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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章(21)山神庙(中)

    .

    那年轻女人的话刚刚落音,就觉得刚刚还乱哄哄的大殿里陡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人突然把大手一挥,所有的嘈杂声响顿时都消逝得无踪无影;风夹着雨水打在屋顶发出的刷刷声,还有殿前廊下噼噼啪啪无休无止的滴水声,现在听起来格外清晰也异常刺耳。她心里打个突,小心翼翼地抬了眼观察时,就看见两道犀利的目光如同两把寒光四射的刀子一般刷地划过来,直端端盯在她脸上。一股从心底里冒起的凉气激得她浑身一个寒噤,嘴里也嗫嚅着住了声。她使劲地把头勾下来,拼命逃避着那两道噬人的眼神,到最后下巴几乎抵在胸口上,可总是摆脱不掉那两道碜人的咄咄目光一一它们简直就象是直视在她的魂魄上。

    商成还没开口,赵石头已经抢先骂道:“你他娘的嘴里乱嘈嘈什么胡话!再胡说一句活劈了你!”又强笑着扭脸对商成说,“和尚大哥别信她的胡吣一一乡下女人没见识,别人说啥就信啥,添油加醋就胡乱传扬。霍家堡被突竭茨人烧了?还五天前?五天前突竭茨人还在拱阡关前喝风咧!我就不信他们能插翅膀飞!刚才庙祝师傅不都说了么,突竭茨人才打下盘龙岭”越说他的声音越低,越说他的口气越弱,显然他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心中也没底一一刚才他替商成打听霍家堡的近况,庙祝也说曾经听到霍家堡被烧的传言,他当时就将信将疑;因为怕商成担心,也怕商成听到消息后出点什么闪失,所以才没敢说出实情。只不过他没想到揭穿他的谎话居然是个年轻女人,而这个女人还是他招惹来的

    商成似听非听,只是凝着眉头盯着那女人看,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听谁说的,霍家堡被烧了?”

    此时夜色已沉,大殿里挨挨蹭蹭挤坐了一地的人,神像前一豆昏昏欲灭的灯火把人的面庞形容照得又黄又暗,墙壁上映出的人影随着火光鬼魅般摇曳蔓爬,再加上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收声缄默此情此景此人此物,通通合到一处,竟让个好端端的山神庙大殿转眼间直如黑暗恐怖的幽冥地府。

    那女人听商成问,壮着胆子抬头瞄他一眼,又惊骇地立刻埋下头去一一商成脸上那道发炎溃烂的伤口原本就使人害怕,眼下被油灯光芒从侧面照过来,宛如他脸上另长出一张灰白色的嘴;再加上他映在灯光里的半边脸因为伤病而麻木得显露不出丝毫表情,一张瘦长脸就愈发地狰狞可怖。

    商成心中牵挂莲娘,一心想从女人那里得到点确切消息,可女人半天都不说话,赵石头又在旁边翻来覆去地罗嗦,登时觉得胸膛里腾地窜起一股无明火。他攥紧了拳头把火气压了又压,努力让自己的口气听起来心平气和一些,再问道:“你是怎知道霍家堡事情的?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听说的?告诉你这桩事的人,他又是怎么知晓这桩事的”

    那女人依旧不敢抬头看他,也不说话。

    赵石头还在劝慰他:“打不下盘龙岭,突竭茨人怎么可能到霍家堡?就是过了盘龙岭,他们想打霍家堡也得警惕背后屹县城里的卫军。再说咧,消息早就该传到霍家堡了,嫂子要是没进县城避兵祸,就一定是进了山。你放心,我保嫂子没事,她在县城能跟着她姨一家人,去山里更有山娃子照顾一一你操心她还不如多操心你自己”

    商成突然瞪着他吼道:“你闭嘴!”

    这声吼叫是他怒极而发,嗓音大得无以复加,山神像前油灯的火光也是猛然伸缩几下,大殿门窗楹梁忽然间都是一阵微颤,高处多年积下的灰尘跟着就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立在近前的庙祝眼前一黑,扑通一声便晕倒在地。大殿里的人个个都被这乍然而起的怒吼惊得头脑晕眩,耳朵里一时全是嗡嗡的声响。几个缩在娘老子怀里的娃娃竟然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赵石头立刻合上嘴,却不停地给那女人递眼色一一你可千万别说实话呀!

    商成咬着牙关,盯着那女人一字一顿地问:“霍家堡的事情,到底是真还是假?”

    那女人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听人说的突竭茨,突竭茨人,是从渤海卫那边顺山路过来的,”

    渤海卫?!顺山路过来?!

    商成和赵石头又惊又惧地对望一眼。天爷!这条从屹县去渤海卫的山道就打山娃子他们庄子前经过难道说山娃子一家也遭遇了不测?

    商成沉吟不语,赵石头抱着万一的希望反驳那女人:“你饿昏头了吧?空手的人走那条道都艰难,何况突竭茨人还骑马一一那可是两百里山道!”

    女人忽然倔强地昂起头,盯着商成说道:“信不信由你!五天前就是有一拨突竭茨人从山里出来,还一连烧了几座庄子,霍家堡烧得最早!”

    “你空口白牙说话,谁会信你?”石头冷笑道,“就算突竭茨人是从山里过来的,他们又能来多少?了不起也就二三十号人霍家堡是大堡寨,乡勇都有百十号人,凭二三十号人就想点了它,那不是嫌自己命长么?”

    “不是二三十号人,是几百人,”赵石头的话显然惹恼了那个女人。她现在就象头被激怒的母豹子般一般,狠狠地盯着赵石头,说,“屹县的兵还有屹县南门大营的兵出动了好多,死了好些人,才算把那群突竭茨人再撵进山里!”

    商成抓着已经被自己捏成满把碎渣的菜团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已然相信了女人的话一一既然突竭茨人能不声不响地破了如其寨,他们自然也能不声不响地杀近屹县。要真是这样的话,山娃子一家怕是凶多吉少。唉,算了,现在不是担忧山娃子的时候一一他再担忧也是白忙乎。好在山娃子是猎人出身,对庄子周遭的土地了如指掌,要真有突竭茨人的话,他肯定能知道哪里能藏住人。他如今最担忧的还是莲娘一一她拖着六个多月的曩亢身子,跑不得又走不得,真要是没能避过突竭茨人的话他根本就不敢想象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

    不行,他得赶紧找到妻子。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找到她。哪怕她

    他强迫自己不要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不会的,妻子肯定不会有事的,她肯定不会去山娃子那里。她很可能随十七叔一家到县城里避过灾祸。这是她最简单也最可靠的选择一一她完全可以坐十七叔家的马车去县城,而且到了县城之后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十七婶子和二丫月儿也能照顾她。她现在一定会在屹县县城里的某个地方安心地等待,等待自己去和她团聚。

    惟今之计就是如何尽快地赶到屹县。

    他焦灼地望了望大殿门外黑黢黢的夜色。

    雨还在下。但是打在屋顶上的雨水声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密集急促,这说明雨势正在放缓。但是他还不能马上就走一一缺乏照明的情况下绝对不能走夜路,;而且这还是四十里的湿滑山路,一路上又要防备遭遇猛兽和四处游荡的突竭茨人,其中的危险性就更大。

    但是看不见妻子,他就不能不担心她。他相信,妻子如今也在为他担心;说不定她的心情比他还要急切和糟糕,毕竟她知道他这一趟的目的地就是北郑和如其寨,而这两个地方如今都在突竭茨人手里

    怎么办呢?

    他一定得想个法子赶快回到屹县,赶快找到妻子!

    快,快想,快想个办法

    山神庙外突然亮起一片火光,紧接着被门栓木杠封得严严实实的庙门被人擂得通通直响,有人在庙外扬声喊话道:“快开门!官军路过,快开门!”

    庙子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登时都被吓得缩成一团,一个个惊惧交加地瞪着庙门不敢应声。

    “遭娘瘟的!庙里的人都死光了?你,你,还有你,给我翻墙进去!”

    几个黑影在山神庙的院墙上一闪而过,紧接着咣咣啷啷几声取门杠开庙门的声音,外面的人高举着火把一拥而入。顷刻间前院的各处要点都站满了人,明晃晃的刀枪警告大殿内外左右庑廊里的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十余个兵簇拥着一个军官朝大殿走来,那军官边走还边吩咐:“让兄弟们抓紧时间喝水吃东西,然后休息一觉,一个时辰后咱们就出发。”又扭脸对另外一个人下命令,“你去看看这里有没有乡勇乡丁,有就编进队伍里。再问问谁知道去屹县的路,愿意带路的一律发五贯钱,先发两贯,余下的到屹县就补齐”

    他一头说,一头已经踏着台阶进了大殿,把众人畏惧退缩的目光中随意地打量一下周围,再要说话时,忽然咿地一声眉头皱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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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2)山神庙(下)

    

    军官突然站住脚步,跟着他进到大殿的兵士却没有停下,七八个人散开来,嘴里说着“叨扰了打搅了劳烦大家让个地方”这样的客气话,脸上神色却没半点客气,挺着刀枪就把殿里的人朝外赶,逃难避雨的人但凡手脚稍慢,刀鞘枪梢就敲上去。大殿里一时间女人叫娃娃哭,连带着“有本事打突竭茨人去,欺负我们算什么能耐”的低声咒骂。好在这群神情凶狠的士兵只是赶人而不是打人,兵器打在人身上也有分寸,更不借机抢夺掠取众人的随身财物,所以人们虽然眼中恼恨心里抱怨,还是把大殿让给了这群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兵大爷。

    两个兵已经过去把神像前供桌上的油灯挑亮,桌上摆放着的一炉香灰和两盘黑馍都搬到神龛前,一个小军官随手拂了下桌上的灰,从怀里掏出个裹了又裹的油布包,两三下打开取出张尺许见方的黄纸,摊在桌上。

    先头发号令的军官摆下手,指着混在人群里的商成和赵石头说:“这两个人留下。”又转脸对身边一个人说,“这里的人都赶去后院,我们的人只住前院一一敢去后院骚扰百姓的,不问缘由一律先抽五皮鞭。从百姓里找几个手脚麻利的人,烧火烧水煮姜汤。弟兄们喝姜汤吃点东西后要抓紧时间休息。”那人领命去了,不一时又转回来报告说,后院只有两间茅屋,塞不进那么多人。军官思索一下,改了命令:“把右边的庑廊腾出来,让老人女人小娃避雨,青壮男人不管。”说着话瞥了眼拴在院子里树下的几匹骡马,点下头嘴里道:“把那几匹牲口征了。”立时就有个小军官带几个兵过去,哗啦啦地朝泥水地里撒几把铜钱,问都不问就把骡马赶进了左廊里。

    看着一队队士兵有秩序地涌进庑廊大殿,默不作声地各找地方歇息,那军官才走到香案边兵士们特意给他搬来石墩子上坐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眯缝着眼睛在桌案上的那张黄纸来回逡巡。

    半晌他长长吁口气,转过脸来望一眼殿门外依旧风催雨劲雨借风势的黑蓬蓬夜空,下巴颏轻轻一摆:“把那两个逃兵带过来。”

    一个士兵马上走到殿前台阶处,伸一根手指点着站在院子里淋雨的商成和赵石头说:“校尉有令,叫你们进来!”

    商成和赵石头都是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的人,刚才在大殿里啃了不少菜团子,又灌了一气的热水,肚子胀得狠了拖欠下来的困倦自然找上门来,虽然是站在雨地里,可俩人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意思,被兵士一吆喝,人是应声而动,神智却不怎么清醒,脚下自然就有些疲软。传话的兵看见他们的拖沓模样就黑了面孔,不言声过来便给了身上没伤又穿件郎官常服的赵石头一刀柄。

    赵石头正抠眉涩眼地打瞌睡,不提防挨了一下,嘴里“嗷”地一声惨叫,疼得五官都有些走样,人也被砸得一个踉跄。他也是枪林箭雨里爬出来的人,战场上厮杀多了,心中自然而然地就有一股戾气,哪里吃得了这种亏,眼睛一瞪腰一拧就想要那个大头兵的好看,胳膊一动手臂就被商成拽住,接连挣扎几下都没挣脱,正想发作,看正坐在大殿檐下休息的兵士已经站起来好几个,个个都神色不善地盯着他们,没奈何只好忍下怒火,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那砸他的兵士一眼。

    他的肩膀头立刻又挨了一刀柄。

    这一下比刚才那下还狠,但是他早有预防,刀柄砸到时斜了肩头卸掉一些劲,所以筋肉远没有刚才那下吃痛。那当兵的刀柄没砸实,脸上神情也颇有些惊讶,使劲在赵石头背上推一把,嘴里嚷道:“快点!”

    “推什么推?大爷会走!”赵石头嘴里不肯吃亏,脚下却不敢停留,随着商成就上了台阶。

    商成低声骂道:“闭上你的嘴!”他比赵石头清醒得多,也比赵石头畏惧得多,现在他最怕的就是被这群官兵认定是逃兵,那他和石头就逃不脱砍头掉脑袋的命一一从广平驿到拱阡关,处置逃兵的事他看见了两三起,大赵的军队抓住自己的逃兵后根本不会问什么情理缘由,也不管逃兵如何哀求告饶解释,全是就地砍头。他现在已经感到庆幸了。要是这拨官军抓住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们砍了,他和石头也无话可说。他现在才意识到一间事一一他们都是乡勇,是民兵,认真论说起来,他们如今的所作所为,和逃兵是一个概念;况且他们身上都穿着边兵的皮甲,又是混在百姓堆里,被人误会成逃兵也属平常

    他带着羞愧和忐忑还有一丝期望走进了大殿一一既然带队的校尉愿意见他们,说不定他们还有活命的机会。

    校尉坐在石墩上斜睨着眼睛打量了他们很长时间,才不冷不淡地问道:“你们是驻防哪里的边兵?”

    赵石头梗着脖子说:“我们不是边兵!”

    “哦?那你们是卫军?”

    “我们是民夫!”

    旁边的两个兵抬腿就准备过来收拾莽撞的赵石头,被校尉摆手挡住了。校尉乜了赵石头身上那件既破烂又肮脏的忠勇郎武官常服一眼,又把商成上下打量了半晌,这才转过头又问道:“不是边兵,怎么穿边军的甲?你不知道朝廷有律法吗?假冒卫军就是重罪,你还假冒军官,更是罪上加罪。”

    赵石头没听出来校尉的问话里前后略有不同,但是冒官重罪的意思他还是明白,急忙辩解道:“又不是我们想穿一一可也得有东西穿呀!衣裳都打得稀烂了,要不就撕来裹伤口了,不穿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皮子,还能穿什么?”

    校尉冷冷地看着赵石头,直到赵石头畏缩地低下头,才不紧不慢地再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他是屹县霍家堡的,”赵石头已经全没了刚才的嚣张,老老实实地回话,“我是赵集的。”

    “都是乡勇吧?”

    “是。”

    校尉冷冰冰地面孔上霍然蒙上一层暗影,阴冷的眼睛里带出一片杀机,渗人的声音就象来自外面黑黢黢的天空:“知道逃兵是什么下场么?”

    “逃兵?什么逃兵?”赵石头喃喃地把这两个字念了两回,突然惊慌地叫起来,“我们不是逃兵!不是!拱阡关被突竭茨人占了,官军都死光了,我们找不到人才不得不回屹县!大人,校尉大人,我们不是逃兵!真的不是逃兵”

    立在四周的几个兵已经过来架住两个人,赵石头一面挣扎一面嚎叫,商成却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一个兵抓住他胳膊时手恰恰攥住他右上臂的伤口,彻骨的疼痛让他浑身一激灵,禁不住闷哼一声,却没象赵石头那样为自己辩解。倒是那个兵察觉到什么,立刻松开了手,转脸对校尉说道:“大人,这是个伤兵!”

    “验伤!”

    两个兵过来不由分说就扒了商成的衣裳裤子。

    大殿里还坐着几十个兵,一边喝水吃干粮,一边瞧着这边处置逃兵。商成的衣裳裤子刚被扒落,大殿里登时是一片抽气声

    校尉坐在石墩上看着两个兵给商成验伤。灯火飘摇,映得他脸上时明时暗,旁边人也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可他自己却知道自家事一一当兵吃粮十三载,他还是头一遭看见一个人身上竟然同时负下这么多伤。

    商成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间、大腿、小腿几乎全身上下都带着伤。有些伤口裹着肮脏泛黑的布条,有的伤口只是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随便抹塞上,有些小伤口则根本没处理,红肿得连肉皮都发亮鼓起。

    “禀大人,验伤已毕,共计大小伤处十七处一一箭伤六处,分别在右肩、右胸、左肋、右胯枪伤四处,分别在右肩,右腰,左大腿。”报伤的小兵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另有淤青紫黑八处,不计在内。”

    大殿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嗡地一声仿佛有人在这里扔了个马蜂窝。不单殿里休息的士兵在议论,连站门口瞧热闹的兵也都是面色青灰。没上过战场的大头新兵们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道摇唇咂舌感叹商成的好命一一这人受这么多伤,竟然没死,还能站着,可不是一般的好运道。老兵们却是对商成肃然起敬一一这么多伤竟然没一处落在后背

    良久,那个校尉才吁着气说道:“把衣服穿上。”看商成重新穿好衣裤,他慢慢地道,“你们是乡勇,理当保家护里,可外敌当前,你们却临阵畏惧后退一一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这都是犯了诈军之禁,依军法当斩。”他这样一说,大殿里立刻又是一片嗡嗡议论,被他冷森森的目光一扫,一众兵士才冽然住口。他眯缝着眼睛,目光从商成脸上转到赵石头脸上,又从赵石头脸上转回商成脸上,停顿了许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我念你有伤在身,也念你们在拱阡关薄有微功,许你们戴罪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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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3)城南大营(上)

    .

    听校尉允许商成和赵石头戴罪立功,满殿兵士都是长舒一口气,当下就有人把自己坐着的干草堆让出来,又有亲兵过来给二人分发热水干粮,一大瓢热气腾腾的姜汤灌下去,两个人顿时觉得一股热烘烘的暖意从肚腹一直曼延到头顶脚心,因为连惊带冻而变得青白的脸上也渐渐恢复了一些血色。

    那校尉这才问起两人几天来的经历。

    “我们是三月二十一在由梁川遇见的突竭茨兵”

    赵石头的第一句话就让校尉的眉梢突地一跳,截口问道:“是在广平驿吗?”

