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3)余音渐息
当下金喜带着关繇出去张罗,不一时就让人抬进一张条几。几案上三个红漆大托盘里全是切成拳头大小的酱肉,牛羊肉驴肉都有,还有姜汁蒜末麻油大酱这些调味品,都用陶碗装着,凭各人口味不同随意取用。两个蔑条筛筐里都是白面饼黄面馍,都还冒着热汽,叠着摞着胡乱混杂在一起。商成已经饿得心慌,条几还没放稳就先抢了个馍,当时被烫得嘴里直抽凉气,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馍,看金喜和关繇一人抱着个大酒坛进来,称赞道:“老金的军需补给可真是好手段!才多少时候,就弄来这么多东西。还有酒?”
“不单有酒,还是好酒!商州的‘三日醉’!”金喜把碗在几案上排开,笑道,“这哪里是我的本事,是土匪给咱们备下的一一明天是闯过天的成亲日子,后面两个灶房里都堆满了好吃食,只是咱们没有会摆弄灶上手艺的人,怕是做不出席面。不过有几架烤羊不错,我挑了个七八分熟的,让他们烤好了送过来。”说话间关繇已然把一个坛子里的酒倾满了三个方壶里,又在炭炉上支了个铁架,把壶都放在铁架上,扒开火头慢慢加热。
商成三口两口吞了馍,拿张饼蘸了大酱就着牛肉大嚼,含混地问道:“咱们的兵呢?吃没有?”
要是换作别的长官,这正是奉承阿谀的好时候,什么“爱兵如子”、“爱惜士卒”之类的好听话,金喜能送上一箩筐,可眼前这个青年上司不喜欢这一套,金喜只好实打实地说:“除了警戒放哨的,其他人都在吃了。我已经交代过,让两什人赶紧吃完去把周边搜索的弟兄换回来。”
商成仰脸想了想,说:“不用换班了,让咱们的人都回来。天寒地冻的时节,漏出去的几个土匪也跑不远,明天一早就向左近村寨传我的令,要他们加强关防戒备,所有可疑人员一律押送下寨。有谁敢藏匿土匪,卢家人就是先例。”金喜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吃食就出去安排。孙仲山坐在炉火边慢慢地掰着饼,担忧地说道:“大人,我心头总是在想军报的事情。我知道,大人这样做也有苦衷,剿灭闯过天的功劳怎么说都远比平了度家店土匪窝来得大,大人怕军士们吃亏,不得已才要谎报。可咱们毕竟只有百二十个首级,如今却要请差不多三百的军功,假如上面认真追求起来,虚功冒领的罪名一旦坐实……”他抬眼望着商成,不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万一出事,商成只怕难逃国法追究军法惩治,即便最后留下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挣来的勋衔官职也保不住。
商成倒一点都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咽了嘴里的吃食,说道:“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大寨和边军指挥衙门都是白拣的功劳,不会出来作梗。卫府或者会起疑心,也可能会派人调查,但是咱们端了土匪窝,是真金白银货真价实的野战功绩,只是贪图赏赉报功时首级翻番罢了,出了事顶多落个申斥,了不起扣我几个月的工……罚我半年的俸禄。”他伸着手背在斟满的酒碗边试了试温度,嫌烫就没马上喝,继续说道,“我想卫府为了求稳妥,多半会准了咱们的战果,然后另寻个缘由给我个教训。”说完端起碗抿一口,浓烈的香料味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放下碗对转圈斟酒的关繇道:“老关,你别弄了,也坐了吃。这屋里都是鲁莽厮杀汉,没那么多穷讲究,要吃酒各人即吃即烫。
商成虽然把话说得很隐晦,可孙仲山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道理:闯过天在西马直的事情,卫府未必就完全不知情,只是一来此事难以自圆其说,二来“死人”闯过天也没有公然打出旗号哨聚,三来地方上没报匪患,卫府压根就没理由发明令剿讨。如今商成带兵平了度家店砍了闯过天,其实也是帮卫府消除了一个大隐患。只此一条人情,卫府便不能追究商成谎报战功。想通这一层关节,他原本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慢慢地落下来,掺合着与钱老三包坎闲扯了几句,转过脸悄悄瞄商成一眼,恰巧和商成目光一碰,两个人都是会心一笑。
不一时金喜把诸般事务都安排停当转回来。他除过带回来半架烤得外焦里嫩的山羊,还带回来两个檀木小匣子,摆在几案上揭开盖,匣子里都是一个个金倮子小银锭,金灿灿亮闪闪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几个人突然见到这么多金银,都有些惊疑,都停了吃喝盯着匣子看。
商成伸手掂了个金倮子,问道:“从闯过天屋子里搜出来的?你们找到他的密室了?”
金喜说道:“不是密室。闯过天在自己床底下挖了个坑,藏了一箱子钱,还有这些东西。是一个土匪领我们去找的,他想用这个换自己一条命。”
商成把金倮子丢回匣子里,伸手再抓个白面饼,一掰两边笑道:“就这点东西,也想买条命?他的命也太贱了吧。”
“金喜道:“这不是他的买命钱,就是想让大人信他。他说他知道闯过天把多年的积蓄都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大人肯饶他一条命,他愿意领咱们去起那笔钱财。”
商成把半边饼蘸了酱,填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无所谓地说道:“说不说都随便他,想花钱买活命的事就别惦记了。他做土匪那一天就该知道,早晚总有砍头掉脑袋的时候。”
金喜犹豫了一下,再说道:“……那土匪说,闯过天藏匿在那里的钱财比寨子里多十倍。大人,……”刚说到这里,便被商成眼帘后两道冷森森的目光一刺,一股寒气骤然从脚下冒起,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十倍?百倍又能怎么样?”商成神色平静口气平淡地说道,“要是杀人掠货祸害一方就能用钱赎罪,那还要国法做什么?”
看金喜脸色尴尬,面对商成的问题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孙仲山在一旁替他解围说道:“大人,孙哨其实并不是说有钱就能肆无忌惮胡作非为,他的意思是,既然这个土匪愿意将功赎罪,何不把饶了他一条命,给别的土匪树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改邪归正才是正经出路。这也合乎朝廷的体例。毕竟燕山自中唐之后就匪祸不断难以根除,又靠近草原,土匪两边流窜,尽剿很是艰难。为了消弭匪患,朝廷历来都是又剿又抚,剿抚并重……”
商成截断他的话:“不需要树榜样!西马直也没有抚的说法。谁敢在西马直兴风作浪,度家店土匪窝就是他们的榜样!两位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边军,是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抵御外虏绥靖地方,就是保卫这片土地上的乡亲父老!谁敢在这里兴风作浪,等待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一一死路。”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说话,口气又很严厉,正拿着金倮子银锭做比较的钱老三和关繇都有些发愣,再看孙仲山和金喜都是满脸紫胀身体挺得笔直……两个人还没明白商成究竟为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得笔挺。
包坎也随着众人站起来,就手把一张剖成两片里面夹着牛肉的饼递着商成,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怎么石头还不回来?不会又瞧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商成脑海中一震,已然醒悟过来,包坎这是在点醒自己。剿抚并重是朝廷的国策,自己刚才的话虽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无疑是在和朝廷对着干,传出去虽然不至于招来灾祸,可要是遇见有心人一一比如他马上就会得罪到底的燕州卢氏……总之不是好事。思量着已经转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两位都是好心,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意,想让我少造杀蘖。我又哪里是个残忍好杀的人呢?要是这些人不为非作歹,或者是真心诚意改过自新,我也可以给他们留条活路。不过度家店这些土匪不能饶!一一剿抚并重,‘剿’在前‘抚’在后,先有‘剿’然后才有‘抚’。不给土匪们点颜色看,他们还不知道本校尉的刀有多锋利!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在门口站岗的边兵立刻站到房门前。
“传令:起火把,两刻后所有兵士乡勇在寨门前集合,我要用土匪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弟兄们!”
……忙完一切,时辰已经约莫到了亥末。商成也没让大家各自寻找住处,都叫回“议事厅”议事一一战报明天一早就要发出去,必须马上拿出个象样的东西。商议了一阵,在绝大多数细节和整个战况上都形成共识之后,大家又公推孙仲山和关繇执笔,无比要作一篇漂亮的文章。两人商商量量搞到下半夜,黎明将近才拿出一份很有分量的漂亮报告,交给商成签了随身印信,天一亮就派出两步骏马直奔北郑。
第三章(24)孙仲山的问题(上)
此后数日商成就一直驻留在度家店处置善后。清剿残匪持续了三天,逃出去的土匪被边军乡勇搜出来五个,都是活捉回寨子验明正身后即刻处死,周围村寨里的庄户也送来六具被撅头钉耙石头打得稀烂的逃匪尸首。接下来几天,先是北郑边军指挥使司循例监察,然后北郑县令收到消息带着有司过来处置善后,紧接着燕山卫府和边军府也分别派人派员核实战果。商成没有行政经验,原本以为这些人一来,事情就能告一段落,自己也能轻松下来,谁知道人越多事情越多,每天迎候上差接待同僚应对征询安顿地方抚慰兵勇,一时间竟然忙得脚不沾地。事情繁杂千头万绪,再加上天冷风大,为了御寒各屋里白天里都烧着火盆热炕,天干地燥兼炭气浓重炭灰沸扬,他伤过的右眼整日价熬得通红,火燎般又烫又痒,迎风流泪的毛病更是日甚一日。到后来连随身带着的几张用来擦拭泪水的绵手帕,竟然连换洗都来不及,眼病发作时的痛苦更是让他百爪挠心难以忍受,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让人替自己做了个眼罩,戴上虽然形容更加不雅观,可总算是让折磨他多时的右眼稍微消停一下。
这一忙就是半个月,直到十一月初九,诸般事务才算处置停当。其间北郑县衙和边军指挥衙门提出建议,认为度家店地处荒僻人烟稀少,偏偏又沟连东西交通顺畅,正是个滋匪养寇的好地方,为防隐患,干脆一把火烧了完事。他坚决反对这种顾眼前不顾往后的短视做法。他以为,既然土匪能在这里哨聚,至少说明这里的水源不是太紧缺,庄户多了也许不行,但是容纳三五户人家肯定没问题;更因为这里地处要冲,若是气候再有变迁雨水丰沛,必然能回复往日景象,所以度家店不仅不能放弃,还应该从附近村寨迁移人口过来经营。他是西马直指挥,地方军政首长,处理这种事原本就是他的份内,两个衙门都不好和他争执,再兼他说话在理,别人也没法和他争执。三方人员聚在一起走过场般议论两回,最后就依了他的主意,于是他从邻近村寨找了三户自愿的破产农户,发给口粮种粮农具迁移过来,又从关繇那里买来两头大牲畜分派下去。看着三户人家安顿好,过冬熬春的粮米油盐柴薪都有富裕,他这才带着石头包坎和一什边军离开度家店。
度家寨土匪被边军一窝端的消息就象插上翅膀一样,几天时间就在东西两道川里传扬开,被山里的土匪草原上的马贼骚扰苦了的庄户都是喜形于色。随着被土匪掠走的几个“肉票”平安回家,很快地,连西边的几个州县都有了朝廷下决心剿灭匪患的传闻,证据就是一队接一队从南边过来的卫军一一不为了剿匪,派这么多兵过来做什么?打突竭茨狗只是幌子,根治匪患才是朝廷的目的。
也不知道是受了西寨边军剿匪大功的影响,还是马直大寨实在不堪草原上马贼的骚扰,十一月初十,马直大寨集中两百边军动员三百四十多乡勇,又有一哨卫军策应配合,在上马直川设伏,一举歼灭一支长期在边境活动的马贼团伙。是役仅砍下的人头就是八十多个,生俘过百人,缴获马匹三百有余。
马直大寨的报捷军报还没从北郑传到端州,整个燕山卫就被两个接连而来的特大喜讯给惊呆了。
从十一月初五到十一月初八,左军和中军出动十一个营近七千卫军,在相隔六百里的西燕山和中燕山同时动手,短短四天时间,打下土匪山寨五座,打死打伤并活捉大大小小的土匪獠寇共计一千三百余人,横行一时的悍匪钻山豹子和方大眼睛也相继落网。随着燕山三大寇悉数伏诛,猖獗十数年的三大匪帮烟消云散,余下的小股土匪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不是散伙就是结队逃进草原。由中唐以来绵延数百年的燕山匪患,终于被遏制住愈演愈烈的势头。
钻山豹子和方大眼睛的落网是近两年里燕山境内最大的喜事,各地都有人出钱办社火起庙会庆祝,场面热闹得比元宵节也不差。官府也来凑趣,提督府顺应民意颁下告示,各州县从十一月二十五到二十七连续三天取消宵禁,允许人们在城内搭台看戏斗火观灯。消息一出军民振奋,市面上木料灯油绵纸这些喜庆时用得上物件的价钱顿时上涨三成,红布红绸更是几近告罄。
消息很快就传遍燕山全境,连西马直中寨这样的小地方,在指挥衙门的外墙上也贴着官府暂停宵禁的文告。
就在大家都在为怎样才能在观灯斗火中博个好彩头而绞尽脑汁时,商成却在为一件本来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情而挠头。
边军在度家店营救出十一个“肉票”,他的苦恼也来自这些“肉票”。
十一个“肉票”里有三个突竭茨女人,他都交给孙仲山去处置。他本来还以为兵士们会在意这三个女人的身份来历,哪知道结果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一一如其寨过来的老边军们根本不在乎这个,为了争这三个女人,几个够资历有资格的边军甚至老拳相向。孙仲山不得已之下只好出了个“抓阄”的下策,结果没摸到女人边的老兵便把一腔愤懑满肚子怨恨都撒到他头上一一每天半夜都有人站他屋子外,捏着鼻子喊他起来撒尿……其余八个女人中的六个都是问清楚家庭住址之后,各发一份盘缠,然后找妥当人送她们回家。这九个女人的事情都很顺当,该嫁的嫁人,该遣返的遣返,中间也没出什么纰漏。剩下的两个女子就比较麻烦。说是两个麻烦女子,其实只是其中一个麻烦,就是那个京官杨什么公度的女儿;至于另外一个女子,完全可以略过不题一一那是她的丫鬟。这个扬什么的女儿麻烦的地方不仅是因为她出身官宦家庭,而且她还是燕州程家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她出了这样的事情,稍微处置不慎重就会牵连到她父亲和程家的风评官箴。更糟糕的是,这个差点就成为闯过天压寨夫人的女子,其实还是个刚刚行过笄礼的女娃,看上去顶多十五岁出头,一张娃娃脸上稚气未脱,一路上受了太多的惊吓,看什么东西都是一副畏缩犹疑的模样。为了不让她多遭苦受罪,也为了不使她的父辈们的前程,商成思虑了很长时间,才决定把这事也交给孙仲山去办。孙仲山为人谨慎心思细密,又知书达理人情练达,想来能很好地和程家人打交道,能给这女娃铺下一条比较好的路。不过他还是反复交代孙仲山一一这事一定要机密,绝对不能和任何人说起,甚至是提都不能提。
可眼下他寄予重望的孙仲山就神情沮丧地站在屋子里。燕州的差事被他办砸了。程家人根本就不认这门亲,坚持说杨家小姐早就患急病死在来燕山的途中,孙仲山打着送人回家的旗号,不管是好意还是想讹钱,都是瞎子点灯一一白费蜡。他们甚至拿出杨公度从上京写来的家信作证据。杨公度在信上说,他女儿福薄,竟然殁在半道上,希望程桥莫要太难过,也让程家二公子别伤心一一即使女儿去了,他还是认程家这门亲,认程家二公子这个女婿……
商成对面前这个刚刚升作仁勇副尉的边军哨长实在是太失望了。悄悄送个女娃回家,再悄悄回来,芝麻大点的小事呀,孙仲山竟然会办不成;办不成不说,他自己还拿不定个准主意,竟然又原车原路地把人拉回来……
他把眼罩挪到额头上,瞪着两只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仲山。他实在是闹不明白,孙仲山把这女娃又拉回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程家不收留她,难道她爹娘也不要她?燕州呆不住,就去上京啊一一难道说你还怕我不准你的假?你就值当是公费旅游,把女娃送回家,然后在上京转转平原府看看,回来时顺道衣锦还个乡,以仁勇副尉的身份见见父母兄弟姐妹,一家人团团圆圆,难道不美气?
孙仲山倒是毫不畏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坦坦荡荡地挺身直立。但是商成总觉得他的眼神似乎不在自己的身上,而是绕过自己停留在他的身后。他狐疑地转头看了看,自己背后除了一面白灰都没刷匀净的墙壁,屁都没一个。
良久,商成问道:“你是不是嫌我日子过得太清闲,想给我找点事情做?”
“职下不敢。”
商成咧下嘴,说:“不敢?那你把人给我拉回来是个什么意思?你没办法,难道我就有办法?”
“大人英明神武智慧练达,一定比职下的办法多,想出的法子也一定比职下的办法好。”孙仲山就象背书一样顺溜地说道。
商成眯缝着眼睛凝视着孙仲山,半天没有说话。太奇怪了,如今连金喜都不拍自己马屁了,孙仲山居然跑来乘冷灶,而且话还说得这样直白,一点都没有读书人阿谀奉承时应有的含蓄和隐晦……很显然,这其中有问题。
不过问题出在哪里呢?
