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3)然诺
王义心里其实并不愿意让商成留下来阻截西边的敌人,但是一来商成的态度坚决,二来断后的事情困难重重责任重大,他也确实想不出还有谁能比商成更能胜任,又看见冉韦二位都是神色凝重地微微颔首,只好应准了商成的请命。不过,为了稳妥起见,也为了给南撤的队伍赢得更多的宝贵时间,他还是给商成多派了六十个兵。他还特地指示临时负责军需供给的军官,这一百六十个兵的口粮不受限制,只要不浪费,由他们随吃随拿。又一面派出哨探去南边侦察,一面吩咐人去清点驼马粮草军械物资,过来的四百多卫军边兵再加余下的骠骑军兵士,都按着军中操典,把弓弩手长矛手刀盾手和游击手远近搭配,重新编成五个哨,分别指定了可靠军官分任队长哨长,紧接着就是摸清状况、梳理关系、统一号令、疏通指挥……他虽然不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可到底没有处置如此繁杂事务的经验,一时间也有些手忙脚乱的感觉。待到一切事情都厘清头绪,不知不觉已经是隅中巳时。这时候他才发现肚子里空空如也。伸手去腰间的干粮袋里想摸块麦饼压压饥火,哪知道手却从口袋的另外一头钻出来,拽下皮袋子举起来一看,心头也是吃惊一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干粮袋下端被人斩了一刀,硝过的软皮子上留着一拃长齐崭崭的刀口,仿佛一张咧着的大嘴般对他呵呵直笑;装在口袋里的面饼肉干自然是半点也没剩下。
他攥着瘪瘪的皮口袋,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这倒是真有点“作茧自缚”的感觉。他刚刚才下过军令,无论官兵民伕,每人每天的口粮都要定量供应,一定要保证粮食足够坚持到双马滩,谁知道他自己却头一个遇上这样的倒霉事情。
他随手抛了干粮袋,从战马背上取了水囊,解开封缠囊口的细麻绳,一仰头,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囊水,这才把肚子里的饥荒稍稍压下去。他抹着嘴角的水沫,转眼四望一一此时日近天中骄阳似火,大地在炽热的炎焰照射下恍如蒙着一片白蜡般,明晃晃刺眼,近处的绿草、远处的矮树、草丛间袒臂高卧的士卒、套着口袋饮水进料的战马,都在暑气燥热蒸腾中隐隐扭转弯曲。间或一丝凉风拂过,立时便让人遍体幽清神定气爽,可微风沉寂之后袭卷的热浪也更加地教人难以忍受。这时节,人就仿佛处在一个倒扣过来的蒸笼里,四面冒火八方起烟……
他抻着衣袖揩掉头上脸上的热汗,又觉得肚子里空落落地饥火难捱,咬紧牙关正要把腰带紧两扣,就听人有人叫他:“王将军。”回过头一看,身后站着的是陈璞的一个贴身侍卫。那侍卫双手捧着一个干粮口袋,对他说:“王将军,大将军让我把这个给你送过来。”
王义盯着半鼓不瘪的袋子思量了一下,伸手接过来:“……你替我谢谢大将军。”
那侍卫却没有马上就走,又道:“大将军想去看看那队断后的兵士。”
王义没有马上应承,而是扬脸瞭了西边坡坎边的那队兵一眼。那边刚刚回来了一队人马,大呼小叫地无比喧闹,一个骑在马上的兵耀武扬威地绕场乱转,好半天都不肯停歇。隔得远,人声又杂,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过看起来倒不象有什么危险。他点下头说:“这是大将军关怀兵士,义怎敢阻拦?……这样,我叫个人来,他熟悉那队兵的情况,可以备大将军征询顾问。”说着招手叫来文沐,让他陪同陈璞过去。
望着陈璞带着三个侍卫以及文沐步行离开大队,几个人的背影在升腾热气中仿佛隔着水一样随着气流旋转而变得颤抖迷晃,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滋味悄然涌上王义的心头。细论起来,他和长沙公主俩人还是姑表的兄妹,幼年时多在一起玩耍过;陈璞七年前在定晋章州城殉国的夫婿,也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有这两层关系,他们俩本来就不该如此生分,可毕竟尊卑有别高下有序……他蓦地掐断了思绪,不让自己再深入地想下去,木着面孔蜷腿坐下来,从侍卫送来的口袋里掏了一块干硬粗糙的麦饼,使劲掰下一块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
……骑马绕圈子撒欢的人就是钱老三。
他总算是回来了!
这个疯子,竟然为了一块撒目金牌,带着人一口气追出去将近四十里地,直到遂了心愿才心满意足地掉头。可问题是他和手下的兵,在追敌时全是一门心思地立功心切,谁都没去理会路线方向,结果金牌战功是到手了,可回来的路也迷失了。他领着三十多个兵在草原上一通乱转,直到撞见孙仲山派出来找他的田小五。两队人合成一股朝回走,顺路还打跑一队突竭茨人的游骑,抢了十几匹战马和一些粮食。
直到马匹有些吃不住劲,钱老三才勒住缰绳,片腿下马把缰绳扔给一个兵,手里货郎摇铃铛般擎着金牌乱晃,意气风发地对孙仲山说道:“这下你不能在我面前炫耀了吧?一块破金片子,你就当宝一样护着,让人多瞄一眼都生怕拿眼睛剜你块金子似的一一就以为你能缴金牌?哼!”他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眼睛向下一蔑眼皮子几乎阖上,只留下游丝般一条缝隙,两边嘴角向下一弯,嘴几成一张满开的弓。“这是什么?!”
“我几时在你面前炫耀了?”孙仲山被他的模样逗得呵呵直乐,失笑道,“我又什么时候说你不能缴金牌了?一一你眼睛怎么了?那么多血?”
“眼睛伤了。”钱老三浑不在意地在伤处挠了两下。干结的血痂一被抠掉,黑红色的鲜血立刻从眉毛间渗出来。他吐了口唾沫在手里,压在伤口上使劲揉了揉,掩着眼睛说道,“伤得不轻,他娘的!看东西有些晃。”包坎不放心,凑近仔细看了看,咧嘴笑道:“狗屁的眼睛伤了!就眉骨上被割了条口子,还没半寸长,说不定好了连疤都没一条……”
“屁!”钱老三当时就急了,指着被血和唾沫污了一片的眼睛说,“你看清楚,这是伤的眉骨?!这是眼睛!是眼睛!”
包坎急忙退开两步,抹着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说道:“行行行,你说是眼睛就是眼睛一一你说是啥就是啥,千万别学了婆姨吵架的本事,就会朝人吐口水!”停一下,又把钱老三上下打量一番,拖长声气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出去追个敌人,再回来就变了副模样,让人几乎都认不出你了一一就这短短的工夫,你眼睛竟然长到额头上了。啧啧,了不起!不得了!”
“呵呵”、“哈哈”、“嗬嗬”,周围的兵先是一楞,接着爆发出一通狂笑。连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嬉笑玩闹的陈璞也不禁莞尔,她的三个女侍卫也是别脸耸肩地咯咯直乐。文沐笑得几乎顺不过气,指着钱老三喘息说道:“那……那是,那是钱哨长;说话的,是是,是包校尉,商……商校尉的亲兵队长……”
说话间这里的兵士也发现了陈璞一行人。赤红兜鍪赤红鳞甲赤红色战袍,就看这身不得了的装束,任谁都知道她是全大赵诸军里数得出来的上将,即便是整个征北大军,够资格穿这种颜色全套将军甲胄的,也只有上柱国萧坚萧老将军一个人而已!
如此显赫的一个大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包坎到孙仲山再到钱老三直至今年春天才发配来燕山的边军小兵,一时间都惊骇得气都喘不匀净,个个把眼睛瞪得乌溜溜圆,直楞楞地盯着陈璞。半晌,孙仲山乍然想起早前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子一闪而过,刹那间就知道了陈璞的身份来历一一这就是长沙公主!
他当即双腿一并抬臂当胸,大声喝令:“全体立正一一行军礼!”
这些兵里既有渤海燕山定晋三卫和澧源大营的卫军,也有三卫的边军,长年累月的严格训练,执行命令早就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孙仲山的话音刚落,这些人不管是在坐是站还是甩了衣甲打赤膊假寐休息,都是刷一声端立得笔直,握了拳头在胸口使劲一抵;也有几个才编入的新兵,迷瞪慌乱中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什么,聋子一样也听不见孙仲山的口令,看别人行礼,自己才慌慌张张跟着学,队伍登时显得有些凌乱。还有两个兵不过是披了副士兵甲而已,其实不是兵而是给大军输送粮饷搬运辎重的民伕,这时候更是昏头胀脑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腿脚一软,竟然唬得坐到地上……
待陈璞还了礼,随着孙仲山再一声令,一百多兵士放下手臂却没解散,人人挺胸收腹把身体挺得长矛杆一般直,都对陈璞行注目礼。陈璞知道,这是士兵们在等她训话。可她是个虚衔虚职的柱国,依照国法,没有兵部咨文和上三省的签印批复,她根本就没有给兵士训话的资格;可此时此地,她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这些兵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让别人活下去而去牺牲!
然而国法不可违!
她静静地伫立在士兵们的面前,目光慢慢地从一个士兵脸上转到另外一个士兵脸上,拼命想记住这些人的面孔,记住每一个人的相貌。可眼眶中水雾迷蒙,她竟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记不下来一一这些脸膛黑红相貌平常神态质朴的士兵,和那些已经牺牲的士兵,渐渐地重合在一起,她完全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谁是谁……
她眼镜里噙着泪水,双手在胸前相合,然后慢慢地抬到额头的高度,再慢慢地伸出去,直到手臂完全伸直,又慢慢地沉下去;她的头和上身也随着手臂自上而下的移动而深深地躬下去……
文沐和她的三个贴身侍卫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失神落魄地看着她对一队普通士兵施这样的礼这是长揖礼,是不分尊卑的相见礼,不分尊卑啊……
孙仲山和兵士们也知道这是长揖。最开始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仓皇四顾惊慌失措:堂堂大将军,竟然给一群小兵行长揖礼,而且还是如此郑重其事地长揖礼?
孙仲山一张国字脸胀得通红,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他的鼻翼张得极大,一呼一吸都是截成几段,胸膛就象风箱一般随着呼吸忽起急落,引了手臂也是长揖还礼,顿声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没有军官喝令,也没有旗号指挥,一百七十三名将士齐整整躬身长揖,郎声齐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陈璞的嘴唇已经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泪水朦胧中,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哽咽地说道:“将士们恩义,矢志不忘!”
第四章(24)金牌的风波
大将军突然莅临,一不训话,二不安抚,却以长揖平礼相待,顿时让这留下断后的百六七十兵士大受感动,虽然说不出“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豪迈语言,可人人都是心中热浪翻滚,一股庄严肃穆的情感油然而生,即便是领了孙仲山的军令就地坐下休息,可谁也不想说话,仿佛只要自己一开口,就会破坏掉这凝重静谧的气氛。
孙仲山并不知道陈璞是因为朝廷法度而不敢擅权越权。他还以为,柱国将军不在军前训话,是因为长沙公主不善言辞。因此他解散了队伍之后,就没再领着陈璞去抚慰将士,看陈璞仗剑默然肃立,似乎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思忖着正想请示大将军的军令,就听陈璞问道:“你就是孙哨长吧?”
“是!”孙仲山上前一步垂目答话。因为长沙公主的身份,也因为柱国将军的威严,虽然他知道自己不端视陈璞却又应答是失了军中礼仪,但是他一时确是没有这份胆量。
“你们商校尉呢?”
孙仲山犹豫了一下,这才躬身答话:“禀大将军:商校尉已经一昼夜没有合过眼,现在正在那边休息。”
陈璞顺着孙仲山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不远处的草丛中确实是躺着个人,兜鍪肩甲已经卸掉,摊手支腿头枕着个马鞍,正在呼呼大睡。为了防响毒日头曝晒,这人拿件汗衫子遮了脸面胸膛,也看不清楚容貌,不过孙仲山既然指是商成,那多半不会有假。
“大将军稍候,职下这就去唤商校尉过来。”
陈璞摇头制止了孙仲山,说道:“不用,我只是过来看看,并没有什么军务要和商校尉商量。”她再看了商成一眼,也很有些佩服他的胆气。眼看死战在即,不知道有多少人内心里惴惴惶恐,这个人却还能翘足高卧酣然入梦,果然是个心无挂碍的粗莽厮杀汉!不过她又隐隐觉得自己的判断似乎不对,临时又想不清楚是哪里不对,漫手一指不远处坡坎边沿几棵低矮杂树,说道:“我们过去坐坐。”她看那几棵杂树枝叶虽然不算繁茂,不过也挡出一团荫凉,总能遮点响毒日头,正是个休憩说话的好地方。
孙仲山还没说话,刚刚才从文沐那里知晓陈璞柱国将军身份的钱老三已经抢着说道:“大将军,那边去不得!”
陈璞诧异地凝视了钱老三一眼,想了想,问道:“你是钱老三钱哨长吧?怎么说那边去不得?”
她随口就道出了钱老三的姓名职务,当场就把个钱老三兴奋得脸膛放光,几乎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放,嘴里吭哧半天,才记起来要赶紧回大将军的问话,因说道:“那边,……那边的味道不好。”
“味道不好?”陈璞有些奇怪。
钱老三抓耳挠腮地说不清楚,孙仲山便替他答话:“那边临坡,下面就是草坳子,突竭茨的人尸马尸来不及掩埋,都扔那里了。现在太阳大,尸首的血腥气味也大,人受不了。”钱老三在旁边使劲点头。
孙仲山这样一提醒,陈璞也立刻察觉到确实有一股腥血气息在鼻端飘来荡去,只是因为很淡薄,所以才没留意。
孙仲山再道:“咱们这是上风头,气味没那么浓,离得近了就捱不住。”钱老三点头补充说道:“就是!那股子臭味能把人的隔夜饭都薰出来……”说着拽着血糊糊的皮甲闻了闻,咧咧嘴,“真他娘的……”猛然间想起来现在这里已经不是可以张嘴乱说话的地方了,想临渊勒马,又哪里来得及,登时张口结舌一张黑脸胀得紫红。
陈璞在军中待得久,军汉的粗话俚语也不当回事,微微一笑说道:“那就在这里坐坐吧。”便就地盘膝坐了,招手也让几个军官侍卫都坐下。
孙仲山包坎几个人也不明白这位不得了的人物到底想干什么,彼此对视一眼,不言声都在下首位坐了。
陈璞也没说话,只是拈着剑柄上的赤红丝绦慢慢地抚摩。其实她并没有说话的心思。直到现在,她都还没能从刚才在队伍前的强烈情绪波动里彻底恢复过来,白净的脸庞依旧有两团酡红色的余晕,可面前四个面容陌生的军官都是双手扶膝敛容危坐,纹丝不动一副聆听大将军训示的模样,左右环视一眼,笑着说道:“大家随意,不要这样拘谨。”
可她越这样说,几个军官就越是狐疑,嘴角略微扯动脸上挤出副笑容,身子却愈加地挺直。
陈璞只好重新寻个话头,问钱老三道:“我刚才过来,看见钱哨长似乎拿了个什么东西出来展示。到底是个什么物件,让钱哨长那么高兴?”
“让大将军笑话了,就是块撒目金牌。”钱老三咧嘴说道。他把别在腰间的金牌取下来,还特意吹了吹上面根本就没有的灰尘,孙仲山侧身正想悄悄指点他两句,他已经半起身伸胳膊就把金牌递给了陈璞。
陈璞接了金牌仔细端详半天,又问孙仲山:“孙哨长好象也有一块,是么?”
孙仲山也取了金牌,却没直接递给陈璞,而是双手捧着交给身边的侍卫,让侍卫转呈给陈璞。钱老三望着他们把一面牌子转来转来,嘴唇蠕动了一两下,懊恼地吁口长气,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孙仲山一眼一一你就眼看着我丢脸?!
孙仲山还没来得及用眼神和他解释,大将军已经开口了。
“确实是撒目金牌。”陈璞似乎是被两块金牌上闪烁的灿灿金光晃花了眼,眼神显得有些迷离。“我在父……的书房里见过三块。只是这面的画略有差池,其他的都和这两块一模一样。”
包坎道:“禀告大将军:那一面的不是画,是字,突竭茨人的字。”
陈璞疑惑地看着包坎,问道:“这位是包校尉?你认识这,认识突竭茨人的字?”
包坎是老卫军,虽然没见过柱国将军,四品五品的游击将军振威将军宁远将军却是见得多了,远没有钱老三那么激动,而且他也不大在乎什么升官迁职的事情,因此从容应答说道:“禀大将军:我不认识。是上回缴获撒目金牌时,商校尉说的一一这些曲哩拐弯长长短短的画其实是一种文字,是突竭茨人在别的文字的基础上,自己造的字。好象这字还有讲究,叫啥来着,字……字……什么字来着?”他偏头问旁边的赵石头。赵石头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不是很肯定地说道:“字母。好象是这个名字,也可能不是。时间那么久了,谁有闲心记这些。这东西又不顶屁用,融了当金子使差不多。”
包坎撇下嘴。他知道,赵石头这是在眼馋两块撒目金牌冒酸话哩;要不是大将军,他肯定会挖苦石头两句。
陈璞更加疑惑,盯着手里两块牌子来回看了半天,再问道:“商校尉认识这些突竭茨人的文字?”
包坎笑着摇头,说:“他怎能认识?他也就是猜这是突竭茨人使的字。当时他还把三块牌子翻来覆去比照过一回,到了也没瞧出个名堂。老范还和他浑扯了半天,一脑门汗水下来和我们说,校尉大人学究天人,说的话半个辞都听不懂。呵呵……”
“老范?老范是谁?”陈璞问道。
“范全。咱们燕山中军的一个营校尉,现在也是‘猛将’了,当初是我们商校尉的跟**虫。不过这家伙心里亮堂,眼神灵光,又上过九个月的私塾……”
赵石头插嘴纠正道:“九个半月。”
“……对,九个半月的私塾。”包坎也认同了这个时间。但是就是这么一打岔,他忽然就忘记自己想说的话,唆着嘴唇想了想,却再想不起来,恨了赵石头一眼骂道,“遭娘贼的!我说话你打什么岔?下面我该说什么了?”