    “不是,是在去如其寨的路上,在晌午歇脚的地方,突竭茨的兵突然就从树林里冒出来,然后就把那里驻着的二三十个边兵都杀光了,又把护卫我们驮队的边兵也都杀了,我和他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校尉皱着眉头听他说完,才问道:“你说的歇脚地方,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在哪里?”

    “那地方在进川道大约三四十里地,是个小兵寨,扎着三四顶帐篷驻着二三十个兵,带队的是个什么什长。兵寨外还有个大灶房,也有三四个兵;围着寨子是一圈茅草窝棚,还有片空地歇驮马”赵石头连比带划说得口沫四溅,校尉却听得头昏脑胀不知所云。商成坐在一旁的干草上,袒着半边肩膀让人给他上药裹伤,听赵石头说得不清不楚,就插了一句嘴:“是如其乙字兵站,离如其寨大约四十里。”

    校尉点下头,沉默一会,抬起眼盯着商成问:“突竭茨人动手的经过是怎样的?”

    商成脸上有伤,伤口两边泛白的皮肉肿起约有半指高,半边脸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每一开口说话,就觉得有根筋在脑后撕扯,从头皮到颈项都是又酸又麻又疼的感觉,所以也不大说话。这时听校尉问,也只好忍着痛把自己看见的情形都说了一遍。他记忆力好,思路清晰,口齿也灵便,兵站被夺的经过讲得有详有略,校尉和旁边一众官兵耳朵里,脑子里立刻就勾勒出当时的种种。

    “在兵站的突竭茨人,都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

    “是。”商成和赵石头一起点头。

    “你们没有看错?”

    商成还没说话,赵石头已经说道:“不可能看错。我们在二谷川和拱阡关还遇见了这样穿戴的突竭茨兵,听说这些都是突竭茨人左什么王的大帐兵,最能打”

    校尉“唔”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低着头想事。大殿里一时安静地只有兵士们的呼吸声。突然间从角落里传来一声咳嗽,把众人都惊了一跳。校尉干沉思良久,这才抬起头望着两人道:“你们在由梁川遇见突竭茨人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

    赵石头便把后来的事情都讲述了一回。他和商成是如何遇上如其寨退下来的边军,又如何跟着边军夜袭广平驿,再之后怎么去的北郑,白滩怎么被突竭茨马队击溃连同后面几处关隘兵寨的一连串厮杀,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先前见他从头到脚连片油皮都没擦破,分发热水干粮的兵士就只给了他半块硬面饼,如今听他说起过去十多天的经历,过来又递给他一块饼,也不言声,只是在他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

    校尉又问了一些那些关隘兵寨失守的情形。有些事情赵石头和商成约略知道,有些事情他们也只是道听途说,于是就把自己知道的和听说的都竹桶倒豆子般譬说出来,象如其寨就是被一队扮成商队的突竭茨大帐兵诈开的,二谷川是被前后夹攻首尾不能兼顾丢失的,拱阡关则是被围后兵力相差悬殊

    校尉听他们相互帮补着讲完,又把这些话与自己听来的消息对照一回,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容,再不象刚才那样冰冷阴沉,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屹县,要进县城。这里离屹县城还有多远?接下来该怎么走?”

    商成摇头说不知道。论说起来,他对屹县县城的熟悉还不如几百里外的渠州。去年秋天他随刘记货栈的驮队在渠州前后歇了小十天,每天吃饱了饭没事做,他把渠州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个遍,虽然说不敢说对渠州城了若指掌,可哪里有庙哪里有观哪条街热闹大哪条巷吃喝好,他还是能指个大概方向说个**不离十。然而屹县县城不一样。他去县城里不是办事就是揽工,办的事情都是急事,揽工更是从早累到晚,哪里有闲工夫在城里乱转悠?如今他除了屹县衙门和霍六的家还有刘记货栈之外,别的地方都说不个子丑寅卯。

    商成说不上来,赵石头能说上来。石头就是赵集人,自小没爹没娘,十二岁上便开始在远近各处揽活打零工,除了深山密林里,屹县境内几乎没他不知晓没去过的地方,见校尉问,马上就指出一条沿着燕山山脚直通县城南关大营的路。

    校尉一听他的话,登时满脸喜色,马上让人从后院灶房里找来截木炭,赵石头一路说,他就在地图一路勾画,沿途各处村寨河流桥梁都一一标上记号,遇见写不上来的字就胡乱涂抹个黑斑点,末了把黄纸一叠,依旧样用油布裹了又裹缠了又缠,包好后招手叫来两个亲兵,让他们把地图贴身藏好,即刻顺原路返回,务必把地图交到后面的大队援军手里。

    看那两个兵提着刀掌着火把出了山神庙,朦胧的火光在庙外闪几下就没了踪影,商成和赵石头才知道眼前这队兵竟然是从燕州过来的卫军。

    事实上他们眼前这些兵正是从燕州出来去屹县南关大营增援的卫军前锋,只是因为过了端州之后的各处道路都被突竭茨人占了,不得已才走了山道,偏偏他们临时找来的两个向导又先后病倒在半路上,这天凉雨密闹兵祸的时候,各处村寨里的人能逃的都逃了,留下的人不是老弱就是病残,急忙间根本找不到好向导。两哨人马不认识路,只瞄了屹县的方向满山野地乱撞,最后一头扎到这山神庙,可巧地居然在这里遇见赵石头这个本地通

    一个时辰转眼就过去了,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密,顺房檐砸下的雨水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到后来竟然连面对面地小声说话也听不大清楚。狂风夹着雨刮得山间林木鬼一般地呼号嚎叫,隐隐地还能听见轰隆隆的雷声一阵接一阵地在天边滚过

    带兵的校尉站在殿前,枯皱着眉头望着风雨交加的夜空,干着急也没办法一一即便是大白天走官道,遭遇到这种情况下也根本不可能行军,何况如今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叹着气让大殿雨檐下的兵都进殿里去歇息,又交代人去后院,允许那里的男人到前院来避雨。

    “让廊下的兄弟们挤一挤,给他们让点地方。要交代那些庄户人,避雨可以,不许骚扰咱们的弟兄,不听话的一律抽二十鞭子扔出去。”他交代完迈腿跨进大殿,顿了顿又转回来,再吩咐一句,“让弟兄们都翻翻干粮包裹,看看有没有多余的面饼麦馍,有的话一一就给那边的女人娃娃们送过去”

    一直到天光大亮,雨势才渐有放缓的迹象。

    廊下的卫军早已吃过晨,一个个披着皮甲雨具抱着刀枪挨挨挤挤地坐在一起,人人都伸长脖子瞧着大殿门口,象在期盼着什么好消息。他们在这不能遮风也挡不下多少雨的庑廊下歇了一宿,每个人身上的夹袍长裤绑腿皮靴都被雨浇湿淋透,裹在身上浑身湿溻溻黏乎乎地难受,再被山风一吹,初春的寒意登时透心彻骨,所以人人都盼望着能早点上路一一活动起来身上自然暖和一些,虽然身累体乏,可总比坐在这里挨冻强。

    好不容易看见十几个军官捂着腰刀奔出大殿,紧接着大殿里的兵也呼呼啦啦地涌出来,廊下的一众兵士根本就不用自己的军官招呼,跟着殿里出来的兵就出了庙门,在庙前的小空地开始列队,随着什长队长哨长一声声整顿队伍的号令,顷刻间两百来号人就在雨地里站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

    校尉带着几个军官和亲兵出来,扫一眼队伍也没多的话,手一挥只说一声“走”,六个健卒中夹着充当向导的赵石头还有商成当先,顺山道就出发,后面的兵士排作两列纵队紧接着跟上,两百多双皮靴抬起落下,踩得满是水浆泥泞的道路咕哧咕哧响。

    队伍先向山上走,中途一个拐弯踅上一条岔道,在山间两绕三绕,再抬头时已经到了山脚下。赵石头也没沿着这条道路径直朝县城走,走出三里地遥遥望见一座只有几间茅草屋的小聚落,就引着队伍沿着条一跨宽小水沟边的小路折向北行,走出一段路,堪堪地又要回到山里,突然又循着条田垄掉头向东,接连穿过两个空无一人的小村寨,又领着队伍斜插向西南

第二章(24)城南大营(中)

    

    为了避开突竭茨人派出来掳索的游骑,充当向导的赵石头领着两哨卫军一直绕着山脚行走。这些山脚下的道路大都是隐匿在树林草丛中的羊肠小道,狭窄泥泞湿滑不堪,有些连路都不算,只是掩映在草稞野蔓中的稀疏脚印,更有些地方连脚印也看不到,只是铺着一漫榛榛卵石的荒滩。

    因为还在山脚,这一路上的几处小村落还没有被突竭茨人洗劫,可村寨里既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犬吠鸡啼牛哞,安静得只剩下树梢林间啾啾的鸟鸣。偶尔在矮垣泥院里能看见一两只孤零零的黑猪,耷拉着耳朵把长嘴拱在院墙下呼哧呼哧地找食;刚刚冒出绿芽的田地里间或也能瞥见庄户逃命时拉下的山羊,都不怕人,瞪着红眼珠盯着队伍看几眼,就埋着头伸着粉红色的舌头只管去祸害嫩苗。从下山伊始直到晌午,两个时辰里只遇见过一回当地的庄户一一那人远远地在一丛树林间露下头,登时一脸惊惶马上就缩回去,转眼间嘴里大呼小叫着就消逝在山林深处。

    大约巳时三刻左右,队伍离开了山脚,顺着条小溪流忽深忽浅的河沟,毫不犹豫地直向西南挺进。这一路又不比刚才,都是沙土泥浆地,前头开道的十几个人手一把从无人的庄户家里找来的大砍刀,边探路边走边砍树枝割草,有石子硬地的地方就用刀尖做个记号,没处落脚的地方就垫上野草树枝,硬生生在泥浆子河滩上铺出一条路来。饶是如此,两百多号人没走出三五里地,就个个滚成泥猴一般。

    如此一路急行军,到未时初,队伍已经到了离屹县县城七八里地的一处狭窄河道。河道两岸都两人多高的陡坡,沟坎上碗口粗细的柳树朝南向北一溜延出去足有两三里,青葱碧绿的新发柳枝在春雨中随风婆娑。借着柳树的掩护,前面开道的兵梯次悄无声息爬上坎,转眼间一个队长就着坡上被水浸泡过的野草滑下坎,提着刀就沿着队伍就跑回去。

    眨眼的工夫,刚刚跑过去的队长又随着带队校尉转回来。校尉他一边走一面下令:“朝前后传令:就地歇息半刻钟。不许走动,不许交谈,有屎有尿的禀告后赶快拉。”

    随着低声的号令一个接一个传出去,拉成单行的队伍立刻依次停下来。

    “离屹县县城还有多远?”

    队长马上说道:“大约八里地。向导说,要是顺河道绕到城南的话,还要多走二十里。如果路上还是和上午一样顺利太平,大概申时三刻能到南关大营。”

    “前面是个什么情况?”

    “站坎上能望见县城城郭。太远,瞧不清楚形势。向北四里外是刘家庄子,有八十户人家和二十多个乡勇。向南四里还有个太和镇,比刘家庄子大,有百四十户人,还有七十多个乡勇。南边庄子没瞧见动静,北边的庄子刚刚才走了队骑兵。下雨,又隔着片果林,看不清楚是官军还是突竭茨人的骑兵,也数不清楚人数,从过兵的时候算,我估摸着能有三百骑。”

    “尖兵派出去没有?”

    “派出去了。去了三拨,向导带着三个人去的县城方向,两个去南边,北边也去了两个。”

    校尉点下头没再说话,疾走几步到了上坎的地方,拽着坎上一个兵弯腰递下来的胳膊就要蹿起来时,见一个矮个头的兵把长矛杵在泥地里,蹲在溪流边伸着两只手去捧水喝。他丢了手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把那兵蹬到一边,低声喝骂道:“不想活了!这浑水也敢喝?!这是谁的兵?”一个挎着腰刀的什长急忙跑过来,还没开口解释,校尉劈头盖脸就骂,“你怎么教的兵?这水沟里的生水也敢喝?不怕生水里的细菌微生物吃下去闹肚子?真染了病,这时节谁来管顾他?!”伸手摘下自己的装水葫芦摔在那兵怀里,盯着什长说,“俩人都记小过一次。再敢喝生水,你们就等着挨皮鞭子抽!”

    上了岸边陡坎,就有观察四周动静的兵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两个长官。校尉半蹲半跪在柳树后面,把三个方向都仔细打量一回,就知道带队探路的队长布置得丝毫不差一一南北两边的庄子都看不见人影晃动,但是依稀能听到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叫;几处人家的屋顶上淡淡的白色炊烟在轻风细雨中随起随散。远处的县城城墙犹如一条影影绰绰的黄线,静悄悄地隆起在地平线上。

    去南边探路的尖兵最早回来。他们只走出两里多地就发现突竭茨人的一处负责警戒的暗桩,道路上又发现马蹄印和大车碾压后留下来的车轱辘印,显然南面的刘家庄已经被突竭茨人占了。

    过一会北边的尖兵也回来了。太和镇里同样驻的是突竭茨兵。因为庄子四周都布着岗,他们不敢太靠近,只能在外围观察。看各种岗哨的密度和数量以及起炊烟的院落,刘庄里的突竭茨兵人数不少,而且那里可能是突竭茨人的一个重要据点一一明岗哨兵全是戴翻皮帽子穿褐色皮甲的大帐兵。庄子的围墙外田地里还丢着不少尸首,男女老少都有,但是以青壮年男子居多。

    校尉沉吟着下了命令:“派人在四面布哨。传令:先前就地休息半刻种的命令取消,各人就地休息;不许生火;葫芦里的水不许用完;刀枪要放在随手能拿到的地方。各伍什马上检查衣甲绑腿兵器。传令下去,突竭茨人不到一百步内不许妄动。找几个机灵点的兵,顺河道向南摸摸沿途突竭茨人的底。”

    布置好这些当前要务,校尉又回到柳树边,眯缝起眼睛仔细观察几里外的太和镇。

    连岗哨都是大帐兵,这太和镇住的肯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是在那里捅一下,肯定能让屹县的当前情势有点变化;要是还能把镇上的突竭茨大人物捎带着砍了剁了俘虏了,说不定屹县的围就解了一一也许整个燕山东路的围都解了

    他唆着嘴唇盯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出了半天神。雨还在下,丝毫看不出有转晴的迹象。被寒雨浸泡过的土地上浮着一层苍白的雨雾,把远远近近的树木房屋土地都渐渐地吞噬进去,让他的叹息声都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

    唉,他手里如今只有两哨疲惫不堪的卫军,突袭突竭茨大帐军驻守的太和镇只能是个不切实际的愿望。要是他营里的六哨兵士都在,这六百人也没有经过四百里急行军,或许能出其不意地让敌人吃点亏一一也就只是让大帐兵吃点小亏而已一一他还得在沾了便宜后马上就后退脱离,绝不能给大帐兵留下反击的机会

    他的目光转向更远处的屹县县城。雾气已经把县城彻底掩盖起来,如今他眺望着县城的方向,实际上除了白色的雨雾,什么都看不见,一如他对整个屹县当前战局的认识一一就只剩下懵懂。

    也不全是懵懂。听尖兵回报太和镇的情形时,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他觉得只有一哨卫军驻防的屹县很可能还没落到突竭茨人手里。这一是因为天雨的缘故一一突竭茨大军冒雨越过盘龙岭围困住屹县,不可能还有余里立刻攻城,至少在天气晴好前,他们不会攻城;二是因为突竭茨大军的目标并不是一个中县一一他们瞄上的是屹县南关外的燕山卫转运司,是那几个营寨里堆积如山的粮食、草秣、布匹、军械、药物还有由燕山左军司马亲自押运过来的二十万缗军资。

    他的心里突地一跳一一突竭茨大军对屹县城围而不打,难道说他们竟然知晓了燕山卫转运司大库里的年桩秘密?

    他记得月初有人给他说过,如今全燕山境内最富裕的地方就是燕山卫转运司大库一一库里存着朝廷调拨的二十万缗军资

    二十万缗是多少?他的心立刻哔哔狂跳起来。他这个正七品上的校尉一个月的俸禄也就是七缗,二十万缗啊这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意味着什么?要是连转运司大营里的粮草布匹军械还有药材,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呢?

    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情,朝廷会怎么处置燕山卫上上下下?罢官?流徒?还是

    几个人影塌着腰穿过田野,一溜烟地蹿过来,几个来回奔波十数里的人还没来得及喘息几口,校尉就劈头问道:“屹县怎么样?”

    “县县县城还在。”带队的什长鼻子嘴里喷着白汽说道。看样子几个人都累得够戗,人人都上都蒸腾着热气,个个脸上都挂满汗珠。

    “还在?”校尉的眼睛霍然间睁得极大。

    那个什长使劲喘息几口,气息才慢慢有些匀静,马上禀告说:“县城还在我们手里南北城门都用泥土堵死了,我们进不去,他们也出不来,县令大人在城门上喊话,让您马上带人去南关大营,迟一步都要出大事。”他又喘息两口,再说道,“左军司马李将军如今就在南关大营。突竭茨人断了县城和大营的联系,正在全力攻打南关大营”

    “南关大营有多少兵?”

    “带退下来的卫军边军和各处乡雍,在南关大营的不足一千八百人”

    “突竭茨人有多少?”

    “估计有一万人,大帐兵占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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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5)城南大营(下)

    .

    听说突竭茨人还没拿下县城,又听到南关大营里还有将近两千兵士乡勇,校尉禁不住吁了口长气,皱成一团的两道细长眉也舒展开来,望着灰蒙蒙的阴翳天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一一老天爷保佑!

    校尉招手叫过赵石头,问道:“从这里去南关大营,还有多远?”这事关系到救援的结果和二百多号人的生死,他得亲自过问心里才能踏实。

    赵石头说:“走坝上平地十二三里地。”

    “不说平地,我只问你,顺这条水沟能不能到?”

    “那要绕远路,多走二十里”

    校尉截断赵石头的话:“能不能到?”

    “能!”