第三章(25)孙仲山的问题(中)
孙仲山却似乎没留意到商成探究的眼神,不温不火侃侃而谈:“……家里已经报了她的丧殁,程家又违了婚约,如今杨家小姐是有亲不能投,有家不能归,就留在燕州也徒劳无益。送她回上京老家,燕州到上京何止千里,路途迢迢,又是寒冬时节,道路艰辛,她一个纤弱女子,侥幸脱难身心俱疲,路上颠簸能否经受也是两说。更兼她有个官眷的身份,途中稍有差池也是损了大人和公度大人的同僚情面……”
商成本来还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孙仲山找理由解释,这时候听他越说越不靠谱,忍不住打断:“停!我和杨公度不认识,你别把这事朝这上面扯。你就说说,你为什么把人又带回来?你是个什么想法?”他连上京平原府在哪个方向都还不是很清楚的人,怎么能认识那个杨什么度的京官?再说他一个边军校尉军寨指挥,又怎么可能和一个工部的九品司曹小京官扯上关系?
“职下刚才说的就是心里想的。”
商成翻着眼皮凝视着孙仲山。他才来中寨不到十天,事情已经脚跟脚地处理了一摊,既要挨个好言抚慰在剿匪中不得已便宜处置的部属,又要过问各处寨堡的兵员装备训练粮饷等等情况,还要点派人员分派物质处置前任遗留下来的亏空疏漏,早就忙得四脚朝天,连吃饭的工夫都要抽出来接见各村各寨前来拜谒的乡绅大户,哪里有时间来这里陪着孙仲山闲磨牙?就是现在,书办房里还有个两个地方上颇有名望的耆老在等他过去说话,他就更是没精神来猜度孙仲山的心思。
他掏了绵帕抹掉泪水,把绵帕再折一遍,压着酸涩发痒的眼眶轻轻揉动,睁着左眼望定孙仲山说道:“你再说瞎话,小心我撵你出去!你就直说吧,为什么带人回来?”
孙仲山一张国字脸上突然泛起抹红晕,眼神也不那么自然,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簇新的皮靴,神情也变得忸怩起来,嘴里吭吭哧哧半天也没能吐出一句囫囵话。
他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突然间成了这副模样,再想到半月前孙仲山在度家店发的“男人三四十岁没个家”的感慨,商成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是他并不点破。不仅不点破,他还收了绵帕,重新戴好眼罩,并且好整以暇地端着茶杯喝了口冰凉的茶汤,安静地等着孙仲山的“下文”。
这事可实在太有趣了,比去陪那些乡绅要有意思得多。孙仲山送杨家小姐去成亲,差事没办成,到最后竟然给自己寻了门亲。不过想想也不意外,孙仲山三十大几的岁数,十几年戎马艰辛的日子下来,肯定早就渴望有个女人来心疼了;以前他是身份低,手头又没有积蓄,讨不起媳妇,可如今不一样,论身份他已经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论地位他是堂堂皇皇的一哨之长,身份地位全有,剿匪时又捞了不少战利品,腰包里胀鼓,想讨个媳妇再正常不过。话说杨家的女娃长得不赖,小模小样的也招人怜爱,恰好程家怕怀门风推掉了和杨家的婚约,娘家又不认她,她一时没了去处着落,正是悲苦茫然的时候,再被孙仲山一路小心呵护精心照顾,心中难免感激一一对这岁数的女娃来说,感激和感情就是一回事……
他端着凉茶杯假做沉思,孙仲山也是一脸的踌躇犹豫神色。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军营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号令。隔得远,号令并不十分清晰。外面厢房里传来石头肆无忌惮的笑声,其间还夹杂着包坎的呵斥笑骂。
半晌孙仲山才神情很不自然地讷讷说道:“大人,我……”
商成捧着茶杯没吱声,仿佛就没听见他的话。
“大人我……职下……”
商成收回盯着门框的目光,眼神里带着揶揄安静地看着他。
接连两次都说只起了个头的孙仲山突然鼓起勇气,大声:“大人,职下有个不情之请,万望大人成全!”
“唔?”商成作出一副很吃惊的样子,问:“你要我成全你什么?丑话说前面,我可是没钱。”虽然他肆酒好堵,现在没钱打下闯过天的土匪巢**,他也是最厚的一份战利品,可迁移庄户到度家店的主意是他出的,农户的安家费用自然也是他先行垫付,本打算是到大帐上报销,谁知道到了寨他才想起来,他当时竟然忘记让三户人家给他写个收据凭条一一没有这东西,他怎么能从边军帐房里支领出钱粮?
“职下不是找大人借钱。……职下希望大人能替我去说个媒。”
商成“哦”了一声,抬起头时已经是满脸的“惊讶”,问道:“仲山想成家了?说起来你也确实该成个家了。三四十岁的男人,身边要是是没个女人照应,成天价不是摔盆子就是打碗。”看孙仲山的脸色有些尴尬,他自己也觉得这个时候不应该说这些玩笑话,轻轻咳嗽一声转过话题,“你看上哪个的闺女小姐了?”
“……杨家的豆儿。”
“杨豆儿?”商成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来这豆儿到底是谁。印象中杨公度的女儿乳名并不是豆儿,好象是叫做“盼儿”。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冒听,把“雁儿”或者“兰儿”听成了“盼儿”,总之不可能是“豆儿”。他思索着问道,“杨家小姐?”
“不是。是杨家小姐的丫鬟。”
商成有些发愣。他确实没想到孙仲山看上的竟然是杨家的丫鬟。这样的话,事情就有些麻烦。他瞅了孙仲山一眼,唆着嘴唇问:“你娶她……娶过来做妾?”他知道这个时代的法度风气,杨豆儿既然是杨家女娃的陪嫁丫鬟,肯定是卖定的死契,身份已经不再是自由人而是杨家的财产,象孙仲山这样有身份的人娶她甚至连个“娶”都不能用,只能是“讨”,而且讨过来也只能做妾室而不能做正妻,不然的话孙仲山就情等着检举弹劾吧一一虽然是风流小罪过,可认真起来也是大麻烦,轻则降级降职,重则杖四十枷十天贬为平民,。
孙仲山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目光躲闪迟疑一下便变得坚定起来:“不是……”
商成自己对娶个丫鬟做老婆倒是没什么成见,不过时代风气如此,法律如此,他也爱莫能助。如果换作别人,他最多问一下劝两声。可孙仲山不同,他和这个当年的狂生如今的边军军官很有些渊源,孙仲山的脾气秉性也很让他看重,他不能不为在这件事事情上罗嗦两句。即便孙仲山不爱听,他还是要说。
“你想没想过,你把她娶回去做正妻的后果?”
孙仲山缓慢但是很沉稳地点下头:“我读过《大赵刑统》。”
商成没读过《大赵刑统》,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是看孙仲山的脸色眼神,他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劝说得动。他把茶杯放下倒了杯热茶,又撩起眼罩,把茶杯放在眼眶下,让水汽慢慢地蒸着眼睛一一这样干燥的眼眶眼睑能舒服一些。他在脑子里转着心思。既然孙仲山清楚其中的厉害还要这样做,他现在首先希望思考的就是怎么样才能孙仲山完成心愿。
可是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妥善的解决办法,就随口问道:“豆……豆儿知道你的这份心思吧?”
“回大人话,她知道。”
“她愿意?……我是说,她愿意做你的正妻?”商成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问,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一个肯定的答复还是一个否定的答复。要是杨豆儿说“愿意”,他会觉得她配不上孙仲山;可要是她说“不愿意”,他多半又会替孙仲山感到难过……
“她不愿意。……她说,她要守着她家小姐。她怕她家小姐还会寻短见。”
商成皱起眉头,问:“什么意思?杨公度的女儿不想活了?她还寻短见?”
孙仲山绷着嘴唇,半天才说道:“寻过两回。去程家看见她父亲家书那晚上寻过一回,回来路上在车里也有一回……两回都被豆儿撞见,才抢回一条命。”
听孙仲山说杨家女娃在车里还在寻短见,商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马车车厢那么狭小的一个空间,人要寻死,能使的不是剪子就是刀……想不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十五岁小女娃,性情竟然是这样的刚烈。可她怎么没在土匪窝里……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里冒出来,他就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一一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龌龊!她在土匪窝里还有获救求生的希望,正是这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活下来;可真正获救之后寻到夫家的门上,等待她却是夫家冷酷无情的毁婚还有自己父亲声称她亡故的书信,这样的打击谁能受得了?关键是她还知道他们其实都清楚她只是被土匪掠走了,是土匪手里敲诈钱财的“肉票”,而且他们竟然都忍心丢下她不管不顾,这其中也包括她的亲生父亲……双重打击再加上在土匪巢**里的担惊受怕,换了自己,这时候说不定也是万念俱灰吧。
他木着脸,嘴角两边都在不停抽搐,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墙角呆呆地出神。
第三章(26)孙仲山的问题(下)
直到右眼眶里又涌出股泪水,商成才蓦然惊觉自己有些恍惚,一边掏帕子抹泪,一边强自收拢心神,对孙仲山道:“没看出来,这豆儿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娃。”他悄悄地擦拭下潮润的左眼,诚恳地说道,“可再是好女娃也不成啊,仲山,这事不成。这种事情官上有法度,你是官身她是末籍,通婚就是违法,认真追究就只有丢官为民。虽然说我在这里一天就能护你一天,以后的西寨指挥也不一定就会深究,可世上的事情怕就怕个万一,怕就怕‘认真’二字,要是碰见有心人有意和你为难,官丢了不说,连个平常庄户你都做不了一一你是发配戍边的人,丢了官只能在这边寨里做个逢五点卯四节应役的边户,子孙世代都得在这里做不叙功不酬劳的边户,永无出头之日。你难道也愿意豆儿姑娘陪你过这种日子?就是不追究,事情押进履历也受不了,两年一比三年一叙有功无功都排在最末一等,你准备这辈子都做个仁勇副尉边军哨长?不想再在军功上出头?眼看着明后年就有大战事,有机会上战场,两三场仗打下来,没功劳都有苦劳,捞个大功劳不是封官就是晋爵,这样的机会你想错过?”
孙仲山感激地望了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年青上司一眼,便抿着嘴唇嘿然不语。这句句话都是实实在在替自己考虑呀。他也为这些事翻来覆去思虑了很长时间。边户他是绝不愿意去做的,也不想守着个边军哨长庸庸碌碌一辈子,可他又实在是割舍不下那女子,何去何从,实在是难以抉择。从马直到燕州的一路上,这些事情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焦愁得饭都吃不香觉也睡不着,直到他拿定主意,他才敢悄悄地和姑娘表明自己的心意……
看孙仲山目光镇静地平视着自己,商成就知道刚才一番话并没有打动他,暗中叹一口气,指了下公案前的鼓凳示意他坐下,说道:“既然你铁了心,那我也不再说啥了。你说吧,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是去替你说媒?还是想多请些时间的假?说媒我可不敢打包票,就我这模样,怕被人家误会成抢亲的。假期无所谓,现在是冬天,从现在到元宵后都不会有什么大事,就准你三个月的假,你回老家去结亲吧,也算是衣锦还乡。况且那里离得远,或者能保住消息。”
“我是出户销籍的人,回老家做什么?”孙仲山苦笑一下,然后便坐在鼓凳上默不作声。他在半路上左思右想好久,才总算想好一条对策,可事到临头,这嘴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商成看他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就问道:“她家小姐还没同意?”看孙仲山摇头,又问,“钱不凑手?”他本想说自己屋里还有几贯钱和一些值钱东西,转念一想,孙仲山有一大帮如其老弟兄,就差几个娶媳妇的钱也不用找自己这个上司借,拧着眉头略一思索,“想让我帮着关说改籍?”
孙仲山一张四方脸已经胀得通红,点点头,嘴唇蠕动好几下,讷讷地根本说不出话。让商成帮着豆儿改籍,这就是他想出来的“高明”主意。他想,商成的身份高,度家店善后时和北郑的县令县尉都打过交道,肯定能说上话,只要商成愿意出面,十有**就能成事。到时候豆儿改籍落户到北郑,衙门里有白纸黑字的存档,再有风波他都不怕。
商成笑道:“这事情容易。我和北郑的周县令有点交情,他能帮这个忙。正好过几天我要去边军衙门参加个会议,你告诉豆儿一声,教她跟我去县城,顺便就办了。”
孙仲山咬着牙,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半天才说道:“豆儿,她没有卖身契约。”
商成更笑:“没有契约不是更好,连个身份都不用验了,事情办起来更快。”他说着话突然一楞,疑惑看着孙仲山,问道,“你是说,她连个身份证明都没有?”
“是。”
“关防路引总有吧?”
“也没有。她们的引条遭匪时就掉了……”
“那,杨家的女娃也不能证明自己身份?还得去上京核档?”
看孙仲山还是点头,商成抚着脸颊上刀疤缓缓说道:“那事情就难办了。有路引凭条证明来历,周县令多半能冒点风险替她改籍,如今她什么东西都没有,人家不会帮这个忙。咱们也不能让人家冒渎职丢官的险。”他寻思着解决问题的办法,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急忙问道,“你刚才说,杨家女娃的家里已经报了她的丧殁一一这是给程家报信,还是朝官上报信?”
孙仲山苦笑着说道:“杨公度是朝廷官员,家里无论添丁还是减口,都必须报有司备案,他既然给程家报信说女儿殁了,当然也要去官府里勾籍,豆儿也是‘死’了的人。”
商成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种事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过想想也不奇怪,这个时代一人落难全家遭殃的事情又时有发生,官府不可能临时再去打听调查罪犯的家庭成员,肯定都是按着户籍册子拘索人口,所以登记人口变化一定非常严格,绝对有一整套的法律条文和行政手段。不过他也有些悲伤。杨家女娃的爹,那个杨什么度,在自己的女儿落入土匪手里的时候,没去设法营救反而先跑去官府里勾销户籍,也实在是太寡情薄义了;就算不想让女儿的遭遇给家族带来坏名声,不想让女儿的遭遇影响到自己的前途抹,可……可他也不能把事情做到这样的决绝的地步啊……
“杨家女娃知道这事不?我是说,她知道她爹把她勾籍的事情不?”商成带着万一的希望问道。
孙仲山耷拉着眼眉点下头说道:“她看见信就知道了。”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她和豆儿如今都是‘死’人,别说改籍,就算是去庙里出家当姑子,也没人敢收留。何况咱们这里还是边陲,没有关防路引,别说穿州过府回上京,就是路边的小旅店也不能住。可怜啊,杨家小姐才十五岁,就遭逢上这种事情,程家不认亲也就罢了,她家里也能狠心销她的籍贯,真不知道她爹娘都长了一副什么心肠。”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商成也是一声叹息。他现在才算真正明白杨家女娃为什么在土匪巢**里都没有轻生,获救了反而求死的真正原因一一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能比被亲人的抛弃更让人痛苦了。
他想了想,说到:“她们留在西寨这地方也不合适。这样,我给她出路引,你把她送回家的,顺便把豆儿的卖身契约也从官府里抄个档拿回来,我再去找周县令。”
“不成的。她回去,就说明她爹报假,官府追究下来杨公度不是徒就是流。她是个孝顺闺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商成对这种事情没有丝毫经验,只能听孙仲山的,既然孙仲山说不能送杨家女娃回去,那也只能不送。但是西马直中寨是个纯粹的军事堡垒,住的百八十人全是边军大老爷们,收留她们俩一天两天可以,长期住下去却是绝不可能,他想了半天都没想出个妥当办法,只好问:“那你说什么办?”