众人都是哄地一笑,本来的谨慎严肃气氛也就淡了不少。陈璞也笑。她已经听文沐说过姬正曾经是商成手下哨长的事情,这时候也就没了惊讶,拿出块丝绢轻轻点拭额头上的汗水,看着手里的金牌笑道:“燕山卫这一回又要出风头了。自东元七年起,足有十二年北方四卫没有再缴获过一面撒目金牌,圣上总说,召见皇子皇孙,想赏他们一个好镇纸都不可得一一你们别笑,这是老规矩,每年的大祭,赏赐陈家子孙一个撒目金牌,也是个提醒鼓励。提醒他们时刻不能忘记北疆边患,鼓励他们昭彰我大赵的武功。直到去年夏天燕山东路战后,李悭带族侄李真献上三块撒目金牌,祭祖时太子和成都王才各被赏赐了一块金牌。因为李真校尉缴获的两面金牌中有一块是大撒目金牌,还被赦封为昭武尉,大撒目金牌也被圣上留在了御书房。”她抬头瞄了钱老三和孙仲山一眼,嘉许地点点头,说道,“两位哨长勇武过人,假以时日,必当大……”话没说完,她就赫然发现四个边军军官俱是神色大变,钱老三咬牙包坎切齿,赵石头的手已经攥住了腰间的蛮刀,孙仲山的形容最是镇定,却也是双拳紧握脸色铁青。
四个甲胄不全浑身是血的蛮夫鲁汉骤然露出凶相,本来和气融融的气氛刹那间就变得诡异莫名。三个女侍卫机警,察觉情况不对,早已经跳起来持了刀剑把陈璞护在身后;文沐挡在侍卫之前,厉声呵斥:“你们想干什么?”
陈璞也是略微有些慌乱。不过她马上就镇静下来;联想到包坎刚才说过的故事,便把整件事猜出了**分,站起来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把武器都收起来!他们都是磊落壮士,不会害我!文校尉,你也让开!”她拨开侍卫,凝着眼神把四个军官挨个打量一回,轻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委屈?是不是被人没了功劳?”
赵石头俩眼通红饿狼一样凶狠,已经根本就说不出话,喘着粗气把草稞子踢得噼里啪啦响;包坎牙关紧咬,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李悭,李慎……我遭你李家十八代祖宗!”
钱老三和孙仲山毕竟没有经历那几场决死拼杀,虽然气愤和不齿李家人的作为,却不象包坎赵石头那样怒不可遏。两个人急忙过去把包坎石头劝住,孙仲山对陈璞说:“大将军务必见谅!……据我所知,去年燕山东路战事缴获的三块撒目金牌,是商成商校尉带的兵在屹县南关粮库大营一役里缴来的,和李真校尉并无瓜葛。大撒目金牌是商校尉的缴获,另外两块功劳归全营官兵共有。”
“共有个屁!”赵石头挣脱了钱老三的臂膀,跳起脚大骂。“都归他娘的李家人共有了,金牌还关我们大头兵什么事?!我就说怎么三块金牌后来没了下文,原来是被他们污了!”他突然转脸恶狠狠地盯着文沐,“文昭远,你是行营知兵司的,你敢说你不知道这三块金牌的来历?不知道他们污了我们的功劳?”
文沐开始也是吃惊,听了两边的话,现在已经镇定下来,见赵石头把矛头指着自己,摇头说道:“金牌的事情我是知道,但是各部汇到行营的战报文书中,要不就是对金牌的来历言之不详,要不就是指这是李真和李慎的功劳,从来没见过有只言片语提到商大人。”他沉默了一下,又说道,“商大人和我认识的时日并不短,他也从来没提到过金牌的事情。”
“遭你娘!你在知兵司是干什么吃的?你以为谁都把自己的功劳天天挂嘴边上!”
文沐知道赵石头是气昏头了口不择言,也不和他计较,转头对陈璞道:“禀大将军:东元十八年燕山东路战事屹县南关大营一战,略有疑点,职下请大将军转禀行营,重新勘验调查。”
陈璞一证,旋即就明白了文沐的意思一一假如文沐在撤退的过程中遭遇不测,她就要负责提请行营批准,彻底调查三块撒目金牌的来龙去脉。虽然这事已经是军中实务,但是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事件,她也不能推委托词,点头说“好”;又对自己的三个侍卫说道:“假如撤退中途失散,无论你们中的任何人回去,都必须把这事正式行文,交付有司。”
她的三个侍卫也都领着六品八品不等的校尉勋衔,这时候都是挺身行个军礼,齐道:“遵大将军令!”
第四章(25)
这边的闹腾,二三十步外正在休息的兵们可是看得一清二楚,眼见几个人围坐了一圈本来有说有笑,蓦然间三个女侍卫一跃而起拔刀拽剑,亮晃晃的锋刃直指了孙仲山钱老三等人,一时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雷殛般张着嘴呆坐发楞。等赵石头面目狰狞状似癫狂地大叫大嚷,田小五苏扎这些一路跟他打过来的兵士不由分说就抄着兵器站起来,俱都冷了面孔,死盯着赵石头的手势,人人心里都拿定主意,只要情形稍有不对,就预备杀过去抢人。这群兵一站起来,别的兵也跟着按捺不住,几个队长围着队伍手忙脚乱地喝令申斥劝阻抚慰,可按下这个又冒起那个,拎着刀枪站起来的人反而越拦越多……眼见事情就要闹大,这些队官什长心里都是又急又上火,正满头燥汗拿不出个主意,本来情势汹汹的场面却渐次安静下来,转过头来看,刚才还在呼呼大睡的商成已然醒了,如今正坐在草丛间,手里攥着汗褂子,似乎不胜阳光曝晒眯缝着眼睛,嘴里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骂:“都吃撑了?嚎什么?还让不让我睡个清净?”他似乎是刚刚睡醒,一脸懵懂地瞧瞧四周再瞄瞄自己的队伍,仿佛有些吃不准自己身在何地,半天才拿汗褂子胡乱抹把脸,喊道:“包坎!”
“到!”包坎答应一声。
商成似乎一时也没想好喊包坎过来有什么事,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碎草叶,这才说道:“弄点吃喝来。真他娘饿啊……”说着弯腰拾起自己的兜鍪,突然想是想起了什么,摇头苦笑,自言自语说道,“今天是彻底累昏头了,净顾着给别人发干粮,就没想起来给自己也发一份。我就说怎么做梦都梦见上馆子湖吃海喝咧一一原来是这!”
“是!”包坎赶紧把自己的干粮袋递过去。
他一脸刚刚醒来的迷糊相,睡眼朦胧张嘴就骂娘,接着又要吃的喝的,自怨自艾地后悔没给自己分干粮,两哨兵士看了都想笑,却又不敢笑,都绷着脸皮眼珠子东瞅西望地乱转。再回头,大将军那边的刀剑也都收了,赵石头也没闹腾了,几个军官簇拥着大将军,同样望着校尉大人似笑非笑,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紧张局面显然已经是风平浪静。当兵的大多心思浅,烦恼起来芝麻大的小事也能捅破天,高兴起来天大的事情也是嬉哈一笑拉倒,此时见事情过去,自然没人有兴致去追问个究竟,都听长官号令再坐了休息。也就是这么一闹腾,大将军莅临又以礼相待所带来的庄重肃穆的气氛一扫而空,当兵的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气又冒起来,三五个一堆七八个一团地议论纷纷,挨着个把大将军的三个女侍卫品头论足一回。
商成手里抓了块麦饼,并没有吃。和孙仲山他们譬说断后的事情之前,他啃过几块干粮,喊说肚子饿,不过是借机转移士兵的视线,好让局面不至于变得难以控制。其实石头和文沐争吵之前他就醒了,迷瞪中也模糊听到了三面撒目金牌的半截故事,虽然也气愤难当,可他更知道,眼下绝对不是争这个的时候一一如何掩护队伍顺利南撤,才是当务之急!
他把麦饼放回去,递了干粮口袋给包坎,问道:“去西边的两拨探哨回来没有?”
包坎摇头,说:“还没有。”
商成盯着西边,慢慢地把肩甲扣好,低声对包坎说:“……你怎么不劝着石头?他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发起狠来天王老子都不认帐的!再说,现在是闹金牌的时候么?闹了能起什么作用?”
包坎的脸色有些发红,悻悻地说道:“我这不是气昏了头,把这事忘了么?”
“石头性子急,脾气暴戾,咱们得多劝劝他,这样不成事,早晚……”商成还想多说两句,忽然间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停下话悠悠地叹息一声,把兜鍪朝头上一扣,边系带子边朝陈柱国他们走过去。
陈璞他们又象刚才纷争之前那样,围成圈坐着说话;只是她的三个侍卫,都绷紧脸垂目望着横膝上的入鞘刀剑,显然是对几个陌生的军官深有戒心。陈璞看商成要立正给自己行军礼,便把手一摆,笑道:“商校尉也坐。我过来不是为军务,只是想来看看大家,不用那么多礼节。”又对孙仲山说道,“孙哨接着说,然后呢?你媳妇怎么对你说的?”
孙仲山道:“她也没说什么,就一句话话,‘我不图你做多大的官,也不求什么封妻荫子,只要你平平安安就好。’……这话怕是让大将军见笑了。”
陈璞低垂着眼帘半天没吭声。良久,她才喟然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你媳妇是个明白人,她没说错。再是钟鼎玉食荣华富贵,也比不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钱老三不耐烦听这些,一直在旁边拿小银刀撬一把刀鞘上的金银宝石,看商成坐下,伸手在背后摸了插地上的弯刀递过去,一脸讨好笑容小声说道:“大人,我给你弄了个好宝贝!这刀怎么样?”
商成伸手接过来,随意瞄一眼就再也挪不开目光一一这把刀的刀身三尺有余,刃至少有二尺七八,从尾梢到刀尖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略有起伏,仿佛一个延伸开的大“S”形状;刃身雪亮中透着若有若无的青蓝色,满眼所及,到处是一圈圈不规则的水纹,就仿佛夏日里响晴天气雨点打在平静水面上荡漾开的小小涟漪一般。而最让他惊讶的是,这并不是突竭茨人常使的铁刀一一这竟然是把钢刀!
旁边的几个人也停了话,都把目光凝视着这把一看就知道不凡的好刀。
商成望着刀刃上映照出来的人影啧啧称奇:“好东西!”握了柄掂下分量,再摇头赞叹道,“确实是好东西!”因为陈璞在场,他也没试刀,大拇指贴刃线试了试锋利,头也没转把手朝钱老三一伸。“刀鞘呢?”
“马上,马上,马上把鞘给大人。一一等我先把这几块破石头取下来。就剩俩了……”
“扯淡话!哪里有送刀不送鞘的道理。”商成劈手从钱老三手里夺过刀鞘,收刀入鞘朝地上一放,说道,“几块破石头你费那么大劲搞啥?一一你要是稀罕石头,回头落家了,我去河滩上给你刨几车,大的小的圆的方的,想要什么样的石头都有,随便你挑。”
钱老三哭丧了脸对商成说:“大人,我缴这东西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差点就不能回来见您了;要不是我闪得快,说不定脑袋都要劈成两半。”说着朝眼睛一指,“您看,眼睛都伤着了。现在看什么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稍微见点风眼泪就啪啪哒哒地掉一一您那眼罩还有没有富裕的?给我一块把眼睛先遮上……”
钱老三前面说了那么多话来表明自己为了缴获这把刀遭遇了多少凶险,甚至还差一点连脑袋都教人砍开,众人还以为他是要和商成讨要点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末了一句却是峰回路转,竟然只想用这口千金难买的宝刀换一个只值几文钱的眼罩。何况他只是伤了眉骨,别说眼睛,连眼皮上都没一星半点的伤口一一他要个眼罩来干什么?蒙上眼睛装瞎子?
陈璞狐疑的目光从钱老三脸上转到商成脸上,再从商成脸上转回钱老三脸上,瞧着商成压着右眼的黑眼罩,心里已经明白过来其中的蹊跷,忽然低了头扑哧一笑。
她一笑,众人也就明白过来。包坎他们整日和钱老三在一起,彼此再熟络不过,有心要和钱老三说两句玩笑话,可平日里张口就来的诸般嬉言笑骂,此刻竟然没有一句能说出口。商成抚摩着已经变得坑坑洼洼的刀鞘,只觉得心头滚烫,嘴巴张了好几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后使劲搂了下钱老三的肩膀,无比惆怅又无限感慨地吁了口气。
陈璞紧紧地盯着几个军官。虽然她并不了解男人们的心思和他们的情感,但是她能体会到,在这些浴血奋战的男人们之间,存在着有一种她非常陌生的东西。那似乎是兄弟般的情谊,可它要比兄弟的情谊更深厚;又象是朋友之间的友谊,可友谊两个字远远不足以形容它的宽阔和真挚。她甚至都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情,它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是她知道,它就在那里,它就在她面前,它就在这几个男人之间。它就象一根纽带,把这五个男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她忽然站起来,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钱老三深躬一礼,歉然说道:“钱哨长见谅……”她讷讷地说不下去了。虽然话并没有说完,但是她的意思大家都明了一一她是在为她刚才的笑而向钱老三道歉;而且以她的身份地位,能当着众人的面向钱老三这样的小军官说出这样的话,哪怕只是半句,也是难能可贵的事情;其中的诚意更是无以复加……
钱老三被她的举动唬了一大跳,从地上一蹿而起,脚步都没站稳就急忙侧身,根本不敢受她的礼。他又是惊惶又是感动,攒眉蹙首一张黑脸紫里透红,想去扶她又不敢伸手,不扶则肯定是失了礼数,惊讶彷徨之中,额头上已然密密地爬了一圈油汗。看陈璞深躬不起,他只好虚摆了个扶的姿势,学着孙仲山的言辞半文不白地说道:“狗剩焉敢当大将军的礼。大将军,您别这样!您再吓我,我可不敢再和您一起坐着说话了……”
……太阳走到当顶时,西边的探哨带回来消息,一支两千人以上的突竭茨人终于开始向南边运动。
赵军的大队也在这个开始向南边撤退。
临分手前,商成对文沐说:“你给大将军说,让她把那身红甲脱了,太扎眼。”
他没有象文沐那样拱手作别,而是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朋友的手。
“保重!”
第四章(26)陈璞(上)
正如冉韦两位将军判断的那样,南边顺阿勒古河而下,确实有突竭茨的兵在频繁活动。好在前面侦察开道的前队警醒,及时通知队伍隐蔽,或者绕开道路迂回,因此上虽然队伍走走停停总是提不起行军的速度,但是胜在安全。队伍午时出发,天色昏暗时才停下打尖休息,瞧辰光已经是戌时将尽,计算路程,五个时辰不到,已经走出三十多里。为首几个军官聚拢商议一回,都认为应该尽快和双马滩魏爨部汇合,摸黑赶路才是要紧。
这边还在分派布置夤夜行军的任务人手,后面已经传回来紧急军情:两千多突竭茨骑兵从北边追上来了!
这消息让所有人心头都是一黯:商瞎子休矣!虽然不少人早就知道,留下断后必然是这么个结果,可临到事情真正发生,心头总是忍不住为他们感到难过。
冉临德听了探哨的话,垂头默默盯着舆图,良久才幽幽地叹息说道:“两哨兵,旷阔野战竟然阻了十数倍的敌人两个时辰,这是大将啊!”他紧绷着面孔摇头唏嘘,不胜感慨。“可惜了……”
可现在显然不是感伤的时候,大队人马还在险地,前方情况不明,后有敌人追击,附近周围还有突竭茨骑兵出没,稍有不慎就是全军覆灭的结果。王义当即下了命令,一哨骠骑军和文沐带的那哨以威武军为骨干的兵为前队,另外一个骠骑军校尉领一哨卫军为后队,其余各哨护了中军并驼马粮食为中军,不许举火,即刻出发,漏夜前进。
老实说,王义和几个军官做出的连夜转移这个决定粗看上去并没有错。骠骑军的兵士都是从澧源各军中挑选出来的健卒,素来担负着卫护宫城皇城的重任,是名副其实的“御林军”;威武军在澧源大营诸军中名列前矛,也是“禁卫军”之一。若论士兵的身体素质、装备好坏、训练水平,以及战斗决心和单兵格斗能力,这两哨兵作为前队在队伍前面开道也没有错。错就错在这两哨兵都是骁勇有余而战场经验不足,两个带兵的军官,一个是靠着练兵练得好升起来的骠骑军校尉,另外一个长年埋头案牍久疏战阵,所以尽管前队侦察探哨行军联络一板一眼都是依足了操典,可终究还是没能识破敌人的诡计,队伍前进不到十里,就被掩伏的突竭茨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起先王义还想负隅抵抗,谁知道敌人瞬间就打乱了赵军的阵势,眼见事不可为,他只好带人护了陈璞,会合打回来抢人的文沐,拼死命向南杀出一条血路落荒而逃。可怜剩下这几百赵兵,一边是奔流不息的阿勒古河,一边是穷凶极恶的突竭茨兵,队伍头尾被截成了三段,黑暗中只能各自为战。突竭茨骑兵成群结队地呼啸来去,弯刀似霜蛮刃如雪,在没了号令乱成一锅粥的赵军队伍里恣意地劈砍宰剁。这一段两三里长的河滩上,霎时间马蹄阵阵杀声密布,到处都是赵兵的哭嚎惨叫,到处都是敌人的呼应号令……
从中埋伏的地方到双马滩,不及六十里的路程,王义他们走了整整四天,依然没能看见双马滩军寨的影子。第五天里他们遇见一支三四百人的赵军残部,这才知道双马滩六天前就已经失守,自旅帅魏爨以下,两千守军殉国。不仅双马滩落到敌人手里,再南边的一路七八个大小寨子,如今都在突竭茨手里。突竭茨还派出四千多的精骑沿途巡弋把守,想从这条道回到赵境,比登天还难。
无可奈何之下,王义只好重新带着队伍掉头向北,赔了几十匹马,折了三四十个兵,在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地方强行渡过阿勒古河,再寻觅道路向南突围。可是他们无论走到哪里,哪里都能看见突竭茨人的旗号,无论撞到哪里,哪里都能听到突竭茨人的号角,郁郁苍天茫茫草原,竟然没有一条能通往南方赵地的道路……
此后半个多月,这队赵兵就象一只没头苍蝇般在广袤的北方草原上乱转,忽而向东忽而向南,上午还在向北晌午就在向西。饿了就杀马匹掘草根充饥,渴了就喝露水喝泥汤甚至喝马尿,遇见小股敌人就围上去噼里啪啦一通乱砍,抢马抢粮抢刀矛抢盔甲,撞上大股敌人就夺路而逃,逃不掉就红了眼珠子提着刀剑上一一反正都是一死,临死前也要拖个人垫背。因为都豁出了性命不要,人人都是奋勇向前,所以凭着这股子舍死忘生的心气血性,几回被大队敌人包围,竟然都杀了出来。
这天晌午,他们先是洗劫了一支粮队,撤退途中却冷不丁和一队突竭茨骑兵狭路相逢。这支突竭茨兵足有两三千人,竖起来的大帐兵黑色旗就有四五杆,号角狰鸣中令旗摇动,几队敌兵左右包抄前后一围,立时把一百多赵兵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在是个人都以为这回算是活到头了,谁料想刚刚还是烈日当头碧空万里的响晴天,转瞬间便天昏地暗乌云密布,三五步之外几不能瞥清人影,雷鸣电闪中,豆大的雨点夹着拇指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就砸下来。趁着敌人号令不能交通队伍陷入混乱的一刹那,冉临德振臂大喊:“大家并肩向东冲啊!”百多赵兵这才如梦方醒,齐齐叱吼一声“杀”,霎时就在已经散乱的包围圈上撞出一条通道,冲突而去……
傍晚时分,这支奔波了一天的队伍终于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地方宿营。这是个不知道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土城,看规置布局,似乎是汉唐时节修筑的兵城,几百年的日晒风吹雨淋,如今早已经墙倒垣塌野草繁茂,破败得不成模样。土城里当年整齐布置的兵营,如今只剩下地面上高矮长断不一的土坯;四面城墙倒了两面,仅余的一东一北两堵墙上,还都裂着三四人宽的大豁口。惟独北边的一座敌楼还比较完整,胸墙垛口铺地泥砖立足踏板,所有敌楼供用一应俱全,虽然都掩在草丛里,砖木残破夯土剥离,可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雄壮气象。现在,这座敌楼把自己孤独而略微有些单薄的背影镌刻在漫天的血红色晚霞里,就象个尽忠职守的哨兵,在顽强地固守着自己的岗位。
陈璞坐在一堵半人高的土墙残垣下,有些痴迷地盯着那座敌楼。
她现在的穿戴完全不象个大将军。赤红兜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顶平常士兵的铁盔,一千多片鱼鳞状甲片衔接起来的大将军甲,变成了一件平常士卒的半身黑漆铁条皮甲。皮甲上到处沾染着黑色的血迹,左肋处还有一道一寸多长的被刀劈出来的裂口。她的脸蛋不再是的鹅蛋形。她的脸颊上微微塌陷下去,颧骨也略微地凸出来,下巴也现出了略略的平直方棱角。她的脸色虽然还是以往那样的,但是肯定不再是那种一看就知道是没见过多少阳光的苍白,而是透着一股从风沙中磨砺出来的粗糙红润。事实上,我们不能不承认,她如今的模样,比我们刚刚看见她时要漂亮得多一一那时候她还只是株没经过风雨的花草,虽然娇美,但是有着一种病态的柔弱;而现在,她似乎已经从花草蜕变成一棵树!
