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8)重逢孙仲山(下)
商成知道马直寨,就在北郑的西北边。他还在霍家堡养伤时,闲聊中就曾经听姬正和范全说起过这处军寨。六七十年以前,马直是当时的燕山卫的最大军寨,常驻卫军一直保持在三千人以上。为了抵御南下的突竭茨人,大赵立国伊始就以马直寨为中心,在上下马直川还有西马直川接连设立了五处堡寨,构筑起几层防线;又以这些大小堡寨为依托,从内地移民屯田。为了争夺马直川,大赵和突竭茨在百二十里的川道上你来我往打打停停,一晃就是四五十年间。宪宗年间,朝廷还一度动了在马直设县的念头,目的就是要完备在当地的统治和完备当地的防御。可就在设县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草原上邻近川道口的两处水源地却接连枯竭,一条蜿蜒流淌几百上千年的河流,从那以后再没有看见一滴清水,只留下一个干涸的湖泊和一条被枯草掩盖的河道,往日牛羊遍地的丰饶牧场,从此成为豺狼出没的蛮荒之地。人们都说,那是老天爷生气了,他在惩罚突竭茨狗。没有水源,突竭茨也不再觊觎马直川,把攻击方向转到如其和留镇;也因为没有了突竭茨的压力,马直的驻军也逐年递减,如今整个马直道只有两营的边军和两哨卫军,加起来不过千余人,连鼎盛时期的两成都不及。
商成一边给孙仲山碗里夹菜,一边问道:“你在马直的情况还不错吧?”
石头嘴里嚼着块牛筋说:“孙校尉在马直能有啥不好”话没说完就被包坎在桌子下面踩了一脚。
商成没理会石头,继续关心地问道:“手下的兵士能听你的不?”
商成乜石头一眼,嘴唇动了动鼻子里喷出一股长气,终究还是没开口责备他。有姬正范全明里暗里的照顾,石头这官当得太顺利了,他到现在都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孙仲山既感激又惊讶地看了商成一眼。这番话若是从包坎嘴里说出来,或是换作别人来说,他一点都不惊讶。包坎一看就是个老兵,军旅中摸爬滚打过十几年的人,一定深知其中的奥妙一一新官没点本事,到了新地方根本镇压不住场面。可商成这个驮夫竟然也有这样的见识,就实在是教人不得不佩服。他捧着碗恭谨地说:“倒让大人担心了。不过职下不是职务调动,而是整哨人换防,如今在马直的部下都是从如其过去的老人,职下都支使得动,他们也听我的话。”
石头瞪包坎一眼,伸脖子咽了牛筋,正要乱骂两句,听商成这样说,又插嘴道:“谁敢不听长官的话?”他用筷子拈一大块酱肉,递到嘴边没急忙吃,撇嘴道,“谁敢不听话就先抽三十皮鞭!敢哼一声就挂木桩上晾起来”
包坎忍不住冷笑道:“说得能耐,还挂木桩上晾起来一一就不知道是谁被挂在木桩上哩!”
石头额头上鼓着青筋就要反唇相讥,孙仲山已经端起酒碗说道:“来,石头兄弟,我敬你一碗一一拱阡关前要不是你替我挡一下,这世间哪里还有孙复这个人。”
石头端起碗摇头说道:“孙大哥这话可不中听一一阵前厮杀,相互没个照应还能活命?我替你挡一下,那你替和尚大哥挡了几下?和尚大哥又替我挡过几下?守南门大营那会子,不是包子拼命拉我一把,我的脑袋身子就得分家。还有打赵集的杜家祠堂,一个兵替我挡了一刀,肚子上破开一条缝,肠子都流出来”他越说声音越低,到后来已经渺渺杳杳犹如鬼吟,两只眼睛望着昏暗的房梁呆呆出神,青白的面孔在油灯光亮下恍如鬼魅。沉默良久突然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吐口气,抹了把泪水,脸上挤出抹笑容骂道,“遭你娘的老孙,喜日子净说些混帐话,勾得人记起那些浑事一一和尚大哥,你说该不该罚他三杯?”
商成也有些走神,听石头问他话才硬把思绪拉回来,伸手在地上抓起个没开封的酒坛,两三下掀了封泥朝孙仲山面前一墩:“你自己看着办。”
孙仲山也不含糊,捧了坛子仰起脖,咕咚咕咚就是一通豪饮,黄澄澄的酒水顺着嘴角滴得满襟都是。末了把坛子倒提过来晃两晃,表示自己没偷工减料,这才把酒坛搁到地上,撩起衣角擦嘴,略微充血的小眼睛闪着红光,挨个把三个人打量一回,嘴里呵着酒气道:“我是喝过了。和尚大哥,石头兄弟,还有包家兄弟,你们呢?”
商成哈哈一笑,自己拎过一坛酒拍去封泥,也是一口气喝得涓滴不剩。
在酒楼点席面的时候,五斤装的“四季香”石头要了四坛。先头四人已经喝了一坛,第二坛也下了小一半,商成和孙仲山再各尽一坛,这酒便没剩下多少。石头站起来说一声“我去买酒”,转身就出了门。
对于石头这种失礼的举动,商成早就见怪不怪。他由着包坎给自己倒酒,问孙仲山:“你是什么时候来燕州的?”
孙仲山以为这是上下级之间的谈话,收了脸上笑容端正坐好,目光平视商成恭谨回话:“职下是九月初七到的,到今天已经十二天了。”
“我们交情不一样,私下里说话不用这么拘束,大人职下的显得生分。”商成笑着说。
“职下谨尊大人令。”孙仲山道。说着他自己也笑了,就势奉承商成一句换过了称谓。“我本来也不想这样说话的,就是和尚大哥身上煞气重,我总觉得是上峰在考量我”看包坎要为自己斟酒,急忙站起来要夺酒坛,嘴里说连声说“我自己来”,夺两下没成功,就双手捧了杯盏微微低头让包坎替他倒满。
看孙仲山的长相和脸色眼神,商成就知道他的年纪绝对比自己大出不少,不过他也知道孙仲山绝对不可能任自己唤他一声“哥”,便不再询问他的岁数,免得大家尴尬,随口问道:“你来燕州做什么?”
“卫府月前发下文告,说是调拨四十匹军马给我们,我这趟是来领马的。可到了之后才知道,马匹被行营临时征用了,当时说过了重阳节就能签发下来,结果到现在连根马鬃都没看见。”
“那你们现在住哪里?”
孙仲山笑着说:“我们也住在这驿馆里”
“也住这里?”商成惊讶地问,“那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们?”
“我们住的是前院,十几个人的大屋大人进出都是走的西门,我们走的是南门。”
孙仲山一说,商成马上就明白了。他抚着伤疤也笑起来。
说话间石头手里拎着挟着四坛酒回来,还顺道在街市上叫了两只焦黄酥脆的烤羊腿,都切成细细薄薄的肉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个黑漆木托盘里。
再喝酒吃菜闲聊天时商成又知晓了一桩事一一驻马直的边军有两个营,却只有一个校尉营指挥。他马上动起这个职务的脑筋,并且详细询问了马直各寨各营的情况。他想,虽然边军升迁慢,但是他眼下的归德校尉也差不多到了尽头,想要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没有彪炳战绩赫赫战功的话,接下来的几年十几年里都得原地踏步,而且即便他捞到个旅一级的实职,今后他上战场拼杀的机会也不会,大部分时间还是要在军阵后面指挥调度。这可不是他想得到的东西。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冲锋,要血淋淋地陷阵,要用直刀长矛上的突竭茨人鲜血来实现自己的复仇。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马直边军有没有和突竭茨人硬碰硬的机会?
“有。”孙仲山很肯定地说,“突竭茨大军虽然不走马直,但是小股的突竭茨人狗还是经常骚扰,尤其是春初秋末,突竭茨狗经常蹿进来劫掠。上月我们还在西马直和他们干了一仗,一次就砍了十六七个突竭茨狗。”
商成还在抚着伤疤沉吟,石头和包坎先兴奋起来,开始找孙仲山打听“屠狗”的机会多不多。
商成知道,边军的主要职责就是警戒卫戍边境,其次是保护屯田的边民,基本上没有主动出击的可能;况且朝廷对突竭茨作战也不太可能出动边军,即便有边军参战,顶多就是负责运输或者看护粮道,冲锋陷阵的苦恼性微乎其微。而且他还要考虑一件事,他去边军当个营校尉,要是朝廷开始对突竭茨大动干戈的话,他还有没有可能马上赶回来?
“和尚大哥可以假职。”孙仲山给他出主意。看商成不明白什么是“假职”,就解释道,“就是暂时充任几天营校尉,一旦有了合适的人去接替你,你就可以马上回卫军。”
“要是没有合适的人来接替我的职务,又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孙仲山也答不上来。他从来就没听说过这种情况。没人接替怎么办?当然只能接着干下去了
在边军一直干下去?商成可没这个想法。所以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然后把话题转到其他地方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唤商成去卫府报到。卫府正式通知他,他已经被临时调往马直西寨,担任“假职”营校尉。卫府里负责职务调度协调的高级军官还特地接见了他,语重心长地告诉他说,这次把他调去边军“假职”,实际上是让他借机多学些军事,增长军事指挥上的经验,以便今后别再象以前那样蛮干,提柄直刀就向前冲。上峰还说,象他这样的骁勇悍将,很快就要派上大用场
第三章(09)蹊跷的假职
商成万万没有想到,他在燕州府待职一个多月,最后竟然“待”出这么个结果一一边军马直西寨指挥。而且这还不是正式的任命,是“假职”,就是说,他是代理指挥
要是他能够选择的话,他肯定不情愿接受这个差使。但是他没的挑拣。他才到卫府,还没见着考功司的司官,盖着提督大印的公文连和表明他边军营校尉身份的铭牌就已经递到他手上,他心头再不乐意,也不敢违了军令。
看来他只能先去边军里呆一段时间了。好在公文和铭牌都是卫府考功司的司官亲手交给他的,并且和颜悦色地同他说了半天勉励的话。这说明卫府还是比较看重他,多多少少让他失落的情绪有些安慰。
石头对他假职的事都没什么反应。他是商成的亲兵,商成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这没什么好说的。包坎还有些兴奋。和营哨相望纪律森严的卫军比起来,边军虽然待遇差点,却没那么多约束,他跟着商成,完全狐假虎威一回。他觉得自己肯定会非常威风,因为在整个马直川里,再不可能有比商成的勋衔更高的军官了,自己完全可以在一漫川道中横着走;说不定不用靠着商成的庇荫他都能耍下威风哩一一他可是堂堂正正的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孙仲山听说商成去马直西寨做指挥,还兼着营校尉,立刻高兴地说,他和他的一哨人就在马直西;其中还有一些人商成也认识,都是从广平驿一路下来的老弟兄,商成去当他们的营校尉,简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情。他拍着胸脯朝商成保证,校尉大人的手指到哪里,他和他的人就一定打到哪里。
对孙仲山的暗示,商成只是笑着表示赞赏和感激,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实际上,他压根就不想去当这劳什子的边军校尉。好在卫府的公文里并没有提到赴任的具体日期,所以他决定暂时不忙上路,先在燕州等等,看事情还有没有什么临时变化。他为自己找的理由是马直西寨的军马还没有领齐;等他取齐四十匹军马就上路。
一连几天,他天天都打着催要马匹的幌子朝卫府跑,希望能撞见个自己认识又说话管用的上司,好倒一下“苦水”,也许上峰同情他的遭遇,能替他说几句好话,那样他就不用去马直了。
可他在卫府里进进出出好几天,到底也没能找到愿意替他说项的人。几天里认识的上司倒是遇见过两三个三五回,可他们都是站着和他寒暄两句,说几句不关痛痒的鼓励话,还没等到他表露出对“假职”一事的苦恼,便都寻着托辞把他打发走。失望之余,他也觉得整件事有些不对劲一一按理说,他是没根没基刚刚冒出头的新进军官,又是卫军里排得上号的“悍将勇将”,这些人即便不刻意招揽自己,也不该把自己朝外推呀,难道说自己去边军假职的背后另有一篇文章?
他越想越觉得这事情蹊跷。
可是,谁会和他过不去呢?半年里他除了打仗就是养伤,来燕州待职也是天天窝在驿馆里,等闲连这小院落的门都很少迈过去,他还能得罪谁?他不单没得罪过什么人,还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少好处,跟着他上阵厮杀的人升官的升官发财的发财,连因“病”回上京调养身体的李慎都因为他立下的功劳而得了朝廷的嘉奖,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会来给他下绊子。
到最后他也懒得动脑筋了。边军就边军吧,假职就假职吧,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也许卫府这样安排,真是为他好呢?他从军的日子毕竟太短,窜升得又太快,并没有实打实地带过两天兵,缺乏军务上的经验,卫府是在重用他之前给他个熟悉军中事务的机会
既然拿定了随遇而安的主意,他也不再去担心自己的前途,于是不再朝卫府跑而是天天呆在驿馆里,一边等着牧马监的通知,一边在读书和闲聊中打发时间。
和他聊天的一般都是孙仲山。有时候包坎也会过来插几句嘴,石头则是抓紧最后的机会和情人待在一起,经常整天整宿地不落屋。
在一起说过几回话之后,商成才了解到孙仲山的一些事。孙仲山是定晋威平人,家里世代务农,因为有百十亩好地,所以家境很不错,他虽然也种地,但还读过几年书,《千字文》是学完了的,很能认识一些字。东元二年他十七岁时,家里为他说了一门亲,是他的远房姑表妹,眼看着佳期将近,哪知道乐极生悲他竟然闯出件祸事一一朋友成亲,他多喝了两杯酒劲上头,又是少年心性,借着闹洞房的机会,趁人不注意偷偷爬到床底下,直到夜深人静才爬出来,拿墨汁污了脸装鬼吓新人,结果朋友竟然被他活活吓死家里使了无数的钱才保他没被卖作官奴,最后判了枷两月杖八十充军燕山。
说起当年自己的荒唐,孙仲山忍不住潸然泪下:“我一走就是十六年,其间从来没和家里通过音信,都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光景。我不求福不求禄,只求老天爷能可怜我这个罪人的一片诚心,给我一个孝敬爹娘的机会”
商成又是气恼他又是可怜他,默然半天,才问他:“你这么多年就一直没和家里人联系?”
不是孙仲山不想和家里联系,是他没脸面更没资格和家里联系。他的案子判下来那天,他爹就把他的名字从户族里勾除了,他充军上路的时候,家里没人敢去送他,还是他娘央告托他的一个姨,给他捎了一贯在路上花销的钱。铜钱早就蛤光了,为了留个念想,他把串钱的细麻绳换了下来,至今还珍藏在他的贴身口袋里,有时候想家想得狠了,他就拿出来看看,哭上一回,人也好受些
除了聊说往事,两人也说一些军务上的事情。商成不太懂边军卫军的条例制度,什么七禁令斩五十四斩,什么步军操典马军操典还有《五军略》,他一概是俩眼一抹黑,他身边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一一石头就不用说了,比他还不如,包坎也说不清楚,就知道闻鼓辄进闻金辄退军中不得大声喧哗,再问就斜睨商成答一句“我听队长的”,时常把商成气得一肚皮邪火找不到地方撒好在遇见了识文断字的孙仲山,折腾两天,商成总算背熟了起禁令五十四斩,步军马军操典也约略知道个轮廓。
商成还重点询问了西马直川里各堡寨的情况。因为孙仲山调过去的时间并不长,很多事情都说不上来,只是笼统地说了个大概:西马直驻守边军说是一个营,其实只有四个不满员的哨,合计不超过四百人;三个大点的军寨分别扼守在八十里川道的三个要道口,其中下寨最大,中寨最小,但是热门常说的马直西寨,说的就是中寨。从上寨出去直到燕山北麓,沿途设了四个烽火台,各烽火台都派着一什兵士。川道南边还有两个边军家属聚集的村落,早年屯田的移民也修有堡寨,它们大都靠近下寨
在等待接收马匹的时候,商成还去找过一趟文沐。
他本来没这个打算,不过后来想想,多结识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处,而且他之前还答应过人家,所以他还是抽了个空去探望这个行营知兵司的朋友。
他以前来过右军设在燕州西门外的军营,也曾经驻足打量过行营知兵司,这里留给他的印象是很普通,平常的院落,平常的大门,平常的房屋瓦舍,甚至连块匾额也没有。要不是门口站着两个兵士,他几乎以为这里住的是个寻常富足人家。
但是他这回去时看见的情形完全不一样。
院落还是那个院落,大门还是那个大门,依旧没有匾额,可门口站岗的兵士却变成了八个。这里不仅多出来六个持矛伫立的卫军,还多出来一个挎腰刀的值勤军官,而且军官的态度神情都是一丝不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瞧那股子认真劲,似乎比卫府门口那个军官的气派还要大。进去去的人倘若没有公文,那么对不起,即便是天王老爷来了也进不去。
商成不是天王老子,但是他有云纹玉佩,他能凭着这挂在腰侧的小物件,在燕州城里各处衙门进进出出,只要不是特别重要的地方,他都可以来去自如。然而今天他的玉佩没能派上作用,行营的值勤军官虽然对他本人恭谨恭敬,但是没有公文就别想进去。
商成把自己的来意告诉了军官。他是来找人的,并不是来办事的,怎么可能随身带着公文?
无论他怎么样解释,军官就是油盐不进,再三地说好话都不行。不过军官还是好心好意地告诉商成,文校尉如今不在行营,他前天就随知兵使去迎接柱国将军、京畿行营副总管兼行营参赞了.