孙仲山说:“要是不能改籍,就只能先把杨家小姐还有豆儿安顿到周围的村寨里,大人和关家熟络,看能不能去找他们帮个忙。或者让关家出个铺保,就说她们俩是自己的远路上亲戚,兴许就能在北郑县落下户籍。”
“关家也不好说啊,毕竟这事是私改户籍的违法事情,要让人家担一分风险,而且关家大家族,人多嘴杂,事情也容易走漏……”商成沉吟着说道。他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当初自己落户的事情。但也只是眼神一亮,瞬间就黯淡下去。如今霍士其已经没在屹县衙门里当差,衙门又几乎全换了新面孔,这事也肯定帮不上忙。不过……
“这样吧,我家在屹县,也有好大一座宅院,我在外面吃粮当兵,平时就是我两个妹子在帮我看家。我看干脆就把他们俩送过去和我妹子做个伴。户籍不户籍的,先住下再说。我那里清净,平常也没人敢上门搅扰。”他笑着搓手。“你得空去和那俩女娃说一声,看她们乐意不乐意。”
他这样一说,孙仲山的眉头顿时舒展开,脸上也有了真正的笑容,嘴里一连声。这是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商成是七品归德校尉,整个屹县也没两个能比上他品阶的人,又有云纹狻猊玉佩领着两亩勋田,是个连知州府通判都不能硬闯的地方,两个没身份来历的姑娘住在那里,那是再安全不过。
商成压着眼窝笑道:“干脆趁着这段时间公务清闲,许你两个月假期,我也撂开手,北郑开过会议咱们就都回屹县,一来安顿两个女娃,二来哩,要是你愿意,我那处宅院你随便挑个院落做新房,就帮你把喜事办了。”
第三章(27)孙仲山的麻烦(上)
接下来两天里,商成抓紧时间接见各村缙绅,又花了一天时间把手头上的各项公务都做好安排,然后便带着石头包坎以及孙仲山和两个女娃离了中寨,一行六个人五匹马加一辆马车,在凛凛北风中迤俪南下。走在路上,他还惦记着军寨里的事情。川道里归他管辖的各个村寨,因为他到任的时间实在太短,竟然一个都亲自去看过,所有情况都是从部属和各村缙绅胥吏那里听来的,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十九个村寨,村村仓满廪满寨寨路不拾遗,听着就让人心里不踏实。军寨的情况也令人忧虑。首先是冬装。今年的就不说了,去前年的冬装都还差着六百多套,在度家店时他就和使司衙门扯皮,好歹要来四百套,可至今才送来两百八十套,掰着人头算都还有同样多的缺口。没奈何他只能先在中寨的军务公款里挤出一部分,自己又从腰包里掏出四十贯,凑齐一百贯,派人火速去端州府订购。可临到他出门,端州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除了冬装的事情让人操心,钱粮也是个事情。钱的问题不大,即便没闯过天的家当,军寨大帐上的亏欠也不到二十缗;粮食也不是不够,土匪窝里抄来的就能让西马直的边军都过个肥年。可如今天雪路难,粮食都还堆在下寨中寨运不上去。他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给上寨送过去两百套新冬装和一百多石谷麦,还有大量的油盐酱菜柴禾,可百多两百人要在那里过冬,这些东西到底能支撑几天,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临走之前他已经反复交代后勤上,不管他们想什么办法,哪怕支最高的工钱,也要尽快把第二拨三十驮物资送过去,可他又担心,在没有他的督促的情况下,这些人的办事效率如何,他们会不会把他的话打折扣。北边川道外还有四个烽火台,也驻着二三十多号人,那里的道路更艰难,条件更艰苦,也不知道能不能及时得到补给……
还有,这寒天冻地的,各个村寨里的贫家小户会不会有人断炊?有没有庄户的房子在大雪里塌掉?地方上的里正户长能不能及时照应接济?而且,他让已经是忠勇郎的关繇派发的那些剿匪得来的钱粮,也不知道关繇到底把事情办成了什么样……
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这些烦心事。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不该匆匆忙忙就答应孙仲山。他应该等所有事情都有个头绪,再把两个女娃领去屹县;或者干脆写封书信让孙仲山捎上,月儿和十七叔见了他的信,自然会替他安排。但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已经答应孙仲山,到屹县就给他办亲事,还要以兄长的身份做他的主婚人。这个情面太大了,他根本没办法推托,如今只能开完会议就赶回屹县,然后三下五除二把孙仲山的婚事操办了,再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从西马直到北郑用了三天,开个会用了一天半,碰上恰巧到北郑公干的文沐,两个人在家酒馆里东拉西扯又去了小半天……直到从中马直出来的时间都过了整整一旬,一行人才来到霍家堡。
商成指着集镇边的一处宅院,对孙仲山说:“那是我十七叔的家。咱们过去,看他在家不。”
一路充当马车夫的孙仲山晃一眼,也没看出这宅院有什么不寻常。土砌的院墙,除了墙垣上那层青砖墙帽之外,和周围邻居的院墙没什么两样。墙不高,只及平常的胸口,墙面上抹的白灰早就脱落了,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拌在泥里的枯黄秸杆东一团西一簇地凸露着。因为天色见晚,院门紧紧地掩着,大门上的画都只剩下半幅,两个缺胳膊少腿的门神很没威严地在寒风里瑟缩。唯一醒目的是大门上方还接着个单挑飞檐的小门楼,几棱青砖中嵌着个木匾额,匾额上“霍宅”两个字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孙仲山知道,这小门楼说明这院子里住着个秀才。
商成已经下了马,迈步上台阶把锈蚀的门环拍得啪啪响,高声喊道:“十七叔,在家不?”
院门开了条缝,探出个梳着双抓髻的小脑袋,接着就是一声惊喜的尖叫:“呀!和尚大哥!一一爹,娘!快出来!和尚大哥回来了!”一边叫,一边就敞了门,一个小女娃几乎是从院子里蹦出来,攥住商成一条胳膊就朝里面拖。
孙仲山用马鞭捅了捅旁边的石头,用眼神问道,这跳出来的女娃是谁,不会就是商校尉的妹子吧?
“二丫,十七叔的二丫头。”
这时候院子里又出来两个更小的女娃。一人抓着商成另外一只手,一个扯着他裤腿就不放。
包坎已经下了马,取了马背上的褡裢拎在手里,说道:“招弟,四丫,十七叔家的老三老四。”说着已经笑眯眯地弯下腰,拍着半鼓的褡裢道,“四丫头,还不来包叔叔这里?包叔叔可是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孙仲山张着嘴,结结巴巴地小声问石头:“这俩女娃是,是……那个二丫的妹妹?”
石头也偏腿下马,翻白眼瞪他一下。这话问得稀奇。不都说了吗?这三个都是霍士其的女儿,老二老三老四;两个小的不是二丫的妹妹,还能是谁的?
孙仲山咕嘟咽口唾沫:“那……那老包怎么,怎么,……怎么让四小姐管他叫叔?”这不明摆着是占商成的便宜吗?大人能不恼他?
“他皮痒,欠揍!”石头乜了把四丫抱怀里的包坎一眼。招弟已经看见他,松开商成跑过来,边跑边喊:“石头叔!”石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两条缝,答应的声音比谁都大,蹲下来把招弟揽住,手里就象变戏法一样拿出两封红纸裹着的细点心,还有个木鸭子,把鸭子朝地上一放,拖着条细绳一拽,鸭子就扇着木翅膀在地上动,动一下,还“嘎”地叫一声。
石头把玩具都点心都塞招弟手里,说:“叔给你买的。怎么样,好玩不?”
“好。”招弟使劲地点头。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多了两个人。前面一个三十来岁年纪,团圆脸白净面皮,颌下蓄着须,却没怎么打理,显得有些乱糟糟的。这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迎出来。商成早已经躬身一个深揖:“十七叔。”看商成施礼,那人才顿下脚步,先还了半礼,过来就拽住他胳膊,笑道:“刚刚还和六哥说起你,想不到你就来了。一一几时回来的?”
商成恭道:“刚刚才到。路过您这里,过来给您问个安好。”说着又对后面的人作揖,“想不到六伯伯也在。”
后面过来的人立定脚步还了个半长礼,直起身只笑不说话。这人比十七叔稍大几岁,也是张团圆圆的白净脸,一绺巴掌长黑胡须打理得又直又顺,一双细长眼睛带着宽和欣慰的笑意,矜持地站在一旁。
霍士其拉着商成的手朝堂屋里走,说道:“你一去燕州就没了消息,我还以为你要到新年才能回来,实在想不到你现在就到了。如今领的是什么职务?这是又调回来守南门大营了?还是上任中途顺道回家看看?”说着又对二丫道,“你还赖着你和尚大哥做什么?赶紧去灶房找你娘,让她给你钱去街上叫桌上席送过来。还要酒!要好酒!”
二丫答应一声就要走,商成先叫住她,然后对霍士其说:“十七叔,今天晚上你和六伯还有婶子妹妹们都先去我那里……”
霍士其摇头说道:“那不成!你都进叔的家门了,不把这顿饭吃了怎么能出去?”转脸问霍六道,“六哥说,有没有这个规矩?”
霍六笑眯眯地摇摇头。
商成道:“这不好。我是顺道过来邀您全家人和六伯。再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霍士其马上对二丫说:“你去订了席面,马上去喊月儿和杏儿过来。”
商成苦笑道:“不是这个事。外面还有别人……”
霍士其一回头,已经看见了一人抱他一个闺女的石头和包坎,分别略一点头,回头对商成说:“都不是外人,就一起坐了。”看商成还要推辞,又道,“我们就去跟你过去,你不也一样要去街上订酒席?多此一举!今天这顿就在我这里吃,不许再推辞!不然你婶子恼了,出来拿擀面杖打你,我可不劝。”
最后一句玩笑话让商成一个莞尔,但是他还是不能在霍士其这里吃晚饭。孙仲山和杨家两个女娃都还在外面的马车上,无论如何他都要先把两个女娃安顿下来;有些事情他也必须先给月儿做个交代。他这样做,倒不是怕霍六知道后出去乱说话一一凭他如今的身份地位,霍六巴结他都巴结不过来,怎么可能做得罪他的事?他只是觉得这种违法的事情,知道的人总是越少越好,知道的人越少,就越能保守住秘密一一他已经打算连孙仲山一家都瞒住,只是还没找到一个妥当的借口。
“十七叔,今天的晚饭还是去我那里……”
霍士其已经看见了马车,也看见了坐在车辕上穿一身便装的孙仲山,目光在帘子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上一转,再说话时已经改了口:“,去你那里就去你那里。知道你惦记自己的新家,咱们就陪你过去看看你现在的家是个什么样。二丫,你去喊你娘。”又对两个小女儿说,“没点规矩!还不去后院帮着收拾!”两个女娃带着满手满兜的礼物吃食,一溜烟地跑了,包坎和石头一起朝霍士其作揖施礼,也是恭恭喊:
“十七叔。”
第三章(28)孙仲山的麻烦(下)
看霍士其眼神里带着疑惑目光在马车上打个转又收回去,若无其事地和商成说话,又看见石头包坎都是神态恭谨地执晚辈礼,孙仲山这才反应过来。他赶紧下了马车,马鞭朝车辕上一插,立车驾边有样学样躬身深揖。
霍士其觑着孙仲山面生,穿着又不象个车夫,一领水蓝色蜀锦大直袄,青白夹裤,脚上蹬一双小牛皮软底靴,腰间束条三指宽滚边丝花玄色腰带,浑身上下一副仆仆风尘也掩不住的干净利落,一时不清楚这个人的身份来历,便微微侧了身,没受他的全礼,拿眼睛看商成。商成便给他们介绍:“这是威平孙复,字仲山,如今和我石头老包在一起,都在西马直边军的大锅里搅勺子。”又笑着说道,“我和仲山有缘。去年从渠州回来时就跟着他,今年春天打突竭茨时也在一起,我去西马直代理军寨指挥,他也恰巧从如其换防到西马直,结果我和他还是在一起。”
孙仲山笑了笑,说:“是我和大人有缘……”
他这样一说,霍士其就明白过来一一这也是商成的部下。和对待包坎一样,他只是随便地朝孙仲山拱下手,亲近地笑笑,转脸问商成:“你这趟回来是公干?”
商成让出台阶,扶了霍士其一把道:“这里风大,咱们边走边说。”又对霍六道,“六伯也来。”霍六点下头,笑眯眯地跟着走。
霍士其的家离商成新起的宅院很有段路,从南到北几乎要横穿大半个集镇。石头已经骑马先行去正街上订酒席,商成便陪着霍家兄弟在前头慢慢地边走边说话。其实他也没多少好讲的事情,在燕州待职,去马直赴任,接着就是剿匪,然后又是杂七杂八的军务政务,几句话就说到头,“……这次是忙里偷闲回来给仲山操办婚事。等他成了亲,我还要马上赶回去。眼看就要到年关,军寨里一大堆事情都得处理。”
霍家两兄弟都是人精,听商成说完过去两三个月里的经历又提起孙仲山的婚事,偏偏又说得含含混混语焉不详……霍六瞟一眼赶着马车远远吊在后面的孙仲山,又望了那辆到现在还把帘子掩得严实的马车,一笑不言声。霍士其迈大步跨过路当间的一个稀泥坑,耷拉下眼眉思忖一下,顺着商成的话问道:“马车上就是仲山没过门的媳妇?”
商成点下头,和路边一个熟人热情地打个招呼:“五哥,吃没有?没吃跟我家去,大碗肉大碗酒,顺便!”那人畏缩地站在院墙边,讷讷地不知道怎么说话,半天才咕哝着说道:“吃,吃过了。你咋回来了咧?”
“回来看看。”商成笑着道,又对站门口一个目瞪口呆的女人说道,“五嫂好,这是要去磨面?好久没吃到您做的油饼了。”
五嫂睁大眼睛瞅着他,半天才抖抖索索似乎不相信地问:“是,是和尚兄弟?”她男人突然象醒过神一样,嗖地跳过来踢了她一脚,骂道:“你个没见识的婆娘!和尚兄弟是你喊的!”打两下又转脸对商成说,“和……兄弟……老爷千万别和她计较,这死婆娘没出过门,半点子见识都没有……”又踢自己女人一脚。“还不滚进去!”趴在门边瞧稀奇的三个娃娃看他们老子打自己的娘,大的两个早吓得一溜烟跑得没了踪影,最小的吃奶娃坐在门槛上,扁起嘴哇地一声就嚎啕起来。
看五哥扬起手还要打自己的娃娃,商成抢上两步一手抱起娃娃,一条胳膊挡住男人的巴掌,说道:“五哥这是在打我哩。”五哥看儿子把脸上的鼻涕泪水都朝商成的衣服上擦,又是惊又是怕,被商成一只手拦住又靠不过去,急得团团乱转,嘴里不停地嘟哝:“这咋行!这咋行!”
商成没理他,抻着衣袖先给娃娃擦掉鼻涕眼泪,想找几文铜钱哄哄孩子,一摸腰间才想起来荷包还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再一摸怀兜,除了几块绵手帕什么都没有,想找霍士其开口要几个时,包坎已经提着一串路上买的点心过来。商成把点心塞娃娃手里,又接了串铜钱挂娃娃脖子上。那娃抓着点心不松手,却不敢马上朝嘴里填,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只瞄着他爹。商成笑眯眯地对已经成了个花脸猫的吃奶娃说:“吃吧。这是和尚叔给的东西,你爹不能拦你。”
……走出好长一段路,都还能看见五哥五嫂两口子站在门口张望,三个娃还在叽叽喳喳地为一口点心争吵。
商成这才回答刚才霍士其问他的问题:“仲山的媳妇是在车上。不过这事情有点棘手,我这趟回来,就是想找您讨个主意。”说着他搭眼看了下神情自若的霍六。他本来是有个不让霍士其知晓杨家女娃底细的打算。但转念一想,接下来孙仲山要成亲,这事就不可能少了霍士其两口子的帮忙,家里出来进去的,几个女娃娃都没什么阅历世故,总会被他们套问出点由来;再加上杨家的女娃在自己家里住也不可能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她来历不明,即便霍士其不说,左右邻居街坊也肯定会乱传扬。真要是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霍十七再沉得住气,也会上门询问,更不用说十七婶那个火星子脾气……思前想后他拿定主意,与其等十七叔两口子跑来问他,不如他自己先坦白地好。恰好霍六也在,这个公门里的案牍老手兴许也能帮点忙。毕竟霍六只是受案子拖累暂时在家闲着待职,和已经彻底丢了衙门饭碗的霍士其不一样。因笑着说道,“正好六伯伯也在,一起帮着参详一下。”看看路上也没什么人,便把杨家两个女娃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小声譬说了一番。
霍士其听他说完,并不急忙说话,先瞟了一眼跟在身边埋头走路的霍六。霍六还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似乎压根就没听商成在说什么,搭眼望着街巷尽头那一片灰蓬蓬的院落,扯开话题说道:“那边就是和尚的新宅院?蛮有气派的。”
霍士其问:“仲山如今是跟你的亲兵?”
“不是。”商成有些奇怪他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事,不过还是如实说道,“他是边军哨长,刚刚升的仁勇副尉,这个人以前读过书,年少不懂事犯了过错才被充军,说起来也有些可惜。不过人很有本事……”
听商成把孙仲山的事情叙说了个大概,霍士其笑着再瞥了他六哥一眼,沉默一下说道:“想立个户籍其实容易,就看你六伯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六哥,你看呢?和尚的兄弟眼下遇见难事了,就等你这个奉事郎出来说话了。”
“我如今在家吃闲饭的人,怎么帮得上忙?”霍六说道。他又看了孙仲山和那辆马车一眼,似乎是在下什么决断,顿一顿再说道:“不过我总算吃了二十年公家饭,虽然不在衙门里了,衙门六科里总还有两三个熟人,别人说不定还能卖我这张老脸一个情面。可这事还是个大麻缠啊。”说着叹口气。
商成听霍六的口气松动,已经是喜上眉梢,急忙说道:“我和……”他本来想说和屹县县令乔准熟络,可眼前霍家两兄弟都和乔准是生死对头,话到嘴边又收回去,转口道,“六伯伯肯定有办法!您说,要怎样做才能把事情办下来?花多少钱都行!”
霍六唆着嘴唇轻轻一笑,说道:“钱不钱的倒不要紧。一一和尚,我问个事情,孙校尉和你关系怎么样?对你忠心不?”
