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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36)战后(上)

    

    今天是个没太阳的阴天,天空中白茫茫一片,带着野花香气的和煦春风在巷子里慢慢地飘荡。他牵着三岁马慢慢地走在小巷里。他的四周也是白茫茫的,两边的房屋院落都掩在似幕似纱的雾气里,只有个朦胧模糊的轮廓。往日里总是充斥着孩子哭大人叫鸡鸣犬吠的小巷如今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他连三岁马的蹄子踢踏声都听不到,安静得就象是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可这明明是白天呀,而且即便是后半夜也该听到鸟啼乌鸦叫吧。在迷惑和疑虑中,他望见了自家的小院落。院子里盘曲的桂花树依然是光秃秃的,只是在向阳的一边,一根挑在院墙上的树枝上挂着几片孤零零的绿叶,就象桂花树伸出手来迎接他,又象是它把胳膊支在院墙上,低垂着头,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自家的院门紧紧地掩着,门上贴的左右门神仿佛通了灵,一个手执钢鞭一个手握铜锏,横眉怒目地瞪着他,就象要阻止他走进自家的院落一样。屋子里仿佛有狗叫,叫声就象隔着几重院落一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侧耳仔细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一只红冠子大公鸡突兀地出现在墙头上,趾高气昂地仰着头,伸长脖子打着无声的长鸣。

    这鸡打鸣怎么也没声音?是自己耳聋了?他愈加地迷惑。他脸上有伤身上有伤,可他的耳朵没受伤呀,怎么就会听不到哪怕一丝的声音呢?

    带着迷惘和困惑,他一只脚踏上了院门前的条石台阶。院门忽然就轻轻地向两边豁然分开。他既没听见门轴转动的吱嘎响动,也没看见门扇移动,仿佛它们从来就是敞开着一样一一然后自家的院落就静悄悄地出现在他面前。

    莲娘笑吟吟地挺着显怀的肚子站在他面前,爱昵地伸出手来接他肩膀上的褡裢。她的大眼睛里扑扇着浓浓的情意和思念,嗔怪的话语声就象直接映照在他的脑海里:“你怎么来了?”

    他脑子里的惊讶和疑惑更深了。他一大早从北郑出发,没吃没歇地走了那么远的路,连水都没顾上喝一口,难道就为了在自家门口换来妻子这句莫名其妙的“你怎么来了”?更让他奇怪的是,这里是他的家呀,他怎么就不能来呢?

    他瞪着眼睛盯着妻子,任凭她把褡裢从肩膀上拿过去。有突然发现妻子的肚子瘪了,丰满苗条的身段就和刚刚嫁给他一模一样。她肚子里的娃娃呢?他的儿子呢?儿子去哪里了?

    但是妻子并没有要给他解释的意思,她伸手拂拂他肩膀上胳膊上的灰尘,抿着嘴唇幽幽地说道:“回来就回来吧。我爹和我爷爷,他们都想要看看你”

    他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莲娘的爹和爷爷不是早都已经过世了么?他们怎么可能在自己家里?他们怎么可能还要见自己?

    他的呼吸都有些不顺畅了,喉咙里干涸得就象旱了七八个月的土地,拼命吞咽下的唾沫在这块焦土上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连尘土都激起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把嘴唇舔了又舔,最后才艰难地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他开口的一瞬间就来到傍晚的拱阡关前。在关上关下通明一片的火把光亮下,山字营强攻关隘又失败了,关墙下新添了几十具尸体;一个负重伤的赵军兵士在死人堆里无声地辗转哀号,绝望的眸子里只剩下痛苦的折磨与寻死的挣扎。

    该我们了。他转头对姬正和范全说道。说着话伸手卸开褡扣脱了皮甲,左手拽着肩膀上的直缀裳一使劲,嗤啦一声亮出新伤旧创交叠的右肩胛,拔出腰刀在头顶上舞个圈,朝关墙一指;跟我上!当先就冲出去。五百多兵勇们紧跟在他身后,涌潮般扑向关墙

    关墙却霍然成了一脸木讷笑容的柳老柱,正把两块麦饼递到他手里。转眼柳老柱又变幻成山娃子,把女儿抱来骑在脖子上,学着驮夫赶马声满院子来回跑,一头一脸都是汗;再一时又成了自己的妻哥范翔,卷着本线装书立在房檐下,亲切地对着自己笑面孔幻化得越来越快,他已经无法清晰地辨认出棉一张脸,这其中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有驮夫也有乡勇,有边军也有卫军,有军官也有庄户,有的人只是和他并肩战斗过,有的人只是在战场上偶然瞥到过,还有人只是在死人堆里看见过那张脸

    莲娘抬起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轻轻说:“你要不想见他们,那就另找个时间。我都和他们说过了,你现在在为咱们的家操累哩。”她痴迷留恋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他的脸上。“等过了这阵子,你就来看我们,好不好?娃还没见过你哩”

    他长久伫立在院落里,深情地凝视着自己的妻子,嘴唇哆嗦得几乎不能自持,泪水滚滚地在脸颊上流淌。

    好,我的爱人,我答应你,等忙过了这一阵,我就来看你们,看你和我们的娃;我一定会来,一定会来的,等着我

    莲娘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努力让笑容停留在自己脸上,形容和身体却慢慢地熔化进白茫茫一片的虚空里

    他突然发现妻子的怀里还抱着个小人儿,那面庞模糊的小人儿爬在妻子的肩膀头盯着自己看。

    是儿子!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呵!

    莲娘!莲娘!你别走,别走他想追上去看看娃的模样,可脚下却象缀着万斤巨石般再也挪动不了一分一毫;他想呼喊妻子,让她停下脚步,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他都发出丁点的声音;他急得浑身是汗,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着。他拼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儿子的长相,可是他泪眼朦胧眼前雾蓬蓬一片,直到莲娘母子的身形彻底消逝,他也没能记下儿子的眉眼相貌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器皿翻倒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有人把着他的胳膊惶急地呼唤他:“和尚大哥,和尚大哥醒醒醒醒和尚大哥”

    他睁开了婆娑的泪眼,月儿清瘦的小脸正满是焦灼担忧地望着他。

    他又闭上眼睛,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地养了下神才重新睁开眼,对月儿说:“我没事。做了个梦,看见你嫂子和你小侄了”

    月儿咬着嘴唇低垂下眼帘,半晌才说道:“鸡汤洒了。你先坐着,我去再给你盛一碗。”她蹲下身把几块陶碗碎片拾起来,又细心地把几块沾了土的鸡肉都拈到半截碗里。“这肉能吃。拿回灶房里洗一洗,滚水里过一遍,就能吃了。”

    二丫已经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过来。她刚刚把碗放在卧榻边的几案上,立刻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跳着脚唏溜叫唤,又把手拿到嘴边使劲地吹凉气,蹦达半天才甩着手对月儿说:“你别去了,我都端来了。一一还有这个。”她从背后掏出个葫芦,放在商成耳边摇晃一下,很得意地说,“猜,这里面是啥东西!”

    这还用猜?肯定是二丫瞒着她爹娘又去街上偷偷打了一葫芦酒。唉,自打商成能下地走路不再忌油荤之后,二丫几乎间天就要在商成面前把这个千篇一律的小把戏耍上一回,而且几乎次次都会被她爹娘抓个正着,然后她就把一切混赖到商成身上一一是校尉大人让她去沽酒的,不听校尉大人的话,还想不想要命了?她每回说出这借口时都是理直气壮:校尉大人打突竭茨狗负了伤,难道想喝口酒都不行?再说百酿酒能治百样病,连校尉大人的救命恩人祝代春祝神医,都说酒是好东西

    她的话没人能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祝大夫亲口说的;可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这句话不以为然,因为祝大夫是在酒桌上说出这番话的一一那一晚祝大夫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时舌头都打结,因此上这“百酿酒能医百样病”多半不是他从前代医书里看见的医术箴言。

    二丫把几案上茶杯里的冷茶水泼掉,倒了大半盅酒递到商成面前,说:“哥,你喝。”

    商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他这样做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在饮食上犯忌讳,而是他真的不渴。在他看来,这浑浊的家酿酒其实就是饮料。

    “你渴的话就喝点解暑气。”

    二丫就等他说这句话了。他刚刚说完,小姑娘便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咂着舌头呵着酒气,眉花眼笑地又倒了大半杯,再递给商成:“哥,你也喝。”她瞧瞧左右没人,月儿又去了灶房里,趴在商成耳边小声说,“这是我去前头刘伶醉沽的四季香,一百四十文才一提哩”

    商成眯着眼睛假寐,没有搭理她。

    月儿拿着个空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汤匙转回来,正好听到二丫的话,就问道:“你沽了几提?”

    “两提。再多葫芦装不下。”

    月儿追问道:“你给人家钱没?”两提酒就是二百八十文,十七叔家管教严,一年下来都不可能给二丫这样多的零花钱,而且如今十七叔家被烧掉大半的宅院正在整饬修葺,正是用钱的当口,更不可能让二丫去胡花钱。

    二丫朝月儿翻个白眼,说:“我带的钱不够。说好了先赊着的,回头给他们。”

    “差多少?等下我给你拿。”

    二丫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就差二百七十六文。”

第二章(37)战后(中)

    

    听说二丫欠下差不多三百文钱,月儿也被吓了一跳,她飞快地瞄了半靠半坐在席榻上打盹的商成一眼,忍不住小声责怪二丫道:“你怎使这么多钱?”

    也不知道是酒劲上了头还是知道自己做下了错事,二丫脸上红彤彤的,抠着裙带小声地给月儿解释:“本来就想沽半葫芦水酒的是刘伶醉的管事给我说,这酒是鼎鼎有名的好酒,他们费了大力气才好不容易从南边贩过来,要不是看在和尚大哥的面,都不情愿卖给我。”

    月儿恼恨地说:“要是你自己不想着酒,他还能硬塞给你?”

    “我没说非要沽这四季香啊。”二丫也有些委屈。“可人家不仅让了两成利,还答应我赊帐,我能怎么说?只好说先沽两提拿回来尝尝。”

    “还不是你自己想着酒!”

    “我哪想着酒呀我也是看这酒稀罕,想让和尚大哥尝尝鲜。”

    商成只是闭了眼假寐,其实并没有睡,月儿和二丫的话都听得请清楚楚,见两个女娃竟然为了点钱的事情在自己面前斗嘴,还愈说愈大声,到后来心头兀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不耐烦地说道:“行了,都别说了。”

    听他话音里带着恼怒,两个女娃立时都被唬得噤了声。

    商成叹口气,先对月儿说:“你去给二丫拿钱,把帐还上。”忽然想起件事,就把正要出门的月儿叫住,转头问二丫,“你爹今天歇沐休吧?”看二丫点头,就改口对月儿说,“晚上叫十七叔过来吃夜饭,你多给二丫拿点钱,让酒楼瞧着时辰送些好酒好菜过来一一酒就要这四季春,菜就让他们看着预备。另外把平常的酒菜也送两桌一一帮咱们盖房起院落的庄户都不容易,大家伙都沾个荤腥。”

    月儿答应着头前走了,二丫立在脚地里犹豫一下,忽然说道:“和尚大哥,他们来帮工你是给了工钱的,今天既不逢节又不赶喜,平白无故地为什么要请他们?这没道理。”

    商成乜她一眼,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是忍住火气假装没听见她的话,伸手从几案上拽过两份军报低下头假看,嘴里说道:“你先去吧。回头告你爹一声,让他和你娘晚上都过来吃饭。”

    两个小姑娘都走了,屋子里就剩下商成一个人。屋外传来一阵阵的蝉鸣。明晃晃的日头已经爬得比树梢还高,**辣的阳光从窗棂里投射进来,书房里很快就燥热得就和蒸笼一样。说是书房,其实屋子里没有一本书,木匠师傅按商成设计的图样打出来的两个大书架光秃秃地摆在墙角。几案上摆着笔筒墨盒砚台,一块青天石横压在几张泛着浅黄色的白纸上。几案边一架小铜炉里燃着香,几缕蓝白色的烟穿过镂花的铜炉盖子袅袅升起渐渐消弭,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浓郁的檀香气息。

    鼻子里嗅着恼人的檀香味,商成烦闷地胡乱翻看着手里的军报。

    看了两页,他觉得这份军报他之前并没看过,就翻回去从头读起。军报的内容还是和前面几份差不多,大多是通报近期的军中人事调动,干瘪瘪地没什么意思。翻几页过去,只有一段文字他略有兴趣,“如其、昭许、度、留镇并各寨、镇、堡边军,将于今冬明春依次补足军马。”再翻一页,又有一句,“行营令参战各部检讨端州战役得失。”

    行营?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一个衙门。是做什么的衙门?他又把那条消息看了一遍一一不得了,还是个能直接给燕山卫各支军队下命令的衙门哩。他带着好奇把军报一路瞧到末尾,却偏偏再也没看见“行营”两个字。他有些纳闷,搞不清楚这能绕过提督府直接下命令的“行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衙门,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行营”的来头不小。他猜测,这“行营”或许和已经嘈嘈遍了的朝廷北征有关。

    除了这两条消息之外,军报上便再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东西。

    他把军报随手撂在几案上,从席榻上站起来,慢慢地在屋子里踱着步,伸胳膊展胸地活动着身体。

    经过三个多月的治疗和一个多月的静养,他浑身上下十几处伤都基本上痊愈了,只是当初伤得太狠又拖得太久一一按祝大夫的说法就是“损了元气”一一身体直到现在也还没彻底恢复,所以暂时也没回去报到。实际上他也不是太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报到。他现在的职务依旧是校尉,但是他已经不是南关大营丙字营的校尉了,因为当初他伤病发作时几度都是命悬一线,能不能活过来、活过来会不会留下残疾或者活下来之后能不能恢复,都是连老天爷都说不清楚的事情,所以南关大营丙字营已经换了个新校尉;他也不是打拱阡关时带领着几百号人冲锋的校尉,如今他能指挥的人,只有他的亲兵队长包坎和四个亲兵。他仅仅是个挂着“校尉”职务的中级军官而已。

    他在屋子里活动了一会,就觉得胸口发闷,连呼吸都有些发紧,只好又坐回席榻上。

    他的心头既痛苦又焦灼,恨不得马上就能回到军队里,带着人去剿灭那帮草原的敌人,去草原上寻找自己的爱人。但是他糟糕的身体又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吃好休息好,争取早日康复。但是身体恢复的进展太缓慢了。这真是急死人。他只能在漫漫的等待中忍受着煎熬。

    对于他恢复缓慢的事情,连一直为他看病治疗的祝代春也是束手无策。但是祝大夫同时也告诉他,他能活下来,能全胳膊全腿地活着,就应该去庙里烧香还愿了一一这也幸亏他以前当过几年和尚,在佛菩萨面前积累了功德,不然凭他那身伤,死个十次八次都很平常。

    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自己竟然能活下来一一他负了这么多的伤,又拖了那么长的时间没治疗,到最后居然没落下什么毛病,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手指肚能感觉到脸颊上疤痕那平滑的没有毛孔的皮肤。疤痕很大,比最早的伤口要大得多,从眼窝下一直延伸到颧骨下面一一这是剜掉腐肉之后留下来的痕迹。他按了按自己的右胸,肋骨依然有些疼一一打拱阡关时他积累下的伤病突然爆发,从关墙上摔到关里,撞断了两根肋骨

    撞断两根肋骨很平常,但是那时他们还在和敌人争夺关墙,关里全是突竭茨的兵,他竟然在敌军人堆里活下来了,而且他那时早已经人事不知了他再醒过来已经是七天八夜之后的事情。

    范全后来告诉他,是赵石头和包坎带着人把他从人堆里抢出来的;为了把他抢出来,关墙下死了十几个弟兄。姬正说得更简单:“他们跟大人离得近。活着就抢人,殁了就抢尸体,总不能让大人死了还被突竭茨狗糟践。”

    他能活着还全靠祝代春的妙手回春。这个到南关大营避难的跌打医生在反击时也被卫军征录了;也幸好有祝大夫在拱阡关,他才能从阎王爷的手里拣回一条命。

    祝大夫没居功,而且认为他能活下来,多一半的功劳要划在他姓赵的兄弟头,是赵石头把他背回营寨,又是赵石头连夜骑马回南关老营拿的药材,摸黑来回一百八十里路,这完全是提着脑袋在玩命

    石头兄弟。

    想到赵石头,商成的心脏骤然紧缩到一起。

    石头有事瞒着他!在赵集时石头一定看见了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情

    每每想到此,他便象被人抽干了浑身血液一样,脸色煞白得教人不敢逼视。

    一一从赵集开始,赵石头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总是冲在最前面,红着眼睛拼命厮杀。也是从赵集开始,这支队伍就再没留下一个俘虏,每一个落到赵石头手里的突竭茨人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会割下他们的头,切开他们的肚腹,要是时间充裕,他甚至会剜出他们的心,是活着剜出他们的心没人去阻止石头这样做一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是亘古流传下来的规矩。

    他也没去阻止石头的疯狂举动。他不敢去。他甚至不敢和石头说话。他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问出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可怕得令他强迫自己永远不要去想的问题。即便是现在,当他的思维刚刚触机到那个问题的边缘,刚刚记忆起石头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他就晕眩得眼前一片昏黑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听到月儿说:“哥,十七叔和姬大人范大人来看你了。”

    他这才从无意识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点着头虚弱地说道:“你去请他们过来坐。”

    月儿看看还是满盈盈的一大碗鸡汤,皱着眉头却没说什么,又把鸡汤端走。

    他缓缓地呼吸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的胸前和后背都是冷飕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冷汗已经把他贴身的褂子浸湿了

第二章(38)战后(下一)

    

    月儿出去没一会,一个年龄梳一对抓髻的女娃端个木盆地走到书房门口,张望了一眼,怯生生地说:“和尚叔”马上又改口说,“大,大人,”又觉得不对,再改口说,“老爷,洗请洗把脸。”

    商成晕晕沉沉地坐在榻边,望着窗外刚刚起到一半的小园子有些犯臆怔,听有人和自己说话,便转过头来看。此时正当午后,移栽到屋前小庭院里的几棵树苗还有庭院门洞两边刷着白灰的墙坦,都在炽烈的阳光下闪耀着灼灼白光,那女娃站在书房门口,背后是白晃晃的一片亮,人的面容反倒掩在暗处有些分辨不清。他盯着女娃瞧了两眼,才认出这是街坊姚三家的闺女杏儿。杏儿比着月儿小半岁,和月儿一样,如今也是个孤儿一一她爹她娘,还有她奶奶和她尚在襁褓的半岁大的兄弟,全都死在突竭茨人手里,一家五口人,如今就剩杏儿一个。商成伤半好回霍家堡静养时,看她一个人住在姚家仅剩的一间塌掉一边的茅草屋里,靠着街坊四邻接济和自己挖野菜过活,孤苦伶仃地让人心里难受。商成在征求过她的意见之后,就把她也接来自己家住。这样月儿也能有个伴。而且两个女娃年纪一般大,又有着同样的遭际,彼此说话也能比旁人贴心些。

    杏儿把盆放在墙角的木凳上,又拧好毛巾,低了头小声咕哝了一句话。

    商成便过去用手捧了水洗脸。凉飕飕的井水撩到脸上,一股浸入心脾的清爽立刻从头顶一直弥漫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舒坦,似乎连烦躁的心情也即刻安静下来

    他洗过脸,又用毛巾蘸着水抹了身上的汗水,重新换上件干净褂子,正准备到庭院月门处去迎接霍士其他们时,突然想起个事情,停了脚步望着正在屋子里收拾的杏儿:“你刚才喊我什么?”

