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08)惊变(下一)
王义和文沐话别的时候,商成正和包坎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吃夜饭。
粮队是傍晚前赶到左路军大营的,等把运来的粮食军械盘进仓库再办完交割,天色已经擦黑。几个军官凑在一起议了一回,都觉得反正莫干大寨也没给他们定个返回的期限日程,干脆就在这里休整两三天。而且眼看着左路军就要和突竭茨人接战,说不定大家也能捞上一场仗打。孙仲山和钱老三的心里还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一一大赵历来就有大战之前边军升卫军的传统,兴许这一回他们时来运转,也遇上这样一桩美事呢?
商成也支持大家的意见。不过他考虑的倒不是能不能赶上一场大仗,而是粮队的实际情况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从五月底开始,他们就在三路大军几处大营盘之间来回奔走,不是送粮上去就是把伤兵送下来,其间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如今人人都是困乏疲惫得要命。粮队里应差的乡勇民伕要好一些,他们的活路相对比较轻松,虽然每天的活计也累人,但还能支撑得住。可两哨边兵和这些人不一样。兵士们白天要行军晚上要站岗,不管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要警惕突竭茨人的偷袭骚扰,人人都紧绷得犹如拉满的弓一样,要是再不休息,难免有弓折弦断的危险。眼下兵士里已经有人因为劳累而病倒了,留在莫干大寨的那几个兵生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身体已经乏透了……
既然大家的意见一致,商成就出面去辎重营交涉,看能不能在大营里为粮队找一处休整的地方。可辎重营拿这事很为难。他们本来是有一块专门供粮队歇息的营地,也有几十顶大帐篷,但是差不多都被这几天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大军占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满足商成的要求。不过辎重营的主官看在商成归德校尉的勋衔上,硬着头皮答应一定给粮队挤出一顶帐篷来。
就一顶帐篷能顶什么事?粮队上下连兵士带民伕差不多三百号人,让谁住帐篷才算合适?住不进帐篷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还象路途上那样天当被盖地当床?
辎重营的主官很诧异地瞅了商成一眼。谁住帐篷,还用他来说么?当然是军官去住!至于护粮的边兵和送粮的民伕,大营外那么大的草甸子,还能找不到一块休息的地方?他对商成说:“别的粮队都这样,军官住帐篷,士兵和驼马民伕就宿露天地。”
看来这事也只能这样了,一顶帐篷就一顶帐篷吧,总比没有强。商成问清楚那顶帐篷的具体位置之后,就回了大营外粮队的临时营地。他把帐篷的事情和几个军官一说,正领着两个兵架柴禾烤黄羊的孙仲山就说:“大人走得快,我都没来得及和您说这事,这一片有好几支粮队都比咱们到得早,一样没帐篷住,同样也只能宿在野地里。不过大人也别担心,这里夜里能生火,不用担心寒气把人凉着,马车上又有盖粮包的油布,那东西隔潮气,夜了朝地上一铺,扯张毡毯就能睡,怎么也比路途上宿营轻松得多……”
商成也知道孙仲山说的都是实情,却又有些舍不得那顶费了半天唾沫才搞来的帐篷,心头迟疑着抬头遥望一眼里许地之外气势恢弘的大营,整个大草甸缘坡而上灯火纵横,半边天都似火烧一般通红,手指长的人影排列整齐在营盘里悄然来去,鼓哨口令随风漂移依稀可闻,忽然一串铜铃声丁当急响由远及近,一匹战马绕着营盘疾驰而至,在后营门一晃而过……他抿着嘴唇凝思了一下,说道:“那,那顶帐篷就不要了?”
钱老三坐在火堆边的马鞍子上,拿腰刀挑着块不知道什么肉的东西在火舌头里燎着,也说道:“住帐篷还不如宿这里自在。大营里号令多,寻哨查夜也多,稍不留心就得受军法,哪里象这里,搅到多半夜也没人管。只要咱们自己不闹事,巡逻队才懒得理会咱们。”
“是这个道理。”商成在自己的马鞍子上坐下来,笑着问道:“哪里来的黄羊?”
正绕着火堆朝黄羊身上撒盐粒的包坎拿眼睛瞄一下钱老三:“老钱昨天晚上清理那废弃村寨时打的,怕你骂他,就藏在草驮子里。”
钱老三嘿嘿笑道:“老包,你以为把我推出来,自己就能脱了这身羊膻味?大人,昨天晚上他就知道这事了,还说这是好东西,‘先藏起来,别让大人看见!’。当时石头也在场。”赵石头正从架子上撕了块肉扔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听钱老三提到自己,点着头含混地咕哝一句,也没人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包坎偏了脸问他:“熟了?”
赵石头摇下头,伸脖子咽了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半熟,还得烤。多撒点盐,吃起来没咸味。”说着提刀在羊脊上火候足的地方片下一指厚巴掌大一块,举着刀把肉递到商成面前。商成也没取下羊肉,一手攥着刀背一手撕了一条肉放嘴里慢慢地咀嚼,顿时满口都是一股浓浓的腥膻味。赵石头也撕了一条丢自己嘴里,再把刀递过来时,商成摇摇头。自从有了眼疾,羊肉这种燥热的东西他顶多也就尝两口应个景,从来不敢多吃。熊熊燃烧的火堆也让他难受,隔着眼罩都能感到篝火中涌出来的热浪,何况随着火势扬起来的灰烬点点片片地四处飘荡,更让他不安。他把马鞍挪了一下,离火堆更远一些,从鞍子上的干粮袋里取了硬面饼子掰了一块填进嘴里。
孙仲山把架柴禾的事情交给两个兵,自己拍了手上的灰泥,过来蹲到商成旁边。
商成又从粮袋里拿了块饼给他,看孙仲山摇头,也没放回去,就叠在手里。
孙仲山盯着火堆看了一会,笑着说道:“大人猜猜看,刚才我这里遇见谁了。”
商成停住递到嘴边的水葫芦,借着火光瞅了孙仲山一眼一一这家伙不去烤羊,突然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就为了和自己玩猜谜?他见孙仲山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笑容很有几分悠然向往的意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倒不象是和自己玩游戏,略微沉吟,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浮现在浮现在脑海里。
十七叔!只能是他!
除了霍士其,他再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孙仲山用这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三月底和霍士其在西马直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带兵去了如其寨,此后便再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音讯,也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家里的情形如何。他还惦记着杏儿最后到底挑了哪家的后生,亲事说成没说成。除过家里的两个妹子,他也担心霍士其。唉,他都不知道十七叔的秀才功名到底保没保住。还有大丫。听十七叔说起大丫在夫家受的种种苦处,他感到很难过。可她的夫家在外地州府,除了难过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一一要是大丫的夫家就在屹县,或者不在屹县而在燕山卫的某个地方,他总能想点办法,肯定不会让这个苦命的女娃受这么多的磨难。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经受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呢?莲娘,大丫,还有柱子叔和山娃子……
他惊喜地问孙仲山:“十七叔来了?他人在哪里?”他突然想到,既然霍士其来到这里,那不用说,他不单是保住了功名,而且还重新回到衙门里做事了一一看来自己写给屹县地方上的那封信还是起到了作用!十七叔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嘴角的一抹笑容还没有彻底绽放,他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一一要是十七叔被捋了功名,他一样要应征调服劳役啊……
“他的秀才功名保住没有?”
孙仲山惊讶地望着他,半天才讷讷地说道:“我又没看见十七叔……”
商成奇怪地问:“那你看见谁了?”
“我刚才在大营外遇见管宣了。”
“谁?”商成低头想了想,名字有点印象,但是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问道,“谁是管宣?”
孙仲山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火堆上,说:“大人不记得这个人了?大人可是落在他手上过。一一大人再想想,当初是谁差点把你当突竭茨的探子抓起来过?”
末一句话提醒了商成。他记起来,自己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去屹县县城,确实是查点被县城的卫军当突竭茨人抓起来。然后他马上就记起来城门口那个看自己就象看贼一样的军官。他想起来,两年前这个管宣管校尉不仅差点把自己抓进去吃牢饭,还竭力劝过自己去参加卫军;自己还曾经在霍家堡的打谷场上还把管宣摔趴下过一回。想着当时管宣满身满脸都是灰的情形,他忍不住笑起来:“怎,他也在这里?也是送粮过来的?”
“不是,他后来调到祝县,四月才调来左军,如今是个副尉。现在就在大营里。”孙仲山扯了根草,刮了草根上的泥土,放在嘴里嚼着,笑眯眯地说道,“老管说,他以前和你角力,被你摔过两回,他现在都还记恨着你。他还说,回头他空了,要再来和你比试一回。”他吐了嘴里的渣又拔一根草。“老管还记得你当初在屹县的模样第一次看见大人时,大人还没蓄发,光着个头人高马大地站人堆里,就象没进过城的乡下庄户,张着眼睛四处踅摸,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大人先羁押起来……”
他正转述着朋友讲给他听的故事,商成却猛然从鞍子上呼地站起来,紧锁着眉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远处。
孙仲山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几乎没一个俯仰坐到草地上。他稳住身体顺着商成的目光望出去,除了幽黑深邃的天空还有乌沉沉的大地,什么都没看见……
第四章(09)惊变(下二)
孙仲山起初还以为商成是瞧见了自己人和别的粮队起冲突了,才突然站起身,可当他定睛把周围打量了一圈,粮队搭起来的七八个火堆边都没看见什么异常情况,三百多人也不分什么兵啊伕的,都胡乱围了火堆坐着吃喝说笑。鲜红的火舌夹着闪亮的火星子,随着柴禾的劈啪爆响窜起几丈高,火堆边人影幢幢欢声笑语不断,空气弥漫着一股烤肉的骚膻气和野菜羊肉汤的清香。他站起来,朝商成面对的方向张望出去,墨黑的夜空就象一口倒扣过来的铁锅般压在大地上,几里外的一座大草甸子只有一个黑糊糊的轮廓。几点繁星缀在天穹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清冷的光。夏夜的凉风呜呜地低吟从草尖上掠过,卷得各处火堆上几丈高的焰舌左右摇摆……却是什么出奇的东西都没看见。
但是商成严峻的神情又让他觉得心里不踏实。他狐疑地转头望了望背后军营里的了望楼。矗立在大草甸顶上的了望楼几乎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要不是楼顶上警戒的哨兵走动挡住了繁星的光华,孙仲山根本就没法把它分辨出来。看见了望楼上并没有挂起红灯笼,他立刻舒了口长气一一商成一惊一乍的,他差点以为是突竭茨人打过来了!
商成眺望了一会儿东方,捏着饼又慢慢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夜饭。
孙仲山也蹲下来,手里把草一截截地扯断,问道:“大人刚才看见什么了?”
商成绷着脸,轮廓分明的长脸膛在摇曳的火光中阴晴变幻不定,左眼里深邃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远处。他似乎没有留意到孙仲山在和他说话,只是慢慢地咀嚼着又干又硬的面饼。良久他才说道:“……没看清楚。可能是我眼花一一不是有人喊我作‘商瞎子’么?”他掀起眼罩,掏出块绵帕把眼睛揉了几下,
孙仲山咧着嘴角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四月中,他们头一次运粮进草原,回来的路上和一群突竭茨人溃兵迎头撞上,两哨边军带百十个庄户和五十多个草原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商成用步卒民伕凭借车辆圈起的圆阵固守,六十多骑兵从侧翼迂回包抄,几乎没废吹灰之力就打得突竭茨人落荒而逃,仅突竭茨人的首级就有二十多个,还抓了五个俘虏,缴获了百二十匹草原马。这个事在右路军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商瞎子”的绰号和西马直边军“能打”的名头,也就是那时传出来的。他默了半天,才咽着唾沫说道:“那都是别人胡乱言传的,大人别往心里去。”
商成把眼罩掀到额头上,手里拿着绵帕预备擦眼睛,听他这样说,便呵呵一笑:“我怎么会……”
钱老三正拿着根烤得焦黑的黄羊腿用刀削肉吃,也听见了孙仲山的话,嘴里咬着团羊筋大声说道:“如今传这话的人可不少,打都打不过来!在莫干大寨时我遇见呼容寨过来的老李,也是商瞎子过来商瞎子过去的,我二话没说一拳就捣他一个马趴!”他把那团筋呸地吐出来,恨恨地骂道,“遭娘瘟的家伙!都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商瞎子这绰号也是他能喊的?”
钱老三嘴里骂骂咧咧一口一个“商瞎子”,一众围在火堆边吃喝的边兵都是想笑又不敢笑。包坎正和赵石头坐在一旁边吃边小声聊着梯己话,听他嘴里没个遮拦,就手拣起一根啃秃了的羊骨头砸他身上,骂道:“再乱嚷嚷!你不让别人喊,你就能喊?啃你的骨头!”钱老三这才反应过来,缩起脖子闭上了嘴。他偷偷瞄商成一眼,火光流离中看商成紧绷着脸神色严峻,挺直身坐在马鞍上犹如一尊石像般动也不动,还以为自己犯了商成的忌讳,苦着脸赶紧说道:“大人,这都是他们说的,是他们在背地里喊你的的绰号,那……其实……”
钱老三吭吭哧哧地解释赔罪,旁边人都瞧出商成脸色不大对劲。兵士们都住了嘴闷头吃喝。几个军官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解。眼看着商成左边嘴角已经向下吊起,显然怒气发作就在眼前,包坎厉声打断钱老三的话:“钱老三!你他娘颠三倒四地说些什么!”看商成蹭地站起身,心头一急赶忙过来拦在两人之间,劝解道,“大人,钱老三这混帐就是嘴巴臭……”
商成却瞄都没瞄他一眼,两步就从他身边转过去,绕过火堆直走到另一面的边兵面前才站住,挺身肃立一言不发,冷森森的两道目光死死地盯着东方。
几个军官这才觉察出事情有些不对劲,急忙赶过来簇拥在商成身边,伸长了脖子张望。可他们从眼前一直望到几里地外的草甸子,除了漆黑一团的苍茫大地,就只有夜空中稀疏的几颗星星;屏息静气侧耳倾听,除了近处兵勇民伕的欢歌笑语远处大营的更鼓号令,就只有呜咽的夜风……
赵石头突然叫起来:“快看!那里是什么东西?”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片黑黢中隐着一块比一节尾指也不大多少也不高多少的黯淡光亮,倏闪倏逝忽隐忽现难以琢磨,似乎是天地尽头悬着一颗苍白的流星,又仿佛是有人在天际尽头之外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
火?!
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
孙仲山瞪着那团朦胧光影,心头哔哔乱跳,攥着两把冷汗嘶声下令:“牵头骆驼过来!”
这时候旁边已经站满了边兵,听到他的命令,两个兵飞快地跑开,顷刻间就拉来一头骆驼。驮夫正要喝令骆驼跪卧,一个兵已经俯下身双手一兜十指一握做了个梯,孙仲山踩着那兵的手身子一蹿就攀住驼峰,脚下一使劲翻身上去,略一停留马上就大声喊:“大人,是火光!被草甸子挡住了看不真切!”
钱老三紧张地包坎:“那是什么方向?”
包坎还没说话,商成已经冷声说道:“东南偏北。看距离远近和火头大小,十有**是阿勒古的左路军粮库。”他转过身,伸手把眼罩拉下来盖好右眼,也不看周围的兵士,沉声道,“传令!即刻收拾驼马车辆,粮队准备转移!”
他的话音还没落下,远处漆黑一片的天地之间一点红光一闪而过,随即一团火就象水撒进滚烫的油锅中一般轰然炸开。与此同时,大营里骤然响起密如爆豆般的铜锣示警声,高耸的了望塔上瞬息之间就升起一串红灯笼。须臾三座营盘都是鼓声砰然号角峥峥,急促的号令此起彼伏。不及半刻,后营大门豁然敞开,门里抢出两队兵,疯一般地飞快清理着门口设下的几道拒马,大营里已经潮水样涌出来一支骑兵,风驰电掣般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
大营外一片草滩上的兵勇民伕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呆住了,张大嘴傻了一样看着一两千骑兵打着火把在面前呼啸而过。有人瞪大了眼在喃喃自语,有人神色张皇不知所措,有人盯着火蚺蚰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还有人两股战栗面色如土。
商成把自己刚才的命令再重复了一遍:“传令!即刻收拾驼马车辆,粮队准备转移!”
几个带队军官挺身抬臂在胸口一触,嘶吼一声“遵令!”,放下胳膊就急冲冲地去召集整顿各自的人。包坎看周围人来人往纷繁杂沓乱作一团,再远处其他粮队还惶惶不知所谓,靠近商成小声地提醒道:“大人,这时候下令转移怕是不太妥当。咱们的动静太大难免让别人更恐慌,要是引发营啸,追究起来可是杀头的死罪!”
商成看着那队骑兵象条火蛇般在黑暗中蜿蜒急去,轻轻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去已经晚了。四十多里路,就算途中不出什么状况也要一个时辰,等他们赶到时,粮库怕剩不下什么东西了。”他转回身注目凝视了望塔上的那串红灯笼,悠悠地叹了口气,小声说道,“突竭茨人处心积虑才让左路军移动了营盘,怎么可能就为了烧个粮库?占了阿勒古军寨就是掐断了左路军的后路……”他顿了顿,也没看包坎一眼,萧瑟的目光从西向北慢慢地掠过,轻笑一声说道,“前有强敌,后有奇兵,要是北边再来一支人马一一我大军三面被围腹背受敌,内无粮草外无援军,地形上又不占优势,支撑不了几天。”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疲倦,既象是在和包坎说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可勾勒出来的这番景象却是石破天惊骇人听闻。包坎早已经听得目瞪口呆。
半天包坎才使劲摔下头,象是不能接受商成的断言,咬牙发狠说道:“左路军也有一万多两万人,还有一万多民伕,加一起三万人,守十天总该没有问题!十天时间,足够中路军过来救援了!”
商成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唆着嘴唇只是仔细端视着大营左边的营盘,良久若有所思地点头又摇头,再转过头去看了望楼上的示警灯笼,就象在等待着什么。
包坎随着他的目光把视线转向左营再转到了望楼。可他毕竟不是商成,再仔细也看不出个究竟,嘴张了几回,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急噪,哑着嗓子问道:“大人估计突竭茨人什么时候到?”
“随时。”商成已经看见大营里出来好几个兵,捂着腰刀脚步急匆匆直奔这片草滩过来,话却没有停顿,指着左营说道,“这两座小营寨就是突竭茨人的首要目标一一用霹雳雷霆手段打下小营盘,扰乱大营的军心。”他撇着嘴冷笑一声,“杀鸡给猴看!老伎俩了,南关就见过一回!”
那几个大营里出来的传令兵已经奔到近处,张开喉咙齐声大喊:“李帅有令,所有粮队立刻整顿驼马车辆进大营候命!”接连喊了几遍。这时候草滩上早已经慌作一团的人哪里还记得要跟随自己的粮队,人人都恨不得爹妈给自己多生两条腿,炸群的黄蜂一样乌压压地就朝营门拥过去,人喊马嘶乱得乌烟瘴气,守门的军士用矛杆子打用鞭子抽也弹压不住,直到前面连砍了四五个乱冲乱撞的家伙,这才稍微恢复了一些秩序。商成的粮队倒是早有准备,已然在道边列好了队伍,马上就有士兵过来把他们领进大营,又带着他们去大营最里面的指定集合地点。
牵着马进大营时,商成又抬起头望了一眼坡顶的了望楼。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望楼上已经挂起了三串灯笼……
第四章(10)惊变(下三)
粮队临时集结地方是在后营纵深处的辎重营。辎重营早已经接了命令,接连拆了几十顶民伕住的帐篷清理出来一块场地接收人员,辎重营几个管事主簿带着人跑前跑后地协调,人人忙得声嘶力竭满头是汗,可还是架不住大营外的粮队人多马多车辆多,二十亩地大小的空地转眼间就被填满塞尽,后面的兵士民伕牵马赶车还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商成的粮队被指定在东北角的一块地上。他的队伍大,这块小角落本来就不够安置,费了好大力气才算约束布置停当,谁知道被乱哄哄的人流一冲,顿时变得七零八落,他自己也被挤到不知道哪支队伍中间,左右前后除了田小五和苏扎两个兵,竟然一个人都没不认识。稍远处孙仲山已经被挤得盔歪甲斜,拼命拽着一匹马的缰绳才没摔倒,踮着脚朝商成大喊大叫,可场面混乱人声嘈杂,即便两人相隔只有十余步距离,商成还是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
商成脸色铁青,神情异常地严峻凝重,眼罩已然推到额头上,两眼炯炯死盯着东南方向苍茫大地上那条细细的“火蚯蚓”一言不发。那是打着火把驰援阿勒古粮库的一千多骑兵,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半路上突然停下来,竖队变横列滞留在原地。再朝远处张望,冥冥黑幕中那点白光似乎也愈燃愈炽……
突然一股人潮浪一样涌动过来,把他冲了一个趔趄,也让他从眺望沉思中顿醒过来。不成!这么多人乱纷纷挤在一起,随时可能出事!这个时候最关键的就是整顿秩序,把士兵和民伕分开,驼马车辆另外安置。但是他的兵早被冲散了队形,场面如此混乱绝对没有集中的可能,辎重营的管事又一个都不在眼前,急忙之间他找什么帮忙?眼见这片空地上人越聚越多,人头攒动嘶声鼎沸,他额头上已然冒起一层密密的冷汗。这时候要是熄灯号角一响四下漆黑一片,人心浮动引发骚乱营啸,只怕周围帐篷里待命的卫军不等军令就要开始镇压!