商成一楞。不就是弄个户籍么,怎么和孙仲山对自己忠心不忠心攀扯到一起?不过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霍六在帮着自己“收买人心”。他心里既是感激又是好笑,因说道:“孙校尉这回到咱们霍家堡成亲,新房就定在我的宅子里,要邀了我作他的主婚兄长。”
霍家两兄弟对望一眼,彼此的脸上都是一片惊讶。商成竟然会为孙仲山主婚?这可是不得了的亲近!更何况看模样孙仲山的岁数比商成大得多,当弟弟的给兄长主婚,这就更让人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霍六依旧有些为难,说:“要是我还在衙门里管着六科,这点事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如今我人走了,也不知道茶汤凉没凉。”咬着牙盯着越来越近的商家宅院那座气派的青砖到顶的**檐门楼,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低了声音道,“罢!这回就替和尚担待了!办法倒是有一个……”突然又皱起眉头,沉吟着说,“……就怕孙校尉不愿意。”
商成一招手就把孙仲山喊过来:“六伯有办法帮你的豆儿立户籍!”又对霍六说,“六伯有办法就说,成不成的……说出来大家一起商议。”
霍六咽口唾沫缓缓说道:“衙门里户科当门书办欠我一个人情,我要是上门哀求,他多半能帮我这个忙。可我担心他寻了托辞推脱一一我有个主意,要是孙校尉,还有你没过门的媳妇,你们俩不嫌我这个穷秀才高攀,就让你媳妇认我做干爹一一我替我家闺女立个户籍,再难他们也不能不办……”
孙仲山四方脸胀得通红,哪里能说出个“不”字,就象鸡琢米一样拼命点头。
商成站一旁抿着嘴笑笑没吭声。他知道,没有干亲这一层关系,霍六也能把事情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一一霍六这是在转圈子和自己拉关系哩。不过他也不想去揭穿。他想,有了霍六这个干爹和干丈人,孙仲山两口子也多了一个走动的地方,杨家的女娃住在霍家堡,也就不会那么孤单。
不过他还有一点不明白,既然霍六收了个干闺女,为什么不再收一个干闺女呢?即便多立个户籍,也不过是多说句话的事情吧?大不了多使两个钱……
他还没把这事想出个眉目,已经看见自己家的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开,月儿带着杏儿已经迎出来……
第三章(29)
商和尚回来了!还和堡前的廖五说过话!还给了廖五家的小三娃子一串钱!
这条消息就象风一样刮过霍家堡,还没不到傍晚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集镇,他马上就成为全镇子人谈论的新鲜话题。他过去的一切又被人们翻出来。他当初是如何的落魄,又是如何白手起家给自己办下一份家业,还有他那平常人难以企及的身量力气以及卖力吃苦的坚韧性格,包括他已经破了的面相,都成为人们谈话的焦点。这可是霍家堡几十年间最了不起的人物!说不定还是全屹县最不得了的人物!啧啧!人们一边感慨着和尚的神奇经历,同时也替他至今下落不明的婆娘感到担忧。唉,世事无常啊……
另外一条消息也不径而走。有人亲眼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和尚新起的偌大宅院门前,柳月儿就象迎什么一样,把车上下来的两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女子连搀带扶地迎进去。在门口迎接的不仅有商成,还有霍十七两口子,连眼睛从来都长在头顶上的霍六也在其中,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上台阶时还当街摔了个马趴。
呀!和尚又要讨媳妇了?
人们立刻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新来的女娃身上,她们的身世、相貌、身量、举止、谈吐……都成了话题的中心。已经有人在传言,和尚的新媳妇其实就是霍六的闺女!不过这事情马上被证实不可靠一一霍六仨婆娘就给他生的四个全是儿子,哪里来的女儿?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跳出来誓言旦旦地证明,新媳妇其实是端州府某个大官夫人正出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岁,模样俊俏,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深得父母喜爱;她爹娘爱惜她,一心要给她挑个前程远大的好女婿,找来全燕山的年青俊杰让她挑,结果这女娃一个都瞧不上,偏偏看上了陪提督大将军出巡打猎的商和尚……
啊啊!听的人全都张大了嘴巴。虽然谁都知道商和尚如今也是个官,可谁能想到他的官已经如此之大,竟然能和燕山卫的提督大将军一起出巡打猎;更想不到这个还俗的和尚还有这本事,居然能娶上端州府大老爷家的闺女!
不过也有精明人瞧出来这事情肯定不简单。哪里有新媳妇没成亲就自己朝婆家跑的道理?也没有男家不办席不宴客就把媳妇接进来的说法。何况如今的商和尚早不是当初的张慌模样,又不是摆不出那点子结亲的排场,就更不可能给别人留下话柄,希哩糊涂便把新媳妇迎进门。这其中绝对有古怪!
但是这些瞧出端倪的人都聪明把疑问掩藏在心里。
只过了一个晚上,霍家堡还有周围几个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为商和尚的“亲事”操心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个与勋田商家套近乎的绝佳机会,所以礼物一定要重,一定要显得自己和商成的关系非同一般。礼物的事情好办,东元通宝使出去再贵重的礼都能办下来,可亲事的请柬难求呀一一商家崛起的速度太快,之前地方上几乎就没人和他有来往,如今商成要办婚事也不可能给他们下帖子。可请柬是必须的,不然到时候冒失上门被商家人轰出来,脸面还要不要?虽然说被轰的可能性很小,但这种事情谁又敢打包票?
然而人们马上就找到了解决难题的办法。既然不能直接找商成讨要,就找和商家亲近的人想办法一一柳家的月儿小姐不就借住在商家吗?想要请柬就找她!本县名流霍士其不是和商家来往密切吗?一张请柬肯定不会耽搁霍先生读书考功名。在家待职的霍伦霍老六,似乎也和商家有那么点瓜葛……
眨眼间,县城里霍伦那一度门可罗雀的宅院就热闹起来,从早到晚总有亲朋故旧拜访,霍家堡上霍士其的家也闹热起来,当初大丫出嫁时和他打过照面的人,又找着各种各样的由头再次登门。如今就只有柳家的“月儿小姐”还算清闲,并没受到什么打搅,一门心思地帮着她六婶和十七婶打理着传说中的“亲事”。当然这也很正常,她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的女娃,旁人即便想和她搭话,一时也不知道该从哪里攀扯上关系。
找上霍家两兄弟的人很快就失望了一一成亲的竟然不是商和尚。然而在失望之后他们马上又燃起了希望一一娶媳妇的是商和尚在卫军里结识的一个好兄弟。至于两个人要好到什么程度,一时半会很难说明白。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假如不是军旅里突然有急事脱不开身,商成本来是要为这桩亲事主婚的。
于是人们一边暗自惋惜自己没遇上好时候,一边重新估算礼物的分量。
……屹县发生的这些事商成一点都不知道。他只在家呆了两天,就带着包坎回了马直。他原本打算等孙仲山的婚期过了再走,但是没曾想这婚事和他意想的不一样,如今豆儿在屹县有了家,按风俗,孙仲山要向霍六行纳采问名纳吉等等一整套的礼仪,然后才能说到婚嫁,光这些礼仪就要小十天;再看了黄历选日子,一直到腊月中旬才有好日子。他哪里有这么多时间?军寨里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他。军务政务要紧,他实在是不能耽搁,只好把所有的事情都托付给霍士其,自己先回来。临走时他还特地给孙仲山道了歉,并且交代仲山,成亲之后在屹县多陪陪婆娘,不用急着赶回军寨。
他回来时用了十天,回去只在路上耽搁了四天,路过北郑和马直大寨时根本就没有停,只在西马直下寨驻留了两个时辰,就扬鞭直趋中寨。
他回到中寨就把几个值守的部属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临走时已经交代过,要他们想尽办法也要把粮食被服给养送上去,可这些笨蛋一见面就朝他抱怨,说什么天寒地冻道路艰辛,物资根本送不出去,至今还堆在仓库里。而且上次送东西时上寨库存的粮食够他们吃六十天的,依旧例,如今还不用着急一一至少在正月前不用再送物资上去。
他太生气了。他没想到部属连这点小事都帮不好。他问部属,要是正月里的天气状况更差,道路更难走,那时候该怎么办?是不是让上寨的两百多兵士饿肚皮?是不是让他们饿着肚皮去巡逻值警?要是有点意外,是不是就该让他们空着手去和土匪马贼拼命,拿拳头和牙齿去对付突竭茨的大帐兵?
几个军官对他的话都不以为然,但是他们又都不敢顶撞自己的长官,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六十天的给养是朝廷给边军定的惯例,不仅马直如此,整个燕山境内都是如此,整个大赵万里边疆都是这样,他就是不体恤部属们的辛苦,也该遵守朝廷订下的规矩。
和他谈朝廷规矩的边军军官立刻就领教了他的“规矩”。
“把他扔出去!”
那个讲规矩的军官被包坎拎着袄领子扔出去,别的人就再不敢和新上司乱说话了,但是他们还是很小心地说了他们的难处:今年天气反常,雨雪丰沛,偏偏气温又比常年暖和,雪一过就接连几天的大晴天,红日头暖烘烘地烤着,仿佛如今不是寒冬而是三月小阳春,结果从中寨到上寨的道路全都翻了浆,别说载着货的驮马不能走,就是人,空着俩手走那样的路都难,常常一脚踩下去,泥浆子直没到脚踝以上,几步路皮靴就要掉底子,更别说驮夫都穿的是麻鞋布鞋,湿透了再被夜晚的寒冷一浸,不留神就是大毛病……
商成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驮马不行就派人,驮夫不行就派兵,无论怎么样,粮食给养一定要送上去!”
几个军官都被他的话吓坏了。在醒过神之后,马上就众口一词地反对这样做。这没有道理!即便不用驮马,也不能派兵士去干这样的苦差事呀,边军的职责是戍守边疆,又不是派来搬运粮草的;何况这种差使从来都是边户们的事情。大冬天里靠人背肩扛送给养,又不是战事危急时刻,这可是连边户们都敢推搪的事情,怎么校尉大人就敢说,让兵士来干?而且这事还很麻缠一一要是路上出点纰漏,谁来负责?假如有兵士为这为那的受点伤得个病,又该找谁?就是路上没出事,上面追查下来怎么说?这可是“盲目指挥,妄耗兵力”的罪!
有的人甚至想得更长远。今年这样做了,明年要不要也这样做?西马直如此处置,别的边军寨子是不是也该这样干?既然边军自己能负责给养输送,那还要边户干什么?朝廷的成例呢?边寨囤粮不能超过六十天的度支,这规矩是不是也要改?
但是商成没有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朝廷的旧例是朝廷考虑的事情,边户该干什么他暂时还考虑不到,别的边军是自己背粮还是找人背粮,那都是别人的事,至于明年还这样干不……今年贮在上寨的过冬粮食都没够,谁他娘的操明年的心?
第三章(30)上寨边户
回到中寨的当第二天,商成便组织了五十多人百二十匹骡马的驮队,由他自己亲自带队,顶着蒙蒙雨雪,满载着粮食盐巴被服还有药材前往上寨。
道路的状况确实很差。在川道里的四十里路虽然也翻了浆,但这是早年间朝廷花大力气修的官道,路基都是用黏土细砂反复夯实的,即使年头久远失于维护,总还有个大致的模样,再烂污也有落脚的地方,实在不成还能在路边土埂子上踩个便道。可出了川道就不成了。剩下的路全是翻山越岭的羊肠小道。山沟里的道路全是烂泥塘子,路面看着挺硬扎,其实只有上面一层土壳,底下全是稀泥浆子,一脚踩下去冰凉的泥水直埋到小腿肚。不少地方稀得没法走,必须用枯树枝桠又铺又垫才能过驮马。上山下山更是艰难事情,刚刚过了雨水,道路打滑,骡马根本站不稳,只能先用人力把驮架上的麻包背过去,然后再回来赶牲口。赶马匹更是桩苦差使,上山时还好些,人在前面引一下差不多就能办妥;可下山就不行,往往要两三人又顶又拽又扶,往往是骡马还没到山脚,人早已经累得汗珠子一颗颗地顺着鬓角颈项流淌……
折腾了整整六天,摔坏了十余匹骡马,驮队才总算走完这八十里山道。当一群滚得象泥猴一般的人蓦然出现在上寨寨门外时,寨子里上上下下两百多号人全部都傻了。
这里的几个军官很快就认出了商成。一个多月前他们曾经在中寨拜见过刚刚就任的年青上司,商成凶狠的相貌和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都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到上寨来,而且还带来了如此多的给养和物资。看着和普通兵士并无二致的商成,几个军官都激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刚刚调来当哨长的钱老三甚至抓着他满是血口子的大手,很是丢人现眼地哭了一鼻子。
商成顾不上和钱老三他们寒暄,马上就让他们组织人手搬运物资。他这回不仅带来了几十驮的粮食麦豆,还带来了大量的盐巴菜油干菜,还有药材被服纸张,这些都是沾不得水的东西,要赶紧清理入库。他甚至还给上寨捎带来两口大铁锅和用麦秸杆捆扎好的两百个陶土碗。这都是军寨里急缺的东西,根本不用他吩咐,边军将士就象迎接自己的亲人一样把驮队迎进了军寨,哪怕是驮队里那十多个边户手里的缰绳和肩膀上的麻包,也被人不由分说就抢了过去。这些平时从来就没人理睬他们是生是死的边户如今被兵士团团簇拥着,个个既激动又兴奋,紧张得浑身直打颤,脚下几乎都挪不开步。
看着驮队送来的东西,上寨指挥的话音里都带着抽气,结巴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囫囵话。
商成抽空问他们,寨子里如今的情况怎么样,可几个军官眼底泛着水光,谁都不敢开口。他们都生怕自己一张嘴,泪水就会止不住流出来。还是钱老三抹着泪告诉商成,寨子里暂时还不缺粮,存的那点粮能支应到元宵节以后。
商成顿时惊诧得瞪大了眼睛。这不可能啊!帐册上的数字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寨的储备粮朝宽里算能再支撑四五天,算紧点这一两天里粮库就要见底,怎么可能支应到二十天以后的元宵节?要是粮食还富裕那么多,他火烧**般急惶惶赶过来做什么?还摔了那么多的骡马……
“怎么回事?”他恶声恶气地问,“你们敢隐瞒存粮?”
几个军官吓得急忙摆手。上寨指挥磕磕巴巴地解释,二十天以前他们的口粮就已经减半了一一这也是一线边军寨子的老规矩,就是害怕雪大阻断道路粮食运不上来,最前面的几个烽火台更是一两天才开一次伙……
看商成皱着眉头拿眼睛在几个军官身上扫来扫去,知道他脾气的钱老三赶紧补充说,口粮减半的不止是平常兵士,军官的供应也同样减半,几个军官刨进嘴里的吃食和兵们没什么两样。怕商成不信,他还苦笑着说:“谁也不敢多吃一口啊一一底下的兵们都盯着哩。……这天高朝廷远的地方,出去三十里就是草原,杀了带兵军官朝草原上一滚,谁还能把他们寻出来?”
商成相信钱老三肯定不会瞒骗自己;而且他已经看出来,几个上寨军官的脸色都不太好,笑容里透着一股掩不住的疲惫和虚弱,看来他们确实是和下面的兵士们一样缩减了自己的口粮。他这才记起来临出发时,中寨的文书似乎和自己提到过这事,但是他那时已经被一群办事拖拉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哪里还能听得进去。何况就是听到了又能怎样?吃饱肚子是最重要的事情,他才不管什么规矩什么旧例;就算是明知道这样做了要吃挂落,他还是会照干不误!他不能让兵们饿着肚子戍守边疆。
他马上对几个军官说:“以后别再搞这些事情!该多少口粮就多少口粮!”
几个军官先是一脸的喜色,接着就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上寨指挥为难地说:“冬季口粮减半是边军寨子几百年传下来的老规矩,要是随意变更的话,就怕……”
“西马直我说了算。”
上寨指挥立刻老实地闭上了嘴。
商成当然知道他这样干,实际上是严重违犯了大赵的禁令法规。但是他总不能眼看着把人饿出毛病来吧?就算边军府和卫府要为此追查他的责任,要削他的官,他也不在乎。不仅要让兵士们吃饱,还要尽可能地让他们吃好。他对几个军官说:“我回去就再组织一支驮队,争取在元宵节之前再送些年货上来,一定要让大家美美气气地过个年。”他一时间还来不及考虑这样做会不会造成财务上的危机,只是再三叮嘱他们,军寨不仅要管顾好寨子里的兵士,还要尽快把前面四个烽火台的给养送过去一一不惜代价也要保证烽火台的供应!不许饿死人!
这道命令一下,几个军官再也忍不住了,当场就抹开眼泪。他们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假职上司竟然如此了解边兵的苦。他们都是从小兵一步步走过来的人,都守过烽火台和警戒哨,深知其中的苦处一一守一冬的烽火台,不啻于重做几回人啊……
这时候几个军官才蓦然发现,自己居然没把商成迎进寨子里去。他们竟然让商成立在寨门口同自己说话。
军官们马上就拿出行动来纠正自己的一时疏忽,并且接连下了几道命令:赶紧去烧热水请大人洗浴,赶紧去拿干净衣服给大人换;中午伙房加大肉加菜还要煎饼子蒸馍,给大人接风,也给一路辛苦的弟兄们洗尘!