    杏儿一愕,低头抠着手指头,半天才怯生生地小声说:“老,老爷。”

    商成皱起眉头问:“谁教你的?”

    杏儿咬着牙不吱声。直到商成再问了一遍,她才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商成的脸色,一面吞吞吐吐地说:“是在灶房里帮厨的二娘。”她觑见商成已然黑着面孔蹙起眉头,慌忙说道,“不,不是二娘教我的。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想的”

    商成看她脸都吓得发白,手脚都没地方放,知道自己的模样把她唬着了,又听说教她这样做的是老街坊二姐,只好背过身叹口气,边朝门洞走边说道:“你别听二娘的,还是叫我和尚叔吧,听着亲切。”

    听他这样说,杏儿脱口说道:“不成。”

    不成?商成又站定了脚步看着杏儿:“二娘她还说了啥?”

    杏儿抠着直纱裙的胸褡带子,默了下才说道:“您是尊贵人,是官老爷,再叫您和和尚叔,人家会笑话咱们商家没规矩。”

    什么?商成瞪着眼睁睁盯着杏儿,惊讶地连嘴都合不上。

    “我我奴婢待会儿就去和小姐说,今天下午就搬到下厢房去住。”杏儿也不知道得到了什么鼓励,突然就有了勇气,迎着商成的目光,连说话也利索起来。“婢子是下人,和柳家小姐住一个屋子不合适。再说婢子是老爷从火坑里搭救出来的,生死都是商家的人,现在老爷有伤病,该当伏侍老爷才是当紧事,即便”

    听她一口一个奴婢,一口一个老爷小姐,商成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睛都不知道朝哪里望才好,脸上更是羞臊得发烫,截口就打断她的话:“行了,别再说了!”他抹了把额头上冒出来的汗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解决这事;又听庭院外传来说笑声,其中既有范全的粗嗓门又有姬正放肆的高声长笑,知道是人到了,便对杏儿道,“我现在不和你说什么。你就记住一件事:你敢再喊一声老爷小姐,敢再当我面自称一句奴婢,我就撵你出去。”看杏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索性“坏人”做当底,眯缝起眼睛乜着小女娃,鼻子里哼一声冷笑道,“不信你尽可以试试。”

    杏儿被他吓得脸都青了,嘴唇哆嗦半天,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话。

    “你月儿姐那里你要敢去说,看你姐拿不拿柳条抽你。”

    撇下这句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话,商成就疾步朝外走。出了书房,迎面便是一股蒸腾的热浪和一片刺眼白光,他脚下忍不住顿了下,再凝神看时,霍士其套件白衫子寻常庄户人打扮当先进来,后面跟着身穿戎常服的姬范两位军官;三个边走还边说笑。范全眼尖,没进院门就已经看见他站在滴水檐迈步要下台阶,急忙赶两步迎上来,连礼都顾不行,一步便跨上台阶架住商成,说道:“大人怎么出来了?外面日头毒,你的伤又刚见好,还是要安心静养才对。”

    姬正也急忙抛下霍士其过来见礼,嘴里道:“职下何德何能,敢劳烦校尉大人远迎?”

    范全看商成愕然的模样,俯在他耳边说:“这是老姬临来前刚刚找人教他说的。一一可是背诵了一路咧,总算没漏下一个字。刚才还在堂屋里给柳家小姐学说过一回”

    虽然是耳语,可范全声音大,连屋里的杏儿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话还没说完,商成已经眯缝起眼睛笑得打跌,指着臊红脸的姬正说不出话。霍士其憋着笑,肩膀抽抽地,偏过头假装欣赏庭院里的几棵树。端着茶盘的月儿恰好走进庭院,吭吭哧哧地抿着嘴乐,飞快地跑进了书房。杏儿刚刚被商成一番威胁吓得够戗,可到底是少年心性,扶着几案已经蹲到地上,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嗔唤。

    姬正知道自己出了丑,挠挠头也不恼,上来架住商成另外一条胳膊,说:“外面热,日头毒,大人还是先进屋子。”

    四个人进了屋各分位置坐下。商成身子还没大好,月儿在席榻上给他叠了两个枕头又搭上条薄被,让他靠着半躺下;又张罗着三个人倒茶汤。杏儿也有眼色,飞快地打来水拧了毛巾,让三个人擦汗,又拿来几把蒲扇分给他们,自己拿把一把,避在席榻边轻轻地给商成打扇。

    商成对姬范二人说:“你们来得正好,我刚刚订了酒菜,晚上就在这里吃饭。”

    姬正范全立刻站起来恭敬地道谢。

    商成摆着手让他们不要这么多虚礼。说了两句,看两个人还是手按膝盖上半身笔挺坐在椅子上,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干脆就转过话题,问道:“最近大营里着忙不?”

    见他问话,姬正在座位上一挺身就要站起来,看商成又摆手,才坐着朝商成拱下手,说道:“说忙也不忙,说不忙也忙。百十号人吃喝拉撒的,屁大点的事情就没断过。上月更是忙得连蹲茅房擦沟子的时间都没有”看月儿和杏儿俩姑娘都红了脸,他咧着大嘴对她们说,“我老姬就是这么个粗人,半辈子都这样过来了,想细也细不起来,两位小姐可别笑话我。”

    杏儿听他把自己称作小姐,正要分说解释,看商成的目光逼视过来,赶忙又把嘴边的话咽回去。

    商成问道:“上月大营里出了什么事?”

    “还不是忙行营的那道**命令嘛,让做什么检讨。我和老范从屹县一路打到如其寨,几乎没拉下一仗,没想到人没死在战场上,做这检讨倒差点给憋死。”

    范全正端着杯子喝水,听他这样说,抬头打岔道:“是你差点憋死,别扯上我。”

    商成知道姬正能打敢战,说话粗但是心思并不粗,只是吃了不识字的亏,所以在军旅上呆了十几年还只是个哨长,可做这什么检讨应该难不倒他,毕竟大营里有文书,又不用他亲自动笔。想到这里便沉吟着问道:“除了战事检讨,还有什么事?”

    姬正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赞叹道:“大人就是大人,果然英明神武,一言中的!”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你现在拍我马屁也没用。我不是你的上官,就算想给你在检讨书里狠夸几句,也没机会了。”他这也是玩笑话。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因为伤没好没去大营报到,所以这道命令还没送到他手里;一待他重新回了卫军,恐怕第一桩事也是检讨端州战役的得失。说不定行营和提督府已经在等他的报告了,毕竟他可能是从头到尾参加这场战役的人里面职务最高的

    范全轻声道:“其实检讨战事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前每一仗打下来也有这么个命令,有就写没有就不写,实在不行乱凑点字数缴上去也成,也不会被追究。只是这回的命令显得有些蹊跷,竟然是打行营发下来的,大家伙都觉得紧张罢了。”

    商成刚刚还在疑惑军报上的“行营”是什么意思,便问道:“这行营到底是怎么个称呼?又是个什么军司衙门?”

    范全是亲眼看见商成如何从乡勇一跃而成校尉的,也知道他虽然职务不低,其实对军旅里的许多状况根本就不知晓,听他问及什么是“行营”,便在椅子里欠下身,说道:“就是燕山行营。本朝历来大方向作战,都会在要害地方设立行营,以便及时辖制调度指挥。”说着他瞥了屋里众人一眼,确定没人会走漏消息,才放低声音说道,“我听提督府的熟人说,渤海卫西两府、定晋卫东三府,还有燕山卫全境,所有官吏军民并各有司,全部归燕山行营指挥调度”

第二章(39)战后(下二)

    

    看过军报,商成就觉得燕山行营的来头不小,可没想到这行营的辖制范围不单是燕山全境,还涵括渤海定晋两卫各一部,而范全一句“所有官吏军民并各有司”,更是教他眉头蓦然蹙成一团一一这行营竟然是战略方向的最高军政指挥机关!

    他抚着脸颊上有些发热的伤疤,脑子里飞快地消化着范全的话。既然只有在某个战略方向上才会设立行营统一协调指挥,那么沸沸扬扬传了半年多的大赵要对突竭茨人兴兵,便肯定不是一次简单的军事行动。再想到从中原络绎不绝运来的粮秣军械等各种物资,兀立在南关大营里那一幢幢矮犹自空荡荡的大仓库,燕山卫左中右三军各部频繁的人事调动很显然,一场大规模大范围的战争正在酝酿准备之中。

    之前有几个问题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突竭茨人在燕山东路的抢劫和掠夺看起来就象一次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为什么他们会在一次仅仅是为了掠夺和破坏的行动里出动大帐兵这样的精锐?他们又为什么会冒着恶劣天气影响而把主力投入到没多大油水的南线,却在更加繁华富庶的端州方向实施佯动?如今这些问题有了合乎逻辑的解释一一突竭茨的主要目标就是南关大营,就是南关大营里的粮食和物资,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延缓大赵的战争准备。事实上突竭茨人只差一点就成功了。赵军的主力都被吸引到端州城下,而屹县方向只有一千多卫军和两千出头的乡勇壮丁,而且这些兵士乡勇零散地分散在各处堡寨关隘里,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他们根本就形不成有效的防御,要不是一场连绵的春雨和泥泞的道路拖住了突竭茨人的脚步,南关大营绝不可能幸免。最后突竭茨人只比从南郑过来的大赵援军早到了一步,从而不得不把相当一部分兵力投入到对援军的阻击中。也正因为这样,他和他的战友们才能坚持到最后,成功地保住了丙字营,也保住了南关大营。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真是侥幸啊!幸亏有一场春雨,幸亏道路难行,也幸亏南郑方向的援军及时赶到,不然屹县就会成为第二个北郑一一军报上说,原本一万一千三百户六万四千人口的北郑,战后统计止余八千人不到,偌大的县城里只有七个活人

    每当他忆起这条消息,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到处是残垣断壁的北郑县城,凄凉悲伤的惨状和他记忆中热闹鼎沸的北郑县城重叠在一起,不停地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他在心底里发出一声沉重地叹息。他为那些在那些在战争中遭遇不幸的人们感到悲伤,这些人里面有他的朋友,有他的亲人,还有他的妻子

    他被难以名状的痛苦和仇恨紧紧地包裹着,几乎不能呼吸。

    突竭茨狗,你们等着!

    “砰”地一声响,他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席榻上,把屋子里几个正在专注地听姬正说话的人都吓吓了一跳。他自己也被惊醒过来,见大家都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姬正说道:“没事,你继续说。”

    这里的人都知道莲娘被突竭茨人掳走的事情,瞧他神情冷峻脸色发青眼底里阴冷一片,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范全欠身说道:“大人放心,夫人是吉人,自有老天爷保佑,如今不过是遭遇些小厄难,肯定不会有大关碍,早晚是要和大人团聚的。大人学过佛,自然知道佛家有云,人生在世须经磨难困苦最后才能大道圆满。如今最要紧的事情是大人要保重身体,安心休养,我和老姬还在盼着大人大好之后,领着我们去草原上风光一回。”说着话对姬正使个眼色,俩人一同站起来。“今天过来就想看看大人,这许多日子,不见校尉的面,我和老姬的心里总是有些不安宁。如今看大人身体大有起色,我们也就放心了。天色也不早了,营盘里还有一堆破事,要不,我和老姬就改天再来探望大人?反正大营离这里近,打个来回也不过个把时辰,什么时候大人想我们了,打发个人来说一声,我们是随叫随到。”

    商成摆下手说道:“你们都坐。军营里那些杂事我也知道一些,贰哨队长们就能处理,不用你们找这理由来诓骗我。”他揉着刚刚砸得生疼的右手,既象是感慨又象是攀扯家常,对两个哨长道,“你们不知道,这静卧休养比乡勇操练还他娘的磨人精神一一平常连个说话人都没有,天天都得躺在这席榻上数时辰,能把人的头发都熬白。除了看军报,什么新鲜事都看不到也听不到,简直就是个睁眼瞎。偏偏这军报也不知道是哪个混帐书记眷抄的,一笔臭字竟然比我的字还丑,伸胳膊踢腿的,十个字里倒有八个字靠猜!”

    听他抱怨,两个哨长对视一眼,一起笑起来。商成的一番话简直是说到他们的心坎上了。他们都是十三四岁便吃粮当兵的人,十几年下来从小兵熬到哨长,军营早就是自己的第二个家,感情也是深厚无比。姬正坐在座位上说道:“大人说的话我是深有感受。那年我骑马摔断了腿,在炕上躺了足足八个月,也把我婆娘足足骂了八个月。一一两位小姐别笑,这是真事,不信你们问老范。其实我婆娘长得还是不赖,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几个月里我是越瞧她越不顺心意,越瞧她吧她人越丑,忍不住就骂上了。天天骂,睁开眼就骂,吃了饭碗一丢抹了嘴还骂,一骂就骂了大半年。说起来这事也真他娘的怪,等我腿好了,能走能跑了,婆娘又长回去了,瞧着又顺我心意了”

    他故事还没讲完,几个人已经笑起来,连一直神色郁郁的霍士其也禁不住一个莞尔。可笑纹刚刚爬上他的嘴角便消失了,他还是一付愁苦的模样。面对月儿,面对商成,他怎么笑得出来?柳老柱死在由梁川,他这个作弟弟的人没能耐,连兄长的尸首都没寻回来,月儿头上扎抓髻的白布条就象扎在他胸口上一样;莲娘被突竭茨狗掳走,至今生死未卜,看着商成脸上挥之不去的痛苦阴霾,他就象胸口上被刀割一般难受。尤其是莲娘的遭遇,更让他觉得自己无颜面对商成。他本该在头一天就把莲娘一家带回县城的,他本该坚持自己的主意,不该让丈人带上那些箱笼包裹的,要是婆娘的爹不疼惜他那些破坛烂罐,马车上腾出来的地方足够坐下莲娘和师母还有范翔的一双儿女,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在庄子里呆一个晚上。只是一个晚上啊,就什么都变了

    他知道,商成话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说的就是他。自打商成回来养伤,自打官上拨银钱给商成起宅院,他来这里的次数不少,可和商成朝面的机会不多,即便偶然撞上,他也马上找个理由告辞。他这是在躲着商成。他害怕见到商成。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和商成说话。他心里有愧

    他怎么就让老丈人的坛坛罐罐占了别人的活命机会呢?而且这“别人”还是他的亲人。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说都算是个精明人,怎么就这么混帐呢?怎么就接连做出这么些混帐事呢?

    今天轮到他歇沐休,不用去衙门里当差,一大早他就过来门上看看有没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商成还在作养身体,几乎不管事,门里的大事小情都是月儿在拿主意;可月儿再历练能干,毕竟还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闺女,有些事情她处置不来,也不知道怎么处置,这时候他这个当叔的必须出面来解决。在比他女婿的宅院还大三分的商府里巡视一圈,又把该交代该注意的事项都和月儿交代好,正说要回家,迎面就撞上姬正和范全。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从八品军官一口一个“十七叔”叫得好不亲热,不由分说就拉着他来见商成。

    唉,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苦恼啊。他还有什么颜面来见他们的校尉大人啊

    如今他坐在这书房里,别人说话他就假装在听,别人笑他就在脸上挤出几分笑容,度日如年一般地忍受着煎熬。尤其是他总觉得商成时不时地望他一眼,目光里有责问有讥诮有不屑还有鄙夷,好几回都让他忍不住动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行营总管是上柱国萧坚萧老将军,副总管一个是咱们燕山卫的提督李将军,另外一个是右神威军的杨度杨将军。”姬正和范全还在卖弄他们从提督府听来的消息。“澧源大营的右神威军和右骠骑军,下半年也要开拔到咱们燕山来”

    商成蓦地咳嗽一声,撩起眼皮狠狠瞪姬正和范全一眼。这俩家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连大军的动向都敢张着嘴巴随意乱说?虽然说这屋子里没有一个信不过的人,可又有谁知道会不会有人也学他们俩的模样,出去乱卖弄?

    见两个部下总算晓事,都煞住了嘴,商成才转头问霍士其道:“十七叔,最近忙不?”