对!周围帐篷里的兵!他找不着自己的兵,还可以用这些兵!
他马上扒拉着人群朝最近的一顶帐篷挤过去。
为了防止被粮队冲击,这边已经拉起了警戒线,一排兵彼此隔着一臂的距离肃穆挺立,一个个都是神情冷漠面无表情,刀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一般,看人群涌过来问都不问就是一矛杆捅过去,再靠近就用刀背乱砸,见商成过来也不敬礼,长矛一指喝斥一声:“干什么的?回去!”
商成停下脚步说道:“我是燕山卫归德校尉商成!叫你们的上司过来我有话要说!”
警戒线后面一个小伍长探着头把商成上下仔细打量了两眼,迟疑了一下喝道:“等着!”说着便转身去找人。片刻一个军官就从帐篷里出来,走到近前先行军礼,也没报自己的职衔姓名便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事?”
商成看这人的盔甲战袍就知道比自己差着好几级,估计就是个队长哨长之类的小军官,抬臂回个礼,朝身后人拥马挤集市般热闹的临时集结点一指,说道:“我命令你,马上带队伍把这些人按兵勇伕分别整队!”他知道自己空口无凭对方肯定不会听自己的指挥,扯出一样东西就递过去。“驼马牲畜赶到一起派专人看管!让民伕把车辆都重叠垒起来!要快!”
那军官随手接了东西,借着火把光亮斜睨一眼,登时吓了一跳,半个巴掌都不到的小玉牌上,一只似麟似虎的东西在云丛里昂首踞。他咽了唾沫再朝商成行个礼:“大人稍等!”攥着云纹狻猊玉佩便一溜烟地跑去找人,转眼几个更高级的军官就匆忙赶过来。商成也不等对方走近,立在警戒线外大声说道:“我是西马直的商瞎子!快!你马上派兵整顿这里的秩序!上头追问下来所有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领头的军官显然不知道商瞎子是谁,先敬礼然后把玉佩还给商成,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大人怎么是从那边过来?带着军令没有?”
商成已经急得满头是汗,哪里有闲暇和这人说什么多余的废话,吼道:“你先派人把这里的状况控制住,其他的我们下来再说!要快!再晚怕来不及了!”
那军官摇头说道:“大人没有军令,就不能指挥我们。”他抿着嘴唇再盯了商成手里的玉佩一眼,又深深地凝视了商成一回,拳头在左胸轻轻一碰转身就走了。
对方对粮队的混乱骚动无动于衷,商成也毫无办法,手掐着刀柄几乎攥出水来,心头火大得直想过去一脚把那军官踹翻。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找他要军令?!他要有军令,还用这样着急!他按捺着心头升腾的怒火,咬着牙喘口粗气,目光四下里游走着,期冀自己能赶紧寻思出一个解决的办法。再不动作就要来不及了!要是熄灯号角一响严禁高声喧哗而这里还是沸扬一片,顷刻间这里就会被自己人弹压血洗!
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几个人,其中的一个矮个子似乎就是他下午交割粮草时的辎重营管事,因为去年去燕州待职时俩人碰巧同过两天路,今天见面时还亲热地闲扯过两句话。他也不管自己到底认没认错人,拨拉开两个不敢认真阻拦他的兵就闯过警戒线,边跑边喊:“郝主簿,等一下!郝大人!”先前过来的那个哨长伸胳膊想拦他,被他扒着肩膀
那人眯缝着眼睛半天才把他认出来,惊诧地问道:“是商大人?你怎么在这里?下官现在忙,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说着就拱手准备绕过商成。商成一把拽住他,急急地说道:“我也有急事!你能召集多少人手?”
郝主簿挣扎蹦达了两下,又惊又怒吼道:“商大人,你放手!下官……”
商成一把把他拎起来,两只通红的眼珠子直直瞪视着他,低沉的声音就象从喉咙里滚出来一般嘶哑:“我问你!你现在能招集起来多少人手?”
“……一,一,一二十个!”
“够了!”商成放开他,说,“你把他们都叫过来,一起喊话,让这里的人分开,士兵军官站东边,民伕牵上驼马站西边,车辆先不管!快喊!”
郝主簿瞪圆了眼睛,嘴巴张了几张才反应过来,转身对自己带的人跺脚骂道:“没听见商大人的话?快给我喊!快他娘地喊!”自己先就劈了嗓子喊起来,“所有粮队的兵士人等听了!官兵站东边,民伕站西边,驮马车辆别管!”开始只是这群人喊话,后来近处的一组辎重营的人也跟着喊,随着“官兵站东边民伕站西边驮马车辆别管!”的号令声越来越大,场地上闹哄哄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纷乱的局面总算得到有序的控制,人们依着命令分组,在场地东西聚成两堆。
郝主簿卷袖子抹着额头脸颊上的汗水,喘息着问道:“商大人,现在,现在又该怎么办?”
“让兵士们依建制就地休息待命。民伕不论归属来历,每两百人为一队,由辎重营派人监管带领,也就地休息。所有骆驼驮马集中到一起,指定专人看顾。战马分列,找人喂料喂水。车辆另寻地方放置,没地方放置就地销毁。所有人,不论是士兵还是民伕,都不许大声喧哗,没有命令没有请示不得随意走动,有敢违令者一一”商成遥遥眺望着远处草原上那条已经几不可见的“火蚯蚓”,口气平缓却又是毫不犹豫地说道,“斩。”
他说一句,郝主簿就重复一遍,马上吩咐手下人即刻去遵照办理,等听到这个“斩”字时,饶是他这辈子已经听过这个字眼不知道多少回,此时却禁不住心头一颤,脊背上冒起一股冷飕飕的寒意。左近负责警戒的卫军士兵也陡然把腰杆挺得更直;那个哨长咽着唾沫吃力地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商成在火把光亮映照下一明一暗的面孔。
一连串的命令通过辎重营下达下去,牲口转移了地方,最占地方的马车该搬走的搬走该销毁的销毁,兵士民伕各得其所互不侵扰,这个的临时集结地也就渐渐变得秩序井然起来。郝主簿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摇着头苦笑一下,转身对商成长躬到地:“多谢商大人及时援手!不然这十多支粮队两千多人……就难说了。”
商成朝他和那个哨长点下头,也没再多说什么,穿过警戒线径直去找自己的两哨兵。那个哨长一直张着嘴望到他的背影在黑暗里消失,才靠近郝主簿啧舌问道:“这位商大人是谁啊?好厉害的本事!燕山卫哪一军的?”
郝主簿知道这些定晋卫的兵是才从后面补上来的,肯定没听说过商成,但是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就囫囵说道:“那是屹县商瞎子,燕山卫第一骁勇悍猛的大将!”说着就自顾自地去了。
那哨长呆望着商成离去的方向立了半天,才自言自语说道:“屹县商瞎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第四章(11)惊变(下四)
商成去找自己那两哨人,没走几步就遇见满处寻他的小石头,等小石头把他带到地方,孙仲山已经把队伍整顿停当。一百多边军士卒以什为单位列成整整个小方阵,抱着刀枪席地而坐。方阵四边又留出了一条能过两匹马的临时通道,不少士兵就站在通道另一边,对着西马直的边兵指指点点。这些全是别地方来的护粮士兵,不是边军里的老兵油子就是卫军里的羸弱刺头,压根就不大看重辎重营下达的军令,又都知道战事不到万不得以时候自己绝没有上战场的机会,更是不怎么理会什么原地休息待命的号令,如今这十几支粮队的兵挤在集结点东边这块缓坡地上,既没整齐的队形也没什么纪律,有扎堆说话排解恐慌的,也有捂刀抱头呆坐出神的,还有裹着毡毯薄被滚地懒躺的,声音嘈杂纷乱犹如一群炸巢的野蜂在半空中盘旋。商成木着脸扫视了一圈,灯火昏暗中也瞧不清楚这些队伍的旗号。
孙仲山正在和钱老三商量夜间布置警戒的事情,抬头看见他,两个人便一起过来向他请示。
商成说:“这事你们看着办。”
孙仲山道:“那晚上派两个人在队伍周围游动就成。这里是左军辎重营,关防密得很,咱们不用象路途上那样谨慎。再有个个军官值夜招呼就够了。我来守上半夜。”钱老三接口道,“那我守下半夜。”
商成点头同意这样的安排。他斜睨着周围那些兵,问道:“他们都是从哪里过来的?”
孙仲山说道:“我刚才留意过令旗,大多是边军,广良留镇定安宝瓶几个寨子的都有;还有一个队伍打的是燕山中军的旗号。”
“包坎呢?”
钱老三随手一指,咧着嘴说道:“一个兵的脚刚才被人群一冲崴着了,包坎带他去找辎重营的军医看伤了。”他自己的胳膊也在一辆马车的轱辘撞了一下,现在抬手还有些生疼,不过好在没伤着骨头。
商成对钱老三说道:“你去找辎重营的人,让他们派军医出来巡视一回,看士兵民伕里有没有扭了脚带了伤的,赶紧调治。”又对孙仲山说,“你去把那几支粮队的带队军官都叫过来,我有话要说。”两个人行个礼就都去了。商成随手点了两个兵打起火把站自己身后,便手握着腰刀立在队伍边等那些军官。左近的兵看他身材高大神态威严,喋喋议论声不由自主就小了许多,借着火把光亮又觑见他头上戴的竟然是起双翅的镔铁兜鍪,嘀咕着窃窃私语都退到远处。转眼间他周围就空出一块地。
片刻时间,周围粮队的带队军官陆续汇聚过来。这些人接到了孙仲山的传话,知道有位商大人召集他们议事,可大都不清楚这位“商大人”到底是哪位大人,也不知道到底议的是什么事,顶着满头的迷糊过来,才看见商成的盔甲样式战袍颜色,人人心头都是一凛,再搭眼旁边那支咳嗽都不闻一声的整齐队伍,个个行过军礼就默不作声站到一边静立着等商成说话。
商成只压着刀柄不开腔,知道孙仲山回来缴令,他才开门见山说道:“我是北郑边军西马直假职指挥商成。”这话一出,一二十个军官里除了两三个认识孙仲山的人早有猜测之外,其他人大都耸然动容,不远处看热闹的半圈兵里也是嗡一声传出一阵惊叹一一眼前这个高大个子军官,就是屹县商和尚、北郑商瞎子?
商成继续说道:“让大家过来,是想和大家商量个事情。”他漫手一指周围那些兵。“看见这些兵没有?怎么都没有归队?是没有听到刚才的号令,还是约束不了自己的部下?”他一边问一边把目光扫了一圈。被他望过的军官都有些羞惭地低下头。他顿了顿,缓下口气说道,“眼下大战在即,东西北三面的敌人即将合围,大营马上就要全军整肃熄灯待命。这种时候要是哪支队伍约束不当,当兵的固然要遭殃,咱们这些当官的也要脱不了干系……我希望各位马上回去整顿自己的队伍就地休息,不许喧哗,也不准随意走动。”说着抬手抵胸口行个军礼,“就是这个事情。大家赶紧回去办。”
他开头说的是“商量”个事情,可谁都没能插上一句嘴他就“送客”,好几个军官心里便很有些不以为然。可是人的名树的影,面前这家伙**来的兵是燕山首屈一指的精锐,自己又是全燕山卫有数的悍将,身上还披着七品以上武官才能穿的青色战袍,在场这些**品小武官谁敢和他当面顶撞?众人乱纷纷地回个礼,嘴里吼一声“遵大人军令!”就各自回去整束队伍。
原本这些军官以为,安抚队伍里这些老兵油子遵守纪律很要花点工夫费些力气,谁知道今天晚上的集合整顿出奇地顺利,他们还没回到队伍的集结地点,平日里连天王老子的气都不服的那些家伙早就归队了,哨队军官几声口令一下,都抱着刀枪齐刷刷坐下,虽然摆出的队形不太整齐,可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当兵的模样。起初各支粮队的军官们心里还有些沾沾自喜,随即一想就知道其中的缘这全是“屹县商和尚”这五个字的功劳。不过他们也服气一一人家商和尚那是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威风……
此时大营里早已经是严阵以待,站在草坡上便能看见军营里戒备森严,营帐间全副武装的士兵成行成列地向寨墙营门移动,马伕们赶着驮马把成驮成捆的箭朝前面输送,悬铃策马的传令兵在星罗棋布的营帐间纵横来去,集合号令此起彼伏参合加杂。随着几声号角呜鸣,由远及近的灯火次第黯淡熄灭,连高处了望塔上的三串示警灯笼也是光华全无。周围十数里环抱大草甸的左路军大营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孙仲山还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战斗,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心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踏实。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便不停地沿着临时通道来回踱步。好在他是值夜军官,不用随队伍静坐休息,别人也不觉得他走来走去有什么奇怪。偶尔他也会在场地尽头停下脚步,立在黑暗中遥望一下东南方向那条朝大营疾奔的“火蚯蚓”,再侧耳倾听一回大营里忽起忽落的短暂急促叱咤喝令。近处兵士们沉重的呼吸声让他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心紧得几乎揪作一团,双手里攥的全是冷汗。他围着队伍绕了好几个圈子,情绪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愈加地纷乱,便转过来想找商成说说话。
他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石头把一块毡毯展开朝草地上一铺,商成自己去了甲摘了盔,搬块原本用来压帐篷角的石头作枕头,便朝毯子上一倒,撩起半边毯搭在身上准备睡觉。孙仲山在商成旁边的草地上片腿坐下来,想说点什么,可现在他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根本就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商成张着眼睛等了半天,看他不说话,便问道:“怎?想老婆了?”
“……没。”
“没想老婆?你就扯淡吧。”商成笑着奚落他,“你就没钱老三老实。刚才他也来过,和你现在一样,坐地上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我一问,他就老实承认了一一惦记一岁大的儿子哩。”他把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月暗星稀的深邃夜空幽幽出神,良久才无比怅惘地吁了一口长气,轻轻的说道,“我也想我老婆,惦记我儿子。他也差不多一岁了……”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听商成提到他的婆姨和儿子,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场合听商成提到过他们。孙仲山紧绷着嘴唇,没有马上接话。商成和莲娘的不幸遭遇,很多人都和他说起过,几乎每一个和他提到莲娘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一一“和尚讨了个好婆姨”……他现在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商成提到他们时的表情。他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安慰商成:“你别担心,你和嫂子,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话才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一一这种干巴巴的宽慰话毫无意义,说了还不如不说!
商成默了一会,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总会见面的。我知道,她带娃在某个地方等我,在等我去找他们。”
孙仲山攥着刀鞘不知道该说才好。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有点笑容,说道:“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嫂子。我听别人告我说,嫂子是个好婆娘……”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现在后悔得恨不得用手里的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孙仲山!你这个蠢笨家伙!活该你被发配!活该你背井离乡!……
“是啊,她是个好婆姨。”商成枕着胳膊,仰望着闪烁的星星,没戴眼罩的左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提到妻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地温柔。“她算不上漂亮,不过很能干,把我们那个烂糟包的家营务得再好没有了。刚成亲那阵,我们欠下了的债,全靠她会营生,才慢慢地把窟窿填补上。我那时还是个揽工汉,干的都是粗重活,一天干下来,浑身酸疼得要死,恨不能躺在草堆里一睡就再不起来,可回到家让她伺候两天,又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孙仲山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和辛酸问道:“听说是十七婶子替你们撮合的亲事?”
商成嗯地应了一声:“算是十七婶的媒人,也可以说不算。我在谷场上摔管校尉那回,莲娘她也在场,是她先相中我这个和尚,然后我才央告媒人去提的亲事。”他偏过头乜了孙仲山一眼,撇嘴说道,“我们两口子可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我这怎么也算是自由恋爱,不象你,送别人回家,结果半道上给自己撮火了一个媳妇一一我要是御史,就治你个假公济私的罪,更别说你成亲超假了。朝廷有制度,婚嫁假期只有七天,连带路途也不能超过四十二天。你说你成个亲前后耽搁了多少天?亏得我这人心地好,帮你把那哨兵带着,换个人早一脚把你踢出边军了。现在想起来我真亏啊!你讨媳妇我送了那么重的礼,最后连盏茶汤都没喝上,如今你媳妇还赖在我家里,还要我妹子天天伺候照应一一你怎么就从来都不提房钱呢?就算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事,你也该主动点吧……”
孙仲山知道商成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就苦着脸哭穷:“你也知道我讨个媳妇花了多少,至今还是债……”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话拿去哄鬼吧!说出来谁会相信?好了好了,不和你扯淡了,我要睡一会。半夜你和钱老三交班时和他吱一声一一天没亮不许叫醒我。谁敢扰我清梦,回了西马直我让他这辈子别想从烽火楼里出来。”说着把毡毯一裹就闭上了眼睛,不一时便传来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孙仲山也捏着刀站起来,晃晃头松活下手脚筋骨。说来真是奇怪,他本来想和商成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的,结果两人聊了半天,竟然没有半个字和军事沾边,可偏偏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和紧张,居然就消褪了一大半。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立在原地思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算咧,想不出来就不想。他提着刀又绕队伍巡视了一回,发现竟然有不少兵已经和商成一样,裹着毡毯军被就进了梦乡。
第四章(12)惊变(下五)
紧张的情绪一消褪,心情一放松,孙仲山便觉得肚子里清清寡寡地啦啦直犯饿。他这才想起来,傍晚烤的那只黄羊,他几乎尝都没尝过,俟后大军示警粮队转移,他招呼队伍整顿士兵,也顾不上吃喝。他和两个值夜的哨兵交代了一下,就挑了一块离队伍稍远的空地盘腿坐下来,取了系在腰里的干粮袋放腿上,伸手掏出了一块干硬的面饼子。
饼子是六七天前在一个军寨里领的军粮,因为天气炎热,已经有些起味,才拿出来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霉馊气。他盯着手里黑乎乎的饼子,咕嘟咽了口唾沫,掰下一块填到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一边吃饼一边打量四周的情况。他挑的这个位置正对着辎重营的几顶公事帐篷,有点动静他马上就能过去支应,离自己的队伍也不远,士兵夜里有什么事要请示报告,马上就能找到他。而且从这个位置还能瞧见草坡下大营后营门的情况,要是大军有什么动作,他也立刻就能够发现……
不过大军现在显然是什么动作举措都没有。整个大营都沉浸在黑暗里,连口令咳嗽都听不到一声,仿佛这里根本就没有人一样的寂静。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牲口的响鼻,就只有伏在四处草稞里的小虫子在不停地唧唧鸣叫。成群结队的蚊子哼哼着,在他耳朵边绕来绕去,撵都撵不走。夜空中蓦然传来一声夜鹰的凄厉长唳,就象一颗石子丢进死水潭里激起的涟漪般萦萦荡荡,让这死一般的岑寂更显得恐怖凄凉。
突然有人在近处问道:“这是孙哨吧?”
孙仲山被这突然的一声问话惊得浑身一颤,强自镇定了卜卜乱跳的心,仰起头眯缝着眼睛窥了半天,才认出这好象是别的粮队的一个带队军官。他点下头说道:“是我。你是哪位?有事吗?”