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的眼睛。就在十几天前,她的目光无论看见什么东西,无论是看人还是看物,总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而现在,虽然高傲的神采还在,但是她的眼神里增添了许多新内容,假如我们仔细分辨的话,或许能从中找到沉着,镇静,勇气,果敢……
她慢慢地把目光从敌楼上收回来,抓过插在脚边土地上的弯刀,拽着自己的一截衣袖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她突然停下来,凝视着手里的弯刀,嘴唇蠕动了几下,然后呸地朝旁边吐了口唾沫,继续用袖子擦拭着弯刀。
这一切实在是太使人惊讶了!
她真是那个长沙公主、柱国将军陈璞吗?
一个用布条把胳膊挂在脖子上的青年男人走过来。因为手臂有伤,他没有行军礼,而是躬身拱手说道:“大将军……”
确实是她!
可是,她怎么会在短短十几天里变成了这般模样?
等王义说完,陈璞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说道:“你去把冉将军、文校尉他们都叫过来,我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是。”王义没有丝毫犹豫就转身走了。
陈璞的贴身侍卫首领廖雉捧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大将军,夜饭马上就做好,您先喝点水。”
陈璞把弯刀插到另外一边的泥土里,接过来了水碗。这水不是水囊里的净水,是在土城东北角一个水洼里淘来的雨水,虽然滚开后还烧了很长时间,可水还是泛着黄绿颜色,弥漫着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难闻气味,而且水面上还浮着一些从灶火里飘出来的黑色灰烬。她接了碗,轻轻地吹开那些灰渣,喝了好几口,端着碗问道:“夜饭吃什么?”
廖雉似乎不敢看她的脸色,低着头小声说:“晌午抢的粮食都没能**来,刚才又杀了一匹马,咱们分了一块肉,文校尉还给我们送来了一些野菜。”她说着从怀兜里掏出几截还着潮湿泥土的草根,捧给陈璞,说道,“这是冉将军给你挖的……”
陈璞面无表情地接过那几段草根。草根很短,比她的大拇指也长不了多少,但是蔓延的枝须却是缠绕结错,就仿佛画上寿星仙翁的胡子一样,又多又密。她攥紧了拳头,慢慢地把这些宝贵的东西放进怀里。
这是牙初则尔草,草原上特有的一种草,据说牲畜吃了它能多下崽子,但是它的根却是致命的毒药,只要吃一棵草根,二十四个时辰之内必然毒发身死,死时形状惨不忍睹身水肿溃烂,皮裂牙脱,面目全非……
这是她特意让冉临德去给她找来的好东西。她要的就是“面目全非”……
第四章(27)陈璞(下)
王义很快就通知到冉临德和另外三个军官,五个人前后脚都赶过来。
陈璞对几个军官招了下手,平静地说道:“不用行礼,坐下说话。你们也没吃吧?”说完也没看军官们,低头喝光碗里的水,把陶碗递给廖雉,吩咐她,“把锅里的东西分分,给几位大人也盛一碗吃。”廖雉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分辨什么,可陈璞略带沙哑的嗓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头说“是”,就拿着碗去了。
几个军官互相瞧了两眼,彼此的眼眶里都有些潮湿。队伍奔波一天半点收获也没有,杀马分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马可以嚼青草,人却不能光吃野菜。野菜那东西只能把命吊着,实际上既不顶饿也长不了力气。如今那匹马连皮带骨头和肉都已经均分下去,它实际上是整个队伍从今天晚上一直到后天的口粮,柱国将军现在就把它分给大家,也就意味着她和她的侍卫亲兵们要挨饿。
冉临德舔了下干涩的嘴唇,拱手劝阻说道:“大将军爱兵护兵的情义,大家都是有目共睹铭刻五内,只是这马肉是将军的口粮,职下们不敢领受。请大将军收回成命!”
陈璞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转向王义,问道:“文校尉怎么没来?”
王义目光端视陈璞,回禀道:“禀大将军,刚才探哨在东南边发现似乎有马队活动,文校尉不放心,带着人过去探视下情况。”从阿勒古河畔到这里,一场接一场的浴血厮杀,让这位年轻国公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成熟了许多,先前那种少年得志飞扬跳脱的神采已经从他的神态里褪去了,取代它们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气质,目光中也不见了玩世不恭的轻佻眼神,变得异常的冷峻。一双漆黑的眼眸总是悄悄地隐在眼睑后,似乎随时都在仔细地审视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探哨有没有看清楚,敌人有多少?”陈璞问道。
若是在半个月前,她绝对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那时候她只会象个不相干的摆设一样,永远都是安静地坐在上首的座位上,默不作声地倾听。可是,现在她不仅会主动过问这样的重要军情,还会把大家招集起来商量讨论;在商讨的过程中,她不单会把自己的判断和想法合盘端出来,而且还会主动去征询别人的意见和看法。有时候她甚至在总结大家意见的基础上,直接就为队伍的下一步行动做出一个决定。从事后的结果看,这些决定并不是全都正确,当然也不是全都错误,事实上,对和错几乎各占一半,对的地方还要稍微多一些。她也就是在这些对错参半的决定中,用自己的行动和勇气,开始在这支队伍里慢慢地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王义回答道:“大约有几百人。”他似乎也很厌烦这样模糊笼统的数字,皱了下眉头解释说,“探哨怕惊动敌人,就没有靠近侦察,只是远远地张望了一眼。他们有不少马匹,但是没有打旗号,暂时还不清楚是部族兵还是大帐兵,也不清楚到底是运粮秣的队伍,还是在这一片游弋的游骑。”
“离咱们有多远?”
“东南方向七里地,和我们隔着两座大草甸。”王义把吊在脖子上的布带向肩膀上挪了下位置,轻笑一声说道:“就是因为有这两座草甸子挡着,他们才没发现这土城。”
陈璞环顾四周,几处临时搭起来的土灶台都冒着不浓不淡的炊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马肉的酸气和野菜的苦味。她的目光跟随着袅袅升腾的烟柱移动,直到确认炊烟随渐起的夜风即起即散飘渺无踪,脸色才有些放松。她仰着脸,瞄了一眼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一轮皎月静静地挂在东边的天穹上,带着清淡的笑容,默默地俯视着大地。点点繁星在深沉的天宇上熠熠闪烁,仿佛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古老敌楼的身影愈加地深沉,孤寂地凝望着远方……
她收回目光,说道:“多派几拨岗哨,盯住他们。今天晚上队伍就在这里休息。”停了停,她又补充道,“天亮以后,我们根据敌人的动向再来决定我们是去是留。”说完又问冉临德道,“临德将军以为呢?”
冉临德点头说道:“我看可以。过去三天咱们都在运动,人马都困乏了,正好借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这支队伍中的中高级军官大多殁在阿勒古下游那一战里,侥幸脱险的几个也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陆陆续续地或战死或失踪,所以他现在就是资格最老的军官,说出来的话自然分量最重。既然他都同意陈璞的意见,其余几个军官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异议。
陈璞对王义说道:“那王将军就去布置吧。记着提醒大家,天黑后不能举火,让弟兄们把灶火都灭了吧。”
随着她的一声军令,几处灶火片刻间就冒出团团水汽白烟,兵士们捧着陶碗木碗,围着灶台铁锅或蹲或坐,也不管冷热生熟,手抓着油淋淋的带肉骨头埋头只顾啃咬,一个个都吃得连唏溜带嘘气,满手满脸都是腻亮的油脂,兀自甩开腮帮子朝肚子里胡吃海塞。
这边三个小军官也是吃得虎虎有生气。他们都是粗莽厮杀汉,跟着陈璞的日子也不算短,行军打仗吃住都在一起,虽然心里敬她爱她,可血山刀海里滚打出来的情分又不一样,在她面前也不拘谨,吃喝得唏哩哗啦一片声响,陈璞一口野菜还没咽下去,他们已经把碗底的汤汁都喝得涓滴不剩,自己端了碗给子跑回去装了份内吃食,再过来继续。王义和冉临德都是身份的人,举手投足都依着礼仪,闭了唇默默吃喝,半侧身啃骨头,抬胳膊遮面喝汤,绝不肯僭越失仪。陈璞却只吃了几夹野菜,喝了几口热汤,便放下了碗,问冉临德道:“临德将军,你觉得,咱们现在到底是在什么地方?是离燕山近一些,还是离莫干大寨更近一些?”
冉临德正望着碗里剩的一块连皮带血的马肉发愁。他在牢狱里捱过苦,身体虽然没落下什么大毛病,可肠胃一直不好,平日里全靠自己小心保养。突围以来,他就腹中绞痛腹泻不止,如今一看见生肉野菜这样的粗糙吃食就无比地头痛,偏偏情势所迫又不能不吃,所以每到休息打尖时,别人欢呼雀跃,他就痛苦万状。听陈璞询问,赶紧放下碗,抹了嘴边的油花,沉吟着说道:“没有向导,没有舆图,很难说现在咱们是在什么地方。不过看最近两天出没在附近的敌人多寡,我估计,我们应该更靠近莫干大寨。”停了停,他有些焦愁地说道,“今天晌午咱们遇见的那些突竭茨大帐兵里面,好象有驻莫庐的旗号。这些大帐兵是突竭茨放在草原东边防备乌铎和新罗的,如今也被调过来……我估计,中路军可能也出事了。”
他说话的声音既低又沉,仿佛不是从嗓子里冒出来而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般,幽暗昏瞑中犹如鬼魅夜吟,周围几个早就听得心揪紧作一团,最后一句断言“中路军出事了”,更象是空阔寂寥的旷野中陡然在耳边炸响的一声霹雳,人人都是一阵的头晕目眩。一个军官手一抖,手里的陶碗摔到地上,啪地裂成几瓣,油汤野菜撒了一地。
陈璞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一一中路军六万兵士四万民伕,若是也象左路军那样遭遇覆灭,那将是一场怎样的灾难啊……
她定了定神,强自按捺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正想开口详细询问,一串马蹄声自西边疾传过来,顷刻就卷到土城前面,知道是探哨遭遇到紧急情况回来传讯,扶着土垣勉强立起身,又听东南方向也是马蹄声急促一一两边的探哨竟然同时回来了!
兵士也知道事情紧急,不用军官下令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兵器马匹,扎束衣甲检查腰带绑腿,百忙中还不忘把碗里剩的野菜肉汤倒进嘴里。从西面回来的探哨一直驰到陈璞面前,连马也不及下,遥指西方喘息急报:“禀……禀告大,大将军,西边,西边……”
“别急,慢慢说!来人,给他端碗水来!”
“西边,大将军,西边有一支敌人的粮队!”
“是粮队?不是马队?有多远?”
“十五里地!……火把拖出去有二三里地,而且不密,肯定是粮队!”
“有多少人?”
那探哨端了碗连喝几口水,才打着水嗝说道:“不知道。呃!……他们的探子撒得开,我没办法……呃!没办法靠近!要不是我的马快,多半回不来了!”
东边的探哨已经纵马绕城墙缺口过来,到近前战马还没站稳就在滚鞍下马,哪知道一只脚夹马镫里死活脱不开,金鸡独立般跳着脚,嘴里还在大叫大嚷:“大将军!大将军!日他娘的!东南边是咱们自己人!”
第四章(28)粮队(上)
探哨顾不上理会自己那只被卡在马镫里的脚,单脚点地胡乱蹦跶,指着东南方向叽哩哇啦地叫:“大将军!是咱们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陈璞不由自主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淆迷惑的神情,皱起眉头狐疑地盯着探哨。队伍在草原上逃窜调拨的这半个多月,虽然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能遇见自己人,可除了渡过阿勒古河最初两天收容了十几个赵兵之外,还从来没有遭遇过别的赵军,这时候乍然听见“自己人”三个字,心底里竟然冒出一种难以言状的陌生感觉。
“是自己人!大将军!一一他们是从莫干出来的!”
“……莫干寨的?”陈璞的眼神变得有些迷惘和空洞,喃喃地说道,“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便显然没料到大将军问这个,顿时有些答不上话,随着马匹不安地躁动一脚点地在地上跳来蹦去。
“哦。……”
冉临德已经看出来,因为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此时陈柱国的神智或许有些恍惚。他轻轻咳嗽一声,对张着嘴发楞的廖雉使个颜色,截口问那探哨:“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咱们自己人?是他们自己通禀的,还是你验看过他们的旗号官凭?”
那兵终于把脚从马镫里拽出来,一下没踩稳当,在地上摔了个马趴,爬起来连脸上泥身上土都没顾上拍打,急急说道:“属下不知道!是文校尉验的旗号,也是文校尉让我先回来报信的。”
冉临德和王义对望一眼,心里已经心了探哨的话。文沐做事历来谨慎稳重,既然他认可了对方的身份,看来就不会出什么纰漏。王义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六七百。”
足够了!王义和冉临德交换一下眼神,眼睛里都露出笑意。两边队伍合一起能有八百人,足够搞掉西边那支粮队!
这边刚刚布置好得力人手再去探察突竭茨粮队的底细,那边六七余匹马已经从东南方向的夜幕中冲出来,旋风一样卷到城墙外勒缰下马,就听文沐在昏暗里大声问话:“大将军在哪里?”
一个侍卫挺身喝道:“大将军在此!”王义冉临德已经带着几个军官站到陈璞背后,各自挺身肃立。
几个黑影立刻循着声音疾步过来,到近前立正行礼,大声报名道:“燕山左军营校尉郑七、营校尉刘继祖、营副尉王保一一参见大将军!参见冉将军!”
这时候陈璞已经缓过了劲。借着月色看这三个人,都是一脸倦容满身血污,就知道他们也是经历过一场恶战一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莫干寨的兵会突然现在这个地方,他们又是和哪一股敌人遭遇上了?这里离莫干寨到底还有多少路程?……她心头揣着无数的问题,却先温言抚慰三个军官,回了礼说道:“三位大人一路辛苦。”
领头的军官微微低头,答话道:“不辛苦。”说着咧嘴惨然一笑,又说道,“只要大将军没事就好!一一看见大将军,我们这趟就算没白跑,齐旅帅、周校尉,还有死的那些兄弟,也就没白死了……”
这是什么话?陈璞拧着眉头,疑惑地望着他。
那军官艰难地咽了唾沫,平静地说道:“我们是屈将军派来接应大将军和左路军的……”十天之前,李悭的左路军大败的消息就传到了莫干,莫干大寨指挥使第一时间就派出快马,把这条紧急军情通报黑水城下的上柱国萧坚,紧接着就派出一个旅向西沿粮道接应收容溃兵。“……黑水河左岸还好,敌人不多,只是百十人一队的游骑,可到右岸就不行了,突竭茨的骑兵铺天盖地一样从西边卷过来,人马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我们一边收容沿途的兵,一边朝西边打,可越打敌人越多,粮食又接济不上,到后来就只好甩开粮道走小路。敌人太多了,一天里能撞见好几拨,再后来齐旅帅周校尉他们都战死了……”说到这里,这位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抹了把眼泪,旁边两个军官也难过地低下了头。那军官很快抬起头,继续说道:“没有兵员补充,粮草军械也供应不上,我们几个军官一商量,只好掉头望回走。路上又和敌人厮杀了几回,东打西打地就到这里,哪知道竟然在这里遇见大将军!早知道大将军……我们……”他又哽咽得有些说不下去。
三个军官真情流露,陈璞也很受感动,红了眼眶正要说话,王义上前一步插话问道:“你们还有多少兵?”
那军官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泪水鼻涕,直了腰杆说道:“我们还有六百七十四人。”他从衣甲装束上看不出王义的职衔高低,瞥了王义一眼,就把目光转向陈璞。“就是马匹少,只有五百不到……”
陈璞沉默了一下,低声问道:“你们出来时,有多少人?”
