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6)腊八节(中)
不得不说,如今的霍士其已经不是商成才来时看见的那个霍十七了,这一点每人面前摆的五味粥就能看出来。这粥里不仅有松子核桃仁这些寻常干果,还有莲子、桂圆肉和红枣,连熬粥的米都不是平常的黄米,而是市面上极罕见的糯米;香甜黏稠的粥面上还撒着薄薄一层切成碎屑的葡萄干山楂糕玫瑰糖高粱饴,红红绿绿地配在一起,看着就让人直咽唾沫。商成忍不住一连喝了三大碗,直到瞥见莲娘不停地拿眼神剜他,才意犹未尽地对还要为他盛粥的二丫说够了。
看他吃得畅快,十七婶也高兴地说道:“小和尚只管吃,这边饭桶里还有的是。既然来了婶子这里,就千万客气一一这是我亲自到厨房熬的粥,下足了料,熬了满满一大锅哩……”
商成手压着自己的碗不让二丫抢去,嘴里道:“真是够了。”又转脸对另一张桌上坐首位的十七婶子说,“多少年没喝过这样香的腊八一一五味粥了。还是婶子的灶上手艺好,几时让莲娘过来跟您学几手……”趁他说话,一直锲而不舍的二丫终于从他手底下夺过了陶碗,又去给他满满盈盈地盛了一碗粥过来。
虽然心里明白商成说的是恭维话,十七婶还是高兴得喜笑颜开:“其实莲娘的手艺也不赖,不过比起婶子我,自然还要差上一些火候。这熬五味粥呀,它也有个讲究,要的是小火慢慢烧,锅里的粥汤只起咕噜泡不见滚,细细熬煮上一两个时辰,果子的香味自然就浸到米粥里。当初我才嫁过来时,柱子嫂还教我一个越熬粥越香的法子……”说到这里她突然没了声气,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又站起来离了座位,走到粥桶边重新拿碗捞了一碗粥,双手捧着递到柳老柱面前。
“柱子哥,我知道,为了当初的事,你心里还记恨着公泽,更记恨着我……”
她本来在大谈熬粥的方法,大家也听得津津有味,可她却忽然停了话头,众人便有些纳闷疑惑,再看她过去特意为呆着脸不怎么吃喝的柳老柱另盛一碗粥,众人就更是惊讶得说不上话。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女娃招弟和四丫,还捧着各自的小碗一个劲地舔嘴咂舌。除了这俩小娃娃,屋子里的人都知道,当初柳老柱为商成登霍家门提亲时,差点被十七婶的一番话气得病倒,虽然后来十七婶说合了商成和莲娘的亲事,但是他心里的气却一直没有消;如今他和霍家几乎断了来往,两三个月里,只有前两天大丫出嫁时,他才踏进了霍家的门槛,今天要不是霍士其亲自去请,他肯定也不会来吃这顿饭。
“……柱子哥,当初的事情,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求你体谅我,更不敢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一件事一一求你体谅体谅公泽。他也苦啊。柱子哥,这些年你也看见了,他们霍家人是怎么对待公泽的一一要不是如今大丫嫁了个好夫婿,公泽爹娘的牌位都进不霍家的祠堂……”说着话她就去擦眼睛,抹了好几颗泪水,才吞咽着声气说,“柱子哥,公泽经常说,当年要不是你,他和他老娘也许早就饿死了,要不是你一力帮扶他家,他也不能把书读出来,更论不上考秀才进衙门办差使。他还说,这辈子他感激天感激地感激父母,更感激老天爷让他遇见你这样一位好兄长。……就是我嫁过来之后那两年,若不是有你和嫂子里里外外地帮忙,大丫也未必能留得住。现在我都记得那年公泽去首府应试,寒冬大雪天的,你跑了二十里路请来大夫给大丫看热病,又拿着方子连夜去县城给她抓药,好歹把她的小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每想到这事,我心里就难受得……难受得……”她哽咽地说不下去。
柳老柱埋着脸,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唉,算咧,都过去的事情了……”
听他这样说,十七婶子脸上立刻转悲为喜,抹了眼泪就把手里的粥碗捧到柳老柱面前,恭谨地说:“好,我不说了。那从今天起,柱子哥你也不能再记恨以前的事,就和早前一样,该来就来该说就说,千万别再让公泽天天骂我是个不懂事的死婆娘。”
霍士其嘴角抽搐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骂自己婆娘。正在偷酒喝的二丫已经咕咕地笑出声,头上立刻被莲娘用筷子头轻轻敲了一下。商成反应快,马上撂下碗抄起酒壶,给霍士其和柳老柱斟满了酒,两人碰下酒碗各自喝光,这事就算彻底揭过去了。
柳霍两家的心结解开了,屋子里的气氛也愈加热闹起来,先是二丫喝多了酒撒酒疯,红着个脸蛋咿咿呀呀地唱了首不知道哪里学来的俚曲,俊哥哥俏妹妹的歌词儿让她挨了她爹娘好几句呵斥,还被月儿挠着胳肢窝追问半天谁是她的俊哥哥,她又瞧上哪家后生了。然后不怎么能喝的莲娘也唱了支《七夕谣》,三叠唱罢,所有人都夸她的嗓子好,惟独商成听不懂这三声一转五音一绕的燕山古民谣,回到家还扭着婆娘问,这《七夕谣》到底是唱的什么。
莲娘便一字一句地学说给他听: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引犁掘锄不输将。”
“自古燕山多男儿,开山辟道通中原;
由来燕境出好女,伏木扎桥不输将。”
“自古燕山多男儿,扬鞭拽马追胡张;
由来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输将。”
商成听罢就再也没有说话。这歌词太浅白了,浅白得就象是大白话一一它也的确就是大白话;它的内容也太简单了,无非就是男男女女一起开荒种地修路搭桥,又一起和外族人打仗。可要是仔细咀嚼,却又教人无比感慨一一仅仅一个“燕山女儿不输将”,就把燕山人那种顽强不息不屈不挠地坚韧性格描绘得淋漓尽致。
一直到夜都深了,他还是睡不着,莲娘清脆中带着坚忍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响,那直白的歌词,那似咏似叹的低吟,总是在他脑海里回荡,令他热血澎湃心情激荡。
“……自古燕山多男儿,扬鞭拽马追胡张;由来燕境出好女,擎弓搭箭不输将。”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默念着这首歌谣,一次又一次地感受着歌词里那雄浑苍然的豪迈气概。“不输将”,“不输将”,也许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辞藻,能比上这三个字里描绘出的那副朴素而壮阔的瑰丽画卷,也不会再有别的词,能形象地表现出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那种不畏天不畏地更不畏敌的豪气……
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院门。
莲娘比他警醒。他还在判断这敲门声是不是自己的幻觉的时候,莲娘已经支起半截身子,隔着窗户问:“谁呀?”
“和尚大哥,快开门!开门呀,和尚大哥……”
这声音里带着哭腔,既尖又细,在冬天里寂静的夜晚听得格外清楚,它宛如针扎一般直刺在人的耳朵里,商成和莲娘都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商成的手已经摸到枕头下的短刀柄,觉得心里稍微踏实一些,一手揽住浑身颤抖的妻子,扬了声音问道:“谁?是谁在外面?”
“和尚大哥……”外面的人已经呜呜地哭起来。这时候商成才听出来,外面不止有一个人。
“是二丫!”莲娘道。她胡乱地拽过炕头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裹就要去开门。商成一把拽住她,嘴里低声吼道;“我去!把裤子递给我!你别点灯!先穿好衣服!”
第二章(07)腊八节(下)
既然男人说不点灯,莲娘就没问为什么,摸索着坐在炕头穿衣衫。男人家的衣服简单,商成套上老棉裤,随手在炕上摸了条带子朝腰上一系,也没穿内衫和袄子,拽过出门揽工做活时的老羊皮袄朝身上一披,迟疑了一下,就掀了帘子出去。他本想带着刀子防身,转念一想又觉得多余,要是假和尚的事情东窗事发,官府派人来捉拿自己归案,而二丫是衙门捕快派来赚他开门的,他带不带刀子的结果都是一样。况且就他这院落的矮墙,手扒墙头一耸身就能进来,又何必让个女娃把门拍得啪啪响一一这不是给他通风报信么?
院子里的光线倒比屋子里强得多。月亮在深邃幽蓝的夜空中露着半边脸,在无数星斗的陪伴下,冷冷地注视着大地发生的一切。远处光秃秃的老槐树上鸦雀不惊。对面的姚三家里屋窗户上还映着晃动的人影,他还没满月的儿子哇哇地嚎哭着,声音既清脆又洪亮。几家邻居的狗只是在刚才二丫拍门时喑喑呜呜地咕噜了几声,现在已经没了声气,估计是又回到温暖的狗窝里睡觉去了。
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门外应该没埋伏着拿人的差役。
他那颗已经悬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慢慢地放下来,快走几步到院门口卸了门栓打开门一一敲门的人就是二丫。她还带着两个妹妹招弟和四丫。两个娃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哭她们就扯着姐姐的袄角跟着哭,黑咕隆咚地突然看见半天没动静的院门突然打开,然后就一个黑黝黝的高大人影立在面前,登时连哭也忘记了,都瞪圆了眼睛傻呆呆地仰望着商成。
“和尚大哥……”商成在里面取门拴的时候,二丫就已经不哭了,此时陡然看见商成,嘴一咧,泪水立刻跟着落下来。“和尚大哥……”
看见她落泪,连惊带吓的招弟四丫立刻扁了嘴要放嗓子。
商成赶紧说:“先别哭!有啥事进屋说!”就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小女娃,领先进院子朝堂屋走。
莲娘已经胡乱穿好了衣衫,堂屋里也点起了油灯,商成把两个娃娃放下,伸手就在桌上替山娃子女儿预备的一堆吃食里抓了一把,也不管两个小家伙拿不拿得下,全都塞在她俩手里,头也没抬就对莲娘说:“你去把院门拴上,然后带她俩进里屋哄着,这里我和二丫说。”他想,这是夜深人静的时候,稍微一声咳嗽就能传出去半天巷子,可不能把四邻都吵醒,要是二丫带来啥要紧消息要命事情,更是不能惊动其他人!招弟四丫更得避着,免得俩任事不懂的小家伙听了之后出去被别人套出话来……
莲娘没言传就照着他的话做了。
商成等堂屋里就剩他和二丫,才问道:“出啥事了?”
二丫一直站在脚地里抹眼泪,听他询问,带着哭音就说道:“我爹……娘……走了……娘也走啦……还有马车……老宋不在了……”她边抽噎边说话,好端端一句话立刻截作几段,有些字连个音节也没有透出来,就被她再咽回去。
为了让她平静一些,商成让她先坐下来,再把裹在旧棉絮做的暖套里的茶汤壶里倒出碗温水放她手里,伸手在她乱糟糟的头发上亲切地摸了摸,说:“你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家里出啥事了?”
“我爹娘都走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他们临走和你说啥没有?”
“没……”
问了半天,商成才大致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先是有人深更半夜来找她爹,然后她爹吼叫人套马车时声都变了调,她娘一直在抢天跄地地嚎;等二丫听到动静跑出来时,马车早就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声马蹄踩在冻得瓷实的硬地上的哒哒声……
听完二丫的讲述,商成皱起了眉头。他一边安慰二丫,一边思考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里的关键问题。首先,谁这么晚了会来找霍士其?他马上想到来人是衙门里的人。要是这样,不是霍士其经手的差事出了大差错,就是衙门里出了大乱子。后一种可能几乎马上就被他排除了。霍士其在衙门的兵科办差,这个部门只管与兵事有关的征兵征役乡勇训练和选调,相当于县衙的武装部,既不管钱粮也不管刑律,衙门出再大的乱子,也难得波及这部门。相比之下,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倒是相当大一一难道说霍士其在差事里乱伸手,被人抓住了把柄?又或者,他替自己伪造户籍材料的事情被人揭发出来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猛然揪紧了。要真是户籍身份的事情,他自己吃官司是小事,只怕还要牵连进来不少人,霍家柳家还有高小三以及高小三丈人一家几兄弟,都会被连累……自首的念头紧跟着就冒出来一一那,莲娘怎么办?
不可能是这事!他马上在心里安慰自己。谁吃饱了撑的去翻这半年前的旧簿册?可……可是,要不是这事,那就只能是霍士其贪墨钱粮被人抓了现行。这更可怕!在如今阖燕山卫上上下下都在积粮备战的情势下,霍士其要真做出这样的事,那已经不是砍不砍头的问题了,而是就地砍头还是收押后审了再砍的问题……而且听二丫描述她娘当时悲惨凄凉的光景,倒真象是霍士其出事了。可这种时候,十七婶子她不赶紧去通关系找人说情,反而寻死觅活地跟着男人一起走,是个什么意思?又能起个什么作用?