黑暗中那人倒没发现孙仲山的惊慌,走过来扯着腰刀也坐下来,一笑说道:“刚才你替商大人传话的时候我们见过。当时你走得急,就没来得及说话。一一祝代春,广良边军丙营副尉。”说着一摆手。“你吃你的,不用站起来。又不是谈公事,用不着那么多礼节,咱们坐着说话。”
孙仲山看出来这祝代春是个和气人,便笑了笑没有起身行礼。不过他还是没有继续啃自己的馊干粮,拿着饼等着祝代春先开腔。
祝代春似乎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眉心紧皱成一团,觑着东南方向半晌都没吱声。孙仲山已然瞥见他握着刀柄的右手松开又抓紧转紧再松开,知道他心里紧张,便低垂下眼帘继续吃干粮。良久祝代春才吁了口长气,转过脸摇头苦笑一声,说道:“……孙哨见笑了。”
孙仲山咂着嘴把一团饼渣吐出来,喀喀地使劲地倒喉咙假作没听见祝代春的话,头都没抬伸出一只手,问道:“有水么?”祝代春赶紧摘了自己的水囊递给他。孙仲山含了一大口水在嘴里唏哩胡噜地漱口,漱几下别转身吐掉,这才对祝代春说:“见娘的鬼!这干粮都馊了!啃了口馊味重的……”
祝代春又摘了自己的干粮袋递过来,问:“怎么?你们还没领干粮?”
孙仲山也没客气,翻开粮袋子仔细瞅了两眼,眼前一亮掏出块米糕,嘴里嘿一声说道:“好东西!有四五个月没吃上这东西了!上回还是在家时我自己做的。”他使劲咬了一口黄澄澄的米糕,登时满嘴都是拌过菜籽油的炒米醇香。他包着一嘴的炒米粒喀嚓喀嚓地嚼得起劲,口齿不清地含混说道,“不过没这个地道。”
祝代春看他狼吞虎咽吃得香甜,勉强笑一下说道:“想不到你也好这东西。袋子里还有几块,你都拿去。”他再张望了一下东南方向,黑黢黢的大地上除了那条越奔越近的“火蚯蚓”,再也看不清其他的物事,忍了心头的烦躁忧虑,没话找话地问孙仲山,“你婆姨不会做这个?”
孙仲山又掏了块米糕出来,一面把粮袋还给祝代春,一面摇头说:“我才讨的媳妇,还没来得及教她这东西就出兵了。”
祝代春没接口袋,说“你吃就是了,吃完了我回头再找人要。这辎重营的郝主簿是我同乡,也好吃这东西,这些都是我从他那里划拉来的。”他停了下,望着孙仲山疑惑地问:“老孙你过三十了吧?怎么才讨媳妇?”他知道马直大寨有二三十年没起过战火了,是燕山卫军务最轻松的边军防地,别说军官,有些出息的士卒都成了家,怎么孙仲山这个哨长会这么晚才娶亲呢?
孙仲山笑道:“那我就不和大人客气了。”他一手抓着米糕朝嘴里递,一手拦在颏下接碎米粒,边吃边说道,“我是发配过来充军的,一直在如其寨当小兵,前年春天才提的忠勇郎。去年燕东大战升的贰哨,调去西马直跟了商大人以后才当的哨长……”
祝代春闻言便是一楞。边军里哨以上的军官几乎都是卫军出身。平常的边军士卒,几乎从穿上军装的那一天开始,到脱下军装的那一天为止,是个小兵就只能一辈子都是小兵;只有那些立下大功的人才可能做到什长队长。但是这什长队长也就是小兵们军旅生涯的尽头,要想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他绝没想到孙仲山竟然也是个发配过来戍边的罪囚,一时间怔在当场,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倒是孙仲山看出来他的尴尬,便笑着问道:“祝大人是定晋威平人吧?”
“啊?……是,我是威平人。你怎么知道的?”
孙仲山一笑:“我也是定晋威平人。我听大人说话里还带着威平的口音。”
祝代春的嘴角咧了咧,迟疑了一下才问道:“你犯了什么事被发配过来的?来燕山几年了?”
“过来十几年了。”孙仲山把递到嘴边的米糕放下,耷拉下眼帘,把痛苦的眼神隐藏在眼睑后面,说,“那时我年少无知,不知道天高地厚,做事情不知轻重,结果……”他的话还没说话,忽然间望见东南方向极远处的黑暗里,似乎有一点红光倏然冒起。他注目凝望时,那点火光已经涨大到半指长,旋即左右延伸连绵成巴掌宽一条红线。只见这条红线之后依旧是红线,红线之后还是红线,红线接红线红线连红线,眨眼间红线已经变成了一小段红布。后面的“布”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仿佛天地尽头的黑暗中隐藏着一架巨大无朋的织机,正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孙仲山和祝代春早就被这骤然而至的诡异情形惊呆了,哪里还顾得上谈话,急急忙忙走到坡缘视线不受阻挡的地方眺望,但见远得就象天边的地方密密匝匝的火点翻翻滚滚犹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转眼之间便组成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朝着大营方向蜿蜒逼近。
两个人又惊又疑,彼此对望了一眼,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各自的脑海里:突竭茨的骑兵!
这时候去支援阿勒古粮库的队伍已经奔回到寨前,败将残兵声嘶力竭的警告声被草原上的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在死一般寂静的大营上空回荡。
“突……竭茨人!……骑兵来啦!”
随着他们的嘶喊示警,若有若无的马蹄顿地声卷地而来,“火龙”渐进声响愈大,逐渐地绵密紧凑得分不出点,从四面八方向左军包抄过来,似乎老天突然撒下一张大网,把座落在大草甸上的这座营盘紧紧地围住箍牢。浩大的马蹄声直如闷雷般啌啌炸响,画角长鸣此起彼伏连天接地一样牵连不绝,两个人就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被这声音惊扰住了,狂涛中的舢板一样战栗颤抖……
集结点上的士兵军官民伕早就被这样大的阵仗惊醒了,留在帐篷里待命的士兵也纷纷探出头来张望。这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军纪,不论是护粮军士还是备战的官兵,都拥过来挨挨挤挤地站了坡缘。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却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人人都是木着面孔死盯着那条毫不犹豫撞过来的“火龙”。
祝代春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住心神,轻声问孙仲山:“你看,敌人来了多少?”他虽然是一营的副尉,其实并没有真正带过兵,几乎没经历过什么战事,看着眼前的火把光点已经眼花缭乱,根本就估算不出敌人的大致人数。
孙仲山咬着槽牙说道:“至少有上万的骑兵。”他背后有人哧笑一声说道:“上万?何止!西边和北边的敌人都上来了,少说也有四万。”孙仲山没回头就知道是包坎回来了,正要说话,就听钱老三呸了一声:“老包,你可不要张着嘴乱说话!祸乱军心可是杀头的罪!”孙仲山插嘴问道:“西边北边也有敌人?你去看过?”
包坎说道:“我哪里有那闲工夫?再说大营里已经戒严,我怎么到前营去看?是大人说的,一一突竭茨花了那么大力气布置圈套让左路军钻,总不能烧个粮库就算完事,掐了大军后路断了大军粮草,接下来就是合围。出了本钱总得赚点利息!”他盯着渐渐靠近的敌人看了几眼,冷笑一声说道,“突竭茨人就这点子本事?这回多半又要让他蒙对了!”
钱老三把周围张望了一遍,问道:“大人呢?怎么没看见大人?”
包坎道:“他多半睡了。”他突然朝钱老三坏笑一下,说道,“你去把大人喊醒,让他也来看看突竭茨人今天的阵仗。啧啧,这可比屹县的时候排场多了。”
钱老三正要去找商成,孙仲山一把拉住他,说:“大人说了,天亮前不许叫醒他!”
“啥?”钱老三急忙间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被孙仲山在胳膊上紧了一把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地瞪了包坎一眼,问道,“大人还说什么没有?”
包坎看诡计没得逞,也就没继续玩笑,正色说道:“大人说,今天晚上没事,就看左路军敢不敢趁敌人立足未稳出去厮杀一回了。”他指了指左右两个小营盘,又说道,“那两个地方今晚上多半守不住了。这是突竭茨人的老伎俩一一杀鸡给猴看。”
这时候周围早簇拥过来一圈的人,都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着他“胡言乱语”。包坎倒是无所谓,冷着面孔环视一周,瞪圆眼睛厉声说道:“都在这里聚着干什么?不知道不许随意走动的军令吗?还不回去?!小心商大人行军法!”可他这声喊只把两个偷偷溜过来的西马直边兵吓得退缩回去,大多数人还是立在原地没动地方,有些人听说“行军法”也有些畏惧,但是看别人都不动,退了两步就又站下。孙仲山也在劝大家回到各自的宿营地和帐篷,可他个边军哨长说话根本不管用,一个卫军里的什长甚至当面对他冷嘲热讽:“芝麻也敢管梨的事情了?”
那什长背后突然有人接口说道:“他是颗芝麻管不了你,那我呢?我能管你这个梨不?”
那什长正要回嘴,被他的同伴使劲扯了一把,踉跄两步差点没摔在地上,边上的人就是哄地一声笑。他又急又气连羞带恼,手在地上一撑跃起来就要发作,却看见面前立着个大个子军官,一只左眼里冷森森目光直盯着自己,心头打个突,舌头打卷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拖下去抽五皮鞭!敢哼一声就地砍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西马直边兵上来就把那什长拖倒在地,撩开袍褪了裤噼噼啪啪就是五记皮鞭。
边军当众行卫军的刑,这可是破天荒的稀罕事情,可周围站着看热闹的黑压压一片兵勇民伕,都是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卫军军官受刑,别说私语议论,就连喘大气咳嗽的都听不到一声,即便是草甸下愈逼愈近的突竭茨骑兵,也引不起人们的关心。所有人都是盯着两个行刑的边兵咽唾沫。
一眨眼的工夫五记皮鞭就抽完。商成冷着脸,看都没看那个家伙一眼,点手叫道:“孙仲山!”
“到!”孙仲山一个虎步应声站出来。
“报数!三十声之内没有归队回营的人,斩!官兵民伕一视同仁!”
“是!”孙仲山虎吼一声领了命令,转过身就开始有节奏地大声报数,“一。二。三……”
众人还在恍惚惊讶的时候,包坎和钱老三已经拨开人群一溜烟地回去了。各支粮队的人也不是瞎子,他们早就看见商成带的队伍里跑出来的兵用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其他人再好奇,顶多就是站起来探下头张望几眼。这时候又看见两个军官急得象家里房子着火一样蹿回去,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一商瞎子是真的会杀人呀!他们根本就不用别人招呼,自己就忽忽隆隆地朝各自的宿营地方跑。一大片人顿时作鸟兽散。孙仲山刚刚数到“十三”,这块坡缘地就只剩下一大群面面相觑的卫军军官和士兵。
商成冷眼看着那个站在队伍前面的营校尉。田小五和苏扎手里拎着皮鞭,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孙仲山还在一丝不苟地报数:“……十七。十八。十九……”
最终那个营校尉挺身平臂行个军礼,带着他的兵转身走了。
“……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第四章(13)惊变(下六)
虽然这块坡缘空地上只剩下各支队伍的哨兵和几个值夜军官,孙仲山还是不紧不慢地把数报完。
“……二十九。三十。一一禀大人,报数完毕!孙仲山缴令。”
商成嘉许地点下头。他向坡缘边走了两步,找了个视野相对的位置,居高临下动静。大营里已经熄掉灯火,大草甸脚下的营门寨墙帐篷以及集结待命的士兵,通通隐没在黑暗之中。远处突竭茨人的大队骑兵已经从纵队变作横队,层叠六七层的火把队南北绵亘出去三四里,漫地波浪般直逼赵军大营。眼看着敌人越来越近,大营里却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孙仲山跟在商成身边,两只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原野上缓缓移动的几条火把线,胸膛里就象装进了一面战鼓,正在砰砰地擂响,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地痉挛,把牙关咬死才勉强抓牢腰刀。他倒是不是怕死畏战,只是从军以来没经历这样大的战斗场面,难免有点紧张和兴奋,还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一一他是发配戍边的罪囚出身,做个一哨之长都是破格提拔,没有野战斩首的功劳,再想拔勋升职绝无可能,他要想能够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就只能在敌人身上打主意……
他正在胡思乱想,就听呜一声悠长的画角铮鸣,敌人的马队渐次停顿下来,既不集中也不冲锋,就离左路大军四里出头不及五里的距离外摆出一条长长的阵势,安静地和赵军对峙。草甸下的营盘里随风飘来几声号令,旋及又归于沉寂。
孙仲山唆着嘴角窥探了半天,还是看不出个头绪,斜着目光睃了眼两个跟着商成的边兵一一苏扎低垂着眼睑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漠不关心,田小五耷着双手,把握着皮鞭的首尾松一下紧一下地来回拽着,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再偷眼瞄一眼商成一一如同一尊石雕的佛像一样巍然不动的年青上司,五官都隐藏在黑暗中,也瞧不清他的脸色神情……
孙仲山小声问道:“大人,敌人怎么还不上来?”他立刻就被自己喑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
孙仲山吞口唾沫镇定了一下,才再问道:“大人,敌人怎么还不上来?古书上不是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么?”
商成转过脸来看他一眼,目光再掠过两个边兵,看他们都是满脸的疑惑望着自己,知道这俩家伙没听懂孙仲山说的“一二三”,便轻轻一笑说道:“他们占了阿勒古粮库,不就是‘一鼓作气’么?再夤夜行军四十里击退大营派去粮库的援军,难道不算‘再而衰三而竭’?现在要是敢上来,怕是兔子都能咬死他们。”
田小五和苏扎还在攒眉思索,孙仲山已经明白了商成讲的道理。可就因为他懂了这道理,才更觉得眼前两军对峙的局面颇有些蹊跷。他一面凝神考虑着其中的关节奥妙,一面掂量着辞句问道:“……既然突竭茨人远来疲顿不堪一战,大军怎么不趁机出战?”
商成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是迷惑不解。眼前这三千多敌人显然和袭击阿勒古粮库的敌人是同一拨人马,即便他们没参加攻打粮库的战斗,也在半路上阻截了大营派去增援粮库的骑兵,再加上隐蔽行军快速移动的路途消耗,称一声“疲军”绝不可能有错,在营盘前摆出吓人的阵势只是徒有其表,其实是在抓紧时间作养休整。这时候只要派两三个营出寨拦腰一冲,这些敌人就得滚蛋!可为什么左路军至今不派人袭扰呢?是没有看清楚敌人的虚实不敢妄动,还是后营的指挥畏惧怯战?或者是被严防死守的军令束缚住了手脚?当然更有可能是后营把敌人的动向向上面汇报,让李督帅来做最后的决定。
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唉,太可惜了!一个多好的歼敌好机会啊,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尤其是这军心浮动的时候,要是能打个漂亮的胜仗,对鼓舞士气是多么的重要啊!况且还能打乱敌人的部署!可现在……
但是他也知道,即便后营先向大营中军请示,这样的做法也无可指责。只是后营指挥难道就不知道,如今突竭茨人三面合围,各种军情都在雪片般地朝中军大帐里集中,等李督帅了解清楚后营的局势做出判断再下达军令,那要耽搁多少时间?那时节敌人也该稍有喘息了,脚跟也初步站稳了,再派兵出去打,就只能是事倍功半。
他沉默了一会,看大营里还是没有动静,便知道赵军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机,再看下来也没不会有什么新进展,正想回去休息,就听着远处草甸子背后号角齐吟战鼓如雷,一声地动山摇的喊杀嘶吼声刹那间嘶破宁静的夜空,紧接着大营左右齐齐传来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呐喊厮杀声。
突竭茨人动手了?!
这么快?!
商成的眉心突地一跳,转身大踏步走到一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朝杀声雷动的向西方向竭力眺望。辎重营的营地设在后营纵深草甸高处,左右视线都被地形遮挡,根本望不见偏北方向的小营盘,南边的小寨也只能半见半个。虽然他只能望见南寨一角,可从营盘里雨点般来回交织的流星火箭和冲天的火光就能看出几分端倪一一敌人正在强攻南寨!即便这里和南寨虽然彼此隔了六七里路的距离,可炽烈的杀声依然听得清清楚楚,马嘶人叫兵器交接碰撞声响顺风依稀可闻;其间还夹杂着赵军独有的床弩发射时沉闷的粗弦重音一一嘣嗡,嘣嗡……再转脸望向北方,矗立在草甸最高处的了望楼依然是灯黯火熄,被北寨方向燃起的半天高通红火光一映,黑黢黢的轮廓变得异常地清晰,就象个盘踞在高处的莽古怪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园被毁却又无动于衷……
他越看越是惊悸,越看越是恼恨,到最后一腔的困惑迷惘都化作了腾腾怒火!
遭你娘!
商成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左路军这是搞的什么鸟事情!粮库遇袭,敌人已经放火烧仓,显而易见是因为敌我力量悬殊粮库守军抵挡不住,大军却只派一千骑兵驰援,这是他娘的侦察还是增援?三路敌人都是远道而来的疲惫之师,左路军既不趁敌立足未稳伺机歼敌,也不派兵袭扰延缓敌人的集结整顿,光知道把大营四门紧闭惟求自保,这又是什么意思?李悭和突竭茨人打了这么多年交道,还不知道突竭茨人最爱使的手段就是打弱点立威风一一就算是李悭想凭寨坚守等待援军,为什么不在示警之初就号令全军集中布防?就算他想让三座营盘互为犄角守望相助,可他为什么不向两翼增兵?
愤怒,痛苦,还有悲伤和绝望,刹那之间这些感情就淹没了他。他的内心就象洪水泛滥一样沉重。他的脸庞扭曲得可怕,双手因为攥得太紧关节都浮起青灰色一一你李悭贪攻冒进进退轻敌临机失措都不说了,可你凭什么把左路军上下都陷进死地?!
这可是整整四万人啊,一个一个手拉手排起来,能从阿勒古河一直排到燕山去,就这样没了?要知道,这些人可不都是士兵啊;他们中还有一半人是征来运送辎重粮草的民伕马伕……
四万人啊!不知道他们中还能有多少人能够重新踏上大赵的土地,又有多少人会永远留在这块草原上……
四万人啊……
他垂死般的呻吟把孙仲山他们都吓住了,谁也不敢过来问他到底是怎么了,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离开。
没有大营的支持,南北两个小寨都没有能支撑多久,当天夜里就被突竭茨人先后踹平。第二天清晨,两眼熬得通红的钱老三叫醒了他,一个传令兵交给他一封大军参军司下发的公函:因为粮道已经被突竭茨人掐断,所以各支粮队都不可能如期返回;同时因为大军战事吃紧,各支粮队的护粮士兵一一不论边军还是卫军一一统一编为一个营,由后营指挥,配属辎重营,负责护卫辎重营的安全;而他,就是这支队伍的营校尉。该项任命即时生效。
商成苦笑不得地拿着自己的委任书。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回到卫军了。要知道,他想在卫军里当个营校尉,已经想了差不多快一年了,可他再找人关说人情都听不到一丁点的答复,看不见一丝半毫的希望。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快放弃这个念头而准备在边军里呆下去了。可命运却在这个时候给他开了个玩笑,仅仅是一夜之间,他居然就又回到了卫军,当上了本来就该他当的营校尉。而且这还是主力营的编制,他现在能指挥的兵差不多有一千人,仅就人数而言,这可能是燕山各军最大的一个营;可就战斗力而言,他带的多半是全燕山最差的一个营一一他的兵成分太复杂,既有边军也有卫军,有入伍不到一年的新兵也有五十多岁的老兵,又分别来自十七八个军寨,彼此间既不熟悉也不信任,偏偏他根本就没有时间把这些人捏合成一个整体。他甚至都不能把自己手底下的军官认全喽!比如公文上说,指派给他的副手是广良边军丙营副尉祝代春,他昨天晚上就听说过这个人,可黑灯瞎火地,他也就记下个名字,根本就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祝代春,也不知道自己的副手是个什么样的性情脾气……
不过眼下他已经顾不上发表什么感慨了。捏着轻飘飘又沉甸甸的任命书,他深切地感到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他现在不仅要操心从西马直就跟着他的一百多边兵,还要操心其他十多支粮队里的士兵,可问题是他对这些兵的情况完全就是俩眼一抹黑,就算他想操心,一时间也未必能操心到点子上!
整个上午他都在找新部下谈话。这些新调到他麾下的军官士兵有些很佩服他,说话也就不太拐弯抹角,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东西,他们几乎都是毫不避讳地直言相告。可有些人不喜欢他,虽然不敢和他当面顶撞,但是对他的问题也说得支支吾吾。除了了解自己的下属,他还抽空跑了趟辎重营,让熟人郝主簿给自己行个方便一一他的人需要大量的卫军制式装备,从铁盔皮甲军靴刀枪到帐篷被服水囊干粮,凡是辎重营里有的,他都要。他甚至还要了几口铁锅和挖简易火坑的铁铲铁镢头一一虽然连他自己还没想好这些东西要来能做什么用,但是既然别的卫军营都有配发,那么他也要按照别人的标准来上一份。
然后就是各哨的军官配置和人员组合。他想,既然公文上没有特别注明哨一级军官的任命,他完全可以和副尉祝代春商量之后来个“先斩后奏”,回头找参军司备案便可以了。于是十八支粮队里有好些人顷刻间就升了队长哨长。而且他提拔军官事尽量避开西马直边军的老人。他这种避嫌的做法立刻就赢得了绝大多数人的好感和赞扬,尤其是那些受到提拔的人,更是觉得自己跟了个大公无私的上司一一跟着这样的上司,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心头也踏实!
