第四章(38)履任
吃罢夜饭,商成换上定远将军的浅绯色戎常服,兜鍪佩剑战袍收拾停当,就在陈璞和郭表的陪同下,直接到燕山卫中军上任了。
他的到来让燕山中军上下都感到震惊,并立刻引起高度的关注。
自从五月份邓司马在第一次黑水河战役里中了药矢被送回后方之后,关于谁来继任军司马的猜测,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哪怕再是军情紧急战事胶着,人们在空暇时依然会不时地提起这个话题。即便军中有司专门为此出面打过招呼,严禁军官们在背后议论这件事,可效果不大。唉,如此重大的人事安排,想不让人议论是完全不可能的,尤其是那些旅级以上的军官,简直就是不由自主。
两个多月里,在新任军司马的人选问题上,传出了不少的小道消息。最开始的说法是行营将另外委派一员将领来指挥燕山中军,毅国公王义、通县侯曹宾、游骑将军武陵……所有正五品以上的闲职或者担任着不那么重要副职的将军,都可能成为新的军司马。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这些传扬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继任者一个都没来,而行营在这个问题上又迟迟不表态,于是,另外一种说法很快就流传开:行营本来想让临时顶替邓司马指挥全军的司马都尉来担当这个职务,只是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任命才暂时没有下达。然而,随着司马都尉战死在撤退的路上,这条消息也烟消云散了。可行营依旧没有为燕山中军指派一位新司马。最近几天,一条消息在军中流传甚广,据说行营将不再委派司马,而是从现有的军旅两级军官中提拔一个人上来。传扬这条消息的人个个都言之凿凿,口口声声地宣称这是他们从行营里得到的可靠消息,因此上有好几个处在敏感职务的人,最近几天都是毛毛躁躁的。
但是这些人心中的期盼,都随着行营一道任命而被无情地打碎了。
一个他们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成为了燕山卫中军的任主将。
毫无疑问,对于绝大多数的军官来说,新任军司马的名字的确很陌生。他们中间几乎没有谁听说过这位姓商的定远将军。但是随着中路军副帅郭表的介绍,人们马上又对这个人熟悉起来。他们都听过唱书《商和尚勇搏恶狼》,看过折子戏《高僧伏虎》,也知道去年夏天燕东战事里屹县出了个商和尚,只是直到现在,才算真正把言传里的人物和面前的定远将军联系到一起。不过熟悉是一回事,心服口服则是另外一回事,满帐篷的军旅将尉虽然都是抬臂抵胸齐声道“参见商司马”,可肚皮里打官司起小意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商成点了两个八品校尉姬正范全的名,让他们俩单独出列说话,而眼睛已经爬到额头上的姬正范全又都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大礼参拜,众人这才对这位面目可憎的顶头上司另眼相看。营帐里也有人清楚商成的遭际。以商和尚的本事和他在燕东立下的功劳,本来一年前就该坐上旅帅的位置,只是因为战功分配的事情得罪了李悭李慎两兄弟,才在职务升迁上吃了暗亏,因此上今天骤然越级晋升,其实也不算多大的稀罕事情,不过是行营在将功补过而已。当然更有些聪明人已经隐约猜到点什么。
商成坐在木案后,等两个人行罢礼,才指着他们俩对旁边同座的郭表说:“姬校尉和范校尉,都是能征善战的骁勇军官。”转头又问姬范二人,“听说大军北征以来,你们俩也是屡立新功?”
姬正知道自己话粗,这种时候肯定上不了台面,干脆就不说话,咧开大嘴只是笑。范全躬身禀道:“侥幸立了点微末小功,实在不堪司马夸奖。”
“微末小功?”商成双手相扣胳膊压在木案上,身体向前略略倾俯着,熠熠生辉的眸子凝视着范全。“看来你想领一亩勋田的心愿还不能了啊。一一眼下就有个立功授田的机会,你想不想去?”
“想!请司马下令!”范全两颊蓦然涌起两团潮红,朗声道,“哪怕是刀山火海,职下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想就好!有你立功劳的时候!”商成转过头,目光把钉子般伫立的一帐军官校尉挨个审量一回,眼看十个人里有八个都是脸放红光一付心动神往的模样,知道这些军官的心气已经被自己一句“立功授田”拔得高企,满意地抿了下嘴唇,从容说道,“自从七月底左路大军兵败以来,北征突竭茨的战事局面已经急转直下,从我军主动进攻转入敌我相持。出于爱惜士卒的考虑,也为了避开即将到来的寒冷冬季,行营决定,大军向南转移,暂时撤回燕山境内休整,以保存我军实力……”
他一番话下来,底下雁翅分列的军官们都是端然肃立寂然静听。众人都是战场厮杀过来的,这时候任谁的心里都明白,这一回北征其实已经是败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把剩的队伍完完整整地带回去。可四面强敌环绕,大军孤立无援,又怎么可能想回去就能回得去?就算是突围,什么时候突,朝哪个方向突,谁来为大军开道,又是谁来担当断后……这一系列的问题也不是说决定就立刻能决定的。也有几个心思敏捷缜密如孙仲山这样的人,已经从商成骤然凌升军司马的任命书里嗅出几分不寻常,都是一脸的严肃凝重,屏息静气地等着商成说下文。
“……燕山中军,从来就是我大赵的精锐之师,在各次守土卫国的征战中功勋卓著,这一回我们更是得到行营的信任,把为大军开路的任务交给了我们。我们,一一”商成站起来,慢慢地揭开眼罩,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里幽光闪烁,目光在两旁边军官们的脸上一划而过,众人都是神色凛然,齐刷刷地微低下头去。他一手握紧了拳头抵在桌案上,说道,“一一我们也不能辜负了行营的信任!哪怕全军拼光,也一定要为这数万大军趟出一条回去的路!”
他刚刚接任军司马,一上来既不说抚慰燕山中军的将士,也不去感激提拔他的萧坚郭表,开口就把突围先锋的艰巨任务摆到众人面前,偏偏一席话还说得直硬剞劂,众人哪里见过这样的主官履任场面,一时间脑筋转不过弯,竟然都忘记了回话。直到商成低沉着声音问“难道大家连这个信心都没有?”,才参差不齐地回答“凛遵司马军令”。
商成低垂了眼睑,不满地再问一遍:“燕山中军,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一帐的军官都拔着声气齐声吼道:“有!有信心!”
“有信心就好。”商成冷然一笑说道,“这里都是军官,就不用我再来提醒军中的禁令律条了,以后有功赏功,有过罚过,要是谁不遵奉号令……不怕对诸位说,我商瞎子是杀人杀出来的功劳勋衔,杀突竭茨人杀得多,杀不听号令的人也不会手软,有谁要是不信,尽可以拿自己的人头来试一下。”说着转过头,问郭表道,“郭帅还有什么要吩咐的没有?”
郭表似乎才从懵懂迷糊中省悟过来,目光复杂地凝视了商成一眼,沉吟一下,摇了摇头。
商成又转头问右侧和他并座的陈璞:“大将军有话要对大家说不?”
陈璞惊讶地望了商成一眼。她一时闹不明白商成这是在和自己客气,还是他压根就不知道自己柱国将军只能旁听的事实。她怔了怔,直到从商成的眼神里看出来他是真不了解自己的职辖所在,才低声说道:“没有。”
既然他们俩都没话要说,商成便命道:“各旅旅帅还有军以上各有司主事首官请留下,其余解散。各人回去收束队伍,等待军令。”几十个军官持着军礼虎吼一声“遵令!”,便忽忽隆隆地退出去,刚刚还略显拥挤的中军大帐顷刻间便只剩下十来个人。
郭表知道,商成留这些军官下来,是为了深入了解队伍的基本情况。要是在以前,这时候他也会留下来耐心倾听,一来可以更准确地掌握将士们的情绪变化,二来还可以仔细观察军官们的性格表现,实在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可是自左路军兵败以来,萧老将军的情绪一直很消沉,黑水河大败撤到莫干寨之后,更是急得犯了背疽的老毛病。萧坚的病情日渐加重,病痛烦躁几乎不能理事,大军的一切紧要繁杂事务,实际上都是压在他的肩膀上。眼下情势紧急大军危在旦夕,他哪里还能抽时间来关心什么燕山中军,站起身朝商成略一拱手,说道:“我还有事,这就走。商司马且忙你的,不用送我。”陈璞也跟着站起身。
陈璞被卫队前后簇拥着出了商成的营地。行出一箭多地,将将要兜圈子绕过一个水塘时,马背上回头端望,燕山中军的主将帐里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细牙咬了嘴唇凝思片刻,轻声问骑马走在旁边的郭表道:“奉仪将军,你觉得这个商和尚,怎么样?”
她这话问得不清不楚,郭表却知道她问的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瞥了来路一眼,也没急忙说话,半晌才长长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吁出来,摇头啧唇自失地一笑。
第四章(39)(突围上)
当晚,商成把几位军官留下来谈话。
这几位军官本来还以为,司马大人这是要借着商量军务的机会和他们拉近关系,以便在接下来的突围战里指挥队伍,可谁知道从头到尾,商成根本就没提起突围的事情,只是不停地向他们提问题。中军的历史、传统、现状,各旅的编制、兵种构成、训练水平、战斗经验、主要的兵源来历,各营各哨中低级军官的脾气、秉性、长处、短处,还有兵士们的军械装备、被服给养、住宿伙食,只要是和队伍有关的事情,几乎就没有他不问的。而且有些地方他要是听不明白,还会不厌其烦地反复追问,直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弄清楚才算作罢。
谈话刚开始的时候,几位军官心里都对这位资历远不如自己的年青司马存着几分蔑视。事情明摆着,这个人要是没走门路,就凭他那点功劳,绝不可能一跃迁升定远将军;他要是没把高香烧对地方,也绝不可能从一个破边寨的边军指挥直接蹦到军司马的座位上。可随着话题的展开和内容的深入,商成的问题越来越犀利,连他们这样的老军旅也感到有点难以对付,渐渐地也就把最初的轻慢心思都收了起来,打点起精神仔细斟酌小心回话。
商成和几位军官一直把话拉到更鼓报了寅时,又请大家吃了顿麦饼干肉野菜汤的宵夜,这才把他们送出自己的营帐。
他静静地站在帐篷门口,目送着下属们离去,直到最后一个人的背影隐没在火把光亮不能映照的黑暗里。
夜已经深了。天空中只有几颗星,东一颗西一颗,稀稀拉拉地缀在无边无际的深邃墨色里。月亮掩在西边的一团乌云后面,银华把云团的边缘染出一片清冷的白色。一队兵悄无声息地从营地里走出来,伴随着两声低沉短促的口令,和营地边的哨兵换了岗。两里地外的寨墙处还是灯火通明,一串串的醒铃一声声的呼喝,随着夜风在营地里幽幽飘荡。
包坎也从营帐后面绕过来。他绷紧了嘴唇站在商成身后,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直到一阵夜风带来的寒意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才仿佛从忡怔里惊醒过来,磕磕巴巴地小声说道:“大人,……外面凉,帐篷里暖和,还是……大人还是到里面去歇会吧。”
商成转过头乜他一眼,笑着问道:“怎,真有那么冷?都不会说话了?”
包坎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尴尬的笑容。他低了头,双手抠着腰带上的毛边,张了张嘴,又拘束地闭上。他到现在都还有些不能适应商成在身份上的变化。商成升官,他当然由衷地为朋友感到高兴,可商成一升就升上这么大的官,在惊喜之余,他又感到有些害怕。偏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着什么,可心里就是不踏实。
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朋友突然局促得就象个被人相亲的大闺女,商成眯起眼睛笑了。他在包坎的肩膀上戳了一下,问道:“怎不说话?不会是因为风大,舌头打结了吧?”
商成亲热的动作和戏谑的揶揄,让包坎心头涌上一股温暖的激流。他伸出舌头舔了下蓦然变得无比干涩的嘴唇,可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说:“外面是有点凉,咱们进去吧。”
包坎也跟着进了帐篷。
商成径直在桌案前坐下来,伸手拿起了几份军报,看了看军报上面的日期,挑了最近的一份,眼里浏览着题目,对侍立在旁边有些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的包坎虚晃了一下手,说:“我还要看看文书,你先去休息吧。外面有值夜的士兵,需要什么我会叫他们。”
包坎点了下头。临睡前看书或者看公文,这是商成的老习惯,而且这个时候商成最不喜欢别人打搅他,所以他在帮商成沏了壶酽茶汤之后,就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营帐去找地方休息。
商成又叫住了他,问道:“石头和仲山他们,有住宿的地方没有?”
“都安排好了。”包坎说道。中军营为他们这二十多个司马的“心腹亲信”人,安排了一顶能住五十人的大帐篷。那里位置好,离马厩远,闻不到马粪马尿熏人的骚臭气;离伙房也近,出帐子也不过二三十步,是营地里最好不过的上佳地方。
商成持着军报,唆着嘴唇想了想,说道:“队伍马上就有大动作,这时候不能乱了编制和指挥。这样,你和仲山他们交代一声,暂时就不给他们安排实职,也不给他们分派差事。一一都随中军营行动。明天我再找人问一下,看能不能把你调过来,争取在这边给你落实个职务。”说完又低下头。
包坎低垂了目光盯着脚地上铲去草稞之后露出来的黑色泥土,咽了口唾沫,咄讷地说道:“……那,大人也早点休息。”
商成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听见了。
借着中军营地里的火把光亮指引,包坎回到了住处。
即便有帐口透进来的光,帐篷里依旧漆黑得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可包坎知道,孙仲山钱老三他们其实都还没有睡着。他没有说话,摸索着找到属于自己的地铺,摘了铁盔松了腰带解了绑腿脱了鞋,再把刚刚领来的新靴子在一伸脚马上就能穿上的位置摆放好,这才枕着一条胳膊靠在还没打开的毡毯上。毡毯和褥子都是簇新的,还飘着一股带着淡苦味的藜草香,嗅着就让人觉得神清气爽。他满足地把手在褥子上摸了一把,闭上眼睛感受着手指尖传来的干燥和生涩,惬意地舒了一口气。
“坎子哥。”睡他旁边的赵石头在铺上抬起半截身,讨好地问道,“坎子哥,和尚……大人咋说?”
包坎没理他。
“坎子哥,我和尚大哥咋说的?咱们这些人下来去哪?”
包坎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
石头碰了个软钉子,讷讷地不言声了。他知道包坎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嘿!这家伙现在还惦记着自己的金镯子哩!
孙仲山睡在过道的另外一侧。这个时候他也没睡,还在等消息。可看了石头的遭遇,他知道自己也不能开口,不然“下场”和石头一模一样。他不吭声,伸胳膊扯了扯旁边钱老三的褥子,示意一一该你上了!
钱老三当然知道包坎的心思,可石头拿那镯子当宝一样地精贵着,怎么可能拿那东西换个迟早都要揭开的消息呢?他正在心头替包坎打着算盘,看怎么样才能逼着石头把镯子交出来,就觉得左边的孙仲山右边的田小五都在扯他的被褥,没办法,只好坐起来问道:“老包,你刚才过去,大人歇下没有?”
“没。”包坎咕哝了一句。
钱老三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引起来。他和孙仲山都是刚刚进的正八品怀化校尉,正是心气高涨满腔豪情壮志的时候,就盼着领个营校尉的实职,再立下几场实打实的大功,争取搏亩勋田回去光宗耀祖。可巧的是,他们才存了这份念想,正不知道该怎么弄这个差事的时候,大人就升了定远将军,担了军司马!当将军做司马,那是大人拿命搏来的东西,他们俩没那份本事能耐,所以想都不去想。可大人升了一军主将,指派两份扎实职务,总没问题吧?领上一两营兵,突围时给大军做个开路先锋,只要不死就必然是首功大功,到那时候别说一亩勋田,就是象大人那样腰间系一块云纹狻猊玉佩,也不是不可能!可在中军帐里的时候,大人竟然提都没提给他俩安排实务的事情,下来也没找人给他们递话,这就不由得不让俩人心头焦急直如百爪挠心,散会下来躺铺上怎么都睡不着,最后你一句我一句地撺掇着包坎去打问。谁知道包坎去是去过了,问也多半是问过了,可是结果呢?大人到底说过些什么,又是怎么说的?
他在昏暗中悄悄地留意着包坎的神色。但是他马上就失望了。包坎脸上丝毫的表情都没有,木着脸,阖着双眼,似乎已经进入了梦乡。
钱老三的手在被褥下的小皮口袋上摸了一下。口袋里装着他一路收集起来的战利品,砂金耳环砂金镯子还有银发箍和五颜六色的漂亮石头,几乎塞了半个口袋。可这些值钱东西包坎也有好几样啊,怎么可能看得上眼?
他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脑袋里灵光一闪,突然就明白过来。他把卷到大腿上的毡毯一撩,朝铺上一躺,大声说道:“睡觉!都他娘地睡觉!”呵!包坎糊涂了,居然想拿大人吩咐他的事情来换东西!他都不思量一下,这白日梦能做成?嘿,他自己皮痒,那谁还能拦他?哈哈,他敢不把大人的话带到,回头就得挨一顿鞭子抽!
他乍然吼这一嗓子,其他人都有些懵懂发愣,孙仲山也吼道:“睡了睡了。明天一早还要出操,赶紧睡了!”
两个长官异口同声地下命令,二十来个兵士虽然心头都在犯嘀咕,也不能不遵从,撩毯子裹军被连带喝水撒尿,乱哄哄闹一阵,都滚倒在各自的铺上睁大了俩眼。
包坎这时候才琢磨过滋味。他骂骂咧咧了几句,没办法只好说道:“大人交代了,怕别人背后艳红说酸话,暂时就不给你们俩怀化校尉一一”他恼恨地把“怀化校尉”这四个字狠狠地念了一遍。“一一暂时就不给你们俩怀化校尉安排什么实职,就带着弟兄们跟着中军营行动。”
话音没落,帐篷里已经是一片压低声的振臂鼓噪,连那十几个诃查根,也在听了苏扎的转述之后嗬嗬嗬地嚎起来。
包坎的自言自语透过欢呼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这点屁大点事情也能欢喜成这样?我还是大人的亲兵队长哩,也没说象你们这样得意得忘记自己姓啥……”
第四章(40)(突围中)
从第二天上午开始,燕山中军各旅各营轮番出击,主动向南边发起小规模的进攻。为了不引起敌人的警觉,商成每回派出的兵马都不一样。有时一动就是三四千兵,步骑混编旗号鲜明,强弓硬弩排头攒射,摆出一付强攻突破的架势,等敌人号角齐鸣列阵出营迎战,却又稍触即退;有时是三两个营千把骑兵出动,一阵风样卷掠过去,却又绝不和敌人纠缠厮杀,只围着敌人的营盘绕寨袭扰。试探的时间也没有规律,有时半天都没有动静,有时是一拨才走不久另一拨又至,有时甚至是大股人马正在缓缓后退,一两支轻骑就从侧翼掩杀过去,等敌人掉转战马辔头重新布列,又立刻折转方向。
连续四天的侦查作战,燕山中军虽然折损了两三百人,可也把南边的敌人虚实摸了个大概。已经查明,莫干寨当面固守的敌人大约在一万人上下,大帐兵部族兵各半;沿着黑水河向南二十里,沿途还有三四个营盘,各驻兵三五千人不等。另有两条小路,也被突竭茨的兵截断了,探哨根本过不去,只能凭着令旗和帐篷的多寡,大致推算出在这两条路上堵口子的敌人还有三四千人。
在这四天里,商成忙得几乎连吃饭睡觉的工夫都没有,完全就象一头蒙上眼睛牵进磨房里的驴,被套上垫护碾杆就不停地围着磨碾转圈。他一面派人出去袭扰,一面反复研读最近的军报军情,一面还要抓紧时间了解队伍。为了尽量节省时间,他一天的三顿饭除了早上那一顿之外,午饭和夜饭都是走到哪算哪,赶上伙房开饭,就跟着兵士们一块吃饼喝汤,赶不上伙食,就让人从伙房里抓几块干馍胡乱对付。他的这些做法让不少高级军官都颇有微词。他们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军司马哩一一堂堂的定远将军,居然和大头兵们混在一口锅里搅勺子,也不怕说出去丢人?为了这事,还有人在私底下好意地提醒过商成一一只有在部下们面前保持将军的威严,队伍才更容易指挥。但是他们的一片好心都打了水漂,司马大人依旧是我行我素,还是在下面一个营接一个营不停地跑,不停地找来一些营哨军官和士兵谈话。很显然,他根本就不在乎同僚们怎么看待他,也不在乎自己在兵士们眼里有没有威严。
商成的所作所为,一些军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一马上就要突围了,要是军司马的号令得不到有效的执行,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件!已经有人把他的胡作非为悄悄反映给了行营,希望行营能临阵换将,撤掉这个不懂为将之术的假和尚真笨蛋。可行营不仅对此毫无反应,郭表还严厉地训斥了那些背后递小话扯咸淡的人,并且警告他们,现在是危急时刻,要是谁还管不住自己的嘴,那么行营也不会在乎杀几个五品六品的军官来祭旗!