他思索着问道:“来找你爹的人,你见着没?穿啥衣服?”
“没……”经过他半天劝说安慰,二丫说话时虽然还红着眼圈,情绪也很低落,不过已经不象刚才那样一说话就哆嗦抽噎了。“没看见人,就听见他们拍门……”
“你仔细想想,他们拍门时怎么说的?”
二丫低着头想了想,说:“好象就是喊开门,一直在喊,声音很大……”她是个贪杯的姑娘,晚上人多热闹,霍士其两口子和柳老柱又揭过了隔阂,大人们光顾着说话,谁也没管她,她就偷偷摸摸地多喝了几碗,睡下时已经醉得不成样,那俩人拍门拍得山响,也没能把她彻底吵醒;她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来人一直在喊“霍家老爷快开门!”
“他们喊的是‘霍家老爷’?”
二丫肯定地点点头。
看来不是衙门里的事。要是衙门里来的人,他们不会这样客气。既然不是衙门里的人,那么来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一一他们和霍士其非亲即友!霍家氏族里的人不大可能,他们和霍士其的关系最近才好转,即便族里出什么大事,一时半刻也不会指望他;况且霍家人有头有脸的几乎都在集镇里,要真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霍士其也不可能跑去套马车。路远才要用上马车,事情肯定发生在远地方;远地方,出事情的人和霍士其的关系还挺密切,那就只能是县城里的霍六或者大丫……
再想到十七婶子的嚎哭……
难道说大丫她……
商成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不敢往下再想,强自摄住心神,问道:“他们还说过什么?你爹你娘又说过什么?你把能记得的每一句话都告诉我,不管是谁说的!越详尽越好!”
可二丫记得的就是这么一句“霍老爷开门”,别的就只是她娘的哭声和她爹气急败坏的吼叫。
这时候莲娘已经在里屋把招弟和四丫两个小丫头都哄睡了,出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大丫生病了。”商成没敢把他推想出的可能说出来。“十七叔和婶子都进城去探望她。他们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丫说,她还直当叔和婶子出事了哩。”他现在才发现自己拿来系裤腰的带子竟然是莲娘的裤腰带。好在二丫是个粗心姑娘,惊慌失措下压根没注意到这些教人尴尬的细节。
商成站起来,对满脸狐疑的妻子说:“你和二丫他们睡里屋,我去偏屋睡。明天我进城去看看到底是啥事。”
第二章(08)谷少苗之死(上)
商成心里惦记着霍家的事情,半宿都没睡踏实,迷迷糊糊听到窗外传来第一声鸡鸣,他就赶紧起来收拾。
灶房里已经亮起了灯,昏黄的光线把一个人放大了的身影投射在墙上。
他踅到灶房门口看了一眼,莲娘正坐在灶洞前打盹。
一股暖流立刻涌进了他的心田。他佝偻着腰走进低矮的灶房里,在妻子头发上抚摸了一下,叫醒了她,然后亲昵而关切地说:“你怎么也起得这样早?快回屋去睡了!”妻子的脸颊被灶火跳动的鲜艳光亮映照得通红,比俩人成亲那天还要红。他拈起莲娘头发里的一截碎麦杆,说,“你去睡吧,我自己能行。”
“好。”莲娘含混地答应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是她立刻就清醒过来,嘴里轻轻地“呀”一声,马上就隔着灶台去掀大锅盖子。还好,虽然锅里已经结出了一圈圈的白水垢,好歹还剩着两舀热水。她马上把热水都舀到木盆里,然后给一个大碗里也倒了小半勺,兑上些凉水,再把盆和碗都放到屋檐下,然后把一碟子刷牙用的青盐也拿出来,放在灶房门边的高脚凳上。她一边利落地做着这些事,一边对商成说:“看我,睡过头了,要不是你起来了,水都快熬干了。一一你先刷牙洗脸,我去拿些酱。”
商成洗好脸再进灶房时,靠墙的小木桌上已经摆上了碗筷和简单的吃食。粥是昨天莲娘就煮好的五味粥,又经过大半夜的温火浅熬,变得愈加喷香粘稠;粥碗旁边是装馍的大陶碗,几个蒸着热汽的白面馍散发着令人倍感饥肠辘辘的香味;一把洗过的冬葱嫩生生地搁在桌上;还有一碗酱……
他昨天晚上在霍士其家喝的就是粥,半夜起来两泡尿一撒,肚子早就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如今看见吃食,哪里还忍得住。他二话没说就在桌边坐下来,左手馍右手粥,一眨眼工夫就喝了两碗粥吃了四个馍,这才驱赶走烧心烧肺凉肚皮的饥饿感。
莲娘没有动筷子,而是坐在旁边看着他吃。
妻子给他盛第三碗粥时,他才发现这个问题,问道:“你怎么不吃?一起吃……”
莲娘笑着摇摇头,说:“我现在不饿,待会子和二丫她们一起吃。你先吃,吃好喝好赶紧到县城打问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心里总是担心,怕是大丫出了什么事。”她怎么吃?这馍是用贡面做的;家里的贡面就那么一点,她吃了男人就没的吃,而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能和在外面干重活卖力气的男人抢。
商成就着蘸过酱的冬葱把碗里的粥喝完,伸手抹了抹嘴,安慰她说:“大丫能出啥事?顶多就是两口子打架,她男人干不过她,就跑来岳丈家找帮手。”他拍一下肚子,表示自己吃喝好了,又说道:“我这就进城去。天一亮你就去柱子叔家报个信,别让他们瞎担心,回头再说咱们不会做事。”说着话就站起来朝外走,一只脚踏出灶房门,又扭脸对莲娘说,“你把那俩馍先吃了,垫垫肚。一一二丫妹子闹腾半宿,谁知道她们几时才醒呢?你可别饿出毛病。”
莲娘“噢”了一声,叮嘱他道:“你也快去快回。不管出啥事,先回来报个信。别让家里担心……”
商成答应着去了。
莲娘低垂着眼帘,胳膊肘撑着桌边发了一会呆。姨姨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现在哪里有吃饭的心情?半晌她才拿男人用过的碗给自己盛了半碗粥,就着酱喝下去,算是一顿早饭。两个商成特意留给她的白面馍,她碰都没碰,又连馍带碗重新放回笼屉里。她熄了灶火,封了煤炉的风道,胡乱洗了把脸,看看东方天色已经泛白,便出门去柳家报信。
她到柳家时,柳老柱正慌慌张张地朝外面走,一见她的面,劈脸就问:“出啥事了?!”
看来他已经知道昨天晚上霍家出的祸事了。想想也是,霍士其家又是有人半夜敲门,又是吆喝着套马车赶夜路,二丫更是带着两个妹妹从镇东头哭到镇西头。霍士其一家闹出这么大动静,又没可能遮掩住庄户们的耳目?
在来的路上,莲娘就一直在想怎么开口把事情告诉柳老柱,怎么说才能教柳老柱不焦急不担忧,被柳老柱这一问,登时就有些支吾语塞,又瞥进周围还有早起的人,瞧见自己和柳老柱站在院门口说话,个个都是一脸好奇,急忙说道:“没啥事,是大丫两口子闹意气撕打起来了,她男人管教不了自己婆娘,只好跑来十七叔家搬救兵……”
周围人立时发出几声善意的哄笑。还有个家伙说:“看来当官的大人一样怕老婆呀。”这话令人们笑得更加开怀。
柳老柱没笑,追问道:“那二丫深更半夜哭个甚劲?还跑去你家?”他这一次倒是难得地不木讷了。
莲娘心里奇怪,柱子叔一大早门都没出过,怎么把事情了解得这样清楚?她马上看见隔壁邻居家院墙后站着一个女人,心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一一肯定是这个碎嘴婆娘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就既想讨好又想瞧热闹地急急忙忙跑来告诉柳老柱。
她马上编了个瞎话,说:“二丫昨天晚上酒喝迷糊了,叔和婶子出门时。她说了几句不该她说的话,被十七叔打了骂了,这才跑我们家去避风头。”
他们说话的时候月儿就站在门边听。她可比她爹聪敏,莲娘两句话一说,她就猜到其中另有故事。她走上来悄悄拽一下柳老柱的袖子,便对莲娘说:“嫂子还没吃饭吧?正好,我刚刚蒸了馍,还有昨天的五味粥,进来一起吃。”
莲娘摇头说道:“不吃了。我还要上街买点东西,就先走了。”
“和尚大哥在家不?”月儿马上问道。
“……他还在睡觉。”莲娘朝月儿使了个眼色,对柳老柱说,“他说今天晌午请叔过去出饭……”
莲娘前脚走,月儿和柳老柱后脚就到了商成的院落,三个人再加上刚刚醒来两只眼睛都哭得通红的二丫,都聚在堂屋里,一起苦苦地等待商成从县城里带回来消息。
晌午不到商成就脸色苍白地回来了。
四个望眼欲穿的人一起迎到院子里,几乎是同时问道:“大丫(我姐)出啥事了?”
商成一个字都没说,拨拉开妻子递上来的毛巾走到檐下,找个脚凳坐下。
他这付模样,众人心里都是一沉,又都不敢骤然上前询问,生怕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是最可怕的消息。院落里登时静得让人心悸。招弟四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这凝重肃杀的气氛让她们本能地感到害怕。两个小家伙抱着大人的腿,嘴一咧,扯开嗓子“哇”地一声就哭开了。
她们俩这一哭,二丫头一个忍不住,撕心抓肺地喊一声“姐”,连音都哭不出来,泪水就滚滚地涌出来。月儿张大了嘴出不声,扯着她爹袖子浑身直哆嗦。莲娘拿着毛巾已经傻了,眼泪扑簌簌就掉下来。只有柳老柱见惯了这种事,还算沉得住气,抚着闺女的头,一个劲地叹气。
“哭什么?大丫没事!”商成心烦意乱地吼了一句。
什么?大丫没事?所有人立刻都不哭了。但是众人琢磨出这话的滋味之后马上又面面相觑,再一起盯着商成。既然亲人没事,那你摆出这付丧气脸做什么?
“谷少苗死了。”
第二章(09)谷少苗之死(中)
谷少苗死了?
所有人立刻长舒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既然死的人不是大丫,不是他们的亲人,那死了就死了呗。可看着商成充满忧伤的沉重表情,大家也不好当着他的面表现出自己的欢喜,都陪着他做出一脸的伤感。
问题是,这个死了的谷少苗是谁?他又和霍家是什么关系,怎么能让霍士其两口子半夜三更地套马车去奔丧?
莲娘和月儿都望着二丫,以为她肯定知道,可二丫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姐夫谷大人,她还不知道她家竟然有姓谷的亲戚;难道说这个过世的谷少苗是姐夫家的什么亲戚?她犹豫了一下,才嗫嚅着把问题提出来。
商成两手搭在膝盖上攥着自己的裤腿,呆呆地凝视着院落里已经只剩下光秃秃枝桠的桂花树,良久都没说话。过了好半天,他才搓着自己冰凉麻木的脸颊,长长叹口气,缓缓地说道:“谷少苗,就是你姐夫……”
他凌晨出门,一路紧赶慢跑,二十里路只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赶到县城时天色才刚刚放亮,城门也才刚刚打开,整个屹县城都还沉浸在漫长冬夜的安静和沉寂中。因为他现在还根本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没马上到处找人打问大丫夫婿的住址,而是凭着记忆先去找霍六伯的宅院。几个月前大丫曾经带他去找过霍六伯,大概的位置他还有些印象,再在路上找两个早起挑水的人打听了一番,于是很快就找到霍六家所在的那条街。
和上次他来时清净的模样不同,如今这条街上显得有些纷乱和嘈杂。还隔着很远,他就看见街口围着很多人,隐隐还能听见吹鼓哀乐声。既在街头看热闹的人群时不时地闪开一条道,让人和马车进出。进进出出的人都是行色匆忙形容肃穆。
是大丫?他几乎是本能地把霍士其夤夜进城的事和眼前的光景联系到一起。他的心里咯噔一下,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就从背心一路弥漫到全身。难道大丫她……她……
不!不可能!绝对不会是大丫!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他定了定神,从看热闹的人群里挤出一条路,直奔办丧事那家人的斜对面一一那里就是霍六伯的宅院。
霍宅的角门处站着个神色黯淡木然的家仆,他还没走到近前,那家仆就朝挥着手警告他说:“看热闹的站远点!别挡着路!”说着话他也闪到一边,然后几个一看装束打扮就知道是衙门差役的人,抬着方桌扛着木凳子从角门里鱼贯而出,停也没停就踅进对面办丧事的那处院落。
商成也避让到墙边,等衙役们过去,他才对看门的人说:“劳您驾,请问……”
“去去去!”他的话没说完。那人就已经很不耐烦地撵他。
“……请问霍六伯在家吗?”