第三章(10)下寨风雪(上)
初冬的午后,凛冽朔风之中,一队人马在尘烟漫起的土道上艰难行进。
天空灰蒙蒙的。大团大吞灰褐色的乌云在北风的推动下,缓缓地漫过山顶,翻翻滚滚地向南边压过来。老松从这山望去那山,山坡上尽是枯黄景色,已经掉光叶子的杂木撑着光秃秃的树杈,在惨白的阳光下无精打采地苟延。偶尔也会有一团几点的奄奄绿色,就如稚童的信手涂鸦一样,扎眼地点缀在漫山的破败中。大地已经过了霜,冻得干裂的泥土坷拉缝里,随处可见失去生机的枯草败叶。乍然一股寒冽冬风顺着川道袭来,满地的干草枯叶就象断翅的蝴蝶一样,被风卷着,贴着地打旋子飞舞,陡然扬起又慢悠悠地飘落下去
商成在马上埋着头半侧过身子避风头,直到贼风过去,他才放下遮着右眼的手,从紧扎的袖口里拽出一方锦帕,擦去眼窝里的泪水。因为右脸颊上受过重伤,他的半张脸皮都被坟起的疤痕扯走了形,右眼的眼睑外翻得厉害,所以留下个迎风流泪的毛病。
他闭着右眼半眯着左眼,在马上拧身打量了一下队伍。散在队伍前后的十一个手下兵士都裹着簇新的棉袍,沉默不语地骑在马上前行。队伍里还有三十余匹驮着麻包的军马,都把缰绳拴在前面一匹的鞍桥上,低头相跟着温驯地迈着碎步。
他把锦帕细心地翻一面爹好,重新塞回袖子里,挑起目光望着远处山梁上一颗孤零零的松树。在灰暗天穹的衬映下,老松愈发显得深沉孤傲,立在梁上安静地注视着山下道路上的一行人。不远处黑沉沉的山脚山有处十来户人家的小村落,俱是低屋矮垣小院落,冬闲着的男女庄户都象瞧什么稀罕事一样,站在墙垣后门阶上朝他们张望;裹着补丁叠补丁黑布破袄的鼻涕娃也趴大人腿缝里看热闹。
他收回目光,就看见孙仲山拽着马缰绳在路边候着自己。
孙仲山在马上平臂行个军礼,禀告道:“大人,看天气随时都可能下雨,请大人示下,是不是让弟兄们紧赶几步路,早点到下寨?”
商成还没开口说话,就觉得额头上轻轻一凉,下意识伸手摸一下,只觉得冷飕飕一点寒意在手指肚上弥散,紧接着额头脸颊又是三四点冰凉,仰起脸看时,天已经愈加地阴暗下来。村落里传来娃娃们嫩声嫩气的欢呼尖叫:“下雪啦!下雪啦!”
“护着粮食要紧!用油布把粮包都盖起来!”商成没顾上和孙仲山说话,立刻下令。他从燕州接收了四十匹军马,经过北郑时顺道就支领了一百五十包军粮,都是陈年小麦,最怕过水。随着他一声令下,队伍即刻停下来,十余个兵连同他自己都翻身下马,各自扯了插兜里的油布先给粮包盖上。可驮架实在太多,油布根本不够用,顾了这匹马就顾不上那匹马,兵士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商成下命令,直到看见商成取了自己包裹里的换洗衣服来掩在麻包上,才赶忙有样学样。
等商成把三匹马的驮架都盖好,冬雨夹着碎雪已经飘飘洒洒地落下来,顷刻之间他的肩膀头就已经有了两团模糊的湿渍。他抹了一把敷在脸上的雨水,揉着右眼窝对孙仲山说:“你马上去下寨,让他们带上油布过来。要快!”
孙仲山答应一声就扬鞭催马去下寨搬兵。
商成转过身,对还在细雨中忙碌的兵士喊道:“大家加把劲,收拾好赶紧上路,早到下寨一时就能早歇一刻。”边喊,边过去帮个边兵绑扎驮架,几件内衫两件直襟叠起来,勉强护住粮包。拽紧麻绳打个活结直起身,又看见个瘦弱的边兵把身上的袍子也脱下来盖驮架,自己却被冻得脸色发青清鼻涕长流,眼睛却红得有些异常,过去从马背上扯起袍子,不由分说裹住那个兵,嘴里恼恨地骂道,“你不想要命了?穿上!”伸手背在他额头上一摸,觉得热得烫手,瞪了那小兵一眼,扬着声气喊道,“孙哨已经去下寨搬救兵了,咱们紧赶几步路,半路上就能接住他们。孙哨肯定也会知会下寨为咱们烧热水做热饭!”
一时收拾停当,商成上了马鞭子一指北方说声“走”,队伍沿着曲折的道路就蜿蜒北上。谁知道雨越下越大,走出去三里地不到,人人身上都被雨雪浇得半湿,被风一吹,个个都是面青唇白两排牙喀哒乱响。商成现在也后悔,早知道是这般光景,他当时就该下令在那处村落里避一下,等着下寨的人来了再上路也不迟。但是这世界上什么都有就是没后悔药,如今他只能下令在路边一块勉强遮风挡雨的孤崖下暂时休整;又让石头和包坎找来枯枝残叶,先点堆火应急。冒着股股白烟的火堆还没窜起火苗,就看见一行人在雨雾中旋风般冲出来。
隔着十多步那队人就已经滚鞍下马,从马背上抢下扎成一团的物件便跑过来。商成这才看清楚,这群人里领头的正是披着米黄色油布雨衣的孙仲山。
孙仲山一面帮商成换上干净袍子穿好雨衣,一面给商成介绍那两个恭谨侍立的军官。听说掉来西寨任指挥兼营校尉的商成亲自冒雨押运粮草马匹,下寨的哨长贰哨都过来迎接了。
商成虽然换了衣服,可身体里的寒气一时半会还没消褪,身体依旧冷得厉害。他搓手顿脚吁着寒气对两个施礼的军官摆下手,嘴里咯咯有声说话走音:“别那么那么麻,烦了。赶紧让弟兄们换衣服,都冷冷得不成了。”一眼瞥见一个军官腰里系着个水葫芦,把僵直的手指伸在嘴边哈气,哆嗦着问道,“你葫芦是水,还是酒?”
姓金的哨长这才如梦初醒般解下葫芦,揭开葫芦盖递过来:“大人,是酒。”
商成接过来二话不说先灌一大口,一股微酸的酒气顿时在口腔里弥漫,再喝两口,便觉得胸腹间犹如燃起一团小火堆,烘烘暖意从火堆边一路散发到全身,就手把葫芦递给石头,笑着对金哨说:“我可不是酒”
金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在懊悔,生怕自己给新任上官留个坏印象,这时候听他言语里带着玩笑的意味,本来的担心立刻就丢开一半,陪笑说:“大人见笑。我老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要是哪句话说错了,大人可别朝心里去。不过这里肯定不能久留。这北郑冬月里的雨雪一落起来就没个完,再呆下去怕雪越下越大。再说这里根本遮不住风雨,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要尽快回下寨才行。大人放心,这里就交给我和老蔡,包管掉不下一颗麦。大人和孙哨还有各位弟兄们先去寨子。寨子里已经在预备酒菜热水,就等大人和各位弟兄,都先洗个热水澡拔掉身上寒气,再好好吃喝一顿,然后抱个婆娘朝炕上一滚一一我担保大人立刻龙精虎猛。”
“安排得不错。”商成点下头,半边脸上绽出一丝笑容。“这干衣服换了也不成,寒气还停在身体里,是要洗个热水澡祛寒湿”
姓钱的贰哨听商成口气,以为他已经同意了,便对金哨说:“赶几十匹马也要不了几个人手,这里离寨子也近,半个时辰的事情这样,我留这里处置,你陪大人和孙哨先回去。”说着悄悄递个眼神,示意轮到金哨替自己说两句。
商成瞟钱贰哨一眼,抿嘴笑道:“这里留一什兵足够,你们俩都跟我回去。跟我的兵也要先走。寨子里有医生没有?”看两个哨长一起点头,便说道,“回去就把大夫叫来,我有个兵病了,”他指了下刚才那个脱棉袍遮驮架的小兵。那小兵正裹紧新换上的袍子,手里有气没底地拿个酒葫芦,抱着手肘缩肩耷脑地蹲坐在崖角最靠里的地方一个劲哆嗦。“怕是路上就着了凉,有点发烧有点寒热病的迹象。带着水没有?”
钱贰哨立刻解下自己的葫芦。
“是开水?”
钱贰哨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下头。
商成禁不住奇怪地望他一眼。天寒地冬的,怎么这钱贰哨竟然会带着一葫芦水?就算是想讨好自己,也不用这样细致吧,竟然一个带酒一个带水。他忍不住拨开盖闻了下,没有酒味,便让孙仲山给那小兵送过去。
金哨呵呵笑着替自己的副手解释:“禀告大人一一老钱喝不得酒,稍微沾一点,就会从耳根一直红到屁股尖。”
金哨的话虽然粗鄙,但也另有一番风趣,商成又看钱贰哨没喝酒脸都已经红到耳朵根,忍不住也是抿嘴一笑,道:“当兵的不喝酒的人可不多见。”转眼望着金哨,问,“那老金你应该能喝吧?”
金哨咧着嘴说道:“三斤五斤地随便喝。”摸着头笑笑,问,“大人人高马大的,想来也是善饮吧?”
商成唆着嘴角似笑非笑说道:“我是三杯就醉。一一只喝三杯肯定醉,喝到三斤就没问题了”
两个哨长先是齐齐一楞,然后便哈哈大笑,边笑边悄悄交换个眼神一一不错,看来这新来的营校尉是个好打交道的人。
第三章(11)下寨风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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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雨雪阻道,一行人当晚便歇在马直下寨。商成原打算第二天一早便赶路去他在中寨的指挥所,但是当晚躺在下属给他安排的上房里,微微醉意中听得外面的风夹着雨雪整整呼啸肆虐了一宿,就料想这计划怕是行不通。次日卯时寨子里雄鸡报晓把他吵醒,眼睛还没睁开,便闻听得屋外房檐下滴答水声绵绵密密,披了棉袍出门看时,外面天低云黯到处都是一片黝黑,猎猎北风裹着蒙蒙冬雨,打得房顶地面刷刷作响。
他一手压着棉袍,一手伸出去试雨,片刻间手心上已经砸了十数颗雨点,丝丝凉意从掌心弥漫开,被风一吹,便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胳膊直蹿到头顶,眨眼间四肢百骸竟然都有一种透彻骨髓的感觉,忍不住打个寒噤。收回手使劲搓两把脸,赶走清晨乍醒的懵懂和迷糊,张开双臂尽情地伸个懒腰,长啸一声,登时觉得浑身轻松爽快。
他信手把袍子团两下塞在窗台上,在檐下左右扭几下腰,双手握着拳头,左臂半伸右拳压腮,一脚前一脚后半屈着腿,弓腰搭背在地上条两下,上半身接连三四个虚晃,左拳一摆右腿在地上猛一蹬,借着脚腿腰背力量的瞬间爆发,右拳猛地横扫过去一一拳头砸在顶檐柱子上,发出咚一声响;檐上的灰尘断草细碎杂物扑簌簌落了他一身。
他自己也被这动静吓一跳,赶紧扶了柱子一把,仰头眯着眼睛查看房檐时,就听有人在他背后大声地赞叹:“大人好力气!好本事!”
他转回头,说话的是下寨的边军哨长金喜和贰哨钱老三,包坎手里端着木盆陶碗,和孙仲山跟在后面,便松开手,搓搓巴掌指节上的灰,摇头说道:“什么好本事,卖艺把式,只能看个热闹。”他瞧瞧金喜的气色,又用眼神和钱老三打个招呼,扭脸对金喜笑道,“老金你才是真本事。一一昨天晚上喝得门都找不见,这天光刚刚有点光亮就能爬起来,脚步还走得这样稳,怎么练出来的?”说着从孙仲山手里接过自己的棉袍,抖开来穿来。“都进屋子里坐着说话。”就挽起袖子在雨阶前漱口洗脸。
金喜三人都没进屋,站一边陪着他说话,金喜道:“大人太谦了。刚才那一拳头只怕能有五石力气”
钱老三觑着眼打量下柱子的上下接榫,又用力推了推顶檐柱,自己也锤了一拳,比较一下,拧着眉头道:“不止五石,怕是有七石。”
金喜说是五石,本来就有些奉承商成的意思,听自己的老搭档说商成那一拳的力气竟然有七石,不禁有些咋舌,鼓着眼睛盯商成看半天,嘴里喃喃说道:“怪不得,怪不得!孙哨说和尚在屹县赤手空拳杀了两只老虎,我还不信,现在信了一一遭娘瘟的,那唱书里的故事居然是真的!”
金喜有些失神,说话也没了对上司的恭敬,钱老三赶紧接了话茬说:“当然是真的!要不然大人怎么可能一阵就力斩突竭茨人三个大撒目?怎么可能一战就做到归德校尉,授了两亩勋田?三个大撒目,三块足金牌子,这可是咱们燕山建卫以来的头一回啊!象大人这般的神勇,作旅帅当军司马是早晚的事情”
“怎么才是旅帅军司马?象大人这样的能耐,就是封侯拜将也不算难事!”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半真半假地吹捧巴结,商成也不搭腔,一时洗漱好,顺手泼了木盆里的剩水,给盆子碗都递给包坎,嘴里说“屋子里暖和进去说话”,又让孙仲山去准备笔墨,就自己当先进了屋。
三个哨长贰哨都跟着他进来,各自搬了凳子坐在炕边,趁着商成喝米汤啃饼子的时间,几个人又东拉西扯地说笑几句,看商成吃喝好抹了嘴在炕桌边居中坐了,三个人也就停了嘴。孙仲山有差事,盘着腿坐在炕桌边,把笔墨在桌上铺开;金喜钱老三把凳子挪动炕边,整肃了神情专心等着商成说话。
看着三个在边军里厮混多年的军官神情中都对自己恭谨有加,商成心里也很有一些得意。军旅中一讲资历二谈战功,除此之外什么身份高低背景大小都是虚话,有身份有来头,顶多只能教人礼让你三分,即便别人对你尊重尊敬,也不过是表面文章,全都不能当真。他吃粮当兵不过半年,资历根本就谈不上,归德校尉的勋阶和营校尉马直指挥的职司也只是在官面上能派用场,可三个哨长端坐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凛然谨慎模样,显然不是看在他的勋阶职司而是看在他的战功上
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战功啊。
他唆着唇慢慢抚摩着脸颊上的伤疤,收束有些走神的心思,挑着嘴唇笑道:“都别那么拘束,又不是谈什么军中要务,只是说点杂事。我这趟从燕州带回来四十匹军马,在北郑支领了半个月的粮秣,本来想着到中寨之后召集四哨的哨官们见个面,相互认识熟悉一下,顺便讨论这些粮秣马匹怎么调剂。既然被老天爷的风雨滞留在下寨,那就先和两位商量一下怎么分配这些东西。”他真正领有职司的时间毕竟还短,处置这些平常事务又和指挥打仗摧城拔寨完全不一样,几乎一点的经验,所以口气里没有命令的意味,反而带着商量的口吻。
金喜和钱老三对视一眼,齐齐在凳子上欠身说:“多谢大人爱重。”
商成不在意地摆下手说:“不用那么多礼节。你们说说,这批马匹和粮草,都有些什么想法?”
金喜沉吟着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个事情在咱们马直西寨,历来都有惯例可循的”
商成道:“我知道那个惯例,二五三是不是?上寨拿两成,中寨拿五成,下寨拿三成?”看金喜点头,继续说道,“如今我想改一下。上寨有一哨半人,共计一百五十七名兵士,拿两成粮秣太苛了;今年冬天来得早,天气也冷,一旦大雪封了道路,上寨的粮食就很可能接济不上。我想,”他抬起眼皮,炯炯的目光在三个军官脸上挨个盘旋审视一番,慢慢说道,“我想把这次的粮秣都运去上寨。中寨和下寨都还有存粮,能应付几天。北郑边军指挥已经答应我,下批粮在下旬之前一定送到。另外这批军马不给你们留,我都要带走,二十五匹拨上寨,剩下的都拉去中寨。”
金信唆着嘴唇默了半天,才幽幽地说道:“大人想给上寨多留点粮食,这一点我倒是不反对,可大人也许不知道,沿边各堡寨哨台边军存粮不能超过十五天,是百多年的老规矩了”
“东元四年兵部颁过文书,专门提到各边寨可以特例存粮六十天。”商成截断他的话说道。他早就朝孙仲山打听过这些事,因此知道这份文书。“象上寨的情况,就属于特例的范畴。而且上寨还管辖着六座烽火台,这些地方更需要储足粮秣薪柴。不给你们马匹,就是为了多拨给上寨几匹,争取在大雪封路之前把粮食盐巴豆油还有衣服被褥送上去。”
金喜沉默着不开腔。贰哨钱老三在旁边说道:“大人,下寨的战马驮马本来就有四十多匹马,所以马匹分不分给我们,我们都没二话。但是粮食不分齐您也知道,当兵就为了吃口饱饭一一吃粮当兵当兵吃粮嘛一一要是寨子里的存粮不够,半天光景就能传扬开,人心一乱,我们也管束不住”
商成道:“边军指挥司衙门已经再三保证,下旬前一定把下批粮食送来,到时我一定给你们补齐留足。”
金喜发愁地说:“商大人,指挥司衙门的话不能当真啊。他们哪回不是拍胸脯保证这保证那的,可又有几回能做到呢?去年的冬装都还没补齐,咱们营还有百十个弟兄穿着前年发下来的棉袄,不信你去看,我这个哨里绝大多数伍里,都是三件袄子五个人轮流穿,出门的人穿走了袄子,其他的人就只能窝在炕上。”
商成听金喜说得凄凉悲苦,禁不住一楞,看金喜焦愁的眼神和忧虑的神情,钱老三也是咬牙不吭声,倒不象是撒谎,心里也有些难受。他知道边军的待遇低,却没想到竟然低到这种程度,连过冬的棉袄也不发齐他瞄了坐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孙仲山一一难道说如其寨的边军也是这样的遭际?不可能吧。他是亲眼看见过如其边军的悍勇,说是人人敢死战,也不算过分,那如其寨又是如何保持士气的?就凭五个人三件袄吗?
孙仲山小声说:“如其是重镇,又是燕山东大门,和马直寨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一一这里是裁撤过后留下来的兵,又不是要冲地方,边军指挥衙门和卫府都不会耗精力管这里的事。”
他说着悄悄瞅了下寨的两位哨长一眼,低了头去看黄黑色杂质密布的纸,抿着嘴唇思索一下,似乎在掂量自己即将要说的话,转眼抬起头问金喜道:“金哨,我听说一一只是听说一一我听说马直这里的集镇和庄户都要给军寨奉钱粮的,叫什么冬令进,难道下寨这里没有?”