    能到就行!校尉挥下手,让赵石头下去休息。既然沿着这条水沟能到南关大营,而且这里看起来暂时也安全,校尉也不急着让队伍行动一一他要先等去南面查探的兵士把突竭茨人的动静状况带回来之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商成此时正坐在沟坎下休息,看赵石头溜着坎下来,不言声把披在肩膀别人给他的半块油布拉扯一下,让出不迎风雨的半幅给同伴。赵石头的身量比商成矮着一个头还有多,这时便沾了个头上的便宜,蜷了身子就能把头肩都躲到油布下商成背后。他嘴里嘿嘿笑着,一只手扯着油布边,一只手从怀里掏出块黄不拉叽的面饼,撕了一大半递给商成。

    早上卫军也给他俩分发了干粮,一人两个面饼子;走一上午路,商成又兼着尖兵的开道差事,砍树分枝割草垫道,累得出了几身汗,两个比巴掌大不多少的面饼子早就在肚子里消化得无影无踪;到了地头正说要吃晌午,军官一声令下,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向县城肚子早就饿得心慌意乱。看两个与他一同开道又一起去县城的兵士低头吃饼嚼馍喝水,他也不好意思过去要,只能抱着肩膀干咽唾沫。这时候看见半块被雨水泡得有些发胀的死面饼,哪里顾得上谦让,接过来就朝嘴里塞,三口两口吃完,肚子里那股火烧火燎的饿劲才算平复下去,这才意犹未尽问道:“哪里来的?”

    “早上分派的。我当时不饿,就留下来了。”

    商成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他当然知道石头的话不尽真实,但他们俩从去年秋天就在一起揽工做活,一道打过土匪,一同打过突竭茨人,战场上几度出生入死,是拿命结下的交情,为半块面饼罗嗦什么感激话,那实在是小觑了石头也低看了他们的友情。他唆着嘴唇,腾出一只手来抚摩着麻木得几乎没什么知觉的右脸颊,用手指尖轻轻地试探着伤口周围的感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伤口已经换过两次药,可依旧没见什么气色,手指触到伤口,伤口既不痛也不痒

    他知道,这种情况说明伤口周围的肌肉已经坏死,以后即便养好伤,脸上也会留下一道难看的大伤疤。对于相貌好看还是难看,他一点都不关心,他现在庆幸的是他竟然没因为伤口化脓发炎而倒下。他不能不感慨自己的好运道一一幸好自己的体质好扛得住,不然的话,早就不知道躺在哪棵树底下喂狼了

    赵石头听他叹气,还以为他又在担心莲娘,嘴里包着饼渣劝慰道:“你别担心莲娘嫂子一一她姨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把她拉下吧?再说了,她姨丈在衙门里做了那么多年事,总该有点见识,听说突竭茨人夺了如其寨就该知道北郑也保不住,北郑丢了屹县也危险,他还不朝县城里跑?他能不通知三亲六戚一起跑?一一放心,我敢拍着胸脯担保,嫂子如今就在县城里!”

    这是过去十多天里赵石头翻来覆去都说烂了的理由,商成听在耳朵里却没朝心里去,只是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翻滚着浪花的浑浊河水。他不担心?他怎么可能不担心?离县城越近,他就越担心!刚才在县城城墙下那会儿,他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得就象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要不是身边有卫军跟着,要不是他还记着自己有个乡勇的身份,他都想丢开一切爬上城头,去城里找莲娘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莲娘不会出事的,肯定不会出事的!她怎么可能有事呢?虽然说突竭茨人放火烧了霍家堡,可这并不是意味着莲娘也没能逃出来

    石头慢慢地嚼着饼,突然声音低沉地说:“不知道山娃子那边的情形怎么样。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他”他抬起手就扇了自己一耳光。

    商成默然地瞥了同伴一眼。是啊,还有山娃子。自打听说突竭茨人从渤海那边过来偷袭,俩人就都替山娃子一家担着心,在交谈中也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

    两个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但是除了不知下落的亲人和朋友,他们又不知道该谈论什么。

    雨还在下。雨点打在湍急的河面上,溅出一个个小圆圈,还没等激出涟漪,就被河水击碎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头挣脱了缰绳的耕牛伫立在河对面沟坎上,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边的人。

    赵石头在沉默中吃完了自己那份饼,在裤子上擦掉黏乎乎的面泥,四处踅摸了一下,走到了河边,蹲下来用手捧了一舀水。

    商成看着他这样做,没有作声。要是在以前,他肯定会出声制止石头一一河水比井水更不干净,尤其是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天知道都有些什么东西腐烂在河水里面。但是接连十几天的搏命厮杀下来,看惯了血腥和死亡之后,他对这些事情已经看得很淡也很不在意了一一讲卫生怎样?不讲卫生又怎样?再讲究卫生,突竭茨人的刀砍过来枪戳过来,不一样是个死字?讲不讲卫生的区别仅仅是早死和晚死罢了。反正都是死,又何必再斤斤计较喝开水不喝凉水哩。事实上,现在他自己也不再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象他从来不理会手里的武器是刀还是枪一样一一饿了有什么就吃什么,根本不管手上是不是还有突竭茨人的血,渴了就用手撩水喝,管他是井水河水还是泥浆水,只要是水就成

    赵石头捧着一舀水还没递到嘴边,几步之外就传来一声喝问:“干什么?!”然后一个小军官几步就跑过来,人还没到手里的枪杆便砸在赵石头的肩膀上。赵石头人一歪手一抖,捧起来的水也洒得涓滴不剩,而且他还被那个小军官一顿呵斥:“你不想活了?敢喝这样的谁?你知不知道,这河水有什么?”

    赵石头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竟然闷头闷脑地问那军官:“河水有什么?”

    “河水里有细菌微生物!这样的生水不能喝”

    赵石头捧水军官打人,然后赵石头傻头傻脑地找骂,这一连串事情就发生在商成眼前。他木然地瞅了两个人几眼,看出来军官并不是想欺负赵石头之后,他又木然地把目光转向对面沟坎上那头耕牛一一多好的一头健牛啊,瞧那雄壮的体魄,瞧那缎子般光滑的毛色,还有那双似通人性的眼睛,真是头好牲口啊,要管不少钱吧;啧啧,哪家要是有这样一头耕牛,那田地间的活路不知道能省多少心

    他盯着那头牛巴咂下嘴,心里很羡慕牛的主人家,就在这时候,他听见军官教训赵石头的话。

    “河水里有细菌微生物!这样的生水不能喝!”

    就象有一道霹雳直劈在他头顶上,转瞬间的他脑子里就只有轰轰隆隆的雷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和虚幻起来,就象他在透过一块不规则的碎玻璃在观察这个世界一一所有的东西都是扭曲的,所有的东西都是难以名状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这个世界绝对不可能知道“细菌”和“微生物”!没有高纯度的玻璃,没有高超的玻璃打磨技术,这个时代绝对不会有人去关心和发现微观世界!他从来没见过一件纯粹的玻璃制品,哪怕是一块透明的玻璃渣他也没见过,他甚至没听说过“玻璃”,即便是琉璃,他也只在高小三嘴里听到过一回一一那是“波斯胡商带来的好宝贝”。可如今他却偏偏在一个燕山卫军的低级军官嘴里,听到了“细菌”和“微生物”。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不可思议到了让他脑海里产生了一种滑稽可笑的感觉,令他觉得自己又象是处在自己构思出来的梦境里

    他当然不可能是在“梦境”里,他麻木的脸颊和浑身的伤,还有饥肠辘辘的肚子,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是在个真实得无比残酷的世界里,是在瞬间决定生死的冷兵器战场上,只要他稍微不留意,只要他稍微不小心,等待他就可能是死亡。

    但是他的的确确是听到“细菌微生物”这两个词,哪怕那军官的吐字发音不标准,但是他知道,他说的就是“细菌”和“微生物”!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当他好不容易摆脱脑子的一团糨糊,强迫自己回到现实时,赵石头已经抱着个葫芦在仰着头喝水了。

    那个还没赵石头高的军官又厉声呵斥道:“够了!留点水!这水是你们俩保命的东西,要是谁受了伤,还能用它来洗伤口一一洗了再包裹伤口好得更快。”

    先清创再包扎,应该算是常识吧?要是时间充裕,和商成他们并肩战斗的兵士们都会这样做,但是士兵不大注意用什么样的水来洗伤口,通常都是泉水井水或者河水,只要是清水就行。可眼前这位军官显然和他之前遇见的那些官军不一样,他特意提到要用葫芦里的水来清洗伤口一一难道葫芦里的水和别的水不一样?或者说,这水里面添加了什么药物?

    他舔了舔嘴唇,嘶哑着嗓子艰难地问道:“长官,这葫芦的不是水?”

    “这是烧开过的水,细菌微生物少,喝这水能让你少生病,不生病你才能保住自己的命。”那军官又开始教训他。“细菌微生物少,洗伤口也比平常的水要好使,人好得快。”

    商成咽口唾沫,再问道:“为什么开水会好使?”

    开水喝了为什么少得病,又为什么用这样的水清洗伤口会好使,那军官也回答不上来,他只是反复强调一点一一这水里细菌微生物少。

    “细菌微生物到底是啥东西?是水里的泥沙么?还是和鱼虾一样的活物?”

    这个问题军官更答不上来。他有些恼羞成怒地说道:“告诉你有,那就一定是有。你们要再敢乱喝生水,小心军法!”他狠狠地瞪了商成两眼,气鼓鼓地走了。

    等军官走远,周围坐着的兵才笑着给懵懵懂懂的赵石头还有满肚子疑惑的商成解释,不准喝生水,要用开水清洗伤口,这都是开春之后卫军里才定下的新规矩,至于什么是“细菌微生物”,连当了半辈子兵的校尉大人都说不清楚,更遑论刚才那个小军官了。还有个兵讲道,这两条规矩其实都是屹县刘记货栈的东家献给朝廷的“祖传秘技”,只是燕山卫的大官们谁都没见过“细菌微生物”,不敢贸然上奏朝廷,刘记的东家又说不清楚为什么生水里有“细菌微生物”,最后就只好把这两条“秘技”先拿苦劳营里的犯人来做试验,效果还真不错,如今两条“秘技”都已经上奏了朝廷,办法也在卫军里开始推广了。

    “有效果好使不?”商成问道。他如今已经约略猜出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去年往渠州的路上有人受伤,当时自己就让人烧开水清洗伤口,这办法就让货栈里的人学了去;再加上高小三偶尔到他家走动,肯定从莲娘那里听说过细菌微生物的说法,然后跑回货栈里去一卖弄宣扬,货栈也就照葫芦画瓢,还一“画”就见效。既然两个法子都见了效,货栈东家不愿意藏私,干脆就把这办法献出来。可官上如何能轻信一个货栈东家的“祖传秘技”?虽然说办法在货栈用了之后有效果,可谁都没办法抓水里的“细菌微生物”出来做证据,更不敢乱往朝廷里报,只好用犯人做“临床实验”

    “好象还成。”几个兵七嘴八舌议论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看见校尉大人没有?以前但凡是野外拉练,他必定跑肚,可自从兴了喝开水的办法,他拉稀的毛病好象没怎么看见了。这不,从燕州到这里一路十来天,他欢蹦乱跳得比我们还结实。”

    一句话把周围歇脚休息没加入议论的兵都惹笑了。

    “噤声!”一声呵斥从前面传过来,紧接着口令也一人挨一人递下来:“单人纵队,向南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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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6)鏖战南关(上)

    

    酉时末戌时初,阴云暗日暮霭朦胧中,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突然停了,几道久违的夕阳斜辉,透过厚厚的乌云,映照在被雨水浸透的土地上。离县城三里多地的南关大营也突然从死一般的沉寂中苏醒起来。随着乒乒战鼓哞哞号角声,在几座互为犄角的营盘里,一队队士兵从夯土寨墙的垛口后面冒出头,弓上弦刀出鞘,到处都是铁甲叶子呼啦哗啦的碰撞声、焦急恼怒的催促声、齐整整的呐喊声,还有简短急促的号令声和尖锐的警哨声,以及巨大的床弩发射时发出嗵嗵巨响,都让寨墙上下乱成一锅粥。,一枝枝树干样粗细长短的铁头弩箭,带着鬼哭狼嚎般的呼啸声,在相隔不过四五百步的三座营盘间倏起忽落。

    在这一片混乱中,谁都没去留意那条绕着营地流淌的小河,更没人能料想到如今正有一溜长长的队伍分作三排,依次静悄悄地蹲伏在河道边的缓坡上。

    和之前参加过的绝大多数突袭一样,商成依旧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他现在半蹲半跪在野草丛中,一只手握着隐没在草稞里的直刀刀杆,一只手搭在支起的右腿膝盖上,耷拉着眼帘,目光平定神情从容,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前进的命令。野草只有没膝高,他得佝偻下高大的身躯才能勉强把自己隐蔽起来。维持这个别扭的姿势让他备感难受,时间稍微一长,颈项就变得酸涩僵硬。他不敢活动身体,只能稍微转动一下颈骨。他马上就听见了关节摩擦时发出一道细微的喀哒声。

    在他左边的赵石头用手捅了下他的腰。他微微偏了头看时,赵石头朝草丛里指了指。

    商成瞄了眼石头指的方向,咧咧嘴,无声地笑了一下一一石头总能给自己找点打发时间的好玩事,他在泥地里抠出一只蚯蚓,如今正引了一大群蚂蚁来搬“吃食”。

    但是他的注意力马上就被一声尖啸吸引过去了。

    一枝弩箭竟然“擅自”脱离了战场,莫名其妙地朝河边卫军埋伏的地方飞过来。

    原本整齐的队伍立刻骚动起来。有人瞠目不知所措,有人畏惧地挪动下位置,还有人使劲干咽着唾沫,就在各级军官们“不许动”、“肃静”和“保持队型”的命令中,那枝碗口粗七步长的弩箭几乎是贴着兵士们的头顶掠过去,噌地扎在河对岸的坡地上。

    大半的兵都扭过头来盯着对岸半截斜立的“木桩”,嘴里直吸凉气。半晌才有人嘟囔一句“遭他娘”,然后队伍里响起一片低低的喘气咒骂声。

    商成和赵石头都没扭头去看弩箭。他们现在已经算是老兵了,看事情的角度和那群没怎么上过战场的新丁完全不一样,同插在地上的半截“木桩”比较起来,他们更关心下一枝弩箭会从什么方向过来。

    从弩箭掠过的那一刻起,商成就半直起身子开始仔细观察三座打个不可开交的营盘。现在已经没有隐蔽的必要了一一无论弩箭是不是误射,这支队伍都已经曝露了,不马上行动,接着就会有更多的弩箭飞过来。他一面打量着三个营盘的动静,一面在心里迅速判断着可能的途径和危险,问道:“哪个营盘打的弩?”

    “是斜对面那座营盘射过来的。”赵石头肯定地说道,“是戊字营,布匹药材都在那座营里。”他在南关大营里做了五个月的工,大营里三处分寨里贮存着的物件他比谁都清楚一一甲字营是转运使司的老营,几座戒备森严的条石大库里堆的都是铜钱和金锭银锭,还有成山的盔甲弓箭刀械;丙字营贮的是粮食,满仓满囤的全是麦黍粟豆稻;戊字营里不单有布匹药材,还有食盐木料牛角兽筋生铁

    商成点下头,偏了脸,舌尖抵着牙齿唆起嘴唇轻轻吹下口哨,与他隔着十好几个人的前阵指挥马上转头盯着他。

    见指挥注意到自己,商成马上竖着右手握成拳,食指朝对面的营盘一点,拳头端平,大拇指和尾指都弹出去,略停一下把三根手指都收回来再握成拳,翘起大拇指把手一翻一一这是告诉前锋指挥,隔着近处两座营盘和队伍正对面的营盘里就是敌人。

    指挥用手势表示知道了。

    商成转回头继续盯着三座营盘。他现在的表情不象刚才那样平静了,忍不住攥紧了直刀。他现在有些激动。他自己都没想到,刚刚从边军那里学来的本事,竟然会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看着一只手做出来的三个简单的手势,竟然立刻让卫军的军官了解到他想说什么,他觉得实在是太神奇了。他禁不住又想起他刚刚接触到这些传递消息的手势时的光景一一他当时惊讶得几乎没跳起来,嘴也咧得能塞进一个菜团子。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在冷兵器时代看见这些只在现代影视作品里出现的东西!这太出人意料了!他完全不能想象,在一个只要识字就意味着特权的蒙昧社会里,竟然会产生出如此奥妙的事物直到几场仗打下来之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这些手势产生的原因一一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开始之前,要么是不能高声喧哗,要么就是战鼓呐喊接地连天,要在这两种情况下加强联系和沟通,军队不得不采取一套传递重要消息的简单办法,旗语和手势就是这些办法的一部分

    很快就有一道命令传下来:亮出旗号整队出发,目标燕山卫牧转运使司的老营。

    前往南关大营的最后一段路既无惊也无险,突竭茨人甚至都不知道赵人来了援军。双方赶在天黑前又胡乱打了几枝弩箭,一声悠长的画角声一阵急促的铜锣响,三座营寨便又一次沉寂下去。片刻之后,两哨从燕州顶风冒雨赶来屹县的卫军就进了转运使司的老营。虽然援军的人数很少,看上去也劳顿不堪,但是坚守在老营里的将士乡勇们依然给了他们很高的礼遇,不但把最好的房子让给他们住,还马上就送来温暖干净的衣裳鞋袜,大盆的肉菜大筐的饼馍还有大桶的浮着厚厚一层油的汤水更是不在话下。

    带队的校尉还有几个高级点的军官都被叫去问话,剩下的小军官大头兵们穿好吃好喝好,一部分人身体乏得很,拉开架势躺倒就睡,很快几座营房里都传出了鼾声。也有人精神头足,偏又守着营房出不了门,百无聊赖之中就守在营房门口和警戒的老营兵攀扯,打听些屹县和南关大营的事,也讲一讲别处的情况。渐渐地几个营房门口就聚集起不少人,

    商成已经换过一身干净衣服,却还没来得及好生吃夜饭一一他得先给伤口重新裹一回。不过这一回他不用在赵石头和卫军老兵这些二杆子“蒙古大夫”的手底下受罪了,营盘里就有一个专治青红伤的随军医生,还有两个从四乡八里来这里躲避兵祸的跌打大夫,三个医生围着他一个人转,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周身上下的伤通通清洗干净,敷上厚厚的伤药,然后才仔细地用生布包扎好。

    一面看着大夫给自己处理伤口,商成一面问他们知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一一眼下他最关心的是怀着身孕的妻子,其次就是担心月儿和霍十七一家人。他不知道莲娘还有月儿和霍十七到底逃没逃出来,这事一直揪着他的心,就象心里悬着个沉重无比的大石头;赶路打仗时还要好一些,他没时间来操心,可现在已然来到屹县县城下,眼看着城郭却不能进去打探个清楚明白,他就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无名火在熊熊燃烧,一种想砸碎一切的暴戾情绪就不可阻挡地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如今的霍家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三个大夫有两种不同说法。军医说霍家堡已经烧成了白地,但是集镇上的人倒是没多少损伤一一这全靠县城里的驻军出动地快,突竭茨人刚刚点了几间房子就被驻军剿了。两个跌打医生则坚持说霍家堡被烧成了一片白地。至于霍家堡的庄户商客们有多少遇害的,两个医生也有分歧一一同意军医“伤亡极小”说法的医生争不过自己的同行,一怒之下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背着药囊拔腿就走。

    商成也看出来,找这些人打听霍家堡的事情不大适宜,想了想又问道:“南关大营有霍家镇来的乡勇没?”