军官眼角飞快地跳动了几下,嗓音嘶哑地说道:“出来时是五个营三千多人,现在就剩这些人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猛地在陈璞心头砸了一下,她眼前突然出现一瞬间的黑暗一一两千多人啊,就为了救自己,说没就没了……她定了定心神,既象是在安慰面前的军官,又象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混战中失散的人也肯定不少,说不定他们已经寻着路撤回莫干寨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再也说不下去了。虽然她不是很谙练军事,可从这片草原上敌人的疏密状况,猜也能猜到个大概一一如今整个突竭茨左翼各部几乎是倾巢出动,就是想把赵军主力留在草原上;为了打赢这一仗,突竭茨人甚至连东边的乌铎和新罗都顾不上戒备防御了……那些失散的士卒恐怕很难有机会活着走出草原。
那军官吁了口气,轻轻摇摇头,没有接话。
他们在这里感慨伤怀,王义已经有些着急了。死了的人不能复生,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为活着的人打算!他再问那个军官:“你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军官盯视他一眼,却没有即刻答话。冉临德在心里叹一口气,对自己往日的老部下说道:“这是毅国公、骠骑军行军长史、明威将军王义。”
那个军官毕竟职务低,并不知道陈璞的柱国将军身份只是个不管实务的虚职,听了冉临德的介绍,只是和两个同伴一起朝王义行个礼,说一声“参见王将军”,就没了下文,只拿眼睛望陈璞。王义心中惦记着西边突竭茨人的粮队,也顾不上朝这几个军官发作,沉了声音再问道:“你们的人,现在在哪里?”
文沐是这里最了解王义秉性的人,看毅国公一张脸已经泛起青气,眼睛也眯成一条缝,知道他发作就在须臾之间,怕几个同僚吃亏,抢上一步说道:“禀王将军,郑校尉他们的兵正在赶过来。”
“传我的令,让他们尽快赶过来!”
一个军官梗着脖子乜他一眼,哼一声嘴里说道:“我们有伤兵,走不快!”
“先丢下伤兵,让队伍赶紧过来……”
王义话还没说完,那个军官就啪地在自己脸上扇了一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道:“遭他娘的死蚊子!什么东……”领头的军官抬起手臂,对着陈璞再行个军礼,打断同伴的话朗声说道:“莫干军寨第三旅,向柱国将军报到,听候大将军调遣!”
陈璞知道这些莫干寨的兵已经对王义起了恼恨,也肯定不会再听王义的指挥,只好对冉临德说:“还是临德将军来吧。”
冉临德也不推辞,道声“是”,又朝王义拱下手,上前两步站了首位,小眼睛里闪着幽亮的光芒,环视一周缓缓说道:“西边十里外发现一支敌人的粮队,柱国将军决定一一打垮这支队伍,抢夺粮食给养。现在,我宣布军令。”顿时间,以陈璞为首,王义文沐等一干军官都恭身肃立在他面前。“校尉郑七副尉王保,你们立刻回去整顿队伍,留下一队人护着伤号就地隐蔽,其余兵士立刻赶到这里听候号令。文校尉,整顿队伍,预备迎战。所有将士听了,从现在起,不许举火,不许喧哗交谈,不许妄自行动,马匹也要套上口嚼!如果谁敢不听军令一一”他眼睛里迸出两道冷森森的光,从陈璞脸上一直望到副尉王保,狰狞着面孔阴恻恻一笑,仿佛拉家常一般说道,“一一可千万别怪我姓冉的心狠手辣。”
“是!”
……莫干的兵刚刚赶到,队伍还没整理好,那边探哨已经飞一般奔回来。
“大将军,敌人的粮队突然改了方向,如今正在朝咱们过来!”
第四章(29)粮队(下)
听说敌人的粮队突然改道,一众军官都有些惊讶,都拥到城墙西边大豁口外的台地上注目眺望,但见西边十数里外的地方,一支前后绵延出两三里的队伍点着连成一线的火把,就象条火蚯蚓一般在幽暗苍茫的原野上蜿蜒行进。
冉临德紧蹙着眉头,一头琢磨粮队为什么突然改道,一头计算如何把这股敌人一口吞掉,可头绪繁复一时也思量不出个清晰眉目,看回来报信的探哨也跟在旁边,这才想起竟然忘记一个重要问题,冷峻的目光盯视探哨问道:“敌人有多少?”
“禀冉将军:人不少。驼马至少上百,牛车也有三四十辆,护卫的兵数不清楚,只知道都是骑兵,打的是黑旗。”
大帐兵?冉临德一声不吭点下头。如果护卫粮队的是大帐兵,那说明这绝不是什么平常的粮队;虽然他一时猜不出这支队伍是在到底运送什么紧要东西,可既然被自己撞上了,那就无论如何都得截下来!不管这队伍里到底有什么,绝不能让它平平安安地过去!陡然间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转头急急地问:“郑七,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郑七正在凝神苦思对付敌人的良策,冉临德的发问又来得突然,他接连支吾了两声才答话:“我们本打算从这里回莫干寨的,没想到在东边有突竭茨的兵,冲了两次都没能冲过去,天色又晚了,就退回来想休……”
冉临德劈头打断他的话:“东边有敌人?有多少?你们为什么不绕道?!”
郑七惊讶地望了冉临德一眼,迟疑了一下,委屈地对自己的老上司辩解道:“不是我们不想绕啊,是根本没法绕呀!这里到处都是突竭茨的兵,避都避不开!南边更多,营盘一座接一座,全是黑旗!”
突竭茨的主力?冉临德深邃的目光突地一跳。突竭茨的主力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说,他们已经知晓了陈柱国的行踪,专为了长沙公主而来?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他毫不由于地否定了一一这不可能!从他们渡过阿勒古河之后的情形看,敌人并没有特别留意他们这支队伍,战斗几乎都是遭遇战;除了几天前被他们摆脱的那支游骑之外,其他的敌人都是抱着击溃他们的想法,并没有死追不放的决心和行动……可既然不是为了长沙公主,敌人为什么偏偏要在这里布下重兵呢?
他枯皱着眉头思索,陈璞已然问道:“郑校尉,这里离莫干寨还有多远?”
“东边五十里不到就是。”郑七迷惑地把周围人打量了一圈,看众人都是满脸的惊愕狂喜,眨巴着眼睛,吃吃艾艾地问道,“……大将军,冉将军,你们……不会,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王义和冉临德相视苦笑一下。他们没有舆图,没有向导,被一股又一股的敌人截杀追赶,就象丧家之犬一样在莽莽草原上东躲西藏,哪里还能知晓自己到底是身在何处何地?若不是在这里和郑七他们联系上,明天他们说不定就掉头向西去了。陈璞回身凝望一眼北边的敌楼,悠然叹道:“原来这里就是白石城……”
王义也是感慨吟道:“烈烈兮壮哉白石!扬扬兮壮哉勇士!”
郑七不知道王义这是在吟诵中唐名篇《长刀赋》里的名句,只是悄悄和两个同僚交换下眼神,挤眉弄眼地都是一脸的古怪神情,等陈璞略有察觉掉头看过来时,却又都敛容肃立。
冉临德却没有陈璞和王义那么多的惆怅感怀,思忖间已经拿定主意,双手互握把手指关节捏得喀喀哒哒连声碎响,说道:“这里离莫干既然只有五十里,离敌人主力就更近,对面的粮队无论是打尖还是宿营,这里都是他们的首选之地。咱们的人数虽然占优,可正面厮杀也没有把握吃掉这股敌人,摸黑夜袭变数又大,中途埋伏也来不及,只能在这白石城里设伏一一郑七,你的兵放一百人在城里,其余每两百为一队掩藏在南北两面,见城里动手,就一起掩杀;王保,你领剩下的兵从北边绕过去,截断敌人的退路!”
随着他的一连串不容质疑的命令,半刻时间不到,王保带着百多骑兵,悄无声息地从东边离开了土城;留在土城内外的六百多人也是偃旗息鼓各就各位,都隐在墙垣后野草中摩拳擦掌,从小兵到将军,个个都是鼓着布瞒血丝的通红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突竭茨“粮队”。
说来也奇怪,那支粮队似乎已经警觉到土城里有埋伏一般,越靠近土城,他们走得就越慢,当离着土城还有三四里地时,竟然就莫名其妙地停下来了。
陈璞拎着弯刀隐在一堵土垣后面,从城墙豁口望出去,只见沉沉夜幕下,一队队的火把鱼贯从后面跟上来,片刻间粮队就从一条长蛇竟然列成了一个方阵。火光摇曳中人影模糊可辨,侧耳倾听却又听闻不到半点声响,明明是两边上千人的对峙,却只有四野虫鸣再加偶尔的一两声马嘶,一番情景说不出来的诡异。
等了又等,粮队依旧是没有半点动静,她实在捺不住心头的烦躁,提着刀摸到豁口边城墙阴影下,正想问冉临德看没看出敌人作的是什么打算,就听一阵马蹄声直到土城前不远处停下,紧接着就是叽哩哇啦一通突竭茨话。
掩在她身后的一个莫干的小军官大概能听懂敌人的话,悄声说道:“他们在问,这里是哪一支队伍。”
冉临德和陈璞同时看他一眼。冉临德想了想,吩咐道:“你回答他,就说咱们是右大腾良部的粮队。”
那小军官苦笑道:“职下能听懂,不会说。一一能说也不敢说,职下的突竭茨话一张口就要露馅。”他侧耳听外面的喊话,咧咧嘴,咕嘟吞了口唾沫,悄声再说道,“他们说,他们是右大腾良部的粮队,如果方便,希望在这里歇一晚上。他们也不进来,就在城外面扎营地。他们想知道这里是哪支队伍,他们的首领也想过来见见这里的带兵头目。”
陈璞脑子里立刻浮起一个念头:擒贼先擒王!
她马上就打消了这个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这股敌人显然十分小心,即便是面对一座“空”城,还是试探了再试探,现在就算只想让敌人靠近城墙,也几乎不大可能……可要是敌人不靠近城墙,赵军这番布置完全就是白费一一为了不让敌人起疑心,几百匹马已经牵到东边几里外一个草坳里,这里的伏兵没有马,又没有密集的阵势,肯定挡不住敌人的马队冲锋;而且没有马匹,即便侥幸胜了,也不可能趁胜追击扩大战果……
冉临德满脸焦灼神色,扒着豁口的夯土泥垣只是沉思,显然也是和她一样的想法。可这个时候他也拿不出什么能把敌人大队人马都吸引过来的好办法。
豁口对面的王义朝这边打个手势一一冲出去,和他们拼了!
冉临德断然摇头。双方离得远,大帐兵有充裕的时间来判断考虑进退,冲出去吃亏只能是自己!再说既然敌人队伍有黑旗,那就说明大帐兵的人数和赵军相差并不太远,论兵力说不定还要远胜自己这边,现在他们按兵不动只是因为暂时摸不清状况,若是真正动起手来,输赢胜负实在是很难预料……可,可是……可是这也说不通啊!土城里半点人声火光都没有,大帐兵怎么可能知道这里有埋伏?况且大帐兵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因循守礼了?
一霎时他的脑海里滚过无数的念头想法,却再也想不通大帐兵不进不退是个什么道理。那小军官又说道:“他们说……苍鹰在天空中飞,羊群在草原上跑,狼……他娘的!下面的听不懂。……呃!他们要走了!要连夜赶路!”
陈璞急道:“不能让他们走!咱们的行迹说不定已经暴露,放他们走咱们就危险了!冉将军,快想办法!”看冉临德兀自双眉紧蹙思索,也顾不上其他,两步蹿到豁口把刀一举,正要喊“将士们跟我来!”,东边城墙根陡然传来噼里啪啦几下兵器交激的格斗声,旋即有人大吼:“遭他娘!敌人从这边摸上来了!”紧接着又有人大叫:“敌人多!快来人!”
寂静黑夜中,这几声刀刃对撞凄厉呐喊格外刺耳,刹那间腾腾的杀气就把这座孤独的古兵城笼罩起来。事情来得太过突然,绝无防备之下,土城内外的赵军将士都有些发楞。冉临德已经明白自己上当,刷地拔出腰刀,怒喝道:“城外将士立刻入城!结阵!交替掩护向东撤退!王义!一一你立刻带两百人出城去寻马队,务必保证马匹安全!文沐!一一带弓箭手封了这个豁口!你!”他随手点了那个懂突竭茨话的小军官,“带上你的兵,跟我去把东边敌人打下去!”他已经看见陈璞带着三个侍卫不言声奔向东城墙,目光一闪却什么话都没说,咬牙领着三四十个兵直追上去。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东城墙下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昏暗中十几个赵兵手提刀斧护了半塌的城门城墙,都是一脸的迷惘声色。
陈璞先到一步,随手抓过一个滚在墙跟的兵,一叠声问道:“敌人在哪里?”
那兵落似乎也有些迷糊,失魂落魄般朝城外的旷野一指:“退下去了……”
陈璞失声惊道:“什么?!”赵军防守疏忽措置失当,被敌人摸到东边断了后路,她冲过来时已经下定了今天就战死在这里的决心,谁料想这神出鬼没的敌人竟然会占了便宜又莫名其妙地退开……顺了那兵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十几步之外就是黑咕隆咚一片昏沉,哪里还能看见半个敌人的影子。犹疑间冉临德已经带着人赶到,二话不说一把就把她拽到一段墙垣下,吼道:“小心敌人弓箭!”
几十个兵士经他提醒,这才慌忙地找地方躲避,不远处传来一声问话:“城里勒是陈柱国吗?”
听口音这是个燕山人,可话音里却又夹着几分似是而非的上京平原府腔调,陈璞和冉临德正在面面相觑,就又听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我是商瞎子。”
第四章(30)重逢
旷野土城暗夜接敌,冉临德临机判断计画失误,致使赵军前后受挟。西边有突竭茨大帐铁骑,东边退路又被敌人趁隙袭破,战马又被自己调走,六百赵兵困守孤城,实际已经陷入了死地……自怨自艾之中他早已经下了无论如何也要保长沙公主突围脱险的决心,哪知道东边的敌人一击辄退,绝不周旋停留,正惊疑不定地琢磨敌人兵力企图,就听城墙外有人大喊:“城里的是陈柱国吗?”
冉临德是老军务,偷袭劫营诈寨设伏的事情都干过,听了黑暗中的喊话虽然惊诧,却还能稳住心神,看陈璞身子一个蹭蹬就要冒头,立刻压了她肩膀说道:“噤声!”他声音虽然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陈璞略一犹豫又藏回去,眯着眼睛把手里的刀柄攥得更紧。
就听外面的人稍停又喊道:“……我是商瞎子!”
这人一报绰号,再加上那夹着燕山口音的上京腔调,虽然冉临德依旧是脸色严峻目光阴沉一声不吭,其实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可事情来得太突然,这商瞎子蓦然现身来路又实在是太诡异,迢迢草原漠漠荒野敌骑梭织林密,军机急变人心离散,难保不是突竭茨人为了生擒长沙公主而在用机使诈……思量间外面的人又在喊话:“里面是陈柱国么?我是商成!商瞎子!”
陈璞也有些拿不定主意,黑暗中目视冉临德,压低声音问道:“现在怎么办?”
冉临德一咬牙,亢声喊道:“陈柱国在这里!商校尉,你现身出来让我们看一眼!”
他这话一出,就听城外黑暗中一阵大哗,刻意放低的欢呼声中也夹着几声咒骂:“日他娘!刚才险险把我胳膊剁下去!”,“遭娘瘟的!我脸上被戳了一刀!”,一片嘈乱中,外面贴城墙有人说话:“大将军,让里面的兄弟别乱动刀子,我们校尉来了。”啪哒几声脆响,似乎有人在打火镰,紧接着就是火把点燃的哔叭细碎声,一个人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抬有肩高,转到豁口处立定。夜风拂掠火舌摇曳,忽闪忽荡的光影映在那人铁铸般的脸庞上,也是一亮一暗……
冉临德也说不出心头是个什么滋味,拎着刀慢慢地从断垣后面站起来,直直地盯视了商成良久,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娘的!你居然还没死!”
商成举着火把呵呵一笑,说道:“刚才就差点死了……”就手把火把递给后面跟上来的包坎,迈步进了城,目光一转已经瞥见一身小兵装束的陈璞,微微一楞已经明白过来,虎跨一步臂横当胸,口中低声叱喝:“参见大将军!”他看陈璞犹自是一脸的懵懂迷惘,就知道这位柱国将军还没有从一惊一喜中恢复平静,又知道她其实不通军务,也就没等她还礼,嘴上请示“西边也是咱们的人,要赶紧发信号别让他们误会”,手一摆,刚刚进到城里的钱老三蹬蹬蹬几步便跑到西边的城墙豁口处,举起手里火把左右摇了几下。
不多时,西边粮队的火把再次开始移动,缓缓地行到土城台地下,也不用商成吩咐,孙仲山赵石头这一干陈璞熟悉的小军官就领着兵士,把大包大包的牛肉干奶饼子送过来分派到城里的赵兵手里。
直到手里被塞满了喷香的干硬麦饼和黑糊糊的肉干,陈璞还傻呵呵地仿佛做梦一般。从渡过阿勒古河之后,她就从来都没想到过,她还能遇见这些人这拨自愿留下来断后的赵兵,也从没奢望过自己还能活着再次见到这些甘愿赴死的勇士们。她甚至已经想好了,她会在下面和他们相逢,那时候她会真诚地对他们说:“谢谢你们!”她甚至还因为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这个场面而流下了眼泪。有时候,在一天的拼死搏杀亡命逃窜之后,她裹在肮脏的毡毯里,也会回忆起这些明知必死却义无返顾的人,商瞎子、孙仲山、钱老三、赵石头……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他们的名字,拼命地回忆着他们的音容相貌。可她再也回忆不起来他们确切的模样,只记得商瞎子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孙仲山从容的眼神、钱老三缴的那块金牌、包坎戏谑的玩笑揶揄……偶尔他们也会在她的梦里一闪而过,臂断肢残浑身是血,却依旧是满脸漫不在乎的笑容,就仿佛没看见她一样,纵声谈笑放肆嬉闹。她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也无法让他们注意到她。哪怕她在他们大喊大叫大跳大闹,他们也不会把一丝眼神放在她身上……
手里突然冒出来的一团带着热气的东西,把她呼唤到眼前。
“大将军,你吃这个,这个热乎。”廖雉把一块热烘烘的饼子递到她手里。
这是块刚刚火堆里刨出来的麦饼,还带着些许的灰渣泥土,烤得焦黄脆黑的麦皮散发着一股清幽的粮食香味和浓郁的奶香气,随了呼吸直沁人心脾。她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没有马上就饕餮大嚼,而是用牙轻轻咬着,让久违的大麦滋味在舌尖上慢慢弥漫,让它在唇舌间缭绕回转,直到饼化成了融融一团,她才万分不舍地吞咽下去。她的肠胃立刻发出几声抱怨一一它已经很长时间没接触这样的东西,一时间竟然有些不适应了。
她再掰了一小块,一面咀嚼,一面安静地听几个军官说话。
半个月不见,商成的脸庞更见消瘦,刀疤就象条蜿蜒爬行的蛇,几乎彻底贴在颧骨上。他拿着根木棍,撩拨着一块从火堆里滚出来的柴禾,把它再推回去,笑着说道:“……王将军高看我了,我哪里有那样的本事啊,止不过是把两哨兵分开,轮番上去骚扰而已。我也就这点本事,勉强能拖住他们的脚步,不让他们走快。其实,突竭茨人也怕着哩一一要是你们在前头设埋伏,我们再在后面一包抄,他们不得再败一次?闹了几回,他们也急了,一千多兵摆了阵势把我们一冲,我们就败了。”
虽然他说得简单,可周围知兵懂兵的人都知道,这所谓的“骚扰”,其间不知道有好几回是冒死冲杀,不把敌人打痛打怕,百多人怎么可能拖住十倍的敌人两三个时辰?顺了这想法,遥想当日阿勒古河畔这场众寡悬殊的殊死搏斗,刀光剑影中大赵勇士前仆后继,所有知道当时故事的人都是默然无语。
陈璞手里攒着饼,沉默了半天问道:“那,后来呢?”