商成从来就没听说过什么“冬令进”,心中惊讶,一双漆黑的眸子立时眨也不眨地凝视着金喜和钱老三,等着他们回答和解释。
第三章(12)下寨风雪(下)
这场冬雨时断时续忽大忽小,一连下了好几天,到第三日晌午,天上更是飘起了鹅毛大雪,天地间顿时便成了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莽莽群山犹如披玉的冰龙连绵横亘,在漫天风雪中巍然伫立。下寨里安静得就象一座被遗弃多年的废堡,只有偶尔的一两声狺狺犬吠,给这座死一般寂静的军寨带来一丝生气。寨子里南北纵横东西贯穿的四条街道上积雪早已没踝,根本看不到丝毫有人活动的迹象。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一处院落的院墙上探出头,瞳孔收成一条线的两只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四周张望一回,就象个黑色幽灵一样窜过十字路口,瞬间就消失在对面的土墙后。寨子外马直河干涸的河床里早已堆满积雪,宛似一条白色大蛇般,向南方蜿蜒延伸,渐渐地隐入山峦背后。东面的落凤岭西面的大鼓峰,就象两个裹银的巨人般庄肃威严地注视着山脚下的军寨。
入暮时分,下寨北侧的边军营盘里突然出现几条模糊的人影。这几个人在军营的较场上踩出几道深深浅浅的脚印,援着营盘里的马道登上寨墙,沿着破败的便道在风雪中艰难地挪动。这四个人头上的黑漆铁盔都用掉毛的老羊皮包着,歪歪斜斜地胡乱扣在头顶上,耷拉着耳护保暖。他们身上裹着同样肮脏破烂的棉袍,长矛夹在腋下,袖着双手,勾头搭脑地向北寨门挪动。假如这时候有人注意到他们,毫无疑问,他马上就能断定这是边军哨兵在换岗。
北寨门上有座年久失修半坍塌的城门楼,早已经顶斜楼歪四面漏风,两扇木板门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可能现在被人从里面硬用什么东西生生抵住,却是顾了头顾不了尾,门缝下端空出好大一条缝,一阵阵风裹着雪花呼啸着从出来钻进门楼里。一行人中走到门楼口站下,一个人从后面上来,肩膀头在摇摇晃晃的门板上轻轻一抵,接着一撞,两个正蹲在门口避风的哨兵立时摔了个嘴啃泥。
一个哨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娘,爬起来身来,攥起拳头就要打人,却被门口那双狼一样闪着幽光的小眼睛唬了一挑,顿时气息一窒,瞬间几乎连呼吸心跳都停了;再定睛看过去,门口四个穿戴和平常士卒一模一样的人中竟然就有自己的哨长贰哨,心头的无名怒火立刻变成了忐忑不安,抖抖索索地站在脚地里不知所措,一时间连替自己辩解求饶都忘记了一一他在值岗时偷懒,依军令要抽十皮鞭,再枷号三天
赵石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下,又把目光移到另外个哨兵身上,直到细致打量过门楼里的状况,才把目光转到一旁。
商成并没有留心两个哨兵的事情。他一手学着金喜的模样裹住长矛,一手抓着块帕子捂着右眼,眯缝着左眼望着白皑皑一片的苍茫大地。他似乎是在仔细搜寻着什么,又象是在焦躁地等待着什么。可被雪覆盖的大地上除了白色,什么都看不见。北风挟着琼花碎玉咆哮,冬雪在呼号寒风中肆虐。忽而一阵贼风骤起,裹了团团飞雪盘旋而起扑面而来,然后狠狠地砸在立在寨墙头的几个人身上。
商成瞪着北方看了半天,绷紧嘴唇转过身,也不对神情严峻的金喜钱老三说点什么,迈开步就进了门楼。
这时候他才发现门楼里竟然还有两个哨兵。
他问道:“这俩人能放心不?”
商成来下寨已经有三天,因为临时要处置一桩非常棘手的事情,所以他在军营里深居简出,几个知道他身份来由的边兵也都被分别警告,告诫他们别乱传营校尉西马直寨“假职”指挥商成赴任的消息,所以这两个哨兵并不认识他。两个哨兵现在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们能听出来,商成说的并不是什么好话。
金喜眼角睨了两个站在脚地里瑟瑟发抖的哨兵一眼,躬着身子回答:“都不能。”
商成点下头,站台阶上抖抖头上身上的雪,进了门楼。赵石头过来对两个哨兵说道:“把兵器和铭牌都缴出来。”看两人吓得面孔发白嘴唇乌青,一个兵已经瘫得脚都站不稳,禁不住皱起眉头说,“又不是要砍你们人头,怕甚?只是关你们几天就吓成这样,就这样的胆子,也跑来吃粮当兵?”他伸手指着墙角一块地方。“去那里蹲着,悄悄地都别出声一一谁敢吭一声,就等着下辈子从头再来。”
商成没管顾赵石头教训两个哨兵,在门楼里漆皮已经脱落精光又黑不溜秋瞧不出本来颜色的几案上坐下,揣了手里的手帕又重新掏出一张干净的,压在右眼窝上轻轻地按摩,良久才说道:“老金,你当时拍胸脯打保票,说凭你的私信,关家一定会派机密心腹人来处置这事,说话就两天了,怎么还没个动静?”说着移开手帕,半边脸上挂着不屑般的讥诮笑容,一双漆黑的眸子盯在金喜脸上。他的眸子里闪动着深邃的幽光,就象波澜不兴的死水寒潭里跳动着两朵黑色的火焰,又象在昏黑深夜里盘旋舞动的两点鬼火。在直刺人心的森冷目光中,金喜双手垂在大腿侧身子躬得更低,艰难地咽口唾沫低声说道:“大人放心。关家是勋田庄户,知道事情的深浅,绝不敢乱来。尤家和关家是世代姻亲,旁人的话可以不听,关家的话却是不能不听也不敢不听。大人且放宽心,至多明天,就一定会有消息。”
商成不置可否,只是把目光移到敞开的门口,望着不时被风送进门楼的朵朵片片败鳞残甲出神。
金喜暗暗舒一口气,腰刚刚挺直一些,就听商成鼻子里哼一声,立刻把刚刚抬起的腰压下去。
“关家的勋田是买来的吧?他们知道不知道,勋田意味着什么?”
金喜不敢搭腔,把头埋得更低,下巴几乎扎进棉袍的领口里。站他旁边的钱老三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喘气不匀,惊动了眼前这位“假职”边军营校尉马直西寨指挥。即便一路走来商成没和他说一句话,此刻站在门楼里,他依然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寒风掠过,脊背上冰凉一片一一不用问他今天才换的内衣已经湿得半透了
“你们两个,又知不知道勋田意味着什么?”
他挑着话音问得轻松,轻言细语有如三四好友坐一起围炉把盏娓娓叙话,可金钱二人的呼吸同时粗重起来,都咬紧牙关死挺着身,不敢稍动。
“有不少人以为,有了勋田,就有了光耀门楣的机会,应试升官都能等而叙优,就是为子孙后代买了张减罪消灾的护身符。可有多少人记得,勋田除了荣耀之外,其实更是责任,是义务,是承担?”他冷冷地打量着两个边军军官。“还有你们俩,吃粮当兵为了什么?不就为了能保一方平安造一方乐土?你们呢?你们又是怎么做的?不敢打土匪,只敢和兄弟哨抢粮食供给十多年的军粮,难道都吃到狗身上了?”他的口气越说越严厉,两个军官也是越埋身子越低。
三天前孙仲山提到“冬令进”,说是各处边军大寨应得的地方常例供应一一朝廷给边疆父老减税减赋减徭役,补吃补穿补钱粮,父老为报君恩“自愿献粟”,才有了这不入官府帐册的“冬令进”,其实就是边军的额外补贴。可说到“冬令进”,马直下寨的两个军官却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他就觉得其中有玄机。一番追问,金喜钱老三搪塞不过去,只好承认,如今马直寨的冬令进其实只有往年的一成,基本接近名存实亡。他们说,马直下寨西边三十里地的山里盘踞着一窝土匪,这窝土匪凶残强横,不仅逼迫周边各村寨孝敬逢迎,还让马直边军也吃过几回亏。结果马直寨掩盖了川道里闹土匪的事情,把几个死伤的边军报了战殁和失踪,前任指挥也不得不申请调离;而土匪把马直边寨应得的“冬令进”也截走一半。正因为冬令进没了指望,所以几个军寨惟有把粮饷补给完全寄托在北郑边军指挥司身上,商成提出粮秣先紧着上寨使用,其实就把其他各哨和西马直川里大小军寨朝绝路上逼一一当兵的要是吃不饱饭,当场哗变都有可能
听说下寨竟然和土匪达成默契,土匪不在西马直川里抢劫作案,边军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商成当场就掀了炕桌,把金钱二人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他很快就意识到骂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他详细盘问了土匪的情况,又通盘了解了川道里几家大庄户的情况,马上就拟定了一个计划一一从中寨把孙仲山的那哨人拉过来,混进给土匪送“冬令进”的庄户队伍,然后在土匪窝里爆起发难,和外面埋伏的自己人里应外合,争取一举拔掉这颗毒瘤。金喜为了将功赎罪,还出主意说他和这一方土地上的勋田关氏很熟悉,可以争取到关氏的帮助,再和尤家说明厉害,应该能让计划更加顺利
可到现在关家都没回信,孙仲山去中寨调兵,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商成越想心头越着急,索性站起身,在几案前来回转了两圈,停下脚步目光冷冷逼视着金喜和钱老三,看两个人都满头满脸的汗水,咬着腮帮子沉思片刻,才挥下手说道:“这都是老腔调了,你们也不用辩解。勾连土匪是个什么样的罪,你们肯定比我更清楚。有没有罪,有多大的罪,就看你们自己怎么做。”
虽然这话商成已经说过好几遍,金喜和钱老三还是暗吁一口气,齐声称赞商成宽宏雅量,再三保证,他们一定会用土匪的人头和鲜血来洗清自己。
商成摆手道:“说没有用,关键是你们怎么做,是福还是祸,我说了不算,要靠你们自己去争取。”其实即便这俩军官不做,他暂时也拿他们没办法。闹土匪的事情只有孙仲山这个“外来户”不清楚,其余各寨堡各哨多多少少都有牵连,要是案件抖搂开,西马直就不会剩几个清白的军官唉,他总不能新官乍到就把自己的下属全都抓起来吧?既然不抓别人,那么金钱二人也不抓了,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改过自新吧。
赵石头从外面走进来说道:“大人,孙哨回来了”
第三章(13)匪患(上)
孙仲山三天前和包坎两人秘密潜回中寨调兵。他原本以为,下寨和中寨相隔不过四十里地,一天时间足以打个来回,再算上他在中寨挑选人手和在关家尤家预先布置的时间,两天两夜二十四个时辰足够。谁料想这寒天冬地的风雪不仅掩盖了边军的行动,也让两座军寨间的道路变得泥泞艰难,他赶回中寨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一口热饭都没顾上吃,他先拿着商成的官凭玉佩去招集自己的部属,接着卸掉中寨几名执事军官的差使,又把军寨里原马直边军集中到一起统统看管起来,便带了四什人冒雨望回走,趁黑夜围了关家大院一一军令里说得清清楚楚,为了全歼土匪,他可以对关家尤家“便宜行事”,一切后果由马直西寨指挥商成承担。好在关尤两家人还掂量得出“通匪”是个什么样的罪名,他带着边军一现身,两家人立刻表示会倾力相助,为边军行动提供一切方便。不仅如此,两家人还主动提出来,可以派出本家近支子侄协助边军剿匪。就孙仲山个人而言,他很情愿接受这个提议,事实上这也解决了一直让他挠头的大问题一一他的兵力不足。他从如其带过来的一哨兵本来就不是满员编制,只有十五个伍,如今既要负责中寨的安全警戒,又要留下人手看管马直边军防备他们和土匪通气,他几乎是在绞尽脑汁之后才总算抽出四十个兵。靠这点人手,想夺土匪的寨子只能靠偷袭,但是他不能不设想一种可能性,一旦行藏被土匪察觉,偷寨不成的话,又该怎么办?围攻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强攻临时又没有梯索弓弩等器械;暂时撤离?既坠了边军锐气,又会让土匪气焰大张可对关尤两家人的提议,他没有权利作决定,只能留下两什人监视两家人的举动,自己带着二十个兵和两家人的头面人物回下寨。
他本打算一见到商成的面,就把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但是商成竟然没见他的面,只让赵石头过来传话:先吃饭,然后连他带兵士通通都先洗个热水澡,再到后院说话。
等孙仲山把一切安置停当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他这才领着两个神色不安又故作镇定的乡绅到了商成在下寨临时的落脚院落。
院落门口已经换成他从中寨带来的军士,看是他带着人,两个兵只朝他略一点头便让他们进去,进了门走两步就进了正房。正房不大,比寻常大户人家的堂屋还稍有不足,低梁窄户得显得有几分局促,屋子里只在炕上的矮脚小方桌上点着一盏油灯,门口又站着两个目不斜视的卫兵,昏黄光影中就看见两名下寨军官金喜和钱老三都是一身整齐的戎装,目光平视表情肃穆,腰杆笔挺端坐在炕前脚地里。西马直川军政首脑、正七品上归德校尉商成,眼下就坐在炕桌后面,瞪着两个乡绅一言不发。灯火摇曳,他的脸色也是昏暗阴晴不定,刀疤就象一条忽隐忽现的蛇爬在他脸颊。
两个乡绅大概还没见过商成这样大的官,又或者是被屋子里的阴森气氛镇住了,孙仲山刚刚开口说“大人,他们是”两个人腿一软都已经跪下去,连连叩头,嘴里说道:“小民关繇、尤则,拜见校尉指挥大人”
他们的举动倒让商成楞住了。他让石头传的话是教孙仲山过来商量剿匪的军务,根本没想到两个地主土豪也会跟来,而且这俩人一人是里正一个是耆长,都是地方有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没有勋阶官职,也用着给他行这样大的礼,更遑论关家还是有勋田的庄户,这家户族的家长即使是撞见提督本人,也用不着下跪。况且这里是军营,只要不是违背军种禁令,谁看见商成都是横臂行个军礼。
商成发楞,金喜和钱老三也是发怔,半天才看见商成拿眼神一个劲给他们示意,于是过去一人搀扶起一个。两个乡绅兀自喋喋不休。
他们的乡音又急又快,商成本来就听不大懂,心头惦记着土匪的事情也不耐烦听,看两个家伙坐在条凳上还不安分,不停地站起来打拱作揖,就说道:“你们先坐,等会我有事情要问你们。”
他的话不咸不淡,关繇和尤则一时也不知道他要问什么,赶紧躬身说道:“不敢,不敢,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事情,一定及时告知大人。”直到被金喜一再用眼神警告,他们才惶恐地煞住嘴。
商成也不理他们,直截问孙仲山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孙仲山在胡凳上欠身说道:“中寨的事情已经按大人的指示处置妥当,只是临时来不及斟别老人们可不可靠,所以我能抽得出来的人手不多,只带了四十人。一一两什人预备扮作驮夫去夺寨门,两什人跟我来了下寨。”他刚刚饱食一顿,又洗过热水澡换过干净衣服,周身的寒气一驱而尽,如今坐在这温暖的正屋里,舒服得黑脸膛也泛着红光,坐在胡凳上侃侃而谈,“因为雪大阻隔了道路,土匪又临时提出要六对大红喜烛一时不容易筹办,所以尤家给土匪送孝敬的日期”听他提到自家,尤则立刻蹦起来大声喊冤,“大人明鉴啦,我们也不情愿给土匪送东西啊!”孙仲山没有停顿继续说道,“日期向后挪了五日,驮队要等六天后才会进山。尤耆长不仅答应让咱们的人扮作驮夫混进去,还和关里正一道提议,他们两家选派亲信子弟,协同咱们一同剿灭匪徒。”
商成哦了一声,转脸望着两个乡绅:“倒是要感谢两位了。你们能派出来多少人?”
关尤二人马上站起来说:“应该的,应该的,协助官兵绥靖地方,本来就是我们的职责。以前是我们糊涂,竟然和土匪合作,今后再也不回做这种事了”两人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向孙仲山表示感谢。
孙仲山急忙对两个家伙说:“大人在问你们话!”
关尤二人这才停下逢迎,却又为谁来回话而相互谦让一番,直到看见商成面孔阴沉似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豫,关繇才站起来躬身说道:“回大人话,我们关我们两家,一共挑选出二十七名精壮后生,随时听候大人的调遣。这些人都是乡勇,有几个今年春天还打过突竭茨人,阵前厮杀时能明白进退的号令。虽然这些人都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弟,但是斩草除根是剿灭土匪的关键,为防消息走漏,这二十七人已经在我关家宅院另辟独院暂住,饭食汤水都由两个在我关家做几十年的老仆派送。”
商成脸上总算露出点笑容。他现在只怕一件事,就是怕消息走漏土匪有所防备,那样不管这股土匪是临寨据守还是弃寨流窜,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至于人手不够兵力不足的问题,他倒不是特别担心。下决心要改正的金喜和钱老三本来在军营里就有几个心腹,这两天又在下寨边军中挑选出十余名能信赖的兵士,再加上孙仲山调来的四十个人,在以有心算无心的情况下,一举端掉这个匪巢的可能性极大。即便是偷袭失败,他也不怕。眼看季节已是寒冬,越往后天气就越冷,土匪没拿到尤家送去的粮食衣物,山寨里缺吃少穿,这个冬天就很难熬过去。到时候只要派点人把几条出山的道路都守住,到春天时就能万事大吉一一饿不死这拨土匪也能冻死他们,除非他们能长出翅膀来飞出去
他手指头在炕桌上轻轻敲打着,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和设想。
孙仲山和包坎肯定要随尤家的驮队进山,那自己这边怎么和驮队联系,又如何保证消息准确?假如孙仲山夺下土匪的寨门而后队没能赶上,孙仲山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后队到来的那一刻?而假如驮队没到而后队先到,后队在一里路之外隐蔽等待的话,会不会惊动土匪?这些事情都要仔细地筹划
他抚着额头苦思,半天突然抬头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土匪寨子里究竟有多少人?”这个问题他一直没搞清楚,金钱两个哨长都说,这股土匪连个旗号都没有,顶多也有三五十个人,只能是小股匪徒。商成对他们的说法半信半疑。但是一来时间太紧,二来天气又差,他实在是没办法选派人手去查探土匪的虚实。
关繇也不清楚土匪具体人数。尤则欠身说道:“禀告大人,这股土匪至多五十人。夏天里我妹夫送东西时去过度家店,留心注意过这件事,回来说一溜草房里只有不到十间房住着人,中午的炊烟只有两道。他还头听到女匪首和土匪大头目争吵,骂大头目蠢笨,不知道体恤兄弟的苦而跑去和官军硬碰硬,总有一天要把这三十多个弟兄全都搭进去。”
那就算五十个吧。再加上半年里投奔的人,应该还不到一百人。
一百个乌合之众而已;只要孙仲山顺利夺下寨门,那土匪就算再多两倍也无济于事。
他皱着眉头只顾思索如何夺寨门,后队又如何跟进,差一点就忽略了尤则的话里透露的重要消息。他想了一下,虽然觉得天底下不可能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嘴里还是问道:“土匪里有女的?”