商成也不好拒绝部下的一番心意。他开着玩笑说,“可别把我好不容易盘来的东西吃光了”,就被几个军官拥着朝寨子里走。刚刚走出两步,脚都还没迈进寨门,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哭喊,还夹杂着央告求饶声。
他马上站住脚步顺着声音望过去。他早就看见军寨西南边的山脚下还散着十几间东倒西歪的泥草房,都是又矮又破的模样。因为没有院墙,修得也不遮风雨,有两间房草顶子都缺了半截,他还以为是前头驻兵时遗弃的临时兵营。可如今那里已经聚起一堆人,女人哭娃娃嚎地,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边军站在人群前面,正手忙脚乱地阻拦,看样子他们是不想让这些人过来。
他只粗略打量了一眼就掉头向那堆人走去。
他越走近这群人,就越觉得脚步沉重,到后来几乎抬不起腿。这是怎样的一群人啊!这里面有腰都直不起来的老爷爷,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有瘦弱的男人,也有在风雨中瑟缩的女人;他们全都穿着破烂得令人辛酸的肮脏衣服,饿成青黄色的脸上只剩下麻木呆滞的眼神,紧紧地聚在一起,面对边兵手里挥舞的皮鞭木棍,既不躲也不避。几个半大娃娃已经饿得头和身体失去了比例,就显得脑袋大,惊恐地拽着大人的裤脚一一他们甚至都不哭了……
“……秋龄啊,秋龄啊……”一个老人跪在人群的最前头,一下接一下地磕头。
商成慌得两步抢过去一把就搀住老人,一叠声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一个边兵虚张声势的鞭子恰恰挥过来,啪一声就把他肩头的袄子撕开一条口子,鞭梢掠过他的脸颊,腮帮子上立刻就浮起一条渗着血珠子的伤口。
“救命啊大人!救命啊!”老大爷连哭带说,“您可怜可怜我们这些人吧,赏我们一口吃食吧……”
商成理都没理自己脸上的伤,把老人扶起来,问:“起来,您起来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一家五口,四天没见一粒米了……大人救命啊!”老人身子抖瑟得就象一片随时会从树梢掉下来的枯叶。“大人,大人……可怜可怜我的小孙儿吧,他才四个月啊……”
商成立刻就看见人群里一个抱着奶娃子的女人。娃子被他妈妈用破袄子紧紧搂在怀里,只露出半张泛着灰白色的小脸,眼皮耷拉着,也看不出个死活……
商成的脸已经紫胀得快要浸出血来,劈头就问匆忙跟过来的上寨指挥:“怎么回事?!”深沉的痛苦和难以名状的愤怒让他的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声音就象是从地狱深渊里迸出来的咆哮,上寨指挥被他吓得退了一步,很愚蠢地嗫嚅道:“他们是……是边户。军寨,军寨不管他们的吃喝……他们没,没口粮……”
商成一把揪住他的袄领子扯到面前,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哑声道:“我不管!你去搬粮食来!去拿衣服来!这里死一个人,我就让你抵命!快去!去!”
上寨指挥连滚带爬地去找人搬粮食拿衣服了,商成转了脸望着这群已经麻木得没有任何感情也没有任何表情的“边户”。他想对这些人说点什么,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对他们说的,最后他只能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对钱老三道:“寨子里,还有空房子么?”
钱老三不知所谓地点点头。
商成疲惫地挥下手说道:“把他们,都安置进寨子里……”
第三章(31)田小五
处理好边户们的事情,商成就在军官的陪同下进了寨子。
也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这座在风雪中飘摇的老军寨就似乎换了个面貌。刚刚还站在寨门口的两个值勤兵士已经换了干净的旧棉衣,虽然胳膊肘袖口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都叠着补丁,脸上也没有红润,可挺胸叠肚地叉腿持矛挺立,倒也有几分威武雄壮。看见军官们过来,两个哨兵都是刷地立正举臂平胸行军礼。商成举手还了个礼。他已经注意到,有几个兵士正撅着**卖力地挥舞着铁锹大扫帚,飞快地清理着寨墙边的几大堆垃圾。寨子里也在搞“大扫除”,间间营房门口都被屋子里卷出来的炕灰尘土弄得乌烟瘴气。小校场上正在卸给养,几十个官兵两人一组抬着鼓鼓囊囊的麻包,脚下一溜小跑地在库房和校场之间来回穿梭。一大群来不及牵走的骡马挤在校场的一角,在细雨碎雪中不安地骚动着,时不时发出两声嘶鸣。
商成望着这忙碌的景象,抿着嘴唇笑了下一一这里看起来倒象是个打仗一样。
钱老三额头上已经有了汗,指着正在做扫除的兵士们吭哧半天,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商成解释。其他军官摸不清商成的脾性,更是不敢随便开口,都是木着一张脸,陪着商成走。等他们走到军寨指挥所的时候,上寨指挥也赶过来了。
商成半边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对上寨指挥说:“你兵带得不错。”
上寨指挥已经忙得满脸都是汗水,头上还顶着几缕袅袅升腾的稀薄汗汽,一时不知道商成这是在夸奖他还是在说反话,眨巴着眼睛楞了一下,才赶忙说:“大人谬赞了。这些都是职下们的份内事。”说着一摆手,请商成先进指挥所。“后面已经预备好热水和换洗衣服,请大人更衣沐浴。”
商成给指挥所门口的值勤军官还个礼,也不急忙进屋,站在滴水檐下说道:“不用那么麻烦,打盆热水来洗把脸就成;有漱口青盐的话,也带点过来。”他这才注意到檐下摆着一排大水缸。水缸里都蓄着深浅不一的雨水,浮着晶莹剃透的碎冰,从房檐上淌下来的雨滴打在水面上,发出叮叮咚咚的细碎声响。
看商成的意思是就要在这里洗脸洗手,上寨指挥先是惊愕随后是迷惑,却又不敢发问,也不好马上就指派人去办,觑着商成没留意自己,赶紧把目光投向钱老三一一这样干行不行?看钱老三使劲点头,他马上就让人把热水和青盐都送过来。钱老三在一旁补充,要他们送两盆热水和两份青盐。一忙上来他竟然忘记告诉指挥,商成的亲兵包坎也是正九品仁勇校尉的身份,在这小军寨里除了商成,就数包坎的勋衔最高。
商成还没琢磨那些水缸的用处,热水青盐就送来了。他漱过口,用块一看就是从来没人用过的羊肚白毛巾洗过脸和手,把毛巾递着一直伺立在旁边的边兵,搓着脸颊地对周围的军官笑道:“呵一一现在舒服多了。”说着,他顺手抄起木盆,左右看了看,走两步到了房角拐弯地方,哗地把翻着草渣黑沫的剩水都泼出去,转回来递给边兵,说道,“你们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就觉得脸上象戴着个硬纸壳,做什么都……”
他突然刹住话,皱起眉头望着那个一脸惊讶的边兵。
上寨指挥看他盯着那小兵若有所思,那小兵又还摆着一副伸手端盆子的姿势,赶忙解释:“大人是不知道,我们这寨子缺水,大井早几年就已经枯了,小井也是时有时无的,所以全寨上下用水都靠接点雨雪……”
商场已经把那个边兵认出来了:“小五哥?田小五?”
小兵就象见了鬼一样盯着商成的脸,似乎想在商成的脸上寻找出什么东西。听商成突然叫出他的名字,竟然把他吓得浑身一激灵,嘴唇蠕动了半天,才冒出一句话:“和尚大哥?”
竟然真是田小五!这意外的重逢让商成很是高兴和兴奋。他顾不上询问这个一别就是一年多的同伴的经历,先伸出拳头使劲在田小五的胸膛上擂了一下,惊喜地说道:“嘿!真是你啊!”
田小五被他锤得身子晃了一晃,退了半步,揉着胸口只是笑。
商成亲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又使劲地给了他一拳头,这才问:“你不是去燕州参加卫军了吗?怎么到这里当边兵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个话问得不合时宜一一田小五一定是在卫军里犯下什么过错,才被踢来马直戍边的。他立刻改口对几个军官说,“这是我同乡。当初我们在一起揽工做活,他是抬石头的,我是背石头的。是我一块饼掰两半的好同伴!”
几个军官赶紧朝田小五微笑点头。他们都认识田小五,知道这是夏天里才贬来的卫军一一他和人在战后争功,被人寻了过错踢到边军里的。不过他们谁都不知道这个小兵竟然和他们的新上司是熟人,而且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还不浅……
田小五瞪大眼睛,瞧着商成身上被泥浆子污得快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青色棉袍,半晌才咽着唾沫问道:“和尚大哥,你,你……”一个“你”字在他嘴里转了转了,却再也接不下去。他实在不能相信,当初和他一起背石头扛木梁吃菜团睡露天的商和尚,如今已经成了不得了的大人物一一连上寨指挥这样大的军官,在他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不敢随便说笑。
商成知道他想问什么,就笑道:“四月里打突竭茨,我运气好,一气砍了三个什么小撒目大撒目的,就换了这身衣服。”
他说得轻描淡写,周围的一圈军官齐齐抽了口凉气。他们早就听钱老三说起过新来的年青上司的故事,什么屹县屠虎渠州剿匪,什么打广平驿时单人破阵,守南关大营时五进五出血战不退……可这些故事实在是太过离奇,所有人都只当是听演义唱书,如今听商成亲口说出来,才知道先前钱老三讲述的故事还是太粗糙简单了一一这家伙竟然提都没提突竭茨撒目的事情!如今全燕山上下,谁不知道三块撒目金牌是夏季反击战里卫军最耀眼的战利品?卫军都恨不能把一场战斗里阵斩突竭茨三个大头目的战果编成歌来唱了!
钱老三也恨恨地盯着包坎一一枉咱们俩一起喝那么多回酒,你怎么从来就没提这桩事?
包坎只能朝钱老三咧咧嘴。这不能怪他,是钱老三自己不问……
商成放开田小五,问道:“你怎么来边军了?”
田小五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夏天里在端州城下立了功劳,可功劳却被哨长红口白牙地指给了别人,他气愤不过找哨长理论,争执中踢了昧良心的哨长两脚……结果功劳没争回来不说,自己也被寻了个“军械维护不善”的岔子踢了卫军。
商成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往日的同伴。他垂下眼帘叹口气,拍着田小五的肩膀说:“没事,在边军里好好干,一样能寻个出头的日子。”
田小五苦着脸笑笑。边军里出头太难了,何况还是几十年没仗可打的西马直边军;如今连土匪马贼都不敢来西马直做祸事,哪里还有什么出头立功的机会?惟有机会就是明后年和突竭茨的战事,可他现在是边兵,上战场也只能是护送粮草的小卒子,想立功图个出身,几乎是影都没有的事情啊。除非和尚大哥能帮忙……
但是商成已经握住他的手,说:“你先忙,回头有时间了来找我说话。平常有什么困难和难处,也可以和我说说。”
田小五笑一下,行个军礼,拎着木盆退下去。他和商成在一起做过工,也算了解和尚这个人,他知道,假如自己私人有什么难处的话,和尚肯定二话不说就帮忙,但是想要让和尚徇私情的话……听商成的话就知道了,他不会做这种事情。
几个军官还没转过神,商成已经指着那几个水缸问道:“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
上寨指挥赶紧说道:“是接雨水的。我们这里缺水缺得厉害,尤其是每年开春之后,三五个月不下雨也是常事,只能靠着老天爷撒的雨水过活。天长日久的,人们都养成了习惯,即便是不缺水的时候,也总要把水攒齐起来……”他咂下嘴,舔着干涩的嘴唇道,“一般人洗脸洗手的水,都不敢乱倒,还要拿去洗衣服喂牲口……”
商成瞥了一眼自己刚刚倒在地上的剩水,思忖着问道:“寨子里没水井?”
“有。”上寨指挥说道。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前头说过的话商成都没听到,赶紧再做一遍解释,“有两口井。都是十五丈的深井。大井已经枯了,小井也是半年有水半年没水。就是有井水也不顶事,打上来都是黄泥汤子,镇了再镇人也不能喝,只能拿去饮马。这都十几二十年了,寨子里就靠老天爷赏的雨水过活了……”
商成唆着嘴唇望着周围的营房,又看看个个面有忧色的军官,在檐下来回踱了几步,立定脚步说:“我听说,端州城里有个打井的好师傅,等我回去就派人把他接过来,让他专门给你们打几口井!”
第三章(32)田小五(中)
快到晌午的时候,一连绵延三四天的雨雪突然就停了。虽然天空中还压着乌蒙蒙的苍云,可太阳却穿过过云团之间的罅隙,抓紧时间把金黄色的阳光透射在军寨所处的这块小山冈上。
驮队运来的给养都已经收进了库房,驮马骡子也被人牵到军寨后面的马厩喂草喂料,小校场的一角再次空闲下来,除了一地的杂乱脚印,还有被人踩得到处都是的马骡粪便之外,再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这地方在片刻之前是多么的热闹。刚才临时用来拴马的几根木桩如今又派上了新的用场。木桩之间已经牵扯上细麻绳,不时有边兵将士抱着铺盖过来,把打着各种颜色的粗糙补丁的被褥抻摊在麻绳上一一他们要趁着好天气,把湿霉的被褥好好晾晒一回。很快地,这里就有了一条蓝蓝花花的风景线。
军寨后面,几间空置多年的老营房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大部分不当值的边兵都围聚在这里,瞧新鲜一样看着几家边户搬家。呀呀!边户竟然也能住在军寨里啊!这实在是太稀奇了!这简直比当边军冬天还能吃抱肚皮还要稀罕呀!难道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边兵一边悄悄议论着这不寻常的事,小声发表自己的“真知灼见”,一边对每一个在这几间营房里进出的女人品头论足。哪怕这几个女人个个都是削下巴凸颧骨一脸的菜色,如今也穿着和他们一样臃肿的黑粗布棉袍子,一点都显不出身段,而且平日里就是这些女人帮他们这些粗鲁汉子缝缝补补,说起来彼此都是熟面孔,可兵士们还是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直到把每一个边户家的女人都盯视得面红耳赤,依旧没有罢休的意思。
从更后面的一间大敞棚里突然传来一声拖长调子的吆喝:“开一一饭咧!开一一饭咧!”
这声音显然比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的吸引力更大,它就象散操时的号令,让围观的人群顷刻间就如退潮的海水一般散去。早有准备的边兵们把手里的土碗筷子敲得震天价响,嘴里嗷嗷欢呼着,踏泥趟水地都朝着伙房蜂拥过去。
胖墩墩的伙长跳在伙房门口的磨刀石上,很有气派地一遍又一遍地宣布:“鹿肉糜子酱菜汤,一人一大碗!白面饼子一人一个,黄面馍馍一人俩,糠菜团子随便拿!”他把手里的长柄马勺象矛一样地挥舞着,时不时地敲打一下那些想多吃多拿的不安分家伙。“指挥大人的话,让你们这帮浑球也沾个油荤!一一遭你娘!放下!饼子一人一个!”随着他的一声怒斥,马勺准确地敲在一个家伙手上……
那个嘴馋的家伙缩回手,很不服气地骂道:“多拿个饼你嚎个鸟毛!关你瘟丧事啊!”
伙长鼓了眼睛正要骂回去,伙房里又滚出一叠声的叫嚷:“闪开闪开闪开!小心烫着!”
人群哗地分开一条道,两个伙兵一人拎着个热气腾腾的木桶,一人端着个大筛筐,疾步穿过人群,一溜小跑着奔指挥所去了。伙长指着那两个兵,教训刚才的偷嘴家伙:“看见没有?大人们都还饿着肚子啦,就先给你们开的伙!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人群里也有人在骂。那家伙已经看见伙兵手里的筛筐里也是饼馍少糠菜团子多,也有些后悔自己多嘴,又发现自己犯了众怒,更是不敢再接口,红着脸缩了脖子,抓着自己的吃食肉汤挤出人群。
伙长却不罢休,叉着腰追着那兵的背影依旧骂骂咧咧:“……鸟毛蛋子东西!中寨送粮食过来的兄弟也是一饼俩馍,你凭哪条多吃多占!连指挥老大人自己都只有这分量,你算哪根jb毛,还敢妄想吃两个饼子?……”
田小五也混在人群里,慢慢地朝前挪动。但是他抢的位置不好,等他好不容易挤到汤锅前时,肉汤已经只见汤不见肉了。伙兵一勺子下去只给他盛了大半碗汤水。他看着没几点油花的“肉汤”,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脸伙长喷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都没抹,便拖着脚步过去领自己那份吃食。
绝大多数领到伙食的边兵都没回营房,他们端着碗,拿着吃食,就象一群归窝的野蜂般,又聚集到边户们的“新家”旁边,一边狼吞虎咽地啃咬着饼馍,一边兴致勃勃地继续瞅那几个女人。
田小五并没在这里停留。他阴着个脸就回了营房,然后把自己甩在大炕上。
他坐在大炕的炕沿上,呆呆地望着门口脚地上爬着阳光。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才端着碗一仰头,象喝酒一般,咕咕嘟嘟一口气把大半碗汤水全灌进肚子,然后撒气一样把陶碗使劲地砸在泥地上。
大海碗哗嚓一声摔成大大小小的好几瓣……
他凸着眼珠子瞪着碎陶片。因为纠缠在胸膛里的郁气和愤怒,他胡子拉碴的腮帮子上肌肉条子支支棱棱,上嘴唇伤疤处的小肉瘤也闪着可怕的红光。良久他才叹了口气,把手里攥紧了的饼馍放到自己的床头。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算了,事情都过去了,他现在都被踢到边军里了,还想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但是一个声音马上就站出来冷笑说:就这样算了?你真愿意就这样算了?看看和尚,看看人家如今的模样,你真就心甘情愿当个小边兵?看看和尚那身青色军官袍一一你本来也可以当上军官的啊,你本来也有机会穿军官袍的啊……眼下就有个机会!你可以去求和尚,让他帮你,说不定能寻个公道回来哩……
他的心立刻砰砰跳动起来。是啊,他可以去求和尚,也许和尚哥有办法帮自己讨个公道!看在两个人过去的情分上,和尚哥不可能不帮自己!……他应该会帮自己一把吧?