“我们剩的人不多,又有两三百敌人在**后面咬着不放,只好在阿勒古河右岸乱蹿,直到天黑才摆脱。入夜后运气好,撞上一小股敌人,又抢了些粮食马匹,一合计,就朝南走。到双马滩,军寨已经被突竭茨人占了,就继续往南撤。到凉京渡才知道你们还没退下来……”其实这段故事商成刚才已经讲过,只是当时陈璞在出神,所以并没有听见。眼下他看陈柱国目光闪闪地望着自己,只好把经过再简要回。“我们是凉军渡过了河之后,才打听你们的消息的;还打听到李提督并没有渡河,直接就奔西南方向去了。我们又渡河回到右岸,逆阿勒谷河而上,沿途打听你们的消息,又收拢了些兵。我们想,南边西边都是敌人的地盘,要是你们没出事的话,不是向东就是向北;不过向东的话,一是能靠拢莫干寨,二是说不定中途还能碰上莫干派出来的援军,就也朝东边走。一路走一路打一路收容兵士,到这里时已经有七八百人。不过前天冲敌人寨子时吃了大亏,死伤了三四百兄弟,不得已只能先退回来,重新想办法。这不是,刚刚劫了个敌人的大粮队,准备趁他们不防备,连夜过去再搞他一家伙。”
陈璞回头望了眼城外台地下火光闪闪的粮队,皱起眉头问道:“就这样过去?你们不怕突竭茨人怀疑?”
商成点下头,很笃定地说道:“基本上不怀疑,最多就是问几句话。”他抚摩着脸上被火堆烤得有些发烫发痒的伤疤,笑了下说道,“我们观察过他们的营盘,粮队盘查得不严,基本上问两句话就放行。再说,他们的粮队都是点着火把赶夜路,过路的游骑一般连问都不问,顶多迎头撞上时,才敷衍着检查一下……”
冉临德颔首称赞道:“能以示之不能,就是这个道理。”
陈璞思索着冉临德的话,良久再问道:“要是他们也盘问你们呢?”
几个围在火堆边吃饼子啃肉干的军官都有些诧异。商成刚才派在西边的疑兵,不就有能说突竭茨话的人么?
商成平视着陈璞,从容说道:“不瞒大将军,我们现在的队伍里有十几个诃查根,这一路就是几乎靠着他们带路,我们才没迷路,也没被敌人发现踪迹。”冉临德在旁边小声对陈璞解释:“诃查根是突竭茨话,意思是‘泥土里生出来的人’,也有人说这是‘草原上最卑贱的人’的意思。”他转向商成,问道,“商校尉怎么带上这些人了?”
陈璞也问:“是奴隶?”
两个人的问题几乎是同时冒出来,商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回答谁才好。看情况这支队伍是冉临德在指挥,他该先回冉临德的话;可柱国将军的无论身份勋衔还是职务,在整个行营都能排上号……他从怀里掏出块早就污秽发黑的绵帕,一边揉酸胀的眼睛,一边谁都不看说道:“诃查根不是奴隶,他们的地位还比不上奴隶。他们是泥土里生出来的东西,是草原上最卑贱的东西。”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东西”上。“在突竭茨人和其他草原人的眼里,诃查根连‘人’都不是,就是‘东西’,是谁都可以决定他们生死的东西……”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火堆,无声地透了口气,继续说道,“从老地方渡过阿勒古的当天,我们就遇见这些诃查根。当时探哨回来报信,说一队突竭茨的兵在前面杀人,我们当时还以为是自己人被敌人围了,就急忙过去解救,结果就把他们救出来了。我问他们想不想替亲人报仇,想不想看着仇人去死,他们说想,我就给了他们武器。他们现在和我们一样,也是大赵的兵。”
几个军官悄悄地对视一眼,都没有吭声。哪怕是陈璞,也很清楚什么样的人才可以吃粮当兵。朝廷对于赵地之外的人入籍落户,在律法有明细的条文规定,赵人当兵,也有详细的户籍军籍登记制度,商成现在的做法,实际上已经违反了国法和军法,那几个诃什么根的草原人或许什么事都没有,说不定就此成了赵人成了卫兵,他却要为此而接受严厉的处罚一一不是降职,就是削职……
商成当然知道他们不说话的原因是什么。他抬起头,唆着嘴唇凝望着漫天的星斗,一双漆黑的眸子在眼睑后闪烁着熠熠的光辉,良久自失地摇摇头,说道:“我知道,我这样做,已经违反了国法和军法。我带兵的差事已经觉给孙校尉了,眼下只是一个普通边军……”说到这里他呵呵一笑,对坐一边的文沐说道,“你不会因为我现在是个大头小兵,就不理我了吧?”
文沐苦笑一下,咧着嘴说:“……怎么会哩。”
商成从火堆里刨出一个饼,嘴里连声嘘气拍打掉饼上的灰,撕了一半递给冉临德,笑道:“冉将军,今天咱们可是有分饼的缘分,等回了燕山,记得把我从边军里捞出去,让我跟着你过几天舒坦日子。”
冉临德是扶摇直上又跌跎过的人,五年牢狱几死几生,看破人情又参透世情,脱了罪之后虽然只在燕山行营做个几个月的参赞,可来去接触的都是大人物,进出观览的都是机要信函文卷,隔岸观火早已经洞察玄机,接了饼抿嘴一笑,也不答商成的话,直截问道:“商校尉,咱们下一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吃好喝好歇好,”商成乐呵呵地说道,“半个时辰后咱们就出发。”
第四章(31)不退反进
王义见冉临德和商成两人一问一答,既不请示也不商量,轻飘飘两句话,儿戏一般就把队伍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定下来,心头顿时涌起一股不快。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本事,行军布阵不如冉临德,机变骁勇不及商瞎子,可再怎么说他都是堂堂的从四品明威将军,这两个人竟然把自己视同无物?他一对漆黑的瞳仁隐在眼睑后映着火光一闪,无声地吁了口气,说道:“月夜行军,敌情不明,敌势难查,难保被敌所趁,倒不如暂留在这土城里安全。况且兵士们连日厮杀疲惫不堪,也需要时间休息,蓄养体力。不如在这里歇息一晚,等明日破晓,多派侦骑探察出敌人的动静出没,再决定去留也不迟。一一大将军以为呢?”
陈璞点点头,说:“我赞同王将军的提议。”这和她稍早前做出的决定几乎是如出一辙。
冉临德已经听出王义的话里别有含义,想要给陈璞解释,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耷拉下眼眉咬着麦饼咀嚼。商成思量斟酌的事情远比冉临德多,也没有冉临德那么多的顾虑,沉吟了一下,说道:“这里不能久留。这里三面都有敌人出没,这座土城又是这一片的显要地方,敌人再不谨慎,也会经常过来检视,随时有暴露的危险。地方又小,藏不下太多人,真要打起来,连个周旋的余地都没有。”
王义打断他的话,插嘴说道:“商校尉大概不知道,我们从傍晚到这里宿营,直到现在,除了你们,还没人注意到我们,突竭茨的游骑也没发现我们……”
商成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没有吭声。他们在十五里之外就发现了王义他们的探哨,紧接着又发觉这里驻着一队兵,要不是土城里的火光突然熄灭让他怀疑土城里可能藏着什么蹊跷,从东边绕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下狠手了……他正想和王义譬说这其中的道理,那个莫干寨出来的郑七说道:“王将军大约还不知道吧,我们也早就知道这里有人,只是怕惊动了你们,才装作不知情。要不是文校尉和我们联络上,等天一黑,我们就要过来把这里端了。”另外两个莫干寨的军官也是发笑,都说:“这土城以前就是咱们巡逻时的必到之处,每天过来过去的,至少要走两三回。就是因为知道这地方被盯得紧,所以我们才没敢在这里休息。”
三个莫干军官这样一说,陈璞王义都有些难堪,冉临德一张橘皮般沟壑纵横的老脸更是泛起两团红潮。好在面前就是火堆,火势虽然不旺,别人要是不仔细留心,也看不出他此时此刻的困窘。
商成慢慢嚼着嘴里的一块饼,口气低沉地说道:“告诉大家一个事,中路军已经败了。”
虽然一众军官的心里早就有过这样的猜疑,可现在真正听说这个可怕的消息,依然被惊得骇然变色。陈璞攥紧了手里的麦饼,拼命把自己的双手压在大腿上,可一阵接一阵的寒噤颤栗还是不可抑制地冲击着她。冉临德脸色苍白,腮帮子上的肉一抽一搐地抖嗦,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消息,可靠不?”
“我亲自审问过几个俘虏,都是这样说,应该可靠。”
“怎么败的?”
商成痛苦地摇摇头:“不知道。”
“怎么个败法?”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商成抿着嘴唇,脸色阴郁地盯着跳动的火焰。“就知道从黑水河到莫干寨,一路上死了几万人,还有一部分逃进了莫干寨。眼下十几万敌人已经把莫干寨围起来了。”他比陈璞他们早到三四天,和敌人接了几回手,也抓了几个俘虏,从俘虏们的嘴里,他已经对当前的事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突竭茨左翼十三部的部族兵几乎都到了,东庐谷王的大帐兵也全部出动了,莫干东边和北边的情况不清楚,不过南边至少有两道卡子。”
冉临德紧张思索了一下,脸上忽然露出一许笑容,说道:“看来情势还不算太坏。既然敌人重兵包围莫干,就说明中路军并不是溃败而是撤退,莫干寨里的兵还有一战的实力。看来萧大帅也应该是退回了莫干。只要有他在,有莫干老营的粮食支应,军心一时还乱不起来,无论是凭寨坚守还是向南突围,都不是不可能。”他嘴上分析得头头是道,心里其实也是十五个桶打水七上八下,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看商成一一他现在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的观点!他也需要用这个人的观点来支撑自己,让自己不至于陷入悲观和绝望的漩涡中。
商成掰了一块饼,却没有放进嘴里,而是拈在手指间慢慢地揉碎。他凝视着火堆说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固守待援显然不现实,燕山那边不可能再调集几万人进草原援救中路军,右路军兵力本来就少,道路又不畅通,驰援的可能性也不大。看突竭茨人大军在莫干寨四面云集,营盘密得一座接一座,想来他们打的盘算就是中路军围死困死。莫干寨虽然是中路军的老营,可粮食也不可能支撑太久,中路军要想避免全军覆灭,出路只能是在断粮之前就向南突围……”细碎的麦饼渣一撮一粒地从他的手指间漏出来,他却似乎全然没留意到这些。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地没了声气,只是直着眼睛出神。
这种大范围战场的局势变化情势推演,陈璞只能听个懵懂大概,半句话也接不上。三个莫干出来的军官接敌拼杀都是老手,可这种事情就根本插不上嘴。王义和文沐倒是能理解想象当下局势的险恶,可要让他们立刻拿出个清晰的看法,却又有些强人所难。冉临德却是没有象商成想得这样深远细致,受了启发,再顺着思路计算下去,片刻就被自己的设想惊出一身冷汗。他一时顾不上和商成说话,拧着眉头,反复思忖着种种可能的变化,拼命想找出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时间,火堆边的几个军官都是沉默不语。这一小块地方就只剩下柴禾在火堆里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旁边的火堆边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粗俗的笑话,可能是说到了什么精彩的地方,几个兵士嘻嘻哈哈地连笑带骂。再远点有均匀的鼾声,呼呼哧哧地很有节奏。几匹马在城墙外喷着响鼻。
良久,郑七终于耐不住这宁静得让人窒息的气氛,发狠说道:“日他娘!拼了!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他的两个同僚立刻出声附和。周围的兵士都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见三个军官嚷嚷什么“拼了”,都探头探脑地张望议论。
冉临德用目光阻止住那郑七他们,用商量的口吻问商成道:“你看,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商成使劲搓了搓手,再用热手掌揉了揉发淤的脸颊,说道:“我还是刚才的意见,再休息一阵,咱们就出发。东边三十里,有座突竭茨人的营盘,再过去就是莫干寨。咱们连夜动身,只要路上没有出状况,寅时左右就能赶到。”说到这里,商成停下来,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目光穿过跳跃不止的火焰,慢慢地审视着火堆对面的几个人,最后停留在在陈璞明暗不定的面庞上。“……我们去烧掉那座营盘。”
不管商成提出向南突围,或者是向西撤退,甚至是向东从突竭茨队伍之间穿插过去,冉临德都不会吃惊,可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商成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以卵击石的莽撞主意。他瞪大了眼睛望着一脸坚定神色的商成,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
不仅是冉临德,其他人也被商成的提议吓得呆住了,一片寂静中就听陈璞说道:“好!我跟你去!”
王义叫道:“大将军!……”但是他想说的话都被陈璞透着威严的冷然目光逼回去。
廖雉在陈璞背后低声叫道:“公主!……”
陈璞却仿佛没听见一样,双眼凝视着商成,把自己刚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跟你去。”
冉临德半侧着脸,两道凌厉的目光就象两把刀一样,从侧面盯视着商成的左眼,似乎想从这只眼睛里瞧出来什么端倪,阴沉沉的声音听着教人从心底里泛憷:“为什么?”
“我怀疑那里是突竭茨的一个粮库。”
“你怀疑?”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从冉临德嘴里蹦出来。
“是,我怀疑。没时间去侦察确认。我只是怀疑。”商成仿佛压根就没留意到冉临德凶狠的目光和狰狞的神情,把最后的一块饼填进嘴里。他仰起脸,似乎是在夜空中寻找着某颗闪烁的星星。“你们可以自己决定去还是不去。”
冉临德突然笑了一下:“那里有多少敌人?”
“不清楚。要真是粮库的话,三五千人总是要有的。”
“你有多少人?”
“两百三十四个。”
冉临德皱了下眉头:“你带这点人去对付一个粮库,是不是少了点?”
商成满脸严肃地点点头,把嘴里的饼都咽下去,然后说道:“是啊,我就是觉得人手不够,所以就没打算去包围他们。”
几个带兵的军官都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回答闹得一楞,随即就锤胸跌脚地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连陈璞也顾不到保持自己长沙公主柱国将军的尊贵威严,一头便扎在笑得前仰后合的廖雉怀里,一边笑,一边伸手在可怜的侍卫身上乱拧……
第四章(32)莫干寨的晌午(上)
太阳就象个巨大的火球,静静地悬挂在天穹的正中,用它那炽热的火焰热情地拥抱着大地。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地上也没有风。大地上的所有物事,都在蒸腾的热浪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大赵中路军的老营,莫干大寨,此刻就正在经受着晌午日头的毒辣曝晒。
这是一座巨大的军寨,东西横亘足有八里,南北绵延六里多,三人高的土寨墙上,敌楼,箭垛,兵垒,比比皆是,巨大的床子弩在胸墙后面若隐若现,弩箭的铁镞头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寒光。一面赤红色战旗被人绑在寨门上的引楼上,它和旁边几杆赤蓝青绿不一的旗帜一样,似乎都无法忍耐住暑热的煎熬,旗面软绵绵地耷拉着。几个盔甲齐全的兵士,腰里挂着牛角号,手里擎着刀枪,在引楼上慢慢地踱来踱去,警觉的目光时刻地不停在闪耀着白色光点的草原上瞄来扫去。寨门外被人踩马踏趟出来的土道上,胡乱丢着几柄折断的长矛和箭枝,一把缺头少尾的弯刀躺在道路边的草稞里,刀刃上还挂着几条发黑的血迹。几只绿头苍蝇一边哼哼着,一边在刀刃上兴奋地爬来爬去。
军营里很安静,偶尔传来的几声马嘶,几乎就是这块土地上唯一的声音。用厚牛皮做成的帐篷顶反射回来的白炽光亮泛成一片,让人无法看清楚周围的一切。朦胧中远处好象有一队兵士走过去,可地汽袅袅光影飘曳,又有让人不敢断然肯定。很远的东边似乎有点什么动静,象是助战擂鼓声,又象是厮杀呼喊声,丝丝萦萦飘飘渺渺若有若无……
在大营西边一块用齐腰高木栅栏围起来的水塘边,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在迷宫一样的密密匝匝的营帐间穿行。
这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黑脸膛上除了右眉骨的那条刀伤以外,几乎没有什么让人一眼就会注意到的特点。半指长的刀疤不象是新伤,也不算严重,唯一的后果就是把他右边的眉毛截成两段,成了相师们所谓的那种主刑伤的“断眉”。
那人飞快地穿过几排拿出来晾晒的被褥衣裳,钻进了一顶明显和周围的营帐有区别的帐篷。
赵石头精赤着上身,正坐在地铺上整理自己一路上的战利品,看人进来,只是翻了翻眼皮,就继续把这些耳环手镯挂链的小物件分门别类地放好。他最近经常这样干,把东西取出来检查一遍,再重新包裹贴身收好,只留一两样他喜欢的拿在手里反复地欣赏。
包坎浑身上下就剩一条薄裤,手里抓着块不知道什么布,就当蒲扇般摇来摇去,揩着下巴上流淌的汗水问刚刚进来的钱老三:“叫你去做甚?”