听他嘴里**“霍六伯”,那人的脸色登时缓和不少,但还是挡在门口没让他进去的意思,也不去替他通报。那人上下打量着他问:“你是哪位?你找我家老爷有啥事?”
“……我从霍家堡来。”
这个含混的回答让那人的脸色愈加地平和,他垂下眉眼,稍微躬了腰,低了声气问道:“您找我家老爷有什么事?”
这霍家家仆一再的追问让商成有些不耐烦。他忍住心里的焦虑和急噪,打断那人的话:“你去通报霍六伯一声,就说霍家堡商成求见。”
“我家老爷不在家……”
“他去了哪里?”
“老爷就在对面的谷大人府。”
商成几乎想一拳头擂在这家仆的脸上。这饶舌的家伙,他就不知道把话一口气说完?这谷大人府又他娘的在什么地方?
“谷大人昨天半夜殁了,我家老爷半夜就过去帮忙,到现在还没回来。”
死人的那家姓谷?大丫的丈夫就姓谷,还是个什么正七品的官,难道那办丧事的宅院就是大丫的家?难道说那家人正在办大丫丈夫的丧事?不可能!据说这谷大人的两个儿子也在城南的转运司办差事,好象还都是有职有衔的官,他们也能被尊一声“谷大人”……
他掉转头就朝那家回荡着阵阵鼓钵丧乐的府邸走过去。
谷宅的大门上已经用白纸糊了门神,门楹下的四个大红灯笼也全罩了黑,黑纱白幛的招魂幡沿门洞挂出了一长溜。两边门柱上还残留着红喜联的碎纸屑,雪白的院墙上还留着大红双喜字下缘的半边“口”一一这看来刚刚办过喜事不久又紧跟着办丧事,匆忙间遗留下来的疏漏。宅院大门前足有半亩地大小的空场地,一看就比霍六的院落排场气派。空地上拴马桩下马石应有尽有。两边靠青砖假墙停着好几辆马车,立在车辕边的车夫们有的动张西望,有的裹着羊皮袄抱着马鞭低头不语,个个都是神情呆木。不断有人从谷府里出来,或步行或上车,也不断有人从街两头赶来吊丧,门口的司仪耷拉着眼眉嘴角,一付伤心痛苦模样,捧着谒贴拖长了声气大声宣告新来吊丧者的身份姓名。
商成越走近这谷大人的府邸,心里就越犯嘀咕。他过去了该怎么说?是说找霍六伯?还是说来找霍士其?人家在哭哭啼啼地办丧事,他莽莽撞撞地跑来找人,这种情况下主人家就是抽他顿鞭子,他也不敢还手一一可他还不能不去找霍老六!
就在他迟疑犹豫的时候,一个吊丧出来的人察觉到院墙上的瑕疵。那人皱着眉头又转回去,附身在一个大门口恭迎答谢的中年人耳边说了两句。两个拎着水捅拿着抹布的差役马上就从谷府里跑出来,在那人的指点下,很快就把那点刺眼的红色抹得一干二净。
那人带着两个差役沿着院墙巡视了一回,看看再没什么和丧事格格不入的地方,才满脸阴霾地朝门口的中年人拱拱手,低着头朝街口走。
商成马上迎上去,还隔着好几步就朝那人施礼:“李先生……”
李其一楞,抬了眼仔细盯了他两眼,才还了半个礼,拱手说道:“是你呀,商壮士,你也来……”他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一顿改口说道,“你来……找我?有事?”
“我找霍六伯……”商成不知道这样说李其能不能明白,马上又接一句,“找十七叔也可以。”
“他们就在里面。”李其朝背后的府邸指一下。他瞄了一眼商成,马上就明白过来,凭商成这身穿着打扮,谷府的人不可能放他进去,而且现在谷府里乱成那样,谁还会理会商成?他想了想,皱起眉头说道,“事情要是不紧要,你就别过去了。要是急事,一一你且和我说,我去转告他们。”
知道霍六霍十七都在谷大人府上,商成心里更着急,他急惶惶地问道:“谷大人和霍家是……”
李其摇头叹气,说:“谷大人就是霍公泽的佳婿,可怜他才成亲不到六天,如今撒手抛下妻儿……”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这死了的谷大人果然是大丫的丈夫!只是可怜了大丫这姑娘,她才十六,刚刚过门不到六天,男人就……商成脑子立刻嗡嗡乱响,都不知道自己和李其说了些什么话,也没听清楚李其和他说了些什么,等他清醒过来时,李其已经走出去好远。耳边还传来李其的声声咒骂:“……奸佞!奸佞害人!奸佞误国!谷少苗,谷大人,你死得冤呀!死得冤呀!”
商成知道自己的身份进不去谷府,而且即便人家让他进去,眼下这当口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有赶紧往回走。他还得把消息告诉家里的人,让他们别为亲人们担心一一刚刚成为霍士其女婿的谷少苗谷大人当然还不能算是亲人……
第二章(10)谷少苗之死(下)
商成刚刚把他所知道的状况告诉几个人,霍士其家的车夫老宋就慌慌张张地找过来。跟他一同过来的还有霍六的大儿子。寒冬腊月的天气,墙垣壁角房顶上还积着雪,凛冽的北风还在顺着领口袖口往衣裳里钻,老宋和霍六家老大却都是一身汗,脸上宛若挂着霜,头顶上淡薄的汗汽缕缕袅袅。他们胡乱地和柳老柱与商成见过礼,也顾不上多说两句,霍六家老大马上就牵着招弟四丫两个女娃朝外走,边走边还招呼二丫赶紧跟上。
老宋还给柳老柱捎来霍士其的话,无非是他把家里的事情都托付给柳老柱和商成。
商成把二丫他们送到巷口的马车边。他边走边问,谷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这事老宋也说不清楚,霍六家的老大也只知晓一些,仿佛是因为朝廷派来的什么大员巡视屹县城南大营时,对帐时发现帐目上有几处不清不楚的地方,查来查去,最后不知道怎么就牵扯到谷少苗身上。谷少苗认为帐目显然被人动过手脚,拿这个作凭据显然有失公允,应该将卫牧衙门的大帐也提来对照,有能教人信服;而且他以为大员也没有盘查卫司大库的权利,所以和那大员顶撞了几句。结果那大员立时掀翻桌案,当场剥了谷少苗的官服撤了他的差事,叫随从一顿乱棍把谷少苗撵出南城营。谷少苗本来就有头晕心疼的老毛病,又当众受到那么大的侮辱,心里又羞又气又急,没等回到家,人就已经不行了……
商成问:“那个朝廷派来的什么大员,他凭什么查帐,凭什么处置谷……谷大人?”
霍六家老大把两个小妹妹抱上马车,再让二丫也坐进去,自己掏块手帕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苦笑着说:“妹夫……唉,谷大人的性子太直,说话做事都不绕弯子。其实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帐目错了,可以要求重新核对,就算真有失误,也分登记造册时笔误的无心之过和有心为害。”说着又是一声叹息。“他都不看看,人家是公爷,身份尊贵,又是领兵打仗的将军,对付他就象对付……嗨,他却偏偏要拿鸡蛋去碰石头,结果呢?……最可怜的就是大丫妹子,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商成的眉头立刻皱到了一起。
自打他知道谷少苗去世后,就一直很同情大丫的不幸,也替这个小姑娘感到悲伤和惋惜,更觉得她这样的年龄不该经受这么大的磨难,可他从来没把心思转到丧夫之后大丫该何去何从这方面,直到听霍六家老大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个残酷的现实一一大丫如今已经是寡妇了。
他的嘴蠕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难道说这时代的寡妇就不能再嫁了?或者说,象谷少苗这样人的妻子,就没有重新选择自己生活的权利了?
好象也不是这样。据他所知,他听说的寡妇再嫁的事情就有好几例,当初别人给他提的亲事里,也有个赵集的小寡妇;再比如他家对面的姚三娘子,就是前夫病逝后再婚的。但是他又有些不确定,因为这个时代平常百姓的生活和官宦人家的生活是迥然不同的,许多在百姓眼里司空见惯的平常事情,在官员和读书人眼里就是另外一码事,象霍六的亲姐姐,年轻时嫁去南郑没两年男人就得急症死了,她也一直没再嫁……
送走二丫他们,他转回家时,看见莲娘已经替他收拾起一身黑色衣袄。
他突然感到十分地内疚和惭愧。哎呀,他早上一听说谷少苗的死,就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报信,竟然忘记了最基本的礼节,他本该进去给死者鞠三个躬的。
莲娘倒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本来就不能进谷府去吊唁大丫的夫婿。按乡里习俗,不是至交亲朋的话,没有死者家里的通报而擅自前去吊唁,是对死者和死者宗族极不尊敬的行为,他和谷少苗既非亲又非故,当时找什么理由去凭吊?也幸好他没冒失地找上门去,不然不仅他自己下不来台,连带着霍士其也会被人笑话一一他竟然和一个不知道礼仪的庄户人结交……
但是他现在得去奔丧。霍六家的老大已经来过,虽然他是来专程来接二丫三姊妹进县城的,但是他也通报过谷少苗过世的消息了,所以于商成和柳老柱都得马上去谷家奔丧吊唁一一他们是谷少苗的丈人霍士其的朋友,霍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他们有责任向朋友表示自己的悲伤、同情和慰问。这是朋友之间的“义”。
商成沉默着听完莲娘的话,思索着点了点头。妻子的一席话很有道理,这也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直到傍晚,他才和柳老柱从县城奔丧回来。
一直等着他们的莲娘和月儿马上端汤拿馍伺候他们俩吃喝。吃罢晚饭,他把柳老柱两父女送到巷子口,等转回来熄灯躺到炕上时,他郑重地对妻子说:“你以后要经常指点我。好些事情我都不大明白,也不知道做得对不对。”
霍家的事他暂时帮不上多少忙,霍士其的宅院有柳老柱照看,不需要他来操什么心,于是他就赶紧借了柱子叔的驮马,把货栈分发给山娃子的粮钱绸缎还有自己给山娃子一家人预备的年货,都送去李家庄。对他的到来,山娃子两口子都是喜出望外,杀鸡割肉地款待他,一心要多留他住几天,但是他心里记挂着霍家的事,只在山娃子家歇了一宿,就匆匆忙忙地赶回霍家堡。
霍士其一家人一直都没回来。直到腊月二十二那天下午,他正在灶房里和面预备烙一锅葱油饼子,才有人跑来告诉他说,霍家的马车回来了。那人还看见霍士其和二丫从马车里把十七婶子搀扶出来。
他丢下手里的活计就去了霍士其的新宅院。
十来天没见面,霍士其的面容更加地黑瘦,连鬓角的头发都变得既蓬松又稀疏,还杂着几根清晰的白发;他的眼神和脸色都透着一股深沉的痛苦和深深的疲倦。看见商成进来,他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把手指了指桌案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说话。
商成安慰他道:“叔,您也不要太难过,毕竟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更需要敞开胸怀。您放心谷大人的事情,到时候官府里自然会有个说法。我今天过来,主要是想劝慰您和婶子一句,您和我婶子劳累了这么多天,一定要好生休息将养一下。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情,柱子叔都能处理好;要是柱子叔忙不过来,我也能帮把手。我已经和莲娘说过了,这段时间您家里的饭食就由她来做,有什么家务事也尽管交代给她,务必要让让婶子多歇歇……”
霍士其一边听他说一边落泪,抹着泪花亲自给他斟了碗茶汤,递在他手里。失魂落魄地躺在里屋炕上的十七婶子,在听他把事情安排得这样细致周详之后,更是忍不住哽咽地让二丫代替自己出来说两句感谢话。
又说了一会话,商成这才问起谷少苗的身后事如何安排。
“守过五七,他们就要扶柩回原籍。”
谷少苗那两个在屹县城南转运司当差的儿子,如今已经向衙门报了丁忧,只等依照他们的乡俗守灵守过五七三十五天,他们就会把谷少苗的灵柩送回定州老家。大丫,两个谷家后辈和他们的家小,以及谷少苗的两个侍妾,全都要回去。他们要在定州老家为谷少苗服三年的斩衰丧期……
商成从霍家出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天空中又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白色。
这似乎预示着,他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小年,就将在这接天蔽日的白色中度过。
也就是在这个雪花飞舞的时候,如今的屹县县令被燕山卫牧府的差官解了职,并以“徇私舞弊欺蒙上官”的罪名即刻押解燕州。腊月二十八,一声冬雷震得端州城摇摇晃晃一一端州府知府、知州、通判、巡检……十一名官员牵连进屹县“徇私舞弊案”,全部锁拿。紧接着,燕山卫三府二十九县数十名官员或被查办,或被撤职,或被降职留勘,全卫上上下下几十个衙门数百官员数千书办衙役,全都战战兢兢惶恐不安。二月十七,朝廷颁下诏令,燕山卫牧因“年老体弱”被撤职,着即回原籍养老,卫牧一职由原上京平原府知府陆寄接任。随着这份上三省共同签发的诏令,还有新任卫牧陆寄其人的履历:陆寄,字伯符,上京平原府人士,东元二年进士,历任翰林院编撰……
在人们纷纷猜测揣摩这一连串的事件背后有什么联系,又透射出什么样的复杂意义时,也就是在二月十七这一天,座落在燕州城乌衣巷中的燕山卫署衙门悄然更换了旗号,一幅比燕山卫提督府门前的将旗还大的紫色旗帜上,赫然是“大赵燕山行营”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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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1)由梁川(上)
清晨,当朝阳在东边的大山背后慢慢地探出红彤彤的圆脸时,锦缎般的霞光立刻撒满了整条川道。
三月的燕山,正处在它一年中最美丽的季节。远远近近,山上山下,粉红的桃花,白色的梨花,还有各种颜色不知名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花香;道路上撒满了春雨打下的花瓣;到处都都是盎然的春意,到处都是欲滴的绿意。
随着响成一片的叮叮驮铃声,一支驮队慢悠悠地从一大片桃林里穿出来,跨过哗哗流淌的由梁川上的一座石板桥,进了南川道。
这支驮队的规模很大,最前面的驮夫和开道的士兵已经在河对面走出一里多地时,一匹接一匹的驮马还在地从桃花林中鱼贯而出。驮马的驮架上大都系着鼓鼓囊囊的大麻包和沉甸甸的长包裹,一些驮架上是挂着用铁片包角的大木箱,还有几匹马的驮架上插着蓝色的号令旗,分别写着“屹县”、“南郑”这些字样,最前的小旗上是“北郑”……
从这些旗帜的前后分布就能看出来,这是一支从北郑县城出发的大驮队;而根据他们前进的方向,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最北边的大军堡如其寨一一他们在为那里驻守的边军运送给养。
商成就走在队伍的中段。
虽然已经是三月暮春,但是早晚依旧颇有些寒意,所以他身上还裹着件御寒气的羊皮袄子。可能是因为一大早走了老远山道发热出汗的原因,他如今松开了腰间的带子,敞开了怀,随川道里的微风吹拂。做袄子的羊皮大概当初没有硝好,直筒筒硬扎扎地挂在他身上,他每走一步,袄子就会晃动一下;皮子上的羊毛也早就没了本来的颜色,如今黄黄黑黑地纠结在一起,形成了许多泥乎乎的硬疙瘩,看上去就很肮脏,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羊膻味。不过他本人对这股味道倒不象很在意,脸上也看不见厌烦憎恶的表情,只是牵着自己那匹属于他自己的三岁马,埋着头走路。归他照管的驮马还有四匹,不过都是很温驯的老马,都老老实实地跟在三岁马的背后。
过了桥之后,路面便变得宽阔平坦起来,跟在他身后的赵石头也牵着自己的头马撵上来,并且东拉西扯地和他说话。
石头挑起的话题,千篇一律地从他最近一次耍钱的经历开始,不是哀叹自己的手气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就是夸耀自己如何了得,扑得周围人全都脸无人色。这回还是没有例外,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早知道连输十七把,我就该揣着赢来的钱走开!唉,这下连本钱也搭进去了……”
一开始商成并没有搭理赵石头,只是默默地走路,偶尔闭着嘴鼻子里哼哼一两声,表示自己在听。他知道,其实石头根本不在乎自己听没听他说话,他只是需要把输钱之后的沮丧或者赢钱之后的兴奋发泄出来而已。
他一边嗯嗯哦哦地让石头有说下去的兴致,一边想着自己的事情。他如今面临着一个大问题一一这趟差事马上就结束了,他需要仔细考虑考虑,到如其寨卸了差事之后,他是回屹县去照顾妻子,还是接着再在北郑和如其寨之间跑上两趟?