第二章(40)战后(下三)

    

    霍士其正神不守舍地坐在首座客位里胡思乱想,听商成一声咳嗽冷不丁把话题转到自己头上,嘴里胡乱支吾道:“啊?是呀,忙,衙门里事情更多,人手又不够”说了两句,他神情渐渐缓和下来,言语也流畅起来。“县里四成五的村寨集镇遭了突竭茨狗的祸害,各处死伤残疾都要登记造册,死了的官上要贴补丧葬钱,伤了的官上要给延医抓药,乡里报上来的孤儿独翁也要查验,合了律条前例都要发一份口粮月钱,这些都是等不得的事情,需要一一分驳清楚。失踪的人口也要甄别,被掳走又被救回来的要遣送,殁在荒郊野地里的也要督着各乡里寻索到收殓入土一一春夏时节地气弥盛,最怕的就是传疫,稍不留心就会酿出大患。过了兵的村寨田里的青苗大都荒了,也要分别查勘田亩厘定人头户籍,即时派粮赈济。大军过境,从屹县到如其寨,都有屹县子弟跟随支应,全县为大军出工出役约有十万个,该补钱粮的补钱粮,该勾徭役的勾徭役,也不能马虎。最重要的一桩紧要是乡勇壮丁的犒赏。两个月的战事,全县死伤乡勇壮丁一千六百余人,他们的抚恤赏赐要分出等次,该叙功的叙功,该赏钱的赏钱,功劳小的免赋除役,功劳大的可能还要授田”

    商成本来是怕姬范二人不知轻重随口拿军情要务来谈资,这才转移话题,哪知道他轻飘飘一句话,竟然引出霍士其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听着听着也渐渐有兴趣,见霍士其说得口渴端杯子喝水,便插口问道:“授田,是怎么个授法?”

    “早唐旧例是两颗首级换一亩上田,三颗两亩,四颗四亩,如此盈倍类推。后来官田流失日盛一日,官上拿不出田来授功,这条办法也推行不下去,乡勇壮丁没了想头,也不肯出力死战,赏功授田法最后便只剩个虚壳。国朝初改了办法,凡乡勇壮丁出战,一律由军地两级合并议功,然后依叙功高低授田赏钱。不过历来都是赏钱多赏田少”

    商成皱起眉头问道:“赏钱多赏田少,这又是什么说法?”

    霍士其还没开口,范全已经在一旁笑起来,道:“大人莫非不知道这勋田是永不纳粮的?”

    霍士其说道:“范哨所说就是赏钱不赏田的一条缘由。国朝太宗皇帝时有过诏令,领勋田者即同官身,所以勋田其实又是身份。正是因为勋田有这一条好处,所以价钱比平常田亩高出一二十倍也不止。燕州端州这些地方的勋田价钱更高,一亩便抵平常田地数十亩。听说上京平原府左近的勋田更是能当数千贯。可即便有万金也买不来一亩勋田。这勋田一来少一一大赵立国百年,全端州治下勋田也不及三十亩。这还是在边关,中原内地的勋田更是罕能一见,有的地方连州跨府十几个县也没有一亩勋田。二来有勋田的人家谁舍得把它拿出来发卖?所以偶有零星勋田拿出来变卖的,往往会引来数十上百家大户大破头地争抢。我记得前年渠州有家孽子不孝,把祖宗传下来的一亩勋田拿出来发卖,结果消息一出,不单惊动邻近州县,连泉州都有巨富之家携万金不远千里登门求购,据说当时拉铜钱的马车从那蘖子家门口一直排出三里多地。”

    简简单单两三句话,霍士其便把渠州城当年的盛况展现在众人面前。除了埋头思忖的商成,屋子里的人连带两个半大的女娃,都是一付悠然神往的神情。

    商成一面听霍士其说话,一面皱着眉头在脑海里搜寻唐朝时有没有授勋田的制度。他记得唐朝在中唐之前实行的是府兵制度,却对“勋田”没印象。他知道唐初的府兵们平时务农,农闲训练,被朝廷征发时,盔甲兵器粮草都需要自己准备;而中唐以后,一方面因为府兵自身的负担太重,不少人宁可放弃自耕农身份也不愿承担府兵义务,另一方面中唐以后土地兼并问题日益严重,作为府兵兵源的自耕农迅速减少,国家为了补充兵员,不得不采取招募的办法来解决兵源的问题,从此募兵制正式代替世兵制,走上历史舞台。可他不记得哪本书上听到过“早唐旧例的勋田”。而且他把自己所知道的军事历史知识全都滤过一遍,也再都回忆不起哪朝哪代有过永不纳粮的勋田。

    他想不出个眉目,就问道:“十七叔,都是勋田,怎么屹县这边的价钱远不及端州燕州的勋田价钱?”

    霍士其敛容肃然道:“君死国,士死土。”

    这样一说商成便明白了。勋田是不是纳税并不重要,关键是它象征着很高的荣耀,而勋田的主人在接受这份荣耀的同时,他也要背负起守土的责任。“士死土”,就是说勋田的主人面对危难是不能回避退让的,哪怕是死,也不能后退半步。那么屹县的勋田没有燕州的勋田价高就能理解了一一毕竟燕州是卫治,突竭茨人等闲打不到那里去。

    他猛地记起一桩事。前头太和镇汪家满门大小连仆役一共七十三口,都是力战突竭茨大军而死,难道说这汪家就有勋田?

    霍士其点点头,说:“汪家太翁用十一颗突竭茨狗的首级换了一亩勋田。”他闭着眼睛喟然一声叹息,道,“北郑的刘家和关家也有勋田;两家人加起来有三百余口,活下来的只有一个女人。”

    他先提到“君死国士死土”时,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压抑,又说起北郑县刘关两家,大家的情绪更是低落。尤其是月儿和杏儿,她们至亲的亲人全都在战火中罹难,如今再听到别人的悲惨遭遇,再想想自己的苦难,忍不住都在暗暗地抹眼泪。

    商成沉默半晌,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头问范全和姬正:“你们呢?打了十几年仗,总该挣下一亩半亩的勋田?”

    范全马上沮丧地摇摇头。

    姬正坐在椅子里抓耳挠腮,眼珠子骨碌乱转,吞着口水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到底没能忍住,咧着大嘴道,“我就快要有了。前头夺回广平驿时我立了大功,提督府里传出消息,功劳已经议定了,我给儿孙们挣得一亩勋田。”

    看范全盯着姬正满脸都是羡慕的神情,商成便知道这一回范全没捞到足够的功劳换勋田,正想说两句宽慰话,姬正突然又说道:“有件事,本来是不想告诉大人的,不过既然说到了勋田,我觉得要是不说也不合适一一”他扭脸望范全一眼,看范全不反对,就在椅子里欠下身说道,“李将军上月已经把功劳簿报到提督府,咱们丙字营击杀两名大撒目一名撒目的功劳也在上面,不过”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想什么。

    商成霍士其还有月儿和杏儿都望着他,等着他把“不过”后面的话讲出来。

    “不过李大将军只把一个大撒目和一个撒目的功劳给了咱们丙字营,重新拿下营盘的功劳咱们也只有一半”

    商成两道浓黑的眉毛突地一跳,目光幽幽望定姬正,隔半时才轻声问道:“其余的功劳给谁了?”

    “听说是分给了左军的小李将军。”

    “谁?”

    “左军的建辉右尉李真,也是个营校尉,是李将军的族侄。”姬正语气平静地说道,好象他说的是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这个李真是李大将军的亲侄子。就是咱们燕山卫的提督李大将军。”

    看商成靠坐在席榻上不言语,范全说道:“我和老姬也是昨天晚上才在酒桌上知道这件事,今天就急着赶来和大人说一声。”他耷拉下眼眉,避开商成望着自己的两道咄咄目光。“我们过来倒不是想让大人为全营将士争这口气一一李慎这个人历来就是这样,连他自己的右军里都有不少人恨他。”他和姬正虽然责在防守南关大营,暂时归右军辖制,但是他们不是在李慎说了算的右军里作军官,评论起李慎来根本没有什么忌讳。“我们就是想先和大人通个声气,好让大人知道,这份功劳咱们不要也罢。大人千万不要在李慎面前争功一一这家伙为人处事向来就心狠手辣,无论是谁,只要逆了他的心意,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这话商成相信。他一时还看不出来右军司马李慎都有些什么本事,但是“刚愎自用”这个性格是跑不掉的。当初援军一到,他就给李慎建议,派一队悍勇敢死之士,由燕山山脉中的山道小路经渤海卫,悄悄绕到如其寨的后面掐断突竭茨人的归路,来个关门打狗,结果被李慎斥为“狂妄”;突竭茨人逃跑的迹象刚刚显露,他又和另外两个营校尉提出分兵,一部吊着突竭茨人衔尾追击,一部走小路直插广平驿,力争把突竭茨大军阻截在广平关里,又被斥为“不知兵”。李慎认为,突竭茨人是撤退而不是溃退,贸然分兵只能给敌人留下各个击破的机会。结果后来审讯俘虏才知道,整个端州战役期间,留守广平关的突竭茨人最多时也不过三百人。商成他们还希望李慎修改突袭赵集的计划,直接用两营人马攻打拱阡关,也被李慎拒绝了,结果南路赵军不得不在突竭茨人的严密布防下强攻拱阡关,付出了数百人的沉重代价之后,仅仅收获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关隘

    看两个军官都是一脸的诚挚,商成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暖意一一人家这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呀。说句实在话,其实他和姬范二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前后连十天都不到,而且除了带着他们去留学去拼命,他也没给过他们什么好处,可他们俩竟然不顾自己的功劳被侵吞,反而先替自己考虑,这份情谊不能不教他感动。

    就奔着姬正范全两个人的情谊,他也不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把丙字营的功劳给吞没了,不然的话他怎么想那些死去的弟兄交代,又怎么去面对活下来的人?

    这份功劳开始要争!这是丙字营全体参战兵勇的功劳,为什么凭白无故给个什么李真李假的人?

    倒是霍士其很冷静,他把商成和两个军官都劝住,争功劳又不一定非得比谁嗓门大,何况争来这份功劳又能怎么样?李真的叔父可是提督大人,就算商成他们拿回了自己的功劳,提督大人也未必就会给他们这份功劳一一他完全可以把南关大营丙字营的功劳簿束之高阁呀。别忘了,在燕山这块土地上,一切都是提督大人说了算。

    “那就这样算了?”姬正翻着眼皮说道。这种虚功冒领的事情他听多了见多了也经历多了,生气归生气,但是也拿这种事情没办法,只是商成几句话就勾起了他的往事,郁闷在心头十来年的邪火终于爆发出来,现在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遭他娘皮!我们在前面流血拼命,凭什么让那小兔崽子一上来就捎走这么大一块白面饼子,还舀走这么大一勺子肉汤?”

    霍士其乜着姬正胀得紫红发黑的脸膛冷哼一声,再不开口。

    范全先劝姬正消消火气,又对霍士其道:“十七叔,你有什么好主意就尽管说出来,大家一起斟酌,不管成不成,我和老姬还有丙字营的全体将士都承你的情。”

第二章(41)战后(下四)

    

    范全和姬正两个卫军哨长承不承自己的情,霍士其倒是不在乎。他只在想这事自己该不该帮忙。他在衙门的兵房做事十几年,平日里免不了和卫军边军打交道,军旅中虚功冒领的事时有耳闻,早就不会一惊一乍地当回事,若是在往常,他听了也就听了,至多陪着范姬二人骂几句娘,出门便会把事情忘个一干二净。但今天这事不一样,若是李慎两叔侄吞的是别人的功劳也就算了,可他们竟然把商成的那份功劳也吞没了,只这一条,自己就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既然选定了立场,他就要好好地为商成曲划一番。他想,无论这事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首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让商成出面得罪人,毕竟整件事牵扯到的都是些了不得的大人物,他们动动手指头,商成这个来历不明的假和尚就可能再也翻不了身。他先把整桩事的来龙去脉都仔细询问了一遍,从丙字营盘丢失商成一跃成为校尉军官开始,到范全姬正随大军一路打到如其寨为止,都一一问到;而姬范二人又是如何知晓李真冒领战功一事的前后经过,更是不厌其烦地来回反复询问。这是整桩事的关键处,他必须确认冒领战功是事实而不是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到后来姬正被他追问得无处躲闪,只好说出消息的出处:他们俩有个在提督府录事房当文书的朋友,前些日子偷看过右军司马李慎呈递上去的功劳簿,昨日来南关大营公干,晚上特意找到他俩,给他们报喜:俩人都能加一阶勋,姬正还被授一亩勋田。结果俩人一听就气炸了肺,差点当场就掀了酒桌一一单单是突竭茨人丢在丙字营盘外的大帐兵尸首,就远远不止一阶勋!

    霍士其思索着问道:“你朋友的话可信不?”

    听他问得无礼,姬正一翻白眼就要发作,范全心思比他细,知道霍士其不把这些细节打问清楚是绝不可能乱出主意,抢在姬正前面说道:“十七叔,人和话都绝对可信,这个我们俩都敢打包票。其实说出来也无妨一一这人是老姬的挑担。”

    霍士其这才彻底信了他们的话。他没再说话,耷拉下眼帘开始在心里盘算起来。

    姬正还想说什么,看见范全阻止的眼神又闭上嘴,两个人都枯眉蹙额在等着霍士其出主意。弥漫着檀香气息的书房一时安静下来。月儿捧着茶汤壶立在席榻边,杏儿站在席榻另一边轻轻地打着扇。商成大概是有些疲倦,阖着眼皮均匀地呼吸着,象是已经睡过去了。

    霍士其一只胳膊压在几案上,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交替轻扣着桌案,黝黑的眸子在低垂的眼睑后萤萤闪烁,凝着眉头思索着主意。

    在后院里做工的匠人们已经歇过晌,陆陆续续都回来开工,叮叮当当的锤凿声和着有节奏的大锯声乱作一片,偶尔也有人开两句带荤的玩笑,惹来几声放肆的大笑和咒骂。

    月儿放下茶汤壶,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后院随即安静下来。

    霍士其压根就没留意这些事,他的心思全放在如何帮商成拿回属于自己的功劳上。可事情实在是太棘手了,思量了半天,他也没能寻到一个妥当的办法。要是仅仅想着夺回功劳的话,事情倒不难,可要是既想让李慎叔侄掩不住商成的功劳,又要让商成不得罪人,就很难两头兼顾。但是他又不能不这样为商成考虑,因为他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内心里的愧疚减少一分

    良久他才寻思到一个主意。但是他没有马上说出来,而是再把这主意在心里反复盘算掂量,直到他自觉没有什么破绽漏洞,才幽幽说道:“这几日衙门里忙,既要报随军出征的民夫名册,又要报乡勇壮丁的功劳册,该赏的赏,该抚的抚,各乡各镇的抚恤赈济也要县里拿主意”

    众人等半天,就等来他这么一句话,姬正眼睛里顿时就流露出鄙夷的神色,斜睨着他冷笑道:“想不到十七叔的公务竟然如此繁忙。好,你去忙你的公务,我们这些老军痞的破事也确实不值当您操心”范全也有些心急,插话道:“十七叔,我们劝校尉大人不争功,是怕校尉大人不知道李慎的手段,被姓李的混帐算计,可不是变着法来怂恿大人去替我们争,这一条您得分辨清楚。校尉大人要去争功我们不劝,也不是贪图那点子功劳,而是怕校尉大人不去吵几句,放在外人眼里就是刚上来便被捏个软蛋,还不敢声张,那以后大人还怎么在卫军里呆下去?谁都会骑到大人脖子上拉屎撒尿”

    霍士其既没理会姬正的讥诮讽刺,也没理会范全的推心剖白,盯着座椅前的脚地慢悠悠地说下去:“事情一多,有些帐簿名册难免会出现疏漏,这个多添了几个人头,那个多算了几笔小帐,还有一本多拨了几吊铜钱,这种事情也在所难免。本来这些都是小事,上司衙门查出帐册不尽真实时,打回来再做一遍就是了。可要是这些帐簿不小心送错了衙门呢?比如说,送到了通判手里,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要是通判不小心发现了帐簿上的疏忽呢?要是帐册上的疏忽不仅仅是多了几个人头多了几笔小帐呢?”

    这一连串的假设和问题让人目不暇接,姬范二人都是张口结舌答不上话。

    商成听这番话里若有所指,睁开眼凝视着霍士其,诧异地问道:“十七叔,莫非您在衙门里出了什么事?”

    霍士其听商成开口就关心自己,心头禁不住一暖,对商成温情地笑一下,说道:“我能出什么事?我好歹也是衙门熟吏案牍老手,知道哪些事能碰哪些事不能沾边,这种黑心钱瞧都不敢多瞧一眼一一这是要遭天谴的。”看商成犹自疑惑地用探询的目光打量自己,索性说开道,“是别人捞昧心钱被我和你六伯瞧出了端倪,只是身不关己,所以既没插手也没声张。如今说不得了,就拿他们来做由头,怎么也要把你的功劳夺回来”

    商成眯缝着眼睛问道:“衙门和南关大营里的人勾连着?”他知道,因为突竭茨人过兵的缘故,半个屹县都被打得稀烂,如今屹县衙门又要赏功又要抚恤慰问,还要发钱发粮赈济,所以财政上异常吃紧,官仓平仓都被刮地三尺,钱粮上的窟窿还是比天还大,偏偏端州府自己也遭了兵祸根本指望不上,只好临时从南关大营里拆借;而南关大营三座营盘几十座大库小仓,烧的烧掠的掠,本来就收支不平耗损待定,肯定会人借这股乱劲打它们的主意。如今霍士其稍微露点口风,他便明白过来,“有心人”已经在“拆借”上面动手脚了。

    霍士其佩服地望了商成一眼,点头道:“都串一起的,合起伙捞钱。”

    霍士其没说那些人怎么样勾结串通,商成也没问细节,他只是望着墙边空荡荡的书架出神。

    姬正和范全都没他们俩的周密心思,到现在还是听得懵懵懂懂,见有话缝,姬正在椅子红了脸朝霍士其拱下手,吭吭哧哧地说道:“十七叔,这这到底是怎么个说法?我就想不通,端州府的通判还能把李慎叔侄抢功劳的事给翻过来?”

