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8)打井和拜年(上)
因为先前已经和关家说好,大年初四要去给关老夫人拜年,所以当阳光刚刚从东边的山梁上漫进川道里,商成便带着包坎出了寨子。他走得这样早,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一一他怕再迟些时候就会有人来给他拜年了,到时候前脚赶后脚,说不定他一半天都出不了门。
出了寨子,商成他们并没有着急赶路,而是信马游缰地沿着往下寨的官道慢慢走。包坎昨天晚上和人耍钱耍到后半夜,输得一塌糊涂,再兼被商成大清早就从热烘烘的铺盖窝里拖起来,迷瞪朦胧得一路走一路在马背上打瞌睡。商成挑着话题想和他说几句,都是应一声就没了下文。商成也就没再去打搅他。
虽然看时辰还早,但是路上已经能看见人,三不五里的,总能看见几个大年里赶红火走亲戚的庄户人。这些庄户都穿着平日里难得穿一回的新衣裳,肩膀上挂着鼓鼓囊囊的褡裢,有的褡裢里塞不下更多的物事,就把东西拎在手里,大多是一挂牛皮纸包着的点心,或者一两块烟熏过的肉。也有跟着男人一起回娘家的女人媳妇,无论家境日子如何,都穿得尽可能地体面光鲜,就算衣服上补丁接补丁,也是漂洗得干干净净;有些爱俏的新媳妇的发髻上除了烂银簪子,还插着一两朵路边采来的野花。接连几天都是红彤彤的大太阳,野地里已经有了稀疏的绿色,道边的杂树梢头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吐出了嫩芽。
路上偶尔还能看见一两辆马车,都是拾掇得整齐气派,红缨子蓝璎珞挂在门帘两边,有些还缀着几个小铃铛,隔多远就能听见一串清脆的铜铃响。车夫也是一身新衣裳,趾高气昂地坐在车辕上,手里绰着长杆鞭子,嘴里时不时地一个呼哨,鞭子空抽一记,空气里啪一声爆响,辕马便随着人声呼喝熟练地绕过道路上的磕绊沟坎。
走过白家集时,恰好集镇里也出来一辆马车,拐过西河上的石板桥便和商成他们并行。马车帘子一扯,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就探出来,瞟俩人一眼又缩回去。须臾间蓝色的门帘又被一只白生生的胖手掌刷一声扯开;噼噼啪啪几声布帛撕裂声响,帘子立刻就塌了一半。
那张白胖脸上的一双小眼睛此刻几乎快瞪到了眼眶外,嘴唇蠕动了半天,那人才又惊又喜地问:“商……商大人?商大人是不?”
商成盯着那人看了两眼,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是谁,不过别人在问,他便在马上拱下手,说:“贺喜了。年好!牛年吉祥如意。”
那人一手拉着半面塌了的布帘,一手撑在车厢地板上,探了半截身子正直溜溜地打量商成,商成突然给他拜年,唬得急忙回礼,却全然忘记自己还在马车上,猛地直起身头顶在车顶木上撞得轰然一声大响,要不是双手挥得快,差点就在车上摔个马趴。那人也不及端正自己半落的纱帽,半跪着就赶紧朝商成拱手:“商大人新年好!商大人牛年如意发达!”
商成再拱下手点下头,转开了眼睛不去看那人的尴尬模样。包坎被那声响招回了魂,直着眼睛盯着那人瞧了半天,突然咧嘴一笑道:“老廖呀!新年好哦!这是去哪里?”
老廖也没改姿势,转脸又给包坎拜个年说声贺喜,这才攀着车厢边缘挪到车辕边坐下,笑眯眯说道:“去走个亲戚。一一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就在我家门前叫哩,原来是路上要遇贵人,想不到竟然能和商大人包大人同路。”
包坎突然来了精神,悄悄把腿在马背上夹一下,赶前两步和马车并行,笑道:“带婆娘闺女去丈人家拜年?后面大箱小笼的那么多好东西,是要搬家么?”一头说,还一头微微俯了身,手把缰绳一拽,马就慢了一步,顺势把车厢里张望了一下。
看来老廖和包坎是熟人,说话也随意,见了包坎的小动作胖脸上笑意不改,依旧乐呵呵地说道:“前天就去老岳丈拜过年了。今天大女儿大女婿一家来给我拜年,我那婆娘就在家等着他们。我这是和二丫头去老庙她舅家走亲戚。”
包坎小声对商成说:“廖达,以前是白家集的户长,听说是因为手脚不干净,前年被官上下了差事。他两个女儿都是标致人儿,一漫川道里都是鼎鼎大名。”商成默不作声地听着,撩起眼皮瞪他一眼一一没事你扯人家闺女做啥?
包坎已经撵上去继续和廖达说话:“你二丫头的舅舅?不是在中寨里么?你怎么朝老庙去?你婆娘有个兄弟呀?”
廖达笑嘻嘻地道:“是隔房的远亲戚。说起来两位大人也知道,就是勋田关家。”
包坎啐一口说道:“遭娘的,咱们去的竟然是同一个地方!”他再没掩饰又朝车厢里瞟了一眼,嘴角一撇意思是指稍稍落后两步的商成,眼眉一挑拿眼睛直瞄着廖达一一为了他?
廖达笑嘻嘻眨下眼睛,意思是承认了。他瞄一眼车厢里的闺女,目光从包坎肩膀上掠过去看了看商成,压低嗓子问道:“包老哥,你看,这事有指望没有?”声音已经细若游丝般几不可闻。
包坎微微一笑。商成是每天连轴转忙得脚后跟踢**,压根顾不上思量关繇大年下不登门拜访,却让自己兄弟相邀的缘由。他却是明白人,知道关家虽然顶着个勋家的名头,其实在西马直早没什么威风,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攀高枝的机会,肯定是要挖空心思要和商成拉近关系。商成不爱钱,关家就不好找路子套近乎;何况关家的家底本来就不够殷实,拿不出让人心动的钱财礼物,只能从旁边想办法。可除了钱还能有什么法子呢?当然是关家的好闺女喽。可偏偏关家近支就没合适的,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在亲戚里找。廖达的两个丫头都是好姑娘,人俊俏不说,人品还好,关家肯定早就起了说媒作嫁的心思;廖达多半也有同样想法,两边自然是一拍既合……
可这事怎么可能成得了?
他心里有些暗笑关繇短见了。可怜啊,关繇也算是个人物,竟然到现在都瞧不出来商成是什么样的人一一要想讨好商成,公事上最容易,只要关家两兄弟都是实心实意地帮着商成把西马直营务好,比送钱送女人啥的都要强过十倍百倍!
廖达看他微笑着不说话,已经有些发急,手在怀里掏摸两下就取了个精致的荷包出来,瞥着商成转头去看西河对岸的几户人家,便把荷包朝包坎手里塞,小声说道:“包大人,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吉祥如意’小金锭子,讨个好口事情怎么说?”
包坎没接荷包,提了马鞭子手一隔就把廖达的手挡住,绷着嘴唇说道:“不敢收。回头被大人知道了,抽鞭子是小事,怕是要把我撵回卫军去。”说着一笑,眼角余光朝车厢里溜着摇头,“你和老关的事成不了。最好连提都不要提,不然到时候小心下不了台。你们不知道大人的事情,送金送银顶多被他骂几句,过后真心办公务,该升就升该赏就赏,不会吃挂落。要是该在这上面起主意一一”他唆起嘴唇轻轻一笑,“我就说这么多,到了关家你赶紧和关繇说,不然出了事可别责怪我没提醒你们。”
廖达一脸的失望惆怅,盯着商成看了好几眼,收回目光愁眉苦脸说道:“老包,咱们也算是熟人了,你给我说句实话一一你家大人到底喜欢啥玩意呀?这不喜欢那不爱的,想升官咱们也帮不上忙呀……要不,大家给他凑点钱,让他去跑跑路子?”
包坎被他的话说得一楞,转眼脸上已经是一片笑容,低了声音笑道:“千万不要搞这个啊。你们凑钱给他,他马上就能花得一干二净。给你透个底细,大人正筹划给着这一川道的村寨都打新井,还要给上寨起井起池塘,要用的铜钱不是小数一一你们现在给他钱,只能去填那个无底洞的。”他唆着嘴唇想了想,眼睛突然迸和光来,忽然说道,“凑钱也成。大人正在为修井的钱焦愁哩,你和关繇要是能说动这一漫川里的大户都出钱,哪怕是出一部分钱,也是帮了大人的大忙。他这个人念旧,只要你们能做到这桩事,他肯定记你们一辈子的好!”
廖达张口结舌,半天才抖索着问:“修井?给十九个村寨都打新井?天爷呀,这得多少钱啊!”他突然隔着车辕就一把拽住包坎的袖子,急惶惶地问,“你肯定,大人要给咱们打新井?不是拿这话来哄骗我?!”
“轻点,我的新衣服,一水都还没穿过咧!”包坎夺了自己袖子,小心地用手捋平几道皱纹,说道,“我哄你干什么?大人年前就给端州府递了公文,让人把那个打井的高人请过来,开春就要探地气寻水源;四乡的石头匠人过了年就要到指挥所报到,说话就要动工的事情。”
“钱?哪里有钱?指挥所有钱搞这个?这也不是衙门的事情啊!”
包坎嗤笑一声道:“所以说你们拍马屁都拍在马蹄上了啊。”他悄声说道,“大人已经把他的薪俸拿出来,合着衙门里几十贯的余钱,预备着先把上寨的井打出来,就开始给几个缺水厉害的庄子打,然后再慢慢找钱,一村一寨地慢慢凿过去。”包坎望一眼廖达又瞥一眼车厢里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莫说大人,就是我也出了八贯钱。你可别和别人说,传出去大人抽我皮鞭子,我可是要上你家踢门的!”
廖达望着在马背上东瞧西望的商成,摇唇撮舌怔了半晌,突然长长吐了口气,狠声狠气地说道:“遭娘的!我也要出钱!”
第三章(39)打井和拜年(中)
廖达突然放开嗓子说话,连一直没心思他们说话的商成也惊动了。他把恋恋不舍的目光从隔道路迎面而过一个妇女背上的吃奶娃那张红扑扑的小脸蛋上收回来,疑惑地瞧一眼梗着脖子咬牙的廖达,又瞄一眼包坎的背影。
包坎心里道一声“糟糕”,朝着廖达就使劲地挤眉毛眨眼睛。廖达却不理会他的暗示,仰着脸望着他背后大声说道:“大人,你真要为这川道里十九处村寨挖井找水?”
商成踢了下马,赶上来替了包坎的位置,望着廖达那张泛着两团红晕的胖脸说道:“是有这么个想法。”
“包校尉说,为了给大家打井,你把自己的薪俸都拿出来了……”
商成很不满地乜了旁边的包坎一眼。包坎嘟囔着辩解道:“不是我说的。”
额头顶着道红印记的廖达还在问:“您把自己的俸禄都拿出来,就为了给大家打井找水?”
商成点下头表示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马上纠正了廖达的话里不正确的地方。因为衙门里的财政紧张,连上寨的井都不够支用,所以他把自己的钱拿出来先解决资金上的燃眉之急,是“暂借”而不是“拿出来”;另外也不是给每个各村各寨都找水打井,有些缺水厉害的村寨肯定要打新井,但是用水不紧张的几个地方并不在衙门的计划里。还有一桩,不管打不打新井,所有的村寨,包括那些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都要垒蓄水的池塘。
他对廖达说:“本来说元宵节过后就要把各村寨的里正户长们喊来说话的,早晚都要贴告示,倒不用瞒你。衙门的意思暂时是这样,除了上河和少矸两个村子之外,其余地方都是官上先出钱请人来勘探水源,确定凿井的位置,然后各村寨自己出工出力。假如庄户们的心思一时拧不成一股绳,那官上就在当地作个记号立个碑桩,等大家齐心时再动工。”这是他和指挥所几个书办反复商量之后最后定案的办法。没法子,这是一笔大开销,是指挥所衙门的额外开支,暂时只能这样决议,一切都得等开春之后再慢慢看情况想办法。即便是这样,也是靠着他和老包还有几个书办把自己的钱掏出来先垫上,才能保证上寨的两个工程能马上开工;替上河和少矸打新井的事,如今还停留在纸面上,要等上寨的两眼井和蓄水池都完工之后,再根据衙门大帐上的余额来决定……
廖达张大了嘴听商成说完,急急地说道:“打井的事情,我也情愿掏钱一一”
商成笑着摇摇头:“你有这份心思就好。不过这事衙门里已经有了定案,前期的开销由指挥所衙门出,后面的事情凭地方各自决断,衙门最多在中间协调一下。”说着朝廖达拱拱手表示感谢。
廖达望着商成脸上的黑眼罩喃喃了好几声,突然一拍车夫说,“走!掉头!咱们回去!”车夫满脸红光显然也被几个人的一番话语闹得有些激动,听了主人家的指示,手一提缰绳就预备着吆喝辕马停下……
“爹!”车厢里突然传出来一个女娃的脆格格的声音。
廖达坐在车辕上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嘴里应应喏喏地唔了两声。
“爹一一”车厢里的女娃有些嗔怪地拖长了声调。
“啊?甚事咧?”廖达答应了一声。他这才突然记起来今天出门要办的正事。可,可是……他的目光在商成那半边没受过伤的脸庞上停留一下,又掠过去望了木着脸的包坎一眼。听包坎的意思,关繇出的主意,把他的二丫头说给指挥大人,似乎是个很不靠谱的事情呀,还不如回去先和家里人商量打井起池塘的事情哩,要是能争取把井和池塘起得离他家的地近一些,那能省多大的力气沾多少光啊……
不过,要是指挥大人偏就看上他的闺女呢?这不是比井更紧要的事情么?要是他漏过这机会,让别人抢走这桩亲事,他吃的亏可就大了……
他眼睛骨碌几下心里就有了主意。听商成的口气,探井的高人最快也要得到元宵节之后才来,而且来了之后先要去上寨和北边两个村寨,然后才是其他各寨子,所以这事可以暂且放一放。而且这桩事他也得先听听关家的意见;毕竟关繇遇事比他机敏老道,和指挥大人打交道的时间也长,说不定能替他拿个花小钱办大事的主意。
他拱手朝商成笑笑,说:“看我,听说大人要为我们大家办大事,心里一急就忘记这可是大年节下了一一还得去给娃们的老舅拜年咧。”又对车夫说,“不掉头,咱们还是去老庙。”说着转头对车厢里说道,“丫头,还不出来见过指挥大人?”再有些歉然地对商成说,“乡下女娃,没见过世面,也不知道规矩,说这半天话了,都不知晓出来拜见大人。一一我家二丫头平日里在家,可是最爱听人说大人的事了,度家店剿匪的故事,她都听过十几遍,还喜欢得不得了。”
说话间他的闺女也在车上探出头。这女娃和她爹一样,也是银盆般一张胖胖的圆脸,微红了脸颊飞快地把商成打量一眼,低了头脆生生的声气说道:“指挥大人新年好。恭祝指挥大人牛年万事如意事事顺利。”抬头看商成正半转过脸瞧自己,右半脸那道鲜红的伤疤和扭曲的面容登时把她唬得马上又把头缩回去。
“爹,他的脸……好吓人。”
笑容立时僵在廖达脸上。他先朝女儿吼一声:“你说啥话咧!”骂两句又赶紧陪着笑脸对商成说,“乡下女娃,没见识,大人千万别……”
商成也不以为意,抚摩着脸上被风刮得有些发紧的伤疤说道:“没什么。我这模样确实不讨喜。”扬鞭子指着旁边半天都不作声的包坎呵呵一笑,说道,“老包就不一样。他没在卫军里当差,倒是越活越滋润了。以前他比我更不迎人;现在你再看他,黑脸膛都快变了白脸膛了……”
包坎啧着嘴把脸扭向一边,只当没听见他的玩笑话。
廖达更是难堪,又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说话,只是拱着手陪着苦笑:“大人说的哪里话。大人玩笑了……”
商成嘴角挂笑瞥一眼包坎,把马靠近马车一些,微微俯了身凝视着廖达,放低了声音问道:“老廖,问你个事情。”
廖达额头已经见了细密的汗珠,舔着干涩的嘴唇,咽口唾沫恭道:“大人请说。”
“你的二丫头,许人家没有?”
“啊?啊?大,大人……”廖达实在没想到商成突然问到这事,接连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小女要到二月里才将将十五,如今还没许人家。大,大人的意思……大人的意思是……”他唯唯诺诺半天,也没把话囫囵圆泛。
商成在马背上低了身子,故作神神秘秘的模样,声音却偏偏大得隔十好几步远都能听见。“是这,包坎你也是认识,大概还有不少来往。他出身咱们燕山卫军,如今是朝廷的正九品仁勇校尉,功劳簿上还录着两个上功,再录一回功就能册升从八品。人品好,勤快,能干,踏实。他自己就是咱们燕州人,时代都是良家子,家里有两个哥哥,不过早年间就分家另过了的。虚岁三十一,实际才二十九,从未婚配……”
他滔滔不绝的一番话中间几无停顿,廖达张了嘴早就听得呆了,连他的二丫头也把了半塌的车帘子,在车厢里探头探脑地打量包坎。包坎早已经在马背上挺起胸膛,绷着嘴唇目视前方,作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我忝为包校尉的上峰司官,又是他的兄长,不知道能不能有这个机会替他做个冰人,让他与您二女儿能结秦晋之好?”