他唯一干的有“私心”的事情就是把两支小粮队直接并进了西马直的两个哨,让这两哨达到基本满员。这两支小粮队的军官士兵也没有埋怨他。谁都知道,西马直这两个哨是商瞎子的起家老本,进了这两个哨,就说明商大人把他们另眼看待,仅仅这份荣耀就让别人羡慕。
做完这些事差不多就到了傍晚,他这才有时间来仔细下战事的进展。这一天实在是太忙了,他虽然知道突竭茨人一直在大营外绕寨袭扰,可似乎没听到多少坏消息。敌人大概是想着让左路军自行崩溃,所以并没有下死力进攻。不过他知道这肯定是假象,敌人实际上是在借机休整,然后争取一鼓作气打垮左路军。打掉左路军,失去侧翼掩护的中路军也只有撤退一条路可走,而中路大军的撤退,就预示着东元十九年朝廷出动七万大军的北征彻底失败了……
现在他唯一期望的事情就是左路军能在这里坚守十天,给另外两路大军留出充裕的撤退时间。他以为,事已至此,用四万人的死去换十三万人的生,这样的代价是可以接受的。至于他自己一一他已经做好了战死在这里的思想准备。
就在他把几个西马直的老兄弟召集到一起准备说这件事的时候,厮杀了一天的大草甸背后大军前营方向,骤然爆发出一阵石破天惊的喊杀声,随即就是一瞬间的死一般安静,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随意一挥,天地间所有的声响都消逝得无影无踪。几个人面面相觑正要站起来观察,那只手再一挥,又把所有的声音都释放出来一一这些本来相交相连又各不相干的人喊马嘶兵器交进混杂而成的鼎沸喧嚣,最终只凝聚成一声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
一一前门失守!
第四章(14)败
一一前门破了!
这声绝望的凄厉嚎叫传来的时候,酉末戌初正是大军吃夜饭的时间,大营里到处都是袅袅炊烟,渺渺漠漠围着大草甸升腾弥漫,随风曼转渐飘渐沉。临时集结点的中间空地也戳起了六个地灶,架了大铁锅烧汤。铁锅里白汽缭绕水花翻腾,褐酱菜黑肉干绿野菜混了一锅煮,兵士民伕以什为单位,领了汤菜干粮,泾渭分明地在东西两头各自的集合点沉默地围坐在一起吃喝,骤然间听见这消息,都是一脸迷糊傻呆痴愣地望着别人。刹那间都惊得跳起来,扔了碗就去抢支架在旁边的刀枪。
商成正和孙仲山钱老三他们说话,谁知道话才刚刚起个头,就听见这石破天惊的尖叫。一瞬间他端着汤碗也有些恍惚一一这营盘里扎着上万的兵,怎么可能说破就破?就算粮库被烧后路绝断军心浮动、突竭茨人三面合围大军陷入死地,也不可能连一天都坚持不下来吧?他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就听见草甸背后前营里已经是马蹄卷地杀声雷动,连带着兵器激撞交进叱咤惨叫声此起彼伏混成一片,催战的战鼓辨分不出节点,集结调配的号角也没个整调。转眼间西面也是杀声炽烈……他心头登时紧成一团一一不管前营出了什么事又是如何被突竭茨人袭破了寨门,前营失守大营被破的事情已是确凿无疑!
孙仲山钱老三等一干人早已经结束好盔甲腰带绑腿,神色凛凛地注视着商成,等着他下命令。副尉祝代春神情慌乱,一个劲转圈子喃喃自语:“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商成盯视了自己的副手一眼:“慌什么!”他扔了手里的汤碗,立起身下令道:“各哨整束队伍!检查装备!等待命令!”
“是!”几个哨长领令去了。
这时候后营里已经乱作一团。这里负责运送辎重的民伕多,大都没有正刀真枪地上过战场,破营的消息一起顷刻就炸了营,有人见营帐就钻,有人跪地上哭天抢地地嚎,有人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有人跟在别人后面漫无目的疯跑,还有人就地转圈子似乎想找趁手物事防手。商成的兵也乱过一阵,被军官呼喝号令一通才勉强约束住,可此时被乱蹿的民伕一冲,又跟着乱了套,不少兵身不由己就钻进了逃命的队伍。几个队官哨长的呵斥打骂全然不起作用,连砍了几个逃兵民伕依旧弹压不住。
商成也是无比紧张。他立站在队伍前四下眺望,只见到处都是抱头鼠窜的的兵士民伕,却看不见一杆号令的军旗,侧耳想倾听大军重新集结的号角命令一一除了漫天卷地的喊杀声和遍野的惨叫嚎哭,再听不到一丝暂退整顿的号令。兵败如山倒,大军已经乱了阵,这时候说什么都是白搭多余,首要的是要找一块有利地形稳住队伍,然后再说其他……
他凝视着草甸顶的了望楼,头也没回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包坎张望了一下拖着万丈红霞的夕阳,说:“已经过了戌时。”
商成指了了望楼说道:“我们去那里!”
等他们逆着溃兵人潮冲上草甸顶,商成攥着直刀只来得及喊一声“结阵!”,一群突竭茨的马队就从对面撞上来……
大营里已经是四处火起八面冒烟。突竭茨的骑兵几十成百地在营盘里纵横来去,见人就砍见营帐就烧,恣意地狂踏乱踩。大赵兵没有号令不能相互依靠支持,只能东一簇西一团地各自为战,被敌骑一冲,就象割麦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断胳膊断腿血肉横飞,脑袋残肢被人腿马蹄踢得满地乱滚。也有悍不畏死的赵兵迎着骑兵就扑上去,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拖敌人下马,没有武器就抱着敌人朝马蹄下滚,就算死了也要拽着人腿马腿不松手……
草甸顶围着了望楼已经杀得人仰马翻。两百多赵兵以木楼为中心摆成一个双层圆阵,绕圈子和敌人厮杀。外层都是盾牌长矛直刀,敌人用箭射就举盾,敢靠近就是刀劈矛戳,有负伤的就退进内圈,里面自然有人站出来接他的位置。十几个弓箭手已经爬到了望楼顶上,张弓驰弩瞄了四面乱转的敌人射。
那伙突竭茨骑兵看打半天也没捞到什么便宜,几番集群冲锋都没撕开赵兵的阵势,自己反而死伤了二三十个人手,就知道这块骨头不好啃,一声唿哨就都拨转马头忽啦啦地撤了。
这队敌人刚退,赵军还没来得及喘息,又一队骑兵撵着溃兵从东面爬上来,阵中当面的祝代春直来得及喊一声“绕去阵后!”,闷哼一声就丢开手里的长矛跪下去。内圈里的兵立刻拽着他的腿把他拖进圈子里,一个兵拣起铁矛就顶上他的位置……这拨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前后绕一圈冲了两回看看冲不动,领头的军官弯刀一摆,一群兵口口嚯嚯怪叫着就转下甸子。
从戌时初刻一直到夕阳西沉天色昏暗,围绕着了然楼战斗几乎就没停过。有时是一群突竭茨骑兵上来骚扰试探一下,有时是一伙敌人的步队过来乒乒乓乓打两下,有时是两三群突竭茨同时过来一起动手,好几回情况都是万分危急,阵破人亡只在瞬间。好在聚到这里的赵兵也是越来越多,生死关头根本不用军官发布号令,自己拾了地上的弓箭刀枪就去补空子,实在拦不住就几个人手挽手地站一排,硬拿身体去堵缺口,这才保住了阵势不破。到天黑时望楼四周已经倒了一片人,有赵兵的也有突竭茨人的,有被敌人砍死的,也有被自己人不忍心看他们受苦“帮忙”的,有全尸全首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还有半边身子被马蹄踩踏血肉模糊的,都象夏天里过了大风的田里伏倒的麦子一样,你压我趴地漫了一地。几匹战马在死人堆里踯躅伫立,伸着冰凉的鼻子想去唤醒自己的主人……
看看草甸子左近不再有大股敌人出没,偶尔有人在远处露个头,也是张望几眼转头就走,商成便知道眼下这场浩劫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心头一松,憋在胸口那口气一泄,就觉得浑身酸疼得要命,两条胳膊就象灌了铅一样沉重,再也举不动手里沉重的直刀。他杵着刀杆慢慢坐到地上,张大了嘴呼呼哧哧地喘息。周围一片哐哐啷啷的兵器落地声,到处都是粗重的喘气。
他喘了几口气,觉得人稍微缓过点劲,胳膊也没那么哆嗦了,就朝左右两边望了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为他左右遮挡掩护的人已经换成了苏扎和田小五。两个人都是浑身血污,卷刃的铁刀压在倒扣的盾牌上,直着两条腿软坐在草稞里喘气。
商成在黏糊糊的脸上抓了一把,随手揪了草搓了搓,下巴一扬问田小五:“伤着没有?”
田小五想说话却又喘得说不上来,半天才咽下口唾沫摇摇头。
商成又转脸问苏扎:“你呢?伤着没有?”
苏扎正扯着衣领子擦眼睛,听他问话,双手在地上一撑大概是想站起来,却又实在是没力气,巴咂下干裂的嘴唇大声道:“我没受伤!”稍停又象是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被他补的这句“禀告大人”逗得呵呵一笑,轻轻拍了拍苏扎宽厚的肩膀头,吁着气说道:“杀翻了几个?”
“两个!”苏扎的眼睛里露出笑意。“禀告大人!”
商成想了想,问道:“你前面已经有了两个记功吧?”
“是。禀告大人!”
“加把劲!再砍一个敌人就是义勇郎了!”
苏扎苦着脸说道:“没首级,也不知道能不能记上功。”他是外族人,无论做什么都吃亏,记功评功时尤其是这样,要三个首级才抵别人一个。要不是因为这,粮队前面打的几场仗里他就砍翻了七个敌人,认真算起来他早该升忠勇郎了。
商成知道这情况。边军中想苏扎这样的事情不少,他的队伍里苏扎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前面殉在莫干的老牙子就是同样的情形,论资历论功劳,老牙子的官不会比包坎小,战殁后他家里该领八品军官的抚恤,可就因为他是入籍的边兵,他死了家里就只能领小兵的钱……但这是赵军中的惯例,他也没好办法。他对苏扎说:“我把你的事情写在报告里缴上去了,总会给你个说法。这回没首级也没事,我给你做旁证。”转头对神色不怎么好的田小五说道,“你去年被污了的功劳,四月如其寨出兵那会子我也让文书列在公文里了,听说就快有眉目了。一一不过你暂时不要对别人说。”
田小五急忙没反应过来商成说的是什么事,只眨巴着眼睛瞪着他,好半天才使劲点下头:“我知道了。麻烦你了,和尚哥。”
商成扶着田小五的肩膀站起来,踢了踢酸麻的腿,说:“不用起来。你们多留心周围,有状况马上报告。我去那边看看伤兵。”
了望楼下躺了一地的伤兵,到处都是痛苦呻吟声。划破皮肉的轻伤还好些,没有干净的生布就随便找什么块把伤口一裹就算完事,死了是命活下去也是命,谁都不大在乎。最惨的是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人,半身都被血浸透了,滚在地上哀痛呼嚎辗转求死,就算商成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看见这样的情形也禁不住心头发颤。
凄凉彷徨间他看见包坎和小石头肩并肩偎靠在一根木柱上。包坎的一条胳膊裹着厚厚的布,袖子都扯不下来;小石头半边甲也是黑糊糊一片。包坎也看见他,朝他点下头。
他走过去,蹲下来问道:“伤得厉害不?”
包坎摇头说:“不算厉害,小伤。”说着龇牙咧嘴地抬起胳膊屈伸了两下。
“小石头,你……”商成蓦然煞住了自己的话。他这才看清楚,小石头双眼紧闭,脸上早已经是一片青灰色。
包坎淡淡地说道:“他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流出来了……”说着伸过手来,把一样东西递给商成。“小石头说,这是你让他收好的,叫我千万记得给你。”
商成接了眼罩,默了很长时间才摘下兜鍪把它戴上,对包坎说:“你去把哨队军官召集起来,过来开个会。除了咱们自己人,别队伍里的军官也喊上。”包坎似乎生怕把小石头吵醒,蹑手蹑脚地站起来,却没马上就走,看着商成扶着小石头把他的还软着的身体放到草地上,才朝旁边指了下说道,“文校尉在那边。”
“文校尉?哪个?文沐?”
商成顺着包坎指的方向找过去,果然寻见了文沐。文沐伤得并不重,只是胳膊大腿中了几箭而已。文沐看见他,也没顾上寒暄,开口就问道:“接下来怎么办?”
“咱们不能在这里固守。突竭茨的大队骑兵撵咱们的溃兵去了,这里只有些打扫战场的人,咱们要趁这个机会冲出去。不然等他们反应过来,咱们守不住。”
“朝哪边去?”
“咱们人少,又不熟悉周围情况,不能乱闯!北边是不能去的。南边也不能走一一突竭茨人肯定要防着大军向南突围,道路上肯定有布置,咱们去也是送死。向东要遇见突竭茨重兵,也不能去,那就只有一条路能走。咱们在这里搜集残兵和马匹,向西,去抄左右腾良部的羽帐!”
文沐和几个聚拢过来的军官都被商成这匪夷所思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头一晚在辎重营里和商成打过照面的那个卫军校尉张口结舌说道:“商,商校尉,这……这能行得通?那可是别人的老巢……”
孙仲山也在军官里,商成还没说话,他就说道:“我觉得这主意好。双方对峙时,突竭茨肯定会派重兵加意戒备咱们偷袭,既然咱们败了,那他们就必要防备咱们,留家里的兵也要抽出来去追赶咱们的人,顺便打扫战场一一咱们正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把腾良部烧个精光,不怕他们不回头!”
另外几个军官也明白过道理,七嘴八舌议论一番,都觉得这办法不错一一只要能找到马,肯定可以干他一家伙!
第四章(15)突围
几个军官把商成提出来的向西袭破捣毁突竭茨老巢的建议仔细斟酌了一回,都觉得这样干虽然危险不小,但是成功的可能性也很大,大家再根据各自知道的情况再你一言我一语地补充,很快就形成一个抢马抢粮然后辗转西的大胆军事行动计划。为了协调指挥聚在这里的各支队伍,几个军官又公推一个姓钟的军官为首。这人是个正五品的游骑将军,左路军行军参赞右主事,无论威望勋衔还是职务,在这里都是最高。
游骑将军钟直当下就命令各部清点人数整顿队伍,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休养力气,又让人搜集弓箭刀枪配发各部,因伤不能跟随队伍行动的伤兵都集中到一起,也一样发武器……钟直木着脸红着眼睛说话,几个军官都是面无表情地遵令执行,其实人人心中都是不忍。可再凄惶悲苦也压不过情势逼人一一现在是危急关头,万事只能从权,大军溃败营盘失守,这支队伍实际上已经处在敌后,一群困顿疲弱的怯兵,随时都有被扑上来的敌人一口吃掉的可能,确实也抽不出人手照顾重伤号;再加上当夜就要抢马匹转进,无论偷袭敌人巢**能不能成功,接下来都要亡命千里,重伤号也受不了逃亡路途上的颠簸辛苦……
一番清点下来,各部兵士连带逃过来的乡勇民伕并行动无碍的轻伤将士,一共是四百九十三人,除了几个校尉带的五个营二百多兵,还有很大一部分人是打散了建制的乱兵。钟直也不多话,手一挥就把乱兵通通补进各营各哨。接着又下了一连串的命令,让各部加强警戒,防备敌人趁黑偷袭,还要侦察探视敌人情况,尽快落实细节……直到他觉得自己的布置再没有什么疏漏的地方,才对自己一直没有任务也没离开的商成和文沐说道:“咱们计划的第一步是抢夺马匹,这才是重中之重,这件事情就要交给你们了。文校尉的威武军是我大赵精锐,今晚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仗打成这样建制都还齐全,足见威武军的军纪和文校尉的本事。”他转头又对商成说道,“自打我到燕山,就听说过屹县商和尚,《和尚打虎》和《将军破阵》两支曲子我都听过,早想找机会看看你这个打虎好汉是个什么模样一一没想到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势下见到真人。”他扬起脸眯着眼,把自己高出足有一头的商成仔细打量了一回,看商成虽然是一脸疲惫,脸色却很镇定,听了自己夸奖,神色既不倨傲也不谦卑,只是对自己从容一笑……钟直心中赞叹这和尚确实是条汉子,神情却蓦地变得庄重严肃起来:“商成文沐听令!”
两个人同时并腿把身一挺,口中低声喝道:“职下在!”
“今夜子时准备,寅时行动,从西北面前营方向动手。商校尉所部为前锋开路,文校尉所部接应,我领中军随后。夺取马匹先取道向北,再伺机折转向西!”
“是!”文沐凛声道。
商成却没有马上接令,攒着眉头说道:“……不能等到寅时,要立刻行动。前头打了一个多时辰,我们的虚实敌人已经摸得清清楚楚,一时没上来只是因为他们也要吃喝休息,等他们缓过这口气,随时都会过来收拾我们。我们在这里缺吃少喝,再作养力气也不能和敌人比,只能靠个‘快’字,打突竭茨人一个措手不及,等他们乱了咱们才有机会!”他顿了顿,目光幽幽直盯着草甸子下的一片红光,又朝西朝北两个方向都张望了一回,沉吟着说道,“要分兵!不能让敌人看出来咱们的动向,也不能教他们把力气合到一起对付咱们。我建议把兵分成两队,一队向西杀,一队向北杀,出了营盘再想办法汇合。”他本来还想说,即便是队伍汇合到一处,到时候打不打突竭茨人的老巢,怎么打老巢,都要看情形来决定。但是想了想,又把这话咽下去一一等出了营盘汇合后再说也不迟。“就是将军的那句话:抢马出营才是关键!”
他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把当下的情势剖析得清楚明白,即刻相当的建议也是切中要害,钟直不禁点头说道:“好!就照你说的办!马上动手!不过不能分兵。咱们的兵本来就少,再散开就更凝聚不起力气,要拧成一股才有可能冲出去!”他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再把商成上下端详了一回,笑道,“北郑商瞎子,果然是有点本事……”
这时候时间紧迫,商成也不想和钟直讨论分兵还是不分兵的问题。分有分的好处,不分有不分的优势,孰胜孰劣片刻间很难分辨清楚,抬臂当胸行个军礼,转身就回去布置。
先头一战打得惨烈一一副尉祝代春重伤,六个上了草甸顶的哨长还剩三个,孙仲山的一哨人几乎拼光,钱老三的兵也只剩八个,而且是个个带伤……他带的营除去一开始就跑掉的几百人,跟他过来的二三百人如今还能站起来的只有四十多个。虽然新补充了几十个失去建制的散兵,可还是不到八十个兵,连一哨人都不够。好在这些新进来的兵大多是燕山卫军,即便没听说过“商瞎子”,也知道打虎的商和尚,望着自己的目光里都带着信任和期待,他的心头也就安稳了一些一一战场上就怕军心不稳人心不齐,这些兵能听自己号令就好!
两句话把行动交代清楚,又叮嘱了需要仔细留意的事项,下令全营结束盔甲扎束腰带整理鞋袜绑腿,他便一面悄无声息地整顿队伍,一面派包坎向钟直请示。须臾间包坎就把“出发”的命令带回来。商成抬手臂向前一挥,猫下腰绰着直刀,跟着当先开道的苏扎田小五就溜下草甸子。
黑暗中只摸出几十步,前面叮当就是两声,兵器相激火花迸溅,田小五已经高声示警:“有埋伏!”随即就是嘣嘣嘣的一串弓弦细响,噔噔的箭头铁皮盾碰撞声连着好几声闷哼,队伍登时有些乱。慌乱中也不知道是谁“妈呀”地叫了一声,就听有人大声呼喊:“快!快退回去!”