莲娘已经有了身子,五个月了,稳婆和丈母还有十七婶子都断言说,莲娘肚子里的肯定是个男孩……
他要当爹了!
一想到这事,他心里就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兴奋和躁动,忍不住使劲拽了拽攥在手心里的缰绳。三岁马立刻俯首帖耳地踏着碎步走到他旁边,讨好地低着大脑袋,喷着热气,把冰凉的嘴唇和鼻子在他肩膀上蹭了一下,大眼睛迷惑地盯着他看。看样子,它大概想不明白自己的主人突然叫它过来做什么。
商成在三岁马的脖子上拍了两下,然后轻轻地把马脑袋拨开,继续想自己的事情。
自打知道莲娘怀上了他们的孩子,他就和莲娘商量,预备把官上的差事辞了,专心在家照顾她。但是莲娘不同意他这样干。她的理由很简单,家里还欠着一大笔帐没还上一一买房子时的帐,成亲时的帐,还有买马时的帐……这些饥荒通算下来足有二十四千钱,都要赶紧挣钱来还上。所以她坚持让商成出官上的雇役,并且说:“如今世道好,官上的差事一月能有六百钱和两升米面,要是换作平常年份,这种好事根本遇不上。何况咱们自己还有马,能再在官上拿八百钱,连马的嚼料钱都是官上出,去哪里找这种美气事?”至于她自己,身子还不怎么曩亢,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假如她到了行动不方便的时候,十七婶子还有二丫和月儿都能搭把手,她嫂子也肯定会过来帮忙。
他当时吭哧半天,才寻出个蹩脚理由:“我是怕他们没经验,照顾不好你。”
他这样说,立刻把在他家陪莲娘说话的二丫和月儿笑得前仰后合,莲娘红了脸,抢白他道:“你生过娃?”
他只好灰溜溜地跑回县城,继续给衙门做活路。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回莲娘的日子。唉,说话就要六个月了,这时候孕妇最要小心谨慎,稍不留意后果不堪设想一一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有没有照顾孕妇的经验……他觉得自己虽然没生过娃,可无论怎么说,都要比婶子和二丫他们懂得更多一些,也许他以前闲着无事可做时翻过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就能给他帮上大忙。
不过莲娘说的也有道理,欠人家的帐要赶紧还上;不然真要是被人找上催债,那时节他的脸面和好不容易挣来的好名声,就都得付之东流了……
然而把莲娘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总是放心不下一一万一她走路有个磕磕碰碰,万一她不小心吃到不该吃的东西,万一……他又该怎么办?
他正想着,忽然听石头说:“你是不是也要回去了?”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但是商成明白石头话中所指。他原本还没彻底拿主主意,如今被石头一问,反而有了决断。他告诉朋友,等到了如其寨卸下这趟差,他就要结算工钱回屹县。
“嫂子啥时候生?”
“你怎么知道的?”商成惊讶地瞥了石头一眼。莲娘怀上的事情,他谁都没告诉,连和他关系更亲密的山娃子也没告诉,直到前些天山娃子在衙门里辞了差事要回山里种春,他在一家小酒馆里请两个好朋友,也依旧没知会山娃子一声。反而是山娃子喝多了酒,翻来覆去地问他,怎么莲娘的肚皮还是没动静?他甚至用手蘸着酒水在桌上画了好几张图,用自己成功的经验来证明,他介绍的方式方法是多么地有效……
“我看见你刻五福娃了。”
商成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虽然没把妻子怀上的消息告诉赵石头,但是这个把月里他有空就拿小刀刻木头的事情,石头怎么会看不出来点端倪?这刻木娃娃也是地方上的风俗,他这个当爹的要在在七个月前之前给没出生的娃娃预备好“大五福”,娃娃产生后才能没灾没病一帆风顺;他已经刻好两个憨笑的木头娃,正在刻的“礼娃娃”也雕出了眉眼,看来按时备齐“大五福”绝对没问题。只可惜最灵光的送子娘娘庙在燕州,不然他一定要去拜拜,虔诚祈祷天上的神灵保佑自己的孩子从现在起就平平安安。
他说道:“算日子应该是在八月,不是十四就是十五,要不就是十六。一一总之,就在十三四到十六七之间……”
“稳婆算的日子?怎么不早些时间告诉我?”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和石头解释。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因为他想自己独自咀嚼着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他要把它存在肚子里,让它发酵,让它酝酿,让它成为一杯天地之间最香醇的美酒……但是这心里话可不能对时常犯浑的石头说,于是他只好歉意地笑了笑。
好在石头也不大想知道答案,略一停顿就再问道:“嫂子怀上的事情,山娃子知道不?”
商成摇头说:“没告诉他。不过他回去时路过霍家堡,肯定要去给莲娘报我的平安,自然也就知道了。”
“……”石头立刻嘟囔了一句脏话,“又被这家伙占了先!”他略一思索,从自己的领口拽出根细线绳,绳子上系着个黑石头,石头上还用白颜料弯弯绕绕地绘着简单的线条图案。他就象捧着自己的心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商成,说:“我这当叔的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他。这是当初我老爹在赵集土地庙请的,灵验得很,所以我从小到大都没得过什么病,就算以前我的光景最烂泥的时候,也平平安安地过来了……”
商成很郑重地把那块石头收在贴身的荷包里。虽然明知道这种东西没效果,但他还是一直想找人讨要一两样这种东西;可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十七婶子家里肯定有这样东西,可她连生四个都是女娃,即便有也不可能给他一一她还想给霍家生个男娃哩。柳家也是女娃,即便肯送他,却不适合一一稳婆说了,莲娘肚子里是个儿子。莲娘的娘家也有,可她哥嫂的几个娃娃身体都不大好,谁也说不清楚他们戴过的东西会不会给自己的娃娃也带来灾祸……
他感激地对石头说:“等娃出生了,我就亲手给他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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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由梁川(中)
由梁川是个自西北朝东南方向的河谷走廊,最宽处不过三四里,由南至北却有将近七十里地,连接北郑县城和如其寨的官道,就在这谷地里与潺潺流淌的由梁河并行,并且缘着河道不断地向北延伸。
川道里都是河水冲刷了千万年留下来的河滩地,肥得手一抓都能捏出油来,河畔道边的野草长得快和人一般高矮,绿油油地看着就教人眼馋。然而几十里路走下来,除了南北川口的小驿站外,几乎看不到几户人家,即便有点人烟,也是三五处小院落十来间矮草屋,看不出多少人气热闹。商成去年秋末头一回经过这里,看到这稀疏荒凉景象时,还好奇地向别人打听,怎么这样好的土地,竟然没人愿意耕种?当时护卫驮队的那个姓孙的小军官说,在他们孙家氏族这一支迁到燕山境内时,这条川道还是出名的好地方,种出来的白米名气大得连金銮殿上的皇帝都知道,钦点了名选作贡米。直到现在,燕山民谣里,都还有由梁米的名字一一“留镇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县的婆姨”……只不过如今的由梁米,再不是这川道里出产的正宗白米了。自打晚唐年间突竭茨人纵横草原开始,这里就成了他们南下中原的重要通道之一,隔一二年就会来抢掠一回,老由梁人死的死逃的逃,这么一来二去的,这一道川里就再没人家耕种土地,曾经大名鼎鼎的由梁米,也便只剩下个虚名。直到十多年前朝廷在北川口筑下如其寨,又和突竭茨人狠打了几仗,让他们吃了点亏,这才算断了突竭茨人的念想,这条川道才有了这十来年的太平。当初朝廷也有过在由梁川移民垦荒的打算,可人们对突竭茨**害的记忆太深了,而且东到渤海西到玉门,又年年都有突竭茨人寇边的警讯,所以即便朝廷给的条件再优渥,也没多少人愿意搬迁过来。眼前这些庄户大多是边军驿卒的家属,算不上是移民,他们烧荒种地,也不是为了种出什么由梁米,只是为了多收点粮食好补贴家用……
晌午时分,驮队已经在川道里走出四十里地,赶到如其乙字兵站吃晌午。
因为朝廷要对北边兴兵的缘故,去冬今春,川道里每隔二三十里地,就新建起一个供驮队打尖歇脚的兵站,全都是木栅栏木碉楼围着崭新的牛皮大帐篷,新起的泥草屋马厩粮草库房环绕着兵站,排列得整整齐齐。
前哨早就知会了兵站,兵站也做好了迎接驮队的准备,因此上当驮队在习习春风中慢悠悠到达兵站时,汤水白米还有白面馍大麦饼杂粮窝窝早就预备好了,桶呀盆地在兵站外的伙食房前摆作一排。
护送驮队的两什边兵自然不会和驮夫们一起吃。他们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了无数趟,对每个兵站也是了如指掌,进了兵站在小伙房一闻一打听,马上就骂骂咧咧或者眉开眼笑一一小伙房吃食的分量质量肯定都比外面大伙房要高,可这也是做几十人的饭食,火头军再能干,也不可能让每个当兵的都满意。
大部分驮夫都没急着去撵伙食,而是心疼地把货物先从驮马背上卸下来,再打来水领来草料,先伺候驮马吃喝,那些属于驮夫自家的牲口待遇更高,不少人都偷偷地把草料里最好的部分喂给自己家的马匹。
商成心里并没有存占公家便宜的心思,但是他掰给三岁马的豆饼显然比分给其他驮马的饼子要大得多。等三岁马把草料吃下去,他又装了半口袋的麦麸豆渣,掰了一小块青盐用手掌压碎混在精饲料里,然后把口袋挂在三岁马的脑袋上给它“加餐”。三岁马边吃边满足地喷着响鼻,前蹄还欢快地在地上踢踏了几下……