“啊?啊?啊……”
廖达嘴张大得再也合不拢。他现在除了惊讶就是惊讶。商成的话他一字不漏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脑子里如今混乱得就象一盆子糨糊,除了嗓子发出个意义不明的感叹辞,再也说不出个意思明确的话出来。
“老廖,我是吃粮当兵的出身,说话做事不喜欢拐弯抹角,最喜欢的就是直来直去的爽快人。你我都看见了,我这兄弟是喜欢上你的二闺女了,这事成不成地,你就给个话。”
“啊?”廖达再次感慨一声,眨巴着眼睛有些懵懂地问道,“现在,现在……就在这里给你个回话?”
商成直起身子很肯定地点点头。不过他马上又说:“当然也不能委屈了你闺女。你可以先问问你闺女的意思,她要不乐意,你就当我没说过。”
随着他的话,廖达竟然还真就傻乎乎地扭脸朝车里问:“闺女,你看咧?”
他闺女在车厢里又羞又气地嗔道:“爹一一”
商成驱马靠近车厢,偏脸对廖达的女儿说:“你点个头这事就成了。”
廖达居然还在傻乎乎地帮腔:“是啊闺女,你点个头,这事就成了。”
“爹!”那女娃不敢看商成,只望着她老子,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又觑了眼睛去看已经撵到前头一脸惶急又故作从容镇定的包坎,咬着嘴唇,下巴颏微微点了那么一下……
第三章(40)打井和拜年(下)
见廖达的二闺女点头,商成立刻朝廖达拱手道喜,笑眯眯地说道,等成亲的大喜日子,他可是要坐第一张席面。
廖达迷瞪着俩眼还有些怔忪,下意识地回了礼,嘴里喃喃地重复:“大人该当坐首席。”
商成招手把已经高兴得在马背上抓耳挠腮的包坎叫到近前,板了面孔道:“还不拜见你岳父老泰山?”
包坎一张黑脸遭透出紫色,在马背上强作镇静模样,偏了头望下廖达又瞄一眼缩到车厢角落里的廖家闺女,为难地对商成说:“这马车都没停下,咋拜咧?”
赶马的车夫半转了身子坐在车辕边,早笑得肩膀头一抽一耸,几乎连马鞭子都捏不住。这时候使劲稳住笑,对廖达说:“主家,咱们停不?你女婿要给你行大礼哩。”说完使劲皱了眉眼咧着大嘴乐得直抽抽。
“那?那就停车,停车。”廖达迷了心窍般喏喏地吩咐车夫。
他闺女比她爹清醒,已经听出来商成这是在使坏,气得踢了下车厢木板责怪道:“爹!”
廖达迷迷糊糊答应一声,抬头看商成一脸的诡笑,这才反应过来一一指挥大人只是提个由头问个意思,包廖两家真要结亲,还须得包坎请托媒人上门提亲,三媒六聘的礼数都走到,这门亲事才能算是真正结下。要是他真在这道路中间停车受了包坎的礼,传扬出去的话,只怕要让人笑话一辈子。他不敢恼恨商成,也不好朝已经乐得不知道东南西北的包坎撒气,只能恨恨地瞪自家的车夫一眼。但是说实在话,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气不起来一一和指挥大人攀亲不成,闺女嫁给包坎也是一桩好事。怪不得大清早他家那棵老槐树上就飞来喜鹊哩,唧唧喳喳一早上,还真给给他报了桩喜事。他的二闺女如今摇身一变,说话就要成官家人的家眷了,而他那被衙门捋了差事而留下的坏名声,也要因为这桩亲而被人淡忘;兴许他廖达还能靠着二丫头享些后福也说不定……
他定了定神,搜肠刮肚找着辞对商成说道:“大人一番美意,廖家上下感激不尽。小女能嫁给包校尉,也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我这二丫头打小便被她娘宠着惯着,爱得了不得,这婚姻大事,总得让她也点个头才好……”
商成也点头:“是这个道理。等我们转回中寨,我就让老包去请托媒人,该有的礼仪都要走到,不能让你闺女受委屈。”转脸对包坎说道,“听见没有?别光顾着傻笑,回去就找人上老廖家提亲去!”
包坎的嘴都开咧到耳根了,只记着点头,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亲事已经成了,商成和廖达也没了开初见面时的生分,两个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并排而行,这个说些军旅的故事那个讲点乡间的趣闻,从白家到老庙的五七里地一晃即过,绕过一座小山包,就看见了老将军庙。
庙前的两棵大迎客松下已经立了一群人,正是关繇关宪两兄弟和一众关家户族里的长辈;两三个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也是衣着光鲜站在人群里等着迎候。往来庙子烧香祈福的庄户乡亲都对这拨人指指点点;也有人干脆就等在不远处看热闹。
远远地看见商成他们过来,这群人都是满脸笑容地迎上前,有喊“指挥大人”的,也有喊“校尉大人”的,商成一一应付。迎他的人里还有两三个当初参与过度家店剿匪的乡勇,更是被商成握手拍肩膀地挨个询问。
说过问候话,商成才注意到今天四周围竟然已经聚集起差不多一百多号人,除过来迎他的关家子弟和地方乡绅,还有好些个庄户。再朝老庙的方向一看,山门处进进出出的香客更多。山门门口的空地坝两边还支起了好几个简陋的席棚,不少庄户捧着黑陶土碗,蹲在脚地上吃喝得美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羊肉汤的腥臊气味。南边还搭起个戏台子,一个戏子穿着花花绿绿的戏装,脸上挂着黑一片红一片的戏脸壳,正在台子上走来走去又说又唱。看来是在演什么傀儡戏。台前已经围起了一堆人。
他心头有些纳闷。他经过这座破庙好多回了,几乎就没看见过一个在这庙里进香的人,还以为这庙早就被人废弃了的,从来没想到这地方也有现在这样的闹热景象。他盯着庙子看了片刻,随口就问关繇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关繇被他问得一楞神,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立刻就笑道:“今天是古大将军的寿诞,四乡八里的乡亲都来给大将军敬香咧。”
“古大将军寿诞?”商成有些不明白,便拿眼睛望他。古大将军是谁?他到西马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就从来没听人说起这个古大将军的故事?
古大将军到底是谁,关繇说不清楚,关宪比他哥读书多,可也讲不明白古大将军的事迹。众人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譬说半天,商成也就听了个大概一一这是前唐末年的一个将军,受命防守西马直,最后就战死在前面不远的河湾里;死的时候无比壮烈,连人带马身上插满了突竭茨的箭。当地人感他的恩,就修了这座将军庙,祈祷这位大将军能世世代代地保佑这一方的平安。
商成唆着嘴唇望着庙门上那块早看不清楚字迹的匾额,想了想说:“进去看看。”
他说要去看,别人就只好跟着,这一大群人朝庙里走,庄户香客们都唬得赶紧让出道路。老庙祝也得了门子的消息,慌得跟什么一样,一身邋遢衣服踢趿着绑麻绳的大头鞋就奔出来迎接,人还没到跟前,一只前面张口后面脱跟的鞋先飞到商成面前。
在庙祝的指引下,商成他们在庙里转了一圈。这庙子当年的规模一定不小,不过两百多年下来又历经战乱,如今早已破败不堪,三重大殿如今只剩个主殿,当年的泥塑金身像现在已经满是灰尘,黑黢黢地看不出个模样。几块红幡从房梁上垂下来,有写着“大将军万世永镇”,有写着“大将军千古传名”,还有写着“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很有些不伦不类。牌主神位也不象是前唐时节留下来的东西,小臂长短一块柏木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古大将军神位”。六个字中间错了两个,“军”字中间缺一短横笔画,“神”字左边多了一点。不过香火倒挺旺盛,一块大石鼎里密密麻麻都是指头粗的大香,滚滚青雾缭绕而起,把大殿里弄得乌烟瘴气。
商成在大殿里转了一圈,有随着庙祝到了后院。
这里的香火更盛。后院正中间有块不知道是怎么被人搬到这里的巨石,前高后低峥嵘突兀,身上裹着挂着一条条的红布。庙祝指着石头对商成说,这就是古大将军升天后,他的战马还留在这里,它感化天地化作了巨石在这里等着大将军。巨石边一圈摆着七八个蒲团,不少男男女女的香客过来默不作声磕个头,点燃三柱香朝撮起来的小土堆里一插,然后就摸出三个铜钱恭恭埋在土里。
商成问庙祝,这三个铜钱有什么意思?
庙祝可能是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大官,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倒是关宪在旁边解释,这是老辈子就传下来的风俗,三枚铜钱代表三个愿望:一愿大将军英灵永宁,二愿这块土再不受刀兵战火,三愿这块土五谷丰茂。不过这几十年西马直一直缺水干旱,也有人说,三枚制钱其实是为了求水求雨。各种说法都有,谁也说不明白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理。不过这块石头求雨不行,求别的事情倒是很有些灵验。
商成点着头,找庙祝要了三支香,凑火头上燃着双手捧了走到石头前,默默地念祷一回,也学着香客们在地上撮了堆土,把香插好,再合什祷告了一回。
做完这一切,他转回身对关繇说:“借我点钱,要五贯。我要给这庙添点香火。”
关繇急忙笑着道:“五贯钱值当什么‘借’,我替大人出了就是。”
商成摇摇头,坚持道:“借我五贯。是借,回头你来中寨时就还你。”
关繇还要说话,他兄弟一扯他衣服递个眼神过来,关繇立刻就让人拿了五贯钱来,亲手交到商成手里。商成双手捧了钱和褡裢,又找庙祝请了块丈二长的红布,连布带钱一起挂在那块貌似马头的石头上,退开几步微微躬身,一脸的肃穆虔诚祷告。
关家两兄弟还有跟着的一众人等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又都不好发问,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还是廖达有点见识,人群中悄悄地扯了下他“女婿”包坎的衣襟,拿眼睛问:这是怎么回事。包坎当然知道商成在做什么,但是这种场合里他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是小声说道:“别说话。”觑左右没人注意,叮嘱廖达,“大人做什么都跟着做。”廖达不言声给石头上挂了钱和红布,回来学着商成样也默默祷告。
他这样做,别人自然照着他学,一时间“马头”上立刻挂满了钱串红布条,到最后实在放不下,后来的人只能把东西放在石头前。
那庙祝早已经看得傻了眼……
第三章(41)水
初四一整天商成都呆在老庙镇。
但是他并不是一整天都呆在关家。给关家老夫人拜过年,和关家户族里能上台面的人物还有周围村寨赶来的几个乡绅一起吃过一顿丰盛的晌午饭,他就提出来想到村寨里去走走。虽然谁都不明白他这个“走走”是什么意思,但是指挥大人的提议没人能拒绝,于是一大帮子人便呼呼啦啦地簇拥着他上了集镇。
商成本来是想借着今天这个机会,“考察”一下老庙镇,从而对他治理下的西马直有个更直观的认识。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想法和现实有很大的距离。首先他的模样便不讨人喜欢;其次他的一身装束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当官的,庄户们看见他总要远远就绕开,就算是街边挑担摆摊的小贩,看见他们也象是遇见土匪强盗一样,不是掉头便跑,就是丢下路边的货摊掩门闭户;最关键的一条,他身边跟着的都是地方上的头面人物,不少庄户都是这些人的佃户,要不就是家里租种着这些人的土地,被他拦住问话时生怕一句话说错了得罪主家,都扮出一副憨实相一问三不知。到后来商成自己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只好放弃“考察”庄户们日常生活生产情况的想法,让关繇领着自己去几个度家店剿匪时受过重伤的乡勇家里去看看。
几个乡勇的情况都还不错,囤里有粮柜里有钱,女人娃娃头上脚下总有一两件新衣裳,灶房的梁上还挂着两三条烟薰的羊肉,透出一股喜滋滋的丰年气象。商成还问过他们的伤势恢复情况;在知道关繇给他们延请了大夫定期上门诊治换药之后,他很满意地把关繇夸奖了一回。
他还询问了几个乡勇当下有没有什么难处,象春耕时的人手问题,牲口问题,种子粮问题等等事情,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遇上的困难,都可以向地方上的里正户老们提出来,假如地方上解决不了,也可以到指挥衙门来找他,他会想办法替他们解决。
几个乡勇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军寨指挥这样大的官进了他们的家门,就已经让他们觉得颜面大涨风光无限了,再听到商成这样叙家常一般的说话,除了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哪里还抖得出一句囫囵话……
临离开时商成特意交代关繇,参加过剿匪的乡勇,无论是关家子弟还是尤家子弟,都要高看一眼,无论是纳赋缴税还是征发徭役,都要和普通庄户有所区别,特别是那些死在度家店的乡勇家里,地方上要尽量帮扶,朝廷免赋免税的赏赉,必须毫无折扣地执行……
破五那天指挥所正式开衙办公,他用一个上午时间安排好各项公务,就下了村寨。他本来想让包坎跟着自己去,但是包坎刚刚说定了亲事,正忙着请三媒走六凭,他不能在这时候去搅扰别人,想来想去,最后就带上了关宪。
他原本预计探访各处村寨最多只会用两三天的时间,就算在途中的十几二十个小村庄聚落里耽搁一下,也不会超过五天。可谁都没料想到,他这一走就是整整九天。开始几天还好,虽然军寨里没有特意和他保持联系,可西马直就那么大点地方,早早晚晚地总有消息传递过来,可第六天就没人能说清楚指挥大人的具体落脚地方了,按日子路程算,这时候商成应该回到中寨,可那一晚直到天交子时,也没瞧见他和关宪的影子。第七天还是没校尉大人的音信,不过人们还能耐着性子苦等消息;第八天依旧没消息,人们就开始坐不住了;第九天上午包坎和刚刚从上寨赶回来的蒋书办守在寨墙头望得俩眼通红,还是看不到商成的人影,人们就彻底着了慌。蒋书办挑起脚把包坎臭骂了一通。川道里说不定又出了土匪,万一商成被他们祸害了,那该怎么办?就算指挥大人没遇见土匪,可还有狼啊,冬天里饿急了的狼为了一口吃食,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的,而且商成他们就两个人,要是半道上遭遇到群狼,再有本事的人也得喂了恶狼……他骂完包坎就找来寨子里负责的军官,让他马上调动边军沿川道搜索,还要立刻派出快马给上寨下寨两处的驻军传消息,让他们也立刻出动;西马直各村寨的乡勇壮丁也要配合驻军行动,就算把川道犁一遍,也要把指挥大人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觉得自己没脸见人的包坎死活都要带上骑兵去上河后的消息传来时,商成就是宿在那里,说不定到了那里就能知道商成的下落……
等一队骑兵在他的大声呵斥责骂中集合完毕整装待发时,一个边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过来报告:指挥大人回来了!
包坎一鞭子就抽在马**上,直冲到寨门口,看见风尘仆仆的商成,他的第一句话就是:“遭你娘!你死哪里去了?”缰绳勒得太紧,战马直接在商成面前打了个转。包坎马都没下便破口大骂:“出去这么多天,屁都不放一个!你再不回来,我他娘都要带人去给你收尸了!”要不是旁边两个军官手伸得快,说不定他的鞭子都能抽到商成脸上。
战友的真情流露让商成十分感动。他歉疚对包坎还有蒋书办说:“没及时给你们传消息,是我不对,不过这一趟出去有很大的收获……”
他这一趟出去确实有很大的收获,或者说,收获了很大的震惊。
西马直的缺水状况远远比他知道的要严重,旱情也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从他到西马直履任的那天起,就不断有人给他说,燕北干旱,西马直缺水。但是他从下寨到中寨到走到上寨,沿途看见的状况却让他一直有个印象,那就是缺水的情形其实并不严重。但是这一趟出去检视地方,他才算是真正认识到川道里的干旱情况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沿西河一线的村寨光景还好点,西河水不仅能供人畜饮用,也能勉强保证浇灌土地。但是西河也只是中下游有水,上游几乎到了断流的地步;上游最大的两个村寨上河和少矸,过去四年里断流时间已经合计已经超过四十个月份。不仅西河里没水,两个村子里的三口深井也是半干着。更北边一些的七个小村子,五个都已经被人废弃了,剩下的两个村子里人口加一起,也只有七户三十八口人,他和关宪两个人去到那些村子时,皮黄骨瘦的人们问他们的话都不是“有口吃的么”,而是“大人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这些事情从来就没人和他提及过。他估计连蒋书办他们都不清楚上游那些村寨的具体情形。
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蒋书办他们只到过上河和少矸,再没有向北边的丘陵地带走过,从来没有走得那么远过。他们连那边还有七个村子的事情都不知道,今天也是第一次听说。
商成已经顾不上责备这些只知道坐衙门里办公务的下属了。他还有更严重的事情要问他们。
为了争夺那点可怜的水源,上游的几个大村寨每年都要发生规模大小不等的械斗,每年都有人在械斗中受伤或者死亡。这些事情,衙门到底知道不知道?
一帮书办都有些难堪地说,他们大约听说过一点风声。但是衙门里的惯例,只要地方上不告发,这种户族之间的争斗,官府从来都是假装不知情而不管不问的。
“混帐!”商成的马鞭子几乎要抽在这些人身上。在回来的路上,他还在心里替他们开脱责任,他还以为蒋书办他们并不知晓水荒已经闹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所以并没有采取措施去预防和制止户族械斗,哪里想到这些人竟然是在循着衙门的旧例在办事,这简直就是草菅人命的做法!
他痛心地责问几个下属:“人命关天!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人为了一口水去送命?!”
几个书办都低了头不敢吭声。有个人还很愚蠢地小声辩解:“我们西马直几十年来都是这规矩,只要没人告发,衙门就不……”
商成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鞭子指定了那个人恶狠狠地吼道:“滚!我不想再看见你!回头你就卷铺盖滚蛋!”
那人大概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会招来这样大的祸事,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想申辩又没有勇气,想让同僚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可别人都不看他,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商成。他马上就发现商成并没有再理会他。这一回他学聪明了,不敢再开腔,窝着脖子悄悄地躲到一边。
商成也不去理他,喘着粗气在公事房里来回踱着步,转两圈走到蒋书办面前,问道:“端州那边的打井匠人来没有?”