商成已经和敌人接上手,磕开黑暗中劈来的一把蛮刀,一刀把那个突竭茨兵从肩膀到右胯劈成两片,振刀大吼一声:“退你娘!一一想活命的都跟着我!”端了刀一个突刺,锋利的刃尖从一个围攻苏扎的敌人左肋下钻进去右胸膛冒出来,顺势一拖抽了刀拍在一个突竭茨兵的盾牌上,砰一声响把那个敌人砸得退了一步,田小五蹿过去铁矛尖照胸膛就捅……
“上来几把直刀!拉成一排并肩砍过去!”
听了商成这声喊,四个兵立刻挺着直刀赶上来,和商成站成一排,彼此隔了丈把距离,攒着刀就朝人多处尽情杀过去。刀影幢幢血光迸射,顷刻间阻拦在前面的突竭茨兵就是狼奔豕突,一片的狼哭鬼嚎。也有凶悍的敌人趁隙突近身,大都被跟在直刀后面的赵军用矛戳翻在地,几把刀片子飞舞,转眼就剁成肉酱;也有敌人避过了长矛伤到直刀手,跟进的赵军也不管能不能使动这样的五尺重兵,弃了手里的武器,拣起来刀就跟着别人砍。五把直刀此起彼伏劈出一条血胡同,眨眼间队伍就突进了百余步……
此刻草甸顶上杀声骤起,吃饱喝足的突竭茨兵从四面八方跳出来,呀呀呼喝挥刀弄斧围着赵兵乱劈乱砍。了望楼下这群大赵兵士虽然人人都是又累又饿,可个个都不把自己当成活人,再没妄想能活着回去,只求临死能拖个敌人垫背,所以骁勇异常,口中呼喊怒骂手里刀枪照着敌人乱砍乱戳,即便被突竭茨兵砍断胳膊砍断腿,也要抱着敌人死不松手……突竭茨的兵虽然善战,单兵格斗也比赵军强上一筹,可一时间也只能依仗着人多势众,和赵兵打个旗鼓相当。
前后都遇袭,文沐就有些举棋不定,后面传了话上来问商成,要不要回头增援。
“鸟!”商成肩膀胳膊大腿都带了箭伤,已经把直刀交给了苏扎,自己拈了把不知道从哪里拾来的双刃斧跟在队伍里,听了文沐的询问,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让后队跟上!所有直刀都上来!传我的令一一放火!所有能烧的通通烧掉!”
开始时还是队伍沿途两边起火,不一时近处远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头子蹿起,等整座草甸子左路军营盘到处都冒出火光,文沐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留在大营里抱团坚持到天黑预备突围的赵军,其实并不止他们这一拨,商成下令放火,其实也是给大家发一个信号一一大家一起动手,让突竭茨顾得了头顾不了尾,救火还是留人,随他们便!
南边后营方向也不知道是哪队人马,竟然把辎重营的几座大库给点燃了,几柱黑烟夹着燎起十几丈高的火舌滚滚而起,半座大草甸都被映照得通红发亮。噼里啪啦的火焰乱卷中,突竭茨人惊惶的叫嚷呼喊声不断,间或还夹着几下兵器交进的乒乓咣当声响。又不知道是哪里的马匹炸了群,万马齐喑中轰隆隆的马蹄声震得地皮都在颤抖……
商成指挥着前队且战且进,也不知道打了多久杀出来多远,终于撞上一个关马匹的大空地,十几个突竭茨兵正在手忙脚乱地解缰绳,被赵兵一拥而上刀枪齐下全都卸成块。商成一脚踹翻一个抢马的小兵,扬斧头指了远处一队过来支援的突竭茨骑兵吼道:“结阵!把他们挡住!后队!后队快点上来!”
眨眼间那几十个敌骑已经冲到。赵军人少,又是匆忙列阵,单薄的阵势被骑兵队一冲,队形立时乱成一锅粥。眼看刚刚夺到手的马匹就要再次易主,左右斜刺里都突然蹿出一伙人,嘴里大呼小叫呼应联络,弓箭弩箭突突乱飞,顷刻间就把敌骑连人带马割麦子般射倒一片。其余敌人见势不妙拨马头就跑,商成也不追,立了当地下令:“所有人都上马!所有马都解开缰绳做好准备!钱老三!孙仲山!”点了两个部下的名随手朝影影绰绰的西营门一指,“你们带一半人去把那里给我夺下来!”
“是!”
“遵令!”
钱老三孙仲山领了几十个爬上马背的兵,呼啸一声就冲出去。商成也没看那边的战况,自己上了马等后面的赵军。稍时文沐也带着几十兵点着火把奔过来,人还没站稳就急急说道:“和钟将军的人联系不上!怎么办?要不要……”
商成劈脸打断他的话,说道:“不能等!营盘里这样乱,附近的敌人随时可能过来,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一一先突出去再说!”他一手攥着斧头一手提着缰绳,羁着战马在原地转圈子。“你给他们留下三十匹马,其余通通带上,带不走就地处理!我先去夺寨门,你随后跟上!”说着话他把斧头在空中呼呼虚劈两下,松了缰绳斧柄在马臀上轻轻一敲,战马一纵便约出去。百十个大赵将士立刻紧随上去,黑压压的乌云团一般直撞向正在酣战厮杀的西寨门……
第四章(16)陈柱国(上)
孙仲山钱老三带人攻打西寨门并不顺利,一伙敌人凭着几道拒马抵死顽抗,赵军扑了几回,折了二三十个兵,却连寨门边都没摸到就被突竭茨人的蛮刀和寨墙上的十几张弓给打回来。商成赶到时赵石头已经甩了盔甲,俩眼通红亮着半边膀子,正要组织敢死队去抢寨墙。
商成赶到后的第一个命令就是让所有的弓弩先管顾寨墙上的敌人,接着就命令放火:“点火,把所有能点的都点上!所有的火把都仍过去!听我的号令,二,三!扔!”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几十个火把噼里啪啦地砸在寨门前寨墙上。趁敌人躲闪“火雨”的短暂机会,孙仲山刀一挥吼道:“是死是活就看这一遭!弟兄们跟我来!”领着一群赵兵一窝蜂般涌上去,刀砍枪戳斧劈,霎时间就把守在寨门前的突竭茨兵放倒一半。
商成一面吩咐“不要追”,一面分派人手去寻找引火物堆在寨门两边,看文沐带着队伍马匹赶过来,问道:“和后队联系上没有?”
“没有。后面没人了……”
火光暗影中,商成遥望着草甸顶上已经烧成巨大“火炬”的了望楼,距离太远,瞧不清楚那里的动静,屏息倾听,到处都是突竭茨人的号角传令,人喊马嘶混杂一片,说道:“咱们出营先向西,然后绕营寨兜圈子看看还有没有人突围出去,再做打算。”看文沐迟疑一下点头,兜过战马辔头喝令一声“烧了这寨门”,就领着两百多赵兵冲出大营……
天渐渐亮了。彤红的朝阳从东边天地交接处懒洋洋地升起来。草叶上的露水在朝霞映照下,愈加地晶莹剔透。两只苍鹰平着翅膀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翱翔,时不时发出一声唳鸣,凄厉的声音在原野上远远地播撒传荡。左路军营盘里的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剩下几道余烟还在袅袅地随风飘荡。大草甸顶上的了望楼已经塌了,一堆过火焦黑的残桩断木中,一根漆黑的大木摇摇欲坠,它就象个不堪重负的老人,正在悲伤地凝望着脚下的战场。营盘里到处都是赵人的尸体,仰着的,卧着的,单个的,成群成团的,蜷缩卷曲的,被火烧成黑炭的,还有缺头少身子的……不单大营里是这样,从大营向南一直延伸出一二十里地,到处都能看见赵人的尸体。有些地方死人横七竖八挤成堆,有些地方三三两两断断续续,还有无数的人隐没在带血的草丛里,从此再没有了下落……
顺着这条用人和鲜血铺出来的道路继续向东南方向走,快到阿勒古河浅滩的地方再向北,转出去五六里地,就能看见一个被牧民遗弃的小聚落,四五间倒塌的房屋不远就是个草甸子,商成带的一彪人马,如今就掩伏在这里休息。
从昨天晚上亥时突围后在大营外寻找失散的后队时,撞上了回来增援的大队敌人,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下来,队伍几乎被冲散打垮,跑出十几里才摆脱了追击;紧接着就遇见一支突竭茨人的辎重队,商成一声令下,百多赵军把猝不及防的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不仅抢了三百多骆驼马匹,还抢到了粮食和水,人吃马嚼闹个半饱再带足干粮,顺手就把剩的东西连车辆带辎重一把火点了。这一下就捅了马蜂窝,好几队敌人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上来。他们东兜西转,在草原上一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直到东方天际泛白,才好不容易跳出敌人的包围。虽然打得辛苦艰难,可也不能算全无收获一一他们顺路踹了几个突竭茨人的临时宿营地,救出来好几拨自己人,再加上一路上接受的散兵游勇,如今队伍已经是越来越庞大。
现在,商成和几个军官就坐在一棵矮树下啃肉干喝凉水,一边恢复体力,一边等派出去的探子回来。一漫坡的兵勇骆驼马匹都散在草丛里,却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除了偶尔有人压着嗓子咳嗽一声,就只有牲畜按捺不住性子时打的响鼻。
文沐正在和孙仲山低声商量队伍下一步的去向,包坎靠在树干上闭了眼睛打盹,钱老三拿把金丝刀柄的精巧小银刀,正在专心致志地雕刻一块木头。商成捏着块被血浸泡过的绵帕,正在擦眼睛。还有十几个人或坐或站地围在四周。
文沐和孙仲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看来这两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又谁都不能说服谁,只好靠用嗓门的大小来证明自己的想法更站得脚。结果都被商成扫了一眼,只好讪讪地闭嘴,停止了这场争论。
他唆着嘴唇把眼罩拉下来,遮住了右眼,说道:“如今最重要的不是去哪里,也不是朝哪个方向走,最关键的是要搞清楚,咱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他把外围那十几个人也打量了一回。这些都是他半路上搭救出来的军官,看盔甲样式,都是相当一级的军官,其中有两个人的勋衔可能还是将军……如今这些人的形容都是说不出来的萎靡,眼睛里也没有什么神采,就象一根根木头一样耷拉着头不说话;偶尔眼珠子动一下,望过来的目光也是木然中带着无尽的凄凉悲苦和绝望……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任凭是谁都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一一那可是两万大军啊,谁知道须臾之间就灰飞烟灭!但是他又不想说些四边不靠的空泛言辞去安慰他们,只好掉过头去看正在休息的士兵。
赵石头手里提着把突竭茨人惯用的弯刀走过来,也没行礼就说道:“清点出来了,一共有是一千三十三人,其中六百多是卫军,一百多边兵。”说着从包坎手里抓过干粮袋子,掏了块拳头大的肉干,用刀切了一大块丢嘴里大嚼。
“马有多少?”
石头直着喉咙吞下肉,锤了两下胸口,说:“没细数,不过一人一匹的话还能有点富裕。骆驼也有几十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手在怀里掏摸了两下,拽出来一个金灿灿的手镯,在众人面前一晃。“刚才去巡视的时候,看挂在一匹骆驼鞍子上的一一不错吧,上面还有画哩!”商成接过来拿手里细细观看一一手镯镶着一圈红红绿绿的大块宝石,一看就知道是金贵物件,尤其是宝石之间刻画的那些精致线条,把一头张牙舞爪的野狼刻画得细致入微。他笑道:“这战利品不错,能卖几个钱……”他正要把东西还给石头,突然想起来一桩事,对孙仲山道:“把你那块撒目金牌给我看看。”
一声“撒目金牌”,不单是十几个神情麻木的军官愕然,连附近耳尖的兵勇也是蹭蹬地坐起来,人人都拿惊诧中带着不信的眼神望着孙仲山。
孙仲山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处取了个荷包,掏出块黄澄澄的牌子。这是他半夜带人劫营时得来的战利品;那个突竭茨大撒目的首级和翻皮帽子,现在都还在他马背上系着。
商成把两样东西来回比照了一回,咧着嘴摇摇头,把手镯扔给石头,惋惜地说道:“你太倒霉了。一亩勋田啊,就这样飞了。”
赵石头大概没想到这镯子如此贵重,一时都被惊得楞住了,半晌才回过神,从地上一跃而起,瞪大眼睛一叠声地追问:“怎?怎说?这镯子比老孙的金牌还顶事?”
商成把两样东西都丢给他,说:“自己比较去。一一这东西比金牌还顶事,雕的东西一模一样不说,线条图画也要精细得多,质地也要好得多。可惜啊……”
赵石头攒首蹙眉地把两样东西比对了一番,咬牙切齿地问道:“胳膊哩?胳膊算不?我是从一根死人胳膊上捋下来的!胳膊还在那边草里扔着……”他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把东西往怀里一揣,突然撒腿飞一般地跑开,片刻就拎着一只灰扑扑的断臂回来,蹲商成连说带比划:“就是这条胳膊!胳膊也能当首级吧?半个首级总可以抵吧?”
商成把那条不知道是谁的断臂从面前拨开,望着赵石头,嘴角抽搐了一下一一他也不知道胳膊能不能算首级功劳。
赵石头拎着那条胳膊气得跺脚直跳,又掏了镯子使劲砸地上用脚狠狠踩了好几下。孙仲山手快,一把抢过了石头另一手里的金牌,用手拂了上面的灰,珍而重之地重新揣进荷包里。这可是比他的性命也不轻多少的东西啊!就靠它去换勋田了!
钱老三也醒了,舔着舌头对赵石头说:“你不喜欢这物事,可以给我。我马**上的首级都归你,咱们换,咋样?”
“滚远!”赵石头抄起手里的死人胳膊就朝钱老三砸过去。“喂狗都不给你!我回去就把它化了,给我婆娘打首饰!”
钱老三把死人胳膊扔得远远的,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说:“你有婆娘?我怎不知道?你要化镯子也行,上面的石头就送我吧一一我正说不知道该给我娃送点啥稀罕物件哩,这石头挺漂亮,给我娃正合适!”他边说笑边窝了脖子,癞皮狗一样不躲不闪让赵石头踢了两脚。
他们这边说笑打闹,外围看热闹的官兵都是摇唇鼓舌觉得不可思议。大军溃败之际,别人都是恨不得爹娘给自己多生两条腿,能逃多远是逃多远,逃得越远越好,可这群人偏偏象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一样,不仅杀敌劫营抢东西,还有闲心去割首级搜罗战利品……这些人到底是疯子还是傻子啊?当然他们自己也知道答案:眼前这些人既不疯也不傻,只是心比别人细,胆子也比别人大……
几匹马突然转过坡狂奔过来,风一样卷到近前,马上的探子勒了缰绳却没下马,喘息着指着南边说:“大人,那边打起来!”
看见探子回来,远远近近一片的兵勇都站起来了,再听说有战事,只定了刹那便全都开始收拾准备。商成坐草地上仰头问道:“离咱们有多远?有多少敌人?”
“东南方向十里地左右,大概有两千的突竭茨骑兵,咱们被围的有六七百人,也都是骑马的。看旗号,好象是澧源大营的骠骑军!”
商成还没说话,文沐和两三个军官已经脸色大变。别人不知道,他们心里可是清清楚楚骠骑军护着的是什么人!这人是非救不可,就是死了也不能把尸首落在突竭茨人里!哪怕把人拼光也要抢出来!
商成倒没注意文沐他们,皱着眉头问尖兵:“还有什么情况?”
“突竭茨的兵打了两面黑旗!”
“大帐兵?”钱老三一骨碌就爬起来,过来急急问道,“你看清楚了,是大帐兵的黑旗?”
“是黑旗!职下看得清楚,确实是大帐兵的黑旗!”
一听说是突竭茨人的精锐,钱老三脸上登时笑出一朵花,他兴奋地搓着手,凑近商成说道:“打吧大人。我带队去把他们搞了。两面黑旗啊,肯定有大撒目,这回我怎么说也得弄块金牌揣揣。”
商成眯缝着眼睛一时没说话。两面黑旗说明至少有一千大帐兵,还有一千部族兵,这仗真要是打起来,他心头没底一一这些都是溃兵,能速战不能持久,稍微相持就可能坚持不住,何况如今建制也不全,号令未必能传达……
他心头踌躇,脸色就是迟疑犹豫,两个将军知道自己在商成说话不顶用,干着急也没办法,都拿眼睛瞟文沐。文沐靠过来低声说道:“大人,这一仗非打不可!骠骑军护卫的是陈柱国!”
“什么?”商成疑惑地反问了一句,“陈柱国是谁?”他立刻明白过来,“陈柱国”就是姓陈的柱国将军,好象还是行营的参赞还是参军,自己好象还见过这将军一面,前两年在屹县南关的时候……他突然转头盯视着文沐,问道,“是个女的?女将军?”
文沐绷紧嘴唇,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更低:“陈柱国是当今的长沙公主。”
近旁听见他们说话的孙仲山,一张国字脸顿时就扭曲成一团。他的一双小眼睛从来就没有瞪得象这样大过,张大了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只是从嗓子里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嘶哑喉音。商成的左脸颊也是抽搐了好几下,一只左眼就象狼一样闪烁着凶狠的幽光,盯着文沐半晌不吱声,良久才使劲啐了一口唾沫:“都他娘的搞了些什么破事情!”他忽地站起来,抄起扎旁边的突竭茨弯刀,吼道,“全军集合,上马!有事情干了!”又对坐地上没动弹的孙仲山道,“你带文沐和他们,”他鞭子一指文沐钱老三头还有十几个军官,“边行军便整顿队伍,把兵勇都分成哨一一什长队长哨长你来指派!”看孙仲山还在发呆,一脚就踢过去,“赶紧动起来!一一赵石头!”
“职下在!”
“你领五十个兵在前面开道,有事立刻传消息!不是万不得以不许接敌!”
“是!”
商成上了自己的战马,弯刀朝东南一指,也没多余的废话,说一声“出发”催马就走。已经列好队的兵跟着他鱼贯而行,后面手脚慢的兵勇还在收拾东西搬鞍子上马……
第四章(17)陈柱国(中)
……穹隆苍苍荒野茫茫,白云悠悠碧草凄凄,晓风晨露里,万籁渐甦中,一彪人马紧紧追随着一青一蓝两杆三角令旗,沿着蜿蜒流淌的阿勒古河向下游策马急奔。
商成并不在队伍里。他正羁着战马立在河岸上,一面注视着队伍前进,一面仔细地听赵石头派回来的兵汇报前面的最新情况。
那个兵连人带马都是跑得浑身热汗淋漓,却连擦都顾不上擦一把,双手拽着缰绳在马背上喘息说道:“……大人,骠骑军已经向西去了。”说着抬头看了看红彤彤的太阳,似乎是在辨认方向,随即伸手朝西南边一指。“马蹄印子和尸首血迹都朝向那边。”
“骠骑军还剩多少人?还有多远?”
“不知道。也不知道离咱们有多少路。老路上有突竭茨人的游骑,过不去。”那满脸憔悴的探哨接过包坎递上的水囊,仰着脖子灌了好几口。因为喝得太急,那探哨一口气没换过来,半口水全喷出来,伏在马背上空空空地咳嗽。
“你们和敌人接上手了?”
那兵抑住咳嗽,抹了嘴角清水才直起身再说道,“没有接手。赵哨,……赵哨带着人绕圈子兜过去了,说要靠近查探。命我,命我先回来通报一声,大队要赶紧转方向。”
商成一头下令队伍折向西南,一头命令人传话,让孙仲山文沐过来,自己却凝望着莽莽苍苍的西南方一声不吭。六百骠骑军抵抗不住两千突竭茨兵,只能且战且退,这一层他早就想到了。敌人封锁阿勒古河,期冀把左路军全军都歼灭在左岸,这一点并不出乎他的料想一一他之所以要人尽量搜集马匹骆驼和粮食,就是在为突破阿勒古河不成功而做准备。要是无法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他就要向北深入突竭茨腹地,侍机摆脱敌人之后再做打算,或者直捣敌人巢**,或者从阿勒古上游渡河,向中路大军靠拢……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不用认真考虑,目前最紧要的是陈柱国不能有什么闪失差池一一这个女人绝对不能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虽然他不认识这个把当兵打仗看成儿戏的女人,也不关心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在皇宫里好好呆着,偏偏要跑战场上来,但是他不能不顾及她的安危一一要是这个女人有点三长两短,那可是谁都担不起的罪,更是谁都丢不起的脸……
文沐和孙仲山从队伍后面赶过来。两个人都没下马,就在马背上当胸行个军礼,文沐问道:“大人,你传我们?”
商成朝文沐略一点头,却问孙仲山道:“队伍整顿得怎么样?”