商成当然不会知道郭表以行营的名义作出的表态。他还在抓紧一切时间去熟悉队伍。事实上,通过这四天里的辛苦劳累,燕山中军在他心里总算是有了个清晰的概念。而且他的付出也有了些许收获,他估计,假如真正到了关键时刻,这支队伍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他能指挥得动……
当第四天的傍晚来临之时,他正从一个营地里出来,准备到姬正范全带的那个营里去看一下。他想,他是新官乍到,不能给人留下个亲近疏远的坏印象,而这个又营是他带过的老队伍,营里还有不少哨队军官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有的在屹县南关战阵上入伍的将士还和他沾亲带故,因此上他必须把这个营放到最后。
他带着包坎孙仲山还有两个旅里的军官以及中军校尉和几个亲兵,穿行在几片帐篷和营地间。这都是燕山中军的营帐,又正是伙房分配夜饭的时间,不少兵士都是抱木碗攥着麦饼蹲在帐篷外,边吃边借机会纳凉,看见他过来,都停了吃喝,立起身行注目礼。这几营商成都来过,将士也认识不少,随口叫着兵们的大号小名,“齐大个子,夜饭伙房吃啥?”,“刘四麻子,别光顾傻笑,汤都洒了!”,“焦三,裤子还没补上?小心**招风!”,拉家常一样随走随说。那些被他点名的兵都是缩头窝肩地呵呵直笑。也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兵,涎着脸和他顽皮嬉笑,叫道:“大将军,新蒸的裹麦粒菜团子,咬一口满嘴香,来个不?”他也是不来者不拒,“掰半拉扔过来尝尝!”……
姬正和范全早接了通知,带着一大帮人在前面等着,看见他过来,忽忽啦啦都涌过来,隔着二三十步就已经抬臂抵胸行军礼,再齐整整上前一步,单膝点地双手交握禀拱额上行军中大礼,齐声叫道:“参见司马将军!”
商成急走了两步,一手拖了姬正一手拽着范全,说道:“大家都起来。”这里的百十个军官士卒他大都认识。这些人有南关大战前就和他相遇相识的,也有屹县战事前后跟他的,还有些是反击时划到他手下调遣指挥的,浴血鏖战生死依靠,铁打出来的深情厚谊,此时看见他,人人都是激动无比。他被人群簇拥在中间,拍拍这个的肩膀,捅那个一拳,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亲切和真诚。就算有个别军官面生,也有姬正范全在旁边介绍,和颜霁色勉励两句,登时让人面放红光跃跃躁动。
姬正看围上来和商成说话的人越来越多,赶紧大声说道:“都别挤在这里!都回营地里说话!”可现在正是群情激昂的时候,谁也不来理会他。他没办法,只好挤到包坎身边,扒着肩膀小声说道:“赶紧劝大人下命令,让大家都进营吧!营里烤了几只羊……”
包坎正眉飞色舞地和人说话,听说有烤羊,呼地就转过头,舔着嘴唇问道:“哪里来的?你可别日哄我!”
“我日哄谁都不能日哄你!”见包坎似乎不信自己的话,姬正立刻赌咒发誓。他悄声说道,“七头肥羊,是我用脸盆大的银盘子从行营里偷偷换出来的,昨天晚上就埋地里了,上头架了火堆连日连夜地烤,刚才扒拉了一只腿出来尝过,能吃了!老范还去弄了几坛子酒,等下咱们和大人好好喝一回。”他看包坎神色古怪,便勾了包坎的肩膀细声说道:“一路打过来,我和老范都闹了点好东西。一一放心,有你的一份,银碗银盏银壶,你和石头一人一份,都是细碎东西,好带,回头你走的时候再拿。”说着做贼一样左右瞄了一眼,声音也低得几乎就象游丝一般。“还有一份金的一份银的,是送月儿小姐和十七叔的,你也帮忙捎上。人情就算你的。”他咧嘴呵呵一笑,使劲搂了下包坎的肩头。“怎么样,我和老范够意思吧?”
包坎撇撇嘴,说道:“你们一路打过来,荷包都快撑破了,这点破碗破壶的,也有脸拿出来送人?”
“那你回头去我帐里挑,看见哪样就拿走。”
包坎笑道:“这可是你自己夸下的海口,别到时候翻脸不认帐!一一哦,对了,你家老大是属虎的吧?”说着从怀兜里掏出块拳头大幽光熠熠的黑石头,平额吊睛足须全尾,栩栩如生的一块卧虎石,就手递给姬正,说,“半道上弄的,正好给你娃子拿去压岁辰。听大人说这东西是煤精,又天生的老虎模样,也是草原上的一个稀罕物件。”
姬正已经是欢喜得俩眼眯成一条缝。大儿子是他们两口子的心头肉,疼爱得不得了,可这娃生下来以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三天两头闹病症,大夫名医找过不少,可吃什么药都不顶事,连托人在渠州伏虎寺求来的平安符都压不住魔魇。他最近一年多做什么事都是一帆风顺,可娃的身体一直是他最大的一块心病……眼下包坎眼皮都没眨一下,竟然就把这样贵重的好东西直接送他,显然是早就替他惦记上的事情。他双手攥着煤精,一时不知道话该怎么说才能表达自己的感激,半天才嘘着气道:“……包老哥,太让你费心了。”
包坎呲了下牙,揶揄道:“一块不值钱的破石头,未必你还要挤出几滴马尿来?”说完也不理他,正想招呼人把商成迎进去,远处已经传令铜铃一连串的急响。
随着清脆的铃音,一匹战马直端端地冲过来,到了近处,马背上骑士使劲拽着缰绳羁住马匹兜个大圈子,朗声叫道:“燕山中军的商司马在这里不?”
商成的中军校尉迎上去问道:“商司马在这里。你有什么事?”
“行营急令!商司马即刻去行营报到!”那传令兵扔了份文书下来,看也没看众人一眼,嘴里一声呵斥,马匹已经蹿出去几丈,转眼就消失在营帐之间……
第四章(41)突围(下)
军令来得突然,已经来不及再赶回中军,商成当下便命姬正备上几匹马,带了包坎和三四个护卫打马直奔行营。
此时大营里到处都传来隐隐约约的传令报马铜铃声响,时不时就能看见一队兵拥着一两位披绯色战袍的将军疾驰而过,正在吃夜饭的兵士们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或蹲或站一脸的惊愕怔忡地四处张望,紧接着就听见有人招呼士兵都回帐篷。顷刻间,刚刚还浅喝低骂说说笑笑的营地里就变得寂静一片,除了几个值勤的哨兵,再看不到一个悠闲的人影。
商成赶到行营时,这里已经关防严密,辕门两侧钉子列着数百兵士,个个都是明盔亮甲按刀持矛,钉子般目不斜视地挺身伫立。还隔着一箭地,辕门处就闪出个旗牌校尉,站在当道手臂一抬,大声喝令道:“行营重地,所有人一律下马!”
商成四天前才来过行营一次,知道这里的规矩,滚鞍下了战马,把缰绳鞭子扔给包坎,吩咐一句“在这里等我”,就取了随身的将军官凭过去勘验,登记下姓名职务再问明了开会的地方,就凭着记忆径直去了萧坚的帅帐。
帅帐里油烛大亮灯火辉煌,已经坐了七八个将军,因为萧坚和郭表还没到,几个人的神情都有些轻松,有的双手抚膝正襟危坐,有的在座椅上左倾右靠交头接耳,还有人耷胳膊八叉腿斜溜坐了打眯盹。进帐的一霎那商成抬眼扫视了一下,朝帅案边坐着的陈璞点头打个招呼,也不言声,就在左首靠帐门不起眼的地方坐了。
那几个军官也都注意到他。绯袍仪剑四翅兜鍪,腰里结束的又是四钉金带,显然这是个五品定远将军,看光景似乎还是陈长沙的旧识熟人,偏偏又是个陌生面孔……几个人愕然片刻,就嘀嘀咕咕地互相打听这个人的来历。
商成也不理会周围“商和尚”、“商瞎子”的议论,低垂了目光继续斟酌着突围开路的细节。方案其实晌午前就做好了,让人仔细记录成文书之后,已经缴到行营请求指示。打哪里、怎么打、豁开口子之后如何扩大战果、打不开局面时又该采取什么对策、前面抢占鹿河的先头队伍派上哪些人、三千轻骑走哪条路线、带多少粮食、如何接应联络……所有能想到的地方,他都反反复复地作了详尽的筹划,当时觉得成竹在胸踌躇满志,一定能一举为大军杀出条血路,可方案刚刚递上去他就觉得心里没底,总觉得计划并不完善,只是事情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他一时想不清楚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把所有军情消息一条条一件件地重新组织起来,苦思冥想其中的关键。
帅帐里进来的人越来越多,寒暄问好的声音也渐渐嘈杂起来,一堆人围着舆图指指点点大发议论,他也没办法继续思考下去。这些将军他一个都不认识,也不好冒失打问,索性偏了脸打量营帐外的情景。
因为即将开始的是相当一级的紧急军事会议,商讨的又是攸关整支大军生死的大事,所以整个行营驻地已经戒严。从帐门望出去,除了对面帐篷边立的两个士兵之外,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走动,因此显得格外地宁静。昏黄暮霭中,晚霞把帐篷外的一切都铺上了一层金红色。一块披着绮丽霞光的云团,安静地停留在帐门的一角,她似乎是在悄悄地朝帐篷里窥探着什么,又仿佛是在默默地凝视着他……
“大将军升帐!”
一声叱咤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过来。
随着这声传报,几十个将军轰然离座,马刺佩剑甲叶子碰撞摩擦一片哗啦叮当乱响,挺身端立目视进来的萧坚郭表廖重三位将领。
“参见大将军!”
萧坚看都没看满帐子的军官一眼,手一摆,说一声“坐”,就径直在桌案后坐了。
短短四天时间,萧坚的气色就萎靡下去。如今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安,两颊却泛着两团异常鲜艳的红晕;目光也象蒙上了一层灰,变得黯淡下来,再没有了商成上次来时那种犀利和尖锐。虽然他努力地想在座椅里保持自己身为上柱国将军和行营总管的威严,可他强自支撑在扶手上的胳膊,还有他似乎不堪身体的重负而不得不半坐半靠的姿势,都暴露出他的虚弱。摇曳的烛火红光照耀下,不少人都看见了萧老将军的额头和两鬓上浮现出来的大大小小的老人斑。他们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些扎眼的黑色斑块,好象它们全是在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一样。这个令人震惊的发现,让所有人的心情都蓦地变得沉重起来。
萧坚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眼神抑郁地遥视着营帐外,良久才语调低沉地说道:“情势有变。一一行营决议,大军,于三日后卯时破晓,向南,突围。”简简单单的一道军令,从他嘴里冒出来,竟然断断续续地成了四五截,显然是他竭尽力气才从嗓子里憋出来的。在座的军官虽然个个肃然端坐不动声色,可听见老将军一句话说得如此艰难吃力,人人都是心头惴惴。
萧坚下过军令,停了一下,似乎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少停再说道:“行营决议,燕山卫中军为大军先导。”他的目光慢慢地转到挺身而起的商成身上。“商司马,中路军五万士兵,两万辎重兵勇的出路,就拜托你了。”
他越说众人越是心惊。萧上柱国名震西北时,才将将十七岁;此后退吐蕃、战嘉江、平乱新州……数十年间战功赫赫,一直是大赵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三代天子都倚为国之柱石,谁知道这时候竟然说出这样哀求中隐含绝望的言辞,居然把几万人的性命交托在一个后起晚辈的手里,可见如今大军的局势已经四面楚歌难以逆转,沉浮危难中,这位老将军自忖回天乏术,既不能全功名于老暮,也不能守令名于身后,这才雄心全销豪气尽褪……
商成躬身行军礼,刚刚开口“职下……”,萧坚已经转过话题:“突围时大军前后序列,安排,布置,通由郭表将军宣示。”
郭表面无表情展开手里的文书,清咳一声,开始诵读行营关于突围的种种布置。
“……突围时间,八月二十三日卯时一刻。先锋,燕山卫中军;接应……”
行营决议很短,片刻就读到头,郭表把签发有司并年月日一一交代,就手递给身边的廖重,让他依次交给各位将军传阅,接着说道:“行营反复斟酌之后拿出的这个决议,大家以为如何?”
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是神色凝重细细思量这方案里的关节要点,营帐里一时安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郭表等了半天,看没人有异议,转脸看看垂目静坐的陈璞,再望一眼萧坚,看萧坚朝自己略略颔首,站起身沉稳地说道:“既然没人反对,那么各位将军回去就抓紧时间按方略执行吧。”话音刚落,就听有人说道:
“我有一点看法。”
郭表、萧坚、陈璞以及满帐篷将军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商成身上。
商成也没理会这些含义不一的眼神,再躬身道:“职下有些想法。”
萧坚也有些惊讶。从最近两天探哨拼死送回来的不多的几份消息里,他们判断突竭茨在东边的力量正在加强;尤其是在夜间,南边和东边的敌人都是频繁调动。就此他们做出了一个判断一一突竭茨人正在从南边抽调兵力去加强东边。他们决定借敌人在南边的兵力空虚的机会,尽快突出敌人的包围!所以行营在晌午时接到商成呈报的突围先导方案之后,半刻也没耽搁,以早先的计划为基础,以商成的计划为参考,反复设计了整个的突围方略,并且下了最大的军心立刻执行。谁知道这计划刚刚公布,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竟然就是帮他们下决心的这个商瞎子!
他唆着嘴角,死死地盯着这个被自己刚刚提拔起来的年青军官,半晌突然哧笑一声,说道:“你说。”
“职下还是觉得向东去更稳妥。只要我们能抢占白狼山口,那大军就有相对充裕的时间撤退,如果能顺道扫荡山左四部……”
萧坚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从东边走要多绕五百里路,粮食呢?粮食怎么办?”
商成一时语塞。他不是没想过粮食的问题,不过这事确实没什么好办法可想,除非扬度的右路军还在,不仅护住了粮道,还在积极向白狼山口靠拢。可这个想法只能是他的一相情愿,没有丝毫的消息显示右路军有在东边活动的迹象。他吞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道:“一是缩减将士们的口粮,另外一条就是杀马。”
他的办法立刻引起众人的一阵议论。有人说商成这主意不错,只要白狼山口能堵住四五天,那大军就能基本上脱离险境,十天的粮食支应十五天的路程,再杀点马匹,差不多能成事。也有人说商成是信口开河。克扣口粮杀马充饥的荒唐事就不说了,光是夺取白狼山口的狂妄想法,就足见这人已经得了失心疯一一那山口要是那么容易打下来,就绝不可能把突竭茨人堵上四五天!
郭表也是眼神复杂地望着商成。从内心里说,他还是很欣赏这员年青将领。这人有能力,也有魄力,也不和上司谈条件提要求,做事情的方法虽然有些出奇,但是看起来效果还算不错,而且绝不莽撞一一对于一个司马将军来说,这一条至关重要。他现在还记得商成在燕山中军履任时说的那番话。不过寥寥几句平常言辞,既给行营留足了体面,也鼓动起多数军官搏个好功绩的心思,对于一个骤然晋升将军又马上调到一个陌生队伍里担任主将的人来说,能做到其中一点,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何况他还一次把两样都做到了,而且看样子还很有些游刃有余的模样……
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念头,他突然瞥见陈璞神色慌乱地朝自己递颜色,定了神看时,萧坚依然黑了面孔,一手攥紧了座椅扶手,一手压在桌案上,似乎是马上就要当场发作。
他急忙站起来,重重地咳嗽一声,把满帐篷的议论声都压制下去,盯着商成说道:“商司马,向南突围是行营的决议,你只需要遵照执行!”
商成和他对视了一眼,低下头说道:“职下凛遵行营军令!”他随即又抬起头说道,“但是我保留我个人的意见。”
郭表听不懂什么叫“保留个人意见”,也不想去仔细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想说话命令众人回营准备,商成再说道:“我还有话要说!”
“你说!”
“兵贵神速,我们不能等到二十三日再行动,一定要尽可能地提前!”
最近大军一直在做撤退的准备,提前一两天行动倒不会有什么难处,郭表和萧坚的目光交汇了一下,看萧坚不反对,便点头说:“好,那我们就定在二十二日行动!”
商成依然觉得这日子还是晚了,他说:“敌人现在最怕的就是我们突围,所以他们一定会在天黑以后直到拂晓天亮的这段时间里加强戒备,所以我建议换个时间动手一一我们和突竭茨人吃夜饭的时辰相差无几,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发动?这样一来可以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二来发动离夜晚更近,入夜里敌人旗号不明集结整顿缓慢,更有利于我们突围的成功。”
这一条建议不仅是萧坚和廖重觉得可行,连一众将军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郭表飞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也不再向萧坚请示商量,直截说道:“就依你!大军即刻起开始准备,八月二十一日戌时二刻,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向南突围!”