钱老三顾不上和他说话,随手抄起帐蓬角陶罐子上的木碗,舀了碗水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再舀了碗水仰头倒下去大半,才捏着碗舒坦地呻吟了一声,叹气说道:“哈!一一没把我热死!”他喝光了水,把碗放好,扒拉掉上身的短布衫在汗淋淋的胸膛上乱抹一通,坐到包坎的铺上,这才回答包坎的话,“也没啥事,就是告诉我,我升了,现在是西马直的边军副尉。”升职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情,但是他的语气不仅没有兴奋和激动的劲头,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惆怅和抑郁,仿佛升职的其实是别人,和他没什么相关一般。
包坎和赵石头都没有显露出半点的惊奇,他们也没表示祝贺。赵石头把一个手镯举在帐门中透过来的光柱里仔细审量,包坎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破布。帐篷里还有二三十个兵,他们有的在打鼾瞌睡,有的在闭目假寐,还有的在抱膝出神。十来个诃查根根本听不懂中原汉话,都低着头在整理刚领下来不久的盔甲兵器。苏扎蹲在另一头撩起来的帐门边,给两个诃查根示范如何打绑腿。
过了半天,包坎才再问道:“校尉兼指挥,是仲山不?”
钱老三点点头,把半湿的短衫随手摊在膝头上。
“他人呢?”
“被行营知兵司的一个什么主簿叫走了,好象是找他核实他写的那份文书。到底是不是,我也没大注意。”
包坎又沉默了半天,然后问:“上头没说怎么处置大人?”商成到莫干寨的第二天,就被卸了所有职务,然后和他们一道被分派到这个专门为左路大军溃兵设立的休养营地里,到现在整整五天过去了,既没说怎么处分,也没说他的去处,就好象他已经被上头遗忘了似的。
钱老三摇摇头。他阴沉着脸,慢慢地抚摩着刮得不怎么干净的脸颊上的胡子搽,半晌才说道:“没说。我问了,上头说,粮草转运司对这事情还没个定议。不过,他们问我,大人这个人怎么样。”他手指头捻住一根长长的胡子,猛地一扯,把那根胡须揪下来,才再说道,“也不知道他们问这个是想搅什么鸟事。”
“你怎么说的?”
钱老三黑着脸,咬了几下牙埂子,朝旁边地铺上还在昏睡的商成瞄了一眼。商成也没穿上衣,脖子、肩膀、腰间和两条胳膊,到处都贴着膏药;一条生布绷带绕过他的肩膀,和绕在他胸膛上的绷带绞缠在一起;一条染得黑一块蓝一块的粗布裤子,一条裤脚拖在膝盖上,另外一条裤脚挽在大腿根一一他的大腿上也缠着厚厚一匝绷带。看着商成身上这大大小小的伤,钱老三似乎又回到几天前趁夜袭营的时候……袭营烧粮的计策被敌人识破,半道上就中了埋伏,队伍只能夺路东进,他和孙仲山连带百十个兵断后,陷入敌人的重重包围。拂晓晨雾中一场混战,兵是越打越少,敌人却越来越多,冲到哪里哪里就是突竭茨的兵,突到一处一处是刀山矛林,到最后四面八方都是数不清的皮帽子,根本分辨不出哪里是逃生的路。千钧一发间商成带着人破开敌人的阵势,把他们救出来,可他自己又被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卷进去,要不是陈璞带人杀回来……
似乎是想到什么可怕的事情,钱老三打了个寒噤,人也从失神中憬悟过来。他把目光转开,哼一声说道,“我还能说啥?我屁都没放一个,就喊他们自己过来看大人身上的伤!”他眯缝着眼睛,瞪着帐篷外白晃晃的世界,良久啐了口唾沫,冷笑道,“遭他娘的!真不知道那些卵子混帐成天价都在想啥!不就是招了几个诃查根当边兵嘛,屁大点的事情,都问他娘的三四回了!”
包坎乜他一眼,冷着面孔低声呵斥道:“小声点!大人刚睡着!”
他的话就象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本来还有点嘈杂言语的帐篷里立刻就清净下来,连那些听不懂汉话的诃查根也紧紧地闭上了嘴。营帐里突然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商成一起一伏的轻微鼾声。外面草丛里有几只不知名的小虫,在唧唧地鸣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谣。水塘边似乎有人在说话。从某个地方传来几声低低的啜泣。
看自己的冒失并没有把商成惊醒,钱老三轻轻地吐了口长气,悄声问道:“今天军医来过没有?”
包坎点点头,说:“来过,刚走。把伤药给大人换过了,还让吃了付药,说再将息两三天就没事了。”他从铺边的草丛里拎过个干粮袋子,翻出块裹着红枣的白面馍,掰一半递给钱老三。“大将军托人捎来的,都有份。”说着,就把另外一半放回干粮袋子。
钱老三看了看馍,说:“给大人留着。”
包坎温情地看了好朋友一眼,说道:“大人已经吃过了。大家都是一人半个,吃不饱,也就是解个馋。”
钱老三固执地说:“我不要。”
包坎也没再劝说他,把那半边馍也放回去。
过了一会,孙仲山也回来。
和钱老三一样,刚刚从“假职”正式升任西马直指挥兼边军营校尉的孙仲山,脸上也没有欣喜的表情。他问了下商成的伤,又吃了半边馍喝了几口水,就坐在一边再也没说话。他的眉头一直紧紧地蹙成一团,眉心都拧出个“川”字,显得心事重重。
赵石头把零碎的物件都收拾好,八叉着腿斜靠着裹成堆的被褥坐在铺上,问道:“咋咧?不舒服?还是伤口灌脓了?”他知道,孙仲山在袭粮库那一战里肩胛上被敌人劈了一刀,虽然入肉不深,但是伤口很长,伤得不算轻。
孙仲山没答话,只是唆着嘴唇摇下头,表示自己没事。
赵石头凝视着他,想了想,再问道:“是不是你写了缴上去的文书,被上头挑出刺了?”本来这份记述来回经过的文书,应该由商成来写,但是商成一来有伤在身,二来又刚刚被卸了职,所以就只能由代理他职务的孙仲山来写。
“文书上的事情没什么大毛病,就是些枝节小事可能没写清楚,解释了就罢。”孙仲山笑了笑。他不想让石头为自己担心。
包坎窥着孙仲山的脸色说道:“那到底是怎么了?”
孙仲山不吭声。良久,他才说道:“知兵司一直在问大人的事情。翻来覆去地问。”
第四章(33)莫干寨的晌午(中)
先前钱老三回来说起,上头在询问商成的事情,包坎并没有太留意。因为这事明摆着,虽然他们这支粮队最后回到莫干的还不到十个人,可左路军兵败阿勒古,要处分也是处分李悭他们这些砸锅将领,和他们这些大头兵芝麻官有屁的相干啊!就算商成在半路上收留了十几个诃查根当兵,也是事急从权的办法,草原那么大,阿勒古离着莫干寨又那么远,要不是有这些诃查根带路,几百人别说回莫干了,怕是连水都喝不上一口。这应该不算是什么不得了的大罪过吧?顶多抽几鞭子叱责一顿,也就罢了。可现在孙仲山也被问到这事了,而且找他问话的还是行营知兵司的人,就不能不让包坎感到诧异和蹊跷。
他拿着短衫慢慢揩抹着颈项肩膀上流淌的汗水,脸上毫无表情,紧张地思索着这两次问话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说实话,他倒不怕莫干寨这边如何处理这件事。商成,他,还有石头,他们仨虽然都在西马直边军里支应差事,其实都还是实打实的卫军军官身份,人事履历也在卫府那边,所以他一点都不操心边军能把他们怎么样一一边军有司衙门只有个“代辖”的权利,根本就不能处分他们,只能卸掉他们的职务;要真是撤了他们的差事才更好,不能在边军干了,正好回卫军去,凭商成的勋衔,就是随便扒拉个职务,也要比个军寨指挥高出好几级。可是行营知兵司突然横插一杠子,事情就麻缠了。知兵司的管辖大,凡是和兵事有关的事情都能过问,官兵的赏罚升降都得经过他们审阅考核,谁知道他们这回注意到商成,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大军新败战事正急的时候,谁都不会去统计什么功劳,所以赏肯定是没影子的事情,罚也谈不上,升职当然就更不沾边,惟独降职倒是很有可能。可降职就降职吧,知兵司为什么还要东打听西打听呢?
他越想心思越乱,脊背上被蚊虫叮咬出来的小疙瘩也跟着痛痒得让人难受,使劲拍死一只爬腿上的黑蚊,问孙仲山道:“他们都问些啥?”
孙仲山仰脸想了想,又摇摇头,说道:“我就是不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这一下不仅是包坎,连钱老三和石头都满脸疑惑地盯着孙仲山。不知道他们想问啥?这叫什么话!
石头问道:“那你总记得他们都问了哪些话吧?”
“记得。问得多,乱七八糟的,什么问题都有。有运粮的,有打仗的,还有去年冬天剿匪的。连大人‘瞎子’‘和尚’这俩绰号的来历都问过。还问起大人家里的情况。”他顿了顿,似乎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半天才又说道,“连渠州剿匪的事情都问。还问我,军官们觉得大人这个人怎么样,下面的兵又是怎么看大人的……”
钱老三和石头面面相觑,都不明白知兵司凭白无故跑来打问这些事情干什么。包坎已经琢磨出点门道,心情一放松,眉头也跟着舒展开,脸上已经浮起一抹笑容,随口问道:“你怎么说的?”
孙仲山横了他一眼,道:“我还能咋说?”
包坎没理会他话里的不满,再问道:“知兵司怎么说?”
“问完话就让我走了,多余的也没说什么。”
包坎嘿嘿一笑,也没再言声,枕着胳膊就躺倒在自己的铺上,舒坦地长长吁了口气,还跷起一条腿有节奏的晃悠着。
包坎这付轻松惬意模样,全落在旁边人的眼里。大家看他刚刚还愁眉苦脸,突然间就雨过天晴,显然他已经琢磨出知兵司找孙仲山问话的意图,说不定也猜到即将落到商成头上的处分一一看包坎的神情,就知道这肯定不会是什么不得了的处分,兴许就是申斥几句,连鞭子都不一定会挨上……
孙仲山知道,包坎故意做出这付神秘模样,就是想勾着石头钱老三去找他打问,然后趁机从他们那里“盘剥”点战利品,抿嘴一笑也不说破,自去帐篷角取水解渴。钱老三也瞧出来包坎有“待价而沽”的如意盘算,便呆着脸假作凝思苦想,就等石头去上当。石头年纪轻沉不住气,心里替商成担心着前途也看不穿包坎的把戏,迈步过来小声问道:“那我和尚哥到底有没有事?”
包坎把已经阖上的眼睛再睁开,撩了石头一眼,慢腾腾地问道:“你想知道?”
石头使劲点下头。
“把你那金镯子给我,我就告诉你。”
石头一听包坎打他心爱东西的主意,眼珠子一瞪就骂道:“遭……”被包坎不冷不热地瞥了一眼,后半截骂娘的粗话就被堵在嗓子眼里。他下死眼盯着包坎,咬牙把心一横,从怀兜里掏出金镯子,攥紧了说道:“你先说!说了它就是你的!”
包坎嗤笑一声,懒洋洋地闭上眼睛。
“好!镯子先给你!……”
就在这时候,营帐口的阳光一暗,文沐已经钻进来,四下一望,便乐呵呵地问道:“都在啊。什么?”
孙仲山就在帐口,看文沐一身簇新的青色戎常服,硬皮盔银钉腰带牛皮软靴穿戴得整整齐齐,便知道他已经重新领了行营的文书职事,放下手里的木碗就要行礼,胳膊刚刚抬起来,就被文沐拦住了。文沐道:“私下见面,不搞这些。再说如今我也受不了你们的礼,咱们平级。”说着双手抱拳朝一脸愕然的孙仲山拱手一礼,又朝钱老三也拱拱手,嘴里道,“孙校尉,钱校尉,先给两位道个喜。撒目金牌的叙功文书行营已经签发了,晚点就会有正式的通知一一两位如今都是正八品上的怀化校尉。”
随着文沐的话音,钱老三和孙仲山就觉得浑身的血液刷地一声都集中到脸上,眼前的一切物事陡然间就变得朦胧模糊起来,脑袋里仿佛唱开了大戏,钟鼓铙钹嗡嗡乱响。两个人都是张口结舌,除了干咽唾沫之外,竟然是半句话都说出来。
他们俩早就知道撒目金牌是大功劳,私底下也猜测过这功劳能让自己升一两级勋,可一下就连跃四级,却是大出两人的意料。何况他们还以为,这功劳要等到战事结束回到燕山之后再叙,哪料想行营做事竟然这样干脆,才缴上金牌三四天工夫,就已经正式下文了。
好半天,孙仲山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巴咂着嘴想说点什么谦逊话,可光张嘴,嗓子里居然哑得发不出音,又见文沐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一着急,抄起木碗倒了大半碗凉水,双手捧了递给文沐,嘶着声音说道:“谢谢昭远兄。”
文沐也没客气,笑着接了碗一口喝光。
孙仲山咽口唾沫,努力定了定心神,轻声问道:“那,我们这班弟兄呢?也都有赏赉么?”
文沐轻轻摇下头。这是特例,是行营为了振奋士气而从急从宽叙的战功,其他的溃败官兵怎么可能有份?能不追究责任就很不错了。象他自己,也是在行营单设的休养营里关了三天,才以“待勘”的身份暂时借调到知兵司帮忙。而象冉临德这样的高级军官,都还在休养营里写兵败陈述和战事经过哩;就算写好呈递上去,也还要被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询问核实,然后等着行营的处置,而且这还不算完,等回到赵地,他们还要接受兵部的筛查审议,还要等着上三省最后的处理意见……
孙仲山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他也顾不上关心冉临德的遭遇。他再问道:“我们大人呢?怎么处理?”
文沐木着脸,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躺在地铺上酣睡的商成,喟然叹了口气说道:“商大人,他可能……也许……大概……”
石头捏着金镯子张皇地问道:“文大哥,我和尚哥没事吧?”
文沐再摇下头,说道:“我听说,商大人……”他一脸戚容盯着商成,只是唉声叹气,等帐篷里所有人都难过地低下头去,他却突然笑道,“商大人可能要调去燕山左军第四旅任旅帅!”
帐篷里突然安静得仿佛一根针掉草地上也能听见。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是用狐疑的目光去别人那里寻找一个答案,连早就猜测到商成不会有什么大麻烦的包坎,也象傻了一样地张大嘴,瞪大双眼,神色迷惘地盯着文沐一一他似乎突然间就不认识文沐了……
“嗷!”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间怪叫了一嗓子。霎那间所有人都跟着欢呼起来。孙仲山一拳擂在钱老三肩膀上,然后又把滚地上的钱老三拖起来,把他夹在自己肘弯里原地转了好几圈。石头扔了镯子一蹿三尺高,猢狲一样满地乱蹦,嗷嗷地嚎着。苏扎和田小五挽着肩膀振臂大喊。十几个诃查根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呆望着这些中原人发疯般地嚎叫嘶喊,随后他们也被这喜庆的气氛感染,拔出刀叮叮当当撞得乱响,一声接一声地吼着:
“诃查根!诃查根!诃查根!……”
第四章(34)莫干寨的晌午(下)
营帐里骤然爆发的欢呼声惊动了营地的值勤哨兵,很快地,一个小军官就带着两个兵过来查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
随着这低沉中带着威严的一声询问,刚刚还在跺脚振臂大声鼓噪的边兵们立刻就安静下来。看着立在帐篷中间面无表情的值勤军官,再看看帐门口分左右持矛肃立的哨兵,大家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纪律森严的军营,是枪矛如林营帐接地连天的莫干大寨,自己如此喧嚣吵闹,后果不堪设想,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挨皮鞭军棍都是轻罚,贯耳游营甚至砍头示众也不是不可能!
值勤军官一双小眼睛里迸着冷森森的寒光,把四周手僵脚硬犹如石雕木刻的军官兵士逐次审视一回,最后落在文沐身上。他一手扶着腰刀,一手背在手后,朝文沐微微颔首,冷然问道:“大人知道刚才是谁在大声喧哗吗?”
文沐这个时候也是后悔得不得了。这事不能怪别人,要怪就怪他自己,是他把玩笑开过头了的!以商成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他绝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可现在事情已经出来了,说什么都晚了,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弥补,看能不能大事化小事……他不能让这些人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而去吃军法!
他朝值勤军官拱下手,略躬了身,低下头解释道:“是我说话不小心……”
“不关文校尉的事。”孙仲山上前一步对值勤的什长说道,“是因为我刚刚进了勋衔,大家为我高兴,一时就忘了这是军营违了军令。这事情本来就因我而起,而且作为这里的校尉指挥,也是我号令不严才致使兵士们违禁。”说着他横臂行个军礼。“孙复举止不谨治军不严,诚心领受军法。”
钱老三也反应过来,站铺边脚地里急急地说道:“还有我。钱狗剩行什么不……治军那个不连,”他还想学着孙仲山行军礼,胳膊抬起来才发现自己是精光着上身,手忙脚乱中干脆抱拳作揖一个长躬,“……我也诚心领军法。”
石头扎手扎脚也想过去请罪,还没迈步,就觉得有人在自己裤脚上轻轻扯了下,低头一瞥,商成已经半坐起来,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人多不见得就一定会“法不责众”,要是大家一拥而上,让值勤军官误以为这是想靠着人多威胁他,事情才真正是麻烦了。
那什长半侧着身,没受文沐和钱老三的礼,嘴里淡淡地说道:“恭喜孙校尉进勋。”他嘴上说恭喜,脸上却没半分“恭喜”的神色,稍微一顿继续说道,“但孙校尉留心,这里是军营,扬声笑语蔑视禁约,是杀头的罪!”凌厉的眼神在几个人身上一转,“这回我不追究,再有一回,几位就等着行刑队的红缨子大刀片吧。”说完话还了孙仲山一礼,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昂首出了营帐,领着两个把门的哨兵去了。
直到再看不到几个值勤兵士的背影,压在众人心头的那颗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一片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中,赵石头恼恨地骂道:“文校尉,我们可是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说你除了会丢开粮队去抱粗腿,还能不能不干点好事呢?”