可他吃不准商成到底会不会帮自己。毕竟商和尚如今已经是大军官了,云纹玉佩,归德校尉,这些东西对他来说遥远得就象天边的云彩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他还会帮自己吗?他愿意帮自己这个当初的同伴吗?很难说啊……
营房里又进来个人,但是他只搭了一眼就没再去理会,只是坐在炕沿上,枯眉愁眼地为要不要请托商成帮忙而犯着犹豫。
进来的人脸色黝黑宽额深目,矮戳身材却很壮实,走路有些罗圈腿,手里端着碗汤,也没有拿饼馍,只抓着几个黑不溜秋的糠菜团子。这人似乎也有些奇怪田小五没去边户那里凑热闹,站门口楞了下才迈腿进来。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地上的碎陶片。他惊讶地望了田小五一眼,马上放下自己的碗和吃食,从门背后的墙角拿了扫帚过来。
直到这个人把碎陶片都扫到一堆,田小五才象蓦然醒悟一样从炕上一跃而起,过来就不由分说夺扫帚:“我自己来!”
那个明显不是中原人的边兵默默地把扫帚交给他,拿起自己的吃食,一声不吭地走到营房最里面也是最阴暗的角落里。
田小五把陶片扫到屋外,回来把扫帚在门口照原样放好,在自己的炕席边站了一会,拿着自己一口都没动过的白面饼和黄面馍,走到那个突竭茨族边兵面前,说:“给你。”那边兵抬头望他一眼,摇了摇头,低下头继续嚼自己的糠团子。
田小五把三个饼子馍都放在那兵的炕席上,默不作声转回身。
他蓦地站住了脚,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屋子里骤然多出来的几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商成带着上寨指挥和两个哨长,竟然钻进了这间又矮又潮又不通风的营房,如今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商成显然有些不习惯这屋子的高度,虽然他站直了腰脑袋也肯定不会碰到房梁,但他还是佝偻着自己高大的身板,笑着对田小五说道:“我随便走走看看。没想到你在这个什。坐,大家都坐。”说着把身边炕席上裹成一团的脏被褥推到一边,先坐下来,眼睛瞟着屋子外面道,“……本来说去看看边户们的情况,可那边……就先到处转转。”
几个军官都陪着笑脸,拿捏着在炕沿上坐下。
商成伸开手掌在炕席上慢慢抚摩着,笑着对几个军官说:“平时没骚扰边户的事情吧?没人对几个边户家的女人动手动脚吧?”
几个军官立刻站起来拍胸脯保证,绝对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商成摆着手让他们坐下,说:“我就是这么一问,你们别紧张。一一以前的事情我不管,不过以后哩,这种事情一定要杜绝,你们要对当兵的说清楚,谁敢在这上头犯事,谁敢偷鸡摸狗,我可是六亲不认的。”
几个军官刚刚坐下又刷一声全站起来,挺身肃立齐声说“谨遵大人军命”。
“坐坐坐,你们别一站一坐一惊一乍的。”商成继续说道,“白天不烧炕的?缺炭么?”又探手摸了摸被褥,搓着指头道,“被褥太薄了,里面填的棉花都朽烂了,士兵大冬天里盖这样的铺盖可不成。这样吧,你们列个单子我带回去一一单子上把你们这里缺的东西都写清楚,估算个大致的数量,我回头让人送过来。”他咬着嘴唇想了想,停顿一下又说道,“不过你们也知道咱们如今的情况,所有的问题一次性都解决不大可能,只能先拣要紧的事情办,就先解决冬天烧炭的事情,还有士兵的被服问题吧……”
几个军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有些坐不住的样子。
第三章(33)田小五(下)
商成眯缝着眼睛把营房里的情形打量了一下。
这是个竖甬式营房,一条二十步长短三步阔的过道连接着南北两边的房门。四面墙上都没有开窗户,朝北向的房门也掩得严严实实,所以屋子里并不通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霉馊气味,和淡淡的炕灰炭气夹杂在一起,总是在人的鼻端飘来荡去。东西相对的通铺大炕上,靠南边房门这一段,胡乱堆着裹着好几团乱糟糟的黑被褥;两三领黑不溜秋的老羊皮袄子也埋在被褥里。靠门边的脚地里搭着两张粗笨的木架子,一张架子上靠着七杆长矛,一张架子上挂着六把腰刀。
商成审视着兵器架。他注意到,有两杆矛的矛尖上已经结了铁锈,看样子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磨砺,就问道:“这营房里住了多少兵?”
钱老三迟疑了一下。这是他带的兵,但是他确实不太清楚这间营房里到底住了多少人。他求救似地把目光望向军寨的文书,可文书挺腰拔胸手压膝盖,一副正襟危坐全神贯注的模样,看来是指望不上。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军械架子,然后才不怎么肯定地说道:“十三……十四个兵?”
商成瞄了他一眼,然后问立在过道里一副神不守舍模样的田小五:“这屋子里住了几个人?”
田小五下意识地说:“十二个人。”他马上就感觉到有好几道凌厉的目光直逼到自己脸上,这才醒悟过来他现在是在和谁说话。他立刻并拢双脚挺直身子,再一次大声回答道:“禀告大人!这里住了十二个人。”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商成的意外。他皱着眉头问钱老三:“怎么回事?十二个人,怎么摆了十三把刀枪?”
钱老三已经立在炕前。他直着脖子红着脸,瞪大眼睛回望着商成,喉结不停地上下滚动,一口接一口地吞着唾沫,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商成的问题。
商成阴沉着脸,很不满地盯了钱老三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田小五。
“禀告大人:九月时烽火台轮值抽走四个弟兄,我们什就剩五个人了。另外那个什原本就只有七个人。”田小五大声说道。
商成直接问上寨指挥:“上寨的各个什,也配有直刀和弓弩吧?”
“是,每个什都配着一把直刀和三张弓。”上寨指挥赶紧说道,“这是要紧军械,平时都由军寨统一保管,大会操时才由各个什的什长领出来,罢了还要及时缴回去。”他其实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营房里十二个人却有十三把刀枪,但是又不能说自己不知情,只好一边挖空心思找话说,一面偷偷地拿眼睛瞟军寨的文书。文书早就已经坐不住了,畏畏缩缩地站在脚地里,低头躲闪着商成冷飕飕的目光,不安地说道:“……这个,可,可能是抽调走兵士之后,之后……没有把军械收……收回库房。”
商成点下头,只盯着那两个木架子看,对两个人的话都不置可否。
他在这不通风的营房里坐了半天,就觉得鼻端嗅到的炭灰气息越来越重,即便戴着眼罩,伤过的右眼还是又酸又胀一阵阵地泛泪花。他伸手到怀里一摸一一这才记起来他晌午前才换过袍子,如今穿的是一件临时找来的最大号边军棉袄,并没有随身揣着绵帕;而且那几张绵帕雨淋雪浸地一路用过来早就没法再使,刚刚洗过晾在指挥所里并没有**来。他心头忍不住一阵烦躁,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在过道里来回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回身凝视着钱老三,问道:“钱哨长,这是你带的兵吧?”
“是。”
“你调来上寨任职多久了?”
“禀告大人,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说起来时间也不算短,马上就是一个月。”商成左边嘴角轻轻上挑。“你怎么还不了解自己的兵?”
钱老三挺着胸膛大声回答:“职下知道自己做错了!请大人的军法!”
“你自己去领五皮鞭。”
“是!”钱老三嘶声答应着,踩着皮靴蹬蹬蹬就出去了。
几个军官面面相觑,都是神色惴惴。他们知道,钱老三来上寨之前本来是下寨边军哨长金喜的副手,贰哨的位置一坐就是六七年,早就干得满嘴怨言;结果商成刚刚上任就来了机遇,先是度家店剿匪,和金喜同时擢升正九品仁勇校尉,紧接着就被调来上寨做起大哨的哨长,显然是商成手底下得力得用的人。谁知道连他这个心腹都要受军法……
商成踱回到兵器架前,手指头在矛尖上捏了撮铁锈渣子,转过脸来,把肃立一圈的上寨军官挨个打量一遍,慢慢说道:“刀枪是兵士们阵前厮杀战场保命的根本,就是他们的第二条命。不止是直刀弓弩,就是这些刀枪,平时也需要妥善维护保管。你们都是老兵,也都是带兵的人,应该知道这些,也应该把这些东西告诉下面的兵士。不仅要和他们反复地说,还要经常检查,一定要培养出士兵们爱护军械的习惯。而且这些话不单是在嘴上说,你们自己还要带头做到;不单是做到,还要做好……”
几个军官已经做好了挨一顿严厉训斥的准备,却没想到年青上司到头来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料想中的暴风骤雨突然变成了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一时都有些怔忪,直到军寨文书大声吼“是”,才在一惊一悸中找回心神,躬身受教。
商成立定了看着他们,笑道:“你们别光站着和我说‘好’,关键是要扎扎实实地做到。兵器要保养好,军中风貌也要做好,象这种铺盖被褥胡乱堆叠,裤子衣裳扔得满地满铺到处都是的事情,也不许再发生。不然的话一一下回我再来上寨,要是再看见这生了锈的刀枪,再看见这落着灰的架子,营房里再乱得一塌糊涂,你们一个个都要小心你们的**。”
听他的警告里已经**两分玩笑,几个军官就知道今天这事不会再起什么风浪,心头一松,各人的神色也轻快起来。上寨指挥带头保证,要是下回商成过来时还发现这些问题,他也自己去领五皮鞭一一不,领五十皮鞭!
商成道:“我不来,军寨里也不能再有这些事情。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模样。”又说道,“还有个事情,你们必须立刻去安排一一前面四个烽火台的给养,要尽快组织人送上去!要挑最好的粮食,挑最好的被服,挑最信得过的人,用最快的速度送上去!”
上寨指挥收起笑容说:“我马上就去布置。”
商成叫住他,再吩咐道:“让钱老三带人去!”
上寨指挥楞楞地望着,一时摸不清商成的意思,不知道这命令该不该遵从,又该不该为钱老三辩护推托。毕竟这是桩不讨好的苦差事,四个烽火台都扎在山沟沟里,最远的离寨子能有六十里路,这天气道路又不好,来回跑一趟连个新年都过不上……觑商成的脸色,又不象是说笑,赶紧说:“好,就让他带队。”说着话就带着文书去了。
商成这才转脸朝营房最里面那个外族边兵打招呼:“苏扎,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屋子里剩下的两个军官还有田小五都是一怔,一同吃惊地望着那个叫苏扎的家伙。这个突竭茨人是钱老三带来上寨的,可钱老三平日里对他也没什么照顾,看见他被其他边军欺负也不替他出头,日子长了,人们还只当他只是恰巧和钱老三走到一路一一哪知道他竟然和商成也认识……
苏扎听商成唤他,直起身挺胸握拳先行个军礼,看商成还了个礼,才用他那特有的平直腔调说:“禀告大人!大人并没有问我话。”
商成一笑,招手让他走近,问道:“在军寨里呆得还习惯不?”
苏扎大声说:“禀告大人,习惯!”
“他们没欺负你吧?”
苏扎昂着头道:“禀告大人: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听他说得毫不迟疑,倒先笑了,说道:“你这就是说谎话了。你虽然入了我们大赵的户籍,可毕竟有个突竭茨出身,军旅中又是最团结最排外的地方,你一个新入籍的小兵,不受欺负怎么可能。”他摆手不要苏扎辩解,继续说道,“看你住的铺就知道了,这屋子里空余出来的铺位还有十好几个,你却谁在最里面的阴暗潮湿角落里,还说没人欺负你?”
苏扎绷着面孔,一双眼角发红的眼睛直盯着房梁,大声坚持道:“禀告大人:是我自己要求那个铺位的!大家待我都很好,没有人欺负我!”
商成的目光上下审视他好几眼,抿着嘴唇点点头:“那就好。”走两步站定,目光炯炯逼视着他,沉着声气说道,“你知道不知道,是我让钱老三不要维护你的?”
“……不知道。”
“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不让钱老三维护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是个突竭茨人。”
“……”
“你虽然入了大赵的籍,可在别人眼里,你还是个突竭茨人;你要想别人认同你,把你当做战场可以托付生死的弟兄,你就得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罪,直到别人想到你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再是你的出身,不再是你的过去,而是想到你这个人,想到你是个可以信赖的战友,那时候别人就会真正地信任你,尊敬你!你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大赵边军!”
“……”
“钱哨长就要去为烽火台送给养,你也去,哪怕是爬,你也必须把给养给我送上去!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是!”