    霍士其跷起腿,端了茶杯唏溜一口茶汤,才慢悠悠地说道:“通判当然不能管到卫军里,不过他可以监查南关大营的进出收支。他也可以稽查这其中有没有舞弊,还能请燕山卫牧衙门和提督衙门协调处置。即便卫牧衙门退回他的公文,他还能表奏朝廷,提请上三省派专员办理”

    一席话听得姬正摇唇咂舌,吞着唾沫半天说不上话。

    范全现在才是一脸的恍然。但是他马上就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十七叔,你就这么笃定有人在南关大营里捣鬼?李慎也脱不开干系?我和老姬可是天天在营盘里守着,怎么半点风都没听到?”

    霍士其站起来拿过茶汤壶,给两个人的杯子都续上水,转脸看见商成面前摆着个杯沿都缺口的粗瓷杯,皱下眉头过去也帮他续上,回来再给自己的杯子也倒满,这才坐到椅子里,捧起杯送到嘴边,却没喝,神情古怪地一笑,望着商成说道:“我听说李司马打北郑那段时间,南关大营的老营里朝南郑方向去了几十匹驮马。怪就怪在那些牵马的卫军个个都穿着庄户的衣裳。”

    老营里有什么,屋子里的人除了杏儿之外人人都心知肚明;驮队搞得那么神秘,驮马背上搭运的货物自然也是一清二楚。姬正啪一声把杯子重重砸在几案上,兴奋地搓着手道:“好!这妆化得好!只要能证到实处,姓李的混帐不死也得掉层皮!”

    范全也是一脸的喜色,笑道:“这是贪墨,还是贪墨军资,谁都护不住他,哪怕他族兄官再大,也保不下他一条命”

    一直没说话的商成这时候却说道:“十七叔,您的一片好心我领情了,不过这事就到此为止。”

    霍士其顿时惊讶地瞪着商成。他仔细思量过,这样做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疑心到商成身上,到时就是不能夺回被抢走的功劳,也能出一口心中的恶气。但是他怎么都料想不到商成竟然会拒绝自己。他的脸色又红又白,抿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想借着低头喝水来掩饰自己的尴尬,直到双手捧到面前,才发现自己早就把茶杯搁在几案上

    看见霍士其举止失措的难堪模样,商成就知道自己想事情想得走神,恍惚之间把话说岔了。他自己也胀红了脸,急忙安慰霍士其道:“十七叔,我不是那意思!”他赶紧从席榻上过来,双手捧起霍士其的茶汤递到他手里,嘴里轻声说着道歉话,“十七叔,我给您赔不是。我养伤闲久了,又没个能和我说话的人,心里还惦记着莲娘的下落,再听说李司马抢功劳的事诸般事凑到一起,心里一急就说错了话。即便是您不肯原谅我说话莽撞,您也要看在莲娘的情面上,千万别和我计较”

    霍士其捧着茶杯,沉默良久叹声气,鼻音嗡嗡地说道:“和尚,我我值当不得你喊我一声叔啊”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伤心,泪水滚滚而下,撩起衣袖一边抹眼泪,一边吞着声气道,“要不是我这个当叔的混帐,我老师一家,还有莲娘,怎么会怎么会”话没说完,已经是放声大哭。

    商成咬着嘴唇强自压住心头的悲伤,细声细语地安慰霍士其:“叔,这事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要不是突竭茨寇边,莲娘也不会出事,我丈母一家也不能遇难。”

    他劝了一阵,看霍士其慢慢收了泪,情绪也渐渐地稳定下来,才说道:“叔,我仔细想过了,李慎叔侄争功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能照你说的办”看霍士其扬起脸还想说什么,摇下头示意他不要着急,在屋子里踱了两步,接着道,“我是这样想的,军旅里的事情,毕竟还是走军旅里的途径解决比较好,地方上最好别掺合”他想,燕山卫军和燕山各州县地方其实是两套系统,要是地方随意插手军队的话,那不管李慎是对是错,卫军都不能眼睁睁看着地方官府在自己的地盘上指手画脚,到时候就不是自己能不能夺回功劳,又或者李慎会不会受到处罚的事情了事情到最后会演变成一付什么模样,可能连老天爷都不知道。

    霍士其被他一提醒,稍微怔一下就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原委,却又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抹着眼泪说:“你说的是道理,叔不驳你,也驳不了你。但是你想过没有,李家人在燕山是一手遮天,你和你的兵受的委屈,又该怎么办?”

    商成说道:“该怎么办,我一时也没想好。但是肯定不能就这么算。我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拼命,要是谁敢生夺去我们的功劳的话一一”他拖长声气从牙缝里迸出一个“话”字,原本热烘烘的书房里登时卷起一股阴森森的凉意。“说不得了,为了我的兵,我也只好和他再拼一回命。”

    霍士其还是第一次见他神情如此凝重严肃,嘴巴张了几张,却没说出话来。姬正和范全是跟着他厮杀恶战好几阵的人,见他脸色狰狞目光清冷,便知道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想过来劝他罢手又不敢劝,想说追随他去夺回功劳又觉得这桩事成功的指望实在渺茫,怔怔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屋子里一片沉寂安静的时候,月儿在门口脆声说:

    “和尚大哥,端州通判曹大人,还有燕山行营的文大人,都说有事要见您。”

第二章(42)战后(下五)

    

    随着月儿脆生生的一声话,书房里几个人都是一怔。这端州通判难道长了双驴耳朵?商成才回绝了霍士其的主意,不愿意借通判的手夺回被李慎叔侄抢去功劳,这通判居然就自己送上门了?

    霍士其搭下眼帘略一思索,随即便目光灼灼盯着商成,正容说道:“大人留意,南关大营归卫牧府和提督衙门直接统属,与端州府并无干系;大人是卫军校尉,除了受直属上官辖制,在南关大营也只受转运使差遣而不受节制。”他知道,如今商成的职务已经不低,卫军中的校尉最少也是个从八品下的倡德副尉,和同样是从八品下的端州通判一样的品秩,但毕竟作官的时间太短,对什么文散官武勋阶各种虚品实职都是懵懂不明,便出言点醒他。“曹大人是端州府的通判,只能过问端州境内的事宜。”看商成沉吟着点头,话锋一转,又说道,“曹通判突然来屹县,事先衙门里都没有半点风声,可见是紧要事不能声张;又登门拜谒,想来必有他的缘由”

    他的话并没有说透,但是商成已经听出来话里的意思,一个文官毫无来由地登门拜访一个素昧平生的武官,其中肯定有蹊跷。他朝霍士其道:“十七叔先代我陪下客人。”又对两个军官说“你们吃茶稍坐”,随手抓过搭在席榻的青纱长直衫朝身上一披,便出了书房,在滴水檐下迎着炽热的阳光眯缝起眼睛稍微停顿,就径直出了庭院。转过只有轮廓还没完工的后花园和后宅房,沿东西配房见的青石径过了后院,沿厢房庑廊穿过一道角门,这才来到正厅外。

    一个从厅里退出来的亲兵看见他,立刻行了个军礼。

    他举拳平胸还了个礼,却没马上就去见两个官员,而是立在正厅墙外先扫了一眼自己的新家。

    现在商宅的面积已经比当初大了许多倍,早先左右六七家邻居的院落都被他的新家并进来,后巷里的几户人家也拿了官上的贴补腾出了地方。因为他是新进军官,为养伤又只挂着个校尉的虚职,正式的勋阶还要等叙完战功报朝廷批复才能颁下来,所以即便屹县衙门和转运司都有心要巴结他这个一战成名的军中悍将,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张扬,所以在霍家堡槐树巷里给他划出来的宅基并不比平常七品官员的院落大多少,只在用工用料上挖空心思作文章,一心要给他起一座好宅院。如今除了那棵他不许砍掉的桂花树,他的家早已经没了半天早前的痕迹。低矮的院墙已经成了高高的夯土墙,墙头还盖着两层砖帽。平常庄户家常见的篱笆木板换作一幢门楼,条石青砖乌瓦一路到顶,灰蓬蓬的两重墀头戗檐,比当初他在县城见过的谷家宅院还有气势,霍六那老旧的宅院更是不能相比。

    他立在明台上看着连自己都有些不敢认的宅院,蓦然回想起一年前他还为了一升粟两瓯油而在烈日下煎熬,为了几百文工钱而在山路上挣扎,再看看眼前这片已经初具规模的院落,心中不禁油然而升一股豪气一一赤手空拳如何,没根没基又如何,他不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为自己踢打出一片天地?

    他的目光转向北方。远处的燕山山脉莽莽苍苍傲然壁立,白云悠悠青山如翠,耳畔边依稀回荡着铿锵的《七夕谣》。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

    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他收敛起心神,整理下直衫这才昂然转身。

    正厅里等着的两个官员虽然没看见他的人,但是亲兵在门口给人敬礼却是瞧得清楚,猜到是他到了,早都已经离座站起来到门边来迎候,只是看他神情似乎有些惆怅又有些哀伤,都没即刻过来说话,这时看他转过身,连忙一左一右分在门边先给他行礼。右边的武官先朗声说道:“燕山行营知兵、怀化副尉文沐参见大人。”左边穿一领文官常服的中年人跟着道:“端州通判曹昆,参见大人。”

    商成倒被他们闹得一楞,迟疑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还礼。看两个人身上直衫的颜色,都和自己一样是青色,显然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武官先开口文官后说话,显然前者的品秩比后者高;怀化副尉是正八品下,自己要是能有勋阶的话应该不能比他还高,可这姓文的给自己行的偏偏还是下属礼

    文沐也瞧出他有些犹疑,便笑道:“先给商校尉道声喜一一行营和燕山提督府已经核了大人的战功,一月前就上报了兵部,拟的勋是归德校尉,估计这几天兵部的批文就能下来。”

    商成一听便有些错愕。他怎么都没想到行营替自己自己拟的勋竟然是归德校尉,待清醒过来时,脸颊上顿时泛起两团醉酒一般的酡红。这可是归德校尉啊,堂堂正七品上的官职啊一一战死在广平驿的那个边军旅司马,好象也只是个归德副尉

    他努力把持住自己,还是给两个官员还了半礼,这才在他们的跟随下进了正厅。

    “商大人,下官这次来屹县是有紧要公务,有些事情要当面请教,若是下官言语中有什么冲撞鲁莽处,还请大人海涵。”刚刚落座,通判曹昆顾不上寒暄就又站起来,恭身一揖说道,“此事关系重大,还请大人多多协助。”说着便用眼神瞄一眼文沐。文沐也是一欠身,道:“行营知军长史有令,”就手抖出一纸公文,念道,“维稽查清点屹县转运司大库事,凡各有司军民须一力协助。”

    商成接了公文。纸上只有寥寥三四行字,字迹潦草兼缺笔少画,不过大致和文沐说的也不差多少,末尾年月日上加着长史的鲜红印信。他还是头一回看公文,既分不出真假也看不出端倪,瞧一眼就还给文沐,脸上不露声色地说道:“既然行营有公文,那我当然是鼎力配合,就是不知道文副尉和曹大人要我做什么?不过我是卫军军官,若是有什么事情牵扯到卫军的机密军务,我也无权即刻答复,需要先请示上峰。”

    “我们要问的都不是什么军情要务,不会让校尉大人为难。”曹通判打断他的话。“但是请商校尉一定要据实说话。”

    商成抚摩着脸颊上的刀疤,嘴角扯出抹笑容,说道:“能说的我肯定说。不能不能说的你问了也是白问。曹大人请问吧。”

    “今年四月初七的夜里,是不是商校尉在屹县转运司大库下令烧仓的?”

    自打听说曹通判莫名其妙地来拜访自己,商成就已经料到多半是南关大营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见行营公文上说得含混模糊,就更加笃信是有人把李慎的事情捅出来了。见曹昆的话里似乎布着个陷阱,便装作不悦地瞪他一眼,撇嘴冷笑道:“曹大人太高看我了,我不过是区区一个营指挥,哪里有资格下令烧屹县转运司的大库?”

    曹通判脸一红,站起来又是一揖,诚恳地说道:“是下官情急中说错了话一一我是问,屹县转运司丙字营的几处仓房,是不是校尉大人下令放火的?”

    曹昆的话音刚落,商成便丝毫都毫不犹豫地说道:“是我下的令。”

    “商校尉当时有下令放火烧粮的权利?”

    商成皱着眉头想了想:“没有。”别说那时他没有权利下令放火,就算他现在已经是归德校尉,也同样没有下令放火的权利,这本应该由转运使来决定,或者由李慎下令他去执行。

    “转运使有下令教你放火?”

    “没有。”

    “那么是右军司马李慎将军的命令?”

    “不是。”

    “那就是商校尉自己拿的主意?”

    “对。”

    “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曹通判虚眯着眼睛,两道噬人般犀利的目光直盯着商成,嘴里的问题更是咄咄逼人。

    “我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商成倨坐在主位上,目光毫不示弱地盯着曹昆的眼睛。

    “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做出这么一个决定?你有什么依仗敢做这样的决定?”

    “我说过了,我当时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长官,我有权根据当时情势决定烧不烧仓。至于我有什么依仗”商成抿着嘴唇抚着刀疤,把目光从曹昆的脸上转到正厅外,顿一下又转回来,嘴角已经浮起一丝似嘲似讽的浅笑。“曹大人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放这把火,而是该把几万石粮食都拱手送给敌人?”

    曹昆对商成的讥讽充耳不闻,紧接着问道:“那援军赶到之后,商校尉下没下令灭火?”

    “命令是下过,但当时全营上下能站起来的兵士不及百人,既要防着突竭茨人诈退反扑,将士又都是久战之后筋疲力尽,所以救火的事情根本是力不从心,只能挑紧要的大库先救。”

    商成还以为自己这样一说,曹昆马上就要追究自己救火不力的责任,谁知道曹通判竟然提都没提这事,直截问道:“事后你清点过营盘内各库的损失没有?”

    “没有。”商成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如实说道,“援军一到,我就遵照李将军的号令,把营盘的防务移交给右军的李真校尉,自己带着伤号和剩下的兵士回了老营。”

    曹昆和文沐交换一下眼神。文沐微微颔首,曹昆就再问道:“最后一件事情,请商校尉一定要谨慎回话。一一右军司马李慎从屹县转运司大库中运走八千缗的事,你知道不?”

    “不知道。回老营之后的当天傍晚,我就奉李将军的军令攻打太和镇,此后再没回过丙字营,也再没到过南关大营”

第二章(43)去燕州

    .

    曹昆陡然把右军司马李慎贪污国库军资的事情抛出来,就是想借此事一举震慑降伏眼前这位新进校尉,然后从商成嘴里掏出重要线索,再顺藤摸瓜掀开南关大营营私舞弊的帷幕。他想,既然商成在李慎呈报的功劳簿上排在第一位,那么这个人无疑是李慎的心腹爱将,李慎在南关大营里呼风唤雨上下其手,再瞒旁人也不可能瞒着这个人一一只要自己能撬开商成的嘴,便一定能治了李慎的罪。

    他这一番盘算不可谓不老辣周到,最后一个问题抛出来的时机也是恰到好处,若是换了别人,这时候多半还在掂量擅自下令放火烧仓是多大的错误,肯定还在为自己今后的前程担忧。可商成事先就已经从霍士其那里听说了这事,从后院过来的时候心里就拿定了主意,如今见他诘问,神色镇定地说道:“不知道。回老营之后的当天傍晚,我就奉李将军的军令攻打太和镇,此后再没回过丙字营,也再没到过南关大营。”

    曹昆一双小眼睛死死盯着商成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举动。

    因为这张脸实在是

    曹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张脸一一左脸上挂着浅笑右脸却是狰狞可怖,两种绝不可能同时出现的表情糅合在一张脸上,令他感到周身都不自在。

    他把目光转开,拖长声调说道:“商大人,下官来屹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看曹通判掉开目光不望着自己说话,商成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许多人初次见他的面,都会流露出这种逃避畏缩的神情。他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一因为他的脸实在是有些可怕。他的右边脸负过重伤,因为缺医少药,拖到最后伤口溃烂灌脓,还差点在拱阡关前丢了性命,幸亏遇见个有本事的好大夫,把他脸上的腐肉剜掉,又下了几付狠药,这才抢回他一条命。命是拣回来了,可他的右半边脸也毁得不成样,一道巴掌长半指宽的暗红色伤疤从鬓角沿颧骨一直爬到鼻翼,连带着右脸上的五官也扭曲起来,眼睛鼻子嘴都象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一样朝着疤痕处拉扯,看着就让人畏惧。而且从那以后他的右脸颊就失去了功能,做不出任何表情,无论他是哭是笑是伤心是高兴,他的右脸上总是一付狰狞的诡笑模样。

    商成左边嘴角浮起一抹调侃的笑容,也不搭曹昆的腔,伸手端起杯慢慢啜饮混着姜末的微咸茶汤,等着曹昆自己把话说完。

    他这幅不温不火的从容模样倒让曹昆神情一窒,停顿了一下,才把话续上:“商校尉以为,南关大营里的事就能瞒骗过所有人?须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

    商成三只手指头撮着茶杯底,把杯子举到面前仔细端详半天,这才掉过眼来望着脸色有些发青的曹通判,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这样说来,曹大人是认为我做了什么亏心事?”