“石头!”孙仲山呵斥了一声,“你说的什么话?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
文沐苦笑一下,也不替自己辩解,走到商成身边坐下来,问道:“伤口利索点没有?”
商成在裹着生步的胸口按了按,笑道:“小伤,没事的,再歇两天就该差不多了。大将军和冉将军的伤怎么样了,知道不?”那天他去救断后的孙仲山他们,结果自己也陷进了突竭茨兵的包围,要不是陈璞带着人拼死相救,他们这些人多半已经战死了。也就是为了援救他们,又死了几十个兵士,连陈璞自己也挨了一刀中了三箭。
文沐摇摇头:“不清楚。”
商成惊讶地问道:“你没和大将军他们在一起?”他看文沐气色红润,青袍鞋帽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还以为他没象自己这样被关进休养营等着接受讯问勘察哩。
文沐笑道:“我也是昨天才‘放’出来的。左路军大败,跑回来的军官都要先接受知兵司的验察。你知道,出事的当晚我才到的左路军大营,后来的事情又一路都有佐证,几个人的笔录相互一对照,自然就没事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冉将军就麻烦。他是左路军军务参赞,不少事情都是参与过谋划决策的,如今已经被拘禁了。”
商成一怔,马上皱起眉头问道:“他不会有事吧?”虽然他觉得冉临德作为一个军务参赞并不是那么称职,但是他还是对这个人很有些好感。
文沐摇头说道:“不好说。他是单独拘禁的,我也没见过他,只听说他写的两份左路军战事检查都被行营驳斥了。”
商成巴咂一下干裂的嘴唇,朝放水罐的角落望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到正在找包坎讨要金镯子的石头身上,轻声说道:“石头说话莽撞,你可别朝心里去。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怎么会?我又不是个小气人。再说那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文沐低垂着目光说道。说起当初在阿勒古河畔他私自丢下后队不管的事情,他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悔恨。他当时真不该那样做啊!虽然粮队没事,可他毕竟辜负了商成的信任,还罔顾了商成的军令,就为了去巴结……唉!直到现在,他都还能从赵石头钱老三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猜疑,从他们的言谈里感觉到疏远,就算是和他很谈得来的孙仲山,对他的态度也是恭谦多于亲近。就象眼下,他特地来给他们报喜,本来也有个趁机会弥合裂痕的心思,可这些人看见他,就宁可把满心的喜悦压在心底,也不愿意过来给商成贺喜,他们这样做其实也是告诉自己,他们不想和自己一起分享这桩喜事……他眯缝着眼睛盯着脚边的青草,想对商成说句诚恳致歉的话,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总是张不开嘴,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商成瞥他一眼,笑道:“还想着那事?”他慢慢揉着肩膀上有些发痒的伤口。“老实说,我多少也有点生气。你也是老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当然你也有你的苦衷,当时那些军官的命令你也不能违抗,可你就不能变通一下?比如说派点人护送他们,让他们先跟上来?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责任,是我疏忽了,让你负责后队的时候,也该给那些军官们说清楚,让他们不能乱了队伍的指挥号令。所以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有错,论说起来,我的错在先,错误也更大。”
文沐心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根本就接不上话,只能勉强在脸上挤出点苦涩的笑容。
“在西马直的时候,我也办过不少的错事,有些是不明白道理,有些是不了解情况,下马伊始就对着这呀那的指手划脚,叽里呱啦地下命令瞎指挥,下面做事的人也不敢和我争论辩解,就任凭我胡闹,结果事情没办好,还花了不少的冤枉钱。”商成象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抿着嘴摇了摇头。“后来我就和他们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没有什么都精通熟练的人,我要是做得不对,他们就该直截告诉我,要是我坚持错误的看法想法,他们就该拒绝执行我的吩咐。后来就好了,我吸取教训,再不乱说话,他们也知道驳斥反对我错误的观点,再后面的事情就越来越顺手。”他停下话,偏着脸看着文沐,真诚地说道,“所以以后你要是看见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就一定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因为我的勋衔比你高,就把话埋在心里一一你把实话告诉我,指正我的错误,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文沐这才听出来,商成噼里啪啦一大篇话,最后这句才是要点一一商成把所有的过错都揽过去了!
他的胸膛里蓦然涌动起一股热潮,鼻子一酸,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他赶忙低下头,手里使劲地掐着几根草叶子,拼命遏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
半天,他才恢复了平静,舒着气抬起头,对商成笑道:“看,我还说来给你报喜的。是这,我上午听到行营里的一点风声,你马上就要晋升了,去燕山左军第四旅任旅帅。”
商成楞住了。他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是被帐篷里的喧闹声吵醒的,所以并不知道这条消息。
他立刻问文沐:“真的假的?昭远兄,你可不能拿这事和我乱开玩笑!”
“我又不是喜欢嚼舌头的婆娘,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文沐难得地说了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话。“只是消息,我还没看见正式的公文,不过消息应该是可靠的一一我见过行营分发各有司的备选名单,你的名字列在第一位。咱们再见面,我就该称你一声‘商旅帅’了。”
文沐走了。
商成笑着接受了来自自己的朋友和战友们的提前祝贺,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思考。这可是一旅的主官啊,他能感受到肩头上那份担子有多么的沉重。
第四章(35)行营
快到吃夜饭的时候,这个休养营地里的官兵都被集中起来,一位特地从行营赶来的将军,当着所有人的面,授予钱老三和孙仲山正八品上怀化校尉的双二银钉玄色腰带,以表彰他们在阿勒古河西岸战事中的卓异战功。他同时宣布,因为两哨西马直边军在一系列战斗中表现出来的英勇、顽强、坚韧和无畏,行营决定,这两哨边军正式晋升为燕山卫军;至于这两个哨的兵士们的去处,以及几位军官下一步的职务调动,行营有司方面很快就有一个详细具体的安排。
虽然文沐提前就把消息“泄露”给孙仲山他们,然而,当喜讯真正到来的时候,大家依然为此感到深深的激动和振奋,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大家都摆脱低人一等的边军身份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简直是无法用笔墨来加以形容……
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那位军官在授勋之后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匆匆地离开了营地,由头至尾,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商成晋升旅帅的事情。
因为这个发现,大家的情绪都不由得变得低落起来。虽然孙仲山出面劝说,可大家就是打不起精神,连领来的三盆子打牙祭的肉菜和两筛箩黑麦大饼子,也几乎没有人去动一下。
直到天黑,都没有任何和商成晋升有关的消息。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就起来了。帐篷里没有人说话,人人都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事情可做的,就抱着膝头枯坐在地铺上。营门方向的任何一点响动都会把人们的心拔得老高。营帐外的走动和说话也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有几回甚至有人已经听见哨兵在大声地敬礼,可等众人拥到帐门口张望时,却总是收获一肚子的失望和惆怅。
日头缓慢而坚定地按照自己的路线在天穹上移动着,从东向西划出了一条完美的弧线。日暮随着远处有节奏的报时鼓点如期而至。夕阳的余辉斜斜地穿过帐门,在帐篷里投射下一条长长的金黄色光影,满地的绿草、铺在草丛上的被褥、或坐或躺的人们,还有一张张因为失望而变得忧虑的面庞,都在这柔和的晚霞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红。
人们渴盼已久的消息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开一一饭咧!开一一饭咧!”
随着营地的伙房那边伙头拖长声调的吆喝声,周围的营帐里钻出不少兵士,抱着筛箩拎着木盆,三三两两相跟着去领今天的夜饭。可帐篷里却没有半点响动,每个人都在窝在自己的铺位上,阴沉着脸不吭声。
孙仲山盘腿坐在营帐门口,嘴角向下耷拉着,目光深沉地盯着手里的银钉腰带。他现在的心情很差,胸膛里郁结着很大的一团怨气,看什么都是毛毛躁躁地,直想找个什么东西摔得粉碎,或者找个什么人大吵一架。可他偏偏又不能这样做!他现在是这支不到三十个人的小队伍的带兵军官,他要是克制不住自己,谁能想象出这些兵能干出什么事?
他最后一次朝营门的方向张望了一眼。伙房前挨挨挤挤地排着几队领菜领汤领饼馍的兵士,根本看不清楚哨兵在做什么。他默默地叹了口气,起身招呼身边的几个兵:“田小五,苏扎,你们带几个人,去把夜饭领回来。”
“是。”田小五和苏扎的答话有气无力。而且他们嘴上虽然答应着,人却没有动。
孙仲山眯缝着眼睛盯着两个磨磨蹭蹭的家伙,压在心头一天一夜的火苗腾地蹿起来,过去二话不说就给俩人一人一脚:“快去!”
田小五和苏扎这才慢腾腾地套上粗布短褂,褡扣也没系,胡乱点了三个边兵的名字,扯起领伙食的家伙事,一偏一倒预备去领大家的夜饭。但是他们只走了两步就停下了一一帐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绿色袍服戴双翅兜鍪的军官,把他们的路给挡了。
“北郑过来的商成商校尉,是在这里吧?”
几个兵士急忙间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孙仲山已经扬声说道:“是!商校尉就在这里!”
那军官随手还了个军礼,疑惑地上下打量着孙仲山身上的黑漆铁甲和手里的四钉腰带,皱起皱眉问道:“你就是商校尉?”
“不是!”
“他现在在不在?”
“在!商校尉身上有伤,正在休息。这是军医的嘱咐!”
那军官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让他起来,跟我走。”
根本不用孙仲山吩咐,反应过来的田小五已经猢狲般灵活地从一溜地铺上窜过去招呼商成了。孙仲山虽然猜想这军官八成就是为商成晋职的事情而来,可看来人的装束服饰,比商成还着一级,想来职务也不可能有多重要,再加上一副冷淡的神情和一双冷漠的眼神,似乎又不象是怎么好事……他心头忐忑既喜又忧,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找商校尉,是为了什么事?”
那军官睥睨孙仲山一眼,一言不发,只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孙仲山面前。
这东西是银质的,上宽下窄前尖后方,不过巴掌长短粒黍厚薄,可白中泛黑的银面上浮起的一大四小五个字却把孙仲山唬了一大跳:
“令。燕山行营。”
这是令箭!燕山行营的令箭!
他听说过却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
被田小五叫醒的商成走过来。他看了看军官手里的银令箭,问道:“我就是商成。你有什么事?”
“你是北郑的商成商校尉?”见商成点头,那军官接着说道,“你跟我走一趟。”但是他马上就问道,“你的甲胄和军装呢?”
商成低头把自己打量一回,对那军官说:“都打烂了。没来得及补领。”他的袍服盔甲早就在路上打得稀烂,回到莫干后又马上就被解除职务,也没地方去再领一套,现在穿的是平常士卒的无袖粗布短褂,因为身上到处都裹着绷带,褂子又不大合身,所以就没系褡扣。肥大的粗布裤拿条粗牛皮腰带扎束着。脚上的靴子已经开了线,走路时右脚底一块脱帮的黑硬皮子被甩得啪嗒啪嗒响。
那军官犹疑了一下,摇下头说道:“……算了,走吧。”
商成既没问那军官要带自己去哪里,也没问去做什么,就跟着他出了帐篷,接着又出了营地。营地外哨兵看管着两匹马,军官自己骑了一匹,商成便上了另外一匹,接了哨兵递上的鞭子在马股上轻轻一扫,缰绳一松就随军官驰出去。
也不知道那军官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标记,或者这人是不是经常在大营里纵马出没,总之营盘里的各个哨卡远远望见他们过来,朝旁边一立立刻就放行。从休养营过来的一路上还遇见了好队巡营的值哨队伍,也都没有喝令他们下马进行盘查,只是让到道边,眨巴着眼睛一脸迷惑地逡巡着商成一一显然,他们都对商成的一身伤病还有他那身小兵装束感到好奇,说不定还好奇他的身份……
商成并不是第一次到莫干寨。事实上,过去两三个月里,他前前后后在这里进出了四五回,可每回都是驻留在休养营旁边的那个水塘附近,从来就没在这座中路军的老营里四处走动过。这时候打马驰骋,才算真正领略到这座大营盘的恢弘和壮观。从西营向东南走,箭楼、垒堡、拒马比比皆是,栅栏木车巩固的营地随目可见,一顶顶帐篷横看成列纵望成队,整齐排列仿佛一直勾连到天地尽头。半没的夕阳余烬下旌旗招展,朦胧夜幕中剪影如画,又有几声马嘶驼鸣飘绕回荡,呖呖噜噜给这一片威武肃穆的沉寂凭添三分杀气……
商成跟着那个军官一路驰出四五里,接连过了四五个严密把守的水塘一一这些水塘就是突竭茨人所谓的“哲斡丹”赵人所说的“莫干”,最后来到个关防严密的营地前。这里的气象一看就和一路经过的那些营地不一样,燕山行营的银令箭也不顶事,即便带路军官和门口值勤的军官一看就知道他们相互认识,可还是一样要下马接受检查。商成既没有佩刀,身上也没穿甲胄,短褂布裤一目了然,一个七品校尉依旧审犯人一样把他上下审视好几眼,这才把手一指营门口的一个遮阳小帐:“过去签到。”
等商成签下自己的职属勋弦姓名,再解释一遍自己为什么没有归德校尉的兜鍪甲胄战袍腰带等服饰,又有带路军官在旁边帮忙递话,这才被勉强放行。
他现在已经猜到了,这里就是燕山行营的驻在,中路大军的最高指挥所。不过他暂时还想不出来为什么会把自己带来这个地方。兴许是所有晋升旅帅的军官都要经过这样一个步骤吧,毕竟那是四五营兵士,旅帅的一举一动,就关联着两三千人的生死存亡,也关系着某个方向的胜败输赢,甚至会决定某个庞大的军事行动的成功或者失败……
当然,他也可能完全猜错了。说不定这事和他的职务调动毫无关系,仅仅是那个不怎么知军事晓军务的柱国将军想答谢他的救命恩情。
他跟着那个军官一直走进了一顶警卫森严的牛皮大帐篷前。
第四章(36)晋升
隔着还有一箭之地,商成就已经望见大帐篷外架起了一排四座大火盆,熊熊火焰映得四面一片通红;火盆后雁阵般布列着两队甲士,个个扣刀直身肃立,雕像般目不斜视。待走得稍近,又看见大帐门边踞座着一面人般高的虎头牌,金框绯底赤红镏边,上书:
“大赵燕山行营总管萧”
九个楷书大字笔画严谨,结体平正紧密,神韵法度森严,便知道这是上柱国将军、澧源大营提督、总揽海燕晋三卫军政事并管辖征伐突竭茨一应事宜的萧坚萧老将军的帅帐。
将及大帐半箭之地时,带路军官就他等待晋见,自己先走一步前去通禀。不多时大帐口出来一个穿浅绯色圆领戎常服的五品将军,立在卫兵前低声喝问:“谁是商成?”
这时候商成已经扎舒好短褂腰带,宽散的裤脚也裹紧了压进皮靴里,听见讯问,急跨几步站到火光下,挺身抱拳当胸略略一躬,应答道:“职下就是!”
“大总管叫你进去!”
“是!”
商成小跑着疾走几步,到帐门口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朗声禀报道:“燕山卫归德校尉商成,晋见大总管!”
稍停一下,就听大帐里传来一个平静中夹杂着些许苍老和疲倦的洪亮声音:“进来。”
“是!”
商成大声应喏着踏进帐篷。他借着背后的火盆光影仔细觑着道路,两步转过一道垂门,眼前豁然火光一片,也不知道点燃了多少根羊脂大蜡,整个营帐里到处都是直刺人眼的明晃晃亮点光晕。他乍然从昏暗中出来,左眼被耀眼的光亮一激,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情景物事,阖目低头稍息,这才睁开眼睛渐渐去适应一一敞阔的营帐里三面立着好几簇比人还高的铁枝灯架,拳头大的烛火在儿臂般粗细的蜡顶飘曳燃烧。西边立着一张木图,点线缺断画疏字稀,显然就是放大的行军舆图;木图前摆着几张空椅。东边一排七八张座椅上也只有三个人,都是单貂尾四翅兜鍪绯红色战袍裹着鱼鳞细甲,一看就知道是四品的将军身份。东西两列座椅的尽头是张长木案子,案头两侧一左一右各压着一盏细纱灯,令箭壶笔筒砚台纸张卷宗依次摆放的整整齐齐,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将军在木案后居中而坐,手里拿着几页公文信函,正眯缝着一双三角眼,用凌厉如刀刃般的目光把自己上上下下地反复打量。
商成身上没有着甲胄,这时候就不能用军礼拜见,他右脚踏前一步抬胳膊拱拳当额,就预备行军中晋见大礼,萧坚轻轻把头摆了一下,说道:“你有伤在身,不用行礼。”随手指了西边的一排空座椅,“坐下吧。”
虽然有萧坚的军令,商成依然单膝支地行了礼,起身朝坐在案子右边的陈璞微微点头,一声不吭便在西边的最后一张椅子上端然坐下,低垂了视线凝视着脚地,心静气平地等着上柱国将军询问指示。
萧坚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一份接一份地翻看公文。偶尔他也会抬手拿过案上的细瓷杯盏,缓缓啜一口茶水,然后又埋下头。陈璞和三个将军似乎都是满腹的心事,各自攒着眉头一言不发,一时间偌大的营帐里竟然是阒无人声。
许久,萧坚才放下文书,伸手扶了扶头上戴的赤红色交脚幞头,把一缕从帽沿边爬出来的华发抿到鬓角里,轻咳一声,开口问道:“商校尉是燕山屹县人氏?”
商成侧过身,座位里朝萧坚拱手禀个礼,朗声道:“告大总管:职下原籍是渤海晋县,东元十七年春,突竭茨寇边,青裳和晋县两座城都被烧成白地,职下才从渤海卫辗转到燕山屹县投靠亲戚,然后才在屹县落的籍。”这是霍士其在他入籍之前就编撰好的借口,虽然其中也有破绽,经不住有心人的仔细推敲,可青裳和晋县的户籍帐册也在那场战火中损毁殆尽,就算别人想追究个水落石出,也是查无可查。
“听说,你还曾经在嘉州做过几天的和尚?”
“是。家里地少,用不上那么多劳力,所以职下十一岁时就开始跟着本家一位族叔在外务工。十五岁那年,叔叔和我随一支商队路过嘉州,途中遇见一位大和尚,他说我有慧根,与佛家有缘,就渡我进了沙门。”
“怎么好好的和尚不做,突然想起来还俗了?”