第四章(42)南突
虽然说赵军自打被困在莫干的那一时起,各部就开始为突围做准备,可因为行营方面迟迟没有明确的指示和命令,所以各部的预设筹划并不统一,因此上当燕山行营突然宣布了突围的计划之后,整个莫干大营立刻就陷入几近疯狂的紧张忙碌。即便全军将士都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头等要事,尽都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仔细应对,可从命令下达从突围开始,满打满算只有区区二十四个时辰不到,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完成数万人马的整顿动员、序列编组、换防调动、军资补给等等事务,还不能让引起突竭茨人的警觉防备,其中的艰辛难处可想而知。好在这支孤军都是大赵精锐,向来训练有素,虽然情危势急,军心士气倒还没有离散低迷,上下齐心合力费尽心思,到二十一日酉戌相交时分,总算是勉强完成了突围的诸项准备。
黄昏时节,红彤彤的夕阳已经半沉到极目无尽的地平线下,无垠的草原都笼罩在晚霞的血色中,满天的金红碎云追赶着即将消逝的落日,就象溃散的散兵游勇般向西面逃遁。越来越昏暗的天幕上,几颗细小黑点在慢慢地盘旋移动。那是几只趁傍晚出来寻食的草原鹰。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常在战场上出没的扁毛畜生,今天竟然没有光顾赵军营寨外倒卧的一匹战马。倾伏在草丛里的战马鼻翼张得极大,呼哧呼哧地喘息着,突然挣扎着站起来,跛着一条前腿摇摇晃晃地踏出两步,又颓然摔倒。它睁着一双痛苦的大眼睛,悲伤地注视着在几步外的主人。它的主人侧身蜷匐在草稞里。这是个刚死不久的突竭茨探哨,一条胳膊带半边肩膀都被什么东西生生撕扯掉了,巨大的伤口处,被鲜血浸透的皮甲布袍碎片间露出红滟滟的肌肉和白森森的骨头。他张着嘴,没有神采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面前的几片草叶。随着夜风起伏的绿草间,隐隐露出一段弩箭的梢尾……
一股一股的炊烟,在隔着草滩对峙的两座营盘里接踵而起,飘飘袅袅渺渺杳杳,随着风卷扬弥散;无数的牛皮帐篷在如雾似蔼的白烟中倏隐忽现。
赵军大营里猛然响着一阵震天撼地的战鼓声,闷雷一般滚过大地掠过草坂,惊得一片倦飞归巢的草鸡杂鸟,都扑拉着翅膀在半空中彷舞惶鸣。
随着飒飒战鼓,莫干寨正南的寨门侧门齐齐打开,潮水价涌出来三股兵,蜿蜒黑龙样渐行渐近最终合成一股。这些赵兵弓弩齐备步骑都有,在地动山摇的喊杀声中,列出阵势黑压压一片朝着突竭茨的营盘卷过去。眨眼间,突竭茨的营寨前已经是叱咤呼喝声兵器格斗声惨嚎悲嘶声密不间发,密集的火箭燃弩暴雨般交相往来。这边赵兵还在从营寨里一队队一列列源源不断地漫出来,那边的杀声骤然大炽,数百赵兵已经破开寨门冲进敌寨,火光映摇人影晃动中寨墙上有人嘶声大喝:
“杀!杀光这些突竭茨狗!”
“杀!一一”
寨外斗志昂扬的赵军齐喝一声,开闸洪水般滚滚而进。
商成按马伫立在第二波两千兵将列开的阵势前。夕阳余辉下,他铁铸般坚毅的面孔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瞪着一双血丝密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已经四处起火的突竭茨营盘。他的神情虽然镇静,其实心里早就紧得缩成一团,几乎连一口呼吸都要截成几段;紧攥着缰绳的手指也是不停地痉挛抽搐。要说起来,他打过的仗不算少,最多时手下也带着一千多兵,见过的场面并不比眼前逊色多少,可指挥这么大规模的集团作战,对他来说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根本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再加身上还压着千钧重担,要为几万大军杀开一条回家的血路,更是心头惴惴呼吸不畅,什么镇定从容的大将本色,早已经丢到十万八千里外,只是强捺住几乎跳出胸膛的一颗心,拼命地思考着,计算着,判断着……
在他身后,一队接一队的赵军步骑还在不停地集结,一个接一个的大方阵还在不停地扩展、成形、前进……
一个旅帅从后面飞骑而至,滚鞍下马横臂报告:“禀司马,职下的三千骑兵已经集结整束完毕!请司马下令!”
商成在马背上端视那旅帅一眼,微微点头说道:“原地待命。”
“是!”
那旅帅上了马还没离开,几个传令兵已经催着马绕过前面的队伍过来。
“报司马将军,西寨门已经夺下!”
“商将军,东寨门已经拿下!丙旅第二营陆虎校尉战死!”
“商司马,南边敌人多,拼得很,我们旅帅请将军立刻派兵支援!”
商成的眼角倏地跳了一下,盯着最后一个传令兵喝问道:“敌人有多少?”
“敌人还有一千多!都是大帐兵,抱成团死守着寨门。我们只有七百多人,冲了三次都没冲开,姚校尉任副尉战死,邵旅帅也……”
商成想都没想就喊道:“吴敦!”他背后那队兵里一个光脊梁仅穿件校尉铁甲的营校尉蹬蹬蹬地跑过来:“将军,你叫我?”
商成也没望他,扬起鞭子朝南边一指,说道:“给你两营骑兵,去帮着邵旅帅把南寨门夺下来!动作要快,要赶在敌人的增援上来之前拿下!”
这个吴敦是商成到燕山中军之后刚刚提拔起来的校尉,敢打敢杀却不大明了军中的规矩,得了商成的命令,咧着缺了两个门牙的嘴一笑:“将军总算记起我吴大个子了。”也不和商成行礼,拎着大刀片子跑回去坐上马背,大刀左右虚劈一下,虎吼一声,“弟兄们,跟我来,去杀突竭茨狗啊!”一千多骑兵齐齐炸一声喊,簇拥着他就冲进了突竭茨的营盘。
商成不再说话,只在马背上坐直身体眺望着南寨门方向。此时血红色的晚霞早已经褪去,苍茫夜色还没有完全笼罩大地,铁青色的天穹中两颗闪着苍白冷光的星星一东一西遥相呼应。向两边延伸出出去的寨墙在团团簇簇的火光中,黑暗的轮廓变得无比的清晰。他一面仔细倾听着忽弛忽密的呐喊喊杀声,一面紧张地计算判断着当前的局势。东西两边都不重要,南寨门才是关键!必须打开南寨门,才能保证接下来的一系列行动顺利展开!南边最近的突竭茨营寨只有五里地不到,随时可以接应增援,必须在他们到来之前牢牢地控制住南寨门!可那里有一千多大帐兵,邵川和吴敦行不行?要不要再挤出点人派过去?
他还在焦灼地等消息作判断,孙仲山羁着马上来轻声提醒道:“将军,东边也打起来了。”
商成“唔”了一声,偏头朝孙仲山手指的方向瞭望一眼,只见东边黑沉沉一片中一团火光忽明忽暗,就知道向东佯攻吸引敌人的两旅人马已经动手。这是他为了确保大军顺利突围而向行营提的建议,在南边的突围开始之后,东边也虚张声势打一回,这样能混淆突竭茨人的侦察判断,让他们不能及时做出回应,等天黑之后,他们就算明白了赵军的突围方向,再想集结运动也得小心再小心。
思虑间刚才那个南寨门的传令兵又回来了,在马背上喘息着嚷道:“禀告将军,南门打下来了!一一”
“好!”商成禁不住喝了声彩正要说话,那传令兵继续说道:“吴校尉战死,邵旅帅伤重,林校尉临时代南寨门邵旅帅指挥,并请司马立刻派人去接替!”
商成脸上掠过一层戚色,略想了想,说道:“立刻送邵旅帅到后面休息治疗。林校尉假职旅帅,南门现有各部,无论军官士卒,通归林校尉指挥!传令林校尉,一切依照原计划执行!”说完让那传令兵复述一遍,看没有疏忽遗漏,叮嘱一句“让林校尉抓紧时间立刻布置”,手一招,叫过两个整饬好队伍一直在等候命令的旅帅,下命令道,“该你们了。去准备吧。”再派人把成功撕开口子的消息向后面大军传递,这才舒了口气。悬在他心头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紧绷得有些发木的脸上也随之露出一抹笑容。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内衣早已经被冷汗打湿了,被夹着寒意的草原夜风一吹,背心胸膛都是一阵阵地发凉。
此后战事发展一直顺顺利利。突竭茨的兵似乎被赵兵的突然行动吓破了胆,几次反击都不坚决,防守也不顽强,从二十一日傍晚戌时二刻开始,到二十二日拂晓寅时初为止,四个时辰不到,沿黑水河向南的四座突竭茨营盘,接连有三座被赵军踏平,到寅时三刻,作为全军刀尖的燕山第一营已经推进到突竭茨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路下来攻堡掠寨连埋伏带阻截,几场仗都胜得干净漂亮,将士们的心气斗志也被挑得极高。眼看着拿下眼前这座营盘,就几乎是跳出了敌人的保卫圈,回家的路也变得平坦顺畅起来,心里一高兴,就都不觉得连番厮杀有什么疲惫乏累,人人都是奋勇争先,似乎连脚步都轻快不少。
可商成却是越打越是心惊。
据行营转发的军情通报,南边应该有两万以上的敌人,其中一半是大帐兵。可这一路打下来,除了第一座营盘里有大约两千大帐兵之外,其他地方的大帐兵合一起也不见得有两千人一一还有一万五千的大帐兵去哪里了?难道说他们都被调去东边了?这可能么?突竭茨人凭什么就敢断定赵军的突围方向一定是向东,而不是向南?要是他们没去东边,那他们去了哪里?
驻马凝视已经开始厮杀鏖战的最后一座营盘,一个火花在他心头突地一闪:难道这一路过来,竟然是突竭茨人在引蛇出洞、诱敌深入?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闪现,他就刷地冒出一身冷汗!
一一上当了!
什么夤夜调动频繁,什么防守疏漏,什么南边松东边紧,都是假的!都是突竭茨刻意布下的圈套!
他勒着缰绳大喝一声:“传我的令:收束队伍,立刻回兵!”马鞭子指定孙仲山,“你!带一百兵,立刻朝回赶,通知后面的队伍,立刻撤回莫干寨!告诉萧帅和郭帅,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莫干寨一定要抢回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几匹马已经从北边方向飞驰而至,马背上的传令兵都是一身血泊负箭带伤,一边打马狂奔一边大声嘶喊:“商司马在哪里?商将军在哪里?行营急令,行营急令!”
商成已经知道大事有变,却又抱着万一的希望,迎上去大声叱道:“我就是!”
“萧大帅有令!燕山中军立,……立刻回兵!”领头的传令兵半边脸都被血糊了,用手擦着眼皮子上的血,人都没看清楚就大嚷大叫,“大军被突竭茨……突竭茨,围,围了!行营被围了!商将军快回……”
第四章(43)夜战
左近就地休息待命的兵士都听到几个传令兵的叫嚷,霎时间,人人都象被雷殛一般定住了手脚,瞠目结舌展臂蜷腿只是发呆,有的兵惊吓得狠了,连手里的饼馍掉地、水囊里的水倾了一声也不知晓,兀自空举着手抖抖索索地朝嘴里送。
商成也被唬得浑身一个寒噤,脸色登时苍白得犹如腊月寒天里飘飘落落的雪花,急问道:“围大寨的有多少敌人?敌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不是大寨,不……”领头的传令兵喘息不止,喘着气说道,“……不是大寨,寨……”那兵越说声音越小,最后一个字吐出来,人在马背上左右摇晃两下,手一松撒开缰绳两条胳膊软软地耷拉下来。几个站得近的人立刻拥上去把他搀下马。众人这才看清楚,这兵背上竟然歪歪斜斜地插着好几支羽箭。
孙仲山怀里抱着那个兵,扬着声大喊着叫军医过来,商成已然指定了一个勉强能站直的传令兵,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商将军,到,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们雷都尉也不知道。”那兵说道,“敌人都没骑马,四面八方都是,是行营派出来的人报信,再想回头去救,路都被截断了……”
商成听这兵说话东一锄西一撅地不着边际,断喝一声问到:“你慢点说!一件件事说清楚!你们是雷司马的兵?”雷贲带的队伍是大军的先导,就在他后面十里地不到,半个时辰前两边还有过联络,怎么可能事先一点消息都没有,说出事就出事了?
这时候那兵才稍微稳住了心神,说道:“是,我们是定晋右军的!寅时刚过,雷都尉发现后路有厮杀声,接着就有人报信说是行营被袭,再然后我们也被敌人摸黑围住了。上来的都是没骑马的大帐兵,黑咕隆咚地也不知道有多少敌人。雷都尉就派我们出来找商司马。……出来的五十个弟兄,就剩我们这几个了。”
商成没有再问。显而易见,赵军已经钻进了敌人苦心积虑布置下的圈套,五万将士两万辎重兵勇南北绵延二十里地,夜深黑暗号令不灵,再被突竭茨掐头截尾拦腰一冲,溃散败亡只在须臾之间……他的眼前蓦地一黑,眼前天旋地转,几乎没有从马背上摔下来。好不容易镇定下来,一股深沉的悔恨立刻涌上他的心头一一夤夜突围正是他的主意,就是他的莽撞,把数万大赵健儿送进了死地!
左右几个将领此刻也被噩耗惊扰得没了主意,都急得低头拼命地思考着办法。孙仲山把伤兵交给军医,过来对商成说道:“将军,军情紧急,咱们要赶紧退兵,把大军解救出来!”几个军官也是
商成咬紧的腮帮子上急速抽搐了几下,一双充血的眼睛凝望着北边层叠起伏的大草甸,恶狠狠说道:“不行!现在回去多少就填进去多少!仗不能这样打!”他回过头扫视一眼正在鏖战交兵的营盘,发狠说道,“这地方必须打下来!还必须守住!这是天亮之后大军能走的唯一通道,绝不能稍有闪失!哪怕用人填,也必须把这条路打通!”
这里的军官大多是军伍老手,听他怎么一说,立刻就明白过来。既然突竭茨设下这么大的陷阱诱使大军突围,那么莫干寨怕也是难保;没了莫干大寨的依托,大军如今就只能拼死向南,这条道路就是大军逃生的关键……
四周的火把映照下,商成脸颊上的伤疤就象一条黑蛇在蜿蜒游动。他铁青着面孔,神色无比地严峻凝重,缓缓的说道:“我现在下令:乙戊两个旅,务必于今日破晓前攻克眼前这座营盘,通南下的道路,并就地构设防御。道路贯通后,甲旅三千轻骑立刻出发,务必于八月二十六日之前在鹿河和黑水河之间建立桥头堡。丙旅及丁旅三四五营,尾随甲旅之后,扫荡沿途顽敌,务必保证南下的道路畅通。丁旅一二营并中军护卫营,随我回去救援。”
这一连串的命令既简洁又明了,军官俱是神色肃然凛领军令,及到听说商成要亲带兵马再赴死地,众人一时间都是又惊又怔。两个旅帅同时踏上一步,叫道:“司马大人,这样不成!你带人向南去鹿河,我们回去救援!”
商成注视着两个部下,面无表情淡然说道:“这是军令。执行吧。”
……此时从莫干寨向南十余里的道路已经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赵军连夜突围,后队刚刚离开营寨不久,大军就遭遇了几股突竭茨兵的强袭。漆黑暗夜,赵军虽然训练有素号令严明,究竟是新败之余军心浮动,再被突竭茨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只抵挡了片刻工夫就炸了营。数万赵军没了号令,乱了建制,官找不到兵,兵寻不着官,惊慌离乱中有的人抱头鼠窜,有的人原地彷徨,有的人提刀拎矛乱抢坐骑,有的人大呼小叫坐地嚎啕。成群结队的黑甲大帐兵就象从黑暗里钻出来的鬼魅,四面八方地围上来,号角呼应喝令交通,前堵后断中间切割,顷刻就把赵军截成了无数段,弓弩攒射刀斧交加,割麦子一般往来屠杀,直杀得赵军人仰马翻一倒就是一片。
大帐兵来得快去得也快,半个时辰不到,随着一声悠悠牛角号,这些凶神恶煞般的屠夫又突然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惊魂未定的赵兵面面相觑。
裹在队伍中间的行营也被几拨敌人反复突击,知兵司主事方导战死,副帅廖重殉国,护在外围的两旅澧源兵拼着战殁一半,这才好不容易护住行营的周全。萧坚和郭表都是久历战阵的人,千钧一发时刻还能稳得住心神,一面下令各军各旅集合整顿队伍清点人数,一面急令前军后队立刻向自己靠拢,枯皱着眉头琢磨大帐兵为何突然撤退,盘算大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正在思量间,就看见北边莫干寨火光四起,又听见东西北三面马蹄声撼地滚卷而来。当此时刻,再鲁钝的人也知道赵军大势已去,惊惶犹疑中一声炸喊,纷纷丢盔弃甲夺路而逃,你拥我挤人踏马踩,死伤不计其数。萧坚郭表的亲兵眼见败势已非人力可阻挡,护着各自的主将就裹进乱军里,转眼便没了踪影……
鼓声阵阵号角峥鸣中,数不清的敌骑呼啸着撞进溃散的赵军队伍里,肆无忌惮地狂砍乱杀。陈璞被一营骠骑军簇拥着寻路突围。可天幕昏沉星月无光,也辨不出个东西南北,空阔原野上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点着火把追败逐溃的突竭茨兵,更不敢盲目恋战,也不管方向,只朝着人少的地方浑跑。一路走一路杀,一路逃一路砍,身边的兵越打越少,周围的敌人却是越来越多,到最后终究是无路可逃,被几百敌骑围堵在河畔边一块河滩地。一面是汹涌的黑水河,一面是凶狠的突竭茨兵,两百多赵军虽然人人带伤自知必死,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拎刀柱枪羁着战马围出一块小小的半圆圈,安静地等待着最后一搏。
陈璞就在队伍中间。她脸色沉静地端坐在马背上,对两箭地外突竭茨人整顿队伍时叽哩哇啦的喊叫声充耳不闻,嘴里叼着手帕一角,左手把手帕在负伤的右手上缠了一圈。她的兜鍪早已经打掉了,如今拿块布勒束着一头青丝。她的额头上有一道两寸多长的伤口,从额中发际一直拉到鬓角,因为没来得及包扎,殷红的鲜血流淌过半张脸,又被她自己用手擦拭过,满脸都是干结的血痂。除了额头上的伤,她的左臂膀也裹着块被血浸透的生布。她很快就包裹好右手的伤口,还用牙齿和灵巧的手指配合,把手帕打了个看着很精致的小死结,然后从廖雉手里接过一把突竭茨人的弯刀,轻轻舞动了两下。她的嘴角露出点笑容。伤口裹得不错,基本上不影响她动手。
廖雉张了下嘴,似乎是想和她说点什么。可最终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刀柄。在陈璞另外一边的两个女侍卫也什么都没有说。
突竭茨人已经整顿好队伍,随着沉闷的牛角号呜嘟嘟地吹响,五百多敌人打着火把,缓缓地催动马匹,慢慢地压上来。一阵细微的弓弦震颤,紧接着就是羽箭撕裂空气时的嗖嗖声响。昏暗中不断有赵军发出闷哼,也有几个人伏倒在马鞍上或者栽下马背,但是更多的人对这来无踪去无影的羽箭视若无睹,通红的两只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火把光影中的敌人。
一百五十步。
一百二十步。
一百步。
陈璞霍地扬起手里的弯刀,叱咤一声:“杀!”随着两百骠骑兵同声怒吼:“杀!”,她松开战马的缰绳,马刺轻轻一磕,战马就蹿出去……
从南侧的一座草坡上传来更大声的怒吼:“杀!一一”
伴随着滚雷般的喊杀声,无数的火把瀑布一般从草坡上奔涌而下,几百突竭茨的兵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淹没在刀光剑影里。
望着眼前这足有两三千人的骑兵队伍,陈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提着弯刀正在怔忡,几匹战马已经奔过来,一个校尉把手一摆,喝令道:“传我们将军的军令:所有伤兵步兵即刻向南撤退。所有骑兵留下,以哨为编制跟随商将军行动。有谁敢怠慢军务不奉号令,就地砍头!”说完就策马过来要求骠骑军即刻集合整理,分离出伤兵步兵之后,马上编进队伍出发。
一个骠骑军军官过去解释了两句,那校尉惊噫一声滚鞍下马,蹬蹬蹬地跑过来,隔着好几步远就挺身肃立朝陈璞行个军礼:“职下燕山卫中军怀化校尉钱狗剩,晋见大将军!”