第三章(14)剿匪(中)
见商成问话,尤则欠身回道:“是啊,是有个女匪。”他虽然是个没见过多少世面的乡下土财主,可毕竟有着耆长的身份,平常免不了和官上的人多有接触,在屋子里坐了半天,看商成这个大官除了相貌狰狞可怕一些之外,谈吐举止并不象平常军官那样粗鄙,所以乍一进门时的畏惧惶恐也渐渐消退了。心情一放松,他的话也多起来,顺着女匪的话题就说下去:“我妹夫还说,那女匪模样挺俊,银盘样的脸上一双大花眼睛就象会说话一般,不经意间撩人一眼,能把人的骨头都瞄酥了,尤其是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声音脆格格清朗朗,听在人耳朵里,就象六月伏天里嘴里咬着一块冰,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毛孔都炸开一般舒坦爽利……”
他也不管别人听没听进去,自己一边比划一边赞叹,就象亲眼见过那个女匪一样,说得口沫四溅。端坐在胡凳上的三个军官却都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般,一个个目光低垂面沉似水。关繇知道他的话痨毛病,有心要阻止,却见商成脸上挂着浅笑望着尤则,似乎对女匪挺有兴致,没奈何,只好咽口唾沫坐在旁边继续听尤则讲他妹夫的故事。
其实商成眼睛望着尤则,心思却早转到别处,关繇以为他在笑,只是那条伤疤让他脸上一直挂着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一直在紧张思索着该怎么去剿灭度家店的土匪。
说起来,他当兵后参加过的战斗也不算少,争夺南关丙字营、强攻太和镇、野鸭滩会战,还有拱阡关大战……回回都是硬仗,次次都是血战,可无论哪一场战斗里他都不象现在这样紧张。因为那时候他只是个听号令带兵打仗的营校尉,无论做什么事情,只要遵照命令执行就行,不用担心这操心那,临敌阵前直刀一挺吼一声跟我上,几百人就乌压压地撞上去,就算面前是座山也能碾得粉碎。可现在再想象以前那样丢丢心心地等仗打是不成了。他要制订作战方案,要事先就把所有的事情计划好,要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估计到,还要提前做好应付意外的准备……
土匪窝里有多少人他暂时不担心,只要孙仲山抢了寨门,一百个土匪和三百个土匪其实没什么区别,都是乌合之众而已,几十个有纪律遵号令的兵勇一个冲锋就能让他们溃散。可要是寨门没夺下来怎么办?夺不下寨门,土匪就有了喘息的机会,这时候只要有匪首站出来呼号指挥,匪徒就可能重新积聚起力量和边军缠斗,这种情况下再下令攻打山寨就是堆人命了。那他还要不要强攻?假如要强攻,他手里的人手又够不够使用?边军和乡勇在人数上并不占优势;作为进攻一方,在地利上更是吃亏,唯一占优的就是天时,可夺不下寨门,再说什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都是空口白话毫无意义。可真要强攻的话,即便取胜也只能是个惨胜,仅仅是攻破山寨而已,根本不会有太多力量去追剿残匪。这又和他早前设想的剿灭土匪踏平山寨不一样。他要的是除恶务尽,他要把度家店的土匪一扫而光,尤其是那三十几个惯匪,更是一个都不能放走!可他手头上能放心使用的人手不够啊。不单是人手不够兵力不足的问题,他还担心这些兵的战斗水平和战斗意志,毕竟他和这些兵士没太多的接触,相互都不熟悉……
太复杂了,不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他的手抵着太阳**揉了几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设想的剿匪战有些鲁莽和草率。他不该这么着急就去剿匪。他应该先熟悉一下自己的兵,熟悉一下地方上的情况,然后再耐心地寻找个合适的时机,争取把土匪连窝端掉。
可如今的情势已经容不得他退缩。他只能迎着困难上。这并不是说他害怕事情半途而废说出去丢人,也不是怕被部下们耻笑,而是怕这事传扬出去会助长土匪的嚣张气焰,更怕土匪因此有了警觉,以后想动手就更困难,付出的牺牲会更大……
这一仗是非打不可啊。
不但是非打不可,而且是非胜不可,而且代价还要降到最低……
难啊。他在心里幽幽地叹息一声。尤其是他还不熟悉马直的边军将士,不清楚他们的底细和战斗意志。他害怕这些兵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他不禁想到,要是他在南关大营带过的兵都在这里,那该有多好。只要那四五百号人在这里,别说度家店区区一个百把人的土匪巢**,即便对面是一百突竭茨大帐兵,只要他一句话,“给我拿下”,破寨杀敌也不过是顷刻间的事情。
想到那些兵,想到那些熟悉的面孔,他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些温暖的笑容。那才是真正的大赵精锐啊!打太和镇时接连的五次冲锋,不仅把自己人给吓住了,也把敌人吓住了,号称突竭茨精锐的大帐兵最后竟然畏惧避战,生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可惜那营兵如今不归他指挥。他们已经被调去驻守曾城了。路过曾城县时,刚刚升作营校尉的姬正和范全以及一群往日的部下官佐,还把他请到曾城最好的酒楼灌了个酩酊大醉。
这群混帐东西!二十多个人灌我一个!怎么不敢一个个上来单挑?想到那一晚酒席上的热闹,他溜了一眼脚地里正襟危坐的孙仲山和站在门边的石头。这俩人也不是好东西!看我被一堆人围着,都没说上来帮个忙挡两碗酒!
他这才注意到尤则还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
“……我当时也是懵了,怎么也想不到小飞燕会给我敬酒,端着酒碗嘴里都不知道该说啥,半天才算找着自己的嘴,一口把美人敬的酒喝光。那酒是燕左名酒一线香,喝一口就觉得一股香气从胸膛顺着喉咙爬上来,连喷出的气息都是香的。我听说一线香还有一种二十年窖的陈年老酒,开了瓶酒香能顺风飘出去五里地,所以就叫五里一线香。我福浅,没缘尝一口,不过我一个朋友他尝过。说起我那个远路上的朋友,那也是个妙人呀,他的故事说个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尤则的话东一镢西一锹,转眼已经从美人小飞燕攀扯到他的妙人朋友,商成早已经听得一头的雾水。这不是在说土匪的事么?怎么跑出个小飞燕了?再看旁边的人,金喜钱老三目不斜视,关繇两眼望天,孙仲山手压着袍角似乎在沉思,石头和门口的另外一个卫兵虽然绷着脸,不过眼睛里却尽是笑意一一看来尤则倒不是在自说自话,他还是有两个听众的。
不过商成并没有因此而生尤则的气,笑道:“老尤,你那朋友怎么个妙法,等咱们剿了匪再来听你细说……”
一句“老尤”登时让尤则眉开眼笑,一张嘴都快咧到耳根了。
商成一开口说话,三个军官在胡凳上都是一挺身,齐齐把目光注视着他。关繇警醒,扯一把犹自傻笑的尤则,站起来躬身施礼就要告退,商成把手虚按示意他们俩都坐下,说道:“你们俩一个是里正一个是耆长,都是官身,关家还是勋田世家,听着也无妨。”目光在几个人脸上一转,嘴角已经敛了笑容。“以前的事情我不追究。不过从现在开始,该奖的奖该罚的罚,谁要是误了号令泄了机密,就别怪我心狠手辣要行军法。”
三个军官刷一声同时站起来,面向他挺身行个军礼,嘴里低声齐道:“职下谨记。”两个乡绅也赶紧站起来,却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该学着军官模样行军礼,还是象平常见官时那样拱手作揖,抬了胳膊又放下,立在脚地里不知所措。
“钱哨,军营的事情交给你一一你以我正在下寨检视巡查的名义,下令军营即日起戒严,所有军士无故不得踏出军营半步,敢违令者,斩。金哨,下寨的日常军务你来指挥,孙哨带来的二十个兵也交给你,要加强巡逻,尤其是要注意那些在寨子出现的陌生面孔,但是还不能让人看出异常,寨门也要如常进出,要做到内紧外松;有碍眼的人随便立名目先抓起来,等剿匪结束之后再甄别筛查。孙哨,你和关里正尤耆长连夜回去,仔细把乡勇再筛一遍,凡是家中有牵连不清关系的人,统统另行看管。关尤二位就辛苦一些,除了和土匪保持联系随时掌握他们的动静,和下寨这边的联系也要靠你们一一从明天开始,每日早午晚三次传递消息。假如情况不变,六天后的午时未时初动手,孙哨带人夺寨门,钱哨带的兵分两队在外围拦截,金哨带的兵跟着我,一旦夺门成功,就掩杀进去。”
五个人都是凛然遵命。
布置好大的任务,商成又和三个军官两个士绅讨论起剿匪的细节,从下寨官军的行军路线如何绕开土匪的耳目,到住在关家的边军怎样供应饮食吃喝,都一一谈到,尤其是行动当天两队人如何保持联系,又如何抓捕漏网的匪徒,都作了详细的安排布置。直到亥时将尽,商成觉得整个行动前前后后都没有留下疏忽漏洞,这才下令散会。
第三章(15)剿匪(下一)
六人计议的当天半夜雪便停了。翌日凌晨鸡鸣头遍,孙仲山就带着两个乡绅悄然离去。卯时一刻东方泛白,两什下寨边军拿着木档抓篱从军营里出来,开始打扫街上的积雪。下寨的里正户长各自带着两名胥吏沿街巡视,看有没有房屋在大雪中崩塌或者濒险。这都是冬日里的常景,寨子里早起的人们也见惯不惊,还纷纷取了家什给边军搭手帮忙。卯时三刻,随着一声铜钟长响在空中悠悠回荡,南北寨门同时开启。这座北方边陲的平常集镇便在漫天霞光中迎来和往日一样普普通通的一天。
接下来的两天寨子里狗不咬驴不叫,平平静静波澜不兴。第三天是西街方家老家长的七十岁寿辰,天刚放亮,临近村寨里方家户族的亲戚便纷纷登门祝贺,街坊邻居也都来鞠个躬磕个头,图个热闹喜庆,一时间老方家的小院落里人满为患。这岁月里七十岁寿诞可是不得了的大喜事,官府里也有规矩,北郑县衙的两个户科书办提前一日便到了下寨,正日子里到巳时将半,一人端着个红木盘子在方家门前唱名报喜。两个红木盘子都用大红绸子盖着,当着老寿星面揭开,一个装着官府填发的贺喜文书,一个整整齐齐摆着五百文黄澄澄簇新的东元通宝。自打两个书办在街面上现身,人们就傻了眼。这是有名的“古稀同贺”,国朝太祖立下的制度,下寨地方小,人们只听说过有这礼数,还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如今两个衙门书办恭恭敬敬执晚辈礼,礼数周全一丝不苟,整个下寨当时就炸了锅,赶来方家看热闹的人挤了半条街。老方家大喜日子又得了这样的荣耀,人人都是喜得眉开眼笑,二三十个儿孙连带着他们的女人进进出出忙着张罗桌椅条凳,流水的席面从小院里一直摆到街上。
老方家的喜事并没有影响到不过半箭远的军营。营区门口两个兵士持矛挺立,都是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仿佛两尊肃杀的门神,把街面上的闹热牢牢地阻隔在大门外。营区里宽敞的演兵场打扫得干干净净,看不见半个人影听不到一丝声音。不高的阅武台上竖着根高高的旗杆,上面挂着的赤色旗帜偶尔随风无声地展扬。
红日头走到天穹正中的时候,在人们惊讶的目光中,两个边兵一路吼着叫着,架着个人疾奔回军营。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身上的棉袍也尽是灰尘黄土肮脏不堪,一条袖子的肩膀扯脱了线,露出黄褐色的棉团,两只脚几乎踩不住实地,完全是被兵士拖着在跑。
离军营还有一段路,一个兵已经顾不得旁边尽是看热闹的人,挣着嗓子大声叫嚷:“快去喊大人!关家来人,有万分紧急的事情!快!”
一个哨兵拔脚就跑进军营里。
围观的人群还在为这事怔怔不知所谓时,就听军营里当当当一阵急促的铜钟声乱响,须臾间寂静的营房中钻出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边军将士,排成行列在演兵场上集结待命。紧接着人们就望见边军哨长金喜贰哨钱老三陪着个军官登上了阅武台。因为隔得远,也听不清楚那军官说了些什么话,只看见金喜比划一下,捂着刀就领着聚起的兵就成伍成什地奔向后营。随即呜一声画角长鸣卷地而过,面面相觑的人们才惊醒过来一一这是聚兵警钟和出兵长号!边境上出战事了?突竭茨人打过来了?
街面上登时慌乱作一团,女人叫娃娃哭,连带着几个地方上的胥吏大呼小叫地驱散人群。一眨眼的工夫,丢了一地散碎东西的街道已经空出来。临时躲避不及的人们缩身藏在街边,就听得马蹄踏地声从军营里滚滚而来,金喜在前,钱老三跟着个陌生面孔相貌狰狞的军官在后,几十名军士打马呼啸而过,直出北门。北边出大事了!这个念头在所有人的头脑里一闪而过。肯定是突竭茨打过来了!西马直各寨统共只有三四百边军,一准守不住!逃命还是不逃?这个选择马上摆在所有人面前。犹疑不定中再看北寨门时,早已经关门落锁,把门的边兵刀出鞘弓上弦,虎视眈眈地全神戒备。南寨门方向隐隐地传来哭腔,看来那边的寨门也和这里一样。现在就是畏怯想走都来不及了,整个寨子已经全面戒严了……
边军马队向北疾进五里地,就从个河湾处拐上西边的岔道,再走三里不到就到了山脚下,前面已经是羊肠小道,过不了马匹。商成翻身落马下令道:“步行前进!要快!”这是事前早就有的安排布置,其实不用他下命令。一众边军已经在道边列队,随着一声声军官的急促号令,八十多个人列成单行渐次而行。他立在路边抬手随便指点了一个伍长:“你带两个人留下,和那边村子里的人办个交接,让他们照顾好马匹,你们随后跟来。”就带着赵石头插进队伍里。
这八十六个人脚上蹬的都是新发下来牛皮软底靴,走在山路上既快又轻便,因为有军令途中不许喧哗,所以个个都是绷着面孔埋头赶路,偶尔有人脚下打滑摔倒,旁边的人既不停留也不扶,自己跳起来跑几步撵上队伍继续走。
即便边军平日里训练有素,可走出五里地不到,已是人人满脸的油汗。山道毕竟不是平坦的官道,崎岖蜿蜒不说,有些地方甚至都不能算是路,只是一条人踩出来的浅色泥埂子,急忙中根本难以分辨;间或还分出一条不知道通向何方的岔路,都是隐隐约约地掩在就剩光秃秃枝桠的山林之中。好在商成早已经料到会有这样的局面,在下寨时就已经聘了两个向导,这才没有迷路,在山涧溪水枯树老林间东拐西绕,方向总是朝向度家店的方向。
再行几里路,金喜跟着个向导立在一块黑岩上,等商成过来,急忙跟上来说道:“大人,这里离度家店还有五里路。”
商成停了脚步,漆黑眸子盯着那个向导,问:“你肯定?”
那向导脸上不知道被什么野兽抓过,三条伤疤从右边眉骨一直拉到左边颧骨下,听商成问话,说道:“回将军话,这里就是黑松顶,下了黑松顶转过一条沟就能望见度家店。上山过沟最多五里地。”
商成不言声,瞥一眼山顶上那棵过了雷火浑身烧得焦碳一般的老松树,咬着下嘴唇心头略一盘算,已经下了号令:“向前后传我的令:就地休息,有屎有尿赶紧解决。让钱老三过来。”又转向那个向导问道,“你之前说,度家店土匪在这黑松顶埋得有暗桩,怎么一路过来没看见?”
那向导是个远近有名的猎户,见多识广兼脾性乖戾,滚刀肉一样的人物,倒也不怯商成的逼视,漫不在意一笑说道:“我就在这里遇见过一回,远远瞅见人影蹲在草稞里就没惊动他,也不知道他是在拉屎还是在放哨。不过前面沟里肯定有暗桩,我们都见过,还说过话。那家伙自己说的,他没上山寨前是个猎狐狸的老手。”
这些话商成之前就听向导说过两回,所以并不惊异,转脸对刚刚赶到的钱老三说道:“你带两个人跟他去前面,把暗桩摸了。注意,别把人弄死,我还要问话。”目光和钱老三碰了一下,又从那向导脸上掠过,再说道,“顺便把那个突竭茨人喊过来,我有话问他。”
那向导把两人的眼神来往看得清清楚楚,张开嘴,龇着满嘴黄黑错乱的牙齿一笑说道:“将军信不过我咧。一一您就放十万个心,我再浑,也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和您过不去,更不能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行,我这就带钱将军去把那人给你带过来。将军可别忘了,你可是亲口许了我的,路上的活口抓一个就是五两银子!”