    曹昆心中恼怒,却没忘记自己的身份,转了脸不去看商成,对着他一拱手,针锋相对地说道:“做没做亏心事,又是谁做了亏心事,大人心里自然清楚。”

    商成凝视着他,鼻子里喷出一声笑,慢悠悠地说道:“要是我说不清楚呢?曹大人是准备拂袖而去,还是直接抓了我去衙门里讯问?”

    文沐见不是事,就在旁边接过商成的话:“商校尉多心了。”

    商成掉过脸来看文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是么?”

    文沐倒没畏缩,迎着商成的目光说道:“曹大人和我今天过来,只是在公务上遇见一些小麻烦,想找大人求证一些事情。若是疑心大人,我和曹大人又怎么会登门拜谒呢?”说着就眨着眼睛哈哈一笑。

    商成却敛起笑容,正色说道:“要是公干,两位就该招我去衙门。若是私访,两位就不该在我面前诋毁我的上官。一一文知兵不必再拿长史的命令出来,我也不怎么识字,看了也是白看。何况就是长史大人在这里,我也会这样说一一公务就该在处置公务的地方办。象你们现在这样,公不成公私不象私,句句话都指着李司马盘问,话里话外都影射李司马贪污军资钱粮”他把手里的茶杯顿在方桌上,盯着文沐冷笑道,“文知兵,端州地方能管到卫军的事吗?”

    曹昆猛地扭过脸,右手两指并拢戟指商成恨声道:“你”

    商成望着他冷然道:“曹大人,留心你的举止。我虽然当这个校尉没几天,却也知道倡德副尉和你是一样的品秩,更知道恣引事端诽谤同仁是怎么回事。”

    “你”

    曹昆在商成面前吃瘪,文沐脸上神情依旧,眼神里却流露出一丝高兴。他和商成是一样的心思,都认为地方官府没有插手军旅里的事情的资格,就算李慎贪污钱粮证据确凿,该杀该剐都只能由卫军和行营来处置,轮不到地方上来指手画脚。可眼见曹昆已经恼羞成怒,他也不能继续袖手旁观,轻咳一声截断曹昆的话,对商成说:“商校尉大概还不知道,你在南关大营的功劳被人冒领的事情吧?”

    “已经知道了。”

    通常军官听说这种事,绝大多数都会当场暴跳如雷跳脚骂娘,即便是心思深沉的人,乍一遇上也难免脸红筋粗举止失措,可商成不咸不淡的态度既让文沐惊讶,也让他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果商成是李慎的心腹,这事还能说得过去一一李慎总会在别的地方给商成找补回损失;可商成偏偏就不是李慎的爱将,他只是李慎顺手提拔起来的一个乡勇。可这个既不是李慎心腹又不是李慎爱将的人,却是他和曹昆这几天见过的人里面唯一一个既不说李慎好话也不说李慎坏话的人他忽然又想起来一桩事一一整理审核右军功劳簿时,一位同僚无意中提到,这个刚刚冒出头的悍将商成,好象就是去年传遍燕山的唱曲《商和尚赤手搏恶狼》里的那个和尚

    一边在脑袋里胡乱转着心思,文沐嘴里说道:“那商大人知不知道,你的功劳又是冒领去的?”

    商成思忖着瞟了一眼曹昆,说道:“我想,行营知兵司既然已经知道有人虚功冒领,自然会调查清楚。”

    他话里提到“行营知兵司”,文沐就知道他的意思一一哪怕李慎吞没了他的功劳,贪污了南关大营里的钱粮,他还是不赞成把这事交给地方上稽查处置,即便行营和端州地方合办都不行。

    文沐很赞同商成的意见,兵就是兵,民就是民,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但是他现在不能明确表态支持商成,他接到的命令就是会同端州地方,共同处理李慎张冠李戴谎报战功,还有南关大营营私舞弊两桩案子。而且商成这个苦主不合作的态度又让他很为难。想了半天,他决定实话实说。

    前一桩事很简单。李慎指挥的南路军里既有他自己的右军两个多旅的人马,也有燕山中军和左军各一个旅,虽然当时的战报和战后的功劳簿都按他的意思篡改过,但是战后检讨战事得失却是各部分别呈缴,几处报告一相对照,谎报战功的事就露了馅。因为这种事在军中常见,所以行营也不想在这事上做文章,装糊涂把功劳簿子朝兵部一递就算完事。可不曾想李慎仗着和提督是族兄弟,在燕山三军里一贯地嚣张跋扈,得罪了太多的人,如今提督府又不能一手遮天,眨眼间明枪暗箭就都朝李慎身上戳。紧接着有人揭发李慎趁乱贪污南关大营八千缗,端州府通判曹昆又密报转运司屹县大库内外勾连徇私舞弊,因为案情重大,行营这才慌忙补齐商成的功劳,又责令文沐和曹昆联手,缜密调查转运司舞弊案。两人来屹县已经五天,人见了不少,风闻谣言也听了不少,确凿的证据却是一点都没捞着

    商成听文沐把事情的前后一说,心头稍微一琢磨,便明白过来这番话的意思:功劳已经还给你了,而且替你向朝廷请的功只有多没有少,因此上什么冒功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就是查李慎贪污案。

    把事情想清楚,商成问道:“南关大营里到底短少了多少钱粮?”

    文沐把手一摊,苦笑着说道:“粮食被你一把火烧了几个仓,最初的帐册也毁在兵火里,如今粮秣的事已经成了一笔烂帐。老营的钱倒是不怕火,营盘也没破过,老帐册都在一一清点下来少了一万三百缗”

    商成低垂着眼眉慢慢说道:“除了那八千缗,还有两千缗没有下落。”他唆着嘴唇想了想。“这两千缗或许就关联在舞弊案里。两千缗不是小数,又没有突竭茨人作理由,再大的胆子也不敢一次全拿走,只能零敲碎打地挪占。既然是零敲碎打,那么就需要敲打的理由;什么理由好呢?犒赏抚恤是一条,补贴赈济是一条”

    话说到这里,文沐和曹昆对望一眼,都是恍然大悟:“虚名冒领!”

    曹昆蹦起来就朝外走,嘴里道:“我这就去封了县衙门的文书名册。”一条腿已经跨出门槛,又转过身恭恭敬敬地一揖到地:“多谢校尉大人点醒。”

    五天之后,曹昆亲自坐镇,牵连进南门大营舞弊案的转运司和屹县衙门数十名官吏胥吏全部落网,如狼似虎的端州府衙差役接连抓了十几家本县大户,县衙大堂里扳子抽肉声接连响了两天,第八天上,县城的南门楼上就挂起六个血肉模糊的人头。

    半个月后,燕山卫左军司马李慎因旧疾复发而回上京老家看病修养,左军司马易人。

    二十天后,归德校尉商成伤愈,奉令去燕州待职

第三章(01)燕州

    

    时光匆匆,转眼就到了东元十八年的深秋。

    重阳节过去快有一旬。西风渐起,遍州城里到处都能看见残叶萧瑟百草衰残,一漠凋零的迹象。一只离群的孤雁拍打着疲惫的翅膀从城市上空掠过,留下一串悲伤的唳啼。城西一角的清凉寺也不复几天前菊花会时华服持醪香客如织的景象,两个迎客的沙弥裹着灰扑扑的僧衣,无精打采地侍立在庙门左右,张着没几分生气的眼睛,目光呆滞地望着没多少行人的大街出神。

    瑟瑟的秋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地上飘来挪去。一个挑着担的货郎慢慢地从前街转过来,有气无力地吆喝着,拨浪鼓的声音慢慢地拖过整条街。伴着由远及近的“水咧水咧”的叫卖声,货郎的身影刚刚消失的那个街角出现了一辆送水的驴车。街边的人家里陆续走出来几个提着木桶的女人,在水车边停留一下,旋及又从街面上消失了。庙墙边还有几个扎着冲天辫梳着双抓髻的男童女娃在玩“丢沙包”的游戏,时不时会为了某个输赢而爆发出一阵哄笑或者争吵,清脆的童音在这寂静萧条的秋日里悠悠扬扬顺风飘荡。

    这条街上也有好几家卖茶饭的店铺,都没什么生意,挑出来的幌子懒洋洋地耷拉着。只有街尽头的那家茶肆生意好,老板两口子不单自己端茶送水地忙碌,还穿着开裆裤的一双儿女也被支使得跑进跑出地买果子饼子和各种干货。茶肆门旁边的一溜拴马架上系着十几根缰绳,一二十匹马安分地埋头嚼着草料。若是走近看,便能看见这些马匹的后腿胯上都烙着不怎么清楚的印记,是个缺笔少画的“燕”字。这全是军马。

    茶肆的斜对面是个门脸不大的衙门,洞开的大门边伫立着四个持矛兵士,都是黑盔黑甲神情肃穆目不斜视。一个挎腰刀的军官站在门洞边,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个进去的人呈递的文牒。门洞边还立着几块不大的虎头牌,头一块就是“燕山卫军考功司”,然后是稽刑司、转运司、工械监、牧马监

    隅中时刻,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出现门洞里的阴影里。

    这人朝敬礼的值星军官举右臂在左胸前一抵,两步就迈出了衙门,站在台阶上偏了脸打量,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人或者什么物事。

    他没象在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们那样戴着颜色不一的便帽,只是在束髻上压着个平平常常的木冠,又用根木簪把冠子固定住。从侧面看过去,这是个说不上英俊但是很有些英武的青年人。黑红的脸膛,高高的鼻梁,抿紧的嘴唇,长瘦脸庞的边缘轮廓就象刀削过一般清晰,当他的眼神掠过时,人们总能感到他目光里隐藏着的锐利和深刻。但是当他转过脸时,人们就不禁为他感到惋惜一一他的右半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猩红色伤疤,这疤痕把他的脸全毁了。不仅如此,他右眼的下眼睑被伤疤拉扯着向下翻起,露出眼窝里的红肉,鼻翼也向伤疤处歪斜;他的右嘴角微微朝上勾起,就象一直在微笑

    天气已经很有些凉意,可他还是仅穿着件绿色单直衫,巴掌宽的皮带扎束在腰间,左边还用银色丝线打成漂亮的结,把一个三指宽窄洁白细润的云纹狻猊玉佩系在腰带上。在衙门口进出的人看见他直衫的颜色就会有些惊讶,看见脸上的疤痕时总是一副惊讶中带着惋惜,可当他们发现玉佩上的狻猊之后,再看青年人时,目光中惊讶和惋惜便变成了尊敬。

    狻猊玉佩,只有被授勋田的人才有资格佩带;云纹狻猊,两亩勋田

    “商校尉?”一个从衙门里出来的武官不很确定地朝站在台阶上的青年人招呼了一声。

    正在四处找赵石头和包坎的商成转过头来。他很快就认出来眼前的武官是燕山行营的知军文沐。

    “你怎么在这里?”商成有些惊讶。他和文沐以前打过一次交道,虽然交谈不多,但是他觉得这个行营的知军应该是个很不错的军官。而且这还是他在卫治遇见的第一个熟人,所以他马上很高兴地说道,“你来办公务?办好没有?我请客,晌午一起吃饭。”

    文沐显然不太习惯商成的热情,也不太习惯握手的礼节,但是他不好马上把自己的右手抽出来,便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说道:“今天可不行。这边递了公文,我还得回行营去缴差事。”他把自己的手收回来,又说道,“你来燕州是客,怎么能让你请客?还是改天我来做东,十鸣芳吃酒。”他悄悄地把右手在衣服上来回蹭了两下,脸上神色不变,关心地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燕州的?”

    “上月二十三到的,”

    “哦。那你如今在右军燕北军寨里领差事?”不等商成回答文沐便笑着说道,“那咱们见面的机会多,行营知兵司就离你们不远,随时都能碰个面吃个饭。”

    “嗨,”商成望了下文沐背后的衙门,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还没分派到差事这都快一个月了。”

    文沐也随着他扭脸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商成既失望又焦虑的神色,立刻就明白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商成如今是正七品上的归德校尉,依这勋阶,至少也要授个如旅副帅旅司马旅参军之类的实职,可这样的职务在全燕山卫也不过数十个,其中还有很大一部分职务不是前敌接战的要缺,剩下的职务上几乎都是老军务,即便偶然有位置,还有行营从各地抽调来的有经验军官在待职估计燕山提督府也在为这事犯愁一一总不能把商成这样刚刚提拔起来的悍将丢去看管粮草监督匠造吧?真要那样做的话,就太伤将士们的心了

    但是这里不是给商成详细解释的地方。他朝旁边指了指,给进出办事的人让出道,然后他才笑着安慰道:“别着急,肯定是一时没有合适的职务,所以才暂时没给你分派事情。你也可以借机会多修养段时间。一一你的伤好彻底没有?可千万别留下什么病根。”

    “伤是彻底好了,就是这死人脸一时半会还不成。”商成在脸颊上抚摩了一下,说,“大夫说了,右边脸也能恢复过来,不会一直这样。就是得耗时间,要慢慢地恢复。”他是从死人堆里抛出来的人,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所以他对自己如今的模样倒不是太在乎,说话也不忌讳,但是他还是盼望着右边的脸能恢复一些功能一一现在他生气的时候总是半边脸怒半边脸笑,有时候难免让人误会

    文沐显然也不是个天天坐衙办公没上过战场的军官,商成把自己的脸称为“死人脸”,他也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他仔细盯着商成脸上的疤痕看了下,说道:“行营刚刚从京师澧源大营调来几个医官,你几时有空了,来行营找我,我找人帮你安排下。医官里还有一个太医院的贬官,听说很有点本事。”

    “好,我一定来。”商成高兴地说。

    文沐的随从已经把马牵过来了。

    既然文沐还有公务,商成也不能坚持请文沐吃饭,于是俩人又说了几句话,商成便立在街边把他目送他离开。

    在对面的茶肆里歇息的包坎也牵着三匹马过来了。

    商成皱起眉头问:“石头又跑了?他去哪里了?”临来燕州待职之前,他便让南关大营派给他的几个卫兵都归了队,只有包坎宁肯跟着他也不想回去当“顶个屁用的队长”,他劝不住,最后只好让包坎留下。已经在南关大营当伍长的赵石头突然找上他,死活都要和他一起来燕州。他没法对石头说不,因为范全和姬正都和他说过,一定要把石头管束住,不然脾性暴戾阴狠的石头早晚要闯出大祸事。即便姬正范全不说,他也会把石头带在身边一一石头在赵集还有后来在山里找寻到山娃子一家三口尸骨的事石头就象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做什么事都透着股狼一样的凶残,即便是同自己的兵士在一起,也是张嘴就骂抬手就打

    包坎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耷拉着眼眉咧下嘴。他去哪里了还用问么?

    商成嘴角抽搐了一下,有些恼怒地再问道:“他又去找那个女人了?”

    包坎又咧下嘴,算是个肯定的答复。

    商成绷着嘴唇鼓着眼珠子盯着街边一棵树叶凋零的柳树,半天才狠狠地吐出口气。他知道赵石头找的女人,就是那个他们当初在山神庙里遇见的年轻女人。真是奇怪了,当时他瞄过那女人两眼,瞧她的模样做派说话口气,都不象是个风骚娘们,怎么就把赵石头给勾引上了?娘的,他都不知道他们俩是几时黏糊上的一一好象就是重阳节后一天他来衙门签到,鬼使神差地那女人来这清凉寺烧香,然后两人就

    他啐了口唾沫,用皮靴底踩上去碾了两下,一把抓过包坎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便上了马。

    一路上他都在心里骂着赵石头。狗东西,天天就知道搞这些没名没堂的事情!早知道会是这样的情形,我就不该把你带来燕州!你说你个好好的忠勇郎,想媳妇了,想成家了,找个什么样的好人家闺女找不到,怎么偏偏就和个有夫之妇麻缠在一起?!