他拍了拍牲口的脑袋,这才搓掉手上的泥,从搭在麻包上的褡裢里拿出大海碗,朝大伙房走过去。
大伙房门前已经不象刚才那样拥挤了,桶里盆里的吃食也没剩下多少。他根本没打量到底有些什么饭菜,就递给掌勺的边军一个铜钱,然后把碗伸过去等着他给自己盛汤。边兵手一挥,一大勺汤水哗地倾到他碗里,卷起的浪花直扑出碗沿一一单论分量倒是绰绰有余,可就是既没一星半点的油水,也看不到几片绿菜叶。好在一枚铜钱肯定不会只有一勺子汤,“师傅”又给他舀了小半勺青菜,在干酱碗里一沾就磕他碗里。他又在最末的一个木盆里抓了两个黑不溜秋的杂粮窝窝,转身回来看三岁马吃喝得怎么样。
从大伙房到驮马聚群的地方只有一二十步路,还没走到地方,他就已经把两个并一起都不比他拳头大多少的窝窝给吞了,顺便灌下小半碗汤一一这时他已经从碗沿上方看见三岁马了。这畜生嚼完口袋里的精料,脑袋上还挂着口袋就不安生,不停地挤旁边一匹和它差不多强壮的驮马,还掉过身子朝那匹马尥蹶子……
看三岁马玩耍得起劲,他就没再过去。他拎起自己的褡裢挎肩上,在马群边寻了个没人的地方,也没管地上有灰还是有土或者有别的什么东西,一**坐下来,展一条腿蜷一条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伸手从褡裢里摸出筷子,在袖子上来回抹两下,就在汤碗里一通搅一一唉,兵站大伙房的干酱也不知道搁了多长时间,硬得简直象是块石头,就算泡在汤里也半天化不开。搅拌半天,他抿了口汤巴咂着嘴试下滋味,嘴角露出丝笑容,这才从褡裢里掏出个又干又硬还黑糊糊的菜团子啃起来。
有人走过来,递给他三个麦饼子。
是柳老柱。
他没接饼子,摇了摇头也没说话。麦饼子的香气让他的喉头忍不住骨碌了一下。
柳老柱固执把饼子递到他面前,并且说:“拿着。”
他盯着褐黄的麦饼子咽口唾沫,低下头继续啃菜团子,嘴里含混地说:“不,吃不惯……”他倒不是舍不得钱,关键是这里三个麦饼要卖两文,比别的地方贵出快一倍价钱,他可不愿意受这份盘剥。而且这纯用麦子煎出来的饼,比不上莲娘连麦带菜一起做出来的干饭,再拿撅根大葱蘸上酱,那滋味呀,给个神仙也不换!何况这巴掌大的饼子对他的饭量来说实在是不顶用,还容易把他的肠胃给娇惯坏了……
柳老柱没再多说,直接把三个饼子塞进他褡裢里,就转身要去照顾自己的驮马。
“叔,”商成叫住他:“你来,我想你商量个事情。”
柳老柱又走回来,侧身蹲在商成斜对面,笼着袖子抱着膝,等着商成说话。
商成先在心里叹息一声。柱子叔啥都好,就是这一直把自己当救命恩人看的尊敬,实在是教人受不了;还没办法劝,劝了他也不改……
“叔,等到了如其寨缴了差事,我就打算回家照顾莲娘了。”商成说道。他已经吃了两个菜团子,肚子里还是空荡荡的。唉,菜团子再结实分量再足,毕竟顶不得多少饿。他迟疑地掏个麦饼子出来,塞进嘴里咬一口,粮食的香味立刻让他浑身都感到舒坦,连刚刚还在提抗议的肚子,似乎也平静下来。他细细地嚼着饼子,让麦香在口腔里盘旋回荡,半天才把软绵绵的饼渣吞咽下来。他的肚子立刻不争气地蠕动了一下,好象是在热情地欢迎真正的粮食,又象是在催促他把更多的粮食送过去。
“唔。”柳老柱简单地支应一声。
“我就不把马带回去了,你帮我照看着怎么样?”他想,自己回去照顾妻子,驮马就没必要也一同回去,尽可以把它留在驮队里继续挣钱;而且把三岁马交给柱子叔照看,他也放心一一柱子叔是赶马的老把式,伺弄牲口的本事在整个驮队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唔。”
“那咱们就说好了一一马的脚力钱里你拿四成。”他不能让柱子叔白忙乎;四成的份子也是他仔细考虑过的,还参考了别人现成的实例:驮队里就有这样的例子,驮马主人不从役,只出驮马,然后把衙门雇马的钱拿来雇照看马的人一一驮夫多照顾一两匹马也不见得就多操多少心,又能多拿三成到三成五的脚力钱,当然是何乐而不为了。
柳老柱慢慢摇下头。看来他是不同意商成的这条建议。
商成不想和柳老柱争辩这个脚力钱分配的事情,而且他也不觉得自己有说服柳老柱的把握,所以就干脆不提了。他想,等拿到钱之后,他再和柳老柱商量也不迟,而且那时他完全可以把钱硬塞给柳老柱。
他刚想问柳老柱有没有什么话要捎带给月儿,就听到有人惊讶地喊一声:“哈,我就说,你肯定还是吃这些……唔?麦饼子?”抬头一看,赵石头一手里拿个大碗一手抓几个白面馍,正和个人笑嘻嘻地走过来。
石头把自己碗里冒尖的青菜拨拉一半到商成碗里,又拈着筷子从菜堆下翻出白生生油漉漉的大肉片,接连夹了几片丢商成的汤里,嘴里还说:“你这么大个子,天天就吃这些东西,不饿?”
商成笑一笑不说话。不饿?他时常饿得头晕眼花心发凉!但是再饿他也得忍着,他不能惯着自己性子来!他得把钱积攒下来还帐,把钱积攒下来养婆娘娃娃,他还想多攒点钱在霍家堡周围买块土地,然后就在地里慢慢刨食,说不定再过一二十年,他也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小地主……
他没阻拦石头给自己碗里拨拉好吃食,只是问道:“你的钱不是输光了吗?怎么有钱买肉了?这顿饭怕是要五六文钱。”
“五六文?”石头撇撇嘴,说,“这菜,这肉,这油汤,还有这白面馍,才五六文?一共是十四文!”
“你哪里来的钱吃这样好东西?”
“找蒋四借的。”石头咬着肉片子含混不清地说道,“结了工钱就还他。”
商成知道石头说的这个“蒋四”,这就是他在大丫出嫁那天在霍家见过的那个人。这人如今也在这支驮队里。驮队里还有人传言,这个蒋四很了不起,是驮队里唯一杀过突竭茨人的家伙一一他年轻时随个商队去草原做生意,亲手剁翻过两个马贼。
“你怎……”
一句话商成只吐出两个字,就蓦然没了下文。他的眉头倏然紧皱到一起,眼睛也突然眯缝成一条线,黝黑的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马群后面的那片坡地一一他刚才仿佛看见几点光亮在山坡上的树林里闪烁了两下,眨眼间就不见了。
柳老柱咕哝了一句话,站起来预备去看看自己的驮马。
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商成扔了手里的饼和碗还有筷子,一伸胳膊就拽住他腰带,使劲把他朝地上掀一一嘴里已经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趴下!”
睿智的男儿却以铁血纵横江山!请看沙漠大作《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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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3)由梁川(下)
瞥见树林里有几点光亮倏闪倏逝的一刹那,商成就觉得耳畔的一切声音陡然间全部消逝得无踪无影一一他能看见石头嘴里包着白面馍在和同伴说话,同伴边笑边比划着手势,柳老柱嘴唇在蠕动,可他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一一他唯一能听见的就只有自己的心跳。
此时此刻他的心跳就象海浪拍打岸边岩石一样,一下接一下地在他耳边轰鸣。
树林里有人!树林里是突竭茨人!
他根本说不清楚这个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而且到现在为止他也只在端州城见过几个到南方做生意的突竭茨客商;可当他瞥见树林里那几点光芒,这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这个可怕的想法他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紧张得几乎窒息。深沉的恐惧就象一条毒蛇般紧紧地缠绕住他,然后把毒牙刺进他的身体里;毒蛇的毒汁在顷刻之间沿着他的血脉飞快地弥漫到四肢。他现在就象个赤身露体走在冰天雪地中的人,连骨髓里都能感到那教人绝望的寒冷。无边无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向他挤过来,心脏因为难以忍受的压力而接近崩溃,他完全是不自觉地张大嘴想呼喊,可喉咙就象被什么东西黏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拼命想挥舞着手臂向依旧毫无知觉的同伴示警,两条胳膊却象被铁枷禁锢住一般,根本不听他使唤;他甚至想站起来逃跑,远远地离开这里,然而他根本感觉自己的腿和脚……
他的手脚都不能动弹,只能无助地看着柳老柱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话站起来。
完了。他在心底里哀鸣了一声。柱子叔肯定会被突竭茨人杀死;下一刻柱子叔就会象他看过的无数影视作品里的那些死去的人一样,在一声枪响之后倒在血泊里;月儿会成为一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孤独地在这个世界上漂泊流离;他自己也会死,会离开这个世界,留下莲娘,也留下妻子肚子里的孩子……
他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可他什么也做不了,连逃跑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在痛苦和麻木中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
也就在他认命地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决断时,他突然神奇地恢复了对手脚的控制。
他不假思索就扔开手里的碗和麦饼,揪住柳老柱的腰带使劲地一拽,喉咙里也终于迸出了不知在他胸膛中滚过多少趟的话:
“趴下!”