商成知道他已经窥破自己的想法,也不遮掩,笑道:“你明白就好。赏钱的事情我说过就作数,不过,要抓来活口才成。”
那向导还想说什么,钱老三在旁边一巴掌拍得那家伙一个趔趄,低声骂道,“屁话多!遭他娘的,那老虎咋没一巴掌抓死你?”那向导嬉皮笑脸地说道,“您钱将军都欢蹦乱跳地,我怎么舍得先走一步呢?”说着已经被钱老三一路推攘着去了。
金喜在旁边说道:“这家伙爱钱是爱钱,说话倒是从来不作假。”话锋一转又说道,“大人,如今咱们离度家店至多不过半个时辰路,关键是不清楚土匪窝里眼下是个什么光景,当务之急是要和孙哨他们联系上。”他顿一下,撩眼皮瞟一眼仰脸望天的商成,下了决心低声急急地说道,“若是孙哨他们没得手,靠咱们这点子人想破寨子可不成!度家店以前也是边军寨子,虽然是小寨,又几十没驻过兵,可寨墙也有两人多高,咱们想硬来就只能叠人梯,这样动作太缓,土匪从容应对弟兄们死伤肯定不小!”
商成仿佛没听见金喜的话一般,只是盯着山顶的老黑松不吱声。
三天前他在临时会议里已经计划好了,尤家驮队进山的当天他带人从下寨抄小路出发,秘密潜伏到度家店左近,孙仲山在寨门口动手的同时,他就带兵趁乱掩杀,争取利用事发突然土匪惊慌失措的一刹那,一鼓作气拿下土匪的山寨。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土匪竟然改了主意,要尤家今天就把东西送进山里,因为他们的大当家要成亲,明天就是个宜婚嫁的吉利日子。事起突然,孙仲山怕土匪起疑心也不敢强行推辞,只能让关繇的三弟跑来下寨送信,让商成赶快出动;他会在途中尽量拖延时间,给商成及时抵达造机会。按理说孙仲山的想法也没有偏离他们当初的方案,可偏偏关家老三的马在半道上摔折了腿,连带关老三也昏迷了半天,最后是连滚带爬挣扎着赶到下寨……
第三章(16)剿匪(下二)
看商成不吭声,金喜脸色愈加阴沉,凝着目光扫一眼排坐在地上歇息的边兵,沉默了一下,抬眼盯着商成,忍不住咬牙说道:“大人,这时候您得赶紧做个决断!现在咱们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歇息!照关家小三传的话,孙哨他们辰时出发,如今早该到了度家店,不管他动没动手寨门拿没拿下,又或者隐忍不发进了寨子,咱们都要尽快赶过去,尽早和孙哨他们沟通联络!”
他是老边军,虽然驻守下寨多年没见过刀兵战火,心里渐渐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图个安稳清净的想法,可毕竟经验眼光都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落在关键地方。商成一动不动地听着,直到金喜把话说完直着眼瞪着他,才说道:“就是因为孙哨他们早就应该到了,我才下令就地休息。”他脸色平静如水,隔一时又说道,“今天的事情是土匪临时改变的主意,孙哨来不及和我们通声气,又不知道关小三的口信送到没送到,依他谨慎周全的性格,绝对不会妄动。我料想,他如今一定进了度家店。若是咱们给他送了信号,他就会和咱们里应外合,若是没有联系,他就借机会把土匪的虚实摸个清楚明白。再有一条,明天土匪头子成亲,为了热热闹闹一场,土匪们肯定要留尤家人过一晚一一这是乡里风俗,再是土匪也不能失了这礼数,何况尤家人是赶在大喜日子前送上钱粮布匹,就更没有把送礼的人朝外撵的说法……”他抿着嘴唇轻轻一笑,目光灼灼凝视着度家店方向,轻轻一笑说道,“孙哨他们必定在明天观完礼喝过喜酒之后,出门时才动手。咱们也就在那时候给土匪送上一份大‘礼’。”
金喜眨巴着眼睛,疑虑地望着年青的上司,眼睑后的眼神里隐藏着不理解和不信任。他一时想不通孙仲山为什么会在明天动手,商成又凭什么如此笃定孙仲山一准在明天才动手。而且他还怀疑商成是在为自己的愚蠢举动而强辞狡辩。商成来西马直就任的文书传递过来时,他早就找人打听过新上司的事情。他当时以为,指挥大人的勋衔虽然高,其实这个归德校尉根本没带过几天兵,只是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才蹿升到如今的职位。当他听说商成之所以被卫府派来西马直当个“假职”指挥,是因为他在一桩什么案子里乱说话得罪了哪个大人物,最后连提督大人都被扫进去,不仅颜面大失,还为此吃了朝廷的申饬一一所以商成以归德校尉的身份屈身边军,而且是来西马直这样的边远军寨“假职”,就不难理解。这就更让他在心底里有些轻视一一做官讲究的就是城府,这个校尉连这个都不知道,还不是任他们几个老兵痞随便拿捏?等见过商成的面,他就知道这是个有些真本事的人,平常来往有说有笑不端上司架子,关键时刻却又拿得住势镇得住场面,几番交道下来,连钱老三这样的老兵油子在私下里和他谈到新上司时,言语里都颇有些敬畏的意思。可再是感慨佩服,他也总不能眼看着商成把几十号人推上去送死吧?
商成瞧金喜目光游移脸色阴晴不定,就知道他对自己的话存着疑虑,因说道:“孙哨不知道关小三有没有把口信送到吧?”
金喜点下头。
“那孙哨在不清楚咱们能不能及时赶到度家店的情况下,会不会轻举妄动?”
金喜不说话。他是下马直老兵,孙仲山从如其调过来驻防的兵,以前并不认识。而且他驻下寨,孙仲山驻中寨,俩人只是认识而已,彼此并不熟悉。孙仲山会不会在度家店即可动手,他可说不上。
“换作是你,在不清楚后队人马状况甚至是不知道有没有后援的情况下,会不会仓促动作?”
金喜摇摇头。
商成再问道:“孙仲山不清楚事态的发展,就不会在今天动手,尤其是不可能到了度家店马上就动手,对不对?”看金喜又点头,他继续说道,“他把关小三派出来送信,就有三种可能的结果。一是关小三及时把信送到,咱们接到信马上出动,路上没有耽搁,也比他们先到一步,但是双方无法联系,步调不可能一致,为防意外他也不会马上动手。二是咱们收到消息时已经晚了,他带着人先到度家店,在孤军势单的情况下,他也不可能即刻动手。三是关小三路上出了事,消息根本就没送到下寨,咱们没按时接到一日三次的消息通报,自然要派人查问,知道事情临时有变,然后出动……”
说到这里金喜已经全然明白过来,接了商成的话说下去:“那孙哨能采取的最好办法就是先到寨子里再说,等明天观完礼出来朝回走的时候,突然动手。那时咱们肯定已经到了寨子外埋伏,他在寨门口动手,咱们从外面一冲一一”他双手啪地一合,眯起眼睛脸上已尽是兴奋神情。“何愁寨子不破!”笑了两声陡然想起一桩事,眉头一皱问道,“可咱们破了他们的暗桩,会不会惊动他们?”
商成一笑,说道:“土匪的暗桩肯定不止这一处。咱们就把这条路上的暗桩拔了,别的都不惊动,单单少一两个人,土匪肯定不会警觉。何况明天就是大头目的‘好日子’,今天晚上寨子里就开始闹热,场面肯定忙乱成一团,这种情形下谁还会特地惦记着一两个没回来的暗桩?”
金喜觉得商成的推测在理。他成亲时就是这样,连亲带友加起来十几号人脚跟打通忙乎,结果临到迎亲那天还是出了不少大小纰漏,不是迎亲的马车刚上驿道就塌了轮子,就是请来六个吹鼓手却只准备了三份喜钱,最好笑的是司仪唱礼中途突然胃胀气,一路打着嗝宣完礼仪,把满堂屋院子的人笑得东倒西歪。至今他媳妇每每提起这事就要把那司仪臭骂一通一一她男人十年前成亲时就是个哨长,十年后还是个哨长,追究原因,就是因为成亲时礼不正,得罪了满天神灵!
金喜的故事把左近的兵士逗得都埋着头咕咕直乐。商成眯缝起眼睛咧着嘴,手指点着金喜又摆手,扭了头直耸肩膀。笑过一阵,他才看见另外一个向导苏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了,独自立在路边,咬着嘴唇把一张四方脸憋得通红。
商成收了笑容,问苏扎道:“这里离度家店还有多远?”
苏扎有些局促拘谨地伸出右手,张开满是皴皮血口子的巴掌比划着说道:“五里。”这是个外族人,有着突竭茨人特有的宽额深目相貌;身量不高却很壮实,面色黝黑,颧骨上印着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一脸饱经风霜之后留下的细密皱纹。头上也挽着髻,位置和平常人不一样不说,形状也很怪异,似乎是把头发胡乱缠到头顶然后拿根细麻绳绑住就算了事,简直和商成刚来时初学挽髻的“作品”一模一样。即便是站直身体了,他的两条腿也有些罗圈;说话腔调也怪,几乎没有平仄起伏。
金喜立刻出声呵斥:“大人问你,要先说‘禀告大人’,然后才回大人的话!”
商成无所谓地摆下手,继续问道:“前面有土匪的暗桩?”他这样问倒不是因为不信任跟前老三去摸哨的那个向导,而是这事关联到剿匪大事和孙仲山带的两什边兵,他必须反复映证每一个细节。
“是。”苏扎说道。他马上就想起金喜刚刚的教训,于是又接了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叫苏扎过来,不过是想证实一下刚才那个向导的话。既然苏扎证实这里离度家店只有五里地,前面也确实有土匪暗哨,他就准备让苏扎离开,可突然听苏扎嘴里说一句“禀告大人”,抬起来的手就没有挥动,凝神望着这个草原人,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是苏扎说了句“禀告大人”之后就没了下文。他紧绷着嘴唇只是望着商成,就是不说话。
等了一会,商成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事要禀告我?”
“我,我没什么事要禀告大人。”苏扎有些慌乱地说道。停一下再补上一句,“禀告大人。”
商成狐疑地盯着苏扎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要禀告我?别担心赏钱一一只要消息确凿可靠,就不可能亏待你!”
听他这样说,苏扎更是慌乱,嘴里支支吾吾却再抖不出半个字。
一直站在旁边的赵石头实在是忍不住了,背过身咯咯咯地笑起来。前后的几个兵也是杵着刀吭吭哧哧地闷笑。金喜知道这是商成错会了苏扎的意思闹出的笑话,本来也想笑,可想到就是因为自己多的那句嘴最终造成了商成的误会,又不好笑话商成,只得脸上绷着劲,捏鼻子抠耳朵地东张西望。
商成一楞,顿时明白过来,自己也是哈哈一笑,摆着手正要让苏扎离开,前面已经传过来消息。
“钱贰哨抓着两个土匪回来了!”
第三章(17)剿匪(下三)
消息刚刚传过来,商成就看见坡下树林里影影绰绰有人影晃动。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精干瘦巴的钱老三就从光秃秃的枝杈间冒出头,乐颠颠地跑上前朝商成行个军礼,脸上努力挤出个严肃的表情,还没说话眼睛却已经笑得眯成一条缝:“大人,我抓了俩活的。一一把人带过来!”随着他一声令,一个伍长领四个边兵,架着两个反肩绞背五花大绑的家伙过来就朝地上一摔。那个泼皮无赖般的向导也跟过来,三角眼里泛着光,抿着嘴把两个土匪看了又看。
“老钱辛苦了。”商成朝钱老三点下头,赞赏的目光依次掠过几个边军,最后落在那两个土匪身上。两个土匪都在地上蜷缩作一团。一个土匪背对着他,半长的蓝绸面袄子被连罩面带衬里割掉好大一块,裸着半边瘦骨嶙峋的**,臃肿的棉裤也被扒到小腿上,露着没几两肉的两条瘦腿;也不知道是被冻到还是受了惊吓,浑身不停地哆嗦抽搐。面对他的土匪顶多二十岁上下,眉宇间还带着稚气,嘴唇上褐黄色的髭须既稀疏又凌乱,被一团蓝黑色破布堵着嘴,喉咙里咕咕连声。这土匪脸上青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鼻翼张得极大,一股一股地喷着白气,惊恐的目光不停地在周围人脸上扫来瞄去。
商成不屑地盯着年轻土匪,问道:“审过没有?”
“没来得及问。”钱老三过去在那个背对着商成的土匪身上蹬一脚,让他翻身面对着商成,说道,“这个就是那个能打狐狸的猎户。”看土匪半侧身翻着眼皮凶狠仇恨地望着自己,嘴里骂一句“你他奶奶地看什么看?”,一脚就踩在那家伙腰上,踢得土匪脸上立刻皱成一团,朝身上啐了一口又说道,“我们过去时他正钻在下风头拉屎,提着裤子满地划拉土坷拉擦沟子,结果裤子都没提上就被咱们抓了。”说着又是一脚踩下去。
商成打个手势,一个边兵俯下身扯开年轻土匪嘴里的破布。土匪立刻尖声叫嚷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旁边一个边兵伸手就是一刀柄砸在他嘴上,低声喝骂道:“再敢大声!”土匪立刻听话地闭上了嘴。
商成望定鼻子嘴里都在淌血的年轻土匪,冷冷问道:“寨子里有多少人?”
满嘴是血的土匪口齿不清地咕哝一句,商成也没听清楚,追问道:“我问你寨子里有多少人?”
他是提了声调问话,声音里已经**不耐烦,土匪还没回答,两把刀鞘就已经砸在土匪的肩膀胳膊上。
土匪嗬嗬地哀嚎两声,忍着痛说:“有,有,有百……百十人上下。”
众人这才看清楚,怪不得这土匪说话含混模糊,原来是被砸断了两颗门牙,说话时自然漏风。
商成和两个哨长不言声对视一眼,眼神中都有些焦愁忧虑。之前他们已经反复估算过度家店土匪的人数,都觉得五十朝上六十不到是个比较合理的数字,至多也不过七十人,因此所有的兵力调遣行动布置都是参照这个数目,谁知道如今匿在度家店里的土匪已经过百来就不够的人手如今更是捉襟见肘!
金喜阴沉着面孔说道:“大人问的是寨子里有多少男人,你别把娘们女人也扯进来!”
“我说的,就,就是男的……”土匪结结巴巴地说道。
金喜拧着眉头鼻子里哼一声:“没女的?寨子里的女当家是谁?”
“你说的是九娘?九娘……九娘她没在寨子里,”看两个边兵又举起刀鞘要打,土匪惶急地嚷嚷道:“大人,我没撒谎!我没说假话!九娘她真是回老家去祭坟了!”
“你们大当家的明天就成亲,她怎么会这个时候跑回去祭坟?”金喜阴恻恻问道。
“就,就是因为九娘不在,我们,我们大当家的才急着成亲。”
“嗯?”
“寨子里真没女人啊!就是有也全是肉票,九娘不让动……”
商成突然插话问道:“九娘是不是姓赵?是不是当初青瓦寨的黄蜂赵九娘?”
两个土匪一起鼓着眼睛惊疑不定地望着商成,年轻土匪喃喃问道:“你认识我们二当家?”
赵石头过来一脚就踢在他脸上:“认识你娘!”那土匪满脸开花登时就晕了过去。
商成没理会石头发狠,吮着嘴唇望着那棵老黑松呆呆出神,似乎若有所思,良久转过脸来望着那个没穿裤子的土匪,摆手让人摘了他嘴里的破布,问道:“你们大当家的,是不是就是当初的闯过天?”
那土匪嘎嘎一笑说道:“你既然都知道了,还问什么问?”
从商成一语喝破女匪首的姓氏,金喜钱老三等一众边军就已经颇为诧异,恍惚走神间突然听他问话里**“闯过天”三个字,几个记得这事的边军将士都是惊得浑身一激灵,再听到土匪直承其事,度家寨土匪的大首领就是一年前就已经死在左军手里、首级也传遍燕山三府二十九县的闯过天,一时间都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金喜虽然只是个边军哨长,比芝麻略大的官,可毕竟岁数阅历都有,一楞神就已经把这事的前后首尾想得清清楚楚一一和消息相比,打不打度家店根本就不算个事!只要闯过天还活着的消息走漏出一星半点风声,顷刻间左军上下就是山崩地裂般的震动!连带着卫府提督府甚至卫牧府都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要因此而被朝廷处分……而眼前这一干边军将士连带着商成,都会有数不清的厉害隐患。他趋前一步站在商成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当心!别再问下去了!这事要是揭出去,你我还有孙哨,都要惹大祸事的!”
商成没理会他的“忠言”,只问那土匪:“看来你也是青瓦寨的‘老弟兄’了。一一我只问你,如今度家寨里是个什么光景?寨子里有多少人?都是哪里来入伙的人?他们是闯过天以前的老部下,还是新近依附的……”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土匪已经冷笑着把眼光转向一边。商成轻蔑地一笑说道,“你不说也无妨。我本来就没打算听你告诉我这些事。”指了那个晕过去的年轻土匪下令,“弄醒他。”
一个边兵取了水葫芦,找年轻土匪脸上就洒了个精光,抛了葫芦拎着袄领子提手就是几记耳光。连凉水激带脸皮疼痛,那土匪当时就清醒过来。
商成俯视着他,把刚才的话再问一遍。
年轻土匪刚要开口,老土匪已经在旁边大叫:“别说!别告诉他!你在山神菩萨面前发过毒誓,背叛弟兄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两个边兵按住他,抓过破布重新堵住他的嘴。商成看年轻土匪脸色有些犹豫迟疑,轻轻喊一声“石头”。赵石头点头应一声,掉头去了队尾,片刻手里提着一把山斧转回来。左近的人看着山斧足足一尺有余的卷缺锋刃,都不知道他找来这柄专一用来开门砸锁的军用大山斧有什么用。石头径直走向老土匪,面无表情地命令两个边兵按住他的手脚,把手里的山斧掉个方向,刃在上背在下,举起来呼一声挥下去,端端正正砸在老土匪的小腿上一一咔嚓一声响,那条小腿已经从中间塌陷下去……
老土匪嘴里堵着布,手脚也被绑着按着,根本无法挪动躲避,硬生生被敲断一条腿,偏偏人还清醒着一一只疼得双目迸张五官挪位,身体躯干就象刚刚钓上岸的活鱼一样死命扭摆挣扎,却又哪里能够挣脱……
在场的边军将士大都上过战场经历过血腥,可目睹眼前这一幕,依旧是人人脸色煞白心头悸动,看赵石头神情冷漠拎着斧头转过身,不由自主就纷纷就移开目光。
商成朝年轻的土匪扬一扬下巴,淡淡说道:“说吧。”
“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年轻土匪已经被赵石头的心狠手辣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哪里还敢有半点隐瞒,见商成问他话,立刻竹桶倒豆子一般把自己知道的通通讲出来。可他入伙的时间晚,在土匪中不过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情,寨子里的机密几乎全然不知,闯过天之前是怎么逃过官军追剿又是如何辗转来到度家店,之间的经历他更是不清楚。“……那伙人是六天前来入伙的,献给山寨不少的钱帛细软,大头领……闯过天才同意他们入伙。听说他们上月在敦安县抢了个商队,掳了几个肉票,还害了不少人命,被官军撵得无处藏身,最后才不得已来投奔闯过天。大……闯过天瞧上的媳妇也是他们带来的,据说还是京城一个什么大官家的小姐。……”
商成一听就知道了,几天前来度家店的那股土匪,就是在敦安县劫了商队抢了程桥家二儿子未过门媳妇的那股土匪。他本来还想去敦安剿匪,想不到绕了一大圈,这股土匪还是和自己跑到同一个地方。他咬着牙在心头无声一笑。这似倒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一不是冤家不聚头!