“来了。”蒋书办说道,“昨天上午已经派人送他去上寨了,招集来的工匠也和他一道。”
“马上派人,”商成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定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马上派人,派人去把他们追回来!先给上游的两个村寨打井。一一还要招人,招工匠,找会修屋起房子的匠人,在上河和少矸起房子。”他咬着牙停顿了一下,才给有些摸不着头脑的蒋书办解释,“再上面的村子不能住人了,都得迁下来……”
老蒋把手一摊说道:“……咱们没钱啊。衙门里哪里还能挤出这笔开销?”
“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你马上派人去把打井的匠人截回来,教他们直接去上河少矸,先给那里打井砌池塘……”
第三章(42)大兴水利
从元宵节那一晚的碎雪之后,西马直就再也没有下过一颗雨。往常年份二月中旬就开始潺潺流淌的西河,如今只有宛如游丝般的一股细流,吊命一般地在即将干涸的河床上蜿蜒爬行。敏感的庄户们注意到,今年山埂野地里的树枝梢头吐出的翠绿嫩芽,连往年的三分之一都不到。所有人的心情都无比地沉重。这些长年累月和土地打交道的人凭经验就知道,今年的旱情显然比任何年份都来更早,也更猛烈。唉,今年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庄稼和收成忧愁的时候,一条消息在川道里不胫而走一一指挥所衙门已经从端州府请了好几个打井的高手,正在为上游的几个村寨打新的水井;衙门不仅在为这些村寨打井,还在为他们修堰塘。据说,衙门不光要在上游的几个村寨里做这些事,中下游的各个村寨里也会这样做。
不少人都对这条消息嗤之以鼻。不可能!打井?修堰塘?这要花多少钱?衙门里的公人老爷们会替平常庄户做这些事?除了支派捐税抽调徭役,他们能这样干?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但是这条消息很快就从地方上的里正户长那里得到了证实,张贴出来的盖着官府大印的文告也证明这不是谣传。文告上说,衙门确实已经请了高人来,而且马上就会沿西河两岸一村一寨地修过来。文告上还说,这一回不仅会打井砌塘,合适的地方还会起在河道里起围堰,还要挖明渠引西河水,所有的勘探费用都由衙门出,但是起水利的占地和人工都要地方上自己协调。但是里正和户长也告诉大家,假如在占地和人工上地方协调不出结果,那么工程必然延误……
怎么可能没有结果?只要能有水,自己吃点亏又算什么?何况就算让出点土地,水利也是在自己的土地边上呀,以后种地取水岂不是占着更大的便宜?至于人工么一一庄户人别的没有,卖力气受苦是他们活命的根本,何况这还是为自己卖力气哩!
衙门的文告贴出来不到三天,各处的里正就疯了一样地拥向中寨,所有的村寨都提出来,兴水利的土地他们能让出来,人工也绝对没有问题,只要衙门能把勘探风水的高人先派到他们那里去,他们就能负担这些高人的工钱。只要衙门让他们先打井蓄水,他们不仅不让衙门花钱,甚至还愿意朝衙门另外缴纳一笔钱。
商成和他的下属原本还以为兴修“水利工程”一一这是个刚刚开始在西马直流行起来的新名词一一会有一些阻力,因为衙门确实一时拿不出钱来,做不到面面俱到,但是看到这种情况,他们才知道自己先前的担心都是多余。如今他们不得不为另外一桩事而苦恼了一一怎么样安排各个村寨开工的先后顺序。在一屋子里正户长的争吵声中,蒋书办替商成出了一个看着不怎么好的主意一一让大家抓阄来决定。无可奈何之下,商成也只好把这个他无比挠头的事情交给老天爷来决定了。
标明着“壹贰叁肆……”的小纸条被搓成团丢到一个大碗里,十几二十个乡绅无比虔诚又无比郑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仿佛他们抓的不是纸团,不是修水利的顺序,而是在决定自己的命运。然后有的人仰天大笑,有的人垂头丧气,有的人懊恼得就象个庄户汉一样,就坐到公事房的泥地上,抻着衣袖抹眼泪。
到三月中旬时,勘探井位确定池塘位置以及引水路线的高人们已经走过了六个村寨。他们走过的地方,无一例外都出现了热火朝天的热闹局面,挖土、打井、砸石头、垒堰、挖渠……庄户们就象给自己修新婚的房子一样投入这个大场面里,连七八岁的半大娃娃也跟着大人们一道忙碌一一他们干不粗活重活,但是一双手总能拎个泥包提个土筐。他们也在为了和干旱抗争而贡献出自己微薄的一份力气……
但是问题也不停地出现。
首先是围堰的设置。按“高人们”的计划,整个西河,包括它上游中游的两个支流,要筑四道蓄水围堰。可这个办法被下游的十一个村寨一致否决。要是旱情太重,上游中游把着围堰不放水,他们这些下游地方怎么办?不行,西河上面不能修堰!谁要修堰,那就是断下游人的命,而不要下游十几个村寨里的庄户活命,那就大家一起都别活!
在争夺比金子还贵重的水源上,上下游的村寨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冲突,而且冲突愈演愈烈,最后已经显露出可能出现大规模械斗的苗头……
眼看着好端端的事情马上就要引发难以设想的后果,负责西河上水利工程的蒋书办不敢懈怠,赶紧通知商成。正在北郑参加边军军事会议的商成接到消息,连会都没开完便立刻骑马赶回中寨来处理。他再次把十九个村寨的里正户长们召集起来,让大家坐下来商量一个解决问题的妥善办法。
但是他很快就失望了,这些乡绅们平日还能守礼相让,说话做事也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可一旦事情牵涉到他们的切身利益,他们立刻就会暴露出庄户人浅见的一面。几十个穿绸着缎的人当着他这个指挥大人的面,就抄得面红耳赤,有两个脾气暴躁的家伙甚至翻出陈年老帐当众抓扯,闹到最后连他这个七品校尉也镇压不住,只能叫来一伍的兵士强行把他们分开。
既然商量不出结果,他就只好拿出官威来解决问题。
他决定,由上下游十九个村寨共推出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绅来组成一个协调西河河水利用的“工作小组”,各个村寨的取水和西河上围堰蓄水的高度,都由这个工作小组来协商决定,而衙门也会派出一个文书吏员参与和监督小组的分配方案一一就是蒋书办了,他就是小组长,至于具体的事宜,由他带着人下去仔细规划。这些水分配小组的任何决议可以有异议,可以再讨论,但是在新决议没出来之前,都必须严格遵照执行!
这个办法勉强令这些脸红脖子粗的乡绅们接受一一谁让他们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呢?
处置好这桩事,商成又要连夜回北郑去参加军事会议,可他连马镫都没踩上去,就传来更糟糕的消息一一白家集新打的十四丈井塌井了,埋进去六个人,其中还有一个指导打井的“高人”徒弟……
他只好马上去白家解决这个突发的“工程”事故。
事故的发生是人为因素造成的,包坎的岳父廖达以为人多干事情就快,不顾高人徒弟的劝阻,连井壁支架都没搭结实就派人下井,两个人的井面竟然被他硬塞进五个人,结果一个笨蛋不听指挥挥着撅头乱挖,把井壁的土给刨松了,这才酿成了事故。好在这眼井刚刚开工不久,现场又有个有经验的工匠,指挥众人抢救得及时才没闹出人命。
商成赶到之后的第一桩事就是让人把廖达抽了五皮鞭,包坎想替他丈人说了两句好话,也被臭骂一通,最后连蒋书办也没能脱开干系,被商成扫了一鼻子灰。这眼井就在廖达名下的一大片好地旁边,是包坎通过蒋书办为他岳父“谋划”的好处,蒋书办看在包坎的情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处置了自己的下属教训了廖达,商成对负责勘定水井位置的高人徒弟说:“换地方,再起一眼井!”
高人徒弟为难地向他请示,这眼井怎么办?
商成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请来的“工程师”。这还用问?当然要继续挖下去!不然旁边不远已经用石头砌起来的蓄水池塘怎么办?
除了兴修水利过程中不停冒出来的大事小情,商成还得为因为缺水而不得不迁移的几十户庄稼人操心。唉,这些人虽然连做饭的水都要靠翻山越岭十几里地去挑,可他们还是不愿意离开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土地,哪怕官府已经允诺给他们在别处起新房子新院落,也会给他们年的口粮以及垦荒的农具和大牲口,这些人还是不愿意迁移。甚至指挥所都说了,只要他们愿意搬到别的大村寨,衙门会按每人二十亩田地的标准,给每亩三百文的补贴,还可以给每户人家笔两年期的小额无息借贷,让他们有足够的钱去垦荒,他们依旧是无动于衷。
这桩事也是蒋书办在负责。他来回跑了好几趟,腿跑细了一圈,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说动一户人家。他心头着恼,就准备放把火把这些人的院落屋子都烧了一一没了地方住,看他们迁不迁移。
好在这一回蒋书办多了个心眼,先把自己公事里的难处都告诉商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好办法”。他被商成责骂的次数多了,如今已经知晓商成的脾气,遇见到自己难以决断的棘手事情,总要先和商成通个气禀告一声,不会再象从前那样“因循旧例”擅自处置了。
不出他所料,指挥大人果然不同意他的办法。第二天商成就和他一道去了那些散布在西河中上游丘陵地带的小村落。
蒋书办还是第一次和商成一道办这样的公务。让他惊讶的是,商成这样一个朝廷的七品校尉,堂堂的西马直指挥,在这些手上泥都没搓尽的庄户面前竟然一点架子都没有。商成坐在庄户们吱嘎乱响的破木凳上,毫不在意吃奶娃子们把鼻涕蹭在他的衣裳上,就象走亲戚聊家常一样,一边喝着庄户们捧给他的泥汤水,一边听庄稼人朝他诉苦,一边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这些人……
更让蒋书办惊讶的是,商成半点当官的威风都没拿出来,既没凶狠地威胁这些庄稼人,也没许下重诺利诱他们,他只是把蒋书办已经重复无数遍的那些话用庄稼汉的说话方式再说一回,可偏偏这些人还真就听他的话,他们前脚走,这些人后脚就开始收拾东西搬家……
同样的话,用不同的言辞说出来,为什么最后竟然是迥然相异的结果呢?
对于这个问题,蒋书办百思不得其解……
第三章(43)
解决好西河上游庄户迁移的问题,商成并没有马上回去中寨,而是顺道去了上寨检视边防军务。驻防上寨的边军正在进行每年例行的换防,新进驻的兵就是孙仲山带的那一哨人。这些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老兵身上难免带着骄娇二气,很有些看不上西马直的边兵,据说他们已经和上寨的原班人马起了龌龊和摩擦。当然了,商成至今都没有收到和这方面有关的书面报告;他也只是从下属那里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但是他依然放心不下,干脆趁着机会去协调一下两哨人马的关系。
结果事实证明他完全是白操一份心。上寨的两哨兵虽然说不上亲如一家,可也算是和和睦睦。在询问过为他的到来而惊讶的军官之后,他才知道事情和传言不是一回事。所谓的“龌龊”,不过是大伙房分吃食时,有人多拿走一块面饼,而“摩擦”,就是为了那块饼而有十多个兵卷进了一场拳脚上的争斗;偷嘴的家伙被结结实实揍了十军棍,参与角斗的兵一人领了五皮鞭,而这场在“据说”中动了刀子的纷争,早就烟消云散了……
不过商成并没有觉得自己是白跑了一趟。
和他年前来军寨时看见的情形相比,上寨如今已经彻底变了模样。首先是士兵的风貌有了极大的改观,两个月的足量饮食让兵士们脸上都见了肉,个个红光满里面,再加上新棉袄新军服和保养良好的兵器,小校场上横排竖列地一站,已经很见一些军旅里应有的威风和煞气。其次是军营内外都都变得整洁起来,再也看不见到处乱扔的生活垃圾;寨门外那两个小山般高的垃圾堆,也依照他的吩咐被移到远处挖坑填。寨子里的两眼新井已经凿成了一孔;另外一孔两天前也见了小股泉水,如今正在打井高人的指点下继续向下打。至于他原计划要修建的池塘,早已经被蒋书办否决了。蒋书办认为,上寨没有驻军屯田,几家边户也没有种地,两眼新井已经足够日常取用,再修蓄水池塘就纯粹是糜耗。商成也觉得蒋书办说在道理上,便取消了修塘的计划。
当晚吃罢夜饭,在和几个上寨军官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把自己刚刚在北郑参加过的边军军事会议的主要内容也告诉了他们。虽然他没把把会议开完,但是最紧要的内容他都听明白了:早则今年春天,迟则明年夏天,朝廷就要和突竭茨开战;这将是一场大战,到时边军会被抽调一部分协助大军征讨突竭茨。因为西马直边军也可能被抽调,所以北郑边军指挥使司衙门要求各部做好两件事,一是要加强训练,二是加强戒备……
他只在上寨呆了一晚,就又急忙朝回赶。除了衙门里还有公务等着他去处理,另外他也担忧着自己的私事一一在北郑开会时,他找过边军指挥,也找过北郑的卫府衙门,他对他们说,他还是希望能回到卫军里去;只要能回卫军,他无所谓职务的高低,哪怕调去当个卫军的营校尉也不在乎,只要能让他带兵打仗就好。可无论是边军还是卫府都没有当场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他们都说会把他的想法朝更上一级的衙门汇报,在这之前,他必须要有耐心,西马直的军务政务也不能松懈。和卫府衙门出面接待他的主簿谈话时,他听出了一层意思,与调他回卫军相比较,卫府衙门倒是更希望他能正式接任西马直指挥一职。
他在回中寨的路上都还在为这事犯愁。唉,看来他回卫军的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说不定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和各种各样的帐簿打交道了,需要他操更多心的将不是士兵而是农户,是地里的庄稼和井里的水,是人们碗里的吃食……
半路上他又拐去上河视察那里已经建成并投入使用的水井池塘还有围堰,等他赶回中寨时,已经是三月二十四的晌午。
他连衣服都没换就先去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结果不出他所料,桌案上除了两份过期的军报和几份等着他过目和签署的公文之外,并没有什么调令。
一股失落感涌上他的心头。他望着落满灰尘的房梁久久地发愣。妻子饱含温情的脸庞又在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在神情地凝望着他。还有柱子叔、山娃子、范翔、五哥……一张又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他眼前掠过。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寂静中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哔哔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
直到勤务兵把他的午饭送过来,他才强迫自己从记忆中回到现实。
他一边吃着简单的午饭,一边按捺住疲倦一份份地浏览公文和军报。
军报没有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很快就看完了。公文也大多是平常的函件来往或者卷册备留,能立刻处理的他就签字盖印,该分发各科的他就签发各科,一时不能决定的事情他都先挑出来放在一边,预备等手头上的事情忙完再来仔细斟酌考虑。
到最后他总算看见一份让人精神振奋的东西。度家店唯一漏网的土匪在燕州落网了,燕州府衙来函询问,需不需要把该犯移送西马直,假如不须移送,西马直对该犯的处置又有没有什么建议。
他立刻在这份公文批写了自己的意见:“即日派专人押解该犯回西马直。显戮。”然后叫来勤务兵,让他马上把公文交给刑科的书办。
不一会刑科书办就拿着文书找过来。因为商成提出的处置办法和律法有冲突,所以他不能同意,依大赵刑律,该犯最多也只能判“杖一百,枷三月,徒三千里”。
商成皱起眉头问刑科书办:“他是土匪,这一点没有疑问吧?”
“是。”书办回答。这是燕州府已经审明的案子,犯人的身份和案情都一清二楚,该犯确实是漏网的土匪。
“度家店剿匪到他落网,中间隔了多长时间?”
书办有些奇怪上司为什么突然把问题拐到这上面,不过他还是默算过日子回话:“不足五个月。”
商成手里捏着绵帕,瞪着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刑科书办,缓缓地问道:“五个月时间,他为什么不投案自首?”
这样尖锐的问题,刑科书办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是他也不赞同商成的粗暴处置。他既不能说服自己的上司,又不愿意执行上司显然是错误的命令,立在桌案前良久才说道:“大人这样处理,回头推官和慎刑司都会找大人的麻烦。”这是他眼下能寻到的最好理由。商成这样处置犯人显然是量刑过重,而“量刑过重”或者“量刑过轻”,被查出来一样会在考绩上减优一等一一商成要想在职务上头有升迁,就不能不重视自己的官吏考绩。
商成的嘴角浮起一抹笑容,点头说道:“我知道。”他把眼罩落下来遮住右眼,目光在下属毫无表情的脸上转了个圈,又飘到房门外,幽幽地说道:“不过我还知道,除恶务尽。不除恶,就不能扬善。你去办吧一一回头我会在案宗里备注说明你的意见,但是眼下你要按我吩咐的办。”他想了想,又说道,“假如你不愿意做这事,也可以说出来,我让别人去办。”
刑科书办咬了咬牙,把公文放到桌案上,拱手说道:“那就请大人另派人手。”
商成看他真要撒手,也有两分惊讶,目光在公文和刑科书办之间逡巡了好几来回,绷紧嘴唇点下头:“也好。你去把关宪叫过来。”
他把去燕州提犯人的事情交代给关宪之后,就继续办他的公务。他拿过一份刚刚放到一边的文书慢慢地翻阅。这是户科蒋书办作的一份汇总,上面详细记录了西河上游几个村寨水利工程的进度,开列了各项开支的明细帐目,另外就是叫苦一一指挥所拨出来的工程款子已经使罄,如今各处欠下的债款合计超过五十贯,衙门必须马上想办法;而且说话就是月底,匠人们的工钱也必须提前预备好;还有给迁移的庄户们的补贴、安置费、牲口嚼料钱、种子粮……
一大堆的数据令商成头晕脑胀。这些数字就象一大群吃钱的怪兽在他面前飞舞肆虐,张开的大嘴就象一个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
钱!钱!这个老蒋就知道要钱!他都不想想,哪里还有钱?自己连边军换防的补贴都抠出一部分去贴补工程了,还能去哪里弄钱?