可他也只能张张嘴而已。声音还没蹿出他的嘴就消匿了,只剩下一个毫无意义的浑浊音节。
旁边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说过话,他们只看见他突然象着了魔一样把柳老柱掀翻在地,然后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柳老柱。
赵石头也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连嘴里嚼着的馍渣掉了一地都没发觉。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醒过点神,却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挤眉毛弄眼睛地蹲在旁边手足无措一一难道说和尚失心疯了,还是说他俩叔侄闹出啥大纷争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看看把柳老柱死死地压在地上的商成,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把俩人劝开呢,还是继续假装没事人一样蹲旁边吃喝。他只好抬起眼皮向自己的同伴求助,希望他能帮自己解决眼前这个的匪夷所思的难题。
他同伴的模样比他更难看,脸空蜡黄得就象个死人一样,颤抖的嘴唇也变成了可怕的灰白色,最诡异的是同伴那双小眼睛,如今瞪得眼珠子都快要掉到眼眶外了……
看见啥了?赵石头好奇地半扭过身,顺着同伴的眼神望过去一一他手里的碗和馍立刻摔在地上。
一个戴翻毛皮帽子穿深褐色皮甲的矮壮男人正从树林里走出来。那男人左手里抓着一把弓,右手持着一枝箭,羽梢搭在弓弦上,弓和箭都斜指向地面,迈着一点都不可笑的罗圈腿,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前走。又一个突竭茨人走出来,他手里同样抓着弓和箭,弓和箭也同样斜指着大地,也迈着同样稳健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然后是第三个突竭茨人;第四个,第五个……
在兵站外的空场地上吃喝休息的驮夫们都看见了这一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尖叫,更没有人逃跑,他们就象庙里的泥胎塑像一样,带着满脸呆滞的神情,眼睁睁地看着突竭茨人一个接一个地从树林里钻出来。连驮马这种通灵性的畜生都似乎察觉到什么,喷着响鼻不安地骚动起来。
从树林里出来的二十多个突竭茨人默不作声地从面无人色两腿战栗的驮夫们中间走过去,从骚动的驮马群中间走过去。他们甚至都没打量驮夫和驮马一眼,似乎这块空地上既没有人也没有马,什么都没有,仅仅是块砍了树刨了草的空地;他们沉默地注视着兵站里的一举一动,安静而坚定地向前移动着。
兵站南碉楼上负责了望和警戒的士兵也发现了敌人。但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傻呆呆着看着排成松散阵型的突竭茨人缓慢而毫不迟疑地推进。兵站里正在吃晌午的人还没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依旧没什么动静。兵站的栅栏门敞开着,没有放哨的士兵;北面的碉楼上甚至都没有人,空荡荡的碉楼上只有一个悬挂在楼顶横梁上的小铜钟。
直到突竭茨人已经越过场地的大伙房,兵站南碉楼上的士兵才终于从难以置信的震惊中恢复了一些神智。他张大了嘴,手臂已经伸向警钟的绳索;也就在这个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几个突竭茨人抬起了胳膊,眨眼之间六七枝箭已经朝他飞过去。
哨兵抓住敲钟绳的手臂突然停滞住,接着他就象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脸上脖子上胸膛上插着六七枝箭,踉跄着朝后退去,靠着支撑碉楼的大原木柱子慢慢滑坐到楼板上。但是他直到死也没松开拽住敲钟绳的手一一他敲响了警钟……
骤然响起的警钟惊醒了失魂落魄的驮夫们,他们立刻在“救命呀”、“老天爷,是突竭茨人!”以及几声毫无意义的嚎叫中朝着南北方向各自逃命。几个被吓得不轻的驮夫慌不择路,直接蹿进了突竭茨人的阵线一一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被手里没拿弓箭的突竭茨人兜头一刀,带着一身的鲜血栽倒在地上。
兵站里的边兵还处在搞不清楚状况而造成的骚乱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挥舞着手臂让人去碉楼上去检视状况,另外一个军官带着三五个兵急匆匆地朝兵站门口跑,更多的边兵官兵则是手足无措地站在吃饭的长木桌旁一一他们还是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爬碉楼的士兵身上插着几枝箭摔下木梯;五个边军官兵还没跑到兵站门口,就已经倒下三个,守着兵站大门的几个突竭茨人一拥而上,剩下的两个没带武器的士兵惨叫几声就摔在地上没了声气。紧接着大帐篷前那个指挥士兵的军官一句话才说出“快去点烽”四个字,声音就被掐断了;两个护卫驮队的边军带队小军官也被弓箭射死在大帐边的烽火堆边。
突竭茨人控制住兵站大门,实际上已经控制住了整个兵站,因为这只是个连接北郑和如其寨之间运粮通道的小兵站,帐篷不过三顶,驻兵不过两什,即便算上随驮队一同到来两什边兵,也不过区区三十人,和突竭茨兵的人数大致相当;何况突竭茨人先声夺人,上来就用弓箭有效压制住边军的反扑,又接连射杀兵站里所有的军官,眼下失去指挥的十多个边军根本没有成建制的战斗力,有的人甚至没有兵器,只是乱哄哄地挤在一起,惊慌地望着四周的敌人。很明显,边军的溃败已然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突竭茨人很清楚这一点,在射杀边军最后一个弓箭手之后,他们并没有急于扩大战果,而是警惕地把剩下的边兵围在中间,然后一个突竭茨人抬手挽弓朝空中射了一箭。
凄厉的哨音立刻在半空中回荡。
这哨音还没消散,北面更远地方也传来一声同样的哨响。
不过片刻,北边的川道里就扬起大片的灰尘,犹如被疾风卷着黄龙般向南呼啸而来,轰隆隆的马蹄声连得密不可分,就如大海涨潮时巨浪拍打岸边礁石般滚滚荡荡汹涌而至……显然突竭茨人的大马队已经近在眼前。
“跑!”商成急促地说道。刚才驮队混乱时他依然拽着柳老柱,顺带着也把惊惶得没头苍蝇一般的赵石头还有石头的同伴也摁在地上。他觉得,既然突竭茨人的前哨对驮夫们不管不顾,那么他们肯定是对这种事情有所准备,所以才放任驮夫们四散逃命,否则随便逃个人出去通风报信,也会把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传递出去。突竭茨人肯定有对付这种情况的办法!不能随便乱跑!要看清楚,要等机会!所以他宁可错失逃命的绝好机会也要再等等再看看。况且从突竭茨人刚才那番动作,他们呆在这里暂时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但是现在不能继续呆下去了,突竭茨人的大队伍说话就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实在是很难说,即使一时半会不杀他们,绑去草原当奴隶作苦役最后也只能是个死。要跑,要逃命,现在就要逃命!
“朝哪里跑?”石头咬着牙,紫胀着脸问道。
朝哪里跑?北边肯定不行!既然突竭茨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这里,说明如其寨已经完了。南边也不行!从这里向南三十里地都是一马平川,人再能跑,还能跑过突竭茨人的战马?商成目光一转就看见了突竭茨人藏身的树林一一那片杂树林子疏疏密密地一路绵延到山脚下,正好挡着突竭茨人的视线!树林也能挡住突竭茨人的战马!
“进树林!朝山脚下跑!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跑!”
石头用力点下头,呼呼地喘息两口,死盯着三四十步外的树林,憋着一口气等着商成发话。
“一,二……”
石头的同伴已经挺着身子蹿出去。
柳老柱也随着他站起来。他刚刚站起来,一枝长箭就从他的后颈窝钉进去,带着血丝和皮肉的黑色箭簇瞬间就从脖子的另一侧刺出来。他鼓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脖子,一只手在身前胡乱地挥舞,象要抓什么东西,人却慢慢地跪倒在地上。他的身体手脚抽搐了好几下,突然头一歪身子一软就匍伏在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动弹。
石头的同伴也没跑掉,他只跑出了几步,就被三枝长箭射穿了肩胛和大腿,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哀嚎着……
眼看着死去的柳老柱和伤了的同伴,商成的脸上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盯着不远处的树林,从牙缝里迸出最后一个数字:
“……三!”
赵石头立刻蹿过去,抓住同伴的手,想把他拉起来。
“走!快跑!”商成从旁边一把揪住石头,使劲把他朝前面推攘得踉跄了一下,也就是这一下踉跄,让原本射向石头的那枝箭射了个空。接着他自己的右肩膀头就象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上,紧接着肩膀上一凉,一枝带血的长箭已经无声无息地扎在他前面的土地上。
“躲马背后!别停!跑!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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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4)广平驿(上)
靠着空地上百十匹驮马的掩护,商成和赵石头幸运地躲过了突竭茨人的弓箭,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树林。
但是这里并不安全。突竭茨人的前锋骑兵已经抵达兵站前,随着一声唿哨,十多个骑兵兜转了马头,手里舞着刀花擎着弓,嘴里呜呜嗬嗬地呼啸着,朝商成他们刚刚隐入的树林撵过来。人和马还没到空地边,六七枝箭就前后腾空而起,在空中划出一条条弯曲的弧线,追着两人的背影飞过来。
两个人根本不敢回头看,躬着腰,拼命地在树林里左转右蹿,不给突竭茨骑兵瞄准的机会。
他们一直朝着树林的最深处跑。
这片树林不大,南北不及五六里地,东西不过三里阔,林子里也少有松柏杉桐这些高大挺拔的大树,更多的都是榆柳槐李桃这些杂木,长得既矮又密;人越望林子里钻,道就越难走,有时候三两棵树之间几乎连个侧身的缝隙也没有,更兼各种树木枝缠杈绕叶繁花盛,人在其中根本辩不出个东西南北,两个人只能靠着听背后突竭茨人的吆喝呼喊,来决定自己逃命的方向一一声音越低越模糊,就说明他们离离突竭茨人的骑兵越远,也就肯定越安全……
到后来他们已经没了倾听身后突竭茨人动静的力气,只是一门心思地逃命。两个人都是紧绷着脸,眼睛死死地盯着前面,鼻翼张得极大,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满脸都是汗水和油泥,身不由己地迈着腿。他们身上的老羊皮袄子早就甩得不知去向,夹衣单裳裤子上全是新扯开的口子,脸上被树枝刮出一条条细细的血道道,额头上脸颊上颈项里胸前衣襟上,到处都是尘土泥沙还有斑斑的血点。他们在根本没有路的树林里拼命地奔跑,直到眼前不断划过的绿油油的树和灌木陡然变成了一壁赭黄色的石崖……
……他们已经奔出了树林,跑到了川道的最边缘。
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喘息着望着这道远比端州府城墙还要高还要陡的山崖,一种深沉的无奈和绝望顿时弥漫在他们的胸膛里。
完了么?就这样完了?在意识到再没有地方可以退的一刹那,商成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摸住了腰里的短刀。这是他在北郑县城里用二十文钱从一个草原流浪汉那里买来的东西。短刀很锋利,也很称手,在给自己备成亲的酒席时,他用它剔过猪羊的骨头,出门揽工做活时,他用它来防身;他还用它给自己没出生的儿子雕了两个木头娃娃,都在他的褡裢里揣着。如今褡裢还留在兵站的空场地上,两个木头娃娃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还在刀还在,只要他能活着,他总能再给儿子雕许许多多的娃娃。他攥着白铜打造的刀柄,心里苦笑一声一一自己怕是再没雕“大五福”的机会了。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既然树林子那么密,突竭茨人的骑兵要杀他们就只能下马一一没了马匹的助力,没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再一路狂奔追赶下来,这些人也不会剩多少力气,如今鹿死谁手还得两说!
他拔出了短刀一一也许突竭茨人不会为了两个驮夫撵出那么远吧?而且他似乎也有半天没听到他们那低沉嗓音的呼叫声了……也许他们压根就没追过来?
他带着侥幸和希望慢慢转过身。
他面前没有戴皮帽穿皮甲的突竭茨人,只有从崖壁上风化剥离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只有生长着稀疏绿草的赭黄色的土地,只有蔚蓝色的天空。天空中飘着几朵云彩,它们就象绵羊一般雪白。潺潺流淌的由梁河还是那样清澈,宛如七十里川道中的一条透明丝带。卷过川道的微风夹杂着春天里各种鲜花的气息,携带着一股扬在空中的干燥尘气息,扑面而至……
短刀在不知不觉中滑落到地上。
他得救了!他暂时安全了!
察觉到这一点之后,他紧绷着神经也立刻松懈下来,软绵绵的腿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靠着块两人多高的巨大石块慢慢地坐下来。现在他才感觉胸膛里憋闷得难受,脑袋胀得生疼,就象要炸开一样。他就象个被窒息得快要断气的人一样,胸膛剧烈起伏得象个忙碌的风箱,大张着口鼻拼命地呼吸。
他喘息了半天,才慢慢地从高度紧张中缓过一把劲。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赵石头的面孔异乎寻常地红润,两颊上似乎跳动着一团火,靠着块石头半坐半躺地喘息。石头的同伴在逃跑时大腿中了两箭,他们不得不丢下他。还有柱子叔……柱子叔……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柱子叔已经死了,他是被突竭茨人的弓箭射死在自己面前的。他的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老柱倒下的那一幕:带血肉的箭簇,冒血的喉咙,无谓的挣扎……
他深深地埋下头,似乎想避开脑海中这个悲惨的画面。
但是更多的画面铺天盖地地扑向他。柱子叔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遇见的第一个人;在他面前,柱子叔永远保持着对他的尊敬;柱子叔给他盘算了一切,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为他立下身份和户籍;柱子叔还给他相中一个好院落,张罗着为他找了个好媳妇。柱子叔对他几乎是无微不至的好,到现在,他还欠着柱子叔七千三百五十文钱,这是起房子娶媳妇买驮马这些大事中,柱子叔陆陆续续借给他的,而且从来没和他提过还钱的事一一哪怕柳家再困难,柱子叔和月儿也不会在他面前提到一星半点……
他痛苦而伤感地意识到,如今他失去了一个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朋友和长辈!
可现在还不是悲伤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时候!仇肯定要报,但不是现在!
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摆脱眼下的危险。
这里肯定不是久留之地!
他凝视着几里地之外的兵站和官道。
因为距离太远,兵站内外的人和马匹都只有蚂蚁般大小;这些“蚂蚁”正在四处忙碌着,重新聚集驮马,重新装扎货物。兵站栅栏外排着一列“蚂蚁”,另外一排“蚂蚁”停在他们身后;后排的“蚂蚁”似乎做了什么动作,然后头一列“蚂蚁”突然就匍匐下去……从兵站前经过的官道上,一条似断似续的黑线从北边的川道尽头一直延伸到南川道的尽头,那都是突竭茨人的马队。这是五千人?还是一万人?或者是更多?不管是多少人,突竭茨人马上就要在兵站附近开始搜索和清理。这一回绝对不会象刚才那样,教他和赵石头有轻易逃脱的机会。
就象为了证明他推断的正确性,兵站外那块白晃晃的空场地上突然排出三列人,然后队列前一只蚂蚁好象做了个什么手势,那三列士兵就分左中右三队进了树林。
不行!不能再停了,要赶紧走!
他问脸色渐渐正常的赵石头:“这里有没有什么道路能不走广平驿站,直接回屹县?”
石头象没有听见他的话一样,只是木着脸呆望着兵站和官道上的“蚂蚁“出神,直到他问了第二遍,才低头想了想,摇头说道“不知道。”
“离这里最近的军寨是哪里?”
“……如其寨。我们可以去那里……”
商成立刻摇了摇头,否定了石头的建议。他现在宁可冒着天大的风险硬闯去三十里外南川道口的广平寨,也不可能去如其寨。任何人只要一看见官道上络绎不绝的突竭茨人马队,就该明白如其寨多半已经完了。可他心里也奇怪,突竭茨人大举入侵的时候,如其寨为什么不点燃烽火向南边示警?