“禀告大人,已经整顿好!兵勇一共分了八个哨,五哨卫军,一哨边军,还有两哨民伕。各哨的临时军官也指派妥当了。”
商成唔了一声说道:“骠骑军的具体情形还不清楚,不过他们正在向西南方向撤退。南北两面十里内探哨没有发现大股敌人活动,西边十里外有四五百突竭茨人骑兵。文校尉,你带一哨卫军和两哨民伕断后,沿途收容掉队的人员马匹,我带其余五哨兵先行一步。”
文沐一脸的犹豫,迟疑了一下才胀红脸行个军礼,嘴里应道:“……是。”
“那就这样。一一有什么情况,咱们随时联系。”
随着商成一声喝令,霎时间六百多赵兵就象一股急速涌动的暗流向西南方向倾泻而去。因为有前头侦察探路的赵石头接二连三地传回消息指引道路,中途队伍几乎没有片刻的停顿耽搁,连半道狭路相逢的一支几百匹驼马组成的突竭茨运粮队也没理会,一冲即过。堪堪跑出去再跑出十几里,商成刚刚下令缓速前进节省马力,前头又传来消息一一骠骑军被围在三里外一个坡坎下,正在死战!
“有多少敌人?”
“大约两千上下!”
“大帐兵有多少?”
“看不清楚!一一两面大帐兵的黑旗都在!”
商成的嘴角咧了一下一一六百对两千,这根骨头可不好啃!他想了想,叫过孙仲山,急急说道:“你带两哨人,从北边绕过去打!”“是!”孙仲山拨转辔头,领着两哨人马朝北去了。商成把弯刀横在鞍子上,伸手掀起眼罩,眨巴着眼睑殷红泪花泛滥的酸胀右眼,问身边的包坎道:“老包,你说这一回咱们能赢不?”
包坎手里拎着杆长枪,笑着说道:“你也有胆怯的时候?”
“是个人就会有害怕的事情,我当然不可能例外。”
“那你最怕的是什么?”
“英语四级。我最怕的是英语四级。当年我差点为这个毕不了业……”
“鹰鱼四极?”包坎显然没听说过这个新鲜的名词,拧着眉头反复念叨了好几遍,转脸望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商成,问道,“那是啥物件?”
前面依稀可闻的呐喊厮杀声把商成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过来。他眯缝着眼睛瞄了一眼自己的朋友,笑道:“你想知道?”看包坎使劲地点头,他咧着嘴呵呵笑了。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什么是英语四级……
三里地之外的一道草坡下,两百多骠骑军正围成内外两个圈子,拼了死命阻挡外围的突竭茨兵。这里地方小,骑兵根本腾挪不开,敌我双方挤做一团,都是骑着战马拼杀,几千只马蹄子乱踩,搅得地上碎草飞扬尘土漫起半人多高。溟溟漠漠里昏影幢幢,刀来枪去叱咤连声,兵器激荡惨叫呼号声中一蓬蓬血雨骤现倏逝,被砍下来的人头被马蹄踢得在草地上到处乱滚,时不时人群马丛中战马长声悲嘶,蜷起前蹄霍地挺起一身多高,从马背上跌落的骑士顷刻间就被踩得筋断骨折……
王义骑着马,拎着一把长剑,立在赵军围起来的圈子中间,紧紧地抿着薄嘴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混战。如今这位大赵的毅国公、朝廷的明威将军、骠骑军的行军长史,已经全然没有了前一晚上和文沐谈话时的雍容神态和从容气度。他的四翅兜鍪早已经不翼而飞,蓬头垢面神色憔悴,额角鬓边趴着几缕耷拉下来的头发,耳朵后几道已经干结的血迹一直爬进战袄领子里;精工打造的将军甲胄缺东少西,不少地方都露出钉缀甲叶的白绵衬里。他的腰间还裹着条生布,绷带上浸着大团大团的黑色血污。跟随战局的变化,他偶尔也会在马背上转动一下身体,这时候他的脸上总过掠过一抹痛苦的神情。看来他的伤也不轻。
他和身后的三个军官紧紧地把一人一马簇拥卫护在他们中间。六翅兜鍪上的掐金三爪云龙浮图和双貂尾,还有赤色战袍和战袍下一看就知道不是平常物件的盔甲护腿皮靴,以及悬在腿侧的浮雕赤龙剑鞘,都足以说明这个人的身份非同寻常。事实上,这个人的身份也确实尊贵,她就是当今大赵东元皇帝的第四女陈璞,除了长沙公主的封号,她还有着一连串显赫的勋衔和职务,大赵的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燕山行营军务参知疏议主事、燕山行营左路军参赞……
随着时间的推移,处在数倍敌人包围之中的骠骑军人数越战越少,突竭茨的兵就象疯了似的,一个个打着赤膊,嘴里吼着赵人听不懂的草原话,大呼小叫着,举起手里的弯刀长矛利斧铁缒劈刺剁砸,把一个又一个的赵兵打下马去。
眼看着形势万分危急,王义已经紧张得浑身臊汗,大颗大颗的汗水顺着鼻梁脸颊流淌,攒着剑柄头也不回地说道:“大将军,这里守不住了,我们护着你向南冲!你的马快,他们追不上。出去了你别回头,顺着河一直向南去。南边一百里外的双马滩有咱们的军寨,你到那里就安全了。”
陈璞似乎并没有听见王义的话,只是端坐在马背上,眼睛直直地凝望着南方,好象是在寻找着什么。一夜鏖战,她的脸上也是风尘仆仆,不过眉宇间倒看不到什么惊慌仓皇的神色,反而有一种端庄安详的神采,似乎眼前人仰马翻的激烈战斗,她都视而不见,双方的酣战呐喊濒死惨嚎,她也充耳不闻……她慢慢地阖上眼睛,仿佛是在安静地聆听什么,然后轻轻地抽出了宝剑,刷一声就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公主!”她身边的一个军官早就在留意她的一举一动,见她拔出长剑要横剑自尽,一把就拖住了她的手臂。“公主!不要!”
“滚开!”陈璞甩脱了这个军官。但是她马上就被另外一个军官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人夹手就夺过她手里的宝剑。
头一个军官已经滚到地上,披头散发地抢前一步抱住她一条腿,声泪俱下哭道:“公主,千万……千万别这样!我们围护了你冲出去,一定能冲出去……”
陈璞惨然一笑:“傻瓜,冲出去又能怎么样?到处都是突竭茨的兵,我……”她的神色突然变得阴沉起来,咬牙说道,“我不能死在突竭茨人手里!把剑给我!给我!”
拿剑的军官被她的高声厉喝吓了一跳,茫然惊惶中,不由自主就把宝剑递过去。
这一回再没有人过来拦她。她用一方白绢慢慢地擦拭秋泓也似的宝剑,嘴里喃喃低语,似乎是在和宝剑说话。三个军官流着泪水,默默背过身去。她们也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剑。
“王将军。”陈璞望着即将突破赵兵防线冲进圈子里的突竭茨人,突然小声地说道,“我想拜托王将军一件事……”
“职下在。”王义头也没应道,“请大将军军令!”
“我死以后,你务必砍下我的头,带回去。”陈璞把剑横在脖子上,“要是回不去,请将军把我的头……剁碎。”
“……是!”
“璞多谢将军成全。”
王义绷着嘴唇没说话。
东边的草坡背后陡然传来一阵号角声。
“呜一一呜一一呜一一”
北边也有也同样的号角长声和应……
第四章(18)陈柱国(下)
呜呜呜……
第一声浑厚悠长的号角长吟声传来时,坡坎下骠骑军和突竭茨兵正在浴血厮杀,马嘶人喊兵刃相激纷乱喧嚣之中,谁都没去特别留心,只顾红着眼珠子和对手殊死格杀缠斗。转瞬间北边也响起了短促的号角。听着两边的号角声一长一短在原野上呼应回荡,鏖战的双方不约而同都收住手里的兵刃,人人都是一脸的迷惘怔忡,羁着战马惊疑不定朝四处张望。
一个浑身是血的骠骑军突然举着刀仰天狂笑:“哈哈哈哈……是我们的人!弟兄们,援军来啦!哈哈哈……”
别的兵士也辨识出这号角声是赵军的联络号,轰然叫道:“是咱们的队伍!是援军!咱们的援军!”
突竭茨人那边也知道来的是赵人的援军,片刻的张皇骚动之后立刻叽哩哇啦地叫喊传令,开始重新整队,外围的兵分成两拨,分别跟着一面黑旗朝着东北两个方向戒备;又有十几匹马脱离各自的队伍,飞快地驰上草坡,转眼就隐没在坡后。此时无论是赵军还是突竭茨人都没了继续拼杀的心思,人人紧攥着手里的刀矛斧钺,鼓着眼睛死盯着东边和北边,屏息静气地等待着……
东边和北边已经传来了密成一片的马蹄踏地声,南边却骤然响起喊杀声,一阵濒死的惨叫呼号,两三个突竭茨骑兵嘴里呜哇嘎啦地大声叫嚷着,带着几匹没了主人的战马,连滚带爬地从坡上逃下来。坡坎下匆忙列阵的突竭茨人这才知道上当。再想掉转战马辔头迎战,一队赵军已经旋风般扑过来,砍瓜切菜般直杀入阵势当中。
“呜一一”
号角长音再一次闷雷般滚地而过,随即东北两边的坡上都冒起一面三角令旗,再眨眼数不清的大赵骑兵已经象开闸的洪水一样从草坡上涌下来。这些大赵援军就象疯了似的,个个都是赤膊,嘴里高声嘶喊手里兵刃直劈猛砍,两队上去阻截的突竭茨兵顷刻就被杀得人仰马翻,仿佛是扔进湍急大河中的小石子,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没了踪影一一两队赵军已经迎头撞进突竭茨阵中,刹那间咤喊声、怒吼声、惨叫声、噼里啪啦军刃交进格杀声此起彼伏密织一片……乱军中一面黑旗霍然倒下又被人旋即扬起,赵军和突竭茨兵围了这面黑旗,裹成团地狂杀乱砍,浮土扬尘人影幢幢,刀光剑影鬼哭狼嚎……陡然间一颗人头被满腔子热血激得飞起三尺高,那面黑旗在人丛中起伏几下就再也没了踪迹。得了势的赵军声叱吼“杀!”,拍岸巨浪般卷过去,没了旗号乱了阵脚的突竭茨兵就象待割的麦子似的,一倒就是一片。
围着骠骑军的五百突竭茨部族兵仿佛傻子一样地看着这场战斗。东边的黑旗倒了,北边的黑旗也是摇摇欲坠,草原上最精锐的大帐兵此刻已然乱成一锅粥,被如狼似虎的赵人打得丢盔弃甲仓皇逃命。乱军中又望见一青一蓝两面赵军令旗冲突而出,指引着无数的赵兵直端端地奔自己扑过来,痴呆迷楞中竟然没人想起来要逃走,只执着刀枪拼命咽唾沫,直到被赵人宰鸡屠狗般一连砍翻几十个,才蓦地炸了声喊,打马四散夺路而逃。
一心求死的长沙公主柱国将军陈璞,此时也如同一尊泥塑木雕般呆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周围就是抱头踢马不辨东西乱窜的突竭茨溃兵,追敌的赵军大呼小叫着从她身边潮水样奔涌而过,敌人对她不理不睬,援军也对她视而不见,直到逃的人和追的人眨眼间都翻过草坡绝尘而去,她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神态呆坐在马上……
似真似幻迷茫恍惚之中,她觉得有人轻轻地扳住了自己的手臂。
“公主,敌人退了……”
女侍卫廖雉的话让她悚然惊醒。她这才发现自己依旧双手紧握着宝剑,冰凉的刃锋还压在自己的颈项上。
仅余的三个贴身侍卫从她手里取下宝剑,又搀扶着她下了马,再把宝剑重新装回剑鞘里。她安静地伫立着,任凭侍卫们摆布。在她的周围,草地上,草坡上,坎沿上,到处都是人的尸体,有赵军将士们的,也有敌人的,俯卧仰躺侧转蜷缩,各种各样的死法形状都有,血肉模糊的人头残肢随目可见。尽管她从军已经有六个年头,也见过几场战斗,自问自己并不是个见不得血的女人,可却还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的近身厮杀,第一回身处如此血腥的战场,看着草丛中半隐半现的尸体人头,本来就的面庞苍白得一丝的血色也没有,心头空落落茫茫然,眼睛里却跳动着两团炽烈的火焰。左路军兵败,她被四百亲兵和三个营的骠骑军护着突围,一夜鏖战连番厮杀,逃到这里时她的亲兵护卫早已经死伤殆尽,骠骑军也是强弩之末,被敌人重重包围;危急关头,她也下定了以死殉国的决心,谁知道山穷水尽之际,却又是柳暗花明……此时回想起来其时生死一线恍然若梦。她的两条腿如今软绵绵地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要拽着缰绳才能勉强站稳……
“大将军,”
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呼唤她,偏了脸看时,廖雉正关心地凝视着她。因为危险已经暂时过去,所以廖雉依旧用了平日里的称呼:“大将军,这里太乱……要不,咱们先去草坡上坐着休息?”
陈璞摇摇头说:“我不去。伤兵呢?”
“王将军正带着人救。”廖雉轻声说道。她顿了顿,咬着嘴唇望了望那些散在死人堆里搜寻伤兵的骠骑军兵士,再说道,“轻伤的少,都是重伤,咱们没药材没大夫,怕……怕是,怕是抢不回来。娇儿她们在那边。她们都,都……”说到刚才战死的同伴,她已经泣不成声。
陈璞的眼眶里也是水光闪动,却又强忍着泪水,伸手把廖雉脸上的一道泪痕抹掉,轻轻地说道:“别哭。一一她们是为我死的,我若是有命回去,一定不会亏待她们的家里人。”她会为她们做很多事,她要重谢娇儿她们的父母,会给他们很多钱,要是他们愿意,她还可以让他们做官……总之,她不会亏待这些舍命救她的贴身侍卫们。还有她的亲兵卫队,还有这些骠骑军的官兵,以及把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援军。尤其是这些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的援军!他们救的不仅是她的命,他们还挽救了她的尊严,也挽救了大赵的尊严……
她这才发现草坳里没有看见一个援军的影子。她问道:“咱们的援军呢?他们是从哪里过来的?是陆谦的兵吗?不是?那是神威军?……也不是?圆山寨的?”她问一句,廖雉就摇摇头。她越问越是惊讶,“难道这些援军是萧老将军派来的?他们是从黑水城过来的?莫干寨……”话没说完她自己就已经明白这不可能。现在距离左路大军溃败只隔了一夜,萧老将军再是神机妙算,也不可能预见到左路军两万人转瞬间就灰飞烟灭。“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过来的?”
“……他们不是援军。”
那群虎狼之师竟然不是援军?这消息简直比突竭茨的大帐兵不堪一击还教人难以置信!连惊讶带疑惑,陈璞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更圆了,闪着亮光凝视着自己的贴身侍卫,问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是从燕山补过来的兵?”
廖雉低头盯着脚下掩过膝盖的绿草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刚才王义过来告诉她“援军”的事情时,她因为这事情实在是太过荒唐和不可思议,甚至亲自跑过去询问过那三个伤兵。直到现在。她还是不能接受伤兵们说的话。她不是信不过他们,而是觉得这事情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一一五百赵军和两千突竭茨兵短兵相接,落荒而逃的竟然是突竭茨的兵,而且这两千突竭茨兵里,还有一千精锐的大帐兵,而五百赵兵是……
她最终还是决定实话实说,虽然她知道,这些实话听起来更象是假话。
“他们不是后面补上来的队伍。就是左路军大营里的。各旅各营的都有。有的是从大营里的突围出来的。有的,”她咽了口唾沫,“是被俘虏了再被搭救出来的……”
陈璞早就听得目瞪口呆。这些人是左路军的残兵?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这队“援军”和中路军范全姬正那个“燕山第一营”相比,怕也输不了多少,他们怎么可能是左路军的溃兵?可事实如此,由不得她不信。她刚才在恍惚中也看见,“援军”中穿短甲皮甲铁片甲的兵都有,而且个个的甲胄都不全,有一些甚至连甲都没有,只披件布衫就在冲锋陷阵;兵器也是五花八门,刀矛剑钺斧缒都有,不少人手里拿的甚至就是突竭茨人惯使的弯刀蛮刀一一这些显然是缴获或者搜集来的兵器。假如他们是援军,或者是后面新上来的队伍,不可能盔甲武器都是如此杂驳。
她正要开口询问是谁带领的这支队伍,草坡上遥遥三四十骑从北边缘坡坎疾奔过来,一阵风一样卷到她面前,十几个军官下马齐齐向她当胸行军礼,都簇拥过来问好请罪。
她惊诧地望着这些左路军的军官。十几个军官里她认识三四个,两个将军一个是左路军参军一个是中军从事,一个文沐以前是行营知兵司的人,现在去右威武军当了营校尉,其余的人虽然说不上名字,但是都有些印象。乱糟糟的说话问好声中,她也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脸上带着矜持的笑容略略点头,问领头的军官道:“冉将军,刚才的救兵,是你的人?”
姓冉的军官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嗫嚅着说不出话。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人了。她瞪着一双大眼睛,用探询的眼神把这些军官挨个看过去,除了文沐,其余人都一脸郝颜躲闪着低下头。她已经明白了,朝文沐点头赞许说道:“中路军那里有燕山第一营,左路军有文校尉营。文校尉,我以前一直以为你只是字写得好,想不到你更是治军的大家,几百乱兵一经你的手调教指导,转瞬间就成了虎狼之师虎贲之士,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
听陈璞给予自己如此高的赞誉,文沐的脸早都羞红了,却又不敢随便打断她的话,只能低着头听她夸奖,恨不能地上当时裂开一条缝,好让自己钻进去躲起来。待陈璞再比出古时候的名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听下去,插话说道:“大将军谬赞,沐惭愧,绝不敢当。”
“文校尉何必过谦……”
“沐绝不敢贪赏掠功一一带兵的实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
“是。带兵襄助大将军破敌的,是燕山边军北郑县西马直军寨指挥商成商校尉。”
第四章(19)方向(上)
陈璞微微皱起眉头。校尉商成,这个名字她略微有些印象,但是此时却绝然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听谁提起过,也记不起这个人做过什么出彩的事情。听文沐提到这个边军校尉的名字时的口气,郑重中还带着钦佩敬服,不免有些惊讶。再偷眼观察周围的军官脸色,都是叹气摇头一脸的唏嘘感佩,显然这个边军校尉并不是什么无名小卒。偏偏她自己却是一些头绪也没有,柱国将军的威严又不允许她在部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无知,便面带笑容假作沉吟。
她不说话,别人又怎么敢失礼抢言?十几个人都默默地恭身肃立,让本来劫后余生战场重逢的场面,顿时变得冷清中又带着几分诡异。凉风徐徐天高草低,战马悲嘶伤兵呻吟,一漠悲伤凄凉中忽然有人惊讶地记起来,这个商成似乎就是因为和李悭李慎兄弟过节颇深,所以才被“发配”到边远荒僻的军寨做指挥,难道说这个人胆大包天,竟然还得罪过陈柱国?
文沐已经看出来,陈柱国并不记得商成是谁,正在肚子里拈着言辞想不露声色地提醒一下,边听西边马蹄声声,赵石头已经领着三四十个赵兵回来了。
赵石头早看见这里围着一圈军官,下令士兵“救治伤兵搜索残敌”,就手把血迹斑斑的铁矛插地上,自己也翻身下马,拎着鞭子过来笑道:“大人们来的好快!和尚大哥还让我去接大家的,想不到你们已经到了。”说着呸地吐了口带血的唾沫,转头四望却没看见搭载粮食辎重的驼队,疑惑地问道,“文大人,后队不是你在带么?我怎么没看见。他们人呢?一一都在什么地方?文大人,后队在哪里?!”他越说声音越大,末一句几乎成了咆哮,狰狞着面孔恶毒地盯着文沐,手已经攥住了腰间别着的小银刀。
文沐踌躇了一下,艰难地说道:“后队即刻就到……”
“即你娘!”赵石头劈脸就打断了他的话。“后队现在在什么地方?哪个方向?有多远?”