    “有,都在对面的丙字营。”在这方面军医是权威。

    商成朝丙字营的方向瞅了两眼。有高大的仓房挡着,他什么都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有寨墙外的暗淡朦胧的火光。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不高的寨墙上还有人影摇晃移动,偶尔还能远远地听到一两声模糊的口令。

    他突然想起一个事情,随口就问道:“怎么这大营里的物资人员不朝县城里转移?”

第二章(27)鏖战南关(中)

    

    “怎么这大营里的物资人员不朝县城里转移?”商成摸着脸上的伤口问道。

    跌打医生正从褡裢里拿出一堆各种各样的药材掂量着放到一个陶钵里,听他问,头也没抬说道:“物资?你是说大营里的辎重吧?为什么不朝县城里转移?”他把拇指大一块硬泥般的漆黑物事“当”一声扔到陶钵,拿着小棒槌使劲地压下去,冷笑道,“还不是那个李大将军做的好事!突竭茨人寇边的消息传到屹县时,转运使大人就让人把粮秣辎重向县城转移,李大将军一到,便说转运使大人胆怯,又说什么转移辎重是本末倒置劳民伤财,还说什么突竭茨人在南边是佯攻,打端州府才是真打,所以屹县的兵要拉出去,要从赵集向北打北郑,断突竭茨人的归路”

    听跌打医生这样说,商成脑海里登时跳出“围魏救赵”这个词。李大将军的主意不错,从屹县出兵打北郑,打不打得下是一回事,至少兵一拉出去,西去的突竭茨大军就得有忌惮,他们肯定不能忍受背后留着这么大的隐患,一定会分兵回援,这样端州方面也能减轻压力,可以更加从容地和突竭茨人周旋;稍假时日等各路援军赶到,那就不是突竭茨人打不打得下端州府的问题,而是他们能不能全须全尾退回草原的问题。

    军医已经忙完自己的活计,在营房外洗过手回来收拾褡裢,撇嘴说道:“李大将军的主意是不错,可他也不看看屹县城里有多少兵。满县城加守这大营的兵,合一起还不满八百,再加上乡勇,顶破天也不过千三四百人,还大都是步兵剜肉补疮凑起五百人,李大将军把自己带来的四百骑兵也分一半添上,结果队伍才过赵集就中了突竭茨人的埋伏,七百个人啊,跑回来的只有七十个不到”说着就摇头叹气,默了半天才又说道,“守这大营的孙固将军也没能回来。那是个好人啊,听说他殁了,这营里留下的兵没几个不哭的”

    那个晌午时教训赵石头不许喝生水的小军官这时候就坐在旁边的通炕沿上,一边拿块布擦拭腰刀,一边头都不抬地说道:“右军司马李大将军,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你们就敢这样背后说他?”

    这句话登时唬了两个大夫一跳,旁边几个听话瞧热闹的兵也低了头仰了脸假装忙碌。军医慌张得手脚都没地方放,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喉头鼓动好几下,突然站起来拿了自己的褡裢,对商成交代一声“最近几天别沾水”,急急忙忙就朝外走,转眼就听到营房外扑通一声,又传来好几声哄笑。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都知道这是军医忙乱中没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道绊着什么东西跌跤了。

    跌打医生倒不象军医那么惶恐,可也不敢再多说话,呆着脸拿出个刷红漆的葫芦,揭了盖,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液体倾几滴在陶钵里,又朝钵里添了小半盏水,拿小槌一圈圈地搅着。随着小槌和陶钵摩擦时发出的呲呲单调声响,陶钵里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辛辣气味,几个离得近的兵士都蹙额耷眼皱起眉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喷嚏。

    那小军官鼻子里哼一声,继续说道:“李大将军没让你们再把辎重搬回来,已经是他老人家发了善心,没把你们都派去打北郑,那大家都该烧香谢神灵!”

    这时屋子里的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小军官说的是反话。可刚才大伙都被他的话吓得够戗,到现在人人脸上神情都还不大自然,所以谁也没来接口搭腔。

    商成听小军官的话里似乎还有话,嘴唇蠕动一下,想了想又闭上嘴。

    跌打医生已经调好药膏,扳了商成的脸让他抬起头,用根磨得溜光水滑的木头片子挑了药,仔仔细细地涂抹在他脸颊上的伤口周围。

    药膏敷到伤口的一刹那,就象有把钝刀忽地剁在商成脸上,钻心价的疼痛从脸上直扎进脑子里。瞬间他脸上的五官就挪了位置,浑身就象筛糠一般地抽搐不停,嘴里“嗬嗬”地嘶吼着,双手攥紧拳头又猛地松开,一挺身从条凳上站起来,抬起胳膊就朝自己脸上抓一一

    “按住他!”

    跌打医生话音还没落下,一直坐在炕上听他们说话的赵石头棱噌蹿过来,和小军官一左一右各自拽住商成一条胳膊,紧接着又一左一右地摔出去一一小军官在炕上滚了两滚,赵石头一头栽在炕洞边。

    跌打医生也被商成的力气吓了一跳,惊惶地退了两步,看他立在当地伸手擦脸上的药膏,把手里的陶钵朝炕边一扔,嘴里喊一声“快按住他!”,人已经扑上去掰住了商成的手。屋子里十余个兵士这才反应过来,嘴里胡乱嘈嘈着过来拿胳膊的拿胳膊压腿的压腿,抱头锁颈揽胸抵胯,可谁曾想七八个人使出浑身力气,不但没能制服商成,反倒又被他接连摔翻打倒了两三个。幸好商成虽然被脸上剔骨椎心般的剧痛折磨得整个人都几欲癫狂,心智却还保留着一些清明,挥拳抬脚间尽力有所克制,几个被甩出去的人才没有什么大碍。

    屋子里连吆喝带怒骂还有桌凳翻倒的乒乓乱响,早就惊动了门外聊天的人,一大群人就涌进来,听额头蹭破块皮的跌打医生爬在脚地里还在叫嚷“按住他”,两个军官带头,六七个人一起上来,合群力才把商成掀翻在地,压着手脚扳着头不让他动弹。那医生让人举高了油灯,蹲商成身边把他脸上扒拉开的药膏重新聚拢,再把陶碗里剩的药都给他敷上,这才喘息着感慨道:“这力气这是头牛还是个人?就是牛也没这样大的力气。”又吩咐几个按着商成的人,“三个时辰里别教他动脸上的药!不然还得从头再来一次。”

    几个人都是面露难色。一个老兵聪明,出营房找了根粗绳,又叫人扛来两根大木头,就把商成连胳膊带腿脚和两根木头捆绑到一起,连额头上也箍了三圈绳子紧紧束缚住,末了把木头在墙角边斜着一搭一一木梢抵着壁头木根压着地,商成就是再有力气,如今也使不出来。

    一个兵听商成一声接一声叫得声嘶力竭,找了块布想把他嘴堵上,赵石头过来就是一脚,把那个犯浑家伙踢到一边,瞪着眼珠子道:“你敢再来试试?”周围的兵士也都怒目望着那浑蛋。那人还算灵醒,知道自己差点办了错事,现在又犯了众怒,干笑两声就躲到营房外面去了。

    跌打医生收拾起散了一地的药材器皿,洗过手坐在炕边喝水,等商成叫嚷得没了力气,才举着油灯踱到他面前,仰起脸上下打量着商成一番,说道:“我从来给人看病,病人家里的都是恭迎恭送好听话说尽,想不到今天竟然被你捶了一拳踢了一脚好本事。”

    商成被绑在木桩上,耷拉着脑袋,满脸满颈项的油汗,胸膛起伏得象个风箱。如今他的半张脸依旧象浸在滚油锅里烹炸般疼痛,但是人却已经没有力气去挣扎,也没力气嘶喊,只是偶尔喉咙里还会发出咯咯咯的声响,身体也会剧烈地抽搐痉挛几下。刚刚才包扎好的伤口有些又迸裂了,新换上的干净衣裤也有些地方又渗出些血点,只是因为墙角灯火昏暗,人们一时才没注意到。这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些神智,听见医生说话,无精打采地撩起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在医生脸上晃一眼,便又垂下去。

    那医生看商成没什么反应,就把油灯换到左手,拽着商成头发让他昂起脸,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这是去腐肉生新肌的灵药,药性是霸道了点,可效果也是出奇地好。幸亏你是遇见我,不然的话,过两日你脸上红伤的毒一入脑,佛菩萨也救不了你的命。”

    看医生收拾起东西要走,赵石头急忙过去问道:“就这样就成了?”

    “当然不成。药膏过六个时辰就可以洗掉一一不洗当然最好。你记住,每十二个时辰找我换一次药,连换三次,伤口腐肉的余毒才能拔干净”他把褡裢挎上肩,叮嘱赵石头,“还要忌水忌荤腥,最好是安心宁神静养几”这都是平常叮嘱病人亲眷的话,此时他顺口就说出来,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些人都是来打仗的卫军官兵,突竭茨人离这营房也不过数百步之遥,此时此地,什么安心静养宁神长卧的话都谈不上。他盯着商成看了几眼,摇摇头,喟然叹口气,再也没说什么就出了门。

    “忌水忌荤腥?”赵石头把医生的叮嘱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他知道忌荤腥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不能吃肉嘛,忌水又怎么说?难道说敷了这药水都不能喝了?

    “屁话!你没长心眼,就不自己想想?人不喝水那还不得渴死?”听了赵石头的疑问,小军官劈脸就是一句骂。“你去,找门口的哨兵到灶房要几匙糖,先兑点糖水给他喝,再喂他吃点东西。一一不要糖了,找灶房要碗蜂蜜来,那东西更好!”

    “灶房里会有蜂蜜?”赵石头舔着嘴唇咽口唾沫,将信将疑地问道。

    “这大营里住着李大将军,还能没蜂蜜?”小军官冷着脸笑一声。“别他娘磨蹭,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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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8)鏖战南关(下一)

    .

    夜已经很深了。连续奔波好些天的卫军们倒在营房里暖烘烘的通铺大炕上,睡得格外香甜。屋子里到处是心满意足的打呼噜扯鼻鼾声响。

    屋角的壁洞里还亮着盏油灯。油灯的芯被人捻得极短,豆大的灯火仅仅照亮了壁角这一块狭小的地方。

    捆着商成的那两根木料就架在这里。他的脸庞也笼罩在油灯的光亮中。

    经过几个时辰刀剜针扎般的疼痛折磨,如今他的脸上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青灰色;他的脸色既憔悴又疲惫,连嘴里时不时发出的一两声痛苦呻吟也透着虚弱和匮乏,仿佛是从石缝里被压榨出来的一样。他右半边脸颊的眼窝下方,从鬓角一直到鼻翼,敷着一条厚厚的黑糊糊的药膏,看上去就象他脸上突然多出来一块黑色斑迹,显得既丑陋又难看。现在,他的两双眼皮耷拉在一起,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着,嘴角带着一抹神秘诡异的笑容,迷迷糊糊地在梦乡里游荡。他嘴里还轻轻地呢喃着一些旁人很难听清楚的的话。

    他的眼皮突然跳动了一下,嘴角也轻轻地抽搐了一下,呼吸也陡然变得粗重起来。但是这几处骚动在没有惊扰到他之前就迅速地平复了,他并没有醒过来。伴随着胸膛有节奏地起伏,他的呼吸依旧很均匀。

    他的眉毛忽然微微皱了一下,随后又轻轻地扬了扬,紧接着便骤然在眉心处攒作一团。他的眼睛还没睁开嘴就突然张开到极至,在足以撕裂一切的呼啸来临之前的瞬间又猛地合在一起

    他紧紧闭着俩眼,牙齿死死地咬在一起,腮帮子上的肌肉条条棱棱地鼓起,扑簌簌地抖动。黄豆大的汗珠眨眼间就在他的额头上密密匝匝地布了一片。他被捆在木料上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抖索得就象大地在震动,绑牢的两条腿想弯曲弯不了,想伸直又伸不开,从大腿到脚尖绷直得就象一条线,两只脚掌痛苦得搅在一处。剥筋抽髓般的剧痛令他窒息,他根本无法发出一个哪怕是最简单的音节,几条绳索牢牢地禁锢住他的身体,让他无法通过身体的摆动来发泄痛苦,他只能用自己的头颅去砸背后的木头

    头和木头碰撞时发出的嗵嗵声响立刻传遍了整间营房。

    大多数人都被这声音惊醒了。他们在心里对正在经受折磨的同伴表示同情,同时也祈祷他能经受住这份折磨,然后便翻个身,裹紧身上的衣甲,再一次进入梦乡。

    赵石头就睡在离商成最近的铺上。当第一记声响传到他耳朵里,他马上便起身端了油灯过来查看。望着在痛苦中挣扎的商成,他自己也痛苦得落泪,但是他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用担忧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朋友,嘴里不停地念叨:“没事的,不痛;没事的,不痛”

    那个热心肠的冷脸小军官也起来了。他捏着根小木头,一言不发立在脚地里,直到见商成不再哆嗦抽搐,喉咙里也冒出咯咯的声音,他才扔了手里的木头,过来帮着赵石头给商成喂水。

    这时候的商成虽然还在木头上挺着身体,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假如没有两根木料支撑着,他就会象一摊泥一样彻底瘫软在地上。他的脸色颓败得就象刷过一层白灰,脸上到处爬满额头鬓角淌下来的汗水。他甚至都没力气张开嘴大口呼吸,只是咧着嘴角任凭身体来完成这个最基本的生存本能;疼痛的余波还没彻底从他身体里消失,他每呼吸一次,都要被抽噎打断成几截。他的瞳孔散乱,一双眸子既灰暗又没有神采,似乎是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又象是什么都没看。

    赵石头和小军官踮起脚,一个人抱着他的头使劲掰开他的嘴,另外一个拿着碗给他灌蜂蜜水。撒出来的水比灌进商成嘴里的要多得多,弄得三个人领口袖口手上身上到处都是。

    直到灌完一碗蜂蜜水,商成才总算恢复了一丝力气。他喘了几口气,疲惫地对小军官说:“谢谢。”

    小军官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半天才很生硬地说道:“要忍住。”他把自己扔下的那根木棍拣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递给赵石头。“他要是再发作,你把这东西塞他嘴里,别让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赵石头应一声,接过木棍揣进怀里,又冲好一碗蜂蜜水,拿了块白面饼子掰碎泡进去,用木匙搅着端过来。

    商成感激地对朋友摇摇头。虽然肚子里早就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但是他已经被折腾得连吃喝的力气都没有。况且他现在也吃不下东西一一脸颊上虽然没了钻心的疼痛,可这不是说他现在就要比刚才好过一些,恰恰相反,他现在已经集中起全部的精力,在惶恐中等待着另一次更深沉的煎熬

    他的伤口处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瘙痒,仿佛有只蚂蚁从那里爬过一样。当蚂蚁刚刚爬上伤口时,商成的牙齿就因为惊悸和畏惧而不由自主地碰撞到一起。几乎是一转眼的时间,爬在伤口上的蚂蚁数量就扩大到一群。镌刻在脑海里的痛苦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难以遏制的磨难瞬息间就占领了他的身体和灵魂,在颤抖和战栗中,他终于“幸福”地昏厥过去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把东方天际染出一抹白晕时,号角声就把人们从沉睡中唤醒。老天爷终于放晴了,这意味着突竭茨人的进攻也要开始了。

    两边的床弩已经开始对射。老营里三架床弩都掀去了遮挡风雨的油布,十几个人在弩床周围拼命地忙碌,随着木质机簧弯曲扭动碰撞时的嘎吱嘎吱声,然后嗵一声响,两名壮汉才能抬起的巨大弩箭就带着尖利的呼啸从人们头上一划而过。突竭茨人的弩箭也不时蹿一两枝过来,戳塌了一座营房,也砸死了十几个兵和民夫。

    就在突竭茨人弩箭的威胁下,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军官的带领下走到寨墙下的指定地点,然后随着简短急促的号令就地坐下。临时征来的民夫立刻抬着木桶大筐过来,给兵士们发放饼馍。每人一块饼或者两个馍,只顶饿不管饱。

    虽然商成一晚上都在经受折磨,人早就疲顿不堪,连走路都在打偏摇晃,但是他手脚没伤筋骨未损,脸上的伤口敷上药膏后虽然看着狰狞可怖,却也只能算是轻伤,所以这个时候也和几个卫军坐一起,一面嚼刚发下来的干硬面饼,一面等着军官的号令。

    对他饥肠辘辘的肚子来说,一块饼实在是恁事都不顶,但是没办法,虽然老营里粮食充裕,但上战场前不让士兵吃饱是古来就有的规矩,他要敢去找人抱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他违了“乱军”的禁,当场被砍头示众的可能都有。

    当他把最后一口饼填进嘴里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一个人影和一截铁头木桩就从城墙上砸下来,寨墙下休息待命的卫军躲闪不及,也被弩箭伤倒两个。几个值勤兵士马上跑过来搬开弩箭,背起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兵就跑。另外两个兵躺在地上不动弹。商成仔细看时,一个半截肩膀都没了,另一个的脑袋就象被捏爆的柿子一样又瘪又扁,红的鲜血白的脑浆唏哩胡卢地混杂在一起,眼见得都是将死的人。

    他神态平静地把目光收回来,慢慢咀嚼嘴里的饼。脸颊上的伤口还在一抽一抽地发痛,但是他现在已经对这种折磨麻木了,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药性的散发,伤口的疼痛已经能让人忍受了,只要他说话吃东西时不太用力,伤口并不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坐他旁边的卫军一脸土色,又惊又惧地看着值勤兵士把两具尸首拖走,一口接一口地干咽着唾沫,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商成瞥了他一眼。这卫军是个年轻娃娃,看模样不过十五六岁,嘴上的胡子刚刚长出来,还是软软的髭须。这是个新兵蛋子。他在心里给小兵下了评语,咽下了最后一点饼渣。懦弱害怕是人之常情,打两仗就没事了,等见惯了生死,胆气和本事自然能炼出来一一只要他能在头几仗里活下来

    小军官过来重新分派人手,小兵被作为“挡”指给了商成和赵石头。

    一直在闭目假寐的赵石头这时才睁开眼睛,轻蔑地斜睨小兵一眼,撇着嘴角说道:“知道上了战阵后该做什么不?”