他发愁地揉着太阳**,努力地想着还有什么门道能弄来钱。
可他实在是一筹莫展啊。能动的活钱都用了,他自己的俸禄都垫进去了,包坎的俸禄也被他半强迫半劝说地填进去了,连包坎预备讨婆姨的媳妇本都被他连蒙带骗借出来小一半,他还能去哪里找钱?他总不能去找关家这样的大户借吧?他知道,只要自己开口钱就肯定没问题。可借来了钱拿什么还人家?象西马直这样的边陲地方赋税本来就少得可怜,军费的一大半都靠地方上支应,靠上面的拨款衙门养活自己都勉强,一句话,指挥所衙门就没找活钱的地方!他再找大户借钱的话,哪年哪月才能把这钱还上?哪怕衙门做的事情是为了大家好,可也不能让私人吃亏啊……
他想来想去都寻思不出个好主意。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屋子外敲门。他恼火地叹口气,把老蒋的文书扔到桌案上,说道:“门没关,请进来。”
望着被推开的门,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进来的人该不会也是找他要钱的吧?
第三章(44)钱的问题
推门进来的是包坎。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低级军官。
商成惊讶地发现,这两个军官竟然是孙仲山和赵石头。
笑容立刻浮现在他脸上。他前两天还埋怨过这两个家伙,一个娶了媳妇就忘记了自己的差事,另外一个打着帮忙跑腿的旗号也溜得踪影全无,谁知道转天他们就出现在自己面前。难道说这俩家伙都长了顺风耳,知道自己朝包坎说过,要给他们处分?
三个多月不见,孙仲山还是老模样,便帽常服马靴一丝不苟,浑身上下收拾得整齐利索,一进门跨前两步便把身体挺得笔直,右臂一抬攥拳在左胸一抵,两腿并拢马刺交击啪一声行个军礼,嘴里低声禀告:“西马直边军仁勇副尉孙仲山,参见校尉!”
赵石头咧着嘴正要过来和商成说笑,瞥见孙仲山的正经模样,不由得一怔;再看商成已经收了笑容一脸的严峻,登时记起来刚才包坎的叮嘱……可他如今左手拎着个黑陶土罐子,右手提着几封桑皮纸包裹的点心,就想行军礼也腾不出手他赶紧疾走两步把罐子和点心都搁在桌案上,退一步握拳压胸比划个礼:“西马直边军仁勇副尉赵石头,参见校尉!”也不等商成还礼,就靠近低声说:“月儿让我给你捎的白糕。这是二丫让给你带的‘四季香’……”
商成拧着眉头打量下酒罐和几封点心,再撩起眼皮乜一眼石头和孙仲山。这俩家伙是不是有毛病了,带这些东西赶路?还是以为有了柳月儿和二丫捎来的零碎吃食,就能抵消他们超假的处分?他撇着嘴角就准备敲打下两个忘乎所以的家伙,又听石头说道:“别大声宣扬。十七叔还不知道酒是二丫送的……”
商成现在才注意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
霍士其!十七叔!他咋来中寨了?
他顾不上想霍士其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中寨,急忙站起来迎接。他让霍士其坐在桌案前右边的椅子里,一面亲自张罗着给他倒茶汤,一面歉疚对他说:“……一时忙昏了头,都没看见十七叔您来了,竟然让您站在屋子外。”他双手捧着大半盏茶汤递给霍士其,继续说道,“您怎么想起来到西马直了?家里都好吧?年过得怎么样?我婶子呢,她身体怎么样?几个妹妹呢?”
一连串的问题让霍士其简直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而且商成的尊敬和客气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他捧着茶汤张了张嘴,最后含混地说:“都好,都好;你婶子也好。”
“您看我,过大年的都没顾上写封信回去给您二老拜年……”
霍士其攥着茶盏嗫嚅着说道:“没啥,不用写信,你公事忙,又隔着那么远的道,信也不容易通……”
商成看他神色不大自然,这才注意到霍士其的模样和以前很有些不同。十七叔白白胖胖的圆脸庞如今变得又黑又瘦,本来光洁的额头上现在到处都爬着细密的皱纹,忧心忡忡的愁容也代替了自信镇静的笑容;就是下巴颏上依旧蓄着的一绺黑须,如今也是一片乱糟糟的焦黄色。
看来十七叔一定是遭遇了很大的麻烦事。
但是他没有立刻询问霍家出了什么事。他想,即便是有大麻烦,也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急也不用急在这一会儿;既然十七叔来到中寨,那么他们叔侄俩就有的是时间说话。于是他对霍士其说:“叔,您先宽坐一下,我和他们说完事就陪您。”看霍士其要起身回避,他扶住十七叔的肩膀说,“不用,就两三句话。”
他转过身,目光在孙仲山和赵石头身上一转,脸色已经沉下来。但是他心头尽管有些着恼,却不知道该怎么处分这两个家伙一一毕竟他当初给这俩人假期时并没有规定时间,只说把亲事办好就回来,哪知道孙仲山娶个媳妇居然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他沉默地注视两个身体拔得笔直的家伙良久,鼻子里哼了一声,对孙仲山说道:“你的那哨人已经调去上寨,你收拾一下,明后天就赶过去。”又对石头说,“钱老三那哨兵已经调回中寨,他说他缺个贰哨,我已经答应把你派过去,回头你去找他报到。”
石头一脸的不乐意,撅着嘴说:“怎么不喊老包去……”被孙仲山借着行礼领军令的机会用胳膊肘把他一撞,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行个礼,拖长声音说道:“是。职下遵命。”
商成再把边军衙门关于各寨边军的要求也和孙仲山讲了一通,看孙仲山点头都记下来,这才问道:“亲事办得如何?”
孙仲山脸上立刻就笑出一朵花,抿着嘴使劲点下头,从怀里掏出个红绸缎绣的荷包,不由分说就塞到商成手里。商成接在手里一捏,扁不扁圆不圆的似乎是几个小金银倮子,就开玩笑道:“我这个大媒人才这么点媒钱?”
包坎在旁边酸溜溜地说:“我才只收到几个糖果子哩。”
商成马上给包坎出主意:“那你娶媳妇时连糖果子都不拿给他。”
这话不仅让孙仲山和石头惊讶,连坐一旁神不守舍的霍士其也是一脸的错愕。
面对几个朋友的连声追问,包坎只好交代了自己和廖达二闺女定亲的事情,不过他立刻叫苦:“还说五月间迎亲的,现在能不能娶回来都难说了一一天杀的,我攒的媳妇钱都被挪去修围堰挖井了!如今连新房都不知道去哪里寻!”
孙仲山他们一路过来,西马直一道川里大兴水利的事情多少都听说过一些,不过只知道是衙门出钱请识风水能打井的大匠人,地方上出人工出力气,还不知道包坎竟然为这事垫了钱。他们正想刨问个底细,商成已经抓过那份催要款子的文书笑起来:“我正说这个难题怎么解决哩,可巧你们就回来了一一孙大财东,赵大财主,我知道你们都不穷,没说的,一人先借三十贯出来。”他嘴里喊着让两个人一起掏钱,眼睛却只看着石头一个人。他知道,度家店剿匪时孙仲山和石头都缴了不少战利品,不过孙仲山刚成亲,不可能拿出多少钱,不过石头光棍汉一个,再手脚放畅地胡花,总能剩下一二十贯吧?一二十贯也能顶几天,他也能腾出时间再去想别的办法!
起初孙仲山还当商成在说笑,直到包坎在旁边证明,他才知道商成是真要找他们借钱。他翻出就剩几十文铜钱的荷包,苦了脸说:“真没钱。在霍家堡买房子买地,讨媳妇摆酒席,一通忙下来差点背一河滩的债,哪里还有钱?”
石头更凄凉,他连个荷包都没有。他打着帮孙仲山办喜事的旗号留在屹县,其实大半时间是在街上闲逛,去年夏秋几场仗积攒下来的百十贯钱早输得精光。就是因为赌桌上输得太厉害,他都没盘缠去燕州会他的相好。
商成黑着脸把公文扔回桌案上。满心想掏他们几个钱来度饥荒,可……
因为对石头太过失望,他都没力气去教训这个荒唐的家伙了。
霍士其不言声把公文拿过来翻了下,说道:“我有个法子,你可以斟酌一下。”
“什么?”商成惊喜地望着霍士其。嘿!自己怎么忘记了,十七叔也是衙门里的案牍老手,处理这种事情最有经验,说不定就能给他寻个好办法。不过他也有些担心,霍士其会不会给他出“馊主意”?毕竟这些老胥吏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增派捐税。他尽量让自己的话听着委婉一些,对霍士其说,“十七叔,西马直是边陲,又连年遭逢旱灾,庄户们都不富裕,要是不体恤民力的话,怕要影响衙门的声誉……”
霍士其摇头道:“我说的办法不是这个。”他指了公文说,“虽然是官上指导民间出力,但是水井池塘围堰都是公用,地多地少地势远近也有个区别,取水用水也有个谁多谁少的差距一一这个就有分说。两个办法,一是把所有的本钱总和到一起再分摊下去,庄户按土地多少远近折算,每家每户都摊一些本钱,这样大家都没有话可说。另外一个办法就是先找大户借贷,等工程完工后,所有取水用水都须付钱,一文钱几挑水在官上统一做个规定,再明文规定这水钱缴到偿还完官府借贷为止……”
他的话还没说完商成就已经摇头。两样都不可取。衙门早就说过这事不会找庄户另外出钱,要是现在遇见困难就改口,以后官府做事就很难让人信服。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而是指挥所衙门的信誉问题。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眼下除了他以私人的名义的找几家大户借钱之外,实在是寻思不出什么更好的法子。实际上他已经准备这样干了一一大不了接下来的两三年里没有俸禄而已。没俸禄他也不怕。他是军官,吃穿用度边军已经包圆了,用钱的地方其实很少,再说他又没个家庭要养,短两年的银钱无所谓,咬咬牙就过了。何况他在屹县还有十几亩土地,供应月儿杏儿的生活也没有问题……
他拿定主意一一等老蒋从工地回来就让他做一份预算,然后他再比照着预算找几家大户借钱。
第三章(45)战争的帷幕
因为还没有到散衙的时候,手头又有公务要处理,商成就先请霍士其去休息,等到吃夜饭的时候他们再慢慢地说话。他对霍士其说:“叔,您既然来了就丢丢心心地住下,罢了我再陪您四下里转转。西马直虽然比不上屹县和霍家堡繁华,不过也有好些值得看的地方。北边西河上游还有段战国时留下的燕长城,屯兵堡外的那块碑很有些意思。”
霍士其是衙门出来的人,知道公务上的规矩,何况商成如今还管着军事,军务上的事情自己更要回避,所以他只是理解地点下头,便跟着勤务兵先到商成的小院子住下。
勤务兵是个十四五岁的小边军,脸庞上还透着稚气,从衙门到商成的住处不过几步路,霍士其随口几句家常就把他的底细问了个清楚。小家伙也叫石头,有个大名叫尤刻,南边老庙集尤家的远支子弟;父亲几年前帮个商队去北边贩粮食换马,结果一去就没了音信,母亲也改了嫁,他就成了个孤儿,靠着户族的照顾才饱一顿饿一天地活下来。商成路过老庙时听说了他的事情,就把他带来了中寨,在军籍上立个名字,换上军装就成了边兵。给商成值勤务还是最近的事情。
霍士其有些好奇地问道:“最近的事情?怎么说?”
小石头拎着霍士其简单的行李在前头引路,听他问,就回头解释:“我们那哨人前段时间换防到上寨,大人说上寨艰苦,我岁数太小身子骨打熬不下来,就不让我去。”
霍士其听他话里带着些许的抱怨,又问道:“你想去?那里有什么好?”
小石头说:“好也说不上,应该和这里差不多吧,都是一日三练。兴许还要苦一些,上寨要轮流守烽火台,一守就是六十天。”他咬着牙根想了想,又说道,“我是不想离开我们那个哨,都是如其过来的老兵,听他们讲以前打突竭茨狗的故事,特别有劲……”
霍士其边走边笑着打趣道:“你想听杀突竭茨狗的故事,可以让你们大人给你讲啊。”
小石头笑笑不说话,推开门把他让进堂屋坐了,放好行李,对他说:“大人交代,让您睡他的屋。”说着就拿了火镰火绒在屋外檐下生火,不一时端着半盆剥剥啪啪烧得半红的木炭进来,放在霍士其脚边。“我们大人眼睛有毛病,沾不得烟火气,所以这屋子里平常都不烧火盆火炕。您先坐,我去收拾一下。”进里屋把炕上的被褥叠好收起来,又取了几床新被褥又是垫又是铺,再夹了几火筷子红炭去引火烧炕,出来搓着手上的灰对霍士其说道,“您要是还缺什么就和我说。要是觉得褥子薄了,炕头箱子里还有一领狼皮褥子……”见霍士其摇头表示满意,就说道,“那您先坐一下,我去伙房给您打热水洗把脸。”
霍士其把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指头指肚都是油漉漉的泥汗,便问道:“能打点热水来沐浴不?”看小石头一脸的迷惑,他伸手指着自己都觉得蓬松的头发说,“一一洗澡,还有,洗头……”
……霍士其让小石头帮着洗了头,又跳进大木桶里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再转回堂屋时,已经是从头到脚都换上自己带来的干净衣服。因为刚刚洗过澡,浑身发汗燥热,他也没系交领长袄子的褡扣,随便掩着胸,用根黑布带在腰间一围,就踢趿着俗称“气走狗”的老圆头厚棉鞋踱出堂屋。
他心事重,压根就没留意到正在堂屋方桌边摆布茶水点心的小石头。
他来西马直是有事要和商成商量。
年后孙仲山的喜筵上,他大伯家的老四看上了寄居在商成家的杏儿,便央求他居间说合提媒。偏偏也是在孙仲山的喜筵上,月儿的一个本家哥哥也喜欢上杏儿,私下找月儿打问过之后,就正式央告了媒人上商家提亲。这本来是桩极简单的事情一一杏儿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本家长辈也不愿意出头替她拿主意,嫁谁不嫁谁她自己说了算。可谁料想杏儿却说她是商家的婢女,嫁不嫁嫁给谁,她说了都不算,必须要商成点头才成;哪怕是月儿说话,也不作数。霍士其的大伯急着和商家攀亲,一天到晚朝他家门上走,非要他亲自跑一趟找到商成说句话不可。他大伯还给他许愿,只要事情办成,不单不要他还年前借下的二十贯钱五十石谷,还另外恭送他十两银子的谢仪……
唉,这些钱和粮食是他借来填补衙门旧帐的。年前县衙检查各科各房帐册,他经手的几十笔钱粮里竟然被查出了大纰漏一一五年中兵科被吞没的款项,前后累加起来超过百贯钱七十石粮,而涂改过的帐册卷宗里留下的桩桩线索件件铁证,通通都指向他。衙门念他是县衙里的老人,又顾惜他的秀才功名得来不易,所以衙门并没有立案稽查,但是也再三警告他,逾期不归还“挪借”的钱粮的话,就必然要吃官司,到时他不仅要把侵吞的钱粮吐出来,还会被掳去功名查没家产,自己也会吃牢狱饭。他知道这是有人在捣鬼,可事到临头除了“退还”天知道去了哪里的钱粮,其余再没办法。他把家底都抖干净了,又找他六哥和大伯借了一大笔钱,才总算从这场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里解脱出来。
事实上他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做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不为他大伯跑一趟。对他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家来说,十两银子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可是有这十两银子又能怎么样?他的焦虑和忧愁依然是无法排遣和化解。
他焦虑的是他的功名。去年的县学岁考,他的诗压错了韵,策做偏了题,成绩也排在等外戊末,能不能保住功名都得看学官的心情。他至今还没敢和人提起这事。二十年寒窗苦读,二十场乡试省试,最后却落得个这样的下场……每每想到这事,他就焦愁得连觉都睡不着,常常一个人瞪着通红的眼睛直到天亮。这已经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现在甚至都不敢去自己的书房,那些抄来的买来的书实在是太扎眼了。
除了功名,他还在为他的大女儿担心忧虑。从大丫出嫁女婿出事,他们两口子就没断过对大女儿的歉疚和对这桩亲事的悔恨,尤其是大丫相中的那个人一飞冲天、镇子上突然冒出一片灰蓬蓬的大宅院之后,他们的悔恨和歉疚就愈加地强烈。不过他们还有个可以彼此安慰的借口:谷少苗是谷家长房,谷家是诗书世家,女儿在夫家不会吃亏;等三年长孝守完,说不定她还能有个好结果。他和妻子心里其实都有个念想……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提过,哪怕是晚上熄了灯睡在一起说私密话,也从来没提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也在年前被打破了。有个从外州别府回来的熟人悄悄告诉他和妻子,大丫在婆家的日子几似度日如年一一谷少苗的兄弟贪图她丈夫留下来的财产土地,鼓动自己的婆娘到处散布她“克夫”的谣言;谷少苗的几个儿女也很反感他们父亲的这桩亲事,对她这个年轻的后娘都不太尊重。直到年前,大丫都还没踏进过谷家的大门。这实际上就表示谷家根本就不承认这桩亲事,也不承认她是谷少苗的妻子、谷家的媳妇。
妻子整整哭了三天。他也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三天三夜没吃也没喝。
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羞辱了一一他们的大丫,竟然被谷家当做谷少苗的姬妾看待。是连外室都不是的姬妾啊。他们连家门都不让她进呀。他霍士其眼巴巴地把女儿嫁出去,最终就落了这样一个下场……
而他还得把这一切都埋藏在心底,带着耻辱和忧伤还有惊悸和焦虑,为了区区十两银子跑来西马直。
这一切都是多么可笑啊,他霍士其又是多么地可悲啊……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堂屋外。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刻,半轮红日还留连在西边的山梁上,殷殷晚霞把一壁起伏的山峦都映得血一样赤红。霞光漫过山冈爬过川道,投射在寨墙上,城门楼和门楼上竖立的两面旗帜在火烧般的红霞中,宛如剪影般清晰。寨墙上一个边军哨兵持矛肃立,半段背影在氤氲红晕中,似隐忽现。军寨里,土墙城垣、砖楼赤旗、茅顶树梢、幢幢营房,都披着一层瑰丽陆离的光影。两声归鸟暮啼在缀着几点繁星的墨青天穹中破空激荡,倏起倏落,给眼前这幅壮丽画卷平添几分生动……
霍士其本来是满腹心事,乍然间看见如此景象,一时竟然怔住了。他立在檐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半个通红似血的残阳。几个月的种种烦恼桩桩愁苦,在这恍惚如静止般的景象里悄然而逝。堵在心口上的百般郁闷千股扰攘,随着悠悠一声叹息,皆如昨日黄花般顿作乌有。不知道为什么,早已经在他心里熄灭了好多年的一股壮志豪情,此刻竟然又一次在胸膛油然而升。
一串清脆而短促的铜钟敲打声把他从怅然中惊醒过来。随即就听到“咚咚咚”鼓声大作,初时尚是长声,渐渐地鼓声愈敲愈急愈打愈促,最后已然连成密不可分的一片。
金鼓聚将!他的脑海陡然间便闪过这个辞!七年前他在留镇时曾经遇见过一回金鼓聚将,那次是突竭茨寇边,围困留镇长达二十九天,他作为临时征发的壮丁上过城墙,也和突竭茨狗浴血搏杀过一回!难道说现在又是突竭茨狗作祟?他突然一阵悔恨一一为什么就忘记把自己的长剑带来?功名未必非要在考场上见,功绩也未必非要在衙门里立;倚长铗泣热血,也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所为!