“……明天是闯过天娶媳妇的日子,今天晚上寨子就要开始热闹,所以三头领一一就是新入伙那群人里挑头的一一让我出来把各个暗桩上的弟兄都喊过去,大冷的天,还刚刚落过雪,我们……土匪们肯定以为你们不会出来。哪知道我刚刚跑到第一个暗桩就被你们抓了。”
商成边听他说话,边在心头斟酌思量,听说这年轻土匪是才从度家店出来不久,顺口就问道:“尤家的马队还没到?”
“今天来的马队是尤家的?我不知道啊。不过听三当家和人说,尤家的马队要和卢家的马队取齐之后,才一同进山一一大约快到了吧。”
孙仲山竟然还没到?!
商成被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和金喜面面相觑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刻一叠声下令,立刻整顿队伍马上出发。至于什么卢家什么肉票,他根本就来不及思考一一象闯过天这样凶残狡猾的惯匪多在活在世上一天,就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好人要遭殃!
钱老三指着两个土匪问:“这俩人怎么办?”
“砍了。”商成头也不回地说道。
年轻土匪做梦也没想到最后会落个这样的下场,浑身抖得就象筛糠一样瘫在地上,身下古怪作响屎尿齐迸,嘴里刚刚蹦出“饶命”两个字,脖子一凉,眼前万般萧瑟光景陡然间天旋地转般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沉沉黑暗……
第三章(18)剿匪(下四)
说是五里山路,其实自打下了黑松顶根本就没有路,只有一条早已经干涸不知道多少年的溪流。盘踞着几块黑色卧牛石的河床上铺满大大小小的灰白色鹅卵石,就象是缠绕在山脚下的一条丝带,一路蜿蜒向西延伸,宛如一个路标般指引着度家店的方向。商成看兵士们还象在山道上行走一样列成单行,蛇一样在河床上迤俪绕行,紧赶几步追上金喜,下令:“你带上苏扎,领十个人先去,争取在尤家马队之前赶到度家店!相机行事!”
“是!职下遵令!”
“记住,你们行动要快!越快越好!”
“职下明白!”
金喜随手点了十个精壮边军,一声“轻装前进”,十个人都甩掉清水葫芦干粮袋子,各自拿着趁手兵器跟在他身后急火火地去了。
商成接了金喜的位置走在队伍前面,堪堪望见前面山缘处豁然开朗,便知道山路已经到了尽头,出了这条沟就能望见土匪巢**度家店,心头正在盘算怎样隐匿队伍的行踪又如何与孙仲山通消息时,就看见一个人影蓦然出现在沟道口,跌跌撞撞地奔过来,还隔着几十步,手里的刀已经指着度家店方向大声叫嚷:“快……快!大人快……”
商成心头一紧,知道是事情又有变化,疾走两步迎上去,厉声喝道:“你慌什么!说清楚,前面怎么样?孙哨到没有?金哨有没有和他们接上联系?”
那边兵的脸上身上都沾着血迹,手里的刀也有几处卷刃,喘息一口应道:“孙哨失手了。我们和孙哨已经合在一处。还在打。土匪人多,还有两具黄弩。金哨已经负了伤……”
商成的目光陡然聚成一线,定定地凝视着那兵。黄弩的威力他见识过几次,绝对算是这个时代最可怕的单兵武器,五十米之内能穿透铁甲,一百米距离还能入木三分,只是因为制作工艺复杂又容易损坏,所以才没有列装。可他从来没想到过这种东西竟然会现在土匪手里!他劈头打断那兵士的话,问道:“孙哨他们退下来没有?”如今夺没夺下寨门都已经不重要了一一土匪手里有黄弩,即便孙仲山夺下寨门也不可能守住!现在的关键是孙仲山会不会临机决断先撤下来,免得让边兵乡勇们白送掉性命!
“退……退下来了。土匪也追上来了,……有七八十人,围着我们的人在打!”
听说孙仲山没有和土匪硬来,商成悄悄松了一口气,再听说土匪竟然敢追出寨子围攻,一颗心顿时又提到嗓子眼一一金喜孙仲山两边合起来才只有三十个兵,算上关家尤家派出来的本家子弟也不过五十人出头,夺寨门时肯定又添了伤亡,如今被人数多出一倍的土匪围攻,少有差池就是凶多吉少!更可怕的是,边军在人数上本来就吃亏,要是再少了这三十个兵……“失败”这个辞立刻在他脑海一闪而过。忧虑之余他还有些羞怒一一土匪居然敢派这么多人出来围攻孙仲山部,难道就不怕边军这是在声东击西吗?
他的脑海一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人却没有停顿,领着人当先出了山道,便望见一里地之外有群人紧紧围在一块山崖下,拿着刀枪呐喊厮杀,砰砰乓乓的兵器撞击声不时传来。他立刻下令:“整队!准备战斗!”顷刻间七十多人就立刻依照伍什列出阵势。他对钱老三道:“你带五个什,插过去抄断土匪的后路!要快!”
钱老撒狞笑道:“大人放心!”回过身刷地拔出刀,朝度家店方向一指。“跟我来!”领着五十个人一跃下了半人高的土道,踏着光秃秃的田地绕圈子直奔那群土匪的背后。
商成扯下腰刀掼在地上,从身边一个边军手里拿过一柄直刀,挺了刀吼道:“上!”
围攻孙仲山和金哨的土匪早就看见了边军新来了援军,也是一阵慌乱,片刻又复安静下来,紧接着一拨十六七个人在一个小头目的带领下,杀气腾腾地过来阻截。两下里一撞上,小头目就被商成一刀杆砸在肩膀,身子一仰脚下一软,赵石头已经挺了直刀直戳进他的胸膛里,手一抖刀一转再一拖,一蓬鲜血立刻从把袄子上被洞穿的伤口里喷出来。
眼看十来个人片刻不到就被商成他们斩杀殆尽,又看见一队人兜圈子来抄自己的后路,土匪里有人大喝一声,一众土匪便撤了对孙仲山的围攻,向寨子的方向拔脚就跑。钱老三的人还没包抄到位,紧赶慢赶也只截下几个跑得慢的家伙,围上去一通刀劈矛戳,眨眼的工夫地上就多了几具血肉模糊的尸首。钱老三半边脸上已经溅了斑斑点点的血,瘦猴样的孤拐脸更是狰狞,提着刀四下一张望,立刻吼叫起来:“追!攻破度家店剿灭土匪,就是现在!”如今就是破寨的最好时机一一边军已经合兵一处,人数不比才丢下二三十具尸体的土匪弱,刚刚解了孙仲山的围,气势上更比土匪强许多,再加上土匪首领绝对不可能把这么多匪徒拦截在寨子外,只要和寨外的土匪缠上,就不愁吃不下度家店!
他带的兵多,稀稀拉拉的土匪后卫根本抵挡不住。这些土匪本来就无心恋战,又望见寨门已经在吱吱嘎嘎的木门转动声中缓缓阖上,声喊,大多数人都是四散开各自逃命。剩下的几个土匪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全部被边军砍瓜切菜般剁翻在地。
眼见得边军离寨门越来越近,寨门关闭的速度也越来越块,一个受伤的土匪拖着腿挪到门缝里,双手把着门想望寨子里钻,竟然被两道门夹在中间无法动弹。里面一个土匪刷刷几刀就剁掉他两个手掌,再想把他从门缝里踢出去时,钱老三已经赶到,贴着门缝就把刀直攘进入,刚才那个对自己兄弟下手的匪徒立刻揪着自己冒血的胸膛仰倒下去。
“抢寨门!拼死也要抢下来!”钱老三吼叫着,提着刀在寨门缝隙里乱劈乱砍,肩膀抵着寨门脚底下拼命地使劲……
这时候孙仲山已经带着二十多个人混身是血的人迎上商成,顾不得问候一句立刻说道:“大人,下令,让钱贰哨退下来!”孙仲山追上来劝阻。“快让老钱下来!土匪有弩箭!”
商成还没来得及下令,就看见寨墙上站起一排人,几枝羽矢弩箭并着几柄长矛直奔簇拥在寨门口的二三十个边军一一瞬间边军就倒下七八个,立刻是一片慌乱。紧接着土匪一阵欢呼:“大当家的好能耐!好本事!一箭就结果了那个狗官!”
钱老三战死了?商成赤红了双眼盯着寨墙上那个黑粗汉子,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让他们都撤下来!”
……钱老三没事。直到商成让他们都撤下来之前,他一直站在最里面抢寨门,那里是死角,弓弩投枪根本就伤不到他。撤离时他也没受伤,两枝羽箭射在他背心处,都被皮甲上缀的铁片挡住了。他不仅自己没事,还背回来一个伤兵一一天知道他那副瘦小的身板到底是怎么把高出他一头的伤兵背出来的。
在山崖下,商成把三个军官和关繇招集到一起商量个破寨的办法。
商量之前商成先询问孙仲山,为什么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贸然动手?难道孙仲山和他想的不一样,没想过在明天离开度家店时再动手?
“不是我们想动手,是被那个卢公子出卖了。他娘的!”孙仲山突然骂了句粗话,“遭娘瘟的,之前根本就没看出来,还以为勋田卢家不可能干这种事情,谁知道那卢家的公子哥竟然和土匪相熟得不得了,要不是他在寨门口挖鼻子揉眼睛的一番做作,土匪怎么可能疑到我们?我们也是倒霉到家了,土匪搜查货物,头一包里就是刀和矛!”他使劲一拍大腿,叹口气说道,“更他娘的倒霉的是,刀枪上都有边军的字样!”
接下来的事情孙仲山不说,商成也能猜个**不离十一一孙仲山一看见土匪手里竟然有黄弩,就知道凭他那点人夺寨门简直是痴心妄想,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可又被土匪粘上了,要不是金喜及时赶到,尤家马队里几乎不会有活人。即便是他退得快,马队也损失了差不多一边的人手……
商成点下头,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他把自己刚刚下的决心告诉大家:现在退兵是不可能的;且不说撤退会让土匪气焰愈加嚣张,单是躺在寨门前的那三十多具兵勇的尸体,他都不能做出马上退兵的决定。即便撤退,他也要先抢回尸首,哪怕为此付出的代价更为沉重,也在所不惜。
既然不能撤,那么就只能打,而且还必须速战速决一一边军都是轻装,每个人只携带了最低分量的清水面饼,生布和红伤药更是已经消耗殆尽……
“现在需要我们大家群策群力,想出个速战速决的办法。”商成说道,“要想尽一切办法破寨。要剿了这个闯过天!这一回觉得不能让他再跑了!”
第三章(19)剿匪(下五)
商成提出来度家店非打不可,三个军官还没说话,关繇就第一个站出来表态支持。这个马直关氏的当家长子现在已经没有了第一次谒见商成时的惶恐拘谨,取而代之的是满脸悲伤和和满腔仇恨一一他的表妹夫尤则死了,尸首还在寨门边;两个叔伯兄弟一死一重伤;关尤两家人出来的二十七个本家子弟,止剩下八个……此仇此恨,不共戴天!如今他手里倒提一把卷了刃的腰刀,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咬牙切齿说道:“大人说咋样就咋样!哪怕让我带头冲,我关繇要是皱一下眉头,大人只管砍了我的头!家尤家的子弟,任凭大人驱使!”
商成深深地盯视他一眼,把目光转向三个军官。三人中金喜的勋衔职务最高资历也是最老,见商成望过来,挎着受伤的胳膊沉吟说道:“打是肯定要打一一已经折了二十多个弟兄,要是不打,边军司和卫府追查下来,大人……”说着话撩起眼皮悄悄瞄上司一眼,见商成斜着眼睨着他,两颗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眸子闪着幽光,嘴角更是浮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他心头兀地打个突,急忙转口道,“……大家都脱不开干系。”停了停,又觉得这样说还是不对劲,又补了一句,“……更对不起折在这里的弟兄。只是土匪有弓弩,又是临寨顽抗,咱们要好生想个办法对付。”
“有弓弩又能咋样?怕他们个鸟!”钱老三截口打断金喜的话。他刚刚才厮杀过一场,接连砍翻三个土匪之后胆气豪气血性顿生,站这里会议,一只手将刀柄紧了松松了紧不停地捏把,说话也自然也出股狠劲,“我就不信,几个jb样的蟊贼能囤下多少箭枝!”握了刀柄朝商成一拱手,“大人,职下请命一一我再带人过去打!不拿下寨门就不回来见大人!”
他这样一席话说出来,金喜的脸上立时挂不住了,脸皮青了又红紫了又白,嘴唇蠕动几下,却没有开口叱责反驳,羞愧中挺直身子大声说道:“大人,职下也请命,领了人再去打!”
孙仲山看商成望着两个下寨军官的眼神里衣有了几分激赏鼓励,急忙劝阻道:“大人,金哨钱哨的勇气可嘉,但是这样打过去肯定不成事!就便是土匪的箭枝告罄,寨门怎么打开?让兵士们轮流用斧头劈?几个人拥在寨门前,不用箭枝抢矛,寨墙上泼一桶滚水就能让兵们生不如死!叠人墙的法子也不成。咱们的人手本来就不及土匪,又是朝上仰攻,三四个人才抵对手一个,这样拼人命咱们更要吃亏!咱们的弓也只剩五张,就不算寨子里那两张黄弩,也顶多和土匪半斤八两,压不住墙头上的弓箭……”
钱老三发狠说道:“那就夜战!咱们不点火把,黑灯瞎火地硬打!土匪没了光亮弓弩就派不上用场!”
他话音刚落,孙仲山立刻说道,“不能夜战!夜战咱们更吃亏!咱们根本不知道寨子里的情况,也不清楚地形,冒失夜战的话我在明敌在暗,必然会被土匪所趁!”对着商成微微一躬身,抬起身子目光直视着上司说道,“大人,如今咱们居于劣势,只能暂时和土匪对峙一一土匪要守寨,他们也不敢夜战。请大人连夜传令下寨并临近村寨,先将下寨里的兵还有周边的乡勇都调过来集中使用,对寨子围而不攻;再分派人手堵住寨子周围的道路,免得土匪闻风逃窜。上寨中寨两处也要传令调边军过来。只要再有两哨人,土匪就必然守不住寨子。”
他的资历职衔虽然都比不及金喜钱老三,但是自打充军就一直在如其寨,从一名烽火戍卒累功升到如今的执戟校尉一哨贰副,参加过的战斗远比半辈子戍守马直的金钱二人要多,打仗吃亏得来的经验也丰富得多,再兼少年又读过不少杂书,见识更比金钱二人高出一筹,这一番临机筹谋细密周详,一字一句都是落在实处,周围几个人禁不住都对他刮目相看。
商成对孙仲山的建议不置可否,手里抓着块绵手帕,只是压着苍劲的双眉盯着一里之外的度家店默不作声。
这里的地势与度家店几乎平齐,寨子里面的情形完全看不清楚,穿过寨墙上影影绰绰来回走动的人影,只能望见寨子中间挂着一幅青色旗帜。东西不过数十步的寨墙外,一个破败的土地庙孤零零地立在一块缓坡上。几只黑老鸹呱呱呱啼叫着在半空中打着旋,偶尔俯冲下来旋及又受到惊吓般倏然振起,止留下一条恍如未逝的黑线。光秃秃的田地里还遗留着几具土匪的尸体,有的匍伏有的仰躺,有的血肉模糊身首两段,有的攥拳勾指似有不甘……
他的目光平静地由远及近来回扫视,点点幽光在漆黑的瞳仁里闪烁不定一一在他安静的脸庞下却是心潮翻滚,各种念头在脑海里交织来去。
商成知道,孙仲山说的其实不差,如今对度家店围而不打才是上侧。这边示弱拖住土匪,那边调集边军乡勇,四下里围实寨子堵住道路,到时候根本不用费力气打,土匪自己就散了。他望着孙仲山赞赏地点下头。换作他处在孙仲山的位置上,他能向上峰提出的建议至多也就如此。可话有道理并不代表一定能执行,孙仲山再谨慎干练,他毕竟不是自己,不可能设身处地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考虑。调集几百名边军乡勇剿灭土匪当然容易,但这样大的事情,他必然要通报马直大寨和北郑的边军使司衙门,然后卫府和行营也一定会知晓,那时候他该怎么隐瞒匪首闯过天未死的消息?揭出来就是一桩能震动全燕山的大案,不知道多少人会被牵连进去,而他也会把燕山各路人马统统得罪个遍;况且他现在还不清楚左军是有心虚功诈赏,还是无意间上了土匪的当。但是不揭出来又对不起浴血的边军将士,毕竟剿灭一股寻常土匪和剿了闯过天这样的惯匪巨寇,叙功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他暂时不考虑闯过天的事情,他也要考虑西马直的事情。西马直统共只有四哨边军,四百人都不到,这里剿个土匪便集中三哨兵,那边上中下三寨的防务登时空虚,要是在这时候突竭茨人有点风吹草动的话,那真就应了金喜的话一一谁来为整件事负责?而且就算调集边军乡勇,谁又能保证闯过天不会收到消息?他要是抢在边军合围之前突围……这里的边军也只有七十人出头,看住寨子就没法顾及土匪流窜的路线,到时候闯过天匪帮扬长而去,流窜燕东祸害地方,谁又来为这事负责?又有谁负得起这个责?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冷凝深沉,透出一股义无返顾的决绝。
“金喜,孙仲山!”