第三章(02)《青山稿》

    

    快到日正三刻时,商成和包坎回到了东门外的临时住所一一卫军府专为军官们设立的驿馆。从到卫府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商成就一直住在驿馆后面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这里清净,又有一正两偏三间房,刚好给他和包坎赵石头三个人住。

    包坎把马牵去马厩,他就一个人先回到住处,自己舀了水缸里的水擦过脸上的土,再脱了官服换上一身舒服的便装,便躺在床上捧着本《胡溏记》翻看。

    这是他昨天才在城里的一家书肆里买来的唐人传奇小说辑,里面集录的三四十个离奇故事,他竟然一个都没听说过,这时候倒也看得津津有味。惟独可惜的是这些文章故事通篇都没有一个标点符号,从头到尾都得由他自己皱着眉头连蒙带猜来断句,所以少了许多阅读的乐趣。

    他的床头还胡乱堆着几本书,《论语》、《春秋》、《诗》都有,还有两本朝廷科举考试指定的参考书《诗考》和《大学集注》。为了这几本书,他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薪俸,原本想用它们来打发时间,可翻过几页之后才知道自己根本就看不进去,又舍不得扔掉,就先丢在这里。

    唯一一本他反复揣摩的书是《颜鲁公刻贴》。书中收录了唐朝书法大家颜真卿的十余副碑贴书贴,楷书行草都有,虽然其中的《祭侄文稿》《颜勤礼碑》还有《大唐中兴颂》都是广为流传的作品,他早就看过学过也临摹过,心里记得滚瓜烂熟,但如今事易时移,一年多时间里他又长了许多见识阅历,此时再来细细品味文字滋味笔画架构,不由得又多了几分体会。

    有时候来了兴致,他也会在纸上随手写点东西,或者录一首诗,偶尔写出一幅他自己很满意的字,他也会很得意地把字摆在正房的圆桌上欣赏半天。不过出于某种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原因,他从来不保留这些东西,他会细心地把写好字的纸张撕得粉碎,然后在出门散步闲逛的时候,把它们分开来扔掉。当然他也不刻意隐藏自己能识会写的本事,看书写字时都不刻意避开石头和包坎。有一天晌午时他心头苦闷多喝了两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间酒劲上头心血来潮,用草书在一卷白纸上抄录了李白的半首《蜀道难》,一幅字高低动荡行云流水,笔断意连浑然天成,连他自己都觉得是自己写的最漂亮的一篇草书,可叫了能写自己名字的包坎来一同欣赏,包坎皱着眉头看半天,只说了一句:“练字,就要一笔一画地练。”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让别人看过自己的“作品”。

    除了看书练字,他也会在集镇上走走燕州城里转转,燕州城是他来这个世界之后到过的最大城市,虽然城市的总体布局和屹县端州差不多,但是比这两处地方都大得多,即使是渠州城,也没法和燕州相提并论。他粗略估算这座城市里至少生活着三万人,要是再算上每天早进晚出的商贩雇工,也许人数还要翻一番。他后来还特意找人打问过。据那个卫府考功司的司曹说,东元十六年十月时,燕州城里的住家是八千三十六户计四万六千八百七十九人,再加上周围各处集镇村寨,至少有九万人出头。这还是不完全的数字,为了逃避丁口税,很多人家都隐瞒着人口。

    驿馆所在的座牌集是燕州城外最大的集镇,有差不多三千户人家。刚听说时他还咂舌,实在是想不通一个集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三千户人家已经比屹县全县城的人还多了。后面自己仔细琢磨,才明白过来道理:燕州城是边陲重镇,一年中除了元宵节前后三天,其余时间每天都要宵禁,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总要寻个娱乐消遣的去处,于是离城最近的座牌集就成了娱乐中心。这也是为什么集镇上大大小小的旅店客栈多得几乎是一家挨一家的原因一一他们不愁没生意。

    座牌集上不仅旅店多,饭馆也多,镇南的几条街市上酒楼饭肆茶饭庄林立,每到入夜时分,到处都是辉煌的灯火,觥筹交错轻歌曼舞要一路热闹到天光时分。刚开始时他还以为这都是富贵人消遣的地方,后来和石头包坎去过两回,才知晓这里和他臆想的完全不一样一一在这些地方玩耍其实花不了几个钱。两文钱进席蓬,十文钱一杯茶一个座,三百文就能在舞台前包一张桌,要是站在席蓬外挤人堆,听唱书观灯戏看杂耍甚至就不要钱。在舞台上表演的女子们也不象街头卖艺的人那样,唱完舞完就拿着个簸箕下台来邀赏;她们似乎不在乎自己的工钱,赏不赏的全凭观众自己的心意,赏多是个“谢”字,赏少也是个“谢”字,不赏还是个“谢”字。听包坎说,这些女子都是酒楼饭肆打小就买来的歌舞伎,一般都请着高明的教师指点,而且东家为了自己这一行里的名声和名气,通常都肯让她们提早几年赎回卖身契,然后给自己攒些体己

    包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地主财东如此善待自己的“财产”是桩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却是张口结舌半天都说出话。后来找着话头找着包坎打问,包坎还觉得他大惊小怪,说:“皇帝家的宫女也不过做十年,满了年限不放出来许配人家,御史都不答应;这些家头坊主的凭什么就让别人替他们卖一辈子命?这些女娃也是娘生父母养的,家里捱不过三灾五难不得已才走这条道,要不给人家一个活人的盼头,死了都要进阿鼻地狱!就算是教坊里充作官伎的罪孥家属,也少有做上十五年的”

    每每想到这些事,他就不禁颇有些感触和感慨一一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从来没被历史记录下来的赵朝,一个本该是冷酷无情的封建国家,竟然充满了如此多的温情。

    当然温情并不能掩盖全部的丑陋和罪恶,但它毕竟是温情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个书肆。

    昨天下午,他在驿馆里呆得实在无聊,就一个人进城去乱转悠,东瞧瞧西看看,走着走着就逛到了科甲巷的州学考场。他没穿官服,也没带着玉佩,看门人当然不会放他进去,他只能踮起脚在门口瞻仰下考场里的情形,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一一除了勒刻着历代先贤语录的石碑还有锁着门的学官官堂,他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他就把注意力转到考场对面的一溜几家青楼红肆。就在他琢磨为什么官府会允许妓院开在州学对面时,他就看见两幢红楼之间那间不大的门脸。平平常常的一主两侧三迎门,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楹上挂着块匾一一“养性斋”。觑着这三个字,他楞了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这匾额的意思:

    一一修心养性。

    他走进去才知道那是个书店。店里的两个伙计并没有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外貌而把他拒之门外,当然他们也没有因为他的身高相貌而高看他一眼,于是他就挨着书架一个个地慢慢找过去。他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不管是什么年代的,只要是史书就好,要是和唐朝还有唐朝以后的事情就更好一一赵朝是怎么回事,她又是如何兴起的,唐朝之后怎么就是她了?这些问题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说起来店里的书还是不少,一内一外两间屋,至少也有三四百种图书,不过大部分都是他看不进去的书。几架书里最多的是文人骚客们的诗集散文集。他随便翻了翻,都是很平常的田园山水诗歌,什么“自登东窗常惆怅,人生自来总沧桑”,什么“花飞花落花销碎,自来自去自伤神”,不是酸得掉牙的对影自怜,就是莫名其妙的感伤。转半天除了一套《前唐诗》之外,其他诗歌本子的作者他一个都没听说过。可《前唐诗》一共十一卷,和书肆老板谈半天价,人家让了他三贯钱,最后是咬死十五贯再不松口,而且说了不单卖,要买就是不套,要不就别买。十五贯实在是贵得离谱,而且他如今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当然他也可以找包坎和石头借,但是一想到找石头借钱,他就想到他欠着山娃子的钱,就想到山娃子然后他就再没兴趣掏十五贯钱去买几本破书。

    然后他就在《前唐诗》集子的旁边看见了一本书一一《青山稿》。

    这书的名字让他有些奇怪。他知道,除了四书五经之类的市场需求广大的儒家重要经典之外,这个时候的书商们一般是不主动开版印书的,所以市面上能看见的绝大多数书都是作者自己出钱印刷。愿意自己出钱印书的人不外乎图名;既然是图名,肯定是把自己最得意的文字拿出来展现给别人看,怎么这书的作者会这么独特,竟然会把稿子拿出来付印?他带着疑惑把那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一下。

    书里只有五篇文章一一《劝农》、《劝学》《劝工》、《劝商》、《赵风》

    他立在书架边,拧着眉头,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书,把书从头看到尾,然后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

第三章(03)手抄本的《青山稿》

    

    他头枕着一条胳膊躺在床上,胸口上压着翻开的《胡溏记》,目光炯炯地盯着房梁,思绪停留在那本《青山稿》上。

    《青山稿》里有四篇文章,有的长有的短,《劝农》不过三页千把字的样子,《劝工》却是前后十数页,洋洋洒洒上万言。就是因为《劝工》的篇幅太长,又是篇中有篇文中有文,内容涉及诸工百业,丝麻棉纸瓷玉金木都有论述点评,看着更象是份统计报告。他只是匆匆浏览过大标题,并没有仔细观读。即便是略观,他还是对《劝工》篇的内容感到震惊一一作者竟然在文章里提到造船业和海外贸易,还说:“今泉扬二州海市税分内外,内轻外重,以为利民生养,然工商胡贾俱伤;胡贾冒洋越海,所至不惟利尔,亦扬工商解羸余”

    海外贸易能促进手工业发展,部分解决劳动力富余的问题,这个道理商成理解,也能比作者解说得更系统更透彻,但是他却不能不佩服《劝工》篇的作者一一他的见识来自书本,作者的见识却是来自对泉州扬州两个地方的关税政策的观察,是来自于实地考察,他压根就不能和人家相提并论。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颂着自己记下来的文章断句。

    “使民有持有峙有凭,以体民生;守四时更张,不伤其本;”这是《劝农》篇中一句。在心头咀嚼半天,他还是不太理解“持峙凭”到底是指什么,又和“民生”有什么联系,只好先放到一边。

    “圣人立道,遍施教化,诸子陌行,四海流传,今当趋寒士广布,授字传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妇苍头耄耋,偕如稚童;可记为岁考,亦维令名,宜引为法度颁行地方。”

    这是《劝学》篇里的文字。前一句倒还罢了,不过是工整意直朗朗上口而已;后一句却让他震惊得老半天不知道身在何地一一如今应该让读书人走到四面八方去,教大家识字,给大家讲道理,即便是妇女和老人,也要象教导儿童那样教导他们;要把这事作为读书人的每年考绩记录下来,要经常嘉奖他们;国家应该为这事立法,作为强制性的政策进行推广

    这完全就是由国家强制执行的义务教育呀!

    直到现在,当他再次咀嚼着这句话时,他依然感到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他的心头充满了对作者的敬佩和尊敬一一这个时代竟然已经有人提出要推行义务教育,而且还是最彻底的“有教无类”,还隐含着“男女平等”的思想观点,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个什么样的作者啊?他是个思想家吗?还是个伟大教育家?这又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啊?竟然会催生出如此伟大的设想

    他激动地在卧室里绕起了圈子了。

    他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出去走走的冲动。不是在座牌集走,也不是在燕州城里走,而是到更远的南边去,去上京,去泉州,去广袤的中原大地一一他应该更近距离地了解这个时代,了解这个国家,了解这个世界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冷静下来。他知道,对他来说,“出去走走”是个短时间很难实现的想法。大赵就要对北边用兵,作为戍守边疆的军人,他没可能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置身事外。而且他也不会置身事外一一即便是流血都不可能化解他和突竭茨人之间的仇恨;要让他忘记仇恨,除非是他死了!

    他又烦躁地在屋子里绕起圈子。他不想在燕州一直“待职”下去一一谁知道待职要待到什么时候呢?他现在迫切地想到军旅里去,想到那些马上就能同突竭茨人打仗的地方去。即便当不成旅一级的高级军官,做个营指挥也好,哪怕是哨长都行,只要能让他和敌人面对面地厮杀,无论什么样的职务他都接受,就算是贰哨或者队长,他也不会有半句怨言!但是他也知道这不大可能。即使他愿意去做个队长,卫府也不会同意让一个归德校尉仅仅去指挥五十个兵。但是卫府也没办法马上安置他,因为燕山三军里一时还没有合适他的职务。

    看来他只能继续待职了

    吃罢晌午,商成决定进城去把那本《青山稿》买下来。书不贵,才八百五十文,昨天他就想买,但是书肆老板说那是别人早就付过定钱的东西,两三天里就会去取,不可能毁约卖给他。昨天不卖不等于今天也不卖。他把自己的玉佩揣在怀里。到时候就把玉佩拿出来给书肆老板看,看老板还敢不敢不卖。

    当他赶到书肆门口,还没下马,书肆老板就已经迎出来了,还亲热地帮他拽住马缰绳。

    难道说老板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商成带着满肚皮疑惑进了书肆,并没有留意到牵马去栓马桩的小伙计指着马的后胯,悄悄朝老板打了个手势一一这是军马。

    老板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就象招待个老主顾一样,热情地把商成让进了内院正厅,还亲手给他斟了盏热腾腾的香茶汤,然后才坐了主人的座位,问道:“将军今天还是为那本《青山稿》来的吧?”

    商成惊讶地望着书肆老板。他穿的是谁都能穿的白色对襟衫,玉佩还揣在怀里没拿出来显摆,这个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瞄自己的脚一眼。他穿的不是官靴也不是软皮子的军靴呀。

    老板先指指外面,笑道:“将军骑的是军马”

    驿馆里几匹杂使的驽马没和军马拴在一起,大马厩里全是军马,商成也没办法挑选。但是即使是个平常兵士也可能骑匹军马,凭这条还不能说明他是个军官吧?

    “一看就知道,将军是个读过很多书的人。”老板笑着把话说完。

    骑军马,还读过很多书,这样的人只要不是发配充军的犯人,在军旅里呆的时间长了,想不当官都不可能。何况昨天商成还对那套《前唐诗》显露出很大的兴趣,对十五贯的价钱也不是太在意一一平常军官里能有几个随随便便就掏这么多钱出来的?而且还是拿十五缗来买几本“破”书?

    既然别人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商成也就直奔主题不再掩饰:他非要买那本《青山稿》不可。

    他本来以为老板会说几句为难的话,然后把书折个高价卖给他,谁知道老板很爽快地答应下来了,但是要请他再稍微等一下,因为那本书确实是客人下了定钱,书肆无论如何都不能违约,不过他们已经连夜找人来另外抄录了一本,眼下书是眷写好,只是做封皮还需要点时间

    商成惊讶地问:“你知道我今天要来?”

    “将军今天不来,过两天也会来。”老板眯缝着眼睛笑着解释。

    “要是我不来呢?那你岂不是亏了?”

    老板笑道:“我倒不担心将军来还是不来,只担心将军再来的时候我拿不出书来的话,我该怎么办。”他端起茶盏朝商成比个请茶的姿势,自己陪着饮口茶汤才继续说道,“将军是爱书的人,怎么会不来?即便有事耽搁三五日,一旦有空还是会来。”

    商成很佩服老板做生意的精明眼光。同时他也有一个疑问,老板怎么会这么笃定他会再跑一趟?要知道燕州城里不止一家书肆,他在这里买不到,难道不会去别的地方买?

    老板告诉他,别说是燕州城,就是在上京平原府,也不一定能买到这《青山稿》。因为这书是绝版。他说:“听说青山先生知道友人聚资替他出书后,发了老大的脾气,找上书坊把书都收回来烧了,连雕好的版子也都买回家劈掉了。这本还是我前年去上京进货时无意中遇见的,卖书的人不识货,当杂书卖”

    商成疑惑地问老板,这《青山稿》既然是绝版,怎么才卖八百文?

    老板反问他:“要是刘青山突然想通了,再开版子,这还是绝版吗?”

    商成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原来《青山稿》的作者刘青山还活着。既然人活着,书当然也就说不上是真正的绝版,自然也不可能卖上太高的价钱。

    这时候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把做好封皮的《青山稿》送过来。商成把书翻了几页,找到自己记下的章句暗自比对一下,倒也没什么差池。

    老板等他把书放下,才问道:“将军满意不?”

    商成当然满意。事实上他认为这手抄的《青山稿》比昨天他看见的原书还要漂亮。原书是雕版印刷,可能是因为油墨配方不好的缘故,书上面字的墨色时浓时淡,看上去就象水污过一般,看着让人心里不舒服。这手抄本除了前后笔迹不一样之外,其他的都不错,字体端正笔画清晰,一横一竖一丝不苟,他怎么会不满意呢?

    更让他满意的是,他原本以为这人工眷写的《青山稿》价钱肯定不便宜,可老板说,这么一本书只要三百二十文。他还给商成解释了这价钱的来由:三个抄书的一人给付八十文工钱,他们的茶饭钱算五十文,其余杂工三十文,书肆其实并没有赚商成一文钱。

    商成当然不能让书肆老板吃亏,他坚持这手抄本子也该依照原书八百五十文的老价钱。但是老板不同意,因为这不合规矩,他们是卖书的,不能赚这抄书的钱。不单他不会,天底下所有的书肆都不会一一替人抄书是贫寒学子的衣食来路,这些学子又是书肆的衣食父母,书肆开门赚钱虽然是天经地义,但是不断“父母”的衣食同样是天经地义

    商成默默地付了三百二十文钱,拿着用蓝布包好的手抄《青山稿》,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这家既平常又普通的书肆。

第三章(04)邂逅高小三(上)

    

    看看天色还早,他心头又乱糟糟的,所以也不急着回驿馆。他把裹着书的蓝布包放在马鞍旁的插兜里,牵着马慢悠悠地朝向东门走。

    他的思绪有些纷乱,一会想到渺无音讯的妻子,一会儿又忆起柱子叔和山娃子。他记起柱子叔和山娃子对自己的好。柱子叔总是默默地关心着自己,无论自己遇见什么难事,柱子叔总是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替他考虑到,并且竭尽所能地帮扶他;山娃子也是这样,他连自己的烂包家都没拾掇齐整,就先把钱都拿出来让自己置办家业。他至今还没把他们的帐都还上,还欠着柱子叔五吊三,差着山娃子七千八他最亏欠的人是妻子。他从来没把自己的真实身世透露给这个大眼睛的好姑娘,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自己的秘密,用一套编撰出来的瞎话来应付妻子的好奇。为了把虚构的经历编圆泛,他不停地用一个新的谎话去弥缝前一个谎话里的漏洞。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里充满愧疚和羞惭,尤其是在情意绵绵的夜晚,当妻子枕在他胳膊上,用崇拜和敬爱的目光望着他,嘴里喃喃地倾吐着热情的话语时,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一一他居然会成为一个骗子,被他欺骗的人居然还是他的爱人有时候他也会产生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吐露出来的冲动,但是每每看到妻子在黑暗中亮晶晶的温柔眼神,看见她脸上幸福的神情,他只能痛苦地把涌到嘴边的坦白全都咽回去。他给自己找的借口是她跟着自己已经够苦了,不能让她连个虚幻的幸福都得不到。事实上他很清楚,他这样做仅仅是出于自私一一他害怕实话会给自己带来灾祸,更害怕因为难以预料的灾祸会使他永远失去她

    妻子是多么地温柔体贴啊。最近几个月,他们在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总是不由自主地在他脑海里闪烁。他们成亲后为了还帐而一直过着紧巴巴的苦日子,恨不得把一文钱掰成两半来花用,就想早点攒上钱还帐。平常时候就不说了,她和他啃着同样黑糊糊的菜团子,喝着连盐都舍不得多放的清菜汤,偶尔磨点面做顿揪面片,她也总是把稠的先捞给他,连过年的时候她都没舍得给自己扯身新衣服。直到她娘偷偷地给她拿钱,让她去扯布料做衣服,他才知道,要是当年过门的新媳妇年节上回门没穿新衣服,肯定会遭到邻里乡亲们耻笑

    妻子是个多好的女人啊,她怎么偏偏就看上自己这个连身世经历都不敢说实话的骗子呢?