文沐的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骂回去,现在就算赵石头当场把他一刀劈两半,也不能说是冤枉了他。这事确实是他自己没做对,违了商成的军令,还辜负了商成对他的信任。但是他把后队丢下,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一一这些军官不敢在商成面前指手画脚,却能朝他发号施令,这些人无论谁的勋衔职务都比他高,他们说的话下的命令他不能不遵照执行,何况他也担忧陈柱国的安危……他咽了口唾沫,耷拉着眼眉说道:“……在东北方向五里外。我留了一百兵士跟随护卫,他们正在朝这里赶……”
“回头找你算帐!”赵石头丢下一句狠话扭头就走。
这群兵忽啦啦地来又忽啦啦地去,由头至尾竟然没一个人朝浑身赤袍赤甲的陈璞行个军礼,浑然就没把这里的一群人当回事。十几个军官和三个女侍卫望着绝尘而去的马队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如何才好。倒是陈璞一脸若无其事地问道:“文校尉,这后队是怎么回事?”
“禀大将军,我们沿途夺了不少的马匹骆驼以及粮食辎重,还救出来两百多民伕,统编在后面跟随队伍行动。”
陈璞若有所思地点下头,赞许道:“大军新败,人心浮动,想不到你们做事还是如此的周详,这就是十分的难得了。”
文沐躬身说道:“沐不敢当大将军的称许。自大军离散后,我部虞途一切进退筹措,尽是商校尉所为,沐绝不敢居功。”
陈璞再皱了下眉头。她夸一回文沐,文沐就“不敢当”一回,难道说她这个柱国将军就没个对的时候?而且文沐把一切功劳都推到商成头上,也让她有些不满。什么叫所有的举措都是姓商的一手谋划?难道这个人做事情,事先就不和别人商量,也不听别人的建议意见?如此看来,这个边军校尉商成虽然骁勇善战,人却多半是独断专行嚣张跋扈……
王义已经和后来的军官们见过,因为陈璞在场,他不好和几位相熟的同僚说话,就和陈璞的侍卫待一起。赵石头来去的一番情形也落在他眼里。他嘴里不说什么,心头着实恼恨这个视一众军官为无物的小兵,连带着对商成也有几分不满。这时候看陈璞沉吟不语,上前一步低声说道:“这个商成,就是李提督说过的屹县那个出家再还俗的和尚……”
他这么一提醒,陈璞登时想起来了。年后她再一次从上京到燕山,李悭在提督府设宴时,确实提到过这个商成,去年燕东战事之后新提拔上来的军官,虽然立了些功劳,但是这个人性格不好,“蛮横强梁,好大喜功,不识大局,且贪杯恋色”,所以被卫府支派到地方上做个指挥。
文沐一见王义递话之后,陈柱国的脸色便立刻阴郁下来,就知道多半是王义在背后弄鬼,因拱手说道:“商校尉,其实就是燕山中军范全姬正营的前任营校尉,屹县南关大战时,范姬二人是他手下的一哨之长。”
他此话一出,一群军官都是哗然。此前他们只知道商成有“商和尚”“商瞎子”的绰号,却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资历资格。可众人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合情理一一抛开商瞎子不说,范全姬正都是屡立大功的悍将,他们带的兵又有“燕山第一营”的美誉,无论如何,这两者都没法和一个边军军寨指挥联系到一起。也有心思快的人已经记起来,商成就是去年在燕东一战成名,而姬正范全正是去年燕东大战之后才开始崭露头角,连这俩人带的燕山第一营,也是去年燕东大战时打出来的骄兵一一三者都和燕东战事关联,难保燕山第一营就是商成**来的兵。再看看自己周围突竭茨人伏尸遍地的惨烈战场,掂量下这场短兵相接生死相扑的战斗中敌我双方力量的对比,都禁不住打个寒噤,心下早就信了文沐的话一一商瞎子就是商瞎子啊!果然是好胆量!果然是好本事!
思量赞叹间西边几里地之外已经冒出来两杆三角令旗。青色边军令旗和蓝色卫军令旗被人高高擎起竖得笔直,旗角随着习习微风轻飘曼卷。几百衣甲不全的骑军也没列队,都拎着刀持着矛,散漫着队伍跟在军旗后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依稀听见兵士们在纵情地笑语喧哗。
这边的军官都是老军旅,一看这番景象,就知道此仗大胜。本来这种情形下所有人都应该迎上去祝贺慰问,可陈柱国站着不动,大家伙谁都不能抢了她的先,再加她蹙眉颉首脸色阴晴不定,偏偏又一声不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怕触了柱国将军的霉头撞一鼻子灰,无可奈何中只好做个闷嘴葫芦。
商成走在队伍中间,边走边和孙仲山讨论此战的得失,两个人一致认定,率先从南边动手的赵石头当记首功一一这一仗全靠赵石头打乱了敌人的布置,才胜得如此轻松。
包坎在旁边马背上撇嘴说酸话:“那是他交了狗屎运道!他要是早一刻动手,惊了敌人的游骑,我们这点人还不够突竭茨的兵填牙缝哩。我看啦,还是大人带兵带得好,这么多战败溃散的怯兵,也没怎么点拨,也没怎么训话,摆出来就是强兵,拉上去就是猛士,啧啧……古之大将,也不过如此而已。”
商成被他这露骨的马屁逗得哈哈大笑。笑几声突然胳膊翻过肩膀按住肩胛,脸上五官也疼得挪了位。他半天才吸着凉气松开手,勉强对孙包二人还有周围几个满脸关切的兵士咧下嘴,仄着脸说道:“那个突竭茨人有本事……脸都被我劈开了,错马还能挂了我一缒。是条汉子。”
孙仲山慢慢说道:“大帐兵要没点本事手段,也不可能在草原上纵横三百多年。我们今天这仗胜得险,要不是石头出其不意地捅了他们一家伙,结果真的是很难预料。”他唆着嘴唇,耷拉着眼眉,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又说道,“咱们兵分两路直杀侧打是没有错,只是靠着号角沟通消息,难免也给了敌人示警,让他们提前有了提防预备,还是得琢磨个更隐蔽的法子。”
商成道:“这个没有办法。要保持联络,除了靠人传马递,就只能靠旗号,虽然两者都不可能做到绝对守密,但是几千年下来,谁都没有更好的主意。”他慢慢地把马鬃间几块凝结的血团子揉碎,让那些黑褐的细渣从手指间漏下去。“真正想做到不失密又不失机,就只能靠带队军官之间的默契,靠士兵的训练水平和素质,而要做到这两样一一”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谈何容易……”
孙仲山诚恳地说:“我觉得,大人能做到这两样。”
他走在商成的右侧,商成要想看他就只能半侧过身,可商成一天一夜都没合过眼,从左路军大营到阿勒古河畔,运算筹谋再加连番恶战,早已经累得身心俱疲,再怎么努力挣扎,眉宇间也尽是掩饰不了的疲惫倦怠。他两手按着马鞍桥似乎不胜其累,对包坎说道:“瞧别人仲山怎么说逢迎话的?学着点!跟我这么久,你就没一回是拍对地方的!”
包坎呵呵笑道:“大人见谅。职下没读过书,比不了孙校尉。”
孙仲山没理会他们俩的玩笑话,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大人治军,宽严有节,疏密有度,法直令明,赏罚公平,谨慎举止以自律,力己而后达人,且每战必身先士卒,止宿必收抚而后卧一一如此,若不能成就,复当自剜双目。”
商成和包坎早就停了嬉笑肃容聆听。孙仲山这席话都是文绉绉的语言,几乎不识字的包坎连蒙带猜也没听明白小一半,眨巴着眼睛一脸的懵懂。商成虽然不习惯这种说话的方式,不过他读书多,大致能理解孙仲山的意思,即便有一两个地方不能即时贯通,联系上句下辞也能猜个**不离十。听孙仲山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隐隐有金石之声,不知道怎么回事,心头突然蓦地跳出来“难得知己”的念头。
他在马背上坐直,推起眼罩,双手搭在鞍桥上一声不吭,眼睛端视着草原尽头草绿天青的地平线,良久才缓缓说道:“仲山高看我了。”他立着手掌,示意孙仲山不要打断自己,声音说不出的寂寥疲惫。“你没见过我先头带的那个营吧?老包见过……”
包坎绷紧了嘴唇,点头说道:“燕山第一营。精锐中的精锐。”
商成满是倦容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容:“是啊,那确实是精锐,都是战场上打出来的精兵。”他指了指队伍前后兴高采烈的兵士。“看见这些兵没有?再历几场战火,再打两场硬仗胜仗,打出士气,打出自信,他们也会成为百战悍卒。”他眯缝着眼睛望着前方轻轻一笑,“冷兵器战争条件下,小股队伍接敌,什么最重要?是运筹?是计算?是装备?还是其他?一一都不是。最重要的是意志和决心。是军官的意志和决心。一个随时都有敢战敢死意志的军官,就一定能队敢战也敢死战的兵。一群狼跟着一只羊走,狼也会变成羊;而一群羊跟着一只狼走,羊也会变成狼。”
孙仲山和包坎攒着眉头,都是一脸若有所悟的神色。
半晌,包坎疑惑地问道:“什么是冷兵器战争?”
商成拉出弯刀,手摸着已经砍缺的刀刃说道:“这就是冷兵器。”
包坎哦了一声,孙仲山却沉吟着问道:“……是不是还有热兵器?”
“应该有吧。”商成摇头呵呵一笑,说道,“世界那么大,说不定就有热兵器……谁知道呢?”他现在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多话。两个朋友的言辞虽然都有吹捧奉承之嫌,却能听出是出自真心实意,再兼大胜之余,他也是心情激荡踌躇志满,一时忘形就把话说漏了嘴。若是包坎听了也就算了,可仲山为人谨慎心思细密,循着话抽丝剥茧,虽然不至于让自己的不明来历曝光,却也难免会使自己手忙脚乱一阵……思量着就转过话题:“钱老三呢?这狗东西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派个人去找找?”
第四章(20)方向(中)
提到钱老三,包坎都孙仲山都是笑。包坎说道:“老钱想要块撒目金牌都快想疯了。他追的那个撒目身边的兵不多,又是被咱们打怕的,兔子都能咬他们几口,何况老钱还带着几十号人……你们说,他这么久没回来,应该不会出事吧?”说着回身朝西边张望。孙仲山听包坎嘴上虽然说得笃定,听起来却象是在自己安慰自己,最后一句话更是透出心虚,知道他们俩感情最好,就笑着说道:“刚才把兵收拢的时候,我已经让田小五带了两个什去寻他了。”
包坎嘿嘿一乐,说道:“田五娃去了能顶什么用?这会子怕是他亲娘老子来,也不一定能拉住他!”
“那让他媳妇来拉。老钱就怕他媳妇。”孙仲山笑道。他突然象是想起来什么可笑的事情,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最后竟然在马背笑得前仰后合,吭吭哧哧地直不起腰。包坎狐疑地问:“想起啥了?就那么可乐?”孙仲山已经笑得快要岔气,几乎出不了声,只是不知所谓地拼命摆手,半晌才直起腰,抹着眼泪花对包坎说:“是金喜和我说的故事。哈哈……是这,那年夏天才发过饷,有一晚几个人聚一起喝酒耍钱,老钱输红了眼,把媳妇也押上了,结果一扑两瞪眼一一媳妇是别人的了。老钱赌性直爽,输了认帐,二话不说就回家去拉人,结果半个时辰都没回来。那个赢了他媳妇的家伙也是浑个人,又灌了一肚子黄汤,说声‘我去收钱’,摇摇晃晃就出了门。金喜他们也跟去看热闹。结果到地方一看,老钱满脸都是挠出来的血条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跪在自家门口,扯着块破篾片席遮羞丑……哈哈哈。最可笑的是,老钱看见金喜他们,还一个劲地解释:天热,脱光了凉快……哈哈。”
包坎想象着钱老三当时的出糗模样,也是乐不可支,边笑边说道:“想不到他女人这样有本事。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近草坳。孙仲山只是搭眼一瞥,偌大的草坳里虽然有人也有马,但是数目显然不对路,惊讶之中失声问道:“那不是文校尉吗?他不是带着后队吗?后队呢?!怎么没看见后面的驼马队伍?石头呢?他在哪里?……”
商成早看见草坳里除了几十个散坐着休息的骠骑军,就只有一队军官一一不用问,文沐压服不住那些军官,丢开后队先跑过来了!赵石头一一他肯定是去寻后队去了。他蹙了下眉头。队伍打了场胜仗,军官们却不过来关心慰问,这于理不合啊;难道是什么地方出了波折?还是陈柱国出了什么状况?
他拽住了缰绳,下马吩咐道:“我过去看看,你们让队伍就地休息。告诉兵士们,后队马上就上来。”又问孙仲山,“你和我过去不?”他想,孙仲山“戍边罪卒”的出身肯定要影响他的前途,可要是陈柱国没事的话,那么在这个时候见这位大人物一面,对孙仲山来说就是个机会。但是这样做多多少少有投机取巧的意思,他不能随便替孙仲山拿主意,因此必须先征询仲山的意见。
孙仲山想了想,说:“这边的事情多,我就不过去了。”
这样的回答商成既有些失望又有些激赏。他眼神复杂地看了孙仲山一眼,点下头,也没再多说什么,就一个人朝那群人走过去。
自打远远地看见得胜归来的队伍,陈璞就一直没说话,只是凝目细细地观察这队既看不出什么军纪也没什么军容的赵兵。她实在看不出来这队兵和别的赵军有什么两样。她想不明白,这些人下了马之后,也没整队就随地漫坐高卧大声说笑,看不出有什么军纪约束,而且一个个盔甲都不齐全,自然也说不上有什么军容;可为什么这些人就能把大帐兵打得落荒而逃呢?再看商成,高个子直身板,浑身都是血,一身铁片甲也是甲七零八落,脖子上胳膊上都缠着黑糊糊的渗血布条子,且满面倦容,偏偏一张形容可怖的脸庞上却是一付似笑非笑的神情……莫非这个人是在嘲笑自己?
思量着,商成已经迈步过来,堪堪走近,她无声地透口气,先招呼道:“是商校尉吧?”
她甫一开口,商成便知道这就是柱国将军长沙公主。他站定脚步,双腿一并抬臂当胸行个军礼,昂首说道:“……左路军辎重营暂编第四营校尉、燕山边军北郑县西马直军寨指挥商成,参见柱国将军!”
陈璞手一抬还了礼:“商校尉辛苦了……”她本来想多说两句抚慰体恤的话,谁知道猛然间看见商成脸上还是那种既轻蔑又诡谲的笑容,一股无名火登时窜起来,本来早就打好的腹稿也瞬间烟消云散,几乎当场就要发作。她把握着剑柄的手一连紧了几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怒气,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点什么,半天才学着平日里见的那些军中大将们在这种时候的神情神态,端视着商成问道,“……战况如何?”
这没头没尾的问话让商成一怔。战斗已经打完了,这个时候柱国将军应该问伤亡和战果啊,怎么问起战况了?一一战况?这战况还用他来说吗?他站这里,都能听到士兵报战功时一个赛似一个的大嗓门:“第三伍人头八个马十三匹刀三把!……第七伍人头十一个马四匹矛一杆刀一把缒两个!……第六伍……”
他慢慢地放下伤了肩胛的胳膊,大声道:“禀柱国将军,我部伤亡还未统计出来,战果也有待核实。初步确认:击溃突竭茨大帐兵两部,夺军旗一面;击溃突竭茨部落兵两部,夺军旗两面,另有缴获的兵器马匹若干,也正在统计中……”
王义已经听出来了,商成在报战果时故意含糊其辞,是为了保全骠骑军的颜面。他心头感激,因为赵石头的鲁莽无礼而引起的对商成的敌视也就淡了,便和善地朝商成微笑点下头。
陈璞也是现在才看出来,商成脸上的诡异笑容,既不是他有意为之,也不是无心流露,只是因为脸颊上的那道可怕的伤疤恢复得不好,才让他整个右半边脸都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功用。看着那道蜿蜒爬过脸颊的血色伤疤,看着他压在右眼上的黑眼罩,以及不甚灵便的右臂和一身的血污,她心头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再回想一夜来惊心动魄的连番战斗,将士们前仆后继地舍死厮杀,酣战怒吼临死长嘶,似乎都还在耳边回荡……转瞬间千种感慨尽化成嗟叹一一这才是真正的大赵虎贲啊……
商成看陈柱国抿着嘴唇不说话,又补充道,“敌人已经分成四股,分别向西、西北以及北面逃窜,短时间不应该不会重新聚合。我部已经派出游骑探哨,在十五里外警戒侦察。请柱国将军示下,我军下一步的行动。”说完,就瞪着左眼平视着陈柱国,等着她的命令。
陈璞却讷讷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商成微低着头注视着挂血的草叶子,等着她下令,心头也是莫名其妙。大赵朝廷发的这是什么疯,怎么把个赁事不晓的女娃送上草原?这样的人指挥打仗,不吃败仗才真是没天理啊……
其实他这是错怪陈璞了。她虽然是当今的第四女,又授了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这一长串的头衔职务,其实除了公主这个封号名副其实之外,其他的都是虚职虚衔,一干军务政务,她都只能旁听顾问而不能插手。所以她身份地位虽然尊贵崇高,其实半点实权都没有,她真正能指使动的人,或许连商成这个边军营校尉也不如。
当然,他错怪陈璞也不全然是他的错。他对这个朝代的历史溯源和这“莫名其妙”的赵陈朝廷的了解,除了旁人那里听来的一鳞半爪,就只剩几本史书残卷里断断续续的描述,对自己身处何地何时的问题,他至今依旧是懵懂迷糊。而且他“落户”的时日太短,又一直生活在边地小县,当世的许多风俗风物,他实际上还称不上“了解”;入伍后,除了打仗养伤,其余时间他都在西马直练兵干实务,边陲小寨里既没有可以来往的同僚,也没有需要小心应付的上司,每天满眼所见的,除了下属还是下属,所以他对大赵诸军诸卫以及朝廷里官场中的各种趣闻逸事要紧消息,竟然是半点都不知道。就象陈璞这个女柱国的事情,其实是连“新鲜”都谈不上的旧闻,假如他有点闲心想要打听,文沐就能给他说个大概一一可偏偏他又没这个心思……
现在,陈璞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违礼逾制,心里慌乱再兼商成端然肃立静候她的军令,自然就更加地不知所措。张皇之间茫然四顾,见一众军官都是神色恭谨泥塑木雕般沉默不语,她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半天才张了张嘴,正想说“好,你先退下去”,王义在旁边插话说道:“敌人还剩多少?”
商成先望了陈璞一眼,看她不仅没有责怪王义的意思,反而如释重负般地舒了口气,心里暗自奇怪嘴里却说:“至少还剩一千以上。附近还有三股以上的敌人,两股是马队,每队都有二三百人不等;另外一股是向东去的大粮队,驼马骆车至少有上千,护卫也有几百人,因为警戒严密,探哨没有靠近侦察。暂时还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的敌人。”他蹲下来,正想随手划拉几样物事来摆个更直观的地图,王义一指坡坎上说道:“我们带的有地图。去那边吧。这里的味道不好。”说着朝陈璞拱手。“大将军,请。”
陈璞矜持地点下头,领着众人在坡坎寻了块干净的空地,一个骠骑军军官在地上铺开一张行军舆图。
王义也没再请示陈璞,直截问道:“商校尉,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敌人的?”
第四章(21)方向(下一)
商成应着王义的话音上前两步,单膝点地俯低身子,仔细查看画在桑皮纸上的行军舆图。他本来还以为,作为柱国将军的护卫亲军,骠骑军的地形图肯定要比莫干寨发给他那张破纸片强一些,谁知道搭眼一看就大失所望一一这舆图太简单了,五尺见方的桑皮纸上只有寥寥可数的一些字和符号,“山”型符号代表丘陵,“川”形符号代表河流,七八个大圈双层圈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图纸下方中段,只占桑皮纸的六分之一还不到,都标着文字:莫干、黑水、双马、阿勒古……又有几条粗细不匀的墨线把这些大圈所代表的大营和粮库老营都串联起来;线条边上就象吝啬鬼烤出来的麻饼上的芝麻一样,撒着一些小圈一一那是为守护粮道交通而设立的小寨兵站。而整个图的上方除了横贯着“突竭茨”三个墨黑大字之外,几乎全是空白,既没地形标志,也没有草原各部的名称位置,至于什么进军路线、战术目标、机动方向、敌我态势等军情动态,更是连个影都看不到。
商成无奈地吞咽口唾沫,推开眼罩盯视着这简陋的行军舆图,把手指了阿勒古粮库问道:“这是阿勒古军寨?”