他正想出门去看个究竟,小石头已经拦住他:“您不能出这个院子!聚将鼓一响,军营已经戒严了!除了军官,谁都不能擅自走动!不然军法无情!”他还怕霍士其不懂军法是怎么回事,又怕霍士其自恃身份在军营里乱闯,急忙再补上一句,“大人六亲不认的,违了军法,天王老子都要被砍头!”
霍士其知道小石头说的都是真话。他没亲眼见过商成治军,但是听范全和姬正说话,看他们提到商成时模样,多少也能猜到一些一一哪怕是在背后议论商成,两个人的神情都是非常尊重和敬佩。
他对小石头笑道:“那我听你的,不去。我去屋里坐坐,看看书。”
可他捧着本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书上的字他一个也没看进去。他的脑海里浮想联翩。一会儿是自己披甲顶盔站在城头上和突竭茨人厮杀,一会是自己身披青色战袍立在凯旋旗下,再一时又看见屹县衙门一众官员胥吏对着自己蹈蹈见礼,再眨眼便看见商成板着张既兴奋又激动的面孔却自己过来……
商成确实是回来了。他先躬身施个晚辈礼,对霍士其道声抱歉,等霍士其摆手说“不用那么多礼节”,他才坐到旁边的侧椅上。他坐下来就赶紧招呼小石头赶紧去伙房端饭食,然后转过脸,歉疚地对霍士其说道:“北郑边军指挥衙门传来边军府的军令,调西马直边军两个哨去如其大寨;限十日内赶到。我已经命仲山星夜去上寨把他的那哨人调下来,包坎也跟去协助指挥调动。这里的驻军也要去如其,石头已被我派去下寨协调调度换防,这顿饭就只能我陪您吃了。您看,本来说陪您在西马直好好游玩些时候,结果遇见这事……”他嘴里说着抱歉话,眼角眉梢却全是喜色,一张脸在油灯摇曳的灯火下更见狰狞可怖一一嘿!总算捞到仗打了!
第四章(01)粮队改道
七月下旬的一天,一支前后拉出两里多地的骆马队,顶着炎炎烈日,就象一条蜿蜒爬行的巨蛇,在缓起缓伏的大草甸之间迤俪行进。
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盛夏的骄阳就象一盆悬挂在头顶的炉火,把白炽的热焰肆无忌惮地喷撒向大地。没膝深的长草在酷暑中低下了头,把痛苦地呻吟让偶尔拂过的微风捎带去远方。远近的几株矮树上隐伏着不甘寂寞的夏蝉,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的滋滋长鸣。几只苍鹰平展着翅膀在空中盘旋翱翔,声声清唳在空旷的天地间悠悠回荡,更凸显野旷辽阔天低气清。
几头黄羊从密丛丛的绿草中谨慎地探出头来,鼓着几双大眼睛细细地审视着不远处缓慢但是并不驻足停留的骆马队。忽然,这些警醒的生灵就象察觉到什么不得了的声音,齐刷刷地抖动着长耳把头转向同一个方向,只是稍微停顿,仿佛被什么东西惊吓了一般,它们就炸窝般向南逃逸。一时间蹄声如雷烟尘滚滚,也不知道草丛里到底隐伏着多少黄羊,只见一道似雾如霾的黄烟席卷而去……
羊群去得远了,前方草甸后才转出一小队几匹快马,在一面青色三角令旗引领下压着草甸边缘和骆马队相向而驰,堪堪将及骆马队的一半,才先后勒住缰绳让战马放慢脚步。领头的弁佐押着躁动的马匹立在道边,对着队伍里一员斜披青色战袍的年青军官行个军礼,朗声说道:“校尉,前面十里就是阿勒古小寨。职下已经和左军粮库接洽过,他们说,寨里的仓都满了,让我们转道直接去左军大营。”
披着青袍的青年军官戴着一顶双翅压鬓镔铁兜鍪,右眼从眉骨到眼窝掩着个黑布眼罩,看着就象个黑黝黝的大窟窿。这人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可怕的暗红色伤疤,从发鬓划过颧骨一直延伸到鼻翼。大概是伤口没有得到及时治疗或者治疗不得法的缘故,愈合的情况极差,伤疤边缘就象被锯子绞过一般参差错落,连带着右半张脸的五官都有些错位,看上去既狰狞又诡异。一手压着腰刀柄,一手攥着缰绳,没遮掩的左眼盯视着弁佐,徐徐说道:“再去阿勒古寨,告诉他们,我们奉的命是把粮秣给养送到左军粮库,再把伤兵护送回莫干大寨。要我们前进至左军大营,于前令有违,我们不能遵照执行。”
“禀告校尉,所有军粮给养前进到左军大营,是行营三日前下的令。”弁佐一头说一头从怀里取出个叠成方胜样的纸条,兜过战马拧身交手递过来。
青年军官就手打开纸条,晃一眼便把加了粮库指挥印鉴的军令副本抄件照原样叠好收起来,问道:“这里离左军大营还有多远?”
弁佐兜着马在马背上拧身说道:“西北方四十里。”
青年军官顺着弁佐的手势向北方凝视,但见葱绿色一片大草甸层层叠叠,一眼望不见尽头,收回目光冷眼望着自己的下属说道:“道路图舆呢?”
“他们派了一个向导。”那弁佐边说边招手叫过一个杂在身后马队里的小军官,又说道,“职下已经问过道路情况。从这里向西北三里有一处浅滩,能过驼马车辆,从那里渡过阿勒古河再折向西北,就能直达左军大营。过了河,左军在沿途每隔十里设有一个遮护粮道的小军寨,还有几队游击哨,都能为粮队提供保护。”
青年军官点下头,在马上立起身,扫视一眼正在缓慢行进的队伍,摆下手沉声说道:“传我的令:全队停止前进。”刹那间一声声号令就接续向前向后传递出去,队伍也渐次停下脚步。那军官指着那个向导道,“你来带路,去阿勒古河。”再说道,“钱老三!”
不远处一个长条脸的军官立刻催着马匹过来听号令。
“你带四个什的骑兵在前面开道。探马要撒出去十五里,尤其是两翼,要多派人手。”
钱老三立刻叱声道:“职下遵令。”扬起声气接连点了四个什的兵,四十多骑簇拥着那个向导轰轰隆隆地朝北去了。那军官提着缰绳让开道路,就手朝身边的一辆摞着小山高粮包的平板马车点一下,说道:“跟上。”于是以这辆马车为首,前后的骆驼车辆梯次转过方向,转眼间原本由南向北的蛇状的队伍中间陡然岔出一截,接着前后两端渐渐收拢,顺着中间的突出部在两个大草甸之间折向西北。
那青年军官挽着缰绳立马道边,用一块看着有些不干净的绵帕轻轻地压在右眼上,轻轻地揉动按摩。摩挲了几下,他把绵帕握在手心里,却没有立刻把推到额头上的眼罩来下来,只在马上挺着身板,沉默地看着骆马队从面前涌涌而过。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其实他的右眼并没有失明,只是因为脸颊上的伤疤恢复得不好,支棱纠结的几条肉瘤把他右眼的眼睑抻拉翻扯厉害,满是紫红色纤细血丝的小半个右眼球,如今曝露在灼热的空气里。他抿着嘴唇,顺着队伍延伸的方向端视远方,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又象什么都没有想。
这个年青军官就是燕山边军西马直校尉商成,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人。眼下他带领的队伍里就有不少人听说过他的故事。据说这个人自小就在嘉州当和尚,两年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要还俗,便跑来燕山地界投亲,亲戚没寻到,先赤手空拳搏杀了两头恶狼一一也有人说其实两只饿虎,而且他当时是显了罗汉金身才救下一群人;也就是因为他为了救人而现了金身,所以才掉了多年参佛修行的功德道行,因此上不得不还俗……他还俗后做的事情更了不得。第一桩事,就是在渠州杀了横行多年的大盗活人张,他因此受了官府的褒奖;次年春夏之交燕东抗击突竭茨的战役里,他又在屹县和北郑之间转战,立下了天一般大的功劳,累功晋升归德校尉。再以后他还在度家店剿过匪,在西马直兴过水利。说起来这些也都是了不得的事情,可和前面他做下的大事比,人们这些又显得不够“大气”一一度家店土匪本来就不成气候,西马直兴水利更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不过骆马队里也有人对兴水利的事情另有看法。这些被官府征集起来为大军输送粮草的庄户汉认为,不管是谁,只要能让土地在旱天里保住收成,那就是天一般大的好事;哪怕只保住一半的庄稼,也是为乡亲们谋了福利一一这功劳虽然比不上杀突竭茨狗,可绝对不比剿匪轻。
商成现在就能听见别人的议论。但是对于这些针锋相对的评价,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他眼下首要考虑的是粮队的安全。他在西马直带领的边军营本来就不满员,四个哨只有三百人出头;为了保证西马直的戍守警卫,他也不能抽调出太多的人员,所以他最初**来的孙仲山和钱老三两个哨加在一起,也只有一百六十人不到。从三月到现在,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从如其寨进击草原的东路军开始,一直转到从姚家渡口出发的西路军,其间虽然都是承担的粮秣给养输送任务,但是来往奔波虞途疾病,几趟长差事下来人手总有缺损,和突竭茨小股骑兵的两次短兵相接,也伤亡了十余人,如今两哨兵马只剩下一百二十七人。这点人手在大军庇护下出点短途任务还是游刃有余,但是要保护如今这样的绵延二三里地的大粮队,登时就觉得力不从心。好在他的两个哨长都是带兵有方的老边军,两哨边兵也都是打起仗来不怕死的矫健悍卒,只要不是大股敌骑袭击,他总有信心能顺利完成任务。可突然间命令改了,粮队的终点不是阿勒古粮库而是左军大营,他就不能不打起十二精神谨慎小心一一过了阿勒古河就是前线,随时都可能遭遇大股敌骑,那时候凭他手里的百多边军,再加几十个乡勇,根本就不顶事啊……
“校尉,”刚才还在粮队前头开道的孙仲山骑着马过来。“怎么突然转方向了?阿勒古粮库有变故?”
商成把眼罩拉下来盖住右眼,掏出军令抄件递给孙仲山,说道:“赵石头刚才从阿勒古带回来新的命令,我们要转道去左军大寨。”
孙仲山把字迹潦草模糊的军令随意一瞥,目光就转到纸条左角下的印鉴上,仔细辨认几眼,确认军令不是伪造,眯缝起眼睛似乎是不胜阳光直射,针一样锐利的目光朝着西北方向张望一回,回了头想说什么,张了下嘴却什么都没说。他把军令叠了两折递还给商成。
商成把军令收好,左嘴角轻轻一挑微微一笑,觑着左右近处没人,小声说道:“你也认为这是乱命?”他**来的两个哨长,他更欣赏孙仲山。这个人读过据得不错还差点就考上秀才一一有头脑,说话做事都很有条理,治军也很有一套办法,很多事情都能替商成出主意,所以两个人经常在一起拉话。而且孙仲山成家时商成在中间帮了很大的忙,所以两个人在感情上也更亲近一些,私下里的话题也扯得比较远,有时也会交流一下对当前军事的看法。
孙仲山点下头,也是小声说道:“这命令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下的。各路粮队直接递送给养去左军大寨一一那在阿勒古立个粮库干什么?粮队大多是边军护送,连兵带勇能有三百人就不得了。一一可这点人能应付大股突竭茨兵么?咱们这样一半骑一半步,两百敌骑就能把咱们捏碎了。唉……”说到最后他枯皱起眉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商成见他和自己想到了一起,就说道:“就是怕这个,我才让钱老三带四十骑去前面开道。你在后面也放出探子哨兵,撒开来监视动静,随时和队伍联系。”
孙仲山唆着唇想了想,提醒道:“那你这里就剩不到二十骑了,力量有些单薄。要是突竭茨人突然杀出来,怎么办?要不,我给你调十骑过来。”
商成摇头说道:“不调过来,把他们也朝两翼撒开。让他们和大队不要超过五里地,随时可以策应。”
看孙仲山领了令转身回去布置,队伍也已经过了大半,商成扯了下缰绳,催马进了队伍里。一直伺立在他背后不远处的包坎和小石头也急忙打马跟上他……
第四章(02)
虽然有左路军前进粮库派出的向导指引道路,这一片地区也是左路军的实际控制区域,但是商成一来顾虑手里的兵力不足,二来从阿勒古河到左军大营这段路他又从未走过,所以更是小心谨慎。他一面朝前后左右四面八方撒出侦骑查探消息动静,一面约束着粮队压住行军速度保持队型,缓缓向西北逶迤而行。五里路粮队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未尽申初时分,粮队才进到阿勒古河畔。
商成伫马堤岸,沉着面孔,默默地注视着驼马粮车依次过河。
这是阿勒古河的一处浅滩。清亮的河水在数十步阔的河道里潺潺流淌,河床上的圆石细砂清晰可见。因为兵马来往频繁,两岸堤坝上早已被踩出了一条道路,向着西北东南两边延伸,直没进草原深处。顺河两岸深草遮翳浅树蓬生,草茂水盛望不见尽头的幽深碧绿。沿河下游不过二三里处又汇集起一个小湖泊,视线所到处波光摇曳绿影如娑,鹤唳声声鹳啼阵阵,水面上堆起雪花般白茫茫一片,却是处鹭鸶鹳鹤连带野鸭鸳鸯的栖息所在。
孙仲山已经过了河,催着马过来说道:“校尉,在后面的弟兄已经传回话,方圆十里内没有发现突竭茨的游骑。”
商成并没有看他,只是轻轻点下头表示听到了他的禀报,目光依旧在河岸上下来回地逡巡。他的眸子里闪烁着深邃的幽光,就仿佛一眼深不见底的黑潭。半晌,他才说道:“保持距离,继续查探。”说着拨转马头,跟在队伍旁边缓缓行进。
孙仲山把商成的命令嘱咐给两个兵去执行,自己赶上去和他并肩而行,走出一段路,才问道:“钱老三打前站,传回什么消息没有?”
“十里外有个小寨,驻着两哨卫军,那里可以打尖休息。”他顿了下,不等孙仲山接话便又说道,“我们不在那里歇。”他扬着马鞭一指前方,“过去四里就有个废弃的村墟,我已经让钱老三带人把那里清理出来一一今天晚上就在那里过夜。”
孙仲山没有作声。他他知道商成的顾虑,也理解商成这样做的原因,当然他也赞成这样做。虽然赶到卫军哨所歇脚是最安全的办法,但是粮队不可能在天黑前就走出十里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粮队走夜路。那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一一夜晚会限制尖兵的活动范围和警戒密度,而没有尖兵的警告,他的粮队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根本抵挡不住在来去如风的突竭茨骑兵。
商成说过自己的决定之后就再没有出声,由着战马随队伍慢慢迈着碎步,低垂下目光盯着手里的缰绳,似乎是想心事。孙仲山跟在他旁边也不说话。或许是赶了一天的路人疲马乏的缘故,粮队里的兵勇民夫都没了聊天说话的兴致,只低着做自己的事。驼铃丁冬轮声勒勒,队伍顺着草丛间清晰可辨的便道蜿蜒北行。
此时已是天近傍晚,肆虐了一天的酷暑燥热渐渐地散去,凉风一起浑身上下竟有冷飕飕的寒意。薄薄暮霭中,无边无际的草海随着风势宛如波浪般起伏荡漾。不远处的赤色军令旗无声无息扬起一角,露出草青色镶边和半个箩大的“边”字,抖擞两下,又渐渐地静止。
孙仲山摸了一把腰间的水葫芦,又收回手,眺望着已然昏沉的天地交连处,舔了下干涩的嘴唇说道:“……我一直在琢磨为什么突然让我们把粮食送到大营的事情。大人注意到没有,左路军的大营似乎不在以前的位置了一一我听说,左路军一直在阿勒古河的上下游沿途运动,他们在找突竭茨的左右大腾良部的主力和完奴儿部。现在突然让把粮食给养突然送上去,我想,他们一定是找到了……”
一直默不作声的商成抬起头,似乎是从假寐中被孙仲山没头没尾的一番话惊醒过来一般,眯着眼睛看着队伍怔怔地出神。良久,他偏过头上下打量着自己的部属一回。他知道孙仲山是在没话找话说,便扬着下巴问道:“你罗哩罗嗦一篇话,到底想说什么?”