“除了如其寨,还有哪座军寨离这里比较近?”
石头说:“广平堡,还有南郑县城。”说了两句话,他也渐渐想清楚如今的状况,马上补充道,“北边的呼容寨也是大寨子,就是去那里必然要走如其寨过;要是不走如其寨的话,那就只能翻过前面的几座山一一去是能去,就是路绕得实在太远。”
商成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如其寨绝对不能去,呼容寨也去不了,又没有能避开广平驿站的小路一一看来只能先向南走,到广平驿之后再慢慢寻找逃命的机会。假如能溜过广平,他不会去北郑县城,而是马上抄小路赶回屹县。看了突竭茨马队的规模,再联想到燕山边军第一大寨如其寨无声无息就被敌人踏平的遭际,他总觉得北郑也不安全一一突竭茨人花了这么多心思,来了这么多人,要是只打到北郑的话,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他断定,这次突竭茨人的目标不是端州城,就一定是屹县和屹县城外的军库大营;说不定两者都是。
想到屹县很可能成为突竭茨人的目标,他立刻催促石头起身。
先去广平相机而动;要是实在不行,那就翻山!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回屹县一一他的亲人都在那里!
现在还是大白天,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官道,只能缘着由梁川谷地的边缘奔向广平驿站。
他们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祈祷上苍,希望突竭茨人不会那么快就占领广平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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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5)广平驿(中)
从由梁乙字兵站到位于南川口的广平驿站,大约有三十里地,一条从北郑到如其寨的管道把二者连接在一起。因为这条官道是燕山卫支持如其寨的唯一通道,具有很高的战略价值,所以道路修得既宽又平坦,远看着就象漫天接地的绿色中飘着一条黄丝带,顺着清亮的由梁河在川道里延伸。
若是在平日,在这样的道路上赶路,对商成和赵石头两个赶马汉子来说,那是再轻松不过的小事,也许他们连汗都不用撒,便能在一个下午悠闲地在兵站和驿站之间打个来回。可今天不一样,官道上烟尘滚滚旌旗招展,突竭茨骑兵一队接一队一拨连一拨,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似乎永远都没个尽头。如此情形,他们哪里还敢露了自己的行藏,只能靠着树林灌木的掩护,在远离官道的地方悄悄地奔向广平驿。
这三十里地让两个人吃尽了千辛万苦。等他们又饥又渴又煎熬地赶到南川口时,早已经是满天星斗。
因为路上还有一些点着火把夜行的突竭茨人,他们根本不敢在平地上露头,离川口还有一两里地,就缘着片茂盛的桃树林静悄悄地绕到驿站对面的小村寨广平堡。
夜色早已经降临,堡寨里却没有多少灯火,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但是马的嘶鸣声却间或有闻。借着寨门口的一堆篝火,能清楚地看见突竭茨人来回走动的身影。寒冷的夜风中不仅充满了牲畜粪便的酸臭,还夹带着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羊膻味,以及一丝凛冽的血腥气味。乌沉沉的夜空中陡然蹿起一声凄厉的惨叫,教人心头猛地抽搐成一团;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放肆的狂笑,隐约还夹杂着几乎低不可闻的女人哭嚎……
……广平堡也没有摆脱覆灭的厄运。
两个人在桃林边的黑暗中楞了半天,才把目光转向镇守着川道口的广平驿。
从地名来看,广平是个驿站,可实际上这里更该被称为广平关。一道五十多步宽六七人高的土城墙,把川道两边的山崖紧紧地连接到一起,狭窄的城门洞只能容一辆双马驾辕的马车通过,一旦遇警,一前一后两道城门一落,顿时就是一道铜墙铁壁。又因为这里是燕山东北向的北大门,地处无比要冲,所以除去守关的四铺驿卒一哨边军,城墙后面还常年驻扎着两哨卫军弓步兵。
在商成他们来之前的路上,就反复设想讨论过广平的安危,在他们看来,广平关前有着险恶的地形,城墙上架着四张巨型床弩,还有总计接近五百人的精锐士兵,凭这些优势,即便是面对突竭茨人的千军万马,至少也能坚守个三两天。可当他们看见几个趁黑摸向关门的人影被关上的箭枝无情射杀之后,他们才知道事实总是与人们的期待相反,如今广平驿也落入突竭茨人的手里。
两个人屏声静气地张望了半天,又看见先后有两拨人想逃出关,却无一例外把命送在关墙下,这才绝了爬墙逃命的想法,悄悄地退回到树林深处,小声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石头的意见是连夜翻山逃出去。他认为,突竭茨人也是刚刚占领广平,肯定还没来得及在附近搜索,但是天亮之后突竭茨人绝对会调动人手在关前左近检查一遍。“要是这个时候不逃,等天一亮,怕是想逃也没有机会。”
最早提出翻山去逃命的商成,现在却反过来不同意石头的建议。
“天太黑,爬山崖太危险,几十米高的崖壁,稍微不小心就会摔得粉身碎骨。”他给石头解释,“而且我们刚刚走了那么远的路,体力消耗太大,不休息下就去爬山,只能枉送了性命。”他也不管石头能不能听明白他的话,只管自顾自地说下去,“看广平堡的情形动静,突竭茨人应该不多……”他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村寨里的马嘶声太稀疏,而且寨门口的火堆边也只坐了三两个人。他想,广平堡只是个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寨,绝对不可能有那么多房子让大队人马歇脚,而要是这里驻着大队的突竭茨人,那么他们要么要在村寨外搭起帐篷,要么就只能露宿,无论是起帐篷还是露宿,篝火都不可能只有寥寥两三堆,这就是说,这里没有大股的突竭茨人。况且对照他先前对突竭茨人这次南下目的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是端州就是屹县,那么如今他们的前锋多半已经抵达北郑县城下,而这里也就成为后方;既是大军的后方,又有险要关隘可守,附近还没有大股的敌人出没骚扰,那么突竭茨人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驻扎重兵。最后他得出一个结论,驿站上和村寨里的突竭茨人加一起,或许就是百把人,只相当于边军或者卫军的一个哨。从关隘城墙上射的稀疏箭枝也从另外一个侧面论证了他的判断一一这里的突竭茨人很少,顶多就是百余人。
“……因为他们只需要守住广平驿就足够了,所以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出来搜索;也正因为广平驿对突竭茨大军极其重要,这里的突竭茨就更不会分兵……”
说完这些话,连商成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自己反而异常地冷静。
也许是被商成的判断打动了,也许是被商成的冷静说服了,当然也更有可能是赵石头根本就没听明白商成的话,最后他同意了商成的看法,决定等天亮之后看看突竭茨人的动静再说。
商量出结果之后两个人都觉得疲惫得不行,于是商成主动提出来,自己守上半夜石头守下半夜。
上半夜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驿站方向又传来了几声惨叫。其中一个人惨叫号哭了很长时间,直到商成木着脸把石头推醒,那人都还在一声接一声地痛苦呻吟。
这一觉商成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一个,等到他被透过树梢枝叶的阳光晒醒时,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桃树林里竟然多出来几十个人。
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拔腰间的短刀。
紧接着他就发现这几十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面孔长相,并不象突竭茨人隆眉细眼罗圈腿,穿着的也是夹袄芒鞋,而不是象突竭茨人那样穿着窄袖交领皮袍蹬着皮靴。这些新来的人身上大多披着嵌着铁片的熟牛皮甲,手里不是提着刀枪就是挽着长弓,甚至还有个人当兵的手里拎着把突竭茨人用的长刀。
这多半是某个地方的溃兵,也是想来广平驿站碰碰运气。
“都是如其寨的兵。”屈起两条腿坐在他左近的人说,“如其寨早上被突竭茨人破了,人都被打散了……”
商成惊奇地盯着蒋四。奇怪呀,下午突竭茨人前哨攻打兵站时,他亲眼看见蒋四带着一批人向北逃命了啊,怎么他现在就来到这里了?
问了蒋四,商成才知道事情的始末。蒋四他们逃出去不久就迎头撞上突竭茨人,一通弓箭射下来,向北逃往如其寨的驮夫便死了个七七八八,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除了他十三年的乡勇经历让他练出一身好本事之外,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曾参与过两回燕山卫与突竭茨人的边境纠纷,虽然没有和突竭茨人真刀真枪干过,可很是见识过两回,有一些实战经验,所以他刚刚瞥见突竭茨人骑兵就钻了路边的蒿草丛,然后撒开腿直奔进最近的树林,就这样他才算躲过一场劫难。
“那,其他人呢?”
“还有仨和我一起逃了出来。”蒋四伸手指指那边的一棵树,两个驮夫倚在树干背靠背坐在地上,都佝偻着头和身子,也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在假寐。还有个人跪在地上,细心地扒拉开草叶,从泥地里撅一棵草根,就塞进嘴里吧咂嘴,接着又去找……
“别的人……”
商成没把话说完。看蒋四黯淡的神情,他就知道,那些同伴多半不是送了性命就是被突竭茨人抓住了;送了性命的也许还更要幸福些,因为他们不用再经受漫长的岁月折磨,而那些被抓走的人,则注定要在草原上、在痛苦和煎熬以及绝望中慢慢地走向死亡。
停一会儿,他又问道:“他们……”他用目光示意他说的是那些当兵的。“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都是如其寨的边兵一一大寨被破了,他们拼命杀出来,死了不少人,路上还抢了个突竭茨人的小粮队,结果被突竭茨人撵散了,就剩这六十多个人。”
“那……现在他们在商量什么?”在树叶枝干的掩蔽中,他看见四五个军官模样的人正聚集在一起争论,似乎还吵得很厉害。他努力迸息静气地倾听了一下,也只能听到“……人不多”、“不值当”和“不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这样的只言片语。
蒋四把那群军官瞄了一眼,皱着眉头说道:“估计一一现在不是在商量怎么突围,就是在商量今天半夜突袭广平驿。”
“突袭广平?”
商成的眼睛立时瞪圆了。
这些人难道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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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6)广平驿(下)
在做出夜袭广平驿的决定之后,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队伍就在几个军官的指挥下,开始有序地向后撤退。
刚开始撤退时,商成还不太明白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等他在几里地之外看见刚刚呆过的那片树林接连冒起几股浓烟,才想清楚这中间的原宥一一那片树林的面积小了,不足以让几十个人彻底隐蔽起来,离关隘和村寨都又近,只要突竭茨人派两三个探子稍微靠近观察,他们的行踪马上就会暴露。说不定突竭茨人早已经察觉到那片林子不大对劲,抽不出足够的人手来搜索清剿,或者是懒得淘这份心神,就干脆放上一把火。
商成他们几个驮夫夹在边军队伍中间,静悄悄地顺着刀刃般陡峭的崖壁向北走了几里路,直到队伍冒雨钻进一片林子里,才从队伍的前面一个人接一个人地传下口令“就地休息”。
新的落脚点靠近山崖,是坡地上的一块树林。虽然林子依然不算太大,可树木枝繁叶茂地藏几十个人还是绰绰有余,更妙的是邻近还有几片林子,和这片树林木牵藤连,即便遭遇到大队突竭茨人,也有足够的腾挪余地。
细丝般的春雨随风飘洒着。川道里的一切都笼罩在薄薄的白纱般的水雾中。树林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把刚吐绿的嫩叶洗得纤尘不染翠**滴,挂在树梢枝头的桃花、梨花和含苞未放的杏花骨朵,都在雨丝的洗涤下更见娇艳。
从他们离开广平驿后撤开始,就不断有人加入这支队伍,有时是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有前面打散了退下来的边军,也有运粮队的驮夫和护卫粮队的卫兵,到达新落脚点时,队伍已经扩大到差不多一百人出头。在这里他们还遇见一支比他们还庞大的边军队伍,足足有一百二三十号人,还带着几张弓和两把弩。带队的军官更是不得了,虽然那军官躺在担架上,也没穿戴什么扎眼的盔甲,可边军里无论是士卒还是军官,看见他都是握拳抵胸一个军礼。
瞧见那些边军这般做派,商成他们这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驮夫立刻都有些傻眼。走了一路,他们多少也从身边的边兵嘴里知晓了一些队伍的情况,如今已经知道带队军官是个正七品的营官。可就是那个比屹县县令还要高半级的校尉营官,看见新来的军官也是标标准准行个军礼一一这还得了?这人得是多大的官?
还是蒋四颇有些见识,立刻告诉几个身边几个眼睛都有些发直的同伴,那人是如其寨驻军的旅司马,真真正正的将军,就是端州府知府见了他,也得行下属礼。
他这样一譬讲,几个驮夫都是咬唇咂舌,半晌赵石头问道:“将军是几品?”
这个问题蒋四也说不上来。
又有人问:“端州城的知府大老爷,是几品官?”