第四章(44)南撤
借着四周围的火把光亮,陈璞已经认出了钱老三,便知道是商成的兵杀回来救了自己。见钱老三和几个兵都是打着赤膊,人人都是一身的血污,钱老三的左上臂还裹着绷带,半幅溅血的生布耷拉下来,随着他的一举一动来回摆动。她不及回礼就急忙翻身下马,迎上去关切地问道:“钱校尉,你的胳膊……”说着就去查看钱老三的伤势。
钱老三被她的举动唬了一跳,想护着胳膊闪开,脚下挪一半步又停住,浑身僵硬得就象块石头,由着陈璞给自己重新裹扎伤口;摇唇咧嘴半天,才红着眼睛说道:“……被刀擦了一下,小伤,不碍事……”
陈璞撕开布头来回缠绕两圈,把绷带束缚停当,这才问道:“大军情势如何?萧老帅和郭副帅救出去没有?南边的路打通没有?”
钱老三缩起胳膊,讷讷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这时候商成已经接到兵士们的通报赶了过来,先朝陈璞行了个军礼,这才把话接过去:“大军溃败已成定局。一个时辰前,南边最后一座突竭茨营寨已经拿下,留了三千人就地防守,其余队伍正在向鹿河方向攻击前进。我们没遇见萧老将军,只找到郭副帅。郭副帅已经南下追赶队伍去了。他要亲自去指挥打通向南的道路。”他三言两语就把当下的情况分说清楚,停顿了一下,凝视着陈璞有些迟疑。问道,“接下来怎么办,还请柱国将军示下。”
陈璞显然没想到商成会向她请示,呆了一下才神色局促地说道:“我,我没……商将军自己拿决断就是,不用问我。”
堂堂柱国将军、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堂堂正正的大军副帅,嘴里竟然蹦出来“不用问我”,商成顿时愕然。他至今都不清楚眼前这位长沙公主柱国将军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她明明位高权重,可在军务军事上从来都是木头人一样只听不说,随便什么人在她面前僭越抢话,她也没事人一样不怨不恼,难道就是顶着个行营参议主事的虚名跑草原上喝风吃苦来了?他疑惑地瞄了眼陈璞,心头禁不住苦笑一声一一这是打仗,又不是小孩子玩丢手帕过家家的游戏……
既然陈璞说“不用问”,那商成也就不再请示,转身下令道:“钱老三,你带上赵石头,再带三百人,护送大将军还有伤兵向南走。其余队伍就地清点整顿,检查装备马匹。孙仲山!孙仲山在哪里?让他立刻来见我!”随着营哨军官的短促号令,两千多兵在昏暗中渐渐排出行列阵型,在这片河滩地上黑压压地布了一大片。
陈璞犹豫了一下问道:“商将军,你不走?你还要在这里逗留?”
商成遥望着北边几乎把半边天都烧红了的火光,头也没回说道:“大将军先撤。我还要寻找萧大帅,顺便收拢败兵。”
陈璞嗫嚅了一下,正想说什么,孙仲山骑着马从黑暗中冲出来,急急说道:“将军,刚才有人说,恍惚看见萧大帅被乱兵裹着朝东北方向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约半个时辰前。”
“好!咱们就朝那个方向去找。”商成上了亲兵牵来的战马,攥着缰绳对陈璞说道,“敌人随时会过来,此地绝不能久留,大将军赶紧走!钱老三,你传令南边的人,最后一处营盘,无论如何也必须坚持到今天天黑以后,要确保南边道路的安全,确保突围出去的队伍安全。”说罢横臂行个军礼,也不等陈璞回礼,拽着缰绳转过战马辔头,鞭子朝北方一指,嘴里低喝一声“出发!”,纵骑冲了出去……
陈璞被商成派的三百骑兵和百多骠骑军兵士护着,趁着夜黑向南退走。赵军新败,沿黑水河向南,漫滩遍野都是逃命的兵士;敌人点着火把,三五十一群两三百一队地唿哨纵横来去,远远近近到处都是赵兵的惨嘶悲唳和突竭茨兵的叱喝狂笑。钱老三带着人打头开路,边走边收束溃兵,刚刚走出不到三里地就被一小股敌人缠上。这股敌人不过百十骑,论兵力倒是不多,可新逢大胜士气正高,又熟悉地形,黑夜里号角唿哨联系,咬着赵军就是不放,钱老三带着人接连撵了两次,也没能把这股敌人打退。磕磕绊绊再跑几里地,斜刺里五六百敌骑杀出来,顷刻就把赵军拦腰截成两段。钱老三赵石头领着几十个人,四面死死护住了陈璞向南冲杀,敌人放箭根本就不理会,倒下一个立刻就填上一个,敢迎头阻截就豁出性命扑上去刀劈斧剁枪捅矛扎,走一路杀一路,直到东方天际渐渐放亮,才彻底摆脱了敌人。再清点人数,五百多兵只剩四十三骑,自陈璞而下,个个浑身是血,人人一身是伤。
众人也不敢停留,再向南跑出一段路,看左右前后都是没马腿深的野草,驻马眺望,周围数里地都是荒无人烟的大草滩大草甸,这才找了一个隐蔽僻静的草坳,预备歇马裹伤吃饭,作养好力气再去寻路向南走。
陈璞由个侍卫搀扶着下了战马,又被架着胳膊在草地上活动了几步,自觉僵得全不似自己的腿脚渐渐松泛了一些,正要寻个地方坐下吃点东西垫垫胃肠,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草甸子背后传过来。
正和赵石头说话的钱老三楞蹭就蹿了起来,扔了手里的干粮水囊骂道:“遭他娘!又赶上来了!”赵石头已经拔起插在地上的腰刀,呸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狞笑道:“这还真是群难缠的疯狗!一一这样,你带三十个人护着大将军先走,我来断后!”说着翻身骑上马,随口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这百十斤肉今天就不要了!弟兄们,跟我来!”那群被他点名的赵兵把手里的刀枪乱劈乱舞,嘴里嗷嗷怪叫,簇拥着他就冲过去。
这边钱老三一声令下“上马!”,马都还没跑起来,那边草甸子边已经转出来一大队骑兵,人人嘴里嚷嚷着“弟兄们上!”、“杀!杀啊!”,大呼小叫地涌出来,再听赵石头带的人也是呐喊着要“杀突竭茨狗!”,两边的人马登时都楞住了……
片刻不到,赵石头就领着四五个人转回来。钱老三眼尖,隔老远已经瞧清楚来人的模样,对陈璞说道:“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王将军和文校尉都在,八成就是来寻咱们的。”他拣起刚才扔在草稞里的麦饼,吹了吹饼上沾的泥土,扬了声气笑骂道,“文昭远,你他娘的旗号都不打个就冲出来,想吓死人啊?唬得我把饼都扔了!”
文沐也不及和他说话,远远地望见陈璞,就随着王义下了马。王义半边身子都是血,站都似乎站不稳,旁边的兵士要过来搀扶他,都被他甩开了,自己踯躅着勉力走到陈璞面前,抬着被血水泅透甲衣的胳膊刚刚行个军礼,还没来得及说话,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被钱老三文沐一左一右忽地一把架住,这才没有当场摔倒。
陈璞急忙上前俯身查看,就看见王义脸色青灰双眼紧闭,手臂也是软绵绵地耷拉下来,蓦地掠过一阵心悸,惊慌得声音都走了调,问道:“他怎么样?伤在哪里了?”
几个人忙碌半天,文沐才小声说道:“大将军放心,王将军没事。一一估计是连夜厮杀有些脱力,担心大将军安危之余,蓦然间又看见大将军安然无恙,大悲大喜一时晕厥一一稍微歇息片刻就能醒转。”这种事情赵石头已经见过几回,处置起来熟门熟路,一面喊人拿水拿吃的,一面让人扶着王义坐起抚胸揉背,掐着人中撮弄不一会儿,王义便幽幽醒过来,只是精神困顿萎靡,脸色也苍白得可怕。
陈璞这才略略放心,问文沐道:“你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文沐苦笑说道:“我是半路上被王将军救出来的……”他以“待勘”之身暂借在行营知兵司帮办军务,大军溃败,行营也乱作一团,他被一股乱军裹着在草原里乱冲乱转,几回都差点死在敌人的马蹄下刀刃间。再以后他也不敢和大股溃兵一起逃,和几个兵一起顺着黑水河藏在草丛里跑,直到快天亮时好不容易遇见王义带的兵,这才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
陈璞打量了一眼随王义一起过来的两个军官。俩人都很面生,显然不是卫戍行营的骠骑军,思量着正要开口询问这些兵的来历,赵石头突然盯着一个军官惊噫了一声,诧异地说道:“你不是李,……李老八吗?你怎么过来了?你们不是在南边守寨子吗?”
那个叫李老八的军官显然也很惊诧,瞪着满头满脸都是血污的赵石头觑了半天,疑惑地问道:“你认识我?你是谁?”
他这样一说,赵石头就知道自己认对了人,楞怔了一下,扑地扔开手里的王义,一把揪住李老八的领口就把他拖起来,红着眼珠子喷火般地盯着他,恶狠狠地问道:“我和尚大哥让你们守寨子,你他娘地跑这里来干什么?”李老八比石头高出半个头,也比他壮实得多,双手扭住石头的手臂一振,已经脱身出来,一手护着喉咙一手戟指着石头,嘶哑着声音怒道:“你要干什么?想死么?”
石头牙缝里迸出一声冷笑:“怕是你不想活了!”
在旁边的钱老三已经听出来是怎么一回事,阴恻恻地说道:“李校尉是吧?商司马临走时下的军令,你都忘记了?你敢不奉司马将军的令,私自带兵脱离?”
李老八又惊又怒,目光在石头和钱老三身上来回打量,一时摸不清楚他们的来历,嘴里辩驳道:“我没有违背军令!我奉的是曹旅帅的令,不信你们可以问汪校尉!我们都是奉了曹旅帅的军令!”
另外一个军官点头说道:“我们是遵奉曹旅帅军令,带兵跟随王将军出来寻找柱国将军。你们要是不信,回去以后可以向曹旅帅当面询问。”说完也不再理会脸色黑得锅底一般的钱老三和赵石头,只对陈璞说道,“大将军,这里也不安全,咱们要赶紧走,先回南边的寨子再说。”
陈璞他们回到南寨时,已经是日近中天晌午时分。因为燕山中军把这里打下来之后还没有来得及整饬,所以这座突竭茨人构筑的土木营盘里一片嘈乱。寨墙下、营帐边、草丛里,赵军和突竭茨兵的尸体人头随眼可见,折胳膊断腿的伤兵就在死人堆里坐着躺着趴着,一声接一声地哀号呻吟。面色深沉眼神绝望的溃兵,仿佛行尸走肉一样,被人指挥着编成队列,拖着疲塌的脚步,一伙伙地顺着驼马车辆压出来的道路慢慢地向着南方挪动。一条人汇集形成的黑线从这里一直向天地的尽头延伸……
按王义的想法,他们绝对不能在这里停留,应该继续向南去追赶郭表;他们只有和郭表率领的为大军开路的六千燕山中军汇合,陈璞的安全才算是真正得到保证。他的看法确实没有错。事实上,从子时开始,南寨四周就已经出现了小股突竭茨游骑。很明显,他们的出现也预示着残留在北边的赵军已经彻底覆没了,突竭茨的大军随时可能挥师南下。这个时候,越早离开这座营寨越好,离这座营寨越远越好。
王义的想法很好,负责这里防守的曹旅帅也爽快地答应派两营骑兵护送柱国将军南下,可关键是陈璞自己不愿意走。从来不在军事指挥上发言的陈璞,现在突然变得倔强起来。她坚持说,她已经接受了商成要求队伍坚守到今天天黑的命令,所以她要留下来,她要守在这里,要一直守到天黑之后她才会撤退。
她的这番言语,让王义和曹旅帅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
一个正三品下的柱国将军,竟然会接受一个正五品上定远将军的命令?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可再是荒唐,他们也拿陈璞没办法。虽然她不能插手军务和军事,可谁都没有说她这个长沙公主不能接受一位司马将军的指挥吧?既然她一口咬死商成给她下过命令,那除非是把商成找来亲口解除这道命令,否则就只能由她呆在这个危险的营寨里。可这时节去哪里找商成?别说找人,就照眼下的局面,商瞎子的死活都很难说,说不定昨天夜里……当然也可以找一位职务比商成更高的军官来解除命令,可急忙间去哪里找个这样的人?
王义和曹旅帅正急得团团乱转,前面寨墙上突然传来一阵欢呼,一个兵士飞也似地蹿过来禀告:“旅帅!商司马一一商司马他们回来了!”
陈璞他们赶到时,群情振奋的士卒早已经把寨门两边围了个水泄不通,由着人群闪出来的夹道望出去,几里地以外,一彪人马正脚步骞涩愈走愈近。几匹马脱离了大队伍朝营寨奔过来,马背上的人边策马疾驰,边纵声大喊:“军医!立刻叫军医!司马大人重伤!”
商成的伤非常严重,而且不止一处。可和他脸上的伤比起来,身上那几处箭伤枪伤甚至都不能算是伤。一条长长的伤口从他的左额骨起,掠过鼻梁,一直拖到右颏。伤口很深,额头和脸颊上的粉红色嫩肉就象婴儿的嘴巴一样,可怕地向两边翻鼓着,即便不清理伤口中凝结的血块,也能清楚地看见爬满血丝的白生生骨头……对于军中擅长医治各种青红伤的大夫来说,这样的伤口不算棘手的大毛病,可当他们发现商成胸口的一处伤口已经红肿化脓,而且他的身体烧得滚烫的时候,就知道事情麻烦了。
几个军医细心地为商成重新清理包扎了全身的创伤,然后面色沉重地告诉大家,如果这是在后方,他们还有别的手段和药物,可眼下这情景,他们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一切都只能看司马大人的体质了。只要三天之内他能退烧,那事情就还有转机,可要是司马大人一直高烧不醒的话,只怕……
半个时辰之后,在摇曳着整个草原的渐起凉风中,商成裹着两床棉被,躺在一辆垫着厚厚褥子的马车里,由他的中军营护送着离开了营寨。
本来想留下来为大军断后的陈璞,也跟随在队伍里。
东元十九年夏天发生在草原上的这场战争,随着这一阵北风,而缓缓地阖上了帷幕。
第五章(01)兵祸(上)
这是九月深秋里的一个阴雨天。从清晨开始,濛濛的雨丝就一直淅淅沥沥地飘洒着,再也没有停顿过。整个天空都布满了灰沉沉的乌云,仿佛是一把倒扣过来的黑雨伞,严严实实地遮掩着已经失去了绿色的苍茫大地。
凄风愁雨中的霍家堡一片寂静。青条石的大街被雨水刷洗得清亮整洁,可街上却看不到几个人影。沿街的很多店铺都没有开张,有的甚至连做生意的招牌和幌子都收起来了。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拖着脚步,蹒跚地在街头挪动着,半天才有气没力地把手里的拨浪鼓晃动一下。小鼓嘣嘣的碎响,和着屋檐上滴答的滴水声以及地沟里淙淙的流水声,在雨雾中懒洋洋地荡漾。镇口那几幢去年夏天过兵时烧塌的歌肆酒楼,如今大都还是一年多以前的旧模样,过火的砖垣焦黑的残梁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几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被苦命人拿苦苫破蔑席再加几块砖垒成了小窝棚,当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哀伤的秋雨时断时续地飘了整整一天。
快到傍晚的时候,大街的那头走过来两个人,一个人拎着个冒热汽的大汤桶,一个人端着装满黑色菜团子的大筛箩,窝棚里的人就仿佛是已经知道他们来了一样,纷纷从破草帘子后面钻出来,抖抖索索地站在瓦砾堆里,眼巴巴地等着这每天傍晚必有的一顿热乎饭。
当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人端着破碗烂瓦罐蹲在路边吃得头也不抬时,从官道上转过来一辆破旧的马车。坐在车辕上的马车夫嘴里吆喝一声,熟练地把鞭子空甩了一个响,驾辕的老马就踅了方向;马车在一个大水洼里颠簸了一下,就顺着通往镇西头的一条湿漉漉的泥土道去了。
马车很快就在集镇边的一处老宅院门口停下来。马车还没有停稳,十七婶就领着两个女儿从院子里迎出来。她利索地接过丈夫递过来的褡裢和小包袱,关切地问道:“你咋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都办成了?”招弟懂事地从母亲手里接过了看起来分量比较重的包袱;四丫脸上挂着鼻涕,伸出脏乎乎的小手牵住了父亲的袍角。她立刻因为在父亲夹袄上留下了一个黑手印而付出了代价一一十七婶在她头上啪地打了一下。
霍士其先没有和妻子说话,立在台阶上朝镇口那群逃荒人张望了几眼,转头吩咐了车夫两句,就黑沉着脸径直进了院子。他这副模样,连一向最讨他喜欢的四丫都不敢朝他撒娇了,随了姐姐赶紧躲开。十七婶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跟着他进了里屋,放下沉甸甸的褡裢,就张罗端来热水让丈夫洗脸洗脚,又找出一身衣服服侍着他换上,小心翼翼地问道:“饿了不?我去给你下点面条。”
霍士其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坐在椅子上,只是低头盯着半旧的棉鞋想心事,半晌才轻轻摇了摇头。
十七婶绞着手再问道:“要不,我给你做一顿羊肉面片汤?前两天月儿送来一袋子白面,还有几斤羊肉,我熬了汤……”
霍士其依旧没有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幽幽地叹息一声,站起来在屋子里踱了两圈,又颓然坐下,再叹了口气。
十七婶的目光一直跟着他转,终于忍不住嗫嚅着问道:“……怎了?是不是这一趟事情没办成?”