……商成离开营房的时候,把田小五扯到一边,说:“我明天就要回中寨,你晚点过来一趟,把你在卫军里的遭遇里详细说一遍;我找个人记录下来,你再画个押。回头我把你的事情传文去行营知兵科,看能不能替你寻回公道。”
讨回公道,这原本是田小五梦寐以求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听到商成的话,他却半分的喜悦兴奋心情都没有。他唆着嘴唇望着空荡荡的校场,突然没头没脑地说:“我也要去给烽火台送给养。和尚大哥,你就帮我这个忙,让钱哨长把我编进送给养的队伍里。”
第三章(34)快过年了(上)
腊月二十七的晌午,商成带着人回到了中寨。
这是一座依着着山峦走向修筑起来的军事堡垒,呈不规则的长方形。西面是山,北面是一大片河水冲刷出来的河滩地,东面正临着不知道在这条川道里流淌了多少年的西河。西河如今已经已经结了冰,就象条亮晶晶的丝带盘绕在东墙外,宛然便是一条现成的护城河。寨子四面都是六人高的土寨墙,寨墙上敌楼、箭垛、弩台、藏兵室应有尽有。从这些纯军事用途的建筑物就能看出来,这座军寨在历史上也曾经是个声名赫赫的地方。事实上这里也的确是个兵家必争之地,仅仅就是五十多年前,大赵和突竭茨还在这里爆发了一次大规模会战,参与会战的双方军事力量前后超过四万人。自古以来,为了争夺这条贯穿南北的通道,为了争夺这座扼守通道的军寨,南方的农耕文明和北方的草原民族不知道打了多少回仗,死了多少人一一从军寨向北大约两里地,有一个叫郭沟的小山沟里,两边山崖都掏着大小不一的土坑土窝土洞子,每个坑窝里全都是层层叠叠的森森白骨。
现在的中寨早就没有当年的峥嵘气象。当年战旗飘扬刀枪如林的寨墙,如今已经人影难觅,只有顽皮的孩童偶尔会爬上去玩耍一回;当初架设威严的巨型床弩的弩台,如今只剩光秃秃的一块条石铺就的空地;敌楼因为年久失修,有几座的外墙已经可是出现了零星的崩塌前兆……只有寨子里那些还算布局齐整的街道和房屋,还能让人联想到往昔那些刀光剑影的岁月。住在这里的也不再尽是军人,更多的是普普通通的庄户,都是最近四五十年里从四面八方迁移过来的,其中的大多数都是那些在这块土地上抛洒过热血的勇士们的后人。只有在寨子南边这一块,还保留着一块面积不小的军营,不过驻在这片营房里的,却只有区区百十个边军……
民间有句俗话,“二十七,贴春联”,所以当商成他们进到寨子里时,家家户户的院门房门上都贴着红纸门对,“抬头见喜”、“喜迎新春”、“出入平安”、“四季纳福”等等讨喜话,随处可见。也有些富裕的大户人家门上要讲究一些,贴着文致些的对联:
“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驮队在路上一来一回折腾了**天,早就累得人仰马翻,此时嗅着空气弥散的油饼肉馍香味,望着到处张扬的过年喜气,人人都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的慌乱感觉,尤其是那些有家有口的壮丁边户们,更是全把眼睛直勾勾地瞄着商成。
商成了解这些人的心思,也理解他们的感受,刚进寨门便下了一道命令:“壮丁边户就地解散。明天上午巳时在军寨文书那里结工钱。为了表达边军对你们输工输力的感谢,每人再加五十文的额外酬劳。”
在一片“大人高义”和“谢老大人的赏”的欢呼声中,二三十个壮丁边户轰然散开。
商成指挥着兵士把马匹都牵进军营里的马厩,该喂草料的喂草料,该饮水的饮水,该寻牲畜医官来诊治的就诊治,再交代人一定要把进出马匹物资给养等各项数据都和军寨仓登记核对之后,他才带着包坎回到自己的住处。
他的住处是军营里前两年闲置下来的一个小院落。一间带两个耳房的正屋,两个厢房。正屋用来接见军官和胥吏士绅,偶尔也在这里招待客人,两间耳房一间是他的书房,另一间就是他的卧室。包坎石头一人住一间厢房,免得值班起夜彼此打搅。
本来按他的身份,是不用住在这个几近寒酸的小院落里的。他是西马直指挥,还兼着西马直边军的营校尉,勋衔更是高得出奇,比着北郑边军指挥使还要高出五级,所以人还没到中寨,寨子里就已经给他安排下一座宅院,不仅敞亮,而且气派,仆役杂工丫鬟厨娘一应俱全。可他嫌那处院子不在军营里,处置公事不方便,而且他又是单身,占不了那么多地方,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住进去。最后他相中了如今的住处。一来这院落就在军营里,离他的指挥所不过几步路,二来这里相对安静,他有时间看看书想些东西,三来住这里能避开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一一他一手抓军事一手管地方,是名副其实的西马直军政“一把手”,再加上还挂着个“假职”的头衔,说不定哪天就要高升一步,如今不知道有多少想钻营的人要和他结交哩,他就是要堵了这些人的门路……
他刚刚回到住处,才吩咐下去烧热水预备饭菜,院子里就拥进来一群军官书吏。这些人都是来找他办事的。有要批文的,要等回条的,有等他批钱批物的,还有向他请年假探亲假的……待他把各项事物分着轻重缓急都处置出个眉目,堂屋外早已经悄然换成了垂垂暮色。
他把最后一个文书送到堂屋门口,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吩咐人把洗澡热水送去卧室,一面隔着眼罩轻轻摩压着酸胀的右眼,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
等他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堂屋里已经亮起了一盏油灯。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他看书房里有人影晃动,便踩着厚底子棉鞋走过去。
一个值勤务的边兵正拿着火媒子点书房里的几盏油灯。
他的书房很小,除了一张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再没有别的家什。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不少的卷宗文书。这些东西有些是他从指挥所借出来的案卷,有些是他不在的时候积压下来的公文和军报。桌边还放着一本封皮都不知去向的书。书的纸张边缘已经磨毛了,泛黄的纸边一页赶一页地朝上翻卷着;装订的棉绳也象是断开过,被人重新缀好之后打了个很大很难看的死结,凸楞楞地搭在书脊上。
他注意到,桌的正中还整整码着一叠红封纸。
他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红封纸,打开一看,一行工工整整的正笔楷书写着几行字:
“恭祝商指挥大人新春见喜。西马直关氏。奉仪郎关繇。年月日。”
原来是关繇的岁贴。他抿着嘴笑了下,把帖子颠倒正反看了看,又在一堆红封纸里翻一遍,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一一没有礼单呀,看来这岁贴就是个拜年的贺卡。他在心里笑骂了关繇一句:这个小气鬼;自己送他两兄弟一个人一个“奉仪郎”,结果俩人除了来寨子里看过自己一回,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连饭都没请自己一顿……
其他的红封纸也都是拜年的岁贴,下属的、兵士的、周围乡绅的,都有;全都是简简单单一张帖子,既没夹片也没礼单。最精致的一封岁贴的喜辞并不起眼,不过是“愿大人新年纳福”和“恭祝大人抬头见喜”这样的套话,可落款却是乌压压一大片,数一数竟然有十七个,任二、鲁石头、周七、罗三……他团起眉头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些人都是中寨的边户。可其中有一多半都刚刚跟他去给上寨运送物资,怎么他们的名字也添在这帖子上?
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十七家边户合送的岁贴一一男人不在家,女人便请代写帖子的人把她们男人的名字添上。
他把送这些帖子的人都在心里默记了一下,思量着怎么样去给他们回礼。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回送岁贴显然是不合适的办法,即便他送出去,别人也不敢收,那么就只能在礼物上动点心思。边户们好办,一罐油几升米再加几十枚给娃娃们纳福给老人们贺喜的岁钱,这就够了,再多了反而要让他们惊慌惶恐;兵士们呢?送他们什么东西?还有军官书办呢?那些士绅该送点什么?
总得买点什么才好,实际点的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最好。
他把眼罩推到额头上,拿块绵帕慢慢地揉着右眼,心里慢慢地琢磨着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让人既能收下又能感到满意。
他没去考虑置办这些礼物要花多少钱。自打他在燕州待职开始,他就没领到俸禄,依照包坎的说法,待职期间的给俸和就职之后的薪俸是一样的标准,而且都是在他就职之后,由有司直接分拨到西马直。他是七品官,又有实际差事,俸、禄、津、职、料……各种名目的薪俸补贴合一起折算成现钱,一个月能领到三十贯出头一一只是这笔钱就足够他为每个送岁贴的人送上一份礼物,而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支领薪俸,这笔钱已经超过一百贯一一非常客观的一笔了……
他突然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去年的腊月二十七,他和莲娘,他们小两口,相拥着躺在被褥里,为怎么样才能体面而节省地过个新年而一文钱一文钱地精打细算,他们还憧憬过他们的将来,并且为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会更象他一些,还是更象她一些而犯过争执……
第三章(35)快过年了(中)
他记得,去年过年前把两笔拉下的帐债还上之后,家里就剩六十七文钱,房檐下没有挂着肉,炕上没有新做的衣裳,米柜面缸都快见底,灶房里的油盐也已经告罄,他整天整晚地叹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过这个年。是妻子背着他,把她心爱的烂银簪子拿去抵了四百三十文铜钱,换来了米面油盐和两斤羊肉。年三十那晚守岁吃饺子,妻子只吃没角的素馅饺子,把有角的肉馅饺子都夹给他,还对他说,自己害喜,沾荤腥就犯恶心。那些羊肉饺子是被他和着泪水一起吞下去的……初四要回李家庄子给丈母妻哥拜年,直到初三那天他都还在为一点微薄的贺礼犯愁,又是妻子替他解决了大难题,她就象变戏法一样从钱柜里掏出一串钱,还对他说:她哥的三个娃娃一人三文,孝敬她娘二十文,剩的七十文钱正好扯四尺好布,剩的还能买两斤点心。他实在是太粗心了,竟然没有发现妻子那天穿的竟然不是她最喜欢的那件水蓝苏绸袄子。直到正月快过完的时候,他才很愚蠢地问起这事……
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一道骤然闪过的光亮把他唤醒过来。他怔怔地望着那盏灯芯就要烧尽的油灯,思绪还停留在对亲人的思念中……
良久,他伸手抹去挂在腮边的一行泪水,木着脸从桌上拿起一份军报。
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值勤务的边兵已经站到了书房的门边。
他问勤务兵有什么事。勤务兵说,有着急的事情找他,眼下就在堂屋等着。
就是前次去下寨报信的关家老三,关繇的胞弟;度家店剿匪之后叙功授了奉仪郎的官身。商成觉得这个年轻人读过书脑子好使,见事灵光做事踏实,于是在来中寨前特意征求过他们俩兄弟的意见,把关家老三带来中寨做个文书。不过这关宪如今还是个见习的身份,平常很少有直接和商成打交道的机会,所以商成一时也想不出他来做什么。
他让勤务兵把关宪叫进来,顺便再给自己打盆滚烫开水带张干净毛巾来一一他右边的眼睛刺疼得有些熬不住,得用热毛巾敷几回才成。
关宪现在已经进到书房里。这是个二十岁刚刚出头的年轻人,脸庞五官和他哥很象,却没有关繇那份圆滑的世故,一件湖水绿绸面直襟夹袄收拾得利利索索,一进门就先朝他很恭敬地施了个文士礼,说:“前天我大哥来拜望大人,结果大人不在。本来说在寨子里等大人回来的,不过他知道大人一回来肯定事务繁忙,多半没时间见他,就留了一句话:我大哥请大人务必在年节里到家里坐坐……”
商成有些惊讶。虽然说他和关家两兄弟的关系处得不错,但是这大过年的时候,他们不先来拜望自己,却留话让自己过去“坐坐”,似乎不合礼仪呀。难道说关繇有什么机密事情要和自己商量?他马上把方才下属们汇报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而且真要有要紧事,关繇就不该回去呀。他琢磨不出究竟,就问关宪:“你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关宪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商成想了想,说道:“那年上我尽量抽时间去你家走一趟吧。”他暂时还不清楚这当了官该怎么过年,有没有什么规矩,也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有闲暇时候,就干脆含混答应着,去不去的再说。
可关宪这个脑子灵醒的家伙竟然追问起他上司的上司:“那请大人示下个时间,等放大假我归家时和大哥说,家里好准备。”
商成摆了下手说:“都是熟人,还准备什么?不用准备,有口热茶就行。”
“我大哥说,一定要请大人说个准确的日子。”
商成想不出来关繇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竟然会这样郑重其事。他唆着嘴唇思忖了一下,说道:“不是初三就是初四。就定在初四吧一一初四上午,我一准去给老人家拜年。”
关宪答应着就准备退出去,商成又叫住他:“你别忙着走,我有点事想问问你。”他指了桌子前的一把椅子让关宪先坐。他站起来把屋角的舆架搬到自己的座位边摆好,让勤务兵把半盆白雾蒸腾的热水放架子上,掉着手拧了热毛巾,裹成一团压着右眼,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问关宪:“你在户科办事,记得帐册上的银钱余额和仓库里的结余物资不?”
说到公事,关宪倒比寨子里那些军官书办从容得多,坐在椅子上恭谨地回答:“这些东西户科都有明细帐册,大人要是盘查帐册的话,应该找户科的蒋书办。要是大人只想问个大数,您这里应该有份抄件。”
商成在桌上的一堆卷宗里翻出那份抄件,朝关宪晃一下说道:“就只有这份,这月上旬的报告了。我想知道的东西这上面没有。”看关宪目光带着不解和猜疑,脸上也有几分紧张不安的神色,就笑着给他解释,“你别多想,不是要查你们的帐。我也是看见你才突然想起这个事的。本来这事不该找你打问,但是老蒋已经下差回家了,总不能把他再叫回来;刚刚你在,就顺便找你问两句。”
庄宪这才放松下来,问道:“这个月的最后汇总还没出来,不过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不知道大人想问什么?”
“仓库里实收着多少银钱?”
“两日前仓中盘存,计铜钱五百四十三缗另一百六十四文;布一百另七匹;绢二十六匹;谷九十四石,粟一百三……”庄宪记性好,掰着指头便一路细数下来。“……草料一千九百七十三束。”
商成一边听他说,一边和手里的报告对照,末了问道:“怎么钱和布匹都多出这么一截?”
“一个是北郑边军司送来的一个半月的粮饷,另外一个是四乡八里的年敬,两样都是三天里刚刚送到的,所以库存就涨了许多。”
商成把报告放到桌上,沉吟着问道:“那年前的各项支出,你们做过预算没有?”
庄宪有些惊讶地问:“大人两个时辰前不是已经准了蒋书办的度支吗?”
听他这样说,商成也有些错愕。他批准了户科的支出计划了?他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那份报告的详细内容他已经忘记了一一当时来找他请示的人实在太多,蒋书办的报告又都是些和薪饷粮秣发放有关的事宜,他也没细看就打了勾用了印。现在看来他当时勾得有些草率了一一想不到那竟然是年前的支出计划。他重新拧了张热毛巾,不好意思地对庄宪说:“刚刚回来时太忙,公务积了一大堆,老蒋的报告没细看。你记得其中的大致内容不?”
庄宪仰着脸想了下,缓缓说道:“记得。薪饷支出是二百另七缗八百七十五文,年赏一百四十八缗三百二十文,公使钱一百另二缗,料钱是布一百三十四匹,绢……”年前度支案是他和蒋书办一起做的,说起来还是他的执笔,其中的内容他记得一清二楚,军官书吏的俸是多少,禄是多少,薪钱是多少,布钱是多少,从钱又是多少;兵的饷是多少,赏又是多少……
他一笔一笔的细帐分说得详尽分明,商成却已经听得头都大了,心头默计半天数字,突然打断道:“停!这已经超支了!哪里有这么多钱发?你们怎么造的支出预算?”
庄宪从容地点头说道:“的确是超支了。不过边军指挥衙门本来就没把足数送来,依照旧例,欠下的部分在元宵节之后逐月添补。而且因为上寨的薪饷通常都是夏季换防之后才发放下去,所以帐上有这笔支出,但实际上并不需要准备那么多钱。”
商成这才明白过来这其中的道理。不过这些并不是他想问的事情:“现发补发这些先不管一一我就问你一件事,发完这些钱之后,库里还能有多少节余?”
“铜钱四十三缗,绢十三匹。其余粮秣不计在内。”
商成登时叹口气。把绢折算进去,也只有七八十贯一一这点钱够个屁用啊!他马上就要张罗给上寨送年货,还要送炭送被服,还计划要给他们新打两眼井,顺便用石头砌个大蓄水池,这都得花钱,而且还是大价钱一一仅仅打井修水池就得一百贯朝上……
既然手头的余钱怎么算都不够使,商成也就不着急了。他想,干脆等明天和户科的老蒋商量,看能不能寻个临时的办法先使着,无论怎么样,也要先把年货木炭被服送上去,哪怕自己出面做工作,先把军官书吏们的年赏扣一部分下来哩,也要保证上寨的士卒边户们过个富裕年。而且他还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挪借项目,就是那个公使钱。公使,顾名思义就是办公支出了,把这一百来贯暂时挪借一下,让大家都吃点亏,这样谁都不好有意见。不过他还是很谨慎地问庄宪,这公使钱具体是指什么一一万一这也是大家的福利,他一声招呼都不打便使到别的地方,肯定会招人议论说闲话。
“这是大人的办公费用。”
庄宪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怎么公使钱竟然是他一个人的办公费了?问过之后他才知道,这笔钱是朝廷交给他使用的行政开支,主要用途就是迎来送往接待各路官员,这一百多贯是他冬天里三个月的累积公使钱,能用就用,用不完的话,依惯例,节余部分就揣他自己的腰包一一这实际上也是公认的官员“福利”。不过只有到了相当一级的地方主官,才能有这样的“待遇”。
商成简直是喜出望外,一连声地追问:“就是说,这钱我随便派用场?”
庄宪低垂着眼帘,恭谨地回答:“是的,大人,公使钱由您随意支派,循例是不需要向户科销帐。”
“好。”商成高兴得连备受煎熬的眼疾都忘了,“这下事情好办了!”
第三章(36)快过年了(下)
听说公使钱自己能随意支配,商成登时喜出望外。这样上寨修水井蓄水池的费用就有了着落。而且这样一来,他手头也显得宽绰,给上寨军士置办年货也更加从容,年节里也不怕没有人愿意去上寨送物资一一他可以出更高的脚力钱雇佣人手嘛;出差的边兵也能得到更多补贴。除了这些,说不定还能有些节余,中寨下寨的边兵也能跟着沾个便宜。
他心里盘算着办下几桩事的费用花销,愈想愈有些兴奋,忍不住站起来走了两步。这才发现关宪竟然是干坐着陪自己说了半天话,自己连口茶水都没请别人喝。
“你看我,竟然忘记给你倒茶水了。”他急忙在屋角的几案上拿了个干净茶碗,先倾了点茶汤涮下杯子,把残水朝脚地上一泼,再倾了大半盏热茶汤端给关宪,说:“子端,你可是帮了我的大忙。”
关宪急忙站起来双手接了茶汤,道过谢捧着茶杯刚刚坐下,忽然听商成这样说,又急忙站起来,恭道:“大人所问,都是宪的本分;职责所在,不敢轻心怠慢。宪实不敢当大人的谬赞。”
商成也不解释,一笑说道:“你坐。你没什么要紧事要办吧?”看关宪摇头,他也不着急说自己的事,先走到耳房门口探头看看外面的天色一一早就黑得深手不见五指。他叫来勤务兵,让他去伙房里看看有什么吃的没有,随便弄点能填肚子的东西就好,转过身对关宪道:“说咱们的事。就这,我想给上寨送些年货,你看置办什么东西比较合适?怎么样才能少花钱又让大家都过个舒坦畅快年?”