这是商成的来历中最难以回答的问题,也是最难把谎话编织圆泛的地方,他和霍士其反复商量了一夜,最终才定下个勉强能说通的理由。商成续道:“东元十六年六月,我师傅坐禅时偶得一谒,谒上末一句是‘缘来原来,缘尽原尽’,参悟之后才知道是说我佛缘已尽,便命我脱去袈裟再作俗人。”
“你是在哪座寺院出的家?法名是什么?尊师又是哪位大和尚?”
这又是一个难以回答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商成木着脸孔,强自按捺着心头翻涌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语气听起来平静从容,说道:“职下是在嘉州大佛寺出的家,出家三年后,东元九年四月正式剃度,法名‘缘来’是师尊所赐。至于师尊的法号大总管见谅,职下离开寺院时,他老人家再三交代,不许向旁人提及。”这也是他和霍士其商量出的主意。虽然他口口声声说,不能提到师傅的法名,可事实上当他自报了法名之后,就是不说也是说了。但是这样一番故作神秘,反而更能取信他人,因为人们总是喜欢听这些带着传奇色彩的故事,并且很容易就信以为真……
萧坚掩在眼睑后的寒森森目光,就象刀一般地在商成脸上来回盘旋,良久才点头问道:“那你……我听说,你去燕山投亲的路上,是在山里伏了两头猛虎,才和你的叔伯亲戚巧遇的,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
商成心头暗暗舒了口长气。他最怕的就是别人在他的和尚身份上纠缠不清。要是平常人或者身边的熟人问这个,他还能嘻嘻哈哈一通说笑把度牒的事情遮掩过去,可如今是在大军之中帅帐之内,在座的除了似乎不谙世事的陈璞,其他人都是行军打仗料敌先机的行家,审时度势提虚查漏的老手,只要他稍有不慎说错一个字,顷刻间一篇谎话就会被人揭穿,他也会原形毕露无所遁影。如果这事只和他一个人有干系,他倒不怎么怕,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可他“丢失度牒”还能重新登记户籍,显然背后还有“窝罪藏赃造谎受贿”的隐情,只要顺藤蔓抄下去,十七叔一家,月儿妹子,霍家六伯,以及屹县衙门里经手这事的书办、知机不报的高小三……漫漫延延就是几十号人要被牵连进来,说不定到了最后,石头、包坎还有孙仲山他们都不一定能脱身……幸好关键时刻萧坚没把问题转到度牒上。万幸啊!他定了定神,就把自己如何在燕山里迷失道路,如何赤手空拳侥幸打死了两头饿狼,又是如何和“姑父”柳老柱相见相认的一番情景,都简单譬说了一回。
几个将军这两天已经从别处了解过他的故事,现在再听他说,也不觉得怎么惊讶诧异。萧坚还是若有所思地审视着他,陈璞耷拉着眼眉安稳静坐,三个将军中的两个都是攒眉蹙首地思索着什么事,只有上首位的那个团圆脸中年将军,双手交抱压在腰带上,笑眯眯仿佛听故事一样地专注地凝视着他。
停了片刻,萧坚突然斜着嘴一笑说道:“我早就听说过你!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也算是燕山卫的一员悍将。”商成在座位上微微倾身恭谨地说道:“总管谬赞,职下汗颜,实在是不敢当这样的考语。”萧坚一摆手打断他的话:“是就是,你不用在老夫面前作出一副谦逊的模样!我可不是李家兄弟,就为了多捞一点功劳赏钱,就能做出那样没脸皮的事情!那样的缺德事,老夫可是做不出来!你说是不是?”
萧坚前面的神态和问话都是既威严又文气,突然间却变出一张老兵痞的嘴脸,商成一时间根本就适应不过来。再加上萧坚言语里对李悭李慎两兄弟也尽是鄙夷挖苦,商成更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只好闭上嘴端视前方。
萧坚说了几句这几句粗鄙言语,似乎刚刚暴躁的脾气得到了宣泄,脸色神态又渐渐平静下来,端过刚刚续上开水的瓷杯盏,身子朝后靠在椅子上,瞪着三角眼直瞪着商成,再问道:“听人说,你打仗很有章法,一一我且问你,我五万大军被突竭茨人围在这莫干寨,依你看,我们该如何应对当下这个被动局面?”
商成低下头思索了一下,仰面直视着萧坚说道:“禀总管:职下不知道。”
“嗯?”
“职下既不知道我军当前的种种情况,也不清楚突竭茨的兵如何布防,所以回答不了总管的问题。”
“……你识字不?”
商成谨慎地回答道:“认识一些字,大致能看懂军报和公文。”
萧坚把手一指面前的一沓文书,头也没回地吩咐道:“把这些给他看。”立在他背后的一个五品军官站出来,把十几份军情报告都抱过来交给商成。
商成拿了文书慢慢地翻看。这些东西都很简略,莫干大寨的存粮、军械、士卒、民伕……都只有个大致的数目,各军各旅的兵力、配属、战斗力以及驻地部署等等详细机要,一样都没有;突竭茨方面的情况倒要详尽得多,尤其是突竭茨人在南边和东边的布置,更是有三四份专门的军情介绍。看来萧坚他们早就把消息筛过一回,现在给他看的,都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商成把这些东西仔细浏览了一遍,又请示了萧坚,拿着文书在背后的舆图上比照了一回,心头渐渐勾勒出一幅大致的敌我态势布局图,想了想,转回头朝萧坚行个揖礼,问道:“请总管明示:我军存粮,还能支应多少天?”
他这句话一说,三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将军就交换了一下眼神,坐在首位的团圆脸还微微点了下头表示赞许。萧坚说到:“一个月。”
商成也不说话,再看一遍舆图,坚决地说道:“我军应该立刻开始动员,做向东突围的准备。在南边集中十五到二十个营,反复试探南面敌人的虚实,做出一副南下的姿态。其他三面加强警戒,暗地里把主力向东移动。”
他言之笃笃地说立刻开始准备撤退,萧坚和四位将军都是满脸的惊讶。几个将军关起门来连日连夜商量出来的结果,也是突围!眼下朝廷就算有心救援,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何况大军粮草将尽,存粮最多只能支撑二十天,现在不走,就再没机会走了!唯一的差别,不过商成建议大军向东突围,而他们的商议结果是向南……
萧坚盯视着商成,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提出向东走,理由是什么?”
商成右手食指戳在舆图上莫干大寨东边的一个点,目光熠熠地说道:“就是这里,离莫干寨七十里的白狼山口!职下从右路军调过来时,曾经路过这里,白狼山口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五千兵,补给充足的话,可以扼守这里十到十五天,足够让大军摆脱敌人的尾随。”他顿了顿,再补充说道,“假如右路军没有象左路军那样溃败的话,他们也会尽力向莫干寨靠拢,而他们的最低目标,也是要占据白狼山口。占住这里一一进,他们可以和中路军相互呼应,退,他们能和敌人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一个将军打断他的话,插嘴问道:“假如老杨度不向我们靠拢,怎么办?”
要是杨度敢弃中路军于不顾,他就是逃回去了,也逃不脱国法和军法的制裁!可这话商成不能说。他只能假装没听见这个问题,继续说道:“右路军不来,我们也必须拼命打下白狼山口,惟有向东,大军才有最大的可能安全回到赵地!”他的手顺着舆图向南移动,最后停在一个点上。“南方大多是草原,适合敌人的骑兵快速运动,我军步骑混杂,很难有满意的行军速度。况且向南方向上几乎没有合适的阻击地,惟独黑水河在这里的一条支流算是天然屏障,也许能阻挡敌人。但是我们离那个地方太远,足有一百六十里,骑军轻装前进一路攻掠,至少也要四到六天键是这四到六天里,大军能不能摆脱敌人?假如被敌人粘住,怎么办?而且这一路过去,被我们探明的封锁线就有三道,后面还不知道有几处,先头部队的轻骑要有多少兵力,才能保证黑水河支流落在咱们手里?”
另外一个将军沉吟着摇头说道:“东边不成。走南边,回到燕山只有四百里地,走东路,就是八百里将近九百里地,距离太远,粮食肯定更不上……”头一个说话的将军也赞同他的意见,补充道:“东边是不成!最近几天东边南边的敌人换防频繁,东边的防守力量明显有所加强,显然他们也在防着咱们向东走。”
萧坚没在意两个将军的争议,只是团着眉头思索。他吊着嘴角,眯缝着眼睛,凶狠的目光从眼睑后直落到桌案上,仿佛想用目光在木头上凿出一个洞。直到两个将军都知趣地闭上嘴,他还在思忖掂量。良久,他幽幽地说道:“向南突围,这一条不再更改。一一给你一个旅,四千骑兵,让你作大军的先锋,领着向南打,能撕开口子不?”
商成想了一下,说道:“职下没有把握。”
萧坚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挑着眼皮斜睨了商成一眼:“北郑商瞎子,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商成抿了下嘴唇,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为自己辩驳。南边是敌人的主力,第一道防线就有超过两万人,四千人硬碰别人早已经布置完善的防守阵势,想撕开一条口子几乎就是痴心妄想的事情!
萧坚抿了口茶汤,淡淡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不敢接这任务!好在我们在你来之前,已经有了别的打算……”他噗地吐出几片茶渣子,顿了顿,再说道,“你去燕山卫中军当司马吧,这一万一千人,就都交给你了。”
商成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萧坚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脸猛地胀得通红,右脸颊上那道伤疤几乎要滴出血来,挺身端臂一个军礼,虎吼一声道:“是!一一职下保证……”
萧坚打断他的话,狞笑着说道:“我不要你保证什么,我就要你把突竭茨人的防线撕开一条口子!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
第四章(37)进勋
“你要是撕不开防线,我就撕了你!”萧坚冷冷地说道。
商成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激动,挺身站得笔直。他刚才突然听说自己跃过旅一级的指挥官而升任一军的司马,心头激荡之下,竟然忘记了这个职务意味着更大的责任。现在,他才刚刚明白过来,他要指挥的将不再是一旅的两三千人,而是一军的一万多兵。他要为这些人负责!要为整个中路军负责!可他还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为这么多人负责的能力……肩膀上骤然增添的重担,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助和慌乱,甚至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萧坚阴森森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商成。他在观察这个年青人的反应。说实话,他很激赏商成提出的有关大军突围的建议,虽然这个年青军官在突围方向上的判断有些不切实际,但是仅仅凭着这份独到的眼光和过人的机敏,就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一一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把这年青人带在身边,指导一番,找机会再把他放出去在地方上做几任实职,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一员独当一面的好将领!
可商成直到现在也没说一声“遵令”,又让他心头难免涌起一阵不快,口气平淡地问道:“怎么,你不敢和老夫立这军令状?”
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商成忍不住迟疑了一下,旋即又象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倔强地昂起头说道:“职下不是不敢,只是还有几个问题!”
“你说。”
“职下只是个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号令不了一军的将士。”
萧坚一哂,说道:“让你去统率一军,当然不可能不进你的勋,”他从桌案上拿过一份文书朝商成一晃。“这是行营签发的进勋文书,早就预备好了,只差我和陈柱国用印一一等你再出了这个营帐,就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当个军司马,绰绰有余。”
商成深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说道:“职下还有问题!一一燕山中军人员、装备、训练状况、战斗意志和后勤补给等等事宜,还有突竭茨在南面的防守布置,兵力部署,纵深据点……职下都是一无所知。大军向南突围的路线,目标,道路状况,沿途地形……”
萧坚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该你知道的,总会告诉你的!”
“那职下就没有问题了。”商成说着握拳抵胸再行个军礼,“职下遵令!”
萧坚点下头,取了自己的将军印信,在两份公文上鉴过印,递了纸给陈璞,自对那圆脸的将军说道:“奉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说完也不解释多话,起身就朝后帐后,将出营帐,又吩咐道,“来人,去给几位将军预备饭食。”
三个将军连同陈璞一同起身恭立,目送萧坚离开,这才各自重新坐下。被称为“奉仪”的圆脸将军对商成一笑说道:“商将军也坐吧。”
商成已经从这个人的表字里知道,这个人就是燕山行营的军务参知疏密主事兼中路军副帅郭表郭奉仪,正是自己如今的顶头上司,说一声“谢副帅赐座”,就依令坐下。
郭表指了另外三个人为他一一绍介:“柱国将军你是认识的。这位是中路军副帅廖重将军,这位是莫干老营的指挥何远何将军。本来行营知兵司主事方导将军也在的,该由他来给你分说情况,不过他临时有点事,在你来之前刚走,只好由我来说了。”
老将军萧坚一走,廖重何远两个将军的神色也活泛了一些。何远细眉毛长脸膛,一双黑漆漆的眸子骨溜溜地东瞅西看十分灵活,一眼就能看出这不是个安稳人。他在椅子上拧胳膊踢腿坐不安生,一会要水喝,一会又喊人催着要夜饭,站舆图前扫几眼,咕哝两句又扒肩拢臂地和萧坚的中军官窃窃私语几声,两个人都是咕咕嘎嘎地吞声怪笑。一转头瞧见陈璞在桌案边似听非听,他又赶紧回来端正坐好。廖重的年纪显然比两位同僚大得多,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低垂着眼皮听郭表说话,时不时还插上两句嘴,把需要注意的关键地方一一指点给商成。
郭表面相虽然和气,说话却是简明扼要,燕山中路军三个旅如何,各旅的旅帅都帅又是如何,兵士的训练装备再是如何如何,丁是丁卯是卯譬说得一清二楚。至于突竭茨在南边的防御情况,已经查清的兵力部署,附近的呼应增援,包括大军为突围所作的各项准备,突围的时间,选择的道路、沿途地形、后勤补给……等等情况,都条理分明地细说了一回。
商成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记,循了印在脑海里的舆图相互对照,已经对整个莫干寨的局势有了通盘了解,对中路大军如今面临的困境更是心中了然。
末了郭表说道:“……行营反复商谈,最后的决议就是这样,大军以燕山中军为先导,骠骑军七个营加渤海卫左军一部为后卫,向南突围,争取在五日内赶到鹿河,在黑水河和鹿河一线形成第一道巩固防线,在白鹅湖建立第二道防线,以保证大军顺利撤回燕山!”他看商成眯缝着眼睛似乎是若有所思,便问道,“商将军是不是觉得哪里有不妥当?”
商成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询问,蹙着眉头只是凝思。这帐篷里点着几十根蜡烛,缕缕黑烟随着熊熊烛火袅袅升腾,前后帐门又都用皮幕掩住,一点风也不透,所以满屋子都是羊油燃烧之后留下来的膻臊气味。他有眼疾,最耐不住的就是闷热干燥,前头萧坚在的时侯,他要守住自己的秘密,不能不打叠精神小心答话,现在心病一去心头一松,再加满脑子的计算方案企图纷沓来去,头绪纷繁一时也理不清思路,不由自主就揭了眼罩拿在手里,顺手撩起短褂的衣角,轻轻地擦拭着眼眶里溢出的泪水。二十多天的决死搏杀亡命逃窜,他脸上早瘦得几乎是皮包着骨头,此刻取了眼罩,只见向下翻扯的眼睑上红肉沥滟血丝密布,白生生的大眼球夹在遮压的眉骨和凸鼓的颧骨之间,似乎每转动一下,就颤颤巍巍地随时有可能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再加上那道横跨半张脸的偌大伤疤,形容陡然间就变得犹如厉鬼般狰狞可怖。
三位将军都是死人堆里滚爬过来的人,早看惯了生死,伤疤缈目在他们眼里更是寻常小事,所以也不觉得他有什么异样。可他把眼罩一摘,三个人都是神情一滞,目光和他一对,霎时间仿佛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身不由己便急忙掉转避开。
商成自己却不自觉,放下衣角,一手握着眼罩,一手慢慢捋着箍绳,沉吟着说道:“我还是觉得向东比较好。虽然说三次试探,东边的敌人防守层次很分明,抵抗也很顽强,而且根据军报,最近几天敌人在东边有大量增兵的迹象,似乎敌人也在加意地提防我们向东走。这一切都说明,从东边突围的难处不会比南边小。一一可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反过来思考这事呢?首先,敌人为什么怕咱们向东?按道理说,东边有易守难攻的白狼山口,他们根本不需要再在这个方向上布置重兵。敌人甚至可以只驻扎少量的队伍,防着咱们从东面出去绕道突击南边,就足够了。可他们偏偏要派明显是多余的队伍过来一一为什么?”
几个将军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商成的疑问,在之前的几次军务会议上也被人提出来反复讨论过,也有人判断,这多半是因为杨度的右路军已经威胁到突竭茨的后方,这时候大军应该尽快向东突围,和右路军合兵一处,一面扼守白狼山口,一面迅速东近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打通回赵地的通道。但是这样做无疑会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困难一一向东撤退,路程会增加一倍以上,行军的时间也会拖得更久,没有粮草支应的话,大军能不能够顺利回去?假如中途断粮,大军会不会出现崩溃?假如和山左四部的战事不利,又会不会影响到已经浮动的军心?
商成虽然觉得向南走绝对算不上是最佳方案,可他也觉得将军们的考虑并没有错一一他是以一个校尉的眼光来看这次突围的,而不是通盘考虑整个大军的行动,从这一点来说,他认为对的计划,说不定就是错的。不过他也知道,短时间之内,在适应自己的军司马身份之前,自己是不可能站到几位将军们的位置上来考虑这些牵涉到更多人的大范围问题的。
他把自己的思路转到即将到来的突围上。
他问郭表:“在行动之前,我可不可以以旅为单位,再组织两三次向南的进攻?我需要通过实战了解我的兵,也希望通过这些进攻试探出敌人的弱点。”
郭表同意商成的想法。不过他也告诉商成,这种骚扰试探性质的进攻既不能太频繁,也不能太坚决,而且在突围开始前的最后三天里,必须停止一切行动,因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引起敌人的警觉。郭表还表示,假如商成在这几天里遇见什么困难,无论是人事指挥队伍调度上的困难,还是后勤补给上的困难,他随时都可以提出来,行营会尽量为他解决。
这样就太好了!他刚刚还在为自己这个光杆司令发愁哩!
商成立刻提出,他要那二三十个他从西马直**来的人,包括那十几个诃查根。
郭表立刻就吩咐人去把这桩小事办了,这些人都划到燕山卫中军里。
郭表指着几盆子凉了的肉汤和麦饼,对商成说:“不急,咱们边吃边谈。你有什么要求和想法,都可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