霍士其仰着头,紧闭着双眼,咬紧了牙关,久久都没有说话。
十七婶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她的心头蓦地涌起来一股酸楚。为了保住丈夫的秀才功名,家里前前后后拉了一河滩的债务上下打点。本来他们两口子还以为事情已经烟消云散了,谁知道半月前突然霍六突然跑来说,县里又有人把这事揭出来了,因为县令乔准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报到州里,县学正没办法,只好旧事重提,这一回很可能要剥掉霍士其的秀才冠。消息一来就把一家人吓得手足无措。丈夫下了狠心,抵了姑娘河边上的两亩好地,又把家里今年新打下来的粮食卖了囤底朝天,还咬牙从孙仲山媳妇那里借了五两金子,谁知道……
她抹着泪水,哽咽着问丈夫:“到底是咋回事?”那么多钱,别说保住秀才功名,说不定买个举人都够了,怎么可能还是这样的结果?
霍士其眼睛里泛着泪花,呵地吐了口长气,痛苦地说:“去晚了。立秋前县学就把事情立了名册报到州府了。我找过去时,州里的公文都批下来了……”
听说公文都下来了,十七婶就知道这事已经绝没有了转圜的余地。她的腿一软,当时就瘫坐在地上。
霍士其急忙过来把妻子扶到床上躺下。
十七婶就象个木头人一样任由丈夫摆布。她痛苦得连号哭的力气都没有,只会怔怔地凝望着面庞黑瘦满脸愁苦的丈夫,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不停地流淌。
完了,完了,革除了功名,丈夫这辈子都不能再踏进科场一步了,只能回家做个平平常常庄户人了。可要真是能做个平常庄户人就好了。以后户族里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当面嘲笑讥讽他们,不知道周围会有多少人要说他们的闲言碎语,丈夫那么好颜面,他可怎么活啊?还有这个家落下的糟糕名声,这事会让他们这家人一辈子都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连几个闺女以后的亲事,也要受到这桩事的牵扯一一她们是霍士其的女儿,周围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谁还敢娶她们作媳妇啊!
无边无际的悲伤彻底淹没了她!
她上辈子造了孽啊,这辈子竟然要遭这样的罪!
她忍不住想起还在夫家受苦的大丫。她的大丫,那是多好的闺女啊,既懂事又勤快,从小就知道心疼自己的爹娘,六岁就开始帮着自己料理家务,再苦再累也从来没和自己抱怨过一声。可自己这个当娘的却把她一手推进了火坑。可怜的大丫啊,成亲才三天就成了寡妇,还要受夫家人的气……
想到大丫,她就忍不住想到商成。唉,要是当初她把大丫许配给和尚,那该有多好。凭着和尚如今的本事地位,哼!谁敢把她丈夫怎么样?
霍士其一把一把地帮她抹着泪水,强作笑脸说着宽慰她的话。说着说着,他自己也落泪痛哭起来。
看见丈夫象个娃娃一样咧着嘴嚎啕,十七婶反而不哭了。她坐起来,把丈夫的头揽在怀里,就象哄孩子一样亲昵地拍打着他抽搐的肩膀,用自己的脸庞摩挲着他干枯散乱的发髻,温情地抚慰着他。
霍士其的情绪渐渐地平复下来。
他抹掉眼角的泪水,红着脸膛,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成亲以来,他还从来没在妻子面前如此软弱过。他现在有些不好意思。
十七婶看出来丈夫的窘迫,马上说:“我去给你做饭。”
她立刻跑去灶房里,准备给丈夫做一顿好吃喝。她在灶房里看见了招弟。这个小丫头知道大人遇见了难事,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为大人排解忧愁,就懂事地带着妹妹先到灶房里来生火烧水。十七婶进来的时候,四丫正坐在矮板凳上朝灶洞里添柴禾,一张小脸被灶火映得通红;招弟正在努力地和面,额头鬓角满是汗水。
十七婶大受感动地望着两个女儿。泪水再一次涌进她的眼眶里。她们俩就和她们的姐姐一样的懂事。她从招弟手里接过了和面的木盆,让她去帮着妹妹烧火。她又舀了两碗面粉掺到盆里,精心地调制了一大锅羊肉面片汤,还在汤里放了不少平时舍不得放的调料,并且一口气打了四个鸡蛋搅在锅里……
她只喝了两口汤,就推说自己不饿而不愿意再动筷子,然后她就满意地守着丈夫和女儿把这锅好东西吃得精光。
第五章(02)兵祸(下)
吃完饭,霍士其看着招弟收拾好碗筷锅子出去,才问妻子:“二丫呢?是不是又去找月儿了?”
十七婶正守在油灯下缝补一条棉裤的裤脚,听丈夫问自己话,就停了手里的针线活路,轻轻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是啊。听逃难过来的人说,朝廷在北边吃了败仗,死了几万人……”
霍士其端着茶盏,不耐烦地打断婆娘的话:“别听人乱嘈嘈!那是无聊人传的无聊事,你别信,也别瞎传。”进了九月,这条消息就开始在各地流传,先开始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谣言,后来就传得越来越厉害,闹得人心惶惶。起先他是不信这鬼话的。事情明摆着,澧源大营和三大卫几万大军,又是萧上柱国亲自挂帅,就算打得不顺利,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吃败仗!直到这回去县城,他才从霍六知道这传言竟然是真的一一朝廷在草原上不仅是败了,而且是大败,十万大军里,逃回来的还不到一半;带兵的几个老将大将,萧坚在渤海卫被拘押,杨度在渤海卫被解职,燕山卫的提督李悭在定晋卫下狱,还有个郭什么的已经被押解回上京……
十七婶把针在发髻里抿了下,又低头去给裤脚纳线,笑道:“我倒是想传,也得有人肯听我说呀。”她一撩眼看见了丈夫的脸色阴郁几乎能拧出水,眉头也紧紧地攒在一起,心头一跳,唬得针尖扎了手指也没马上察觉到疼,问:“朝廷真是打败了?”
霍士其咽下口唾沫,轻轻地“嗯”了一声。
十七婶半天没言语,然后说:“其实,有个事情,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她她望着摇曳的灯花出了会子神,才吞吞吐吐地说道,“昨个晌午,我去张家磨坊里碾米,听人说,……听人说,和尚怕……怕是殁了。”
霍士其只是端着茶盏“唔”了一声,似乎有些神不守舍,半天才迷惑地眨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啥?怎么就突然提到和尚了。……和尚怎么了?他捎信回来了?”
“没。就是听人说,他可能出事了……”
霍士其蓦地皱起眉头:“他出事了?他能出什么事?他在后面运粮,怎么可能出事?!”他一声接一声地追问,越说声音越大。“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成天价吃饱了没事,就知道学粗莽婆娘浑扯这些屁话?一一和尚是咱们的什么人?这些话你能说?你……”到最后他再也压不住心头的一股邪火,猛地把茶盏朝桌上一顿,汤水茶渣洒了一桌,厉声喝问道,“‘他们’是谁?我这就去找他们理论!”
十七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腾地红了脸,小声地辩解道:“他们议论的时候,让我不小心听见的。我也没和别人说起过,就只告诉了你。”
霍士其仰头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头腾腾乱蹿的怒火,问道:“少和我说这些!我就问你,谁在背后说的这些话?”
“……听说,这话最早是从后镇头的田家老婆婆嘴里说出来的。前些天,她大白天梦见自己的俩孙子给她托梦,让家里给他们烧纸钱。她还说,她看见和老田家俩后生在一起的有集镇上好些人,和尚也在他们也在……”
她的唠叨让霍士其忍无可忍,一把抓起茶盏就想朝婆娘砸过去,末了终究没狠下心,使劲地把碗掼在地上,骂道:“你,你……你这死婆娘!怎么就这么不晓事?”
十七婶被摔得七八片的碎盏吓了一跳,这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说错了话。
霍士其黑着脸,额头上青筋突突地爆起,喘着粗气在脚地上兜了四五转。他真想把婆娘捶一顿!这种话别人可以传扬,她怎么能挂在嘴边?和尚在前面出兵放马,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事情!转了几圈,他突然记起来一桩事:北边大败,溃兵说话就要退下来,这些散兵游勇没了指挥约束,比什么都可怕一一他们可是什么事都敢干的……
他立刻对婆娘说道:“赶紧把家里的要紧东西收拾收拾,我去叫上月儿盼儿还有孙仲山媳妇,咱们连夜去县城六哥家躲几天!”
“咋啦?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急急慌慌的?”
“问那么多干什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霍士其两步赶到屋门口,甩了绵鞋,把一双沾满泥浆子的牛皮靴套上,“你忘记东元三年那桩事了?”
一提到东元三年,十七婶禁不住激灵打了个冷战:“天爷!我怎把这事忘了!”东元三年她已经十多岁,早已经记事,所以那一年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春天,突竭茨在广平驿大破赵军,落败的赵兵把南边的几个州县闹腾得乌烟瘴气。不单是兵祸,还有匪患,几股大土匪借着乱趁火打劫,被祸害的村庄寨子不计其数。她至今都还记得那些看起来比土匪还土匪的兵,一个个都象一群饿狼一样在庄子里左冲右撞,看见什么都抢,钱、粮食、牲畜、布匹……几乎就没有他们不要的东西。他们不仅抢财物东西,还抢女人,她的两个本家婶婶就是被这些土匪兵糟践了,自己投井寻了短见……
她赶紧把手里的活计扔到一边,一头扬着声气喊招弟来帮忙,一头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看丈夫已经套上出门的靴子,急忙问道:“这么晚县城都宵禁了,咱们到了怎么进城?要不咱们明天一早再走?”
“不能等!”霍士其站在滴水檐下仰头看看天。雨还在濛濛飘洒着,天还麻糊糊地泛着白光。“宵禁不怕。月儿那里有勋田的赤帛红契,屹县城敢不开门!”
勋田!
他的话刚刚出口,夫妻俩的心头就都是咯噔一声。和尚领着勋田哩,他们怎么把这件大事忘了!别人能逃,和尚不能跑啊!别说和尚,就是住他家里的月儿和杨家两个女子也不能逃,哪怕是突竭茨人打过来,整个霍家堡的人都跑光了,如今住在商家大院里的人也是一个都不能跑!不守勋田,就是“弃土”的罪,是永不赦的死罪!
十七婶焦愁地望着丈夫,问:“那,现在咋办?”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平静地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归置一下。招弟,去喊上妹妹。咱们都去和尚那边。”
十七婶眼神复杂地望着丈夫,犹豫了一下,再没有言声。她能理解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一直在为莲娘的事情而深深自责;要是这一回再抛下月儿,那即便到最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也再也没有脸去面对和尚,下半辈子也会在别人的奚落和耻笑中度过。这可是比他保不住自己的秀才冠还要严重的事情!被捋去功名,还可以说是他学识不够运道不好,可要是他在这时候舍弃月儿他们独自逃命,别人会怎么看他?那时候,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真正的小人,他们这一家人也永远不会再有翻身的时候一一谁敢和一个无仁无义无礼无智无信的违悖五常的家伙打交道呢?
她很快收拾好家里仅剩的一点值钱东西,又给大人娃娃抓了几件换洗衣裳,就带着两个闺女和丈夫一道出了门,上了自家的马车。虽然和商家就在一座集镇,根本不用坐车,可她舍不得这架马车一一这是她的大丫出嫁前,短命女婿孝敬他们两口子的礼物,是大丫为他们俩“挣”下的一份家业……
当霍士其一家人赶到商成的宅院时,月儿还不清楚即将会发生什么事,她带着借住在这里的杨盼儿,还有孙仲山的媳妇杨豆儿,一起出来迎接。
这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雨还在下。集镇北边突然响起来几声狗叫。紧接着到处都是汪汪汪的狗吠,南边官道上已经闪起几团火光,哭声嚎声骂声中就听得有人嘶声大叫:“土匪来啦!”,又有人喊:“过兵啦!大家快逃!”
霍士其看几个女娃都站在台阶上张望,慌忙嚷道:“快!快进去!”十七婶压根就没想到败兵竟然来得这样快,一手挎着包袱跳下车,伸手抱起攀着车辕哇哇大哭的四丫,急急忙忙就朝台阶上迈,不料想脚下一滑仰天摔倒在泥泞里,再想爬起来时,街头街尾都转出几支火把,两群盔歪甲缺的兵士已经踩着泥水一路啪嗒啪嗒地踅过来,边跑还边喊:“遭他娘!何校尉,你说对了,这里果然是个大户!”一个粗瘪嗓子也叫:“赶紧拦住他们!一一不准关门!敢关门屠你满门!赶紧拦住!”
等二丫和盼儿把十七婶搀扶起来,十几二十个身坯粗壮的兵士已经把这院门台阶围了,刀枪铁甲叶子叮当一阵乱响,几根火把晃动的光影里,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脚步曩曩地走到近前,借着火光抬头望了下门楼上的字,又把几个惊惶失措的女娃挨个打量了一番,恶狠狠地目光最后落在穿长夹袄的霍士其身上,咯咯几声夜枭般的怪笑,说道:“呵,这位就是商老爷吧?”说声音,这就是那个威胁关门就要灭门的何校尉。
霍士其上前两步,把妻子和几个女娃都护在身后,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问道:“你想怎么样?”
“想怎么样?”那军官一大一小两只三角眼在几个人身上扫来扫去,说道,“我们不想怎么样。只是弟兄们跑到这里饿了渴了,想找商老爷讨碗水喝,讨口热乎饭吃。”
“行。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这就让人去给几位军爷烧水做饭。”
“哈!”那军官仰天打个哈哈,“商老爷说话好听,事做得可不漂亮。这寒天落雨的,你就忍心让弟兄们站在这露天里挨冻受饿?”
“我马上就让人给几位搭席棚。”霍士其转身从月儿手里接过自己带来的褡裢,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哗啷啷的铜钱响声立刻让周围的兵士都是眼中一亮。“这里有二十多贯,就当是我送给弟兄们的茶资,只要大家不进我这院子骚扰家眷,我立刻就给大家预备上好的茶饭,回头还有重谢。”
一个兵过来接过褡裢拎到军官面前。那军官拨开褡裢探视了一眼,又伸手兜着褡裢试了下分量,咧着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一笑说道:“商老爷可真是大方人,一出手就是二十贯。”倏地收了笑容,眯缝着眼睛盯着霍士其道,“我们过来的可是两百多弟兄,这二十贯钱够几个人分?”那个提着褡裢的兵叫道:“遭娘瘟的!就这点钱一一这姓商的是在把咱们当要饭的打发!弟兄们,你们说,咱们能不能答应?”
“不答应!”
周围的兵士齐声叫道。一个家伙还嚷嚷道:“一人二十贯还差不多!”
那军官挑眉望着霍士其,阴笑说道:“商老爷都看见了吧?我这些弟兄可不答应。我们弟兄从草原一路打回来,泼血撒汗的,没功劳也有苦劳,区区二十贯,逗弟兄们开心的吧?”他的目光在几个女娃身上打了个圈,霍士其已经从怀兜里掏了贴身的荷包出来,解开绳扣,把五个金灿灿的小倮子倾在手心里,说道:“我这里还有五两金子,弟兄们也一并拿去,就当我请大家饮茶汤。”
那军官把荷包带金子一并接了,拿手里抛了两下,随手扔给身边的兵,撇嘴一声冷笑:“那也不够!一一来人,进院子,咱们自己烧水做饭,谁敢挡道就给我绑起来!”兵士们扯着嗓子齐吼一声:“是!遵校尉大人令!”提刀拎枪就要朝院子里闯。霍士其横踏一步拦在台阶上,叱吼一声:
“慢着!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就敢撒野?!”
他突然这样喊,倒把一群乱兵吓了一跳,那个校尉倒是不惧,挥手说道:“一个芝麻大的狗屁官,理他倒蒜!来人,把他给他绑上扔一边去!”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捋着霍士其的胳膊就朝旁边拖,十七婶领着几个女娃要过来救,被十几个嬉皮笑脸的兵推推攘攘地拦住。霍士其一边挣扎一边吼道:“姓何的,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门边石鼓上是什么!”
姓何的校尉嗤笑一声,也不理会。一个兵举着火把俯下身去看了一眼,登时唬了“呀”一声怪叫,说话都有些不利索,结结巴巴地叫道:“……这……这里,这石鼓上是,是云纹狻猊!是云纹狻猊!”
何校尉也吓了一跳,过去盯着石鼓看了半天,突然狞笑道:“狗屁的云纹狻猊!你他娘的眼花了,这上面雕的是条狗!”他眯缝起眼睛上下审视着已经满身泥污的霍士其,又蹙着眉头把几个女娃都打量一回,突然咧嘴格格一笑,歪着嘴巴说道:“这家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违了朝廷律法伪制云纹狻猊!一一来人,都给我拖进去,一个个地好生审理!”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听到南边一阵马蹄踏地的绵密碎响,一群兵连答应都来不及,端着刀枪面色惶惑地面面相觑。不单是这些乱兵,集镇上各处的兵也都听到了马蹄声,原本乱哄哄的霍家堡转眼间就安静下来,只有满镇的狗还在不歇气地叫着。
战马来得快,转眼间就从官道进了集镇,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呼喝号令:
“传燕山行营军令: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各地散乱乡勇民伕,立刻至各州县衙门兵科报到备案!凡军令下达后不按时归队归建制的军官士兵,一经发现,尽按匪患论处!凡在军令下达后,依旧罔顾禁令,恣意骚扰地方者,就地斩首!……”
听着这一遍又一遍的军令,周围的兵士都是满脸惶恐。何校尉本来也有些犹疑,可一转眼看见被摁倒在泥水里的霍士其,又乜了眼石鼓上雕刻的云纹狻猊,咬着牙关把心一横,刷一声拔出腰刀,踏步过去吼道:“弟兄们,别听这些假军令!老萧坚和李悭郭表都被朝廷锁拿了,如今哪里还有燕山行营!一一姓商的,你敢假传军令,今天就要你的人头祭旗!”他已经双手倒持着腰刀要向下扎。几个女人的惊叫呼喊中,一匹战马“忽”一声从街头转过来,马背上的人也没勒缰绳羁马匹,由着战马就冲过去,马蹄声中寒光一闪,就看见何校尉的人头激飞起半尺多高,随着战马驰骋的方向滑了一段路,嗒唧摔在泥地上,还叽里咕噜接连翻滚了好几圈……这个时候何校尉没头的尸首才抛了腰刀,直挺挺地仆倒。
孙仲山在街尾兜过辔头,把刀刃上的血迹在靴帮上荡了几下,阴沉着脸瞪视着一众兀自眼迷神惘的兵士。随后赶到的包坎在马背上冷笑说道:“有点胆量!燕山中军商司马的宅院,你们都敢闯……”
第五章(03)
孙仲山从败兵的刀下救出霍士其,还没来得及和大家叙谈,只叮嘱两句“赶紧进院子紧闭门户”,就和包坎匆匆赶去收拾混乱的局面了。
霍士其让女人们都进屋,自己领着几个商府的下人把院门落锁上闩顶门杠抵死,却还是不放心,又命令阖府的男人都提着棍棒把堂屋团团围住,自己提着把腰刀,神色严峻地立在台阶上静静地观察四周围的动静。他在衙门兵科做了十几年的书办,深知“匪过如篱兵过似篦”的道理,再加十多年前亲眼见过败兵过境后留下来的惨景,知道这些吃了败仗逃回来的溃兵其实比土匪还不如,指善为盗杀良冒功,侵扰地方勾索钱粮,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都干得出来,桀骜顽劣者甚至敢聚众杀官为寇,所以半点都不敢松懈。
“……自军令下达之日起,各地散乱军官士卒,立刻就近向军营报到!……”
传令兵还在沿着大街纵马来回驰骋,一遍遍地宣告军令。渐渐地,四面八方的狗叫声就没有那么急促密集了,远近几处地方的火势也得到了控制,似乎惊扰纷乱的镇子已经恢复了一些秩序。看来孙仲山包坎他们的弹压起了作用。然而就在人们心头稍稍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大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人声鼓噪,似乎是许多人在喊叫喧哗。隔得远,喊闹的人又多,急忙间什么都听不清楚。霍士其攥着刀柄的手指骤然一紧,侧耳想仔细聆听分辨,就听两三声濒死惨嚎撕破夜空陡然蹿起又戛然而止,登时觉得心头一凛,咬紧的腮帮子上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旋即又是一声拖长声气的嚎叫,刹那间整个集镇就是一片死寂……
直到官军整顿队伍的短促号令一声接一声地传过来,他那颗揪紧了的心才慢慢地放下来。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这才发觉内裳早就被汗水浸透了,秋夜凉风一吹,手脚都寒得僵硬,在泥水里滚过的夹袍夹裤更是脏得不成模样,想了想,吩咐下人们小心戒备不许懈怠,自己拖着两条腿推开了堂屋的门。
堂屋里点着一盏油灯,灯芯挑得极小,豆粒大的火头支撑着一小团昏黄的光,把屋子里的一切物事摆设都映得既幽暗又朦胧。十七婶半俯着身,老母鸡护仔样一个一个搂着招弟四丫。几个年轻女娃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她身后。
听到门响,又看见他进来,十七婶昂着脸问:“没事了?”