“职下在!”两个被他点名的军官异口同声挺身肃立。
“整顿队伍!边军在前,乡勇在后,列攻击队型!盾牌手在前,刀枪在后,弓压住两翼!”
“遵令!”金喜毫不犹豫地虎吼一声。孙仲山却有些迟疑,张张嘴却又抿紧了嘴唇,顿了下才大声回答:“职下遵命!”
“能站的人都站起来,不能站的人手里要竖执长抢……”
这个命令显然有些莫名其妙,连金喜都是眨巴着眼睛不解地望着商成,半天才憋出一句“遵令”。
“你们是佯攻,要想尽一切办法吸引住土匪的注意力。我不在,队伍由孙仲山指挥;孙仲山不在,金喜指挥。”说罢商成也不理两个惊诧莫名的军官,“钱老三!”
“职下在!”
“你去挑四个悍勇不畏死的兵,跟我走。去找些棉袄和清水来,多找些,我有用!”
“遵令!”钱老三咧着嘴喜得眉开眼笑,乐滋滋地去挑人找东西。
关繇看别人都有了职司,自己却没有事情,不禁有些发急地问道:“大人,我呢?我干什么?”
商成望他一眼,低了声气缓缓说道:“关里正就在后面照顾伤员吧。打仗毕竟是我们这些当兵吃粮汉的事情。你不在军旅,又不是乡勇,就……”
关繇一听就急了,叫嚷起来:“那怎么成?!我们关家怎么说都是勋田之家,守土本来就是我们的职分,清除匪患就是我们的职责!”看商成对他的话无动于衷,默了半天,突然气急败坏地说道,“那好,我加入边军!这总行吧?”
商成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乐,瞬间又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关里正,你敢违背西马直指挥的命令?”
看着关繇躅躅而去的背影,商成又取了块干净的手帕,展开摊在手里,手指头压着绵线慢慢地揩抹发痒流泪的右眼。此时孙仲山和金喜已经彻底明白过来,对视一眼,孙仲山开口道:“大人,您在这里指挥佯攻,我去带敢死队。”
商成把手帕攥在手里,使劲眨下眼,把手帕揣好,这才对孙仲山道:“这是八成必死的事情,能去的都是亡命之徒,你带不了。如果我战死,你先结阵,等待天黑之后再缓缓撤退。到下寨启用我的印信,一面向马直大寨和北郑边军使司求援,一面照你的法子调集下寨和中寨的边军乡勇围住这里,死活不论,务必不能让闯过天再逃出去。”转了脸看看脸上也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的金喜,嘴角一勾展颜一笑,就象个多年老友一般娓娓说道,“老金你可别怨恨我一一论到军事军务,仲山可比你强。”
金喜强挤出一抹笑容说道:“我怎么会怨恨大人。一一大人,我来带敢死队!大人可别小觑我,我金某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这里没有人贪生怕死。”
“大人知道就好!我来带敢死队!”
商成笑着摇下头。
第三章(20)剿匪(下六)
说话间钱老三已经带着几个人过来。看见包坎和赵石头也赫然在列,金喜和孙仲山这才明白为什么商成不让他们带队一一他们根本就指使不动这两个人。包坎的勋衔和金喜一模一样,也是正九品下的仁勇副尉,打老了仗的正牌子卫军,怎么可能听从一个边军军官的指派?赵石头在官阶上差一些,可冷眉冷眼的一脸戾气,一看就不是个轻易能相与的善面人,又有个商成老兄弟的身份,别人也没办法调遣。
打量钱老三带过来的人,商成也有些发怔。包坎石头会参加敢死队,这本来就在他意料之中,可过来的人里除了另外两个边兵,还多出来那个突竭茨向导苏扎,忍不住就皱起眉头诘问钱老三:“你搞什么?怎么把他也带过来了?一个寻常庄户,出了事情谁来担责任?”
钱老三知道这是军事行动,带个猎户不合适,可他也有他的道理,挠着鬓边的汗给商成做解释:“苏扎最会攀崖越壁,再高的墙也能翻过去,我想着他这本事能派上用场,就把他也喊上了。”
商成气恼地瞪他一眼。这钱老三办事情太不妥当了!这可是拼死送命的勾当,边军乡勇流血厮杀是本分,怎么可以让平民无辜送死?瞄了眼肩膀头斜背着捆绳索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苏扎,真要下令让他回去,就听钱老三又说道:“大人,他还不是咱们大赵的庄户,只是个化外流民;再说也没人非逼他加进来,都是他自己的主意,是他自己主动要求的……”
商成“唔”了一声,侧脸打量苏扎几眼,问道:“什么意思?他还不是咱们大赵的人?还没落籍?”
“他是个流落到咱们这里的突竭茨人,想落籍哪里有那么容易。别说落籍,他一没路引二没关凭,连村寨都不许进的人,拿猎物换米面盐巴都只能在寨子外面。”
商成知道这事要打听明白必然是一大篇故事,眼下军情紧急,根本就没时间听钱老三说话,可又压不住好奇心,追问道:“那他平日里住在哪里?”
“寨子东边三里地的一个山洞里。”
“来咱们这里多少时间了?”
钱老三低头思索一下,不太肯定地说道:“怕是有十二三年了吧?那年他被上寨的兵抓住……”正要翻出陈年旧事,听商成问“你怕死不”,就口接一句“不怕”,然后才明白过来商成并不是在问自己。
苏扎摇了摇头说:“不怕。”
商成凝视着他说道:“这是九死一生的勾当,你若是害怕,现在退出还来得及。等到动手的时候一一我可是把丑话说在前头,临敌时不遵号令别怪我心狠手辣!”看苏扎毫不迟疑就点头答应,他略觉放心一些。这个外族人除了神情有些拘谨之外,走路时步履沉稳神态平静,提着柄腰刀的手也很稳定,一看就知道是个经历过些风雨的家伙,说不定还见过血,如今想跟着过去夺寨子挣份功劳取份钱财。商成倒不是太嫌他碍事一一只要他听从号令就成。不过人家肯如此卖命,必然有所期冀,便问道:“你有什么要求想法,也可以说出来。”
苏扎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我想要加入边军。”
这话一说,几个军官连带赵石头齐齐怒视着苏扎,包坎刚要出声呵斥,商成已经爽快地答应:“行!不过马直边军是我大赵的精锐,不是谁想加入就能加入的地方,你想当个边军,就得拿出点本事给我看看。你真要是能立功劳,别说加入边军落下户籍,就是升官晋职也不是难事!”说完就再不理会脸胀得通红的苏扎,转过身问钱老三,“我要的棉袄清水都找齐没有?”
钱老三把手里拎着的七八个葫芦提起来给商成看,又指着两个抱着棉袍的边兵说道:“袄子尽够,清水没剩多少,寻半天才凑出这几壶。”商成望一眼葫芦,心头默算一下,有些失望再看那几件棉袄子,都是血迹斑斑线崩布断,显然是从死人身上临时扒下来的物事。因说道说:“袄子够了,就是水太少,不过眼下只能将就了。”又对孙仲山金喜说道,“这里的事情就拜托两位了一一咱们以举旗为号,你们整顿队伍,我那边就动手。得手就不说了;若是我失手回不来,这里的事就全部委托孙哨了。”伸手拔出孙仲山的腰刀,抬起右胳膊在胸口上一碰,和两个哨长互致个军礼,就带着钱老三一伙人离开,借着地形掩护绕个大圈子,静悄悄地摸到一片桃话林的边缘。
这里离度家店只有两百步不到的距离,借着枝杈掩护蹲在光秃秃的桃树下,能清楚地瞧见寨墙上四个来回走动的土匪身影。转脸朝过来的路看,边军在孙仲山指挥下开始列队,红色小令旗竖立着一挥,几十个边军齐齐举盾护胸腰刀出鞘,旗帜再一挥一指接连抖三下,随着一声口令,列成三排的边军便前进三步。
看见边军整队,度家店寨墙上立刻响起凄厉的木哨声,转眼间墙头上就站起一排人,恍恍惚惚似乎还有箭簇的白羽在空中一闪而过。隔得远,看不清楚,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箭枝,也不知道边军里有没有人受伤。接着又似乎听见寨墙上有人在吼叫怒骂,也是呜呜噎噎辩不清楚。
商成看对面寨墙上的土匪少了两个,伸手打个手势,轻声说:“该我们上了。都学我的样,再裹件袍子,把水洒在袍子上。”伸手接过一件大号的袍子穿身上,使劲系上褡扣,拿了葫芦就把水浇在肩膀胸口。石头和包坎跟他的时间久,想都不想就学着他的样子裹上件棉袍,揭开葫芦盖就朝自己身上洒水。苏扎身材魁梧,带来的棉袍里再找不出一件合适的,执着葫芦一咬牙,就把水尽洒在自己的老羊皮袄子上。钱老三和两个边兵却都是傻眼出楞,穿了袍子却没洒水,拿着葫芦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的长官在发什么疯。葫芦里的凉水顷刻间就浸透商成两重棉袄,冷冰冰的寒气激得他浑身一个颤栗,刹那间心空智明,一把挽起插在树干后硬泥地上的腰刀,说一声“跟我上”,猫着腰就蹿出去。后面几个人也急忙跟上去。
方跑出一半的距离,寨墙上的土匪已经察觉到这一小队边军的动作,只是苦于没有弓箭无法在中途阻止,只能拼命地呼喝示警。
二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堪堪跑到寨墙下时,商成放缓了脚步,包坎赵石头越过他奔到墙下,都把刀朝地里一插,同时半蹲半跪面对面矮下身,四手交叉搭臂结个“网”。商成已经跑到,嘴里咬了刀背一脚就踩在“网”中间;石头包坎俩人同时吐了口气,腿脚一使劲登时站起来;商成脚下一蹬,一只手已经攀附住墙头冻得结实的夯土。就在这时,墙头兀地现出个土匪,咬牙切齿就把一杆矛扎下来。
商成左脚在墙上一蹬身体荡开几寸,左手一把叼住矛头略后的地方,用力一拽,那土匪猝不及防之下,上半身都被拽得匍伏下来,要不是商**在半空中手脚都没个借力的地方,那个土匪只怕当时就要被他摔出寨墙。
土匪额头上青筋崩起,咬着牙腮帮子上的肉鼓起几条支棱,挣得满脸通红要把枪杆夺回去,两人相持一下商成骤然一松手一一那杆矛陡然扬起来,差点划破另一个土匪的脸,骇得那家伙向后猛一跳。夺回武器的土匪也没讨个好,他在墙头上打了半个滚,嘴里哇哇叫着,紧接着就消失在墙后,哎呀叫两声又握着抢探出身来。他大概还想在商成身上戳两个窟窿。
商成抓住机会已经手脚并用攀上墙头,人还站在墙垣上便撩起了腿,照着土匪的面门就是一脚,就听得两声细碎的骨折声和一声惨叫,那土匪丢了矛捂着面门就跪倒在地。另外一个土匪也醒过神,端着矛冲过来,矛尖一挺就扎向商成的胸膛;
商成来不及闪避,挥刀想格开铁制矛头,可一只脚立在墙垣上、身上又披着既湿且重的袄子,身形远不及平时灵活,一刀下去竟然没把矛杆荡开,想后退背后又没有可退的地方,无可奈何只能咬牙硬挺,寒光一闪,刃口磨得雪亮的腰刀就斩向敌人的脖颈,可终究是慢了一步,刀还离着土匪一两尺,矛尖已经递到胸口……
那土匪心头一喜,自以为自己占了先机,哪里料想到矛尖递到商成的胸口就再也扎不进去,惊诧之余凭着手里的感觉,勉强判断出矛尖抵着的似乎不是棉袄,更象是件高级将领才拥有的铁甲。这袄子不象袄子铁甲不象铁甲的东西又软又硬,软得象刚刚出炉的面馍,硬得又堪比铁甲。再想仔细斟酌时,眼角忽然掠过一道寒光,紧接着就觉得颈项旁一凉,顿时了帐。
第三章(21)剿匪(下七)
商成跳下墙垣四面略一打量。右首边不远便是一条上寨墙的木梯,三个土匪已经登上墙头,却又没上来厮杀,都是端着刀枪隔着十步不到直望着他,庙子里泥胎塑像般目瞪口呆;左首边也有七八个土匪,正绕着寨墙的拐角弧弯奔过来。他提着刀纵身过去,当当几声,把那三个家伙逼得步步后退,百忙中回头看,苏扎已经上来了。
看苏扎拎着刀要去右边阻截土匪,商成大喝一声“快扔绳子拉人!”。也就是这么一分神,耳边簌一声响,仿佛有人在离他极近的地方撮唇吹了声口哨,声音又急又快,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一样东西猛地撞上左胸一一刹那间他眼前一黑,只觉得胸膛就象被铁锤重击一般缩进去,肺腑里的空气几乎全被挤出来,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然后才觉得一阵剧痛从左胸迅疾弥漫到全身,瞬间从头顶到脚底都有一种震慑般的麻痹,僵直的手指几乎把握不住刀柄……他脚下踉跄着后退两步,一只手在墙垣上抓刨了两下却没能稳住身形,最终还是摔倒在地。三个土匪觑着机会,早已经围上来,瞄着他就是矛扎刀劈。他紧紧阖着嘴不敢呼痛,憋着一口气拼命地挥刀抵挡一一却哪里挡得住,眨眼间身上就挨了四五下,幸好都不是头脸胸腹这些要紧地方。
这时候钱老三已经上了墙头,另外一个边兵也被苏扎拽上墙头。两人见商成的情形万分危急,顾不得去拦截左首边绕墙过来的几个土匪,都抢过来救护他。刀枪进击火花四溅,丁当乒乓几声响,钱老三嘶着嗓子陡地一声怒吼,一个土匪倒退不及,被他由肩至胯劈出一条长长的血口倒在地上,红肉翻卷鲜血迸流中人兀自长声惨嚎。另外两个土匪错愕之下动作稍慢,一个胸腹间被钱老三攘一刀滚下寨墙,一个被边兵砍断条胳膊,再一刀结果了性命。
商成还没爬起来就指着钱老三背后喝令:“截住他们!”
此时从寨门来增援的土匪已经赶到,一个头目样的家伙嘴里呼喝指挥,分了两人上去围攻苏扎,自己挺着直刀带着五个人杀过来。苏扎一条胳膊挽着绳索一手舞着腰刀左支右绌,顷刻间就是险象环生,却是死战不退,也不撒手放开绳索。又一个边兵也缘着绳索爬起来,一条腿刚刚搭上墙垣,胸膛就被土匪扎了一矛,黝黑脸膛登时紧皱成一团,吐了嘴里的腰刀双手攥紧矛杆,身体晃了两晃,不仅没有栽下去,反而借着土匪拔矛的力道翻上墙垣,脚在寨墙上一蹬,合身就扑向两个土匪,一条胳膊揽住一个,三个人一起摔倒。两个土匪好不容易才把他的尸首甩开,刚想挣扎着起来,兜头就被随后上来的石头一人劈了一刀……
这边商成已经站起来,伸手拽住插在胸膛上的弩箭箭杆,哼一声拽出来,看都没看一眼就手抛开,伸手在地上拣起一把刀,过去从背后揪住一个土匪的发髻一扯一一土匪的头将将仰起刀已经抹在脖子上,一股血箭扑地窜起几尺高,倒在地上手脚犹自乱抖。他身高臂长步子大,横着跨出一步就把个土匪砍翻在地,再跨一步又揪过一个土匪,同样是揪着发髻一扯刀子在脖子上一勒一一那匪徒直着双眼两脚一软就跪在地上,双手拼命捂着迸血的喉咙,嘴里咯咯作响。土匪头目看商成走三步便杀三人,瞪圆了眼珠子形容狰狞,嘴里呀一声怪叫,撇下钱老三,高举着直刀就奔商成过来。他才跑出两步,就觉得背心一凉又一热,知道已经教对手借机偷袭得手,朝旁边一蹿想逃开钱老三的追击,却被旁边的边兵拦腰一刀砍倒在地。剩下的两个土匪惊骇万状哪里还敢抵抗,嘴里发声喊,转身就跳下寨墙。
墙头上这番来往厮杀时间虽然短暂,场面却极是激烈,寨墙上下的土匪看得清清楚楚,眼见上来的边军也不过三五个人,却接连斩杀十余个同伴,心中都是胆寒。寨子外一弩之外结阵的边军乡勇虽然看不清楚战况,可自己一方得势却是瞧得明白,人人都是血脉贲张。孙仲山把腰刀在半空虚劈一记,嘶声厉吼道:“杀!”金喜和百十兵勇跟着他大喊一声“杀一一”,奔着寨门就冲过来。
商成领着五个人沿墙头就奔寨门,半路便遭遇一拨过来阻截的土匪,两下里都没有停顿,迎头就撞在一起。土匪势众,足有二十多人,可墙头的便道狭窄,顶多能容四个人并肩,又被几个边军的凶悍摄住了胆气,畏手畏脚地都有几分怯战。商成这边却不一样。他如今已经换上了直刀,三尺刀杆四尺刀刃,打横就已经几与便道同样宽窄,左右挥舞更是当者立辟,来回一荡便是一条鲜血泼洒的通道。他一人当先挺刀直行,一众土匪要不想身首异处伏地气绝,就只能翻翻涌涌地后退。他身边又有包坎石头佑护,只管挺进根本不须操心旁余,偶尔有匪徒能侥幸逃过两面开锋的直刀利刃,也躲不过两人的腰刀。即使土匪命大一时没断气,滚在墙垣边呻吟告饶,跟在后面的钱老三和那个边兵也都是杀人不眨眼的煞神,绝不会手下留情,不论死活,通通照着胸膛脖颈便是一刀。苏扎不知道从哪里拣来一张弓,背上还背着个箭壶,走几步就停一下,挽弓搭箭专挑手里拿弓弩的土匪射,转眼就射倒三四个。
眼看墙上寨外的边军都是越来越近,寨门上一个穿锦袍的家伙一叠声地喊:“截住!上去截住!放箭!快放箭!”