    小兵光张嘴不知道说话。

    赵石头唆起嘴唇,把一泡口水啐出去几步远,龇牙咧嘴说道:“跟着他走。”他扬起下巴朝商成比划一下。“他走到哪里,咱们就跟到哪里。别跟丢了!”

    “噢。”

    “嗯?”赵石头瞪起眼睛。“你没吃饭?说话怎么象他娘的蚊子哼哼?听清楚我说啥没有?跟着他走!”

    小兵被他吓了一跳,抱着枪畏缩地朝后面躲了下,嘴里更是怯得说不话来。

    “你吓唬他做什么?”商成抚着横在脚边的直刀刀杆说道。他转头看那小兵一眼,说,“上了战场,我的右侧就交给你了一一”他盯着那小兵的眼睛,直到小兵的眼神避无可避不得不耷拉下眼帘时,他才一字一顿地问,“我能相信你不?”

    小兵嗫嚅着说了句什么。

    商成和赵石头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见了无奈和苦笑。不过两人暂时也不太担心这小兵会成为他们的拖累一一根据他们的经验,突竭茨人不会愚蠢到同时攻打两座营盘,他们肯定会先拿下和老营互为犄角的丙字营,然后再从两面夹攻。

    接下来的战事也正如他们所料,突竭茨人只在老营外摆了支牵制性的人马,丙字营那边却是弩来箭往呐喊连天。

    就在他们因为无所事事而快打瞌睡的时候,他们接到了新的命令:增援丙字营!

第二章(29)鏖战南关(下二)

    .

    巳时末子时初,老营里一声令下,两百从燕州过来的卫军立刻整装出发增援丙字营。

    两座营盘相距不及一弩,两哨人列队发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离转瞬即至。丙字营的侧门附近也有游弋的突竭茨散骑,面对两队阵势齐整的卫军,也不敢上来拦截,只是在远处象征性地射了几箭。

    这边援军进营,那边攻打营门寨墙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缓缓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声不断兵器交加声密织的战场转眼之间就变得出奇地安静。

    带队的校尉和丙字营守军军官交谈三两句,当下就把自己带来的兵分作三拨,两拨上寨墙添补人手,自己带一拨人守在营门后。其实营门早已被粮包沙袋堵得严实,并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这个位置能随时向左右两边机动支援,是整个营盘防御中极其要冲的位置,所以校尉才亲自留下来带队。他留下的这四个什里也大多是战场上历练过的老兵,都有经验晓配合敢搏命,关键时刻不会给他下软蛋拖累局面。

    商成和赵石头也在这四个什里。他们虽然没有卫军的身份,然而单论战场来往性命搏杀的经验教训,在这两哨卫军里他们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来。

    既然留下来是预备队,那么局势不到危急关头肯定不会派他们上寨墙,见暂时没什么事可做,商成便抱着直刀在寨墙下不挡别人道的地方,靠着墙坐下来,迷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民夫乡勇看。他想找个熟人问问,看有没有人知晓莲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个熟人的影子也没望见,不由得虚着眼睛焦愁地叹了口长气。

    营地里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尸体运送伤员来往不停,营盘外突竭茨人整队的号令一声紧一声急;和煦的春日阳光暖烘烘地包裹着他,徐徐的柳风夹着浓郁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游荡。抬眼向北望过去,县城南城门上的门楼勉强能辨出轮廓,再远处一丛青山壁嶂横亘边

    “整队!”

    一声号令把他惊醒过来。呐喊厮杀声,乒乒嘭嘭的兵器格斗声,刀枪入肉时人的闷哼长嘶各种各样的声音瞬间就涌进他的头脑;睁开眼的同时人已经从地上一蹴而起,两手握着直刀杆便抢住了自己在队伍里突前的位置。

    “右边寨墙!去两什人!上!”

    随着校尉手一挥,由那个冷面孔热心肠的小什长带头,二十个人列成两队,沿着斜搭起来的木梯就上了寨墙

    两个时辰不到,在营门后的人就只剩十三个一一这还是接连补充了两次人手之后剩下来的人。

    商成和赵石头都还活着,两个人抱着各自的兵器,满脸疲惫坐在寨墙下抓紧时间休息。

    商成已经彻底变成了个血人,身上从头到脚几乎没有一个地方能瞧出来本来的颜色一一有些血迹已经干透了,成了乌黑色,有些地方的血还在湿溻溻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深沉的光亮。他右脸上干结的药膏已经在搏杀中脱落了,即使有鲜血的掩盖,伤口边两条坟起虬结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见。

    一直以来连块油皮也没擦破的赵石头如今也挂了彩,脖子用块白布裹着,渗出来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几抹鲜艳的红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缠着根布条,几根血条子顺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着腕骨指尖缓缓凝聚滴答。

    两个时辰里和他俩搭伙的兵士也是换了又换,如今作“挡”的便是那个小什长。姓包的小什长大腿上同样挂了彩,拿条不知道打哪里撕下来的一条黑布胡乱包裹着。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带队的校尉正在和几个丙字营的驻防军官以及管理粮库的转运司官员紧张地商量下一步怎么走。

    转运司官员提议焚粮撤退。这个建议得到几个驻军军官的附议。在他们看来,守住丙字营的希望极其渺茫。如今丙字营里的卫军已经阵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带伤;三百多乡勇民夫活下来的不到三分之一,跑来营盘里避难又拿起刀枪上寨墙的附近庄户更是死伤无数;可突竭茨大军的攻势根本看不到尽头,而且攻势一波比一波猛一一刚才突竭茨人已经杀下了寨墙,要不是校尉亲自带着二十多个人反击,兴许营盘就已经被攻破了

    即便他们议事的地方离营门还有些距离,即使这些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可商成他们还是听到了校尉嘶哑的吼叫:

    “撤不得!这里守不住,老营也要跟着丢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墙上,缓缓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军官们的争论在他耳畔一声声地掠过,他却是半点也没听进去。撤会怎么样,守又如何呢?他对这两者的区别后果根本没心思去想,更没有力气去想。他压根就不关心这个事。无论是撤还是守,他左右都不过是卖命搏杀罢了。作为一个乡勇,作为一个卫军里的排头兵,作为一个破阵厮杀的“强”点,除了厮杀,他还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厮杀一一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杀

    看着面红耳赤和同僚争执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一一

    对他来说,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过度的疲惫让他的脑子反应有些慢,他目光呆滞地盯着那几个军官官员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来。

    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有意义么?

    他还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意义?这个词在他脑海里象张风中飞舞的碎纸片一样盘旋。似乎没什么意义,又似乎有那么点意义一一至于到底什么地方有意义,他迟钝的头脑一时还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么意义的

    远处的寨墙下有两个女人,一人端着个蔑筐在给喘息的兵士们分发面饼咸菜。年纪大点的女人先发饼,然后后面年纪轻点的女人就掏个咸菜疙瘩给兵们。她们俩慢慢地走着,挨个给士兵发饼发咸菜,商成涣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随着她们。这一段寨墙下还能坐着喘息的人不多,她们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们就来到了近处。商成已经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女人约莫有二十岁出头,神情黯淡脸色灰暗,两只眼睛红肿得就象两个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后跟着的那个女人其实还是个女娃,光看她还没抽条的身量和稚气的模样,怎么说都只能算是个女娃,说不定还没有月儿和二丫大。但就是这么个女娃,头上却梳着妇人才留着的盘头发髻,额头上还缠着根白布条一一那是在给家里人服丧

    她家里死人了

    商成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两个女人走到他面前,也给他拿了两个面饼和一块咸菜。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本想对那女娃说两句安慰话,可安慰话已经爬到他的嗓子眼,却被一股蓦然涌上心头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一一要是他不幸死在这里,莲娘也会是这般模样啊

    他的心突然紧紧地缩成一吞。他兀地转过脸来盯着年长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还有两团奶水浸透后留下来的奶渍!

    看见那两团奶渍的瞬间,他就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涌到头上;他的眼前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听见血液在他的血管里哏哏流淌,他能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晴天霹雳就在他耳边轰隆作响,他甚至能看见一只手在死劲地抓着他的心脏揉搓、挤压、撕扯

    他痛苦地揪着胸口处的衣襟,拼命张开嘴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响,却一点空气也吸不进去。

    他的两个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吓住了,连手里的面饼掉到地上都没察觉到。他们惊慌地望着他,看着他丢开直刀,仰着头,直着脖颈贴着墙身体僵硬地站起来。他僵直的十根手指头在寨墙的夯土上划出了十道坑。他还没站直就一头扑倒在泥地里,蜷缩着身体在来回翻滚,两只手拼命地抓挠着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里发出的声音就象是即将面对死亡的野兽。

    姓包的什长马上就清醒过来,喊一声“快来人!”,人已经扑过去,两只手拽着商成掐着自己喉咙的手:“快,来个人帮忙!遭你娘,还不滚过来!掰住他手,别让他掐自己脖子!”

    看见商成这般恐怖的模样,周围几个兵有的惊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却是见过这情景,嘴里说“杀脱力了!”便扑上来,也有人一边压着商成一边喊:“水!快拿水来!水!”

    半葫芦水立刻送过来,那个喊着要水的兵拿了葫芦递商成嘴边,撬开牙缝灌他两口,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气然后噗一声,嘴里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雾喷商成脸上。

    姓包的什长一耳光就扇那个喷水的家伙脸上,厉声吼道:“遭你娘!你想让他死啊!”夺过葫芦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尝一口,吐了水扬起脸喊:“快去拿盐来!要灌盐水!”

第二章(30)鏖战南关(下三)

    

    一阵屋倒墙塌般的混乱声响把商成从昏迷中唤醒。他躺在被当作担架的门板上,眨巴着眼睛迷惘地望着昏黄的天穹,一时反应不过来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但是他马上就瞧见了远处寨墙上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杀声炽烈,刀枪相交发出的砰乓声时远时近。忽然间寨门处鬼哭狼嚎般一声大喊“营寨破啦!”,刹那时天地间似乎万籁俱寂,须臾便听得远处疾风骤雨地的马蹄声翻涌而来。

    突竭茨人打进来了?!

    商成心里顿时又惊又急,眼睛四下里寻找着能使的兵器,手撑着门板便想坐起来。哪知道将起未起时胳膊肘突然一软,人又直挺挺地摔回去,后脑勺在硬门板碰得“嗵”一声大响,登时便觉得眼前一黑,险险地又差点晕厥过去。

    不行,不能躺在这里!他马上在心里警告自己。可急忙间他的手脚酸得一点力气也没有,哪怕是捏个两个拳头,自己也觉得手指胳膊使不上力气。他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觉得恢复了一些力气,这才慢慢地坐起来。

    此时营寨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周围都是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人影,到处都是男人喊女人哭,有人叫“妈呀!突竭茨人杀进来了!”,有人喊“营寨破啦!大家快逃命吧!”,也有寻夫觅子的嚎叫“树儿!树儿他爹!你们在哪里啊?”,还有人气急败坏嚷嚷“他妈的什么官!只顾自己逃命不管咱们死活!”

    当官的都跑了?乍一听到这消息,他马上就意识到丙字营盘已经完了。他随着边军卫军打了好几场仗,突袭偷袭还有结阵正攻临关防守,几乎样样都干过,其间既有几十人袭破广平驿烧关抢马的辉煌,也经历过被突竭茨骑兵侧翼绞杀以至全军溃散的败仗,渐渐地也知道阵前厮杀不怕人少不怕敌众,就怕没了军官指挥兵士乱了建制,一旦做不到齐进同退,转眼就是个全线土崩瓦解的局面。

    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

    “自己逃命”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连个浪花都没翻起来就被他摒弃了一一他当过一回“逃兵”了,不想再当第二回;再说拱阡关被破时他身边只有个赵石头,既没官军也没乡亲,他和赵石头面对漫山遍野来势汹汹的突竭茨人,不逃又能怎么样?如今的情势和当时不一样!如今他周围都是四村八里的乡亲父老

    他顺手抓起身边的一根木棒,用它支撑着勉强让自己站起来,刚刚站直身体,就觑着昏暗中一群十来个人奔过来。

    唉,手里的木棒不成事呀,砸不死人他心里暗自嗟叹一声。想拽起木棒时却觉得这棒子一头轻一头沉,用力拉起来定睛看时,原来是一柄铁匠打铁用的大锤;用手掂掂分量,沉甸甸地压手一一少说也有四五十斤重。他两手交替把铁锤来回舞两把,选好握把的位置,心头也是大定:这大锤可是好东西!比直刀好使一一直刀砍过去对手还能抵抗,这东西砸过去无论是弯刀还是皮盾,挡都挡不下,只要砸实就必然是一锤碎骨,即便对手能从阎王爷那里抢条命回来,这辈子怕也是残废了

    他狞笑着望着那十多个人越跑越近,心头盘算是自己是不是应该迎上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就在他准备去教训这群对手时,赵石头的声音先传过来:“别动手!和尚大哥,是我们!是我,赵石头!”

    遭他娘的!他在肚子里咒骂了一句。闹半天这群人是前面退下来的卫军!

    满身是血的赵石头提着柄直刀过来,着急地问道:“和尚大哥你没事吧?”

    商成顾不上和他磨缠,劈头就问:“怎么回事?怎么寨门被破了?突竭茨人杀进来了?”

    赵石头抹把糊在眼皮上的血,喘着气说道:“突竭茨的兵突然就多起来,既打咱们也打大营,大营发了旗号说没援军,让咱们自己应付,造他娘的几个大官就带着人先跑了。他们一跑大家的心就乱了,校尉又死了,没个人指挥”

    商成听他说到一半就扭脸望着姓包的什长:“现在怎么办?”他已经瞧清楚了,姓包的是这群卫军里唯一的军官。有军官在就好,至少兵士们知道该听谁指挥,不至于自乱阵脚。

    包什长也是满头的汗满脸的血,杵着柄直刀吁吁喘气,听商成问他,张着嘴还没说出一个字,就是吭吭哧哧一通咳嗽,边咳边哑着嗓子问:“你,你你说怎么办?”

    商成望了眼火光冲天的寨门,又侧耳听了下奔雷般汹涌的马蹄声,略一沉吟说道:“要结阵,要慢慢退,不然大家都是死。突竭茨人从背后吊着咱们掩杀,即便咱们能跑回大营,大营也不会开门放咱们进去一一也是个死。”他搭一眼包什长,看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接着说道,“你发号令让卫军都聚拢过来列阵。几座粮库不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有火箭就放箭,没火箭就派人过去点火一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突竭茨人抢到粮!”说到这里他心里突地一跳:白天里几场争夺并没看见突竭茨人倾全力,显然他们也怕把守营赵军逼急了一把火烧掉粮库,怎么天都快黑他们却陡然增兵?不仅增兵,突竭茨人还兵分两路强攻两座营盘,这又是个什么缘由?难道说端州战事有了变化,突竭茨人在重新调整计划?或者说南郑方向的援军打过来了?

    他心头瞬间转过许多念头,嘴里却依然不停地提建议:“喊话,叫兵士乡勇都靠过来。烧粮库的事不能拖延,要马上派人去!再喊话,让乡亲们别乱跑,从侧寨门去老营一一他们是赤手空拳的庄户,突竭茨人没收拾掉咱们就不会拿他们怎么样,路上又有老营的弓弩作掩护,突竭茨骑兵不敢太靠近,应该能保住一条命!”

    他说一句,包什长便应一声,几乎是原话不动地下命令,十多人就齐声喊:“兵士乡勇都靠过来!乡亲们都去老营!”开始时声音还比较弱,夹杂在呼喝喊杀惨叫声中也不甚清楚,渐渐地随着聚集起来的兵士乡勇越来越多,百多人起声高喊,声音也顿时洪亮起来,到后来连一些走避不及的乡亲也裹进来,布成一个圆圈阵势朝营寨侧门且战且走。

    刚开始时突竭茨的步军还成群结团地过来阻截,接连被砍翻砸死几个小头领丢下几十具尸体之后知道了厉害,便隔二三十步吊着,既不追赶也不接战,只跟着赵军走。商成他们也不在意,只是边退边收拢自己人。快到营盘侧门时,还一队十余骑突竭茨骑兵。这些突竭茨人可能是在营盘里连番得手杀起了性,仗着自己马快刀利,也没瞧清楚状况就呼哨着冲上来,结果冲在最前面的骑兵一头撞上商成,拽缰绳扬弯刀寒光一闪,周围的人就听到半空中炸响一声霹雳,那骑兵的战马头一偏“唏”地嘶叫半声便翻倒在地一一马脸正当间已经塌陷下去一个深坑;那骑兵的身手也敏捷,战马倒下他居然还能站稳,撩起弯刀就去挡当头砸下来的铁锤一一他的头和脸立刻就象熟透了的浆果子

    人们就只听到弯刀砍在铁锤木柄上的“笃”一声轻响,然后那个突竭茨骑兵的头和脸就象秋天里被马蹄踩过的熟透了的野山桃一样,兀地凹陷下去,红的血白的浆顿时爬得满脸都是。

    这一幕把后来的十几个骑兵也吓傻了,勒住缰绳就催战马朝两边跳,圆阵里的卫兵乡勇刀枪齐出,顷刻间就戳翻剁倒七八个人,余下的几个人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在远处羁压着战马说什么也不再上来。

    此时烧粮库的卫军已经得手,十几座大库小仓都被点燃,营盘里到处都是火光。突竭茨人的号角此起彼伏几乎就没个停顿,呜嘟嘟地一阵响似一阵。救火要紧,尾随的士兵也顾不上商成他们,“送”他们出了营盘侧门就再没跟上来。

    当商成他们一行人踉踉跄跄撤回老营时,丙字营里四处的火光也渐渐熄灭下去。

    老营正面的战斗依然激烈。突竭茨人也不知道突然发了什么疯,居然点着火把夜战,火把光华映得半边天都发红,燃烧的火箭流星般朝老营里飞,呼号嘶吼喊杀声震天。

    甫一进老营侧门,商成他们就觉察出事情不大对劲,两队卫军举着火把,摆成整整齐齐的两个方阵在寨墙后严阵以待;空地上跪着四五个人,旁边还倒着两三具尸首,瞧这些人和尸首的服饰盔甲模样,就是前头弃营逃命的军官和官员。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手里擎着把滴血的长剑,狞笑着望着他们。还有几十个被缴了械的兵士让人押着跪在寨墙边,一个个都是耷拉着头面如土色。

    那将军斜着眼乜了商成他们一眼,把长剑在尸体上荡掉血迹,嘴角下垂轻轻道:“你们敢弃寨保命,这就是榜样!”手一扬,几道寒光闪过,那跪着的五个军官官员立刻身首两处。

    从丙字营回来的人还有一个哨长。他见两队卫军明晃晃的刀枪都对着自己这边,而自己身边的人也是拎枪提刀地怒目相对,没奈何只好上前躬身行个军礼,咽口唾沫说道:“军官都逃了,弟兄们”

    那将军截口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军官?”