“嗯。”霍士其应到。他扶着椅背坐下来,咣啷一声把刀放到大方桌上,长长吁了口气,说,“应该是没事了。”
十七婶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总算没事了!刚才那伙溃兵作祟的事情,可真是把她吓得够戗,到现在还是一阵阵地心惊肉跳。天爷!要不是孙仲山来得及时,男人怕是要……
霍士其坐在椅子上冥思了一会,似乎也是在回想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场面,半晌说道:“褡裢在你那里吧?”她赶紧叫二丫去灶房里烧姜汤水,又让月儿去给霍士其找身干净衣服,
“在的。怎啦?”十七婶把脚边装铜钱的褡裢提起来放到桌上。
“满府的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一人五百文。”
十七婶惊异地望了丈夫一眼。和尚家的赏,怎么能让自己家出钱?何况就算是发赏钱也要等到天亮吧一一这黑灯瞎火地,怎么点算人头,谁知道发错没发错?但是她不敢反驳丈夫,把褡裢递给月儿,说:“赶紧照你叔说的办。”又吩咐杨盼儿道,“你点盏灯,和你妹子一块去。她发赏,你替她照个亮。”又让二丫带人去灶房里熬一大锅姜汤分给大家解寒,然后对孙仲山媳妇杨豆儿说,“你去房里寻件干净衣服,让你叔换上。”出门的时候匆忙,他们没带多余的衣服,好在孙仲山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而且去年差不多一冬都在这里住,她觉得豆儿房里应该有几件冬天里的厚衣服留下来,
几个女娃按她的分派各自去了,招弟和四丫也和她们的二姐去灶房里帮忙了,屋子里就剩下霍士其两口子。
十七婶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根锡簪子,把油灯芯拨挑高,屋子里登时显得亮堂起来,若有所思地问道:“……刚才,豆儿男人来的时候,包坎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有些走神的霍士其茫然地说:“什么?”
“刚才包坎说,燕山什么什么司马的,是啥意思?”
霍士其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是燕山卫中军司马。”
十七婶疑惑地望着丈夫。
霍士其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结起壳的嘴唇,低垂下目光瞄着眼前被灯光照亮的一块脚地,说道:“和尚现在是将军了。”
“啥?啥将军?”十七婶再问道。她临时还反应不过来“将军”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刻就明白了。她惊讶得张大了嘴,鼓起眼睛瞪着丈夫一一和尚已经是将军了?她的嘴可笑地张开了又合上,偏偏又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夜深了。半弯盈月挂在青黑色的天穹上,冷淡地微笑着俯视大地。在暗淡的月光中,刚刚被败兵侵扰过的霍家堡显得格外的宁静。
忙了半宿的孙仲山才刚刚回来。没办法,流窜到霍家堡的是一大股溃兵,差不多四百人,几乎人人都带着家伙,他和包坎带来的二十多骑差点没能镇压住。好在他应对快,一连砍了五个挑头闹事的家伙,这才稳定住局面。而且这股溃兵的成分也很复杂,不仅有从草原上逃出命来的,也有如其寨和北郑的兵;不仅有卫军,也有边军,还有一些是被乱军裹挟的乡勇民伕;打着溃兵旗号浑水摸鱼的地痞诬赖也有好几伙。他们耗了老大的力气,才总算把这些人甄别清楚。因为怕这些人再闹事不好收拾,他还得为他们张罗食宿。他把临街的十几家小酒楼小饭馆的门都敲开了,才总算把这些家伙安置妥当。如今包坎还带着兵在那边守着,一边警戒,一边督促店铺的老板伙计赶紧生火作饭。唉,几百张嘴等着吃哩……
现在,换过干净衣裳的孙仲山正捧着一大海碗羊肉面片汤吃得唏哩哗啦,几乎顾不上和人说话。
除了躺在她二姐怀里的四丫,别的人都还没有睡,满屋子人都在看着他。
直到把第五碗面片装进肚子里,孙仲山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大家说:“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夜饭了……”
所有人都笑了。他们能理解他的感受,外面的饭菜哪里能比得上家里的香呢?看着孙仲山脸颊都塌陷下去的面庞,他们也能猜到他这半年里吃的苦一一他这是去草原上打仗,凶险不说,光是起五更歇半夜风餐露宿地,怕是平常连顿热乎的饱饭都不容易吃上吧。
孙仲山把碗和筷子交给一直在旁边侍侯自己吃喝的媳妇。豆儿接过碗,心疼地问:“够么?不够我再去给你下一锅。”孙仲山摸了摸微微鼓起的肚子,乜乜只剩点油花汤末的面桶,还是觉得欠欠地没足饱,想再要两个饼来填缝,又不想冷落了一屋子的人,就摇了摇头。
豆儿收拾起碗筷面桶,悄没声息地出了堂屋。孙仲山侧了身望着霍士其,等着他问话。
霍士其却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刚才他和孙仲山简单地叙谈了几句,已经大概知道了大军溃败和商成负伤的情况,也知道孙仲山和包坎这趟回来,其实并不是专为给家里报个平安。商成面部又负了伤,虽然没伤到眼睛,但是迎风流泪的毛病更厉害了,眼球后面也经常感到刺疼,每回犯病时整个人都疼得浑身颤抖,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军医和燕州的名医都拿他的毛病束手无策,最后商成想到了曾经为他治伤的祝代春。他们俩回来就是为了找到祝神医。下午他们已经到祝神医家里去拜望过了;祝家人说,神医在县城亲家那里闲住,等他们赶到屹县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没办法只好先回霍家堡,等明天一早再进城,谁知道恰好碰上乱兵……
霍士其想了想,便把和尚的事情先放到一边,问道:“石头的伤势怎么样?”他刚才听说石头也负伤了,本来想详细问个清楚,只是豆儿把面片汤端上来,只好停了话头让孙仲山先吃饭。
“还好,扎在胸腹间的那一矛没伤着五脏,救治得及时,将养好了不会有什么大碍。”孙仲山双手按膝略略倾着身坐在椅子上,目视着霍士其恭谨回答道,“临来之前他还托我给叔和婶子问好,说等过段时候他大好了,还要回来给您和婶子拜年。”
霍士其微笑摇头。看来赵石头的伤并不严重,他也就宽心了。正想问当时和商成孙仲山他们一路进草原的那个姓钱的校尉的近况时,和霍士其并坐的十七婶问道:“仲山,和尚是不是又升官了?”她一直关心着这事,偏偏丈夫问东问西就是不问这个,这时候再也忍不住,干脆插了一句嘴。霍士其“不满”地瞄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只是端起了茶盏低下头喝水。
“是。”孙仲山垂下视线恭道,“大人如今是正五品上定远将军,任燕山卫中军司马。”停了停,又说道,“他在突围时作为前锋为全军开路,大军被袭又身先士卒杀回去,从突竭茨人的包围圈里救出几千将士,行营已经拟文呈报了兵部,要专一为他请功。”
一屋子人都有些咋舌不敢相信的样子。
二丫嘴快,抢在她爹说话前问道:“能请下功劳不?和尚大哥的官还能升不?”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说不好。他想了想,说:“为大人请功的事情,是行营假职总管陈柱国的决定。她说,打仗的事情,输赢都很正常,不能因为打了胜仗就不去处分处罚那些罔顾军令纪律的人,也不能因为打了败仗就忘记奖赏鼓励那些勇敢的将士。”
霍士其还在琢磨这话里的道理,月儿就已经小声对身边的杨盼儿和二丫说:“这话听起来倒象是和尚大哥说的……”
孙仲山听了就笑起来:“月儿小姐聪慧,一言中的一一这话确实是大人说的。”
受到鼓励和夸奖的月儿立刻高兴地说:“看,我就知道这些话是他说的。”
大家都被她的话逗得笑起来……
临睡前,豆儿偎依在孙仲山身边,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天一亮就要走。”孙仲山说道。虽然屋子里一片漆黑,但是他还是立刻察觉到妻子的情绪有些低沉,就搂着她的肩膀轻言细语地给她解释,“我这趟本来是没机会回来的,是大人特意替我找的理由,才让我有机会回来。现在你也看见我了,心里也就能踏实了。过段时间,等我的职务有了具体安排,安顿好之后,我马上就派人来接你,那时候咱们就能在一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
豆儿抚摩着丈夫粗糙结实的手臂,过了半天才问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回答她的,只有丈夫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第五章(04)责任和权利(上)
九月的最后一天,老天爷撒下了这个冬天里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下了一天一夜,还是没有个停歇的模样。肆虐的北风驱赶着灰黑色的云彩,从北边大山背后扑过来,翻滚的云层似乎就压在城墙的垛口上。雪被寒风卷夹着,掠过光秃秃的树梢,成片成团地在城市里横冲直撞。古老的燕州城笼罩在茫茫的白色中。
当苍白的日头从乌云缝隙里探出半张脸来张望这个世界时,城东的钟鼓楼里敲响了报时的钟声。栖息在城墙根下一片杂木林里的寒鸦蓦地飞起来,和着悠扬浑厚的铜钟声一起,在城市上空盘旋。
陈璞背着一只手,立在燕山提督府西院上房的滴水檐下,凝视着云幕下的那群来回翔舞的黑点,一脸的沉思。
她在反复思考着如何解决当下已经糜烂的燕山局势。
自九月初北征突竭茨大败、六万兵士埋骨草原的消息传回中原,天下鼓噪朝廷震怒,一道八百里加急谕旨,自总管萧坚以下,杨度、李悭、郭表……凡有责任执事的行营将领几乎被锁拿一空;参战各军的司马和司马督尉,全部撤职待勘;行营各有司主事、主簿、参知,尽数撤差留职;另委上柱国将军、显国公端木靖为燕山行营总管兼燕山卫提督,即赴燕州主持大局……不能不说,朝廷这番带着抚慰汹汹民意的含怒处置,实在是有失妥当,这边燕山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卫牧府、卫府等等重要衙门,都因为主事官员抓的抓关的关成了无人做主的空架子,那边端木大将军还没过黄河。更可怕的是,大军战败,几股突竭茨的追兵还尾随败军进了燕山,分头攻取了燕左燕中的岚口、留镇、掬棠隘、赤胜关等十几处边寨,犒县、应县、平城、燕边等七个县城也落入敌人手中,十余万人流离失所。除了步步紧逼的突竭茨人,燕北各地还到处都是逃回来的败兵溃卒,滋扰良善侵扰地方,把大半个燕山闹得乌烟瘴气。更有甚者,去年冬天慑于大军声威而偃旗息鼓的各路土匪,这时候也亮出旗号四下劫掠,而且气焰也更加地张狂,除了不敢公然围攻州县之外,其余什么事都敢做,端州境内的巨寇翻山鹞子,甚至杀了一百多奉命移防的卫兵。
就在这灾难一个接一个出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南边又传来一个噩耗:显国公端木靖不慎在渠州坠马,颈骨折断当场身亡……
不单是燕山这边被这个消息惊得手足无措,朝廷方面也没料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从陈璞得知端木大将军星陨的第三天开始,一连五天,上京连一张纸片都没有送到燕山来。很显然,随着萧坚被拘、杨度撤职、李悭下狱和端木靖意外亡故,朝廷已经再也派不出能独镇一卫的方面大员了,对于眼前这种情况,他们同样是束手无策。
但是燕山的局势还在继续恶化。燕西燕中临时集中起来的赵兵,一是没有没有统一的指挥调度,二是士气低沉士兵厌战畏战,几次反击都是草草收场,不仅没有夺回失去的城池寨堡,最后连出击阵地也被突竭茨人占去了。紧接着燕东如其寨失守,随即北郑、孟关、姚寨一线全部丢失,突竭茨人进逼柁县,威胁端州。
半月时间,燕山的局面已经几近不可收拾。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躺在病榻上的燕山中军司马商成,提出一条建议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兵部侍郎、柱国将军陈璞,临时接掌燕山行营,假职燕山提督,暂时署理燕山一切军政事务!
燕山上下没有牵扯到这案子里的官员,都在这条匪夷所思的建议面前呆住了。因为太过惊讶,他们甚至连一句赞成或者反对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璞也被商成的建议给吓住了。她怎么能插手燕山军政呢?她怎么可以插手实际事务呢?她……她在反应过来之后,第一时间就赶忙给商成解释自己不能这样做的原因。通过她的一番叙说,商成这才知道,原来陈璞从军是别有内情:东元十一年春天,她丈夫到定晋公干,五月,战死在安州;那时他们刚刚成亲不到一年。
“……当时地方上只找到他的尸首,没找到他的头。”陈璞一边说,一边扑簌簌地掉眼泪。“后来,我让人带着钱,去突竭茨人那里买回了他的头……然后我就央告父皇,让我进了澧源大营。我想,总有一天,我能亲手替他报仇。但是重臣们不同意。”她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说,“后来是父皇下了诏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说我入营后不问军务,不涉军令,不干军政,大臣们才作了让步。让我担了京畿行营副总管。”说着,她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委屈事情,泪水又涌出来。
商成一听,就知道这是朝廷重臣们怕陈璞乱军乱令,才胡乱给她安排了一个行营副总管的虚名,其实半点事也不顶用。他听文沐说过,京畿行营是大赵立国初期为了拱卫京师而设立的军事衙门,和澧源大营与南大营一起合称京畿卫,只是国势平稳之后就渐渐失去了效用,再后来是高宗还是宪宗在位的时候年间,把澧源大营划给了兵部,南大营划给了平原将军,座落在上京城外的京畿行营就彻底成了个摆设。只是因为太祖太宗两朝皇帝都是自兼行营总管,后来继位的皇帝也都因循旧了这个制挂,因此上这个衙门才一直没有裁撤。
他安慰陈璞了两句,就立刻把话题转回到当下燕山面临的严峻局势上。他严肃地告诉陈璞,无论是对外抵抗突竭茨人的进攻,还是对内安抚协调糜烂的局面,都需要一个令人信服的统一的指挥。萧坚他们被撤职,那么陈璞现在就是燕山行营的最高长官,再加上她大赵长沙公主的身份,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她都必须挑起挽救局面的担子。至于陈璞担心的什么“不得干涉军事”一一万事以国事为先,黎民为重,更何况如今情势紧急,也由不得她推辞!这是她的义务和责任!
陈璞虽然阅历少,但是她并不是迂腐的人,“事急从权”的道理她也不是不明白,但是她不想总揽大权还有一个原因一一面对这么多的困难,这样艰巨繁杂的事务,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办。
商成给她的意见是,遇见事情多听下面人的意见,有困难就摊开来大家一起商量解决,先民政后军事,一步一步来。事实上,她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把大家招集到一起开会,讨论出一个可靠可行的办法之后,再以行营和提督府的名义下达和监督。
可陈璞还担心官员们会不会同意她总揽军政,或者会不会表面上假作同意,然后阳奉阴违。
这一点商成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他给陈璞分析说,军队里的事情不用操心,因为回到燕山的兵里有一多半都是她带回来的,她说的话,这些将士能听得进去;至于地方上的官员,眼下他们最担心的事情是三件事,一是怕溃兵侵扰,二是怕上面没有明确的指示自己不能随便动用衙门储备的钱粮安置逃难民众,三是怕突竭茨人南下一一只要陈璞能把军队收拢,只要队伍能听她调遣,那地方官不可能不拥护她一一至少他们不会反对她。
接下来发生的事也证明商成的分析很有道理。
在以行营名义召开的卫治各衙门有司紧急会议上,在商成公开提出由陈璞接管行营署理提督府的建议之后,当卫军军官们表态赞成之后,以卫牧陆寄为首的文官们并没有公开表示反对。陆寄只问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陈总管准备什么时候以什么方法对付当前越来越严重的溃兵问题;
第二个问题,陈督帅需要立刻下令各州县立刻打开官仓周济逃难的人。
这实际上就是承认了陈璞的临时身份。
陈璞怀着一丝忐忑和担忧,生平第一次坐到议事厅的帅案后面。她马上就按商成教她的办法,在行营议事厅里就陆寄提出来的两件事情征求了大家的意见,然后下发了几个命令,一是开仓救人,二是下令各地的溃军立刻就近向当地驻军报到,三是命令前线坚守,四是做出这次会议内容的节略摘要,然后用八百里紧急军报呈报朝廷。
然后她就开始焦急的等待。她要等的不仅是各地返回来的消息,还要等朝廷对这件事的态度。无论怎么说,她现在的做法,其实是抗旨的大罪……
这些天以来,不论是安抚难民,还是整顿败兵,事情的进展还是比较顺利,对突竭茨人的抵抗也比较成功,虽然没有夺回多少失地,可至少敌人已经明显放慢了南下的脚步。不管怎么样,她对自己最近的表现还是比较满意的。
就在昨天,她一直惦记着的朝廷文告也下来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送来的并不是上三省拟订当今用印的谕旨,而是兵部的一份公文:原燕山卫右军司马李慎复职;原澧源大营骠骑军旅帅西门胜,调燕山卫,出任左军司马;燕山卫中军司马商成,记首功一级。而她一直挂念的上三省重臣们,还有她的父皇,竟然出奇地没有一个字的指示。
她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看来在她临时接管燕山军政事务的问题,似乎朝廷就当这件事从来没发生过,同样是采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
无论如何,这个没有态度的态度就是最好的结果。她本来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从那份公文的字里行间看透了这层意思时,她的心里反而没有丝毫的兴奋和激动,反而有一种从来没体会过的沉重。
“……这是你的责任。”
第五章(05)责任和权利(中)
一阵飙风带着呜咽骤然掠过院里两棵光秃秃的金叶槐,一片雪花蓦地从屋檐上打着旋儿的翻滚下来,砸在陈璞戴的交脚幞头帽上,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在脸颊上摸了一把,轻轻地捻着手指间还没来得及融化的细碎冰晶,思绪依然沉浸在当下遇见的难题里。
昨天晌午,卫牧陆寄带着几个官员来找过她。突竭茨人一路攻城掠地,丢失了军寨失守了城池的官员不在少数,这些官员如何处置,下面的人都在等她做个决定。按理说,这种事情根本不该由她来拿主意,国家有成法,朝廷有惯例,无论是谁,只要是失土失城的军官文官,先不遑论缘由都要先羁押起来待勘,卫府和卫牧府牵头把这些官员梳理一遍,谁是什么理由该受什么处分,详细撰写公文呈递上来,她用印签发就了结。可这次偏偏不这样。在六部担过两任侍朗的陆寄就象个刚刚入仕的衙门书办一样,竟然把这事摆在她面前,让她来做决定……
她知道,这是文官们不好公然出面反对她一个女人家来署理燕山的政务,又还怕真撂下挑子不做事将来难免被朝廷追究责任,心里不服气,干脆就拿这件得罪人的事情来为难她一一局势艰难是大军吃了败仗造成的,那么多军队都顶不住,又凭什么处分地方官?