可此时土匪早就被墙头几十步血肉铺就的便道骇破了胆,随着直刀扬起落下滚滚向前,鲜血飞溅惨嘶不绝,人人嗓子发干两股战栗,谁还会听他的指挥调遣。寨前边军刀砍斧斫破寨门的一片丁当咣啷声响中,蓦然间有人一声喊“大家逃命啊!”,土匪就象在晨钟暮鼓中陡然被惊醒的鸟群,争先恐后地跳下寨墙,朝寨子里拥去。
人心一乱,锦袍人再是跳脚大骂苦苦哀求赠银许愿都是毫无用处。他转回身瞠目切齿地望定商成,眼睛里凶光毕露,看情形他如今恨不得把这个令他一番心血再次毁于一旦的边军军官活剥生吃。几个土匪提着刀枪卫护住他,两个忠心耿耿的“老弟兄”架住他胳膊,正想寻路下寨墙时,一直引而不发的苏扎总算觅到机会,右手一抬,只听弓弦嗡嗡细响,一枝羽箭直贯进锦袍人的右眼眶里。锦袍人腿脚在地上一蹬身子一挺,立刻就象个被戳破的装水牛皮口袋般瘫软下去。
度家店的寨门毕竟不是州县的城门,即使经过土匪整饬,也经不起边军的刀斧之利,转眼就是一片稀烂,百十个兵勇齐声大喊,已经涌进来。孙仲山拎着刀站在寨门里的空敞地上,接连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传令下去,土匪中弃械者不杀,投降者免死!”
“金哨,你带三什人打那杆旗!”
“刘得福,你带两什人缘寨墙封锁村寨,勿令一个土匪逃脱!”
“万十七,你领乡勇挨屋搜索!”
“……”
下完命令,孙仲山才转身满脸敬服地仰望着坐在墙头上的商成,抬臂抵胸干净利落一个军礼,放下手朗声道:“大人,……”
商成抽着嘴角摆手道:“你布置得挺周详,就按你说的办。”他抚着胸口被弩箭创伤处,想了想,说道:“多抽出点人手在外围搜索,抓住出逃匪徒,就地处死,不用押回来。找几间不漏风不漏雨的屋子,预备好木炭热水吃食,再找几个人,把后面的伤员都接过来。”他说一句,孙仲山便应一声。“把土匪的红伤药都搜出来,咱们的人要紧,伤口要用凉开水清洗之后再上药,裹伤的生布都要用滚水煮过才能使用,用过的生布要多煮一刻钟。战死的弟兄都要抬进来好生安置,造册逐一登记姓名,要隆礼厚葬,还要为他们请功……”
“是!职下遵命!”
孙仲山答应着去了,在后面看护伤员的关繇已经过来了,站墙下就是深深一揖,上了墙头又是深深作揖,恭恭道:“大人威武,小人闻所未闻。前回听孙校尉说起大人在屹县的赫赫功劳,已经令人深为感慨叹服,今日繇得以亲眼目睹大人之智慧勇武,直让人赞无可赞叹无可叹。即是西楚霸王复生,三国吕布再世,也不过如此。”
商成自从杀狼出名,已经听惯了各种夸赞佩服话,由一介乡勇一跃当上归德校尉并授两亩勋田之后,各种阿谀奉承的马屁话更是听得两耳都快起茧子,早已不太当一回事,但是被人比作西楚霸王项羽和三国吕步,这还是第一次。他心里虽然明知道关繇夸大其辞不过是拍自己马屁,可这些话实在是中听,禁不住也有几分得意,等关繇把话说完,才笑着摇头说道:“老关,我一向都觉得你这人豪迈直爽,从来不说假话,怎么也学会阿谀逢迎了?比项羽,比吕布……言过其辞了,言过其辞了。”
“大人误会了,我这可不是阿谀之辞。度家店虽然是小村寨,土匪虽然也不算多,可也是土匪经营积年的老巢**,防范严谨壁垒严密,若不是大人智清神泠妥当周详,咱们如何能胜得这般轻松?要不是仗了大人武勇过人,如何才能有这场完胜?所以项羽之比大人,输在愚钝,吕布之比大人,短在鲁莽……”
商成仰头哈哈大笑,笑几声又捂着胸口的伤口直吁凉气,拍着身边的便道夯土说:“老关,你这不是阿谀,那什么才算是阿谀?你也是累了几天的人,来,过来陪我坐一会,咱们俩说说话。”
“小人职末,不敢领大人错爱。”关繇谦逊道。转眼间脸色又是一黯,“小人的几个叔伯兄弟,关家门里的好些亲人,都殁在这里……还有尤家兄弟……”说着就抹眼泪。
商成也有些意气萧瑟,抿着嘴唇凝视着不过二三十个小院落的度家店,良久才说道:“他们的血不会白流。我要让他们死有所值,要给他们请功;我还要在这里勒石刻碑,记下今天发生的一切,要让那些后人永远都记得,他们在这里做过什么。”
第三章(22)剿匪(余音)
商成发了一通感慨想法,见关繇只是搭拢双手垂首恭立,也不好勉强他过来和自己坐一起说话,手掌隔着湿衣服压着左胸隐隐做痛的肋骨轻轻抚摩,转过话题问道:“老关,你家是西马直的老人,问你个事情。前几回就听你们说,度家店是个早就是弃了的村寨,所以才被土匪占作了巢**。可我今天瞧这度家店有山有水的,是个挺不错的地方,怎么说弃就弃了?这寨子外的一漫平川地怕有十好几顷吧?墁垄沟坎的,似乎几年前还有人在耕种,偏偏这两年里翻垦过的熟地就没两块……我就奇怪了一一难道没人觉得这地荒着可惜?这度家店被弃,是因为交通不畅呢,还是其他的原因?”
关繇忙道:“和交通没联系。大人请看,度家店前的这条路就是前唐高宗时修的驿道,东接马直大寨,通连北郑,西过白川,经孟关至柁县直达端州,自来就是东燕山的要紧地方,不然当年怎么会有这度家店军寨?几十年前道路顺畅时,往来北郑端州的客商都愿意走这边,朝廷军马调动也大抵由这里经过,我少年时两次去端州应试,也是走的这条路……”
商成舌抵着上鄂,凝视着关繇指的那条道路不说话。驿路因为年久失修,边残缘破路面坎坷,早已经没了官道的踪影,瞧着和行人踩踏出来的便道没几分两样,寥寥几棵行道树都是枝枯叶凋,光秃秃孤零零地立在路两边,说不出的萧瑟凄凉。看着这样的道路,听着关繇的讲述,再遥想当年道路上车来货往的繁忙景象……良久喟叹一声,问道:“后来怎么就废弃了?”
关繇苦笑一下说道:“没水啊。从启明四年山外的蛮蛮河断流开始,东边这一大片地方就连年干旱,越靠近草原的地方就旱得越厉害。西马直还好点,虽说西河一年四季只有两季半有点水,可总是有水啊……进山里便不成了一一人都喝不够,哪里还有水来浇地?就是因为缺水,渐渐地商队军马都不走这条道了,路也就荒凉了,沿途靠着驿道发达起来的村寨也就都破败了,有办法的人家都朝南迁,没办法的……”他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一笑叹口气。
商成皱着眉头问:“西马直也有迁出去的人家?多不?”
关繇道:“说多也不多,毕竟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土地,哪里是能说丢就丢的?而且如今田地也卖不起价钱,腾挪不出迁家的费用,谁敢拖家带口地去南边谋生路?也就只有那么几户人家能这样做,在南边的端州燕州重新置办家业,这边就留一两个人主事……”他说着说着突然黑下脸,转脸望着寨子中间那根旗杆,眼睛已经露出凶光。“卢家就是这种有本事的人家,十多年前花大价钱在燕州买了亩勋田,又攀了门‘高亲’,如今在燕州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
他不提到卢家,商成已经快把这事给忘了,这时候才记起来,孙仲山他们的行藏败露,就是一个姓卢的小子使的坏。他手压着胸口深吸一口气,扬了声气喊道:“石头!”连喊两声没人答应,脸色一沉就要动怒,包坎手里抱着件崭新的棉袍子顺着墙头蹬蹬蹬跑过来。
包坎一面帮他剥身上湿漉漉的袍子,一面说:“石头和钱老三在前面土匪的粮钱库里。”又从怀里摸出伤药生布递给关繇,“帮忙拿一下”,手指在商成伤口周围连掀带按,末了一句“伤了两根肋骨”,就拎了水葫芦洗伤口,再洒上伤药,用生布条连肩膀带胸口来回裹了几匝,用力打个结,浑不在意说道:“小伤,歇十天半个月就好。”
商成被他一番鼓捣疼得嘴里咝咝直抽凉气,看关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身上东一块西一道的伤疤,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老关你也是领着勋田的人,还怕这个?”
关繇使劲咽下口唾沫,很有些羞愧地说:“让大人见笑了。我家的勋田是九代祖打突竭茨人时领的,至今已经是五十九个春秋;自那以后连年天旱缺水,突竭茨人也不来寇边,关家子弟就很少有人再上战场。不瞒大人,我虽然也是禀承祖训打小习武,可真刀真枪地上阵搏杀,今天还是生平第一遭。……所以乍一看见大人这身伤,确实有些惊讶失态。”他望着商成上身胸膛两肩胳膊上斑斑块块的鲜红伤痕,半晌才喃喃地说道,“只是,大人的伤,实在……实在是太多了一些。都是新伤啊……”
包坎帮商成换上干净的新棉袍子,对关繇道:“你以为我家大人是躺在祖宗功劳簿上骗吃骗喝的人?这七品归德校尉,是用命换来的!”
关繇点点头又摇摇头,鼓唇咂舌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幽幽地叹息一声。
商成在墙头来回走了几步,伸胳膊展腰活动一下,觉得肋骨上的伤也不算什么大碍,正要问寨子里的土匪肃清干净没有,一个边兵过来禀报,除了见事不妙跑掉的几个土匪之外,其余匪徒已经全部投降,眼下边军乡勇正在打扫战场;孙仲山和金喜正在清点人数汇总战况,又要封库房锁钱粮,一时还不能向他汇报,不过土匪的“议事厅”已经清理出来,请他先过去休息。
他领着包坎关繇赶到所谓的“议事厅”时,三个边军军官已经到了,正围着厅里的一盆烧得通红的木炭炉火烤火取暖。钱老三手里端着个大陶土海碗,贴着炉盆边转着圈把褐黄色液体一点点洒在炭火上,股股青烟随着呲呲啦啦的细碎声响团团冒起。满屋子弥漫着一股酸得刺鼻的醋味。孙仲山和金喜凑一起在小声交谈。看他进来,都起身迎接。
商成在上首位坐了,又让其他人都坐,端了杯茶汤慢慢希溜。
这屋里除了关繇全是军人,说话做事没那么多的繁琐顾忌,孙仲山是商成点名的边军指挥,也没和金喜谦让,坐下一开口就直奔主题:此役边军出动一百零八人,死二十二伤二十四,乡勇乡绅出动二十九人,死九人伤十六人;度家店土匪人数经过反复核实,自惯匪闯过天以下,一共是一百二十七人,其中“二当家”赵九娘不在“家”,一处暗桩可能在边军动手之后就已经逃走,所以寨子里实际人数是一百二十五人,其中闯过天为首的五十七个匪徒的尸首已经找到并确认,俘虏土匪五十六人,另有十二人下落不明;三什边军正在寨子周围搜索。边军还抓了燕州勋田卢家几个人,孙仲山不知道怎么处置他们,于是先把这六个人单独关押起来。寨子里有十一个土匪绑来的“肉票”,都是女人,已经解救出来,并且专门派了人护卫,防止犯傻的兵勇骚扰。经过清点,此役共缴获刀枪兵器若干,驮马壮骡若干,铜钱若干,金银细软若干,麦粟黍豆等粮秣若干;另有草原马三十匹……
商成绕有兴趣地问道:“是突竭茨人的马?”
孙仲山点头:“是。那个突竭茨向导……”金喜在旁边说:“苏扎。”孙仲山道:“对,就是他,苏扎。一一肉票里有三个突竭茨女人,苏扎过去问过话,是一个喀什么部落的……喀德部落!那三个是喀德家的女人,被土匪绑来诈马匹的。先前绑来七个,三十匹马换回去四个,这三个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喀德家舍不得马匹,就没赎回去。马都是好马,全是三四岁的青口,苏扎说是突竭茨的战马。”
商成捧着杯子唔了一声,凝视着炉火不开腔。如今马匹也好战利品也好,他都不忙考虑,首先要思考的事情是如何处理一个烫手的问题一一闯过天的事情,怎么办?其实这个事情他心里早就有打算,但是这样大的事他不能独断专行,必须要听听下属们的意见,最关键的是,他必须让他们和他一条心。金喜、钱老三和包坎不用考虑,他们和他是一条心。至于孙仲山一一他已经留意过,孙仲山提到闯过天的匪号时神情很平静,看样子金喜已经把闯过天的事情全都和孙仲山说过,也肯定金喜已经把其中的厉害都分说得很明白,不用问,孙仲山这个明白人一定该知晓怎么做。
他捧起杯喝口水,目光透过杯口蒸腾的水雾悄悄地望了眼关繇。关繇显然没听出来孙仲山话里的玄机,只是木着脸听。
他放下杯子,轻轻咳一声,说道:“这是我马直西寨剿匪的一场大胜,要详细写战表递交大寨和北郑边军指挥使司衙门,为将士们请功,为乡勇们请功。”
听他这样说,其余五个人都是表情各异。包坎是无所谓,拿把火钳拨拉着炭火,把没烧透的木炭都拣出来搁到一边。关繇满面红光,很兴奋地搓着手,不停地呼气。钱老三既激动又紧张,挺直身子坐在鼓凳上,目光平视努力让自己显得冷静稳重,压在膝上的手几乎没把裤子拽脱线。金喜也很激动,神情里却又夹杂着紧张和忐忑,偷偷地瞄他好几眼,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倒是孙仲山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较长,对他也比较了解,只垂着眼睑凝视着炉火,端坐着静等他的下文。
商成接着说道:“战利品里刀枪兵器填报实数,钱粮只报一半一一钱二百二十缗,再加个百十文的零头,粮食四五十石,种类胡乱填。骡马随便写个十匹八匹就成。至于金银细软都不报了,分给将士们。战死的带伤的边军一律厚恤,乡勇比照边军例减两成优抚。记着,这些与大寨和边军指挥使司下来的奖赏是两码事,各算各的。草原马都留边军,其余牲口关尤两家一家一半,老关你自己去分派。几个土匪掳来的女人要分别盘问清楚家里状况,发给路费,找可靠人送她们回去。几个突竭茨女人……”他皱起了眉头。这个最麻烦。拿这些女人再换马匹当然是最好的办法,但是事情捅出去他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一一“私通外族掳掠人口”这条罪杀他都够了。可白白把这几个女人送回去……说实在话,他是真不情愿。正枯眉扣眼地想主意,孙仲山说道:“可以让她们留下。”
商成还开腔,金喜倒先笑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老孙想媳妇了?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你是官身,讨个草原上喝马奶长大的婆姨,这身军官甲就别想披了。”
孙仲山呵呵一笑说道:“我哪里想了。我们不能要,说不定下面的兵士有乐意娶突竭茨婆娘的一一”转脸对商成说道,“大人不知道,边军日子苦,有些老边军三十多四十岁了都还讨不上媳妇,成天摔盆打碗没个安静时候。这男人没个家,总是浮浮躁躁的。我想,这三个草原女人送回去咱们不愿意,不送回去又没地方安置,干脆问问老边军们,看有没有愿意讨草原媳妇的。一一嗯,这也不是讨媳妇,就是屋子里多个女人而已,上面问下来,也好回话。”
商成听他说“老边军三十多四十岁浮躁”,嘴角浮起一丝揶揄的笑容,一闪即逝,点头说好:“那你看着办。”这其实就是把三个草原女人交给孙仲山去安排。金喜和钱老三也没意见。西马直几十年没遇过刀兵,日子过得安稳,所以下寨好些边军军官都有家室,一些家境好的兵士也讨了媳妇,倒是孙仲山带的都是从如其过来的兵,全都没成家,连孙仲山这个带队贰哨堂堂执戟校尉,也是至今单身。
“度家店土匪二百七十九人,只有十二人逃脱……”
年青上司的一句话,唬得三个军官脸上齐齐变色,一起望定了商成。这是虚功冒领,查出来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金喜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怕是不成。边军指挥衙门肯定要查验首级俘虏,一查就……就……就……”他接连说了三个“就”字,却再也没“就”出来。
商成咧咧嘴,继续说道:“……十二人逃脱,正全力搜索。下面这一条一定要加进去:此役获胜,全仗马直大寨策应及时,北郑边军指挥衙门调度有方。专门弄个匣子,把闯过天的脑袋送去指挥衙门,他们就知道怎么处置了。功劳里咱们占一百六十个首级,老关报十个,老尤报十五个,老关的三弟也报十个一一他立了大功,这份荣耀是他应得的。”
“没,没……没那么多首级。”
“把俘虏都砍了。”商成不理会众人的惊愕惶恐,泼了杯里的冷茶,自己给自己斟一杯热汤,也不喝,就捧在手里取暖,望着屋外乌蒙蒙的夜幕,撇着嘴角冷笑道,“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什么事情不好做非要为匪为寇一一以为国法是儿戏?”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语气森冷音调低沉,直让人不寒而栗。四个军官和关繇再也坐不住,一起站起来躬身凛然听他教训。
孙仲山问道:“那,卢家的人,怎么处置?”
“砍了,首级送去北郑。敢通匪,这就是下场。”
孙仲山吞口唾沫,艰难地说:“大人怕是不知道一一卢家是领着勋田的,和如今的燕州通判是儿女亲家,如果,如果……”
“砍个扯虎匹做大旗的假勋田值当什么?砍了也就砍了。”商成抚摩着脸上的刀疤道,“未必卢家还敢来寻仇?真不想活命了?我不追究他们私通闯过天的罪,他们就该烧香拜菩萨了。一一有什么吃的没有?跑了半天路又厮杀半天,肚子都饿瘪了!”
金喜已经从刚才的惊慌中清醒过来,赶紧说道:“有,有!”
“有就快点端来!米面饼馍菜团子,随便什么都好,能吃就行!遭他娘的,我没死在土匪手里,要是在这里被你们几个给饿死了,那才冤枉咧!”
几个军官一起发笑,得了大彩头的关繇更是笑得眼睛也眯成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