孙仲山呵呵一笑,道:“谁还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大人不就是想真刀真枪地和突竭茨人大干一场么?眼下就是好机会!我琢磨,等咱们把粮食送到左路军大营,多半一时半会就不能再转回莫干大营了一一左军只有一万六千人,止和大致相当,想一口吃下敌人就得增兵。嘿,咱们可是赶上打大仗的机会了……”
他话没说完商成就已经在摇头。左军要打大仗?还是和突竭茨三部接战?这怎么可能!从军报上披露的简单消息,还有几个月来听说的只言片语,他推断,左右两路大军的任务都不是寻机歼敌,而是掩护中路军的两翼,保证中路大军顺利夺取黑水城一一也就是突竭茨人所谓的哥特儿哈撒城……他没有反驳孙仲山的话,只是凝视着挽在手里的缰绳。左路军真要是遇上突竭茨的左右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第一件事就是层层防御,然后向黑水城方向靠拢!但是这一路过来,他又没有看见左路军的应急布置,这不由得不让他心头惴惴。象刚才过河的那个地方,草深水旺兼一处浅滩沟通两岸,正是个安营立寨的好地方,可他在堤岸上举目四望,蓝天骄阳之下青草绿水之间,除了他的粮队,再没看见一个左路军的身影……不该这样啊!
孙仲山憧憬着即将赶上的战斗,并没有留意到商成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看中路军围攻黑水城,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歼灭突竭茨的主力。不然的话,从四月燕州誓师到现在,几场大战怎么都是左右两路大军打出来的?”他越说越有些兴奋,黑脸膛上隐隐现出一抹红光。“大人,您本来就是卫军将领,和左军又很有些渊源,这一回过去正好找人说说,借机就回到卫军。”他这段话说得很是隐晦,但是自忖商成应该能听明白。去年度家店剿灭的土匪里,匪首就是燕山左军谎称“授首”的巨寇闯过天,商成剿了匪却瞒下了闯过天的事,左军上下都很感激他的这份情谊;要是商成现在提出重回卫军的要求,不管是出于私还是出于公,左军都没有把他拒之门外的理由。
他溜着眼神看了眼商成,再说道:“大人回了卫军,我们这些跟您一起出来的弟兄,也都能谋个好出身。”
商成却不言声,只抿着嘴唇思索,突然扬声喊道:“包坎!”
“职下在!”一直跟在后面的包坎纵马赶上来。
“你去,把向导叫过来,我要问话!”
“职下遵命!”包坎叱一声便打马急去了队伍前面。
商成拽了缰绳就立在路边等。孙仲山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随着商成把马停下。
不一时向导就骑着马赶过来。商成也不等他行礼,劈头就说道:“不用行礼!我问你,左军大营,以前是不是就设在如今的位置?”
向导先前就已经注意到商成的双翅镔铁兜鍪,如今靠近了说话,一眼就扫见他的青色战袍和腰间束着的缀三颗银钉的扎带;虽然商成的肩甲上没有铜钮兽头,可半领战袍下是缀铜片的熟皮软甲一一这是相当一级的军官才有的战甲一一便知道面前是位正七品的校尉。眼下听商成问话,在马上行个了军礼才答道:“禀告大人,大营是十日刚刚移过去的。”
“十日前大营在什么地方?”
“在阿勒古河上游右岸。”
“说具体位置!为什么要移营?大营是在粮库偏东方向还是偏西方向?距离粮库有多少路程?”
向导眨着眼睛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问题。他想了想,说道:“前头大营离粮库也是四十里,但是没有过河,是在粮库向西北方向。”看商成一只眼睛盯视着自己,他跳下来马,左右巡视一番没找到趁手合用的工具,干脆拔出自己的腰刀,在地上草草地画了个简单的图,用刀尖指点着说道,“这是粮库,这是大营,陆将军的旅驻扎在这里,神威军的三个营在这里,另外四个营在这个位置。”他用刀尖把几个象征着驻军的寨子都划掉,重新画了个图。“现在大营在这个位置,陆将军在这里,神威军已经合兵,都在这里。”他拎着刀仰脸望着商成,“禀告大人,职下只是个忠勇郎,不知道大营为什么要移动。”
商成盯着那幅草图久久没有开腔。
孙仲山拽着马缰绳也在审视着草图。刚才他还在想,商成是不是对粮库转递的军令起了疑心,可他凝视着那幅方向位置大致不差的地图,再把思路顺着商成和向导的问答延伸下去,渐渐地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愈看他的脸色愈是凝重,沉吟半晌,抬头望商成一眼,轻声说道:“左路军的大营越过了阿勒古河,如今摆在左岸,还向西北前出四五十里。”
向导奇怪地瞄了孙仲山一眼。这说的不都是废话吗?谁还能不知道?
商成让向导回到前队继续引路,又让一个边兵把地上的一堆线啊点的勾画都踢散,也没和孙仲山说话,只问包坎道:“钱老三在搞什么?还没把消息传回来?”
包坎握拳当胸行礼说道:“前面的消息已经回来了:临时营寨已经清理出来,游骑也派出去了,钱哨正在那里勘视布防。”
“传令钱老三,警戒哨和游骑再加一倍,重点是监视东边和北边。队伍加快行军速度,争取在天黑前赶到临时宿营地。”
“是!”……
第四章(03)敌情?
随着一声声“大人有令加紧行军”的口令前后传达,本来精神萎萎闷头跟着队伍曩曩而行的一众兵勇民伕都努力振奋起精神,牵驼曳马脚下发力,不及两刻时光,便道前头已然影影绰绰望见一墁土墙木栅,黑糊糊几幢院落屋舍在渐沉的暮色里影廓勾连。前队的军官早已经知道这就是今晚的宿营地,也不请命,领着粮队就奔村寨而去。待离得更近,众人才看清楚,除了几个打前站开路的边兵,村子里再见不到一个旁人;寨门木柱土墙积土上斧砍刀劈的痕迹宛然若新,十几幢房屋也烧得止剩残垣断壁一一竟是一处早已被废弃的村墟。
几个边兵引导着骆驼马车挨次进寨,钱老三压着腰刀大步过来,平胸一横行礼说道:“营地已经清理出来,请大人进去休息。”
商成在马背上问道:“警戒哨派出去没有?”
“都派出去了。遵大人的令,北边和东边都派了双倍的人手。职下亲自挑的兵,骑的都是好马。我让他们尽可能地撒开距离查探,赶在天黑前回来就成。”
商成满意地点点头。他下了马,把缰绳马鞭扔给尤石头,张臂扩胸活动了一下在马背上劳乏了一天的身体,又蜷腿踢脚地走了两步,这才说道:“夜哨也要加一倍的人手。让兵士们都警醒点一一越是临近大营越要提高警惕。这村子能住下咱们的人不?”
“能住下。房子虽然都烧了,不过还是能遮挡夜风一一晚上的凉风才他娘的不是东西,飕飕地朝骨头缝里钻。”钱老三跟着一旁边走边说,“大人放心,夜哨的事情职下已经布置了,都是双岗,东北两面还另派了人。”说着嘿嘿一乐,“这些事情如今不用您吩咐我也知道怎么办。跟着您都半年多了,从燕东跑到燕西,来回几千里地走下来,我还能不长个心眼?”
商成一笑没有说话。后面的包坎假作惊奇地叫了一声,打趣道:“哟!看不出来,如今钱哨的本事见长啦一一我都忘记了,前天晌午是谁没吃上羊肉还惹了一身臊?”前天晌午粮队停下打尖,钱老三和几个兵跑出去抓来一只落单的羚羊,结果挨了商成好一顿训斥,羚羊被勒令扔掉,他自己还被商成踹了两脚。
钱老三是被商成骂惯了的人,包坎的调侃话他只当是蚊子哼哼,全不放在心上,瘦长脸上笑容依旧,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和前面的小军寨联系上了,他们已经知道咱们今晚上就在这里扎营,约好了夜里遇警的话号角联系。”
商成笑着听钱老三说完,点头赞许道:“你做得很好。”敌我态势不明朗时白天不许见烟晚上不许见火,这是他从为大军运送粮草给养的第一天起就给队伍下的一道死命令,不为别的,只为了防着被敌人偷袭。为了执行他的命令,粮队里的兵士民伕们还聚在一起研究出了一套白天生火烧水做饭时不见烟的垒灶办法,虽然做不到彻底无烟,但是减烟的效果也很明显。商成看这个挖烟道垒石灶的办法既简单又便捷,非常实用,便让人把这套办法写成详细的公文,还配了草图,连同参加“研制”的人员名单一道递交到了莫干大寨。这回从莫干寨出发之前,行营还特地派了个主簿来嘉奖大家。据主簿说,这个办法不仅会在大军里推广,还会上报兵部……
钱老三得了商成的夸奖,转过身面有得色朝包坎啐了一口,骂道:“遭娘瘟的!你就不能闭上嘴留点口水润喉咙?”
包坎挑着眼皮子撩他一眼,正想反唇相讥,就听见队伍后面马蹄声响,一匹马贴着队伍边缘疾奔过来。马上骑士直到商成面前才勒住缰绳,人马俱是汗水淋漓。那探子也没下马,一手攥着缰绳另一手挥着马鞭子遥指东边,喘息着急急说道:“禀告大人,后面有人!”
“慌什么!”商成拧起眉头呵斥一声,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一一终于还是来了……过河时他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看了向导画的简单军图,心头更是惴惴不安。左路军大营向西北挺进几十里,三座大营盘呈品字形排列,明显是摆出一副打大仗的姿态;可收束了大军,却没设立护粮道的营盘,也没建立新的军寨哨卡保持前线后方的联络警戒一一要是突竭茨兵从这些缝隙里渗透进来,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问道:“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过来?有多少兵?”
“东南边阿勒古河方向,就是咱们刚刚过河的地方。大约六七百人,已经过了河!”
商成咬着牙梗盯着东边的那座大草甸,灼灼目光似乎要把草甸凿穿。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就转过无数个念头设想过好几种危机。敌人已经过河,就是说距离自己还有四里地;这点路途对突竭茨骑兵来说不过顷刻之间的事情。敌人是自己的四倍,力敌绝不可取,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一不是守就是走。守,这片废墟八面漏风肯定守不住;走,乡勇民伕怎么办?况且粮队刚刚离开他们就赶到,难道敌人正是要掐断自己的后路?难道是前后包抄夹击?思量间额头上已是冷汗涔涔。
左近的人都听见了探子的话,知道即将和敌人遭遇,包坎钱老三以及一众边兵已然整束盔甲绑腿提枪持刀预备厮杀,乡勇民伕神色如土大声呼喝驱赶着驼马涌进村寨,寨门前人喊马嘶尘烟滚荡一片混乱。商成铁青着面孔吼一声:“乱什么?!粮队依次进寨,各人约束驼马牲口不许胡乱作声!包坎,你即刻去前面军寨,让他们接应援救!钱老三,布置防守!”他翻身上马,勒着缰绳让急噪的马匹在原地转个圈,神色凝重口气严峻继续下命令,“孙仲山!孙仲山在哪里?让他把兵带过来!”马鞭指定钱老三,“我去后面查看!我不在,你全权指挥!”
“是!职下明白!”
小石头突然指着东边大草甸喊道:“孙哨!孙哨回来了!”
商成举目望过去,草甸边确实转出来几骑,都是打马疾驰,可天色昏暗朦朦胧胧中也看不清楚来的到底是谁。转眼间那队骑兵已经奔到近处,尚且隔着百十步,孙仲山已经喊道:“大人,后面不是敌人!”
商成知道孙仲山做事历来谨慎,听他说后面跟来的不是突竭茨兵,心头已然信了六七分。
孙仲山早看见村寨前已经是刀出鞘弓上弦一片腾腾杀气,不及和商成见礼就急忙说道:“后面不是敌人,是从右威武军的一个营!”
“嗯?”
“职下已经和他们联络过,军旗号令他们都有,官凭关防也验过,确实是刚刚从上京澧源大营调过来的队伍。”孙仲山看商成的神色似乎还是有些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他们的营校尉是文大人!”
“哪个文大人?”
“就是行营知兵司的文沐文大人。”
听说后面一营兵的带兵校尉是文沐,商成心头最后的一点疑虑也被打消了。他和文沐见面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两个人谈话却极是投机,他尤其欣赏文沐身上那种纯粹的军人作风。他了解这个人;他知道,别人或许会背叛大赵投靠突竭茨,可文沐不会昭远和突竭茨人有血海般的深仇,要想让文沐替突竭茨人来诈自己,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既然不是突竭茨的游骑,自然就用不着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片刻之间村寨里就恢复了平静,不值勤的兵士抓紧时间休息,乡勇民伕趁着天色未暗赶紧卸开车辕伺候牲口,驼马牲畜聚成堆,安静地享受着自己的“夜饭”,不时传来几声心满意足的响鼻。包坎带着两个人去给商成寻找歇脚的地方。商成没有去责骂那个急赶回来报信的兵士一一那家伙自己臊红了脸,一声不吭地闪在一边自怨自责哩。
商成让钱老三把他的兵分成三拨,轮班守夜加强戒备;让孙仲山带着人把粮队重新聚拢归置一回,好给右威武军腾出休息歇脚的地方;他自己则带着小石头和两个护兵先进了寨子里。
包坎已经在村寨里寻好个地方。这房子虽然也过了火没了门窗,屋顶也烧塌了大半,可好歹四面石墙都还齐整,靠角落一处的两块架顶棚大石板子也稳稳地搭在两堵墙上,正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他怕夜里寒气重,泥地石墙湿冷,又让人拿来好几束喂驼马的干草,也没拆散,一捆捆地丢在地上权作座椅,又叫人搬来好几个装粮食的麻包垫在墙边充当靠背。商成过来的时候,他正指使几个人忙碌。
现在商成就坐在这间石屋里,一面嚼着羊肉干,一边微闭着眼眉想心事。孙仲山和包坎也在啃肉干吃干粮。屋子里还有几束草,这是给另外两个军官备下的休息地方,不过钱老三和赵石头还在外面寻哨查岗检视粮队,估计一时半会也不能过来。
第四章(04)多疑?
寨门方向突然传来几声喝令,接着人喧马嚣好一阵声响;围聚在一起的三个人就知道这是后面右威武军的队伍到了。因为事先已经有了布置,商成就没有起身,而且他知道,文沐既要安置兵士歇息又要布置关防警戒,一时不可能和自己说话,所以也没有动迎接的念头,只眯着眼假寐。孙仲山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一张硬面饼,填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低垂着目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倒是包坎耐不住寂寞,站起身倚着半塌的石墙张望动静。
寨门已经驻留了十几根火把,摇曳的火头把破损的栅栏门土围墙映照得昏黄一片,人来马去黑影幢幢乱纷纷一团;再朝南边眺望,昏昏夜幕下,数十点红光向南延伸出一里多地,宛如条赤蛇一般蠢蠢蠕动。包坎拧着眉头盯着火光看了半天,偏了脸想请示商成,看商成隐在黑暗中象座雕像般巍然不动,唆着牙花子想了想,找手叫过门边的小石头,低声嘱咐几句话。小石头就答应着去了。不移时,寨子内外的火把就渐次熄灭,的纷杂忙乱也渐渐低弥消散,只有时不时响起一两声短促有力的号令,指引着后续的队伍寻找各自的安歇位置。
直到寨门口已经看不到模糊的影子晃动,包坎才咕哝了一句脏话转回身,正好看见孙仲山大睁着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他,脸上似笑非笑。和他目光一碰,孙仲山便小声笑道:“老包,要不你来我这个哨当哨长吧?我给你当副手。”他的贰哨上月初折在一场和突竭茨游骑的遭遇战里,商成没给他指派副手,让他提个名出来大家商量斟酌,结果他挑来选去,目光就落在包坎身上。老包的能力毋庸质疑,资历老官阶也不低,又是一副敢说敢骂的耿直性格,在边兵里很有威信,这样的人好带兵也能带好兵。前几天他抽空在私下里和包坎谈过这事,但是被包坎一口回绝了。不过他并没有死心:他宁可自己降职去做贰哨,也情愿把自己的兵托付在这样的军官手里一一跟着这样的军官心头踏实……
“教我去给你当贰哨?”包坎瞪了孙仲山一眼,摇头道,“你还没死了这心思?上回就和你说了,我不去!你找别人吧。”
孙仲山碰了颗钉子,只好把眼睛望向商成,希冀自己的长官这时候能站出来替自己说句话。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都落在商成耳朵里,他却没望心里去。对于军官的人事安排,他有他的想法。赵石头去给钱老三当贰哨,那是因为钱老三心眼粗,好多事情照顾不过来,不得已才把赵石头这个煞星派给他;石头的性子是暴戾了一点,但是这人平时很讲个哥们义气,再混赖的兵们都听他的话一一这样的人才适合带兵。可包坎不一样。不错,包坎爱兵惜兵又能律己,恍眼看是个好军官,可接触久了就知道这人脾气太硬,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说话不分场合做事也不讲究方式方法,只要自以为占了理,什么同僚下属上司通通不认,一句话不对路就拍桌子掀椅子地吵,什么事情都非得按他的意思办不可。而且这个人还有一个习惯很不凡事处置得不合乎他心意,他就要撂挑子……有这些毛病,商成肯定不会放他出去独当一面,哪怕是个副手也不成。所以他继续阖着眼假寐。
“大人,那边过来几个人,领头的好象是文校尉。”
听了包坎的提醒,商成站起来走到墙垣边,果然看见四五个黑黝黝的人影正朝这边走,月沉星稀光线黯淡,也分辨不出哪个是文沐。铁甲叶子刀鞘铜皮哗哗碎响中,就听见两人的说话。
“……商大人的眼疾好些没有?”