她捏紧了拳头又松开,望着仿佛扣在头顶的灰黑色乌云。惨淡苍白的太阳就象块蒙了灰尘的瓷盘,隐在云层后面慢慢地挪动着。她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事难办啊。把这些人抓起来,别的人难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可不抓他们,就怕别的官员拿他们做榜样,后面再有战事谁还会去尽力气守城?
一片枯黄的树叶被风夹着爬过了厢房屋脊,晃晃悠悠地飘落到积着薄薄一层雪的院子里,在结了冰的石板地上一路滚翻,又借着风势一直撞上院门的台阶。院门两侧,两个罩着棉袍的兵士捂刀相对伫立,面庞已经被寒风冷雪冻得通红,犹自挺胸凸肚钉子一样地兀立不动。
陈璞唆着唇,幽黑的一双瞳仁盯着那片树叶,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事说容易是再容易不过,下道命令把这些地方官别置勘察,不过轻飘飘的一句话。可这样做又如何能慑服看不起她的人?可不这样做,又是坏了国法,正好给有心人留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用上的把柄。难呵!
迟疑不定中,她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主意一一也许可以征询一下商瞎子……不!商子达的看法?
她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商成的眼疾很重,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安心静养,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去打搅他。再说,就算是这一回商成帮她出了主意,燕山文官们还会再拿别的事情来给她出难题。
“大将军,”一个侍卫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说道,“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陈璞嘴里说“我不冷”,却没有阻止侍卫帮她披上一件灰青色的狐皮氅。她一手牵了袍角掩住心口,一头问道:“你刚才去看过雉儿,她的病怎么样了?”鹿河阻击战撤退时,廖雉被敌人的一记飞槌砸下了马背,是商成的一个亲兵把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命是保住了,可救回来之后一直咳嗽不止,回燕州的路上又淋了雨,伤势就变得越来越严重……
侍卫细心地帮她理好衣服,轻声说道:“才起来,刚刚服过丸药,还是吃不下东西,只喝了点稀粥。听皎儿说,雉儿姐昨天晚上还是咳得很厉害。”
“祝大夫今天来看过没有?”
“大夫来过,还新换了药方子,说是等这一剂药服下去,晚间就可以喂汤饭。把鸡汤撇掉油熬粥,米熬得越烂越好。”
“我去看看。”说着话,陈璞就带着那侍卫径直沿庑廊转到后院廖雉住的那间屋。
揭开厚厚的棉布帘子进屋,一股浓郁的药味就迎面而来。因为病人畏寒,屋子里燃着一个大火盆,一层木炭烧得通红透亮,时不时发出哔哔啪啪的细微声响。窗户也被一层层棉纸糊得密密实实,屋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
叫皎儿的侍卫正在炕沿边拿牛皮纸遮了药罐口倒汤药,看见陈璞进来,作势要给她行礼,被陈璞抬手拦住了。
陈璞先到炕边留心查看了一下廖雉的脸色。廖雉侧身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因为一直咳嗽休息不好,又吃不下东西,一张团圆脸如今已经瘦得走了形,眼窝深陷双颊凹塌,脸色苍白得就象屋外飘舞的雪花。虽然是在睡梦中,她还是一声接一声地咳,每咳一声,整个人就禁不住在铺盖下抖一下。
陈璞轻轻地廖雉一只耷拉在炕边的手臂放回去,掩好铺盖,走到皎儿身边悄声问道:“她才睡?”看皎儿点下头,她端过小半碗黑褐色的粘稠汤药,凑到鼻端嗅了一下,皱眉问道,“药里放了什么?那么大的腥味。”
“祝大夫带来了两副晒干的蛇胆,让和药一起煎。”
“蛇胆?”陈璞的眉间蓦地现出一个川字。她思索了一下,拿起炕头的药方。药方显然出自那位屹县神医的手笔,十几味药名书写得就象道士捉鬼符一样的诡异难辨,她仔细审视半天,才算把方子琢磨清楚,问道:“怎么又把甘草勾了?祝大夫说过理由没有?”因为祝代春是商成极推崇的医生,据说是外伤内伤儿科妇科门门精熟的医林国手,所以陈璞也请他来为廖雉诊治。谁知道这位“神医”果然神奇,甫一把过廖雉的脉,二话不说就递过一匣丸药,比鸡子还大的药丸,“一天六粒温水吞服”。问他丸药用哪些药材炼成,除了“祖传”两个字,其他的再都不说。陈璞知道祝神医给商成开的药,也是这“祖传”的黑药丸。两个人伤不同病不同,怎么可能儿戏般都吃同一味药?她心头疑惑,自然就不能随祝代春给廖雉乱用药,重新逼着神医开了药方,还为方子要不要添加甘草这味药材和祝代春理论了半天……谁知道这药才吃两天,祝代春竟然又把药方子改了!
她拧着眉头思索,还是不明白这神医是凭的什么道理。蛇胆明目,对商成的眼疾当然是益处良多,可廖雉是肺腹内伤,怎么也用这东西?就不怕药不对症成了虎狼?
她正要出去找人把祝代春叫来问个清楚,廖雉已经醒了,瞪着双没有神采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带喘说道:“大将军……”
陈璞急忙过来,扶住廖雉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轻言抚慰道:“你别乱动,小心再冒了寒气。”
廖雉自十三四岁起就跟了陈璞,再熟悉她的秉性不过,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要去找别人的不是,躺在炕上由着陈璞给她盖好被子,勉强地展颜一笑,说:“大将军,这祝大夫开的药方子还成,吃了几天丸药,心头不再是那么热了……”她身子虚弱,多说了两句话,登时有些喘不匀气,挣了两下,又空空空地咳了好几声,忽地一下半坐起来,趴到炕边低头找痰桶。两个侍卫还没来得及动作,陈璞已经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俯身把小木桶捞起来,直等到廖雉痰净喘定重新躺好,才随手把木桶交给脸红面赤的皎儿,责怪道:“我知道你是怕我责怪大夫。一一都咳成这样了,还说丸药好。看着比前几天还不如了。”
廖雉摇摇头道:“大将军错怪祝大夫了。前面是干咳,总觉得嗓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着,可就是咳不出来。现在咳得是要厉害,可咳过以后,总觉得心头舒坦,气也顺畅……”停了停,再说道,“祝大夫是有本事的人,从他给商将军治病就能看出来。我刚才还问过他,他说,商将军的眼睛能保住了,就是将养恢复的时间久……”
“哦?”乍然听到这个好消息,陈璞也是面露喜色,急忙问道,“祝大夫是这么说的?”
“是。祝大夫说,商将军脸上的新伤因为治得及时,药也上得足换得勤,可能会有道疤,但是不会留下什么病根。他还说,商将军的眼疾,其实和新伤无关,都是被风沙侵了才招惹来的痼疾重犯,他这几天已经寻思到一个好方子,也有个好办法,虽然不能根治,不过平时自己留心多一些,应该不会出大毛病……”
这是最近一段时间里陈璞听到的最舒心的消息了。
怕耽搁廖雉休息,她没有再继续待下去,嘱咐皎儿仔细照顾之后,就从这里离开。
她在上房门口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天。雪还没有停。太阳已经躲到云彩后面。天色更加地灰暗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一下商成。昨天才到的公文应该让他知晓;自己顺便也可以征询一下如何面对眼前的难题……
第五章(06)责任和权利(下)
陈璞很快就打消了从别人那里得到意见和建议的想法。隔着门帘的缝隙,她已经看见上房桌案上又新添了一叠文书。就在她去后院探望廖雉的这一会子工夫,就又有新的文书在亟等着她过目和处理。她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每当看见这些堆在桌案上的文书,她就能感到肩膀上沉甸甸的担子。这些公文提醒她,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挂名的柱国将军了。她现在掌握着燕山行营,是大赵燕山卫的提督一一虽然这个提督仅仅是个朝廷默许的假职提督一一她署理着一卫的军事民政,她的一举一动都和整个燕山卫三州二十九县四十六万户一百七十万军民息息相关。这个时候,她应该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解决当前的困难上,应该随时随地都想着怎么去收拾燕山的烂摊子,怎么能一直挂念着底下人是不是心甘情愿地听她调遣呢?她为自己的狭隘心胸而感到羞愧和脸红。
她在门口默默地站了一会,直到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走进了屋。她坐到桌案前的座椅里,一边把冻得冰凉的手放到桌边呵热气,一边偏着头打量着最上面那份文书的封皮:
《东元十九年秋九月望日端州匪患袭官杀差案详呈》。
看题标,这应该是上月土匪在端州劫掠官差大案的调查经过。她打开公文,看了看提头,扫了两眼内容,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起来,直接掀到文书的尾页,见最后一句是“……实。应速调周近卫军进剿。不然。恐匪患日沉。遂成尾大不掉之势。”,登时气得想把把扔出去!
这些家伙在搞什么?
她有些恼怒地把文书合上。她看见这份公文放在最上面,还以为这是最紧要的事务,谁知道他们竟然把一份六分实察四分臆断的呈文送过来了!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这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她坐在案边一个人生闷气的时候,皎儿进来了。伶俐的侍卫马上察觉到陈璞的情绪不好,也没说话,把桌案上的茶盏取走,泼掉杯子里的凉茶水,重新给她换了一杯热腾腾的新茶汤,然后蹲在地上给屋子里的两个大火盆添炭。
一圈圈摆布整齐的新炭很快就引着了,殷红的火头在木炭细碎的爆裂声中闪耀着红光。屋子里很快就变得暖烘起来。满屋缭绕着一股带着淡淡焦糊味的碳气。
陈璞站起来脱下貂氅,重新翻阅公文。这一回她吸取了教训,先看文书的题标,再来决定缓急,和军务有关的事情肯定要优先批阅,再次是地方上的难民安置问题以及民生急务,至于那些一看就知道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扯皮官司,不妨先撂到一边。
紧急军务只有两件。一件是下胜关至周柳堡一线的守军报告,最近经常发现突竭茨的侦骑出没,而且赤胜关、平城和燕边几地的敌人之间联络频繁,似乎有集结南下的迹象。《详文》里另附着行营的咨报,除了详尽罗列最近十天里敌骑的活动区域,还有行营对此的判断。行营以为,在大雪封闭道路之前,突竭茨人肯定还有一次大规模的南下,其最可能的突击方向应该是下胜关或者裴县;这样,他们进可以直接面对燕中谷地,退可以节节防守迟滞赵军的反击,就能牢牢地把握住战事发展的主动权。有鉴于当前燕山境内的艰难情势以及赵军面临的种种实际困难,行营不认为赵军在明年开春之前具备反击并夺回失地的可能,因此上赵军眼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力维持战场的现状,不使局面恶化;为了达成这一目标,赵军应以端州为枢纽,建立一条西起下胜关东到屹县的巩固防线,以确保燕州和燕南地方的安全。另一桩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
陈璞走到屋角架起的舆图前,循着详文里的摘要和地图反复比对了一回。她在舆图前站了很长时间,这才思忖着回到桌边,用笔蘸了朱砂在公文封皮上做了醒目的标记,然后把它和一堆用青田石镇纸压着的文书卷宗放在一起。由始至终,她都没有在这份文书上签署任何意见。这倒不是说她不认可这份文书里行营提出的建议,或者说她有更好的看法或者更适当的主意,才用这样的办法拖延或者暗示。不!她还没有这样妄自尊大,实际上,她也认为行营的分析判断很准确,提出的部署也很周全。但她不会批准这个方案,她也没有权利立刻下令执行这个计划。她想,既然行营方面并没有发出突竭茨人即将南下的警告,那就说明敌人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那样的话,她就可以再等两天,等朝廷派来的两位将军到来之后,先听听他们的看法,然后再来下决定。
另外一份公文是屹县南关大营请求增援的紧急文告。自九月中旬以来,汇集到屹县和南关大营的溃兵已经超过四千人,这个数字已经比大营的守军多出三成;守军既要看护粮库辎重,又要警戒北郑方向的突竭茨人,还要协防屹县,三管齐下,即便还没正式和敌人接战,三千兵力也已经捉襟见肘。扑朔迷离的情势下,南关大营为了确保营寨里数十万担粮草以及不计其数的辎重补给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屹县的安全,特请求行营向屹县方向增兵三到五个营,同时派人派员过去整顿滞留在大营里的溃兵。行营对此的判断是“事态紧急增兵势在必行”,建议从燕州南郑抽调三个营星夜驰援,务必确保南关大营的安全,燕山右军丙旅及乙旅一部应即时向端州方向移动,以确保屹县侧翼,并保障端屹两地间的道路畅通……
陈璞毫不犹豫就在这份文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南关大营是大军的重要粮草储备地,不仅要支撑燕东,还要支援燕中地方,绝对不能有丝毫闪失;尤其是在现在的局势下,那里的存粮更是几万军民过冬度春荒的救命粮,若是出了差错,燕东可能倾覆不说,也肯定要连累到整个燕山卫!不仅是要尽快地增援,而且是要派最精锐的队伍去增援,一定要做到万无一失!
她仔细看了看行营挑选的队伍。从燕州出发的两个营都来自燕山中军,这立刻让她放心不少,尤其是当她看见其中一个营的校尉是孙仲山时,就更放心了。这个人谨慎稳重,做什么事都很周全,执行命令时也很坚决,是个关键时刻能靠得住的军官。
因为南关大营的重要性实在是太突出,她不能不考虑很多事情,所以就又在公文上添了一笔:“鉴于情势,是否可令孙仲山辖制两个营,驻防屹县,与南关成犄角之势?望诸位审慎斟酌。”用过官印,她叫来一个传令兵,让他立刻把这份文书交到行营,让他们执行执行增援。
办完两件军务,剩下来的其他政务就要相对轻松一些,地方上的事情不过是赈济逃难的民众,抚恤战争中死伤的兵士,或者禀告秋冬季节城防工事的进度和难处。这些事朝廷都有成例,她也大都是一览而过,间或抬起头蓝思考一下,然后就批个“准”、“照行”或者“再议”而已。
不能不说,文官们的办事效率并不低,公文里的文章和字也很看得过眼,内容既扼要又详实,提出的要求和办法也合情合理,所以她批阅起来也比较轻松。不大的工夫,十来份地方上的公务就快处理完了,桌上也就剩两三份行文还没来得及看。
提督府的书办又给她送来了新的文书。又是一大叠。
她让书办把这些新送来的公文放到一边,再把她已经处理好的公务带走,然后她端起皎儿给她新续上的茶汤。她一边吸溜着添加了不少姜末蔗糖还有其他作料的黏乎乎热腾腾的茶汤,一边拿起了一份公文,瞟着封皮上的题目。
一张纸片从公文里滑出来,飘到桌案上。
她的目光立刻就被那张不少地方都被黑颜色浸透了的纸吸引住了。
那些黑颜色绝对不是墨污。那是血迹!是褪了色的血迹!
她顾不上生那些糊涂官僚们的气,急忙把那张纸片抢到手里。几行歪歪扭扭的字在血点血团间班驳难辨。
《石柘危在旦夕速请援军万急告呈》:“送留镇并转平城边军使司衙门及报边军府并行营。速。●急。自九月初●日以来。●寨陷●重围。大●●战五次。战殁●半。即救。●不能。请准●离。九月二十●●”。
陈璞拿着这片纸,紧紧皱起了眉头。石柘是留镇右翼的边军小军寨,照道理说,既然敌人攻克了留镇和平城,他们这样的小军寨就算不败也早就溃散了,怎么他们还在支撑?她的目光再掠过呈文的日期题款,“九月二十●●”一一那就是说,直到十天前他们还在坚持,还在等待援军?这怎么可能?
“来人!”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立刻通知行营,调中路所有军情卷宗,详查石柘寨的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
从九月初八日霜降那一天起,连陈璞手里这份告呈,行营一共收到石柘寨送出的三份告急文书,只是因为这来不合公事行文体制,谁都没有重视,二来燕中一路的军寨关隘已经全部沦陷,偏偏他们这一寨的三百边军还在抵抗,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因此上谁也没把这事当真,结果……
陈璞打断司官主事们的话,截口问道:“我不听解释!我就想问,现在怎么办?”
现在还能怎么办?主事官员们都是一脸的苦笑。突竭茨人马上就要打到燕河谷地了,一个远远落在敌人后方的小军寨,就算是行营想营救他们,也是鞭长莫及啊。
陈璞也知道部下们说的都是事实。可就算是这样,难道说就真的放弃这些浴血奋战的将士?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筹莫展。
陈璞颓然倒在椅子里。
“……这是你的责任。什么是责任?责任就是决定。当事情出现难以预测的变化时,你得做一个选择。很多时候,你都要在艰难和痛苦之中做出的选择。”
第五章(07)会议
因为风雪阻道,直到十月初五傍晚,朝廷紧急委任的燕山左右两军司马李慎和西门胜才赶到燕州。
此时燕山的形势更加恶化。九月二十九日,柁县失守,县尉左栾战死,县令胡单**殉国,自怀化校尉余三喜以下,柁县守城将士乡勇战死一千七百余人;十月初二,突竭茨人出白川南口,兵临端州城下。在中路,六千敌人兵分两路,日夜攻打裴县城和下胜关。同时,燕水以南也出现了突竭茨的游骑,十月初三,奉命从苍城驰援裴县的两营卫军,中途在挑花渡遭遇敌人袭击,抵抗多时损失惨重,被迫沿原路向南撤退……
局面如此严峻艰难,陈璞也顾不上体恤抚慰两位一路劳顿风尘仆仆的将军,一面让两位将军先去更衣吃饭,一面派人招集行营卫府的几位主事首官和卫牧陆寄,就在提督府的议事厅里连夜商讨如何应付当前的局势。因为是临时军事会议,大家在事先都不知情,等传递命令的人在北门外粥厂找到陆寄时,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州城已经宵禁,东西北三门城门也已经落锁,提督府出来的人又只有手令没有令牌,陆寄虽然是从三品文官,堂堂燕山卫牧,可没有令牌也叫不开城门,只好带着几个亲随打马绕过半个州城,从南门进城。
等他赶到提督府议事厅,其他人早已经到了,一堆军官正围着屋子中间架起来的一张大舆图议论纷纭。
陆寄是文官,知道这种事情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干脆也不朝前面挤,望居中主持会议的陈璞拱个手,悄没声就避到一边去喘气休息。
他进来的时候,几个议事的军官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起争执。他端着杯热茶汤坐在旁边的座椅里,半天才听出点眉目,原来这十几个将军校尉围绕着裴县和端州两个方向,已经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派,一派人主张先救裴县和下胜光,一派人坚持端州才是战局的要点,两边人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正拼命地想说服对方同意自己的观点。
陆寄听了一会儿,觉得两边说的都有道理。裴县和下胜关是燕州的门户,确实是丢不得,可端州是燕东重镇,失去了这个地方,突竭茨人就能够威胁燕州的侧翼,也随时都可以沿官道运动,绕到南边去切断燕州和内地的联系……他一边听军官们议论,一边在心头琢磨:难道就不能双管齐下,既保住端州又守住裴县吗?