蒋四更说不上来。他只是反复强调,端州知府看见那位将军,也得行下属的参拜礼。
两支队伍合到一处,边军卫军还有驮夫以及沿途逃出来的平常庄户也有两百三四十人。这些人在树林深处或坐或站,黑压压地围成一大圈,倒也颇有些气势。可是当兵的大多绷着脸面无表情沉默不语,林子里的氛围就显得异常凝重。庄户人担忧亲人,又心疼被毁坏的房屋土地,虽然凑在一堆,却都不怎么说话,都是愁眉苦脸地不断唉声叹气,其中还夹着几个妇女克制不住的抽泣哽咽声,这就更让压抑的气氛平添一股凄凉惨淡的气息。
这群人里人数最少的就是驮夫,只有十余个。他们大都不是本地人,北郑县的也只有一个,家还在县城。因为是同行,又都不太担心家里亲人的长长短短,也还有点话说。不过话题也很少,就是相互打听一下熟人的下落,然后长嘘短叹一回。渐渐地连他们都不说话了,林子里除了几声鸟鸣,就只有雨水的滴答声响,安静得令人心悸。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在树林更深处商议军务的几个军官,都在等着他们拿出一个决定一一这支队伍的下一步该怎么走。
从听到就到休息的命令伊始,商成就一直不大注意身边的情形。他眼快,马上为自己在一块大山岩下找了个块能遮风挡雨的底盘,又寻块看起来还算干燥的木头坐着,身子倚在岩壁上,闭上了眼睛假寐。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旁边人说话他也不听,即使听了也不想,连赵石头和几个驮夫与蒋四纠缠旅司马将军到底是几品官时,他也没睁开眼睛去掺合。他曾经独自一个人在大燕山里走了三天三夜,所以比他们有经验一一不管队伍接下来要做什么,最重要的事情都是保持自己的体力……
“咕一一咕咕。咕一一咕咕。”
远处传来一长两短三声鸟叫,连续响过两回,人们就知道外围警戒的哨兵又遇见了自己人。
果然,不大一会儿工夫,一个哨兵就带着三个边兵装束的人从雾气蒙蒙的雨幕中走出来。三个人的衣甲都不整齐,身上也到处都是血迹,走路也不是太稳的模样;一个人的右边胳膊裹扎着一块布,用根烂布条吊在脖子上。
哨兵找到一名军官,把三个新来的人交给他,自己就又转回去继续放哨。那军官简单地询问了三个人几句话,就胡乱指个方向,让那三个人先找地方休息。于是两个边兵搀扶着他们受伤的同伴过来。
军官指的方向恰好是驮夫们这边。见他们架着伤员两眼乱瞅,商成马上把自己的位置让出来。
一个边兵扶着伤员坐下,另外一个人对商成拱拱手说道:“谢谢了。”
说话这个人有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两道浓黑眉毛下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串脸络腮胡刮得溜青,却是商成认识的人一一去年秋从渠州往北郑时护卫刘记货栈商队的边军小军官,忠勇郎孙仲山。
孙仲山也认出了商成,怔了怔,满是倦容的脸上露出些笑意:“想不到是你……”
虽然是旧识,但是两个人以前并没有交道,眼下这种光景下见面,更是连句客套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两个人都有些尴尬。过一刻俩人同时咳嗽一声,又都张了嘴却又停下嘴边的问候话一一他们都想让对方先说,结果谁都没说。
这个有些戏剧性的场面让两人都觉得有些好笑。商成唆着唇咧咧嘴,孙仲山讪笑着摇摇头,笑过之后两人都觉得关系亲近了一些,却还是找不出话来客套。
好在那边会议已经结束了,几个军官带着新命令回来集合整顿各自的队伍,然后挨个把会议的结果告诉大家一一还是夜袭。
大家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几乎是必死的安排。这事本来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由梁川南川口的广平驿、北川口的如其寨,如今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如今的由梁川已经变作了一条两头都缝上的布口袋;假如不拼死闯过广平关隘,大家伙最后的命运也是个死一一单单粮食这一关就能把人憋死。还有条活命的道路就是去攀绝壁翻大山。可如今谁还有力气去爬这十几二十仞高的崖壁?就算没有那几十个轻重伤员,攀崖翻山也是件棘手事情。更倒霉的是,今天还是个阴雨天,崖壁早被雨水浇得透了,就算没人去攀爬,大石块小石子也在忽忽隆隆的朝山下乱滚。
看来连老天爷也赞成夜袭的主意。
紧接着就是重新组合队伍。几个军官把大家聚合在一起,然后指挥着边军卫军站成一列,平常庄户又是一列;士兵里有兵器的人排作一列,没兵器的人又是一列;所有庄户人都必须把手里的武器交出来,又军官们调度……
十来个有着乡勇身份的驮夫都被编进士兵队伍,身板高大壮实的商成还被人特意从队伍中叫出来,然后一个军官就递给他一把从伤兵那里找来的长枪。
商成拿着长枪,脸有些红,老老实实地说:“我不会使这玩意。”
军官乜了他一眼,冷冷地问道:“是乡勇吧?”
“是。”
“训练时没教你们怎么使枪?”
“……教了,我使得不好。”商成说道。他哪里是使得不好,简直就是不会使,乡勇训练时他也没有练枪的资格一一在教官反复强调的三人战斗小组训练里,他是“强”支点,手里拿的是直刀,任务就是杀敌,他身边的两个同伴才会用长枪或者其他兵器,为小组进行“遮”和“挡”,替他作保护。
孙仲山大概认识那个脸色不豫的军官,过来替商成说了两句好话,然后他把一把有些卷刃的直刀塞到他手里,顺手拿走长枪递给蒋四。至于赵石头,他也有武器,就是商成那把短刀。
待暮色稍上,这支只有一半人有武器的队伍就出发了。
女律师的情场与战场。紫樨新作——步步为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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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7)破关(上)
……夜色已沉,乌蓬蓬犹如泼过墨一般的深邃天空中,稀稀拉拉地挂着几颗不明不暗的星斗,川道里鸟虫无声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茫茫溟溟的无边幽暗中。偶尔有一阵夜风顺着川道掠过,两岸的草木迎风婆娑,顿时树影如魅崖岩似魈。商成坐在又湿又凉的草地上,听着风穿过树林时发出的既似呜咽又象缀泣的声响,就觉得浑身上下寒冷彻骨,四肢百骸僵硬麻木,一颗心脏更是象擂鼓一般在胸膛里跳得嘣嘣直响。
他木着脸抿着嘴唇紧咬着牙关,低垂着眼帘死盯着手里卷刃的直刀,拼命地控制自己的呼吸,不让周围的同伴察觉到他的懦弱和胆怯。但是他的手脚还是在不自禁地战栗。他的嘴里喉咙里干涩得就象有一团火在燃烧,即便是吞咽口唾沫这种平日里简单容易得不值一提的事情,如今做起来都是无比的艰难和痛苦。他的舌根甚至都不再分泌唾液,似乎唾液早就被那团火焰蒸发干净了。
他很害怕。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和厮杀,他从心底里感到恐惧和畏缩。
你就要上战场了?就要直面飞溅的鲜血和血肉模糊的身躯了?就要成为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的牺牲品了?一想到这些,一想到他即将成为别人手里的刀剑的目标,难以抑制地颤抖就会立刻席卷他的全身。他越不让自己去想,脑海里就越会浮现出他倒在血泊中的场面。他可能会被一把长矛戳穿胸膛,也可能被一把弯刀划破肚腹,还可能被一枝冷箭结果了性命,或者是被敌人的战马来回践踏成一摊谁也认不出来的肉泥……
我会死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自从他被编入夜袭的第一队之后,这个白痴一般的问题就死死地缠着他。每当这个问题闪现出来的时候,他的头脑里马上就会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站出来告诉他:
一一你会死的。
是的,他知道,自己被刀剑砍中也一样会死去,就象柱子叔那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带着对亲人的眷恋和对命运的无奈,满心仇恨和遗憾地死去。他唯一能让自己得到些许安慰的事情就是,在死之前,他也许会在关隘里的突竭茨人身上砍一刀,要是他运气好,还能拖上一个突竭茨人垫背;另外一桩让他不遗憾的事情就是妻子肚子里的孩子,这孩子将继承和延续他的血脉……
这是他的娃!他未出生的娃!
一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就死一一他得活下去。
但是他知道自己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他被编在第一批冲向广平驿关隘的兵勇里,是事实上的敢死队的一员,而且他的位置还比较靠前一一当更前面的士卒控制住关隘的城门之后,他们这二十多个人就要冲到关墙后面去抵挡住突竭茨人的第一波反扑。他不知道在关墙后面等待他们的有多少突竭茨人,他只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到后续队伍上来的时候。他悲哀地想到,自己也许还没踏进广平驿的城门,就已经倒在城头的弩箭下了。
不!我怎么可能死?我不可能死!我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它不是真实的……
有时候他也会反驳,但是牵强的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那个声音甚至不屑于和他争论,只是冷冰冰地重复一遍:
一一你会死的。
从里许地外的关隘里突然蹿起来一道凄厉的悲鸣。惨叫声仅仅持续了一瞬间,下一个刹那它就象被人用剪刀铰断的布匹一样,下半截杳杳不知踪迹,只剩上半截在夜空中渺渺地回荡。
他的心脏被这半声嘶吼惊得骤然抽搐成一团,脸色顿时变得无比苍白,手不自觉地攥紧了直刀的刀柄,牙齿也禁不住咔咔哒哒地碰撞好几下。
坐在他旁边的孙仲山抬头望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开,过一会才口气平和地问道:“害怕了?”
他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告诉孙仲山,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尝试失败了。他的嘴张开了,喉咙里却只憋出含混不清的“唔唔”声响。
“第一次上战场?”孙仲山用块布擦拭着手里的腰刀问道。他的脸半掩半映在深沉朦胧的夜色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语气既干涩又单调,似乎是在问一桩很平常的事情。看来他对这种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既不惊讶也不意外。
第一次上战场?不,不是!他当然不是第一次!一年前,他赤手空拳就在屹县杀过两头恶狼,半年前还在渠州格毙两名匪首救过一支商队,并且因此受到过官府的奖赏。他怎么会是第一次上战场呢?不,他这不是害怕,只是因为春寒料峭而他的衣物都湿透了,夜风刮过来忍不住冷得发抖而已。
“……”商成努力了半天,可除了几个没人能听懂的音节之外,他最终也没能让失去控制的声带完整地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他索性不再为自己的懦怯辩解,点头承认了。
孙仲山把腰刀平举到眼前看了看,唆着嘴唇满意地点下头,说道:“你等下跟着我。”说完他就不再理商成,用大拇指的指肚刮着刀刃,眯缝着眼睛仔细体会着指肚上传来的感觉。
“……”商成还是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下头,表示听见了。在他点头的时候,僵硬的颈骨发出细微但清脆的咯咯摩擦声。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枯燥而低沉的喝令,霎时间坐在他前后左右的几排人都站立起来,他也赶紧提着刀跟着孙仲山站起来。简短急促的号令在林间不断响起,还夹杂着几把刀枪兵器落到地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随着一声号令,前面的官兵排成一条横队,开始向树林外移动。
“跟着我。”孙仲山小声嘱咐商成一句,手一挥,嘴里说声“进”,便带着第二排人开始行动。
说来也煞是奇怪,商成刚才还惊悸得脸无血色两腿战栗,现在孙仲山一声令下,他手里拎提着直刀,就象个看惯了生死的老兵一样,一脸冷漠毫不犹豫就迈出了步子。虽然他的面孔还是苍白得没点血色,嘴唇依旧紧绷得象一条线,可他脚下却没半分的迟疑停顿。他不单不迟疑,还越走步伐越坚定,越走呼吸越平稳顺畅。他平着视线紧紧追随着前面的人的背影,余光扫视着地面和左右,步履稳重地跟随着自己的指挥官,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树林,走上了平缓的坡地,走近了广平驿。
广平驿还是和昨天晚上一般的安静,城头和城门处都看不到一个突竭茨人。城门外燃着一堆篝火,熊熊的火焰在这漆黑的夜晚格外地醒目。城头高木杆上挂着两个灯笼,昏黄的光线形成一圈光晕,照亮了突竭茨人竖立在城头上的黑色旗帜。
这么高的关墙,自己这些人连个梯子都没有,怎么攻城?叠人梯还是爬墙?
这个疑问在商成的心头一闪而过。他隐约记得下午编队整顿之后,带队的一个军官曾经和士兵们解释过什么,但是他那时已经因为害怕而畏惧得六神无主,根本就没听见军官到底说了些什么。爬墙不可能,边军军官不可能让士兵白白去送死!广平驿的关墙足有十几米,再是攀墙爬树的好手都得累上一气才能上到墙头,这中间还不能挥刀舞枪地格挡城上射下来的羽箭砸下来的