    一想起这些事他就既心疼又心酸,眼前总是浮现出妻子可爱亲切的笑脸,她扑扇着会说话的大眼睛深情地凝视着他,似乎是在问他:你还在想我么?

    一一想的,我一直在想着你,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深深地思念着你!

    他若无旁人地走在大街上。泪水在他脸膛上肆意地流淌。他根本没有管顾街市上有多少人在用惊诧的目光注视着他,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惊恐中地给他让开道路。

    一一我的爱人,你现在在哪里啊?

    直到面前的路被一堵高墙代替,他才停下了脚步。他瞪了那堵墙望了半天,才从失神中摆脱出来。他抹去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转着头左右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迷了路。

    高墙边开着一个角门,两个腰里挎着腰刀的卫兵守在角门两侧,戒心重重地地望着他。一个军官目光牢牢地盯着他走过来,声音不高但是语调很严厉地问道:“干什么的?”

    “我迷路了。”他老老实实地说道。

    军官仔细观察过他的身后,在没发现什么异常的状况之后,又把刚才的话题重复一遍:“你是干什么的?”

    “卫军里的。”

    军官显然不满意商成的答复,手压着刀柄再次喝问:“哪军哪营的?”

    “我是奉命来卫府待职的。”商成一边解释一边从怀里掏出了玉佩,托在手上递给军官看。

    军官接过云纹玉佩,眨眼间便立刻又把玉佩还给商成,仿佛他抓在手里的是块烧得通红的炭火。但是他还是狐疑地仰着脸打量商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待职的?”

    “商成。从屹县卫牧转运司大营来的。”

    军官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再把商成看了好几眼,说:“我听说过你。一一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迷路了。”商成有些尴尬地说道。

    这一回军官接受了他的解释。军官脸上的神情很古怪,似乎是想笑又不能笑,五官都有些扭曲,吞着声气问他:“你去哪里?”

    “东门外的驿馆。”

    军官强忍着笑给他指点了方向。

    商成离开了那条两边都是高墙的死巷子,又走过两条冷清的街道,很快就看见贯穿州城东西的大街。到这里他就不慌乱了一一他认识从这里回驿馆的路。

    就在他搬着鞍桥预备上马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不很确定地在他背后喊他:“和尚大哥?是和尚大哥吗?”

    不太地道的上京平原府口音,只有些许的燕山方言痕迹,而且这称谓他也很熟悉一一是高小三。

    他不急忙上马,转过身看时,已经升作刘记货栈燕州分号副掌柜的高小三穿着件海蓝缎子面的对襟薄长袄,正站在几步外的街边笑望着他。

    商成养伤的时候,高小三借着到屹县货栈总号交割货物的机会,回霍家堡探望过他两次,如今已经差不多两个月没见过面。和上次见面时相比,高小三似乎又变得更稳重了一些,见商成认出自己,先朝商成拱手作个礼,才过来笑着说:“真是和尚大哥啊。”

    商成只是笑,也不说话。两个人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一个是良善商户,一个是朝廷七品武勋官,地位差距太悬殊,高小三根本受不起他的回礼。要是他执意回礼的话,高小三不单不会受宠若惊,还会觉得两人关系再也不复以前的亲近。他等高小三说完话,也没给高小三回礼,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前一阵我还去货栈找过你,他们说你去端州了。”

    “三天前回来的”

    商成心里烦闷,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刚好高小三和他认识的时间也是最早,人又聪颖机慧为人处世圆通,是个说话解愁的好对象,于是他就提议,让高小三这个“地头蛇”找个清净的地方,两个人坐下来说说话。

    商成的提议正是高小三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先在路边一处相熟的店铺里打声招呼,让商成就把马拴在这家店铺外的马桩上,接着就引着钻进街对面的一条窄巷子,在一片矮垣泥茅屋中左拐右绕地走了一会,就到了另外一条大街。这街上有多一半是茶肆酒楼,有高楼红柱的上等去处,也有席棚条凳的寻常地方,家家户户都挑着各种颜色的招幅旗幌,绣旆相招,掩翳天日。

    高小三大概是这里的常客,对这一带的店铺很熟悉,轻车熟路就寻到一处很大的茶肆,进了丝喑竹呜喧嚣热闹的正厅。正厅里到处都是围着大圆桌交头接耳的茶客,提茶壶送热巾的茶仆杂役在人缝里穿梭忙碌,前面一壁屏风前已经架好的一排三个大小高低各异的花鼓,两个穿红著绿的小女娃各把着一个鼓,小鼓缒敲在鼓面上发出清脆的嘭嘭噔噔碎响。高小三随手塞一把十几个铜钱给一个茶仆,耳语两句,那茶仆一手拎着细嘴大茶汤壶,一手搭了热毛巾在胳膊上,手放在嘴边拖长声音一声响亮的招呼:“内坊,刘记货栈高掌柜,九香团茶一壶,干果肉脯八份一一”喊完就在前面带路,边笑眯眯地给高小三介绍,“洛花台子桑爱爱的几名高足如今正在茶肆献艺,要不要请两个过来,给高大掌柜和尊友唱一段书?”

    这个事情高小三可不能替商成拿主意,他只好装作没听见。

    商成正在留意悬挂在茶肆大堂里的一幅红纸。红纸上大概有三四十字一一大都字迹潦草无法辨认,惟独末尾一句话让他很是惊异:今日申时桑爱爱说讲《后汉书》。

    这是说评书?可评书的名目怎么会是《后汉书》这样的正史?要说真是讲正史,怎么讲说人的名字看着倒象是个女伶的艺名?看正厅里的光景,只怕说讲就要开始了;要是还有好位置的话,他倒是宁可在这里听听大赵朝的评书。

    那茶役是个精灵人,觑着高小三的脸色神情,就知道商成才是主客,脚下一转已经到了商成身边,陪着笑问:“这位客人面生,怕是初次来吧?”见商成点头,立刻道,“本坊的茶艺茶工茶滋味,还有核桃酥芝麻饼糯米汤团四季香炒细麦油煎糕五香黑耔”他一口气连报数十个点心名,中间竟然没有一次停顿,末了道,“都是名冠燕州的。”

    商成已经听得头都有些发晕,又不能说自己没听清楚,只好点下头不置可否。

    高小三在旁边笑骂那茶仆:“你再说得漂亮也莫想多挣一文钱。先上八碟点心果子,后面差什么我们自己会喊。”又对商成道,“和尚大哥别理他,这些人都是茶行里的老坊作,糊弄人是练了几十年的本事,张口就来。一一他刚才说的那些粗细点心有一多半都是别人的东西。倒是那桑爱爱的几个徒弟歌舞都不错,和尚大哥要不要请两个过来?”

    “算了”两个字已经在商成舌头边打转,说出来时却变成“叫两个来也行。不过歌舞就算了,就喊两个来弹点曲子听。”

    高小三还没说话,茶仆已经喜得眉开眼笑,拉长声音吆喝:“刘记货栈高掌柜,有请洛花台子的秀姑娘”

第三章(05)邂逅高小三(中)

    

    高小三是这茶坊的熟客,略偏着身子走前半步带路,引着商成从大堂一侧的扶手木梯直接上了二楼。

    甫上二楼,下面大堂里的说话热闹声便消减了许多。一条桐油刷过的木板夹道擦得锃亮光洁纤尘不染,尽头摆着个偌大的“松柏常青”盆栽,郁郁葱葱枝叶茂盛。靠南一溜**个雅室,大都虚掩着门,偶尔门缝里传出几声浅言低语,显见是早就上了茶客。靠北一侧只有两扇门,却都紧紧阖着,看来这专为广朋泛友待客所用的两间大室还空着。

    高小三聪颖,知道自己和商成如今的身份高低差得天高地远,虽然商成不大在意,还象从前那样称呼他作“小三哥”,他自己却要拿捏分寸,脑筋一转已经拿定主意,于是抢前两步推开北边一扇门,侧着身让商成先进,嘴里却说道:“刚才已经叫了女伶献艺,还是大室方便。”

    商成倒没想那么多,迈腿进去随便拖了把椅子到长几边坐下,笑道:“大间小间的不都一样,反正就咱们两个人,大小都无所谓。一一这茶楼也奇怪,都不先把桌椅摆布好,怎么还让客人自己搬椅子坐?”抬头看见高小三一脸的尴尬立在门边,旁边还有个穿绯红色夹袄的女子,手里抬着把椅子有些手足无措,他这才知道这大室里本来就安排着服伺客人的婢女,只是自己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看高小三开门就直撞进来,压根就没留意雅间里的情形。他抚摩着脸上红得有些发亮的伤疤楞了一下,大笑说道:“丢丑了。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知道屋子里还有人”

    婢女大概也想笑,看到商成的脸又不敢笑,低了眼眉帮高小三把椅子摆在几案另一边,袖子里抽出白丝绢手帕子把椅面扶手靠背都抹一遍,又擦过几案,才细声细语地和高小三说话。

    高小三道:“你在那边边便两把椅子,支个小几,”说着掏了几个铜钱递给婢女。“过一会洛花台子的秀姑娘也要上来坐。”他把椅子朝旁边挪一下,侧对着商成坐下,问道,“秀娘的长吟调也有她师傅桑爱爱的七八分,一一和尚大哥想听什么样的曲牌?”

    商成摆手说“随便。”,转着脸张顾这大雅间里的布置。雅间地方不小,三扇窗的窗扇都半支着,透过遮窗细纱能望见茶坊的后庭院;因为是深秋,一地的枯叶黄草,空空寥寥地看不见个人影来往。雅间里窗间挂着四幅侍女图,西壁上挂着四幅字,“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无由持一碗。寄与爱茶人。”看样子象是一首诗;东墙上龙飞凤舞般题着“茶禅”二字。

    不片刻,两个女人端着装茶壶茶杯还有各样茶点的木托盘送到门口,由那个婢女再转接过来摆布到到几案上。她先当着两人面在两个细瓷杯里各倾了半杯茶汤,然后端着杯来回荡漾几下,又把杯里的汤水倒在托盘里的小银盆中,然后才给两个杯子重新斟满,双手捧着递到两人面前。

    商成笑呵呵地转回身对高小三道:“这两个字倒有些意思。”

    高小三盯着俩字假看半天,点头应和道:“是啊,仔细端详确实不俗,笔力遒劲颇见风骨”

    商成正端着杯子希溜茶汤,听他不懂装懂乱发议论,神色古怪地硬撑半天,一口水实在包不住全喷在地上,连衣襟裤脚也湿渍了一片。那婢女赶紧过来帮忙。商成嘴里说“我自己来”,接了手帕揩抹,眼睛都不敢望高小三,耸着肩膀吭吭哧哧地笑半天,总算把一句话说清楚:“我是说它们写的不是地方一一斗室香茗,自然是环境越静越显得幽雅,那个姓程的竟然跑这里卖弄草书,还敢题上自己的名字。题名也罢,他写的竟然是茶禅,茶与禅”他不知道想起什么可笑事,说着说着就拍着几案哈哈大笑。

    高小三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脸上红了一下,仔细觑着落款看时,几个小字都不认识,便把眼睛望着婢女。

    婢女躬腰小声说:“是程老夫子提的。”

    “程老夫子?哪个程老夫子?是那个程桥程大人?”

    婢女微微点下头。

    商成不认识这个题字的程桥大人,问高小三时,高小三也说不清楚,只是知道这程大人是位京官,一年多前突然回来燕州,不知道为什么原因就再没回上京,也没出来在地方上做事,事实上,这位程大人连自己的家门都很少出,却偏偏在这间茶房雅间里留下了墨宝。

    看那婢女低头垂目交手静立在墙角,高小三才小声告诉商成,他听人说,这位程大人是太子跟前的红人,只是和朝廷里一个叫什么“刘伶台案”的大案子沾点边,才借着养病为由跑回燕州避祸。

    商成对这个“刘伶台案”有点印象,一年前屹县的汪主簿就是卷进这案子丢了官。他本来还以为是桩小公案,如今看来这是桩不得了的大案子啊。不过案子再大也和他扯不上关系,他最多也就听个热闹;况且热闹今天还听不成一一高小三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他便转过话题随意找着话题和高小三闲聊,这才知道高小三这趟出门不止去了端州,还回过屹县,在家里住了三天。

    商成关心地问道:“你媳妇的身体好些没?”

    高小三痛苦地摇摇头,把杯子里的茶汤一饮而尽,叹口气说:“没好,也没坏,还是老样子。”突竭茨人突然打到霍家堡时,他媳妇受了惊吓,不单没能保住三个月的身孕,还留下个心紧盗汗四肢抽搐的毛病,隔几天就会发作一次,吃了不少药也没见起色。

    商成安慰他:“她就是被吓着了,不是什么大毛病,时间一长自己慢慢淡忘了,自然就好了。”

    高小三神色黯淡地点下头。

    商成给他出主意:“你怎么不带你媳妇来燕州?燕州是大地方,好医生多,说不定就能遇见能治这病的好大夫。你媳妇天天呆在霍家堡也不行,出门一抬头就能想起当时的事情,也许换个地方就对了。”

    高小三苦笑道:“我也想过把她带出来,可货栈里有规矩,出门不能带家小”

    商成只好陪着他苦笑。

    说话间进来两个女子。前一个是个丫鬟模样的垂髫女娃,抱着把比她人不短多少的古琴;后面跟着个个子高挑的年轻女子,大概二十岁上下,穿一件翠绿色对襟窄袖金丝嵌领的小襦,下面是同样颜色的叠裙,脚下踩一双双结绒的鹅黄色布鞋,棕红色的发髻上系着的青纱从头上一直披到肩膀,高鼻深目肌肤雪白,一双浅蓝色眸子就象漾着水,进门就朝他们施个见礼,也不说话,就坐在替她预备的椅子上低头调音。丫鬟望都不敢多望商成一眼,咬着嘴唇抖抖索索地过来递上戏牌子,请高小三点曲子。

    高小三被商成的话勾得心头苦闷,也没了听曲子的心思,勉强笑着把曲牌推到商成面前,说:“还是和尚大哥来点。”

    商成根本没想到什么洛花台子的秀姑娘竟然是个胡女,惊讶了半天,直到那歌舞伎脸颊都泛起红晕,他才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说:“随便。”

    那胡女秀姑娘大概还没遇见过这种事情,抬头望了眼商成,马上又吓得低下头,小声说:“还是要请高掌柜点个曲。”她说话倒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上京口音,比高小三的官话还要强上几分。

    高小三强打起精神拿过曲牌翻了下,说:“都是些老曲。一一最近有什么新曲没有?”

    “《战双虎》是燕州教坊今年春天才定下的曲调曲词,就是去年传开的唱书《商和尚赤手空拳搏恶虎》。本子已经呈了教坊司,如今在上京平原府也有传唱,不知道高掌柜和这位客人听过没有?”

    高小三和商成齐齐一楞,对望两眼,商成端着茶杯摇头莞尔,高小三低声笑着恭维:“还是和尚大哥有能耐,如今脚不出燕州,名声已经去了中原”商成摇着头,小声说,“让她换个曲子。赤手空拳搏老虎?还双虎?亏这些人想得出来!杀两条狼都把我累得舌头吐出来好长一截”

    高小三哈哈一笑,对秀姑娘说:“这曲子听过,换一支。有没有更新的?”

    那胡女低着头说:“有是有,但是教坊里的司官教导们还在斟酌,现在的粗词俚曲怕客人不爱听”

    高小三截断她的话说道:“教坊定不定词调都无所谓,是新曲子就好。曲子叫什么名字?”

    “曲子暂时起了个《将军令》的名,也是翻的唱书,老曲名是《张将军三喝下西营》,说的也是发生在咱们燕山的真人真事”

    “那就听这《将军令》。”高小三说。

    商成听了曲子的原名,心里突然一动,插口问道:“是什么样的真人真事?”

    胡女略微抬头望商成一眼,细细声音说:“《将军令》说的是今年四月里突竭茨狗犯境,张大将军铁胆孤军一夜踏平敌营,连斩三名突竭茨狗的大撒目首级”

    高小三一口茶全喷地上,张口结舌地望着商成说不出话。这《将军令》里的张大将军,不就是眼前这个说不清真假来路的和尚吗?

    商成倒不吃惊。他在渠州就听过《张和尚打狼》,问胡女话之前就已经猜到《将军令》里的“张大将军”多半就是自己。自己的事情又在被人传唱,他心里也不免有些醺醺然,笑着说道:“你就唱这首《将军令》。”

第三章(06)邂逅高小三(下)

    

    听高小三和商成异口同声都点《将军令》,胡女犹豫了一下,低下头说:“《将军令》是大调,奴一个人唱不下来,得再找两个班子里的姐妹,还要鼓和铗铛”说着偷偷地瞄一眼高小三。目光里带着些乞怜的意思。她是风尘中人,从小学的就是察言观色,

    商成瞠目望着胡女,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来大赵一年半了,有闲看戏的时间却屈指可数,而且因为杂戏唱书里的辞句都带着古音,他听不大明白,剧中有精致细微的地方,他也看不出来,别人每每看到伎伶的一句唱腔一个身段一副表情时眉飞色舞纵声喝彩,他却是两眼懵懂索然无味,所以去过三两回就再也提不起兴致。

    高小三听胡女一说,就明白这《将军令》是支大曲,秀姑娘一个人唱作不下来,而且在这寂静清幽的茶坊雅室又是鼓又是铛地吟唱铁戈金马,别的茶客会不会恼烦暂且不论,茶坊肯定就不会答应。可偏偏找女伶是他挑的事,《将军令》也是他先点的曲,商成又是满脸红光地踞坐一旁他想了想,还是吞吞吐吐地和商成说:“和尚大哥,这里是茶坊你要喜欢听《将军令》,晚上咱们去会仙楼吃酒,让秀姑娘叫上两个姐妹,专一为咱们唱。”

    “茶坊不能听这《将”商成问道。茶坊难道不能听《将军令》,怎么还有这样的规矩?既然不能唱,那胡女为什么又要提这曲子?他脑海里接连冒出几个疑问。可看着高小三神色难堪,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嘴里却已经转过了话,说道,“军令》,那就不听。”又对胡女道,“那就弹一曲《忆故人》吧不会啊,《渔樵问答》呢?《龙翔操》?《平沙落雁》总该会吧?《普庵咒》?”