    “禀李将军,卑职只是个哨”

    李将军扯着嘴角冷哼一声,手一挺,刚刚荡去血迹的长剑便端端扎进那哨长的胸膛。“李将一一军”那哨长双手捧着长剑嘴里已经溢出血来,呻吟着想要再解说,李将军腿一抬手一收,便把他踢到一边,握着剑冷笑道:“你当然不是军官了。”

    转眼间寨门前已经死了七八个军官,从丙字营逃回来的兵士乡勇都吓得连连后退。李将军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蓦然盯着商成问道:“是边军?”

    “不是。我是乡勇。”

    “你叫什么名字?”

    “商成。”

    火光摇曳,李将军的脸也是霍明霍暗,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盯着商成上下逡巡了几遍,突然问:“商成,你怕死不怕?”

    “不怕。”

    “好!”李将军一笑点点头,“不怕死就好。一一我攫升你,你现在就是燕山卫转运使司衙门南关大营丙字营的校尉了。”他把手转圈子一挥,最后指着商成背后的丙字营,提高嗓门说道,“带上你的人,带上这些从丙字营出来的逃兵,还有这里的两哨兵,去,把丙字营给我夺回来!只要夺回丙字营,我就给你记首功!”

第二章(31)鏖战南关(下四)

    

    刚刚还是个连兵都不算的乡勇,转眼间便成了提领数百人的卫军校尉,商成只觉得一股热血刷地涌上头,攥紧了铁锤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遵命!”转过身把锤一举,大喝一声道,“不怕死的都跟我来!”

    从丙字营撤回来的兵勇见李将军眨眼间便连杀数名军官,都是两股战栗既惊又怕,再见商成振臂一呼当先奔出时,一时面面相觑皆没醒过心神。赵石头和姓包的什长反应快,两人一起挺了手中直刀怒喝一声:“怕死个娘!”撩开腿就撵过去。众人见有人带头,又看见两队盔明甲亮的卫军扔了火把从两边缘寨门鱼贯而出,心中顿时壮起一股胆气,齐齐呐喊一声,掉回头就去追商成赵石头他们。

    将出寨门,前头已经人接人传下一连串的号令。

    “噤声,不许打火把,摸黑前进!”

    “弓手沿两翼散开。”

    “弩手上前,弩箭预备。”

    此时已是亥时初刻,夜空中一弯弦月被掩在乌云后,清凉的月光从云层边透出来,照亮一小块青白色的天穹,连乌沉沉的云团边际也染上一抹白霜。大地上却是一团昏暗,除却南关老营前那蓬火光,到处都是黑黢黢的朦胧阴影。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就掩到丙字营盘的侧门处,因为没有命令,都不敢妄动,全隐伏在草丛树影之间。商成同赵石头包什长还有两个卫军哨长,抵近了观察,就见寨墙上只有三两簇火把光亮,影影绰绰能看见几个哨兵。商成把墙头上的光景略一打量,心头正在盘算计较,身边的一个卫军哨长已经小声建议:“突竭茨人防守不密,他们肯定没料到咱们会杀回来一一让兵士散开搭人梯翻寨墙,夺了寨门就”

    商成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抿着嘴唇眯缝着眼睛,望着几十步外安静的营盘只是沉吟,突然截口说道:“让所有弓手弩手上前,从两边围了寨门。各队散到两边埋伏让出道路。”他深深凝视提建议的哨长一眼,“把你的兵调过来,准备跟着我一起冲锋。”又下令道,“都听我的号令动手!所有人预备战斗!”又指了另一个哨长和姓包的什长交代,“动手时要狠,要快,要不计代价!”

    这命令下得没头没脑,出主意的哨长一楞,正要说话,旁边同僚突然道:“小声,寨门开了!”转头看时,只听吱吱嘎嘎一阵轻微的门轴摩擦声,丙字营的侧门已经开了。

    那哨长盯着黑压压一大队从营盘里涌出来的敌军,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说,咕嘟咽口唾沫,转身一猫腰就去招呼自己的兵。

    突竭茨主将打的是与商成一模一样的偷营主意。他想,既然双方在南关老营前僵持不下,他突然在赵军侧翼打一家伙,肯定能让赵军措手不及;再说赵军兵力不足,肯定不能两头兼顾,他和前前的自己人这么一夹击,赵人的败亡只是顷刻间的事情。因此上他亲自带领四百精锐悍卒出来偷袭赵军老营。为了不使赵军怀疑,他还特别下令丙字营里禁声禁火,连寨墙上火把也不许多点一一他要悄悄地接近赵军老营,然后一鼓拿下求个全功。

    四百突竭茨兵排成三个纵队,连声咳嗽都不闻,静悄悄就出了丙字营,黑暗中直取南关赵军的老营。

    商成带着几十个卫军隐在路边一丛茂盛的蓬蒿后面,几乎是面对面地仔细观察敌人的行动。这里离丙字营不过几十步,突竭茨兵转瞬既到,他屏息静气眼瞅着敌人过去三四十排,便看见队列里过来一杆卷了旗帜的军旗,目光在左近一扫,立刻就找到个戴皮盔穿铁甲的突竭茨将领。就他了!他一挺腰便冲出去,身体还没站直铁锤已经抡起来,从身侧到身前划了大半个圆圈,带着呜呜风声自奔那军官头顶

    带队的突竭茨主将满腹心思都放在赵军老营,根本就没想到过会在自己的营盘门口遭遇到埋伏,眼角陡然瞥见一团黑影兀地从路边冒出来,再想躲闪时哪里还来得及,便觉得脑门一痛呼吸一窒,瞬息间就再没了知觉。

    前后的突竭茨兵生怕发出些微声响,都聚精会神只顾留心脚下,待听见“噗”一声闷响再去看时,将官顶着个又塌又瘪犹如烂果子般的脑袋,身体摇摇欲坠,再转眼就瞧见一个又高又大的大赵兵士攥着个锤不象锤槌不象缒的东西站在队列里,一时都是摇唇结舌目瞪口呆,浑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杀!”

    随着这声春雷般炸响的叱咤,突竭茨人就听前后远近嘣嘣嘣嘣便是一连串又密又急的弓弦弩臂颤动声,几十枝箭弩劈头盖脸砸过来,紧接着道路两旁的树影下草丛中沟壑里蹿出无数的赵军,嘴里呼喝呐喊着掩杀过来,箭射刀劈枪戳,眨眼间突竭茨人就倒了一地。

    突竭茨兵懵懂中被兜头砍倒几十个,才想起来结阵抵抗,几个小军官拼命喊叫让队伍集中,可到处都是赵军,哪里会给他们留下机会?偏偏这时候他们的主将已经送了性命,混乱中军旗也被赵军抢走,黑暗中又不知道赵军到底来了多少人,都只听到前后都是喊杀声,左右都是刀光枪影,也不知道是谁绝望地惨嚎一声,顿时就炸了营。这些赵军又都骁勇异常,喊叫呼应前抄后截,立刻把突竭茨兵割做几段,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百十步长短的道路上四面八方都是喊杀声、斥骂声、招呼声、惨叫声、兵刃相交时的铁器激荡声,穿褐色皮甲的突竭茨人沿路倒得到处都是,翻皮帽子在地上乱滚

    营寨里的突竭茨兵听到喊杀声,就知道自己人中了赵军的埋伏,副将仓皇中召集起百十人的马队骑兵要出去救援,哪知道因为赵人的埋伏就设在营盘门口,去偷袭赵军老营的黑羽大帐兵竟然还有百十个没能走出营寨,此时都乱哄哄地拥在寨门口拼命朝外挤。等他挥着马鞭好不容易把这群心急火燎要参战的大帐兵赶开,一队赵兵已经堵了寨门。当先的赵军军官手一挥,十余名赵军齐齐抢上前,六七枝箭四五枝弩当时就把排头的副将还有三四个骑兵全都射下马。

    商成手里的铁锤在混战中已经不知去向,现在手里拎着把卷了刃的突竭茨人弯刀,领着一队兵勇杀散寨门口的敌兵,又让赵石头带人去夺寨墙,转过身斜着一刀把个被包什长架住弯刀的突竭茨兵劈得身首两处,抹一把脸上的血水,觑着远处黑糊糊十几幢大库小仓,下令道:“不追城外的溃兵,让咱们的人立刻进营盘!让两个哨长立刻来见我。你带一队人,去把粮库都点了”

    “”包什长眨巴着眼睛原地没动,忽然咬牙说道,“烧了粮库,怕是李大将军饶不过你。”

    商成扔了手里的弯刀,从旁边一乡勇手里拿过柄直刀,手指肚在刃口上摩挲一下,看也没看包什长:“饶不过也得点。这是我的命令,你去吧。”他当然知道擅自烧了这丙字营里的大小粮仓几万石粮食是个什么后果。但是他一不能确定能不能真地夺回丙字营,二不敢保证夺回来之后守不守得住,与其把这几万石粮食白白送给突竭茨人,不如自己一把火烧了来得干净,还能断了敌人的粮源补给一一突竭茨大军境外作战,又是轻装奔袭,粮秣肯定备不足,没了这里的几万石粮食十几万担草料接济,想多在燕山停留一天都得绞尽他们的脑汁;到时候马没了草人没了食,想跑都未必跑得掉

    两个哨长领到命令,带着自己的人进了营盘,见他提刀伫立在寨门前,急忙过来握拳当胸行军礼。两人都是喜形于色,摇眉咂嘴就想汇报战绩。

    “伤亡怎么样?”

    两哨一百四十四人,战死十一个,伤了四十七个,但是相比突竭茨人的损失,这点伤亡简直不足挂齿。最早提建议的哨长嘴已经咧到耳根,喜笑颜开说道:“突竭茨人少说死伤二百朝上,都是穿褐甲的大帐兵。还找到个大撒目的尸首,人和衣甲都搬回来了,撒目旗也带回来了,就可惜这里没人识得突竭茨人的旗号,一时辨不出来死的是哪个大撒目。”

    “伤兵都接回来没有?”

    那哨长脸上登时一红。另外个哨长说:“都带回来了。”

    “轻伤的留下,重伤的送老营。那个什么大撒目小撒目的,也一并送过去。”商成见赵石头已经拎着把刀跑过来,就知道寨门城头的突竭茨兵也解决了,也不等赵石头过来,便对两个哨长道,“现在还不是叙功的时候。敌人正在整队,我们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我已经派人去烧仓库。这里留二十个人守着,其余的人继续分三路朝正门打。你们各自带着自己的兵沿寨墙向正门运动,我领丙字营的兵勇从中间打过去;各路之间用号角联系。记住,不许冒失深入,要齐头并进一一把突竭茨人撵出营盘就是胜利!”

第二章(32)鏖战南关(下五)

    

    赵军趁夜袭营,自己的主将副将又接连阵亡,再兼营盘里到处火起,四周都是赵军在呐喊冲杀,一片混乱中突竭茨军根本就无心接战,草草抵抗几下,就在回兵的号角声中退出了丙字营。

    两哨沿寨墙运动的卫军赶到营寨大门时,丙字营的兵勇已经肃清这里的敌人,正在打扫战场。几十个兵勇来来去去,抬尸体搬石块扛木头,个个都忙得脚不沾地,一束束的箭枝一捆捆的枪矛被人接人递地送上寨墙,还有十几个人正在用门板石块粮包麻袋阻塞门洞。新任南关大营丙字营校尉商成,如今正伫立在墙头垛口后的阴影里。

    两个哨长立刻把自己的兵分成两拨,一拨留在这里帮忙,一拨上寨墙防守;自己收起刀,整束好衣甲,这才沿木梯登上寨墙,朝拄着直刀立在商成身后的赵石头垂目略一示意,一起举臂平胸啪一声行了军礼,嘴里齐道:“大人,职下前来缴命!”

    商成依旧望着远处乱纷纷集结的突竭茨军,也没转身,只说道:“你们各分一队人去营里救火。”

    两个哨长顿时面面相觑。刚才这一仗打得干净利落极是漂亮,二人嘴里说不出恭维话,心里却都是打心眼里佩服眼前这位被骤然提拔起来的年轻上司,可如今校尉大人一不问战况二不说防御,上来就说要救火,让两人都不能不感觉愕然;况且他们已经听说这火还是校尉让点的,这就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一一既然要救火,那刚才为什么还要放火?

    商成没听见他们奉命,就知道俩人心中存着疑虑,抚着垛口转过身,目光在昏暗中幽幽闪烁,看着墙下忙碌的兵勇说道:“前面放火,是为了疑兵一一叫敌人看不清咱们的意图,不知道咱们是来夺营寨还是来烧粮库;现在救火,也是为了疑兵一一让他们摸不清咱们的底细,以为咱们人多势众要守粮库。”

    他这样一解释,两个哨长立时都是恍然,马上下令自己的兵放下手里的事情赶紧去救火。

    商成看他们着着急急地布置,又道:“救火是救火,各仓各库还是要就近布置人手和引火物待命,谨防不测。”

    这一道命令的道理两个哨长都懂。站在寨墙上,俩人便能望见突竭茨军点着火把已经在几百步外的野地里结下三个方阵,人喊马嘶声不断,看来是在等待反击的命令。借着火光清点人数,敌人少说也有两千出头,足是营盘里赵军的五倍以上,若是敌军夤夜强攻,丙字营绝难守住

    看两个部下神情凛然都是一付决死的神色,商成笑道:“情势也没那么糟糕。”他把目光转向依然红光一片喊杀声隐隐的老营,凝视半晌,才转头抿嘴一笑道,“今天晚上突竭茨人十有**不会再来了”

    他不笑还好一一虽然他右脸颊上虽然有块黑黢黢的大伤疤,但周围兵勇都算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谁都不会在意他的长相一一可这一笑却把所有人都唬一跳:此刻他的左半边脸在笑,右半边脸却是死水一潭波澜不起,又恰恰正当夜风骤起,寨墙下火把摇曳,火光一明一暗,他的脸也是光影交替,忽笑忽鸷之间,看上去更是说不出的诡异深沉。

    两个哨长和周围四五个卫军一怔,立刻都诚惶诚恐地低下头,连和他旦夕相处的赵石头瞧见他的形容,也觉得有什么东西蓦地压在心头上,刹那之间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梗着脖子咽口唾沫,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商成自己倒没觉察出什么异样,沉吟着说道:“把兵士们分做两拨,轮班休息。向老营禀报,我部已经夺回丙字营。再向老营请示丙字营下一步的行动。”

    他说一句,两个哨长就应一声。

    “收拢伤兵和牺牲兵勇的遗体,查清身份后登记造册,以便战后叙功。”

    “是。职下遵令。”

    “敌人的尸首也要收拢,找个僻静地方先放着,派人严加把守,不要教兵勇乡亲们靠近。如今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要防着尸首腐烂传疫。要把敌人的大帐兵和普通兵分开,将领头目和兵也要分开”

    “是。职下遵校尉令。”

    商成从没当过兵,虽然以前读大学读研究生时参加过两回军训,可也只是走走正步操打几发子弹过下瘾头,来这个世界后农闲参加乡勇集训,督训的卫军也不可能给他们指点这些军务细节,所以根本谈不上什么善后经验,只能一边回想前头战斗结束后卫军边军军官们的做法一边说,也没个前后顺序,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有些乱,只好停了话望着两个哨长和过来交令的包什长,等着他们补充。

    看他不再说话,两个哨长正色肃容举臂平胸又是一个军礼,转过身一路小跑着去了。

    两个哨长的举动倒把商成闹得一楞。他本意是想和两个哨长商量着把营盘里的事分出个轻重缓急,谁知道两个哨长已经把他的话都当成了军令。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如今的身份一一他现在已经是丙字营的最高军事指挥官了,对这几百兵士乡勇来说,他这个校尉的话,那就是命令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短暂的号角声。很快老营方向也传来同样的号令。几百步之外的突竭茨兵顿时变得有些骚动混乱。

    在寨墙上警戒的兵士们立刻提着刀枪站到垛口边,墙下忙碌的人们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仰了脸凝神倾听。

    商成摆下手,告诉左右的兵勇不用紧张。这是突竭茨人退兵的号角,不是悠长连贯的进军号令。敌人已经开始撤退了。

    突竭茨兵果然撤了。先是老营方向的喊杀声渐次沉寂,然后火光也黯淡下来,几路火把便象身上起火的蚯蚓一般蜿蜒后退,有的消失在灯火通明的戊字营里,有的饶过戊字营越去越远,渐渐地缩成几条火线,最后消逝在幽暗夜色中。接着在营盘外列阵的敌人也开始一队队地撤退。

    商成扶着垛口目送敌人远去,直到几处火把光亮都杳不可见,这才缓缓地长吁一口气,就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腿脚一软,要不是一只手抠紧了泥墙,整个人都几乎要瘫倒在地。

    赵石头和包什长看见他累成这付光景,都急忙过来想架住他。

    商成闭着眼睛轻轻摇下头,手撑在墙上喘息几口,直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去,才慢慢直起身,苦笑着对两个人说:“是饿的一一我都一天水米没沾牙了,如今肚子里寡拉拉地难受”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饥饿才突然昏晕的,但是这样说他们才不会太为他担心。他原本就负着十多处伤,再加上头一晚又没休息好,今天又是从晌午到现在连续厮杀六七个时辰,要不是凭一口气撑着,他早就该倒下了;如今看见突竭茨人退兵,心中绷紧的弦一松,浑身上下的疲乏酸痛顿时一路透到骨头缝里,恨不得躺下来睡他个三天三夜。可他现在还不能睡,他还有事要做一一他要等这营盘里的大事小情都有个眉目,要等老营里李将军的命令,还要看突竭茨人是不是假退兵真偷袭除过公事,他还要想办法找人打听妻子的下落。他现在是校尉,找个霍家堡或者李家庄的乡勇来问几句话,总该不是件难事吧?