“还是老样子,没起色也没坏。”
“……你们平时也要提醒他注意点。草原上风大,白毛风里尘沙重,一定要当心。”
“他那臭脾气,文大人还不知道?忙起来别说起风沙,就是下刀也拦不住。谁敢拦啊?”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到了近处。前头引路的是赵石头,旁边跟着的那个一身铁甲的中年军官细眉长眼文气面孔,正是如今作了威武军营校尉的文沐。商成已经立在门边,抱拳拱手对着文沐笑道:“文校尉,你怎么脱了官袍来和我们这些大头兵为伍了?”
文沐也瞧见了商成,看他执平礼,就知道他是以边军校尉身份和自己说话,因拱手回礼,哈哈一笑说道:“我还不是眼红你们刀来枪去地情吃喝情厮杀地爽利,这才请缨来带兵了。”说着一让身把身后的人介绍了一番,又指着商成对几个右威武军的营官说,“这就是我刚才和你们说的商校尉。中路军大破狼帷子的那个营知道不?就是商校尉**来的兵。”
几个军官乱哄哄地过来见礼,一边小声议论打听:“校尉说的是那个和突竭茨大帐兵硬碰硬的营?就是燕山中军范校尉的那个营?”
文沐点头说道:“还能是哪个营?就是那个营!连范全姬正两个营校尉,也是商大人一手**来的兵。”他指着赵石头说,“你们别看他只是边军贰哨就小觑了他一一这也是跟商校尉打出来的人,去年夏天燕东打广平驿,打如其寨,他都是第一拨登城的勇士。”
几个军官都是哗然。他们是中原兵,刚来燕山不久,燕山军血战广平如其的事情,他们只是略有耳闻,商成的名字更是从未听说,可范全姬正的名字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一一凭八百骑就敢硬撼突竭茨一千二百皮帽子大帐骑兵,还乘势蹈跶大阵迫使突竭茨人全线撤退,真正是大赵精锐中的精锐一一想不到竟然是眼前这个青年军官**来的兵!
商成却只笑笑,一句“那是他们自己挣下的功劳”,便摆手请文沐和几个军官都进屋,再吩咐小石头:“去拿些饼馍肉干水来。”又对文沐说道,“夜里不能举火,大家凑合着吃点干粮。”
文沐倒有些郝颜,说:“是我失误了,竟让队伍举了火把。好在钱哨和赵校尉提醒得及时,才没惹出什么祸乱。”他接了小石头递过来的吃食,说:“我自己带得有水。一一听石头说,你还让他们在北边和东边加派出人手警戒……”他待商成坐下,才笑着说道,“神威军不是分出两个营盘了么?八十里道路扎两个营,还有游骑巡哨,向东再过去就是中路军的军寨,大股突竭茨人进不来,能过来捣乱只能是小股游击,出不了大乱子。再说,这里离大营也不过四十里地,一路上还有几个护粮道的寨子,即便有事,援军也是须臾便能赶到。”
商成听文沐的话说得吞吞吐吐,就知道他在揣摩自己谨慎布置小心防备的用意,因说道:“神威军已经合营,左路军大营也向西北偏出四十里,从阿勒古河左岸到中路军之间,至少有一百里的距离没有设卡布防。”
文沐此前一直呆在左路军,二十天前才回燕山接手这营中原过来的人马,所以对左路的形势很有些了解,听商成说得郑重其事,既佩服他的谨慎小心,又有些不以为然,便笑着给他解释:“你多虑了。你们燕山的李提督也是打老了仗的老将军,怎么会不防着突竭茨穿插偷袭?据我所知,贺廉将军的一千五百骑兵就一直在北线活动,阿勒古河上游寨子也驻着六百兵,粮库还有三营人马一一突竭茨不可能抄得了左路军的后路。”他拿着自己的水囊喝了口水,再说道,“大军移营也是有原因的一一”他捏着饼思忖了一下,才轻声说道,“二十天前,前哨在喀什卡河谷找到了突竭茨的右大腾良部和大鹿部。行营有令,要歼灭这股敌人……”
商成的目光从石墙的缺口望出去,盯着苍茫夜色久久地不说话。文沐的话和先前他从粮库派来的向导那里听到的有很大的出入,这让他有些惊讶。但是他知道,文沐先前的职务是行营知兵,消息肯定比区区一个粮库向导要灵通可靠,既然文沐说这一路下去无虞突竭茨偷袭骚扰,那多半就是有所仗恃。他也想说服自己相信文沐所说的话,可不知道因为什么,一股惴惴忐忑总是在心头萦绕不去。偏偏他既不知道贺廉的兵在北线的什么位置活动,也不知道河道上游寨子到底在什么位置,更不清楚喀什卡河谷具体位置是在什么地方,离左军大营到底有多少距离……一时间脑子里各种念头盘旋往复,竟然忘记了和文沐说话。
文沐喝口水冲下嘴里的肉末,抹下嘴,朝孙仲山笑道:“还没恭喜孙校尉哩一一我的喜饼子糖果子呢?”
孙仲山也笑了,说:“等打完仗回了燕山,我一定给大人补上喜筵。”他成亲前路过北郑时,曾经陪着商成与文沐吃过一回酒,文沐还恭送他两贯钱两匹绢的贺礼,因此上俩人也算是旧相识。如今在这草原战场上再见面,思量着文沐初次见面就那样礼遇自己,亲切之感油然而生。再想多说两句话时,商成已经开了口:“你不知道,我带的兵少,护的粮队又大,驼马车辆又多,箭簇军械不轮,光粮食上万石,稍有差池就是掉脑袋的事情一一不敢不小心呀!”
文沐多少了解些内情,知道商成如今的遭际依然是当初李慎案子的余波所至。他虽然心里替商成感到和惋惜和委屈,却是什么忙都忙不上,只好把话题岔开,东拉西扯说了些各自的近况,便告辞起身。
孙仲山托故要去巡哨,也跟过来,看文沐左右旁边没什么人,就小声问道:“大人和燕山左军熟悉不?”
“唔?你想进卫军?”
“不是我,是商校尉。商校尉的秉性您也知道,不可能为私事向您开口,可我们这些跟他的人都能看出来,他还是不想窝在边军里护送粮队……”
文沐停下脚步,耷着眼帘想了想,对孙仲山说:“我可以替他想想办法。不过在事情有眉目之前,你先别和他说,免得到时事情办不成让他空欢喜一场。”
孙仲山忙不迭说着感谢话:“那就请文大人多费心了。这里我代我家校尉先谢谢大人。”
“不用谢,该当我做的。”文沐也不和孙仲山解释这为什么是该当他做的事情,便引着自己的兵去了……
第四章(05)文沐
翌日寅半时刻,文沐便起身了。这是他多年从军养成的习惯,不论头天如何疲惫乏累,第二天一到时候不须身边人呼唤自然就醒,即便是在澧源大营时,他也是同样做派;何况这里还是厮杀战场。由个亲兵服侍着扎束盔甲时,外面已经传来一声声营哨军官整顿队伍布置就地吃喝待命的短促喝令。他也没出临时的营指挥所,胡乱洗漱一下,就着葫芦里的凉水吃了几块干粮权充早饭。不一时带兵副校进来禀报全营已经在寨前整顿完毕,他这踩着薄底牛皮软靴出了没顶的残屋,上了自己的枣骝马。
寨子里商成的粮队正在做动身前的准备,房前屋后,到处都是边兵民伕抬着一包包粮一驮驮箭一捆捆军械往马车驼背上装载,马嘶驼鸣夹带着驮夫呵斥吆喝,场面既有序又混乱。商成带着包坎立在寨门边,见他过来,两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拱手一礼,都没有说话。
他的兵已经整顿停当,各依建制在寨前排列整齐。他扫了眼鸦雀无声的队伍,也没有废话,顺着道路说一声“出发”,一队骑兵当前开道,六个哨七百多威武兵两百余匹战马排成四路纵队,由着前队擎得高高的令旗指引,依次转身向西北而行。一时间马蹄碎响脚步蹬蹭,虽然兵不多,难得是这份齐整。文沐端坐在马上望着逶迤的队伍,心头也不免有些得意一一他接手这一营威武军不过十三天,如今已经是令行禁止,号令一出从军官到小兵莫不凛然遵从,忍不住就半侧脸望了寨门一眼,争胜的心思油然而起一一我这营兵不比范全姬正的兵差吧?
可寨门处已经没了商成的身影,只有头一晚给他递水递干粮的小兵牵着三匹马站在寨墙下。
他也没头再去找商成,看队伍已经渐次开拔,随队的十余辆驮载着辎重的马车也已经吱呀上路,便问道:“尖兵派出去没有?”
他身后的副校赶忙答道:“禀校尉,半个时辰前已经派了。”
他点头说道:“传令!路上不再歇息,未时前必须赶到大营。”说着话松开缰绳两脚轻轻在马腹上一夹,枣骝马稍稍一纵便跃出去。十几个亲兵护卫营指军官都急忙打马跟上他。
文沐原本以为,他带的兵虽然是马步混杂,但四个时辰足够走完从临时宿营地到左路军大营之间的四十里路,可过了第一处护粮的小军寨,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有误。因为左路军已经下令所有粮草补给都直接输送大营,所以这条便道上到处是牵驼赶车的粮队,偶尔也有裂辕错轮的马车,前拥后堵一停就是半天,再加上前哨已经咬住突竭茨一部,为了歼灭或者重创这股敌人,左路军正在调集人马,整营整哨的卫兵士卒从四面八方朝大营汇集,你抢我争道路就更加拥挤。偏偏现在正值酷暑仲夏草高鹰低时节,除了这条道路之外,其余地方野草没膝步马车通行艰难,没办法只好随着长长的队伍缓缓挪动。等到遥遥望见大营,太阳早已偏西……
左路军大营扎在一处大草甸上,埠顶是一座木垒的巨大了望楼,就象个伫立在此的巨人,头顶着蓝天白云般高高在上,无声地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沿了望楼向下,一顶顶的牛皮大帐由高到低篷排列整齐,顺着翠绿草坡缓缓而下,一直铺展到旌旗招展令旗腾扬的营门寨口。营寨外有巡骑哨兵往来警戒,背甲上插着“令”字旗的传令兵时不时在营门处飞驰而出疾骋而入。大营左右的高地上又各扎着一座小营,三座营盘呈品字形状前后呼应。顺谷地飘过的热风中夹杂着喑呜含混的军歌,仔细听能辨出半篇残阙,“……但使龙城飞将在不使胡马度阴山”,数百人一起放声,三咏三叠气势恢弘,正是前唐诗人王昌岭的边塞诗。
文沐带的是威武军,上京宿卫之一,向来驻守平原府澧源大营拱卫京师重地,和神威军一样,是名副其实的禁卫军,这次抽调来燕山方向参加北进草原征讨突竭茨的不过两个旅十四个营,左路军只配了三个营的人员,所以并没有独自设立营盘。前面派遣的开路尖兵早和有司通报过,队伍离营盘还有数里地,大军中就已经派出差员前来接洽,验过关防官凭之后便领着他们直进大营,指画了宿营地又交代了军械粮草补给戒防等等需要仔细留意的事项,便匆匆忙忙地走了。文沐把分配住宿交接警卫布置关防等等一堆杂务都交托给自己的副手,自己先去暂编旅的中军报到聆听军令。
他原本是燕山行营的知兵录事,从大军在燕州誓师那一天开始,就一直跟随左路大军行动,左军上下都是熟络无比,带的又是上京十二卫之一的威武军,所以既不用排班等候也不用操心队伍的配给,画押签到批领补给不过是眨眼的事情,只片刻时光他就把该办的事情通通办好,捏着几张钤好印鉴的公文回了自己的营帐,把面上的一张纸交给正在和副校说话的营文书,说:“你拿上公文,带上咱们的人,先去马司把马和草料领下来。其他的可以缓一缓。”说着便把一叠纸扔到马扎上。
文书拿了那张公文去了。副校看他脸色不阴不晴似乎不大开心,伸手给他倒了盏热乎乎的茶汤,笑着问道:“怎么?事情不顺利么?”他拿过几页纸翻了翻,诧异地瞟了一眼文沐,默了下说道:“……公文都取齐了,该有的都有,数量也不短缺,怎么大人还不满意?”
文沐端了杯子把茶汤一饮而尽,却没放下杯子,只把着盏盯着门外猎猎飘舞的营旗怔怔不语。良久才嘿然长叹口气,说道:“命令下来了,咱们旅的职责是遮护中路军和左路军的交通线,我们营驻守阿勒古河上游河谷。”
副校一听就皱起了眉头:“神威军不是驻防在阿勒古上游吗?要换防?怎么早不通知咱们,让我们跑两百多里的冤枉路?”说着从马扎上取了行军舆图,一根手指头压在纸上面顺着河流曲线找位置,比划着丈量河谷地和大营之间的路程。
“不是换防,是立个交通寨。”文沐叹了口气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汤,头一仰再是一口饮尽。“你不用看舆图,都不知道是哪年作出来的东西,纸上的标识和地理上的位置差着老远的路。”他想在地图上给副手指个大概位置,伸手比了一下又觉得这图实在不能用,索性推了舆图慨然道,“遭他娘的!这图错得没边了!从这里去上游河谷大约百十里地。”
副校倒没留意到他嘴里难得蹦出来的一句脏话,还在骂骂咧咧地抱怨:“从这里去和阿勒古河上游有百十里地?他娘的!左路军搞的这是什么事情?百多里地至少要走两天,防着突竭茨偷袭就只能边警戒边行军,这样一来路上耽搁三五天也说不定,到了地方还要立营寨休整,这又要两三天,合着这小十天就全瞎了?中军那群参军史令主簿都他娘的只会吃干饭,也不下来看看,咱们营的骑兵只有两哨,就算再配一百匹马,也只能算是步骑参半,就这几匹马,怎么遮护左右两翼几十里地的交通线?累死了也护不住啊!”
文沐唆着嘴唇没说话。护不护得住另说,关键是大军马上就要和突竭茨开战,眼看着就能放开手脚尽情厮杀一场,偏僻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调去守什么交通,他实在是不甘心!
他是西陇宿平人,是世代耕读传家的良家子,十年前的秋天他和弟弟在平州参加府试,结果突竭茨人突然寇边,连下十余城寨关隘最后围困平州城,他的爹娘妻儿都死在那场战火里,弟弟也倒在平州城头,全家上下二十七口,只有他一个人逃过那场劫难。他埋葬了家人,把家中田地托付给族亲,就在宿平入了卫军。他身家清白,又有秀才的功名,再加上打仗勇敢不怕死,几场仗下来就升了军官,此后在军旅中更是一帆风顺,五年间从武功郎、忠勇郎、执戟副尉一路做到怀化副尉,独领两营卫军镇守羯水寨,升迁之快简直让人目瞪口呆。虽然羯水是朝廷为防备吐蕃而立的边寨,但是他从来都相信,总有一天他还会回到北方草原的战场上,总有一天能从突竭茨人身上报了自己的血海深仇,谁知道东元十四年河州之战后,他就被调进澧源大营,在大营知兵科当了个八品录事,而且这份案头的文书差事一干就是五年,直到去年朝廷为了战事设立燕山行营,他才事隔多年再一次来到北方边陲……为了和突竭茨人面对面地厮杀,他甚至放弃了行营录事的职务,自降勋衔去领一营威武军,可等他带着这营兵回来,等待他的竟然是去战场之外百余里地守一个小小的交通寨……
他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他在澧源那间公事房里面对繁琐的杂务枯守了五年,就为了去守一个小小的交通寨?不,他不愿意!无论如何,他要上战场,他要去和突竭茨人厮杀,要和突竭茨人拼不你死我活,他要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自己的亲人!
他的面容因为深沉的仇恨而变得扭曲狰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里话从牙缝里迸出来:“我不甘心!”
“昭远,你这样咬牙切齿地,是为了什么事不甘心?”