    他说个曲名,那胡女的头就低一分,他接连说了五六个曲名,全是他以前听过也有点印象的古琴曲,可胡女都是摇头。到最后他也没办法,无可奈何地说道:“《高山流水》你总该会吧?《梅花三弄》呢?”

    胡女猛地抬起头急急地说道:“这一首我会!我会《梅花三弄》!”

    商成长舒一口气,一叠声说道:“好好好,你就弹这个曲子来听。”他知道的古琴曲就只有这么几个,要是胡女再摇头,他再说下去就该露馅了。他伸手抹一把额头上沁出来的细汗,想端起杯子喝口水,便看见高小三眼帘低垂目光凝滞,呆着脸也在伸手拿杯子,手指已经伸进了茶杯里也不自觉,直到滚烫的茶汤激得他一哆嗦,才猛地把手抽回去一一当当啷啷几声响,茶杯立刻倾翻在几案上乱滚,茶汤洒了半桌子

    婢女马上过来收拾。

    高小三神情极不自然地说道:“想着货栈里的事情,一时走神了。一一让和尚大哥见笑。”

    商成盯着他,目光熠然一闪又倏然隐去,眯缝着眼睛朝婢女和两个女伎望一眼,看三个人都浑若无事各自忙碌,展颜笑道:“小三哥说的是哪里话,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见笑不见笑的?要不是小三哥高义,我又怎么会有今天?”说着便站起来,隔几案朝高小三拱手深深一躬。“大恩不言谢。”

    高小三先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跳,想站起来谦虚几句,身子约略离座,忽然又想起件事,便又坐下,端正身体受了商成的礼。他是天生的精明剔透人,在货栈里磨练了十年,更是人情练达,商成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一个礼,在他眼里就和明镜也似一一和尚这是在感谢自己替他隐瞒身世来历的恩情。这礼他能受,也必须受一一只有受了礼,才能让和尚安心

    等商成重新坐下,他才站起来给商成的杯子里斟满茶汤,又给自己的杯子也重新续上,落座端起杯朝商成一举,恭谨地说道:“大人是有大本事的人,有没有我高小三的一份微薄力气,都是一样。”

    商成听他言语中已然悄悄把对自己的称谓换成“大人”,也不说破,了然一笑,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放下杯换了话题问道:“货栈里出了什么事?”

    “唉。”高小三没说话先长叹口气,“还不是突竭茨人搞出来的祸事”他也没隐瞒,便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商成。原来刘记货栈最近真的出了事,而且这事还和燕山卫军的重要将领李慎有关联。刘记是北地有名的大商户,除了起家的长途押货运送之外,别的行当如粮食、布匹、药材、马匹、皮货、盐茶都有涉足,这些都是大宗交易,往来货物银钱数额巨大,其间便免不了要和各地的官府衙门打交道。为了不被地方上麻缠纠葛,刘记也在官府里寻了靠山,其中最大的靠山就是上京李氏家族。这一二十年里刘记靠着李家的威势,生意上是无往不利,摊子也越铺越大,分号已经开到了嘉州和泉州;可也正因为是借了李家的威势,日积月累便成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这次李慎卷进屹县南关大营营私舞弊案丢了官职,燕山提督也吃了朝廷训斥,刘记也受到牵连。先是李慎从刘记抽走本金利息还有历年积累的花红,紧接着上京分号前年两笔没缴税的小帐被盘查出来,当时就遭到官府查封,直到总号紧急调去一大笔钱缴齐罚款补足税款,才总算从平原府的监牢里救出坐镇上京的二公子和分号掌柜。两件事撞到一起,货栈的流动资金立刻捉襟见肘。再加上朝廷要对突竭茨人动手,北方的渤海燕山定晋西陇四大卫全部封关,货栈从南方收来的粮食布匹便全部压在手里。一方面是积压货物的仓储资费,一方面还要承担拆借资金的利息,还要应对官府的盘查和股东的撤股,刘记只能撤东墙补西墙地硬撑局面。即使是这样,局面也快到撑不下去的时候。

    刘记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商成也很感慨,但是除了陪着高小三叹气,他什么忙都帮不上。

    清幽的琴音在雅间里绵延飘洒,但是两个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各自低着头想心事。

    沉默半晌,商成重新寻了个话题,问道:“你回屹县,见过我十七叔没有?”

    高小三点下头,说在霍家堡的街上见过两回,还说过几句话。

    商成的眉头顿时皱到一起。高小三只在家里呆了三天,竟然就在家门口遇见霍士其两回,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端倪一一难道是十七叔出了什么事?他端着杯子喝口水,笑道:“哦,他最近在衙门里的公务不忙了?”

    “他在衙门里的差事丢了”

    屹县衙门有二三十个书办衙役牵扯进南关大营的案子,掉脑袋的就有四个,全县因为这个案子吃官司的人更是上百,上任才半年多的屹县县令怎么说都逃不掉被罢职的下场。新县令就是和霍士其还有霍六不对付的县主簿乔准。乔准上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理衙门里“乱伸手”的书办衙役,结果清来查去,只有四个人被撵出衙门,霍士其就是其中之一。霍六也因为在南关大营一案里“昏聩失查”,被乔准一纸公文递到端州府衙丢了差事,如今闲在家里“待勘”。

    商成半天没说话。离开屹县之前他就和霍士其说起过这事,那时候他就很担心新县令会是乔准。为了不让十七叔受委屈,他还悄悄去拜访过当时还是县主簿的乔准,两个人很说了一些话。看乔准的言行举止,也有些磊落的模样,怎么刚刚上台就搞携私报复?

    他拧着眉头思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情形,但想着霍士其的脾性和平日里对乔准的评价,倒是十七叔因为自己不谨慎而惹上乔准丢了差使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至于霍六遭际里的是非曲直,似乎于公于私都有可能,他一时不好推断,。

    看商成眉头紧皱忧心忡忡,高小三便安慰他道:“我看十七叔的气色挺好,两回见他,他都是带着招弟和四丫在街上逛,还给她们买了好多吃食,好象丢了衙门里的差使,反而去了他心头一块心病。”

    商成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好不好的,暂且都只能这样,反正十七叔公务上没出过什么纰漏差池,就算乔准真想把他怎么样,也抓不到把柄证据。

    该说的都说了,该打听的也打听了,两个人便静下心来听曲。

    琴音瑟瑟,怨愁离绪,指下孤高,寒香凝峭

    渺渺琴语中,忽然听到走廊夹道里有人说话,言语里带着股说不出滋味的油腔滑调:“延清,别找了,我们在这里。”片刻又听那人埋怨,“怎么这时辰才来?我们水都喝了两壶,”话说一半便突然没了声气,看来是被同伴制止住了。

    又听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说道:“我没时间和你们叙旧了,来就是告诉你们我马上要回去。敦安县急报,有支商队被土匪抢了,还伤了人命,离浅水瀑驿站只有五里地”

    一个声音急问道:“伤了几条人命?”

    最先那个声音漫不在乎说道:“再急也等明天再说。我已经在酒楼订下席,替你邀了几个卫牧府里的朋友,大家先见面结识一下,以后才好为你的事情美言”

    后来的人,大概就是那个被人喊做延清的,截断话说道:“不成!我今天就要走!杨公度的女儿也在商队里,被土匪劫走了!”

    其余两个人一起闭住声气,默了片刻,头一个声音追问道:“杨公度这个混帐,他好端端地把女儿送干什么?”

    “不清楚,有人说是送来和程家二公子成亲一一就是程桥的二儿子。已经找程家人问过,他们大概也得到了消息,程桥又不在家,就答复得模棱两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延清急惶惶说话,“我的人还在等我,等案子结了再来陪两位年兄喝酒,告辞。”说着话就听得地板楼梯啪啪响,只片刻又复安静一一看来延清已经走了。

    这屋里两个人都听得走神,忽然“嘣嗡”一声琴弦崩断的脆响,余音缭绕,这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商成也没理会那胡女秀姑娘惊惶慌乱的神色,立起身对高小三说:“这下没的听了。小三哥,我还有点事,就先告辞了。”拱下手,也没等高小三,便出了雅室的门。到楼下凭记忆穿过几条街巷找到自己的马,便打马直去卫府。

    敦安县闹土匪,他这个待职的校尉想去带兵剿匪,总不会不让他去吧?

第三章(07)重逢孙仲山(上)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慢慢地从房顶上消退时,商成才回到座牌集的卫府驿馆。

    他的神情有些萧瑟,左边的嘴唇绷得很紧,向下弯成半张弓,眼角耷拉着,驿馆把门的兵士朝他敬礼,他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抬了下胳膊,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径直进了门。

    他现在的心情糟糕透了。

    在茶坊听说敦安县闹土匪,他就自告奋勇地跑到卫府请命,要带兵去征剿。他想,虽然打土匪没有打突竭茨人来得畅快,可怎么也要比自己现在成天无所事事的情况要好。但是他在卫府找到上峰把自己的想法一说,上峰当时就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卫府还没有正式收到敦安匪患的消息,也没有接到地方上请求协助清剿的公文,贸然出兵的话很可能招惹来事端。再说敦安的地方治安一向不错,匪患极少,即使有一两桩案子,也大都是小股土匪流窜作案,地方上就能处理,根本用不着出动卫军。即便出兵,也最多出动驻守敦安的卫军协助地方剿匪,更不可能让商成去带兵一一敦安只驻着一哨不满员的卫军,统共才八十人不到,要是卫府就为几个土匪而特意派个归德校尉过去,实在是有些骇人听闻,也容易引起地方上民众的恐慌。

    兴冲冲而去的商成只好带着上峰的开导教训,悻悻然地掉回头。

    这时候他才发现,他放在马鞍旁插兜里的《青山稿》竟然不见了。

    他在卫府门口问了一圈人,站岗的军士都说没看见谁拿过他的书。他马上掉头回去找方才寄放马匹的店铺。店铺的伙计说,他当时只说照管好马匹,没提过插兜里还有什么物品,所以他们也没太留意。他没法责怪店铺伙计,也不能因为丢了书而去埋怨高小三,因为喝茶说话本来就是他提出来的主意;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不当心。好在这事还能弥补,他可以出钱让书肆再替他抄写一本。于是他立刻打马去书院街的养性斋。

    可是在养性斋里等待着他的依然是个坏消息,书肆没法再替他眷抄一本《青山稿》。

    书肆老板很同情他的遭遇,同时很遗憾地告诉他,一个时辰之前那书刚被付过定钱的人买走。

    这太糟糕了!他实在是太倒霉了!他一边在心里咒骂该死的偷书贼,一边不死心地问老板认不认识买书的人。

    老板当然不认识那个买书人,要是认识的话,他当初就不会让那人为《青山稿》付定钱了。老板还说,听那人的口音,他也不是燕山人,而且来拿书的时候行色匆忙,连伙计为他包裹书册都等不及,丢下钱抓起书就走,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急等着他去处理。唯一的线索是那人带着两个随从,他进店买书,随从就牵着马在外面等候

    热心的书肆老板提供的线索简直让商成哭笑不得。

    他只好按捺住心头的失望问老板,能不能再替他买本《青山稿》,至于价钱方面,他绝对不会让书肆吃亏。因为担心身上剩余的钱不够付定钱,又担心人家找借口推辞,他干脆把勋田玉佩拿出来给老板看。

    书肆老板瞄见玉佩就被吓了一大跳,再瞧清楚玉佩上的云纹,口张眼直地楞了半天,才手忙脚乱要给他行礼,被他急忙阻止住一一他只是用玉佩作取信的凭证,希望书肆能帮他再寻一本《青山稿》,又不是贪图别的什么东西。

    书肆老板为难地告诉他,这件事只能说尽力而为,不敢说一定能把书找来;不过老板在别的地方还有几个同行好友,可以写信过去让朋友帮着打问一下。而且因为事情没有多少把握,所以也不敢收他的定钱

    带兵带不成,书又被贼偷走,商成把马匹牵到驿馆的马厩,窝着一肚皮的火气哼哼地回了暂住的小院落。

    他在院门口遇见包坎。包坎正在给两个拎食盒的酒楼伙计数铜钱,远远看见他,就笑着打招呼:“大人回来了。石头刚刚还在问起您”看商成不搭腔只顾闷着头走路,赶紧把两个伙计打发掉,迎上来说,“石头还特意在外面叫了好酒好菜”商成鼻子里哼一声,没好气地说:“他还知道回来?好酒好菜?现在知道讨好我了?晚了!统统给我扔出去!”

    “大人在外面受了谁的闲气?”包坎咧着嘴问道。也不等商成说话,又说道,“扔了怕不大好,一桌子酒菜,花了石头不少钱的。”

    商成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古怪笑容盯着包坎。他突然觉得自己对包坎和石头实在是太放纵了,结果这俩家伙就越来越放肆,一个敢大白天声都不吭地跑去睡婆娘,一个敢当面取笑他这个堂堂归德校尉!石头也回来了,那最好不过;他今天就要给俩人立个规矩!守规矩就继续跟着他,不守规矩就自己卷铺盖滚回去!

    天色昏暗中他的脸色颇有些狰狞,目光里也带着三分煞气,包坎却是不怕,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犹自说道:“这酒菜又不是为大人预备的。人家石头在这驿馆里遇见了老朋友,摆酒摆席是要朋友酣饮”

    “哦?”商成面带讥诮拖长声调说道,“那你也有便宜沾了?”他陡然变了脸色,迈步就朝灯火通明的正房走去,冷森森笑着说道,“你们敢在军中饮酒,怕是不想要脑袋了。”

    正房里的灯光一暗,石头已经陪着个人走出来。那人立在房檐下端正地行个军礼,郎声说到:“燕山边军执戟校尉孙复,参见商大人。”

    商成皱起眉头。他从来不认识什么边军校尉孙复!借着灯光打量时,这人穿身绿色的军官戎常服,没扎腰带半敞着锦袍,身量不高却很壮实,立在檐下腰挺得标枪般笔直,一张四方国字脸,两道黑浓的眉毛就象两条蚕卧在眉骨上,眼睛不大却是精光闪烁,正炯炯有神地端视着自己。

    哈呀,这人竟然是在拱阡关时失散了的孙仲山!

    商成一下午在外面遭逢的全是窝心事,回到驿馆又遇上石头呼朋唤友包坎出言不逊,情绪早就低落到了极点,眼看着心头一股邪火窜起就要发作,却没想到竟然在这里看见孙仲山,眼前不禁浮现出两个人几次生死相依并肩战斗的情景,忍不住就有一种喜出望外的感觉。他疾走两步迎上去,一把握住孙仲山还抵在胸口的胳膊,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孙校尉,你还活着?”松开孙仲山的胳膊退开两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番,突然又紧紧地拥抱了孙仲山一下,说:“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他突然如此忘形,把石头和包坎都吓了一跳。孙仲山更是不知所措,慌乱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商成拉着孙仲山的胳膊,几乎是把他拽进正房,把他按在摆布好的酒席边的椅子里,嘴里不停地发问:“你是怎么从拱阡关逃出去的?老三王撅头他们呢?诸小乙他们呢?也跟你一起逃出去了?”说着话自己也坐下来。“你怎么也来燕州了?什么时候来的?现在住在哪里?”

    商成的热情让孙仲山非常意外,即使一起打过几场仗,可他们俩几乎没有什么交道,而且他如今也不过是个从九品上的边军执戟校尉,勋衔只比身为正牌子卫军忠勇郎的赵石头略高,比包坎都差着一级,和商成比,更是差着整整十级他坐在酒菜丰盛的方桌边,手里捧着商成亲手给他斟满的黄酒,还没喝脸就已经胀得通红,除了咧着大嘴笑以外,根本没办法做出第二个表情。他想回答商成的问话,可舌头僵硬得连一个字都说不清楚。

    商成也看出来孙仲山很激动,便招呼石头和包坎一起坐下,顺手把两个人面前的杯盏也倒上酒,指着他们给孙仲山介绍:“石头你认识。这是包坎,喊他包子老包都成,倔驴子一头,放着好好的贰哨不作,非得跟着我在燕州傻等卫府派差事”

    喝了几圈酒,又听商成他们东拉西扯地说了些闲篇,孙仲山的神色才渐渐缓和下来,也能掺进来说笑几句。推杯换盏间商成便问了他当时的情况。原来拱阡关突围队伍被打散时,孙仲山和着一群兵士乡勇也逃了出去,但是他们不象一心想着家的商成那样向南走,而是聚起几十号人逃进了山里,直到突竭茨人撤退时,才下山对掉队的突竭茨人打点小伏击,倒也有点收获,缴获了几匹马,割了六七个首级。他砍死了一个受伤的突竭茨人小头目,凭敌人的头颅换了一级晋升,从流外的忠勇郎成为正式军官一一从九品下执戟校尉。

    “那你现在已经升队长了?”商成问道。

    孙仲山说:“是贰哨。”

    大赵的文官体系有实官散官的分别,武官体系有勋衔实职的区别,而且两套体系都很混乱,这一点商成早就有所领教,所以听说孙仲山作了贰哨,也不觉得惊讶,接着问道:“还在如其寨?”边军和卫军又是两套系统,边兵的编制训练装备后勤补给都远不如卫军,连军官的勋衔虽然听起来一模一样,可边军的勋衔又比同阶的卫军低一级。

    “我现在没在如其,调去了马直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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