    赵石头跳起来就准备去搜刨些吃食,包什长先拦住他,行个礼对商成说道:“大人,营里就有您的营房,我这就叫人去收拾”

    商成摆下手,吐着气说道:“不要那么麻烦,随便找块能坐的地方就行。一一这里就好。石头,你去帮我弄些吃的来,我现在饿得实在是走不动了。”他背靠着泥墙慢慢坐下来,看赵石头奔下寨墙,强打精神对包什长笑道:“包老哥,你是我的老上司,别那么见外,你弄这么多礼,我看着心里不舒服。”他停下来喘息几口,望着灯火通明的营盘,唆起嘴唇思忖。赵石头已经用布包了一满兜吃食飞一般跑回来,把布在地上一摊,顺势就坐在商成旁边,又腾地一下站起来,弯着腰递了饼又递肉干,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牛肉是突竭茨人丢下的,还有酒。军中不敢喝那玩意,我就没拿。只提了两葫芦水。”就从腰间解下两个葫芦搁地上。商成掰块又硬又硬的面饼放嘴里艰难地咀嚼着,半天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对包什长说:“你去告诉他们一声,尽量少在营里点灯火,要防着突竭茨人杀回马枪。值勤的兵勇千万不能放松警惕,不值勤的人要抓紧时间吃东西睡觉。”

    包什长领命去了。很快营盘各处的灯火就少了许多,只有零星几处还有光亮,几幢黑黢黢的大库轮廓在黑暗中变得愈加地深邃。

    商成倚在土墙上眯缝着眼睛慢慢吃喝,赵石头却象有什么心事,既不吃肉也不吃饼,手捏成拳头又松开,嘴巴张开又合上,半天才干咽着唾沫吞吞吐吐地说道:“校大和和尚大哥”

    商成也没睁眼,喝口水吞了嘴里的饼,问:“怎么了?”

    “和尚大哥,我,我也想当卫军”赵石头憋了半天,总算说出这句在他心里藏了好半天的话。

    商成还没说话,两个回来缴令的哨长已经乐呵呵地上到寨墙,听赵石头这样说,其中一个说道:“赵家兄弟想当兵吃粮还不容易?营盘里就有现成的名册,添个名字上去就成。”看商成木着脸,笑道,“偶尔从权嘛,校尉大人也不用那么计较。赵兄弟也是个敢拼命的人,刚才在营外设伏,我亲眼见他砍翻了两个大帐兵乡勇叙功毕竟不如卫军实在啊,顶天赏点钱免两年役,那赵兄弟的功劳岂不是要被埋没了?都是自己兄弟,校尉大人就行了这个方便算了,干脆把赵兄弟从军的日子改到昨天,这样也能多捞些功劳。”说着胳膊肘捅捅同僚,“你说是不?”

    “就这样好,”那位曾经给商成提建议的哨长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手里捏着几样东西颇有些茫然,同伴提醒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急忙说道,“回头我去填丙字营的册子。”

    “老范可是咱们南门大营军伍里的大才子”

    “唔?”商成好奇地睁开了眼睛。给石头走后门捞些功劳他不反对,事实上他也有这个想法,就是没经验不知道这功劳簿上的手脚该怎么做,如今两个哨长这样说,他自然是顺水推舟地应承。但是这姓范的军官粗胳膊壮腿,方脸膛紫红透黑,怎么看都是一付粗人模样,如何就成南门大营军伍里的大才子了?

    “老范人家可是读过九个月的私塾,不单识字,还会写!”

第二章(33)鏖战南关(下六)

    .

    商成早就知道,这个时代识文断字是个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熟识的人里面,除了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妻子莲娘还有高小三识些字,其他人大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即便是十七婶子和大丫二丫,虽说认得自己的名字,但是要想把自己的名字写出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行。现在听闻姓范的哨长竟然会写字,忍不住就多看了他两眼。

    姓范的哨长咧着大嘴摇头:“说这些干嘛其实是上了九个半月私塾。”

    “怎么后来没上了?”商成问。

    范哨长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咬牙说道:“东元二年秋天,突竭茨人打过来屠了村子,我和我大哥在水沟里趴了三天三夜才拣回一条命。”说着他仰起脸,眨着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绷着嘴唇盯着幽暗深邃的夜空,半晌才又说道,“我哥后来也死在突竭茨人手里。东元六年秋天,在留镇,尸首都不全,埋的时候用树根雕的头和肩膀我就是那年升的伍长。”

    听他口气平淡地说起往事,几个人都是神色黯淡咬牙切齿。大赵立国百余年,和突竭茨人就厮杀了百余年;燕山是大赵的北方重镇,又扼守着东突竭茨诸部南下中原的三条重要通道,几乎年年都有战事,其间死伤被掳的军民更是数不胜数,放眼整个燕山卫,和突竭茨人没仇没恨的人,一个都没有。

    商成捏着半块饼,枯皱着眉头目光焦灼地望着县城的方向。

    “扯这些搞啥?”老范的同僚有些不耐烦,啐了口唾沫说道,“让你给赵家兄弟在花名册上添个名,你怎么扯出你哥来了?谁和突竭茨人没仇?我家六代死在突竭茨人手里就有二十三口!说顶个屁用,留点力气多屠几个突竭茨狗就成了。”

    老范这才转过神,就问赵石头:“你叫啥名?”

    “赵石头。”

    老范巴咂着嘴,想了想说道:“双名呀,一一可不尊贵。要不,我替你改个单名怎么样?”

    赵石头有些不乐意。双名虽然不尊贵,但是这是他爹娘给起的,凭啥让别人说改就改?但是他能看出老范也是一番好意,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还是商成替他解了围:“就填赵石头吧。咱们是阵前厮杀刀头舔血的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一一越是贱名越活得长久。”他掰块饼子塞嘴里,转脸问老范的同僚,“光顾着厮杀了,竟然忘记件大事,半天都还没请教两位大哥的尊姓大名”两个哨长一起站起来抱拳拱手,嘴里连声说不敢。

    商成赶忙让他俩坐下说话,攀谈两句,这才知道老范名全,字广德,是读私塾时教授给取的;另外个哨长姓姬名正字守义。

    老范有名有字倒不出奇,但是姬哨也有名有字就让商成很有些意外。他刚才看见姬正夸老范时是一脸的羡慕,还直当姬哨不识字,想不到竟然还有这样好的名和字。他百思不得其解,迟疑地问道:“姬老哥”看姬正甩胳膊拧腿又要站起来,赶紧改口,“老姬也是读书人吧?”

    姬正登时胀红了脸。范全撇着嘴道:“他是个屁的读书人!你问他,姬字他能认不?那名和字都是他在燕州花钱请人给他起的,仨字花了十千钱,被他婆娘拿扫帚撵了三条街。”

    姬正竖着眉毛瞪着自己的同僚,半天才怒斥道:“哪有三条街!最多两条!”

    商成一怔,鼓着腮帮子神色古怪地盯着姬正。

    姬正还在翻来覆去地解释,说他家就在巷尾,根本不能算一条街,而且第三条街他才奔过一半他媳妇就没撵他了,顶多也就能算半条,所以他其实没被撵出三条街,算两条街他都有些吃亏

    商成终究没能忍住,扑地把嘴里的饼渣都喷出来,使劲捶着泥墙笑得直流眼泪。赵石头已经笑岔了气,捂着肚子斜翻在地上,一声长一声短地嗔唤。左近几个兵勇也听姬哨的话,一个个拄着枪矛肩膀乱耸,笑得前仰后合。

    姬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呵呵陪了两声干笑,对商成说:“大人,咱们今天晚上还搞到几个好东西”

    商成勉强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泪花问:“还有啥好东西?砂金么?”他听货栈的人说过,草原上出金子,有些突竭茨大客商随身就带着成口袋的砂金;还有条达什么特的河流源头出狗头金,曾经有人在那里挖到过比马头还大的天然砂金块。

    “比金子好。老范,你把咱们找着的东西给校尉看看。”

    商成从范全手里接过两个黄澄澄的铜片。东西刚刚拿到手,他就知道这肯定不是铜,分量比铜重得多。他嘴里叼着小半块饼子,举起一截金片对着火光仔细打量了一番。不是粗糙的砂金,但也不是纯金一一金片的黄色中还泛着紫红。金片不及他的食指长,厚度也不比铜钱厚多少,两面都还有些花纹,曲里拐弯地似文字不是文字,象图画不是图画,他眯缝着眼睛辨认了一下,还是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什么物事。他把另外一张金片子也都瞅了瞅,也是差不多的规制,只是金片上的花纹有明显的区别一一两张金片有两种图案。

    他把两张金片又交给范全,嚼着饼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范全倒也回答得干脆:“不知道。”

    商成愕然地盯着两个哨长。他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还说得过去,怎么两个半辈子都和突竭茨人打交道的卫军军官也不认识?他咽了饼问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找到的?”他想,只要找到出处,说不定就能弄明白这是什么物事。

    “一个乡勇从侧门那里突竭茨人尸首上身上搜出来的。”范全兴奋地翻着金片子说道,“老姬眼尖,瞅见那乡勇把这东西朝怀里揣,过去夺过来才发现是金子打的。后来一搜,又从营盘里的突竭茨人尸首上翻出来一个。”也是个戴水貂皮帽子的突竭茨将军。

    “唔。”商成点下头。看来这应该是突竭茨人的身份腰牌之类的东西。他寻思了一下,又问道,“尸首都是些什么样的?”

    “都是穿铁片子甲的军官。”范全说道。姬正咧着嘴兴奋地补充道,“死在侧门的那个也是戴水貂皮帽子的,少说也是个撒目,说不定还是个大撒目。”

    “找到那啥撒目旗没有?”商成问。看两个哨长一起摇头,就指着金片又问道,“哪个是在侧门口找到的?”范全把两片金子都举起来比较了一下,把其中一片递给商成,很肯定地说:“就是这个。那乡勇把金子揣怀里前拿牙咬了一下,这里有俩牙印一一狗东西,他要不咬我还不会理睬他。”

    商成笑起来。战斗胜利后搜集战利品是士兵的权利,只要不是太重要的物品一一比如盔甲武器和旗帜号令这些证明战绩功劳的物事一一军官一般都不去理会士兵把东西揣自己兜里,哪怕士兵把敌人仓库里的金银财宝都揣进自己的腰包,只要做得不过分,军队也不会追究。他再接过那片金子仔细看了看。金片的两面铸着的似乎是同一样东西,仔细地顺着纹理推敲的话,应该是一只狼或者一只狗;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把金片又丢给范全,问道:“你们以前没见过这东西?”

    姬范二人一齐摇头:“没有。从来都没见过,连听都没听说过。”

    商成倒有些奇怪了:“撒撒目你,咱们卫军以前就没打死过突竭茨人的撒目大撒目?”大赵朝和突竭茨人往来纠缠了百十年,虽然说赵军长期居于战略劣势处于防守状态,可在局部战役和某个阶段总该有点优势吧?总不可能连个撒目也没打死过吧?何况瞧今天晚上的情况,撒目大撒目什么的,也不是突竭茨军里多么高级的军官一一这不一气就砍死两个貂皮帽子了么?

    姬正挠了挠下巴,拧着眉头说道:“撒目啥的打是打死过,就是从来都没抢到过尸体,也不知道这金子和撒目有啥关联。燕山建卫三十多年,前后打死过七个撒目吧?”他瞟了眼范全;见范全点下头,才接着说,“撒目旗没夺到过。遭他娘的,那些大帐兵凶悍得很,夺他们的旗就跟睡了他们的亲娘一样,拼死命也要抢回去,上回听人说,大前年西直关下为了面撒目旗,突竭茨人堆了四百多大帐兵”

    范全撇下嘴,说:“夺旗怎么才跟睡了他们的娘一样?夺旗简直就是抢了他们的羊!”

    商成不想理会顺着“娘”和“狼”这个话题扯下去,就转过话题:“你们先前说营寨外打死的是个大撒目,侧门里死的那个说不清楚是大撒目还是撒目,这中间怎么区分?还有,撒目是什么意思?”

    “撒目就是草原上的勇士,大撒目就是与众不同的草原勇士。听说突竭茨人那里还有个什么草原勇士里的勇士,叫什么撒乌撒目,也不知道有还是没有。”姬正说道,“撒目大撒目好辨认。营寨外那个死人帽子上插着三根野鸡尾巴毛,一看就知道是大撒目,侧门那个戴的帽子上也有一根野鸡毛,至少是个撒目。天太黑,打着火把找半天也没看清楚地上还有没有掉下的野鸡尾巴,只好先当撒目记上。”说着已经咧开嘴,啧啧赞叹说道,“还是校尉大人厉害,一仗就砍了俩撒目,还夺了一面撒目旗,少说也要提好几级勋,少说也得是倡德校尉。”

    “倡德校尉?从八品上?”范全摇下头。“这功劳才赏七级?肯定不止!还有夺营护粮库的功劳你都没算进去一一至少也得和前头殁在盘龙岭的段校尉一样,是个建辉右尉,从七品下。”

    看他俩掰着指头算功劳,夺寨是几功,首级是几功,俘虏又是几功,撒木大撒目,又该算几功商成轻轻咳嗽一声,说:“前头打死的大撒目,身上搜出来这东西没有?”

    两个哨长二十根手指头已经都用上了还没盘算清楚商成能升几级勋,听他突然一问,都有些发愣。范全反应快,使劲捶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嘴里就骂开了:“遭娘瘟的!忘记了这档事!那大撒目身上肯定有这玩意!”呼地一下撑起来,招呼个什长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串命令,让那什长带人马上去老营翻大撒目的尸体,非把金片子翻出来不可。

    看部下吆喝几个人要走,他才想起来这事怎么都轮不到他来发号施令。看着姬正想说又不好说的焦急面孔,看着新上司那张还留着几抹血迹的苍白得让人畏惧的脸,他的一张紫黑脸膛立时胀得黑紫,窘得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嘴里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商成倒没在意这些小事,叫住那个什长,吩咐道:“你到了老营先去问问,看有没有人会说突竭茨话,要有就派他过来,或者咱们把俘虏送去老营也成。”他仰着脸问范全,“抓了几个活的?”

    范全接连支吾了两三声,说话才顺溜起来:“本来有三十多个,后来被弄死了十几个,现在大概还有十来个吧。城外的都没留活的,见喘气的通是照胸口扎一刀。”

    商成也没在意到底弄死了几个突竭茨兵,只叫过一个兵,让他去告诉看守俘虏的人,留几个活的好讯问,可别全都弄死了,而且叙功时俘虏都是翻两番计算,要是能从他们嘴里得到可靠的重要消息,还会有额外的奖赏。

    那个套件卫军兵士们穿的护胸皮甲的人刚刚要走,商成又叫住他:“你别走!一一你是李家庄的?”

第二章(34)鏖战南关(下七)

    

    那人显然没想到校尉大人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神情既惊讶又奇怪,嘴里唯唯诺诺地应着声:“社(是)咧,我扎(家)就在李(家)庄子。达(大)人是怎么知道的?”这人是满口的乡音,嘴里又少了几颗牙,说话时有些关不住风,音调也走得更厉害。除了商成,其余人连带赵石头都皱起了眉头。范全刚刚越过商成给几个兵下命令,现在正在懊恼自己的莽撞,见这小兵说话时连个礼节都没有,就那么直通通地盯着商成,登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睛沉着声音道:“站好!”

    那人这才想起来问他话的是个了不得的大官,赶紧学着兵士们和商成说话时的模样,并拢双脚挺起鸡仔般的瘪胸膛,抬胳膊行个军礼一一却是抬的左胳膊。

    看着明显大了一号的胸甲就象件直衫子一样挂在他身上乱晃荡,两个哨长都是禁不住莞尔。他们现在已经看出来,这人既不是兵也不是乡勇,只是个普通庄户。范全正想给那人纠正错误,就觉得眼前忽地一暗,恍惚间看见一条黑糊糊的人影掠过去,再凝神看时,商成已经捏着肩膀把那人提到半空中。

    “你是李家庄的?你知道庄子东头的范家不?我问你,范家人如今怎么样了?庄子怎么样了?范家人逃出来没有?你说呀!他们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从商成嘴里连珠价般地蹦出来,问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嗓音都嘶哑得不成强调,仿佛是地上陡然裂开了一条缝,他的声音便是从那条地缝里冒出来的野兽嗥叫一般。

    那人已经被吓得彻底傻掉了,面孔苍白惊恐万状地盯着商成。

    两个哨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忙过来架住商成。赵石头一把抓住那庄户吼道:“快说!范家到底怎么样了?”

    那庄户绞着两条腿,牙齿喀喀哒哒响,浑身抖得筛糠一般,嘴唇都乌青了,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商成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一些,对左右拽着自己胳膊的两个部下说:“我没事。”他又望着那庄户道,“石头别动粗,扶他坐下。大哥别害怕,我是范家的女婿,范莲娘的丈夫,范翔是我妻哥一一你告诉我,范家人有事没?”看那人还是手脚打颤一个劲哆嗦,强自按捺着心头的焦急惶恐小声问,“谁有酒?给他灌两口压压惊。”他嘴里询问,眼睛却是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那人一一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会从自己面前消失。

    墙头上没酒,只有几葫芦水,姬正道:“灌他喝水也成。”也不等商成同意,抄起地上一个水葫芦,过去手一伸钳着那人脸颊捏开嘴,葫芦口对上就灌了好几口。

    那庄户被凉水一激,总算清醒过来,面白唇青地把周围人瞧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商成身上,上下觑了好几眼,咽口唾沫惊疑不定地问:“你你是霍家堡的商和尚?”