关宪眨巴着一双秀气的细长眼睛望着商成,一时不明白上司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又要少花钱,又要让人过个舒服,这可真的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他毕竟是乡间世绅家出来的弟子,耳闻目染多少知道一些当官的“诀窍”和官员们的心思,略一楞神马上就明白过来:商成这热中心切又想要捞名声,偏偏又舍不得把递到嘴边的公使费这块“肥肉”都花出去,所以才起了“花小钱办大事”的心思。他思索了一下,缓缓说道:“年节上人们着紧看重的不过是吃和穿,另外就是来往的礼轻礼重。上寨将士们的穿都是朝廷供给,大人不用操心;军寨里尽是军士,顶多就是上官袍泽之间来往,再也没个走动地方,礼物轻重也不用太费心思。惟独着紧就是个‘吃’字。只是从中寨送精细吃食上去太过弥耗,那边也难以贮存,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一一不如这样,大人可以在周边村寨收买活羊活牛送过去,让他们自行处置。这些都是活物,容易运输,路上的消耗也不大……”
商成听得高兴,一拍大腿笑道:“就是这个话。还是子端的心思灵活,我就想不出这么个好点子,光知道一门心思地琢磨怎么让将士们吃好喝好。”他抚着脸上伤疤,顺着关宪的思路想了想,又说道,“还可以在中寨买些精细点心,烧鸡酱鹅什么的也弄点,和牛羊一块送过去。嗯,这些都不用太多,寨中将士们聚餐时,每桌上摆两盘子点心分点鸡肉,起个点缀就好。”
关宪还是头一回听说“聚餐”的新辞,有些讶然,嘴里念叨两遍,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抬头笑道:“大人这‘聚餐’的说法新颖别致,倒是形象贴切。送去上寨的年货,牛一头羊十口足够,再加其余的点心熟食,顶多二十贯出头……”
“还有驮马嚼耗和驮夫脚力,也要十贯上下。”
关宪一楞。他算的费用已经含了这些东西,可商成提出要预备十贯,他实在是想不通两三个人能做下的事情怎么会开出这样大的花销。他悄悄瞟商成一眼,接着说道:“……中寨和下寨的军士也是大人的下属。”
商成笑道:“那也给他们发牛羊聚餐。不能让他们说我这个校尉厚此薄彼。不过这两处都只驻着一哨人马,不能全照上寨的规矩来。一一唔,那就一个哨发一头牛五口羊;点心什么的就随上寨一样。”
关宪坐椅子里拱手说道:“大人如此体恤下属,足见厚道。”他心中早就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说道,“大人乍来西马直,就为乡亲们除掉度家店这处匪祸,大家感佩大人的恩情,却一直没机会答谢大人。宪虽然不才,也可以代十九处村寨的乡亲们说句话:这些许的牛羊就不用军寨另外派钱支出了,大家都愿意为朝廷报效,替大人分忧。”
商成摇头说道:“这不成。丁是丁卯是卯,各是各的事情。剿匪安民本来就是驻军的职责,绥靖地方是我们的本分,不能凭这个就去白拿乡亲们的东西。何况一营边军竟然让一窝土匪祸害西马直那么长的时间,说出去就让人脸红,乡亲们没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混帐蠢蛋,我们就该知足了,哪里还能收乡亲们的犒劳?就算收了犒劳的牛羊,又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吃进嘴里?”他摆下手不让关宪说话,自顾自继续说道,“不能扰民,这是驻军的规矩。牛羊要依时价买,不许按官价强制征收。我去和老蒋打招呼,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你把手头的事情都放下,先办这个,明天就去办,争取赶在年三十之前办好。上寨的事情也由你安排,正月初五之前,年货必须送到上寨。”
关宪急忙站起来答应。
商成笑着鼓励他:“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办差事,可别办砸了,别给你大哥丢脸,也别给我丢脸。一切用度都从宽里打算,不能让我的兵受委屈;不过能省的钱也要尽量节省,我还要拿钱派别的用场。”说着又收起笑容。“还有一条你也要花出去的钱别变着方再给我塞回来。初四我去你家给你老娘拜年,要是你哥敢给我塞钱塞物的话心我把你开销了。”
关宪本来就是做着这样的打算,现在被商成说破,脸色不禁是又红又白,局促半天才嗫嚅地说道:“宪安敢?”
“不敢就好。”商成取了上寨指挥开列的亟需物资清单递给关宪,说道,“这上面的东西你先看看,回头和库存核对一下,做个详细的汇报。其余东西不急,不过木炭被服两样必须尽量尽快地筹备,争取和年货一起送上去。”
关宪接了单子就被纸片上密密匝匝的东西吓了一跳,还以为是马上就要的军需,攒眉咂舌正思量着是不是先和商成譬说难处,免得办砸差事吃挂落,听商成说不用马上都备齐,才放下心来,笑道:“要是大人只要求木炭被服这两样东西,我还是能打保票的一一周围的大户人家里木炭都有富裕,又是随烧随有的东西,斤,要多少都是说话间的事情。”他抖着纸片一笑,“才五千斤炭而已,半天时间就能备齐。袄子也没问题。北郑边军衙门刚刚送来五十套冬装,就全部给上寨送过去。只有被褥麻烦,即便有棉花,临时做也赶不及。不过可以收羊皮。各村寨年前屠宰的羊只多,羊皮也多,往年都是硝好等到春天皮货商人来收,我们可以收些给上寨送去。这东西能垫能盖,费点手工还能做成袄子穿,其实比棉被褥还实用。”
商成呵呵笑道:“好主意!就依着你,收羊皮子!你再顺便买点大针线,给上寨送东西时替我写封书信给上寨指挥,让他把做羊皮被褥羊皮袄子的事情交给那几家边户人家的女人,按工付给酬劳支给粮食。”他突然想起个事情。“还有个事情你也替我办一下。你从我的俸禄里支钱,去买二十斤砂糖两百个鸡蛋,再买两石细粮,随驮队一起送过去。信里给上寨那边交代清楚,这是我送给那个家里有吃奶娃的边户人家的。”想想还是觉得这样处置不妥当。他抿着嘴唇盯着晃动的油灯光亮,幽黑的眸子在灯光中灼灼生光,心头陡然间一阵迷惘恍惚,使劲摔下头才把心神收回来,说道:“让上寨指挥把那家边户的奶娃子和他娘都送出来,中寨里安置。几家边户里五十五岁以上的男人、五十岁以上的女人,也都送来中寨。”
商成说一句,关宪就低着头答应一声。虽然他心中尽是疑问,不明白商成为什么突然对一对边户人家的母子如此着紧看重,又为什么会突然对这些贱籍大发善心,可他还是很知趣地没有问缘由。
说了半天话,商成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把大半盏冰凉的茶汤一口饮尽,更是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地饿得难受;偏偏去伙房拿吃食的勤务兵至今也没个人影。他皱起眉头正准备自己跑一趟,包坎一手拿着两个大海碗一手端着个大陶盆走进来。勤务兵拎着个木桶跟在他后面。小小的耳房里立刻飘荡起一股浓郁的炒鸡蛋香味。
商成顾不上说话,没等包坎把一盆子炒蛋在桌上放好,他已经夺了双筷子飞快地拈了一大夹,仰着脸扔嘴里,嚼都没怎么咀嚼,在嘴里转一圈便吞下去。一连拈了两三筷子,才问道:“馍呢?你都没说给我带俩馍过来?伙房里没有?菜团子也成呀。”他从包坎手里接过一大海碗满满腾腾的手揪面片,闭上眼睛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扑鼻的香油气息让他一脸的幸福神往。他不忙吃面片,先喝一口热汤,让油乎乎的汤水在口腔里滚荡一口,才慢慢地咽下去,咂着嘴说道:“真香啊……”
包坎再盛一碗面片朝关宪虚让一下,看关宪摇头说自己已经吃过了,溜门槛上蹲了,捧着碗撇嘴说道:“你也是七品大官了,还一天到晚菜团子菜团子的。说出去都不嫌丢人?”
商成已经希哩呼噜刨了半碗,比划着筷子对关宪说道:“老三,一起来吃点,老包做面片的手艺不错,关键是他舍得放油,不象别人,做出来的面片清汤寡水,吃起来就象糨糊。”说着就招呼勤务兵再去拿一副碗筷。
关宪盯着他手里比盆小不了多少的海碗,眼睛都有些发直,摇头说已经吃过了。
包坎碗里的面片也下去了一半。他包着一嘴面含混地说道:“你当人家关老三和咱们这些当兵的一样,看见油荤连命都不要了?人家可是读书人,食不厌精脍不厌那啥的人,不能和咱们一样。”吞了嘴里的东西,仰脸望着商成说道,“说起来大人也读书,还写字,怎么吃起东西来就象头饿狼?”
第三章(37)这就是过年?
第二天一早指挥所刚刚开衙,商成就找来户科的蒋书办。他把自己的想法和关宪的办法都告诉了老蒋,并且希望老蒋能把户科里的事务重新安排一下,以便关宪能专专心心地办好差事。他对老蒋说,他理解户科当下的难处,年终时节,户科大概是衙门里最忙碌的部门,赋税徭役各种数据的核对清眷、薪俸赏钱的明细发放、库存物资的清点关封,都是户科的事情;可关宪要办的也是大事情一一毕竟牵扯到四百多号官兵哩,而且上寨那边的事情又拖不得,偏偏离年假又只有两三天了……
他原本以为蒋书办会和自己扯几句皮,会指着繁杂的公务和自己抱怨几句,说不定还会不动声色地给自己使点绊子一一几天前他为上寨的给养输送被延误而大动肝火时,这个蒋书办就是被他骂得最难堪的人之一。谁知道他刚刚说罢,老蒋马上就点头说好。老蒋表示,连他自己在内,户科上下所有人都会全力配合关宪办好差事。老蒋还说,不仅户科如此,其他吏礼兵刑工五科也不会拖关宪的后腿,他们都会尽力帮着把事情办好办妥当。
这一下轮到商成吃惊了。要不是他看着蒋书办说话时一脸的诚恳和真挚,他简直会以为指挥所六科预备和自己打擂台了。
这才几天呀!指挥所六科就集体都转了性?
老蒋还提出了一个建议。他说,既然要送年货,既然要让上寨的官兵过一个欢欢喜喜的红火年,干脆就按着人头给上寨的兵士发一部分年赏,顺便送几令红纸上去,这样兵们也能拿钱封个红包相互拜个年,图个吉庆火红。
毫无疑问,这是个好主意。商成马上就同意了这个建议,并且让蒋书办和关宪一起商量斟酌出一个具体的赏钱发放办法。
这一回蒋书办做事情再不象前两回那样拖泥带水,他说干就干,辰正三刻不到就在寨子里贴出时价收购牛羊木炭羊皮子的告示。牛是大牲口,是庄户们耕田种地的好帮手,除非老弱到不能使或者家中有大事急等着用钱,等闲不会有人愿意卖出来,在中寨这种小地方更是不容易收上来。可羊不一样;和绝大多数稍微富足点的村寨一样,中寨里的庄户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羊,别说指挥所只收二三十口羊,就是再多一倍的数量,收齐也不会有什么难度。所以老蒋也没找商成请示就擅自更改了办法一一不收牛,就收羊,猪也行,不管羊还是猪,反正都是时价。告示一张贴出来,寨子里正在为猪羊卖不出去而焦愁的庄户立刻蜂拥而至。过晌以后,当四周的村寨得到的庄户赶着猪羊来卖几个趁手活钱却被告知已经收讫时,都气得吐了唾沫骂娘。
到傍晚时,木炭的事情也有了眉目,寨子北边靠官道的一处炭场里有上万斤现成的木炭,只要能一次性全部收购,炭场主人情愿以市价的七成把木炭全卖给边军。虽然木炭的数量大,但是用钱却不多,关宪和赶来的炭场主人商谈了一番,就做主买下了所有的木炭。他认为,上寨过冬需要木炭,中寨的边军烧炕取暖也同样需要木炭,既然花同样多的钱能买到更多的东西,为什么不占这点“便宜”呢?
猪羊皮子都收上来了,木炭也有了着落,蒋关两人马上就开始组织驮队。本来年关里最难办的就是人手,往年年节里出工的脚力驮夫,不是贱籍边户,就是长官看不顺眼的边兵刺头,偏偏这一回商成又有命令,不许象往年那样随意指派边户,也不许随意抽调边兵,只能优酬雇佣,庄户边户一视同仁。边兵军士和衙门书吏也可以参加驮队,但是不发工钱,出差期间薪饷津贴都翻两番,事后补假期。有了这样的指示,哪里还用发愁招不齐人手?蒋书办也算是开了回眼界一一他在指挥衙门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看见边户们拥挤在公事房门口,一面朝屋子里挤一面高声大喊:“我是边户,这是我们份内的差事!我是边户!……”
对于蒋书办和关宪这两桩“先斩后奏”的处置办法,事后商成都给予了赞赏和鼓励。在腊月二十九那一晚的指挥所团年饭上,他还特意提到这两件事,当着大家的面把老蒋和小关夸奖一番,号召大家都向他俩“学习”,要在“工作中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
很显然,当时在座的胥吏书办们对指挥大人的这些话都是茫茫然似懂非懂。不过书办里也有消息灵通人士,知道指挥大人以前曾经当过几年和尚,这些令人费解的言辞肯定是某部佛经里的佛家偈语;至于其中的深奥涵义一一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各人回去细心揣摩……
年三十上午送走蒋书办带领的驮队,商成又马不停蹄地带着礼物慰问寨子里的几个因伤退役的老边兵。这些老边兵都是外乡人,在家乡犯过错,从边军里退下去也没脸面回去,就滞留在寨子里,靠着拣个破烂帮个零工还有老弟兄隔三岔五的周济苟延残喘。商成看这些老兵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艰难了,炕是凉的灶是冷的,连柴禾都是可怜巴巴的一小堆湿木棍,有些人甚至连床象样的棉絮都没有,一领老羊皮躺下去就是铺盖起来就是衣服。他难过得都不忍心在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站。他二话没说,就让人马上给这些老兵张罗一处能住人的地方,并且代表中寨边军全体官兵,邀请他们参加当晚的聚餐。他还对他们说,他会尽快找人解决老兵们的实际问题,总要找个妥善法子让他们在西马直生活下去;要是他们想家了,他也可以给他们开文书出官凭,还给他们发盘缠,总要使他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回自己的家乡去……
不知道是这些穿着新袄子的老兵在场的缘故,还是包坎那五音不全的嗓子吼出来的军歌调动了大家的情绪,或者是满桌子的猪肉羊肉晃得人眼花缭乱,也可能是几十坛酒点燃了现场的气氛,总之那一晚的聚餐热闹无比,边兵就象疯了一样又唱又闹。
商成有眼疾,自己也知道一些应该忌讳的饮食,所以平日里基本上不怎么沾酒,姜蒜也吃得少,所以聚餐的时候只吃些酱菜干菜,就着猪肉汤啃几块饼子,然后就坐着看兵士们闹腾。开始时他还把持得住,别人来敬酒,他端着酒碗抿一口,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他勋阶高,又是主官,别人也不会和他计较。可渐渐地大家都有了酒,他再想“意思意思”就不成了。先是几个营哨军官嚷嚷着敬酒不能“意思”,接着几个队长什长也来要和他喝一碗,然后是十来个和他走过渠州又打过广平驿的边兵,随着就是度家店剿匪的一群兵士,最后连几个老兵也要和他这个“顶好的大人”喝一碗……
喝到最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年初一,绝大多数兵士都还在宿醉赖床的时候,他就已经爬起来。洗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就着头一晚的残汤剩菜啃几个半冷不热的硬饼子,带着包坎就骑马出了寨子一路向南。两个多时辰赶到下寨,在金喜家随便刨几口吃食,一路的疲惫都还没散去,就开始在下寨里忙碌。前面因为剿匪没赶上拜寿的那个老寿星家,这一回要郑重拜访,金喜扣门包坎随伺,四色礼四个兵士一人捧一盘,都是拔胸叠腹身体挺得笔一般直,商成自己全套七品官服官饰双手执了红彤彤的大红年贴朝老人门前一站,转眼间半条街又都堵门了看稀罕的人,红火的热闹景象比老人过寿那天也不差几分。老人的儿子儿媳先被吓晕接着又乐晕,一个个张大了嘴出来进去多少趟,直到商成带着人离开,楞是没想起来要给指挥大人上茶汤,直到商成他们一行都进了军营,老人的大儿子才攥着几个裹着钱的红喜包撵过来,不由分说就朝几个人的手里塞。还礼心切再加上激动过头,他竟然忘记这里是军营重地,而且也忘记了发喜包的顺序一一金喜包坎一路发过去,最后才发给商成这个穿着青色官服的大官……
当晚下寨边军又是聚餐。热热闹闹一顿饭吃下来,商成又是大醉酩酊,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
他谢绝了金喜两口子的挽留,胡乱收拾一番就又骑上马回了中寨。
晌后回到中寨,还没落座,各路给他拜年的人就络绎不绝。来的人有军官有士兵,有书办有文书,有庄户也有近处的士绅,常常是一拨人还没走另外一拨人已经赶到,堂屋里的几把椅子就没个空的时候,靠墙摆了两圈条凳还是坐不下,实在没落脚的地方,有的人干脆就站在房檐下等。来的人没一个空手,箱笼钱帛在院子里摆成了溜,仅仅是禀贴礼单,包坎就收了好几叠。
无论是送钱帛还是送鸡蛋,不管礼轻礼重,商成都先收下。没办法,人实在太多,他也不能每个都交代别人把东西带回去。只是在天黑客人都离开之后,他才交代包坎,把所有的礼物都悄悄退回去。他还特意叮嘱包坎,退回礼物时说话一定要婉转,不能让人家错会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