几个围在舆图边的将军都没做声,只是稍微有些错愕地撩起眼皮瞄他一眼。地图上清楚明白地标着“阿勒古”三个字哩。王义轻轻点头,说:“对,那就是阿勒古。”
商成吁了口气,轻轻摇下头。图上这条比蚯蚓长不多少的河流就是阿勒古河?他就知道,阿勒古河是东突竭茨最大的三条河流之一,从北边草原深处一直延伸到南边的双马峪,全长最少也是上千里,这图上标出来的最多不过百十里……唉,这舆图和他手上那份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由哪个王八蛋绘制的,地形起伏河流走向都错得一塌糊涂。而且图也极不严谨。从阿勒古到莫干寨足有六七百里路程,在图上不过比两拃略长,从阿勒古到左路军大营不过五十里上下,却也有半掌多阔……不过这样也好,他至少可以把几股敌人的位置清楚地指出来。
他拿手指比量了粮寨到大营之间的距离,指着粮道偏南的地方说:“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离粮道大概五里,离阿勒谷河十里。早晨发现的三股敌人,两股在粮道北边,可能是在搜索警戒;粮队在这里,离渡河点二十里。粮队里大部分的驮马骆驼都没有拉粮食,驮架是空的。”他抬起头,对一直盯着地图一言不发的陈柱国说道,“另外,在大营附近,至少有一支三千人以上的突竭茨马队。在大营到阿勒古河之间,还有许多小股的敌人,三五十到一两百人不等。我们昨天夜里端的三个临时宿营点,最少的一股敌人只有三十人不到,最大的一股大概有一百六七十人。”
王义沉吟着说道:“我们昨天晚上遇见的敌人马队,规模也是越来越小。看来敌人的大队伍已经向东去了。”他这个断言既象是对大家说,又象是在自言自语,舆图边的两个将军和三个骠骑军都是一脸严峻神色,拧着眉低头仔细观察地图,却都不开腔搭话。
王义继续说道:“现在西边不能去。北边是突竭茨腹地,也不能走。向东一一突竭茨大队人马刚刚过去,一路上留下了接应后队的人手。惟今之计,咱们只能向南,顺河而下到双马滩。那里驻着魏爨的一千五百兵,咱们到了那里,就有了足够的回旋余地,之后无论是向东和中路大军汇合,还是向南退回燕山,都可以从长计议。”
一个头发胡须都被烧成卷的将军摇了摇头,说道:“不能向南。左路军大败,其中固然有猝不及防之下防备不周详和粮库失守粮道被断军心浮动的原因,北边阿勒古河上游的几个堡寨事先居然没发现突竭茨人的运动,也是失败的关键原因。从敌人的兵力来看,合围我们的肯定不止是左右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他唆着嘴唇反复审视着地图,良久才语气低沉地缓缓说道,“我想,东庐谷王的两万大帐兵也在这一仗里出动了。一一不然的话,左路大军不可能在一昼夜之间就土崩瓦解……”
一个站在边上探着身子看舆图的校尉插嘴说道:“……陆舫的兵,还有神威军的一个旅,都在阿勒古上游,离大营不到百里地的路,到现在都还没看见他们,说不定已经被吃掉了。”
另外一个军官说道:“这两队人马多半是完了。不然看见粮库起火,他们肯定要去救援。即便不援救粮库,也会向大营靠拢……”
又有人说道:“说不定他们没看见粮库起火呢?”
断定陆舫和神威军已经完蛋的军官一哂,说道:“他们离粮库比咱们近,那么大的火,他们要是看不见,除非他们的眼睛都瞎了。”
被他责难的人立刻反驳道:“要是两处营寨之间有草坡丘陵阻隔,他们看不见阿勒古粮库失火,也很平常。”
人群中又有人小声说道:“陆舫要敢把寨子立成那样,就该砍头!”
王义扭过脸,眯缝着眼睛把几个不分场合扯淡顶牛的军官挨个睥视一回,鼻子里冷哼一声。看那几个人都缩头缩脑地闭上嘴,他才转头问道:“韦将军说不能向南,为什么不能向南?你是不是觉得突竭茨人已经在南边也有了布置?”
那个韦将军思索着说道:“应该是这样。突竭茨人一边设下鱼饵引诱我们入彀,一边在暗地里调兵,如此大的规模布置,事前肯定筹划不止一天两天,要的就是一口把左路军全吞进去。他们既然在东西北三面都撒下口袋,怎么可能再放咱们一条生路?南边肯定有重兵!也许双马滩的魏爨也完了。”
“那,咱们向东呢?”王义的话刚刚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这问题问得荒唐。前面就是突竭茨刚刚过去的几万主力,就是不动手,一人吐口唾沫也能把自己这千把人全淹死。“我是说,咱们先过阿勒古河,在右岸待机。一一这样至少比压在大营和阿勒古之间这狭小的一块地方强。”
韦将军仔细地观察着地图,良久缓缓点头说道:“这是个好主意。”
一个挤在人群里的骠骑军校尉说道:“渡河地点还有千把敌人守着。其中一半是大帐兵。”
有人接口说道:“咱们刚刚打垮的那股敌人肯定不会作罢,还会卷土重来,他们要想吃掉咱们,一定会去渡河点调集兵力,所以现在那里不会再有那么多突竭茨兵。”
也有人说:“那可不一定。突竭茨人又不傻,还能不知道只要守住渡河浅滩,除非咱们舍得耗人命硬攻,不然就要多走几十里路找别的地方过河?况且现在上游下游的渡河点多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前一人反唇相讥:“那按你的说法,反正咱们都得硬打,不如现在就打?”
“我可没这样说过。我只是说,突竭茨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那咱们就向南。就算没有中途没有魏爨接应,只要咱们警醒点,也不是不可能回到燕山。”
“这不是可能不可能的事情,是要确保万全!从这里到燕山五六百里地,这一路上的粮草、给养、军械、路线、组织、调度……还要考虑到沿途遇敌接战。这些都得有个周详的计划!”
“粮食可以就地解决……”
“其他的呢?也就地解决?要是解决不了,又该怎么办?”
围在行军舆图周匝的人,除了韦冉两位将军之外,其他的几乎都是左路军各部的幕僚参谋之类的军官,亲自披挂上阵指挥战斗不一定在行,纸上谈兵却个个都是行家里手,此刻围绕着向南还是向东的问题纷纷发表着自己的“浅见”“愚见”。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群情滔滔众说纷纭,却是谁也说服不了谁,只好红眼睛绿眉毛地比试谁的嗓门更大,声音更高。真正统兵打仗的几个军官都被排挤到人群之外。文沐和两个骠骑军校尉的勋衔职务都低,这种情况下别说插嘴说话,就是地图边都没有他们站的位置,只好立在人群外相视苦笑。商成却对身边的争吵置若罔闻,依旧蹲在草地上,双眼炯炯有神地凝视着地图,目光顺着阿勒古河上游方向,向北一路逡巡。忽然一抬头,便看见隔舆图对面的陈柱国也是单膝点地半蹲着纹丝不动。她微低着头,耷着眼帘,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这个女柱国跑来草原上,到底是干什么的?商成心里忽然有些好奇。但是他很快就把这心思甩到脑后,重新把精力集中在地图上。虽然简陋的舆图实在没法提供太多有用的消息,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看参谋们闹得有些不象话,王义站起来把手一挥,冷着面孔说道:“不许吵!一个一个地说。”他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实际上就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一句“不许吵”,立刻就让众人安静下来。他眼睛里掠过一抹满意的神色,伫立了那么一刹那,才再蹲下来,问道:“临德将军,你觉得咱们是向南便宜,还是向东更有机会?”
临德是冉将军的字。这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约莫四十多岁,却是一脸的老相,不仅两鬓班白,额头也爬着一个展不开的“川”字。他没有血色的薄嘴唇随时都绷得极紧,嘴角向下耷拉着,几乎不怎么说话;两道深深的苦命纹就象刀刻在他脸上一样。此人很早就已经官居军司马,早年间打过突竭茨,打过乌铎,也打过新罗,胜多负少,也是一员大将;可东元十三年因为他救援迟缓,致使渤海治下两个县城被新罗人一把火烧成白地,还掠走三千多人口,渤海提督奏请兵部下了他差使,从此赋闲在家。隔一年,他又莫名其妙地扯进一桩案子里,下进牢狱一关就是五年,差点没把命送掉。直到去年燕山设行营,他才被人记起重新保荐出来。不过他出来也没能官复原职,只在行营里做个参赞。他是经历大难跌倒了再爬起来的人,平日里最是谨慎小心,除了上头吩咐交代下来的事务以外,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个多余的字也不会吐,如今听王义点到自己的名,踌躇了一下,才枯皱着眉头缓缓说道:“禀将军:我仔细思量参酌,倒是有了一个小小的主意,只是细致微妙处还没思虑清楚,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集思方可广益,你只管说就是了。”
“那我就把我的想法说说,大家一起商量。”冉临德耷拉着眉眼,也不看任何人,盯着舆图说道,“咱们不向南,因为那边的情形咱们不清楚,绝不能蹈危涉险;也不向西,因为那边可能会遭遇大队突竭茨的骑兵,去路茫茫祸福难料;更不能向东,因为向东不可能得到粮食补给一一东边咱们梳理过一遍,突竭茨人现在过去还会再打一遍,草原人死的死逃的逃,咱们的粮食肯定得不到补充,甚至可能连个就粮的地方都没有……”
所有人都迷惑地盯着他。东西南三面都走不通,难道要大家向北去?
“咱们向北。溯阿勒古河向北,直插突竭茨腹心之地。这样做有三样益处:一是出其不意。突竭茨人绝对不会想到咱们会自投罗网,因此他们在北边的防范就不严密,而且他们大军出动,后方绝对空虚,正是咱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二是就粮容易。这条阿勒古河沿岸绝对多有突竭茨人放牧的牧场,牛羊马匹任凭咱们取。三是攻敌必救克敌要害。”说到这里,冉临德本来浑浊无神的眼睛里突然闪过一线狠辣的神采。“东庐谷王踹咱们大营,咱们就烧他的羽帐!”
王义也被他说得有些心动,双手十指搭抠在一起反复捏攥,脑子里紧张地盘算得失,问道:“咱们只有一千兵,怕是不够用。”
“不怕。突竭茨人着急向东,后面留下收拾左路大军残兵乱卒的人一定不多,咱们可以在这里盘桓一两天收拢聚集人马,顺便扫荡突竭茨人的后队补充军资。”
第四章(22)方向(下二)
行营参赞冉临德到底是老行伍,多年打仗修炼出来的恶毒眼光,又兼身处机要通览全局,提出的不退反进、向北直捣突竭茨腹地的主张,狠辣周详且切中要害,一众参谋军官各自心中佩服,都纷纷点头赞同。王义紧绷着脸,手指压着行军舆图,顺着阿勒古河慢慢上移。冉临德在旁边轻轻说道:“这图不准。阿勒古河朝北至少还有五百里河道,东庐谷王的夏帐就在源头的葛茨勒勒湖畔。”
王义眯缝着眼睛,黝黑的瞳仁死盯着舆图,眸子里射出来的两道热切的目光似乎想把图上方横贯东西的“突竭茨”三个字剜出来一般。良久,他缓缓地吁了一口长气,伸手搓了搓滚烫的脸颊,轻笑道:“临德将军到底是识途的老马,话都说到点子上,这北进的计划缜密周详,……”一句“我们就照这个方略执行”已经到了嘴边,抬眼之间却望见搭在草叶上的一截赤色战袍,言辞登时一窒一一自己怎么把长沙公主给忘记了?刹那之间,他就回忆起此番离开上京之前,济南王专程赶到他的府邸相送,私下里再三叮嘱:
“……无论如何,长沙不能稍有闪失。切记!切记!”
表兄陈璜当时说话的神态语气,都是郑重无比,显然不是因为他和长沙公主兄妹情深才有感而发,细细揣摩斟酌,他倒象是在替人带话。可谁又有那么大本事,能让济南王带话呢?除了……
思量间,他那颗将将被冉临德一番话点燃的万丈雄心转眼就变得异常冷静,瞬间就拿定主意一一长沙公主的安危才是首要!他俯视舆图假作沉吟,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念头,看如何才能把自己的话圜转过来。可他刚才把话说得太满,急忙间根本找不出合适理由压下冉临德的提议;又觉得四周围所有人火辣辣的热切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心头慌乱,额头上已经微微冒汗,埋了头点了另外一个将军的名问道:“……韦将军以为如何?”
姓韦的将军哪里能猜到毅国公的心思,兴奋地指点着舆图说道:“临德将军的计策再精妙不过。如今敌人多半已经倾巢出动,后方必然空虚,咱们出其不意杀过去,这一仗能有六分胜算!”
“哦,六分胜算?”王义假意皱起眉头,说道,“驰百里而逐利,必厥上将军;千里奔袭,即如强弩的极,必不能穿鲁缟……”
“王将军说的不错,……”王义脸上的笑容还没浮起来,韦姓将军已经续上了自己的话,“但是凡事也不能照搬书上的道理。眼下不是厥不厥上将军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跑出去的问题一一咱们是敌后孤军,东西南三面都是敌人,除了向北一途,其他方向都可能随时和敌人遭遇。惟有北方相对安全……”
王义脸上一红,愠怒地瞪了口不择言的韦将军一眼,压了心头怒火,打断他的话说道:“要是敌人后方戒备森严,又该怎么办?”
“能胜则取,不能胜则遁。”
几个将军说话,商成职务低也插不上嘴,想退开不和这些高级将官扎堆,偏偏又被一圈参谋紧紧地围在中间,只好一直蹲在舆图边默不作声。他假装看地图,悄悄揪了青草搓出草汁来擦拭手上干结的血迹,此时听韦将军理直气壮地说出“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还文绉绉地颇有几分豪气,忍不住咕地笑出声来。
王义鹰隼样的锐利目光盯他一眼,口气平淡地问道:“商校尉,你是有什么高见么?”
商成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不能说是高见,只是我的一点浅薄见识。我觉得现在绝对不能向北。也不能向西。向东也危险。还是向南吧。”
“理由呢?”
“我们已经暴露了。现在敌人就在二十里外重新聚集整顿,附近的敌人也肯定会朝这里汇集。而且我还可以肯定,他们已经向其他方向通报了消息。”商成早前也是抱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的念头,打的向北边走侍机突围或者找机会戳敌人两刀的主意,可这想法的前提是突竭茨人没有发现他,或者发现他了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很显然,如今这个计划已经泡汤了。“向北,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而且越走离大赵越远,所以这条道肯定是行不通;向西,也是同样的问题。向东,虽然说起来是和中路军越走越近,但是一路上到处都是敌人,他们能放我们过去?何况去东边还有个粮食的问题。”
“向南,一一既然你提出向南去,那么你有什么详细的方略?”
商成摇头笑道:“我能有什么方略?不是我提出来向南边突围,是形势逼迫我们必须这样做。至于计划……如今什么情况消息都没有,两眼一抹黑,咱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能和双马滩的魏爨部汇合是最好,要是双马滩也完了,咱们就只好继续向南。”
有个军官插嘴说道:“到双马滩要是不行,也可以向东去莫干大寨。”
商成昂脸瞄了那军官一眼,笑道:“双马滩到莫干是五百里路,咱们要走几天?半道还有敌人骚扰,打不过还得绕道,又要耽搁多少时间?要是这段时间里莫干寨的情势又有变化,咱们再回头奔燕山?”那个军官被他一连串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商成指了两里地外过来的驼马队说道,“咱们只有三天的粮食,紧张点也许能维持五到七天。实在不行还可以杀马匹骆驼,说不定能坚持回去。”
商成一番话说完,王义看韦冉两位将军都是缓缓点头,站起来说道:“好,就向南!传我的令,队伍马上集合……”
商成刚刚站起来,听他这样不请示就擅自发号施令,不禁一楞。他满脸错愕地望了王义头上兜鍪的单貂尾一眼,又下意识地转过头去数陈柱国兜鍪上缀着的貂尾一一在舆图前指手画脚就算了,怎么这个年轻的将军还敢抢在柱国将军前头下军令?而且陈柱国的态度也很古怪,对这样的专擅跋扈,她竟然从头到尾都是无动于衷。他翻着眼睑盯视着陈璞,想从她的表情眼神里寻找点答案。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女娃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压根就看不出什么羞气恼恨的意思,似乎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
陈璞也察觉到有人在审视打量自己,循着目光来路望过去,却看见商成那张丑陋的脸庞。现在他的眼罩已经推到额头上,右边眼睛的下眼睑可怕地朝外翻凸,露出大半边布满殷红血丝的白眼球;没了遮挡,眼球似乎随时都可能从眼眶掉出来一样。两个人的眼神悄然交汇了一下,她的心头禁不住打了个突,不由自主就把目光躲闪到一边一一那张脸实在是太可怖了……她努力安定住心神,强迫自己再转过头去看时,商成早已经拉下了眼罩,领着几个军官过去迎接后队。
“……不行。现在不能走。咱们的兵厮杀了一夜,早就累得人困马乏,现在必须吃东西就地休息作养力气,不然没办法继续拼杀作战。”
王义封爵勋衔职务都比韦将军高,但是现在却不是一级压一级的时候,何况韦将军还占着道理,他就更争辩不过。再说,他也看见几十个骠骑军兵士正坐在草地上,拿着刚刚发到手里的干粮肉干狼吞虎咽,因咬着牙关说道:“好。把粮食发下去,让士兵抓紧时间填饱肚子,两刻钟之后就出发。”
“人可以走,马怎么办?不让它们休息,大家都得折在半道上!”
王义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姓韦的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在这里瞎耽搁时辰?他强忍了心头的火气,嘴角朝下一撇,脸色阴郁地问道:“若是依着你的主意,一一要是在队伍休息的时候,阿勒古河畔的敌人和西边的敌人一起上来两面夹击,怎么办?”
韦将军在王义冷森森的目光逼视下退缩了一下,旋即就恢复镇定,直视着王义说道:“就是四面合围,也得先让兵吃饱,让马歇足,不然他们怎么去和突竭茨人打?”
几个参谋在旁边说道:“王将军的担忧有道理,这里确实不能久待。阿勒古河至少还有一千敌人,就算只出来一半,东西两面同时动手,咱们的情势就险恶了。而且附近还有两股突竭茨游骑,要是三面一起扑过来……”
韦将军正要反唇相讥,正拎着皮口袋挨个给军官分发烤**麦饼和牛肉干的商成头也没抬说道:“他们不敢。”他又给两个人手里塞了吃食,这才发现周围好象突然间安静了许多,略为诧异地抬头一看,见所有军官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时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开玩笑说道,“你们看着我也没用。夜里抢来的粮食就只有这些,想吃白面饼白面馍,回头我和突竭茨人说说,看他们能不能考虑到咱们的口味和难处,给咱们预备点……”
这当口王义哪里有心思和他说笑,沉了声气问道:“你说他们不敢,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凭据?”
商成把口袋交给文沐,让他去分发吃食,自对王义说道:“后队带来了最新的消息:阿勒古河畔的敌人出来了五百人,正顺粮道去西边和大队汇合。另外两股敌人还没消息,但是他们不敢过来。”至于为什么不敢过来,他实在是不想罗嗦了一一这里躺了一草坳的大帐兵尸首,就是借给突竭茨人几副胆子,几百千把人的队伍也没胆量过来找死。他仰头望了望太阳的高度,稍微思忖了一下,继续说道,“敌人也需要时间来重新整理队伍,还要等人马都聚齐,还得派出游骑侦察咱们的动静,然后商量计划。这些都做好做细做透彻,要做到他们有信心,也有再战一场的勇气,起码是晌午。晌午之前他们不可能过来,咱们可以多休息一会。”
“然后呢?”
商成沉默了一下,耷下眼睑望着手里拳头大的黑色牛肉干,慢慢说道:“……队伍休息一下,然后你们就向南走。路上多派出探哨,小心留意周围的状况,能避开的敌人就尽量避开,千万别让敌人贴上来粘住。要是双马滩不能停留,就继续向南……”
王义已经注意到商成是说“你们”。他的脸色倏地变得铁青,眯缝着眼睛死盯着商成,阴恻恻地问道:“你们呢?”
“我带一百兵留下来断后,争取拖住他们。”商成说道,“不过几股敌人合一起可能有两千多人,我怕拖不了他们多少时间。等人马都歇好,养足力气,你们就走吧。”
周围的军官们顿时有些失色。他们怎么都没料到商成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这点兵去堵截两千突竭茨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啊!王义的脸色突然涨得通红,转眼又变得纸一样苍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商校尉,咱们一起走!”
“总得有人断后吧。”商成笑道,“论运筹帷幄谋划计算,我比不上大家,但要是说到两军厮杀血腥鏖战,大家都比不上我。所以还是我来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