    “你胡喊什么!什么和尚道士的!”姬正范全一起出声呵斥。“这是丙字营的商校尉,要喊大人!”

    “对,我就是商和尚!”商成急忙说道。他也没管顾姬范两人惊愕的眼神,蹲下身来努力和颜悦色地对那人说,“我就是霍家堡的商和尚,是李家庄东头范家的女婿,莲娘是我婆娘。去年夏天里我还在你们庄上帮过几天工抢麦哩,后来李四老爷家起新房,我也在。大哥不记得我了?四爷落房待客那晚上,咱们俩还在一起喝过酒。”

    “喝酒?不记得了。”那人蹙起眉头想了想,摇着头说道,“自打那年李四他老爹移了界树硬占我家一垄地,这都快有十几年没来往了,咱们怎么可能在他家喝酒?”

    商成登时语塞。他刚才瞧这人的面孔依稀挂点印象,却怎么都记不起来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李家庄不过是随口一说,哪知道这人竟然真是李家庄的;至于什么一起喝酒吃饭,更是顺口胡诌,只是想套点近乎好赶紧打听莲娘和范家人的下落,谁知道这人竟然和他帮工的财主有这样深的仇怨,还当面揭穿了他的谎话,让他下不来台。

    他咳嗽一下,正要说话时,那庄户又道:“不过咱们倒是真在一起喝过酒。那是在霍家十七叔家里喝的酒,大丫妹子出嫁那天,咱们俩是邻桌一一十七婶子是我没出五服的姨。”

    “对对对!”商成心里已经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却还得耐着性子说话,“大哥记性比我。我问你,咱们庄子如今怎么样了?范家怎么样了?”

    “那天我还给你敬酒来着。”

    商成嘴里说:“我记得,大哥好酒量,真是好酒量。范家如今怎么样了?”他心头恨不得把这说话分不出个轻重缓急的家伙掐死一一你他娘地快说啊,快说说范家怎么样了啊!

    那人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摆着手说:“我那酒量算啥咧,我娃才十一”他嘴里喃喃地念着“我娃才十一”,翻来覆去连说好几遍,两行泪水已经从眼眶里涌出来。“我娃才十一呀烧咧,都烧咧,庄子都烧没咧都死啦,全死啦,我娃才十一呀”

    “范家呢?范家老太太,范翔两口子,还有他们的娃,他们”

    “死啦,都死啦,庄子都烧啦,都烧啦”

    从那一晚在山神庙里听说突竭茨人走山道里杀出来烧了霍家堡,商成就有预感李家庄怕也逃不脱这场劫难一一烧了霍家堡之后,突竭茨兵为了避开驻县城的卫军,多半会顺官道流窜,而沿官道朝北的第一个大集镇就是李家庄对于丈母娘可能的遭际,他早就有心理准备,此时得到证实,心里虽然难过,却不怎么吃惊,咽口唾沫正要开口再问,赵石头突然扑过来拦住他:“和尚大哥,别问!”

    商成楞楞地瞧赵石头一眼,嘴里道:“别问什么?”伸出胳膊似乎没怎么用力气就轻轻地把石头隔到一边,问道,“大哥,我朝你打听个事情,”话还在他嘴里打转,他就已经知道赵石头让他别问什么,他脑子里突然蹦出来的念头竟然和赵石头说的话一模一样一一别问,别问,千万别问!人却象中了魔魇一样把话说出来,“你看见我妻子莲娘没有?”

    “莲娘?莲娘?”那人无意识地把莲娘的名字念叨了两遍,目光呆滞地抬起头,就象不认识商成一样,说,“你是问范家的莲儿吧?她被突竭茨人抓走了,好些人都被突竭茨人抓走了”

    商成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脸骤然抽搐成一个恐怖的模样。一瞬间,他就觉得幽暗深邃的天穹排山倒海般砸下来,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消逝了,只剩下黑暗,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赵石头急忙驮住他僵直的身体。他立刻被压得佝偻下腰。姬正和范全本来都在傻呆呆地听他们说话,直到看见赵石头脚步踉跄得快要摔出寨墙,才赶紧帮忙。三个人合力才把商成搀扶到垛口边坐下,再看商成时,都惊骇得张大了嘴。

    商成两只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怕地鼓凸着,瞳孔涣散眼神茫然地盯着某个地方;脸庞白得刺眼,还隐隐泛着青灰色,颧骨上却一样地飘着两团红晕,就象雪地上飞舞着两团炽热的火焰。他的头朝一边偏着,嘴角耷拉着,一丝亮晶晶的涎水从咧开的嘴角滑出来,蜘蛛丝一般地挂在下巴上。

    范全拼命地捋着商成的胸口,没气色又去搓揉着商成软绵绵耷拉着的胳膊,看姬正跪立在旁边不知无措,吼叫道:“赶快!赶快让人去老营请大夫!快!”又扬着声气喊,“去拿酒来!人都死完啦?去拿酒!”旁边几个吓得呆若木鸡般的兵士这才惊醒过来,四五个人齐齐从两人多高的寨墙上一跃而下,飞也似地朝营盘里各个可能有酒的地方奔去。

    赵石头跪在商成旁边拼命地揉商成的太阳穴,揉几下又去掐人中,忙乱半天看商成没气色,眼泪都急得淌出来,鼻涕泪水糊得一脸都是,手里却不敢停。

    酒很快就拿来了,葫芦坛子都有,还有突竭茨人的牛皮口袋,可灌商成多少也没用,他的嘴根本就橇不开。姬正伸手捏了商成的脸,扳两下没动伸手就拔出刀子,赵石头嗬嗬叫着就扑过来抱着他的肩膀胳膊。

    姬正挣两下没脱身,又不敢拿刀子朝赵石头身上扎,只好喊人把他架走,这才过来和范全两人合力一人扳头一人掐腮,用刀尖贴着牙齿缝把商成的嘴橇开一条缝。

    “灌酒!快灌!”

    一个兵提着牛皮口袋将将要倒,冷不丁就被人一脚踢到墙角边,包什长嘴里喊“让开”,劈胸口揪住商成,扬起胳膊就准备扇下去一一

    然后他就被摔到刚才那个拎牛皮酒口袋的兵身上,两人头碰头砰地一声响,翻着眼皮一起晕过去。

    商成手撑着墙慢慢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两步,推开挡着他视线的两个目瞪口呆的兵士,眯着眼睛瞪着那个庄户,阴恻恻地问道:“我妻子她怎么会被突竭茨人抓走?突竭茨人是奇兵,就那么一点点人,怎么可能去掳人口?他们怎么敢去掳人口!”

    那人神智恍惚地说:“不是那拨突竭茨兵,是后来的,都是骑兵,从北边来的”

    三天前,从盘龙岭过来的突竭茨骑兵再次洗劫了这块土地,早前逃过劫难的人们再一次陷入更大的苦难中,商成的妻子,可怜的莲娘,就是在这次更大规模的灾难中,被突竭茨骑兵从姑娘河河滩上搜出来抓走的

第二章(35)鏖战南关(尾声)

    

    东方天际才露出鱼肚白的时候,突竭茨人的进攻就开始了。围绕着寨门,三百多大赵兵勇和两千多敌人展开了决死争夺。上百人的突竭茨人大帐兵在寨门外百余步外列成一个方阵,虎视眈眈地等待着突击的机会;更多的突竭茨人兵拎着弯刀,嘴里象狼一样嗥叫着,缘着搭在寨墙上的十余架木梯蚁一般鱼贯而上。墙头上的叱吼声、呼应声、兵器格挡声、惨嚎闷哼声,几乎就没停止过。从卯时到午时,整整一个上午,营寨正面随时都在经受着考验,惨烈的拼杀根本就看不见尽头。一段百八十步不到的寨墙上,到处都喷溅着双方士兵的鲜血,好些地方黄褐色的夯土被血彻底浸透了,变成泛黑的殷红色。墙头上生铁盔和翻皮帽子随眼可见,秃尾掉簇的羽箭和折断的兵器丢了一地。寨墙两边的墙角里胡乱堆叠着双方战死兵士的尸首,有些尸首断肢来不及搬运,就在人们的脚下被踢来踩去一一仗打得太紧,谁都抽不出人手清理战场。

    寨墙已经几番易手,每回都是姬正带着敢死队再夺回来。也幸好商成跟着先前战死在这里的卫军校尉学了这一手,把五十个老兵编成两组预备队轮番堵窟窿,不然这座营寨早就被敌军踹平了。

    四月初的阳光已经揭去了春天里煦暖的面纱,露出它炽热的面目,肆意喷吐着热情炙烤着大地。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急促的号角,随着号角声,一队穿褐色皮甲的大帐兵从大方阵里分裂出来,旋及排成三行曩曩前进,皮靴子踩起漫漫一圈浮尘,再加上大帐兵边踏步前进,边把手里的弯刀有节奏地拍得护着胸口的皮盾蓬蓬直响,因此上百多人的队伍,看起来倒颇有几分雄壮凛冽的气势。

    正在墙头和敌人混战的商成也听到了这声音。他把手里的矛狠狠地攮进一个敌人的肚子里,把那个突竭茨人撞出垛口,看也没再看那人一眼,跨两步顺手抄起嵌在土墙上的一把腰刀,双手握住斜着从上到下一挥,一个背对着他的突竭茨兵脊背处的长袍子立刻裂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顷刻就涌出来。那个敌人立刻抛掉弯刀,昂着头双手背转过来拼命在背上又抓又挠,脚下蹒跚几步,便一头栽下了寨墙。

    商成抬起头打量那队上来的大帐兵时,姬正也解决自己的对手,左手攥着鲜血迸流的右上臂右手里绰着把弯刀靠过来,斜睨寨墙下一眼便道:“怕是守不住了。”

    “心理战罢了。”商成鼻子里哼一声,对姬正的话不置可否,偏头避开一个突然跳上垛口的敌人挥过来的弯刀就手一探一一跳上垛口的那个突竭茨人胸膛上插着半截腰刀,一声嚎叫又翻下垛口一一头也没回问道,“你手里还有多少人?”

    姬正跟在商成背后,舔着淌到嘴边的血水说道:“能站起来的,不到十五个。”

    商成咬着腮帮子,掐着个敌人的脖子朝墙头夯土中凸楞出来的一角砖石上使劲一掼,噗地一声响,那个刚刚还哇哇乱叫的突竭茨人身体猛地一挺,手脚立刻软耷耷地垂下来他松开手,也没管那敌人的死活,转身望着姬正,问:“去老营搬救兵的人回来没有?”

    “回来了。”姬正吐了嘴里的血水,说,“李将军说派不出人;还说,谁敢临阵退缩,前头死的几个官就是榜样。”

    自打从范全那里知晓老营里存有铜钱十二万缗之后,商成就已经料想到自己不可能得到更多的人手,所以姬正转述的李将军的话,他一点都不吃惊。他舌顶着上唇弓着嘴略一思忖,已经拿定了主意,扬起声气喊一声:“赵石头!”正守着前面一处垛口的赵石头听他喊,立刻把位置交给一个乡勇跑过来。

    “去传我的令:放火烧仓!”

    赵石头嘴里应声,一蹿就跳下寨墙,在地上打个滚,爬起来就跑。

    “包坎!”

    “到!”已经成了个血人的包什长应声出现。

    “传令:所有人上寨墙!”一枝羽箭日一声从商成耳肩之间蹿过去,三个人却都站在原地连眉眼都没动一下。

    “是!”

    商成望着营盘里一柱接一柱滚滚而起的黑烟,看着面无表情神色疲惫走上寨墙的兵勇,对姬正说:“把你的人也派上来吧。不用留预备队了。”姬正立刻从怀里掏出面小红旗,背过身对着下面挥舞几下,十几个坐在墙角里的兵士默不作声都站起来,拿着直刀顺木梯就上了左右的墙头

    突竭茨人最终还是没能夺下丙字营,他们也没能攻破赵军的老营,在所有人都以为赵军的败亡仅仅是个时间问题的时候,突竭茨人又一次吹响了退兵的号角。这一次是真正的退兵,他们不但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老营和丙字营,也放弃了已经占领的戊字营,在戊字和丙字两座营盘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中,突竭茨人缓慢但是毫不迟疑地向北方撤退了。

    突竭茨人的黑色军旗在几里外渐渐变得模糊时,南面的官道上出现了大赵的赤色军旗。这是经南郑过来的八千援军

    接下来的两天里,为了争夺屹县县城周围的几处位置重要的村寨,赵军和突竭茨军发生了一系列战斗;四月初十,南下的突竭茨大军和北上的燕山卫军在屹县以北霍家堡以西的周家寨附近激战一天,直到天黑时分,突竭茨人依然扼守着这座连接屹县和北郑方向的重要通道。四月十一日,分散在屹县境内的突竭茨人各部开始向周家寨集结,陆续向北撤退;十二日晚,突竭茨人放弃周家寨;十三日,放弃盘龙岭

    也就是在突竭茨人放弃盘龙岭的这一天,西向的突竭茨人停止围攻端州府,携带着掠夺来的物资,驱赶着俘虏来的人口,开始向北郑撤退。

    也就是在这一天的傍晚,从屹县南关大营出发的燕山右军两个营七个哨共计五百余人,突然出现在依旧控制在突竭茨人手里的赵集附近。进入集镇时,赵军只遭遇到零星的抵抗,唯一算得上激烈的战斗发生在进攻一处高墙大院的老宅时,当赵军用弓弩压制住墙头的突竭茨人,并且找来横木撞开大门之后,被堵在宅院里的几十名突竭茨兵就再没给赵军造成什么麻烦。

    “留两个活口。”这是商成在宅院大门轰然豁开之前下达的唯一命令。

    如今他戴着双翅压鬓镔铁兜鍪,穿着校尉以上高级军官才有资格穿的缀铜片熟皮软甲,腰间悬着腰刀,扎着护腿,脚上蹬一双软底皮靴,冷冰冰地凝视着这座在沉沉暮霭中愈加显得幽暗深邃的老宅院,慢慢地踏上台阶。他的兵们举着火把拿着打执着枪,飞快地从他两边鱼贯涌进前院。几具突竭茨人的尸首倒在庭院里,右边的角门也躺着两个被砍得血肉模糊的人;短暂急促的兵器相加声从左右两边还有后面传来,还有人濒死前的长声呼号。

    他没有进堂屋,只是安静地压着刀柄伫立在庭院里。包坎带着几个兵士散在他的周围。

    很快地,两个哨长装束的军官就从左右两边的角门里出来,疾步走到他面前举臂行军礼然后向他禀告,这里既没有大帐兵,部族兵也只有六七十个,其中有一部分还是伤兵。

    “问过话没有?”商成盯着堂屋门楹问道。门楹上有块醒目的灰白色长方形大斑块,很明显是是匾额被扒掉之后露出来的空余一一那灰白色是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问过,突竭茨狗的后卫在未时就过去了,这里留的不是伤兵,就是没了坐骑掉队的。”

    “后卫有多少人?”

    “大约五百人,不到六百匹马。其中有一百二十大帐兵。”

    五百人啊,还有六百匹马。商成的眉梢跳了下。没有马匹的话,他还能想办法把这五百人留下一部分,但是敌人是骑兵,转移运动都快,从赵集北去五十里地都是一马平川的官道,正适合突竭茨行军;再说还有一百多大帐兵。算了,他把追上去的心思打消掉,吸着气让自己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唆着嘴唇问:“还有呢?”

    “后院的柴房和院子里有三四十具尸体,大多是女人和十岁不到的娃娃。据找到的这户人的家仆说,这些都是被掳来的,我们挨个检查过,”

    商成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一从撤退变逃命的突竭茨人开始杀人了!他的喘息登时粗重起来,压着刀柄的手也在扑簌簌发抖。他绷紧了嘴唇,死死盯着堂屋里黝黝的黑暗。

    “没有大人要找的怀孕妇人。”

    一听部下这样说,商成几乎静止呆滞的心脏立刻砰砰砰地狂跳起来。他的脸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咽口唾沫说道:“继续搜,看有没有漏下的敌人,一定要留意有没有庄户乡亲侥幸活下来,对他们要及时救治。留两个听话的活口,其余的都砍了。找找看宅院里有什么吃的,不行就自己做。”

    两个哨长领命去了。范全和姬正从外面进到院落里,禀告说整个赵集的突竭茨人已经全部肃清了,留了四个活的,领着士兵去找被关押起来的乡亲。他们分头去看过,有怀着娃娃的女人,但是打听来打听去,就是没有找到怀孕六个月的年轻孕妇。

    听了他们的汇报,商成的心情是既紧张又轻松,紧张的是莲娘可能还在突竭茨手里,可能已经被带去北郑了;轻松的是莲娘可能还活着。打周家寨时,他从一个被卫军解救出来的女人那里了解到,莲娘还活着,但是突竭茨人逃跑时,第一批带走的人就有莲娘

    “布置两重岗哨,今天晚上我们就歇在这里。派人向李将军禀告,敌人已经放弃赵集。派尖兵探子沿官道向北侦察,摸清沿路情况”

    他正在给两个哨长下命令,赵石头鬼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外面拖着脚进来,被他接连招呼了两三声都没醒过神,还是用一副失魂落魄的眼神瞪着他。

    商成的眉头倏地皱到一起,眯缝着眼睛就象要把赵石头看穿一样,慢慢地问道:“你,看见莲娘了?”

    “啊?”赵石头突然瞪起眼睛尖叫了一声,半天才清醒过来,眼神慌乱地躲避着商成探询的目光,使劲地连连摇头道,“没,没看见,我我怎么会看见嫂子。”他强自在脸上挤出点笑容,哑着嗓子说,“我我要是看见嫂子,还会不,告诉”他突然说不下去,捂着脸一气蹲到地上,眼泪顿时从指缝里淌出来,呜呜地哭道,“我能不告诉你吗?呜,我婶,我婶一家九口九口啊,都死啦全死啦啊呵呵好惨啊”

    商成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乎蜷缩成一团的赵石头,良久才慢慢地说道:“你起来,带我去看看你婶子一家。一一把俘虏都押过来,用他们的头来祭奠我们的亲人。”

    最后一句话是从他牙缝里迸出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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