第四章(06)惊变(上)
文沐一头念着多年积压在胸膛里无从发泄的情感,一头又为大营莫名其妙的军令操心忧虑,伤情感怀忧虑烦愁之间冷不丁有人突然在营帐里说话,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借着马扎上亮起的一盏油灯看过去一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帐篷里已经多出来一个约可二十五六岁年纪的年轻军官。这人戴着顶掐金彩虎的四翅兜鍪,兜鍪后嵌着根赭黄色貂尾,细鳞甲外罩着件绯色战袍,清秀的瓜子脸上一双又浓又黑的剑眉鹰一样朝两鬓斜斜扬起,薄嘴唇嘴角微微上翘,配上那双细长眼中黑漆漆的瞳仁,整个人显得既儒雅又难以亲近。此刻这个年轻军官一手牵着战袍边一手压着佩剑柄,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文沐虚着眼睛仔细打量一回,嘴里“咦”了一声:“小公爷?”片刻惊诧之后,他马上挺身肃立横臂一个军礼,又责问伺立在营帐口的亲兵:“怎么王将军来了也不通报?”说着摆手让座,又亲自挑了个边沿没破口的茶盏,先倾了半盏热茶汤涮过,泼了残茶再斟大半盏,双手捧了递到那人面前。副尉从战袍颜色和腰间佩带的金扣瞧出年轻军官的职衔极高,一时也摸不清楚年轻将军的来历和来意,行了礼悄悄打个手势,招呼两个兵默默地退出帐篷。
年轻军官也没和文沐谦让,径自坐了副校让出来的矮凳,端起茶汤露出和气笑容说道:“你别责怪你的兵,是我不让他们通报的。你我如今不在一处做事,不用将军长公爷短地称呼,听着让人觉得见外。你我是一口铁锅里搅马勺争吃食出来的,当初办砸事情石大帅责罚,三十军棍你我谁都没能逃掉,这是怎么样的一番情谊?你就称我的字显德吧。”说着低头饮口茶汤,抿着嘴唇琢磨滋味。眉心略微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常态,轻轻搁下碗盏,摆手示意文沐也坐下。
文沐半侧身手压膝盖端正坐好,听王显德说起旧事,也是莞尔一笑,神色随即黯淡下来。这年轻军官王义是世袭的毅国公,也是他在澧源大营时最短命的一任上司,上任不及两个月就被撵出了军营一一三年前的腊月二十四那一晚,王义领着知兵司一班人外出赏玩冬日雪景,竟然在京郊澧河驿被大雪阻了两天两夜,结果兵部紧急公文送到,值班人员没有钥匙取不出印鉴无法签收,险些误了大事。最后犯事者全部唉了三十军棍,挑头的王义被撵出澧源大营不说,文沐和同僚都被记了大错,两个当值不到的同事还被重罚……
王义把佩剑拖过来放在膝上,抚着剑鞘叹息一声,说道:“说起来那事怪我。要不是我提议,大家也不会挨那顿板子,苟主簿和言录事也不会被降职……如今想起来,我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难受!”他握着拳头轻轻敲打着剑鞘,拧着眉头盯着摇曳跳动的灯火懊悔地长吁着气,似乎是不胜感慨,半晌耷拉下眼皮幽幽说道:“当年那事,我本来是想着趁年前大伙儿聚一起热络一回,谁知道南诏国竟然会在那时节冒胆犯边,石大帅又偏偏在那时候交代知兵府处置军需后勤的事情……唉,都怪我年少不更事,连累了大家。”
文沐飞快地掠了那个茶盏一眼,微隐在眼睑后的眸子里幽光一闪而过,脸上却没丝毫表情,只垂着头静静地听着。
“……苟主簿和言录事,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昭远你知道不?”
“苟主簿剥了官职后就回了嘉州。言录事的事情不清楚,有人说是回青州老家务农了,也有人说他染了伤寒已经过世了。”
听了那俩人的潦倒落魄,王义似乎有些惊讶,咬着细细的白牙怔忪了半天才说道:“我对不起他们。”
文沐端坐着还是没有说话。当年因为耽误公务而领受军法,大家都没有什么怨言,军法无情本当如此,何况耽搁的还是军情要务,就算砍头掉脑袋也很平常;只挨了几十军棍实在是很轻了。不过王义直到现在才打听苟言二位的消息下落,这实在太鲜恩寡情了。而且文沐还知道,王义在那事之后不久就升了明威将军,随即在骠骑军挂了个行军长史的虚职,其实是跟随燕山行营参赞协理燕山军务,前年冬天屹县“谷少苗钱粮舞弊案”,也是他的坐镇南关大营一手“督办”的大案……就是这样一个人,两年中一直在燕山上京之间来回穿梭,偏偏直到今天才知道燕山行营还有自己这个“故旧”一一他现在找上自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文沐坐着不搭话,王义的脸上也有些讪讪地,默了一会儿便转过话题:“我刚才去段旅帅那里办事,询问左路军和中路大军之间保持警戒通联的事,听他提到你,我这才知道你原来交卸了行营的差事跑去带兵了。怎么回事?行营的知兵录事干得不舒坦?”
文沐淡然一笑说道:“小公爷知道的,我这人素来就不喜欢笔头文案,坐在营帐中处置信函公文,如何能比得带兵厮杀痛快。”
王义深深地凝视他一眼,微微颔首笑道:“是啊,咱们当兵的,谁都不想着在刀头上立功勋?若想立功升职,总归是两军阵上夺旗斩将更加快捷。可惜我没有昭远的好运道,想上阵搏杀一番也没有机会呀。”
文沐听他顺着自己的话头攀扯,也不好再冷着面孔驳这位小公爷的颜面,转过话题假作好奇地问道:“小公爷怎么到左路军来了?”
王义先瞧了营帐外两个卫兵一眼,这才压低了声音说:“左路军这番咬住了突竭茨三部,哨骑侦测,这三部约有一万人马,行营已经决议先打掉左翼的敌人,然后调一部去加入对黑水城的围困。陈柱国三天前已经秘密赶到这里督战。陈柱国的身份你也知道;行营怕有闪失,命我带三营骠骑军沿途护送。”
文沐直瞪起双眼听他说完,皱紧了眉头半晌不说话。他一直在燕山行营中任职,自然认识行营参赞陈柱国;之前陈柱国三次到燕山检视,他不是接官就是陪同,哪里能不清楚这位柱国将军的身份来历。可再有身份再有来历,察看粮草积蓄军械盈亏还勉强说得过去,如今竟然到左路军来督战,这也实在太匪夷所思了吧?恍迷了良久,他才喃喃说道:“这,这……这是行营的决定?还是朝廷的意思?上三省同意?兵部也通过了?”
王义轻轻一笑,说道:“要是报请上京,就是上三省同意,行文往返路途上至少要一个月,那时候左路军当面之敌早就土崩瓦解了,柱国将军还督的什么战?”
“可,可是……”
看文沐枯眉皱眼的思虑神情,王义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多了,急忙补救道:“昭远,咱们是故旧同僚,我看你投缘才把这些军务上的机密和你说说的一一”他声音虽然低,声调却拖得很长,文沐警醒地望他一眼,点头说道,“将军放心,我不会随便乱传这些话。不过……”他端起自己的茶盏,沉吟着说道,“立国之初,太祖引前唐和北朝教训,颁布了严令禁止设监军督战,一是怕监军乱命贻误战机,二是怕战后推诿抢功内讧不和,如今陈柱国擅自违背太祖法令,怕就怕今后再有战事,朝廷以此为前例乱指监军迷乱军令扰乱军心,最后成尾大不掉之势公爷随扈柱国将军,昭远有一事相恳求。”说着起身躬身深施一礼,也不等王义开口接受或拒绝,便接上自己的前话,“恳求小公爷为社稷计,为卫军计,也为此番出兵计,能力谏柱国将军,犒军也好巡视也好,无论用个什么名义都好,就是万万不能提‘督战’二字!”
王义开始还不把文沐的话当成一回事一一在他看来,所谓陈柱国到左路军监军督战,不过是行营三个老将军哄着个调皮娃娃玩个小把戏,连赶来接手左路大军指挥的副总管李悭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见文沐越说越郑重,才在心中重视起来。他越想越觉得文沐说的话在理,再看文沐给自己行礼,他也急忙站起来还礼,口气珍重地说道:“昭远兄思虑长远,王某远远不及。昭远兄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带到……”
第四章(07)惊变(中)
王义既然应允带话,照理说两个人的谈话也就该到此结束,彼此互道珍重拱手作别才是正理,可令文沐奇怪的是,王义说完话却又拉着他坐下,从当初两人共事时不多的几次交往开始,攀前扯后地一直把话拉到目下中路军围困黑水城久战不克的窘迫局面,其间又穿插着北征以来几场战事的总结评介,以及一些军旅中的逸闻旧事。文沐本来就有心事,又挂念着刚刚安顿下来的兵士和交代下去即刻办理的几桩紧要军务,偏偏一时摸不清楚王义的来意,不能黑起脸把个毅国公朝帐篷外面撵,只好点头微笑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地附和,眼睛却止不住地朝营帐外溜。
“……右路军进草原之后,就是这一战打得最惊心动魄,突竭茨山左四部几回都差点踹破了老营。你也知道,右军老杨度是叫驴子脾气,别人不招惹他他都要踢别人几蹶子的老姜头,一口气接连砍了三个擅自后撤的营官旅帅,又亲自带上五百卫队去堵口子,才总算护住了老营。两边对峙了五天,直到七月初二渤海卫七个营从侧翼插上去,威胁到突竭茨人的后路,山左四部才把队伍撤下去。说起这侧翼上来的七个营,也是杨度的眼睛毒……”
王义连口水都没喝,连比带划讲故事一样滔滔不绝,长篇大论地分析右路军的胜败得失,老杨度如何连番冒险扳回局面,那孤军突出的七个营又是如何脱出山左四部的重围,渤海卫两个旅又是怎么样冒死接应……文沐脸上笑容已经发僵,还要做出一副倾听模样,心里早就是猫抓一般急噪。侧耳聆听更鼓,已经是戌时三点,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昏暗,泼墨一般深邃的天穹上点点繁星忽闪忽灭,天地交接处一脉舒起缓伏的山峦草甸被最后的青白色天光映衬得无比清晰,遥遥传来一通鼓声,营盘里到处都在点燃火把火堆,转眼间摇曳的火点便象被线串起的珠子一样,顺着坡横横竖竖地渐次铺展开。
“……只是那老杨度精明一世昏聩一时,竟然放弃突竭茨担心腹背接敌的时机,派出两个旅去接应被困的渤海兵。那时候本不该救援那七个营,就让他们在突竭茨人的后路牵制骚扰。再把两个旅从北面木登堡穿插过去,自己率大军从正面打,三面一起动手,山左四部不败也得败。”
文沐呆着脸也不说话,耐着性子听王义做在营帐里大放厥词,听到王义的话直指杨老将军贻误战机,终于忍不住怒火,抬起头就要批驳一一杨度要是敢拿那七个营的渤海兵当弃子和诱饵,渤海卫就敢让杨度一个人去和突竭茨四部拼杀!这王义都不想想,如今是什么时候,还能冒这种风险?惟战以胜不过天时地利人和一一中路大军迟迟不能攻克黑水城,右翼赵军不敢放手突进,给突竭茨山左四部留下了喘息整顿的机会,天时上已经不占优势;大军深入草原作战,地形不熟粮道迢迢,地利上劣势明显;大赵兵步骑各半,远不及敌人移动迅疾,大军又是临时从各地抽调人员组成,相互间并不熟悉,协调配合不够的弊端从北征开始就暴露出来,唯有的优势就是赵军装备精良训练精纯,更有征讨世仇突竭茨的同仇敌忾,人和上才勉强算是与敌人共有。如今三路大军都在和敌人僵持,都在等对手犯错误,这个时候最怕的就是自己人内部起纷争离心离德!杨老将军不惜放弃战机而去营救渤海兵,这才真正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一眼就看出战事的关键一一右路大军不能有闪失!要是右路军败了,北征也就完了!而只要稳住军心稳住局势,破敌歼敌的机会总能找得到,
“王将军……”
文沐正要开口叱责王义,副尉已经走到营帐外,也没进帐子,就站门口说道:“校尉,胡旅帅刚刚派了人传令:亥时两点,各营校尉副尉都要去旅帅帐商讨军务。”
文沐闭了下眼长长吁了一口气,把涌到嘴边的一席话又强咽回去,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二更刚过。”
“马匹军械粮秣领回来没有?”
“领回来了,文书正在给各队配发。”
“唔。”文沐沉吟着点头,眼角余光在王义脸上一转,转脸说道,“想不到和王将军一席长谈竟然说了这么多时候,早就过了用晚饭的时候。将军就留给我这里吃晚饭。”说罢也不等王义说话,直接对门口一个亲兵吩咐道,“照我的伙食,给王将军也端一份过来。”亲兵答应着就去了。
王义倒没留意到文沐刚才的差点失态。他水都没喝一口就东拉西扯譬说了大半个时辰,早就唇干舌燥喉咙里冒烟,偏偏文沐只是点头应声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搭,让他肚子里预备了半天的一番话压根没机会譬说,这时候便站起来笑道:“晚饭就不用给我预备了。陈柱国那边还有军务要处置,我也是偷空过来和昭远叙旧。而今人也见了旧也叙了,我还得过去布置晚间的关防,不能久留。”他整顿好衣甲踏出营帐,看着漫草坡横竖排列的火光帐篷,吸一口幽凉的夜风,闻着鼻端飘荡的淡淡饼馍肉汤香味,顿时觉得肚腹空空荡荡,咽了口唾沫,对送出来的文沐说道:“昭远,听说你们要去阿勒古河上游驻守,什么时候走?”
“最迟后天就要出发。”文沐说道。这本来是军务,不能随便和人提及,但是王义是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又是骠骑军的行军长史,无论职务还是勋衔都比他高得多,所以他就给了个模糊含混的答复。况且即便他不说,王义也能去旅指挥所询问。
“你想不想留在大营?”
想!这个字几乎已经在文沐在舌尖上打转了,他还是强忍住冲动没有让它脱口而出。和突竭茨面对面地厮杀是他五年来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事到临头他却不能不按捺住自己砰然跳动的心。他低垂下眼帘默了一下,旋及又抬起头说道:“假如能留在大营,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情。不过……”
王义打断他的话说:“你愿意就成!其他的事你不用管,我去想办法。明天一早给你答复。”看文沐没有反对,他想了想再问道,“你带的兵有多少?”
“六个哨七百二十五人。”
王义点点头。他带来了一千二百骠骑军来左军大营,卫护柱国将军是绰绰有余,但是想再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里斩立功勋却是力有不逋,恰好听说文沐带了一营威武军精锐,便过来套近乎拉关系,筹划着怎么把这营人马划到自己手里。他本来以为,以自己国公身份,再有柱国将军作幌,文沐要是有心仰仗自己这颗大树,自然会主动投靠,谁知道事情到了最后还是要他先开这个口。糟糕的是,如今旁边已经站了好几个军官士卒,他就是有心招揽也不能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只能假作帮忙权送个人情赚两声感激……他眼神复杂地望了文沐一眼。急忙间他也想不清楚文沐到底是见事迟钝还是另有想法呢,看自己的亲随已经把马匹钱过来,突然想到个事情,就问道:“马匹呢?”
“刚刚补了一百匹马,勉强算是步兵骑兵各一半吧。不过新配的马匹我还没去查看过,不知道是不是战马。”
马匹的事情倒难不住王义。他对文沐说:“这个事情你也不用管,我去找军马司帮你把战马补齐。”他上了马,拽着缰绳又说道,“回头你看看你营里都缺什么,拟份详细的清单给我,我去帮你办。瞧在那三十军棍的面子上,我也要帮你把这事办成!”
“那就有劳王将军了。”文沐拱手微笑。
他突然想起来半路上孙仲山托付给自己的事情,怎么样想个办法把商成留在卫军。他一路都在为难,不知道该找谁来帮忙办这个事情,到大营之后,更是听说左路军的统帅已经换作李悭,就觉得这事更难有个眉目一一李悭就是燕山右军司马李慎的叔伯兄弟,商成被赶派去西马直边军,据说也是李悭暗地里的指使……但是眼下就有这个机会。王义,他肯定能帮这个忙!李悭总不能为了李慎的事情而和毅国公作对;况且李慎也没吃什么“亏”,既没撤职也没查办,他做下那么大的案,最后不过是在家“养病”而已,说起来已经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他连忙喊住王义:“王将军,且留一步!我有事说!”
王义勒着缰绳在马背上问道:“昭远兄还有什么事?”
文沐突然不知道如何措辞。他默了半天,才艰难地说道:“……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小公爷帮忙。”
“你说。”
“……商成这个人,不知道小公爷听说过没有?”
王义皱起眉头,沉吟着说道:“有点印象,但是记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了。”他拍了拍战马的脖子,安抚着这躁动的畜生,拿眼睛望着文沐等着他说下去。
文沐把商成的事情掐掉后面一段,然后简单地和王义说了一回,末了说道:“这是一员骁将,放在边军里押运粮草实在是太埋没了……”昭远不才,愿意让出这威武军校尉的职务
王义已经想起来了,这个人他确实听人说过好几回,还听说燕山卫最精锐的那营兵就是这个人一手一脚**来的,也动过招揽这个商成的心思。不过当他知道李悭李慎两兄弟和这个人有矛盾之后,就没了这个想法。他犯不着为了一个小军官去和李氏兄弟生分。但是眼下文沐突然又提起这事,他总得给个过得去的答复。他想了想说道:“我可以找李提督下。不过昭远也别抱太大指望一一边军人事调动要通过边军府,仅仅是个公文往来就要二三十天;如今前方战事紧张,边军府协助粮草运送的职责又是重中之重,能不能及时处置也是个两说的事情……我记住这个事情了,回头就和李督帅还有陈柱国说一声。”
文沐抱拳拱手深施一礼:“请将军务必把这事挂在心上。昭远代商校尉先谢谢了。”
王义摆下手说道:“昭远,你和我情谊不用说个‘谢’字。我先去了,等你和你的人调令下来,咱们再找时间说话。”说着把鞭子在马股上轻轻一扫,坐骑黄骠马已经撒开四蹄顺着营帐间留出来的通道纵出去。
他在路上还在纳闷:自己让文沐留在大营,又给他马匹又许他军械补给,他竟然连谢都没谢自己一句;自己不过是漫口胡应一声替那个商成说两句好话,文沐就躬身致谢一一这个商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