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人提出来了。参加这次会议的另外一位文官,燕山巡察使狄栩大人显然和陆寄想得一模一样,问道:“难道就不能两路一起用兵,既保住端州,又扼守燕水吗?”他身材不高,嗓门却又尖又大,话一出口,登时把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站他旁边的一个行营主事嗤笑道:“狄大人说得容易。一一兵从哪里来?”
狄栩一怔,借着烛台上蜡烛的光亮眯缝起眼睛,仰着脸望着那个主事。他眼睛近视,别说在这光浮影晃的议事厅里,就在青天白日头下,认个人也得走近了觑半天,凝视了那军官好几眼也没分辨出说话人是谁,沉默了一下说道:“这位将军话说得没道理。燕州城里就驻着五千卫军,城外还有一万多人,这不都是兵?就算燕州城里的兵不动,外面的一万兵士总能出动吧?这么些人,解端州和裴县两地的围那是绰绰有余。再说,苍城还有几千人,也可以下令教他们派兵协助。”他说话又急又快,随着话音,挂在他瘦骨干筋的小身板上的浅绯色官服从五品文官服也是晃来晃去,看上去总让人觉得有些滑稽。
陆寄正在奇怪官吏考核升迁的狄栩怎么跑军事会议上凑热闹,刚才说话的那军官一哂说道:“我是个六品校尉,可不敢当将军的称谓。狄大人好眼力,居然看出来城外还有一万卫军……”这话明着夸狄栩眼神好,其实是暗讽他的近视,周围军官都是轰然一笑,怪声怪调说道:
“狄大人不说,咱们这些人还不知道,闹半天城外还有兵!”
“你没狄大人那份能耐,当然不知道!”
“哦一一狄大人有什么本事?”
“你没看刚才狄大人看舆图时有多仔细?咱们是‘看’,别人狄大人是‘闻’……”
“‘闻’?不可能吧!我怎么觉得狄大人是在‘吃’舆图呢?”
说话的校尉并没有理会周围同僚对狄栩的冷嘲热讽,继续说道:“……既然狄大人替我们找到这么多兵,不知道狄大人还有没有办法让这些刚刚收拢的溃兵去打仗呢?”
狄栩被挖苦得一时语塞,借着弯腰察看舆图来掩饰自己的尴尬和羞惭。可他马上又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新的依据,抬起身仰起头,冷眼打量一圈周围的军官,抗声说道:“右路军在枋州还有四千骑兵,守城用不上,正好可以把他们调过来增援端裴两地。”
这个愚蠢主意一出,一众军官都是一脸的轻蔑冷笑。还是那个校尉说道:“枋州守城不用骑军,端州裴县就要用骑军守城?再说,从枋州到端州要横跨大半个燕山卫,四百里的路程,就不说道路上的艰难阻隔,就说军令传递和行军耽搁,这两样事情就不要花时间?嘿……依狄大人的办法,等右军骑兵赶到,说不定端州早都丢了,到时候狄大人是不是还要倡议咱们拿骑军去攻城?”说完再不理会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狄栩,指了舆图说道:“端州是州府,城池远比裴县和下胜关坚固,驻兵和人口也远胜,突竭茨人来势虽然凶猛,却未必能讨到好处。而且端州离燕州有一百六十里地,一半的道路是在山里,还有两条河流阻挡,即便敌人拿下端州,咱们也有足够的时间设立防线。所以端州方向看似凶险,其实并无大虞。惟独需要谨防着突竭茨分兵去打屹县。只要保住南关大营,燕东的情势再恶化,也算不上失败,只要有粮食支撑,夺回失地是早晚的事情。”顿了顿,他的手指换了个方向,语气也沉重下来。“裴县和下胜关则不同。这两处扼守着燕水,一旦有失,燕水以南两百里平原无险可守,正好让突竭茨人发挥他们骑兵移动快的优势,到时候他们以裴县下胜关为依托,一天之内就可以偷袭燕州,就算在寒冷的冬天里,他们也随时可以骚扰燕州和附近县城。”他抬起头,端视着陈璞说道,“大将军,我附议李慎将军的意见,我们现在应该以西饶、燕水、端州和屹县为据点,建立第一道防线,重点防守下胜关和裴县,力争把突竭茨人阻挡在燕水以北端屹以东。同时以燕枋二州为据点,建立第二道防线,以防不测。”
他刚刚把话说完,立刻就有人反对:“突竭茨人就是占了裴县又能怎么样?天寒地冻的时候,他们要敢出兵袭扰燕州,都不用咱们动手,只要他们在城下喝上两天西北风,自己就得滚蛋……”
也有人跳出来反唇相讥:“要是敌人偷袭,城墙有什么用?就算不攻城,就在城外放一把火,那么多难民又该怎么安置?”
“那也比丢掉端州好!守住端州,突竭茨人就要有所顾忌,打屹县的时候就撒不开手。要是丢了端州,屹县那巴掌大的地方,能撑几天?”
“撑不住也得撑!”
“……笑话!撑不住怎么撑?”
陈璞看这些人意见相左,两句话说不到一起就又开始拌嘴争执,微微皱起眉头轻咳一声,看屋子里这才安静下来,才偏过头凝视着身边的西门胜,问道:“西门将军的看法呢?”
自打军事会议开始,新任的燕山左军司马西门胜就一直低垂着眼睑似睡非睡地听别人议论,自己却是一声也没吭过。这个身材矮胖的中年人有张轮廓柔和的脸,古铜色的面庞也没什么出众的地方。他的左脸颊上大概是中过箭伤,留下个小伤疤,所以脸上总象是带着微笑,整个看起来倒象是个积了点土地财产的乡下财主。听见陈璞问,这个时候他也不好不答话,于是笑道:“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是看军报文书才知道的,听大家说了这么久,对咱们燕山的情势也有了些大致的了解。我觉得大家说得都有道理,守端州有守端州的好,守裴县有守裴县的好,而燕州又是燕山中枢,自然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有半点的差错。……”
一屋子文武官员都是不露声色,肚子里一起嘀咕一句:这人世故,会说话。
“……不过,怎么守燕州,我觉得还应该听听商成将军的看法,毕竟燕州当前的驻军有一半是他的部属。”
他这样一说,大家这才发现商成确实没到场,登时都有些意兴阑珊。眼下燕州到裴县一路的主力几乎都是商瞎子的兵,他都没来参加军事会议,那大家还在这里争论个什么劲?
陈璞说:“商将军这两天正在静养,我就没通知他来开会……”
西门胜关切地问道:“我听说商将军的眼疾很重,难道还没医治好?”
“……快好了。”
西门胜点下头,没再说什么。
陈璞却已经听出来西门胜话里的意思。她没通知商成参加这次军事会议,虽然是为了商成能多点时间好生养病,但是也正是因为她的好心,让这次会议从一开始就没有意义……
第五章(08)苏扎
临时军事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会议刚刚结束,陈璞就带着两位新任军司马还有卫牧陆寄,一起去探望正在官驿里休养的商成。
燕州城里有两处官驿。新官驿是李悭上任之后下令修建的,就在城西清凉寺背后。那里地方小,房子也修得很紧凑,住宿条件简陋不说,周围的环境也不好,因此上驿馆虽然离几个大衙门都很近,但是自建成以来,基本上没接待过多少来燕州公干的官员,一直处于半歇业的状态。与这里的冷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卫军设在东城外座牌集的驿馆。因为座牌驿的房屋院落都修得宽敞气派,环境也好,住宿吃喝都不错,又没有宵禁,同僚间有个来往交道很方便,所以享受着朝廷丰厚公差补助的官员们宁可每天多跑些路,也要住到座牌集去。至于离提督府不远的老官驿,那是三十多年前燕山设卫时修的,当时就用了三万多个工,前后一共花了十几万缗,建出来的驿馆有厅堂有居室有走廊有花园,四周还有高高的院墙,壮阔华美不输清凉寺这样的庄严古刹,森严气派比燕山提督府也不差几分,至今也是燕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好邸宅。也正因为如此,李悭上任之后就借口多年失修封闭了这里,又在城西建起了新官驿;等新官驿落成,悄无声息地这里就成了李悭的宅院。
如今,随着李悭兵败获罪,他的家人也跟着倒了霉。虽然李家人一时还不清楚朝廷会给李悭定个什么罪名,但他们在听说李悭被锁拿进京的消息之后,立刻就从占了多年的老官驿里搬出去,在外面重新赁了个不起眼的小院落,百多口人磨磨捱捱地挤在一起,终日惶惶地等待着朝廷的发落。
眼下商成就住在老官驿的一个小院落里。
队伍撤回燕山之后,他和大多数五品以上的军官一样,也被单独拘禁起来接受朝廷和兵部的勘察。但他一来是突围之前才提拔起来的高级军官,北征失利和他没有什么关系;二来他本身就负了重伤,而且在突围时又立了很大的功劳,所以对他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恢复职务之后,因为伤病的原因,他暂时还没有直接指挥队伍,而是被安排在这里来继续休养。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他身上的几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虽然人还有点虚弱,但是行动并没有什么障碍,平时晌午太阳好的时候,他也会到院子里走一走转一转,活动一下身上快生锈的零件。可他现在还没法回去带兵。他的眼疾还很严重,除了迎风流泪的老毛病之外,这一回受伤之后还添了个新毛病:有时候他会感到右边的眼睛酸涩发胀,就象是有人在使劲地把眼球朝眼窝里挤压一样,而且右边的太阳**时常有一种针扎般的刺疼,疼得厉害的时候,似乎半边头都在发痛……
现在,他又是在睡梦里被一阵头疼给唤醒了。
他躺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吸着凉气,右手的四个指头压着右眼的眉棱上,用大拇指使劲地抵着太阳**。右边的太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蹦一蹦地向外跳,每跳一下,就象有人拿木棍在他脑子里敲一下,耳边嗡嗡直响,半边头都在作疼。最让人恼火的是,疼痛并不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东一下西一下地,让他根本就没办法防备。他几乎都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了,胸膛里仿佛郁结着一口气,只想大喊大叫几声来消解痛苦……
可他并没有叫嚷。夜已经深了,别人都早已经睡下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痛苦而去把别人都吵醒。更重要的是,就算他吵醒了别人,痛苦还是需要他自己来承受。当然,他也可以把就睡在厢房里的祝大夫请过来,请他用针灸给自己缓解疼痛;但是针灸并不是立竿见影的止疼手段,也要好半天才能见效,说不定等大夫把针准备好,头疼就已经停了。
他闭着眼睛,努力让注意力从头疼上转移到别的地方。
隔着厚厚的几床褥子,他依然能感觉到坚硬冰凉的炕砖。他正发着眼疾,不敢烧炕,怕炭灰和炭气令他的眼疾更严重;也没烧火盆,所以偌大一间上房,黑黢黢冷冰冰地没一点暖意。院子里的某个角落传来一声猫叫。远处有狗吠,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气。隐隐约约地似乎还听到什么人在说话,也不知道是在训狗还是在叫门……
他听到外边大屋的房轴轻轻响动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掀开了里屋的棉布门帘;大屋里的油灯光亮立刻从门帘缝隙里钻进来。这个人并没有进屋,就立在门帘后探着头朝屋子里张望。
商成知道,这是他刚才不小心发出的几声呻吟惊动了外面值夜的亲兵,而且他已经从这人任矮墩墩的壮实身板上辨认出,这是苏扎。看苏扎轻轻地放下门帘要退出去,他开口叫住了他,问道:“什么时辰了?”
“禀大人,更鼓已经打过三回了。”
子时了。商成揉着太阳**想了想,便坐起来,伸手在铺盖边找到了自己的皮袄子,披在肩膀上,然后对苏扎说:“你把灯点上。睡不着,想看看书。”
苏扎去大屋里点了两个台灯笼拿过来,都放在商成背后的壁洞里,又扯了两床被褥垫在商成背上,让他斜靠着更舒服一些。做完这些,他看商成还捏着拳头用指关节敲太阳**,就关切地问道:“大人头疼得厉害?”他入伍已经快一年了,也交了几个能说得来的投契朋友,大家平日里没事浑耍在一起吃饭喝酒扯闲篇骂娘,所以现在汉话已经说得很流畅。“要不要我去把祝大夫喊过来?”
商成摇了摇头,吁着气说道:“算了,太晚了。”他低头看了看手里拿的随手取来的一卷《前唐书》,觉得自己现在一点读书的心思都没有,干脆就把书丢在一边,对苏扎说:“你搬把鼓凳坐过来,陪我说一会子话。起来,自打咱们去年在西马直剿匪时认识,到现在也差不多一年了,咱们竟然还没攀谈过几句。”
苏扎双手按膝端正坐在炕前的鼓凳上,听他这样说,一时也不好接口,只陪了个笑脸没吭声。
商成微闭着眼睛也没看苏扎,一手慢慢摩挲着眉骨,继续说道:“前天王义将军来的时候,捎带来一个消息,本来说马上就告诉你的,结果后面事情一忙,竟然忘记了。是这,你的勋衔评断下来一一报的七个功,上面甄别之后勘定了四个功,授你执戟副尉的勋。”他看苏扎绷紧面孔抬手蹬腿要站起来给自己行礼的样子,摆下手笑道,“私下里说话,不用那么多的礼节。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想单独和你谈谈……”但是他没有马上就说要和苏扎谈什么,而朝炕桌上指了一下,“把药递我一下。”
苏扎过去把小方桌上的两个小银匣子拿过来。
商成掀开自己的眼罩,从一个匣子里取了一块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湿绵巾,慢慢地擦拭着眼睛,说:“其实我要说的事情,你心里也明白,就是你的功劳和授勋衔的事情。本来依照你立下的功劳,只授个执戟副尉的话,确实低了一些,你心头也肯定不舒服。一一你别急忙不承认。”他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我知道,遇见这种事情,你心头肯定有牢骚话。你要是觉得委屈,心头憋闷,你就告诉我一一出去了可不能再说这些话……”
苏扎站在脚地里,半天才严肃而感动地说道:“我知道的,大人,我不会出去说。能升副尉,我已经非常高兴了,怎么可能还有牢骚话。……真要我说的话,”他绷紧了嘴唇吸溜了两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真要让我说,我就只有一句话一一我很感激大人。”他知道一个入籍的草原人想在赵军里获得晋升有多么的艰难,就算是这个副尉的勋衔,也肯定是商成替他争来的。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最早的评功中,他的勋只是个不入品的忠勇郎,是商成把事情托付了王义,才好不容易为他争来了这个从九品下的执戟副尉。不过商成并不想让他知道这些。商成也不想让苏扎感激自己。在商成看来,这份荣誉本来就是苏扎应得的,所以他撇开了苏扎的感激话,欣慰地说道:“这样最好。另外,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人这一辈子,不可能什么事都顺顺利利,也不可能不遭遇几回挫折,你不能为一时的委屈或者磨难而放弃,要学会向前看。就象咱们骑马打仗一样,咱们的目光总是要随时注意着前面的敌人,而不是去留意背后的事情……”
苏扎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的,大人,您不用为我担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总是要朝前走的,就象拉那莫琴的水一样,总是会不停地向遥远的北方流淌。”
商成笑起来。他也听懂了苏扎的比喻,不过他问道:“拉那莫琴,那是什么地方?一条河?”
“就是一条河。拉那莫琴,就是‘出金子的河’。”
“好地方啊。你的家乡在那里?”
“是的,大人,我就出生在拉那莫琴河畔。从天与地分开,太阳和月亮分管了白天和黑夜的那个时候起,我们拉那莫人就世世代代居住在那里。那里有看不到头的青草,也有数不尽的牛羊。”
商成正在抹眼睛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思索着,慢慢地把手放下来,问道:“那你怎么流落到燕山了?出了什么事?”他望着烛火中苏扎痛苦的神情,脑海里立刻浮出一个不好的念头,他的脸色也随着这个猜测而阴暗下来。“……是突竭茨人?”
苏扎木着脸点了下头。是的,就是该死的突竭茨狗!他们强占了他的家园!他们抢走了所有的东西,还杀光了所有的拉那莫男人……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问道:“你的家人呢?他们还活着吗?”
苏扎摇了摇头。他的两个妻子和五个孩子,他的几个兄弟,都死了,都死在突竭茨人的弯刀下,他在拉那莫琴河里躲了三天三夜,才拣回了一条命。然后他就在草原上流浪。后来他听人说,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有个很大的叫做“赵”的部族,他们一直在和突竭茨打仗,他就一直朝南走,朝南走,直到走进燕山,走到西马直。但是赵人不要外族人替他们打仗,所以他就只能揣着一颗充满了仇恨的心默默地等待机会。他在西马直呆了十年。当时光磨掉了他的锐气和棱角,仇恨也随着岁月而淡去,连他自己都怀疑自己再也不可能为家人报仇的时候,他遇见了商成……
商成再一次陷入了沉默。对亲人的思念让他无比的痛苦,对敌人的仇恨更让他恼恨自己的软弱和弱小,要是他有移山倒海的神通,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突竭茨人通通杀掉。是的,通通杀掉;只要他们敢阻拦自己,他绝不会有半点的慈悲和怜悯!
良久,他问苏扎:“现在有个事情,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等你授了勋之后,你是愿意去卫军里做个带兵的军官,还是继续跟在我身边?”他希望把苏扎和田小五还有另外几个他比较中意的小兵留在自己身边,把自己在短暂的人生中学到的和领悟到的一些东西教给他们,然后再找合适的机会把他们放回军队里。他觉得,那样的话,他们能发挥的作用、能取得的成功,肯定要比现在更大。他已经和田小五谈过这事;即将晋升执戟校尉的田小五已经答应留下来。另外几个小兵跟他的时间不长,他还要再仔细地观察一下。而对于苏扎一一很看重这个人的坚韧和坚强,还有他在过去半年里表现出来的勇敢和机智,所以他对苏扎的期望就更高。他一点都不在意苏扎的出身。他觉得,忠诚不是口号,而是行动……
和田小五一样,商成的话刚刚说完,苏扎就毫不犹豫地说道:“我愿意做亲兵的大人。一辈子!”因为激动和兴奋,他连话都说不流畅了。
商成呵呵地笑起来。
他正想再和苏扎说点别的,包坎敲门走进来,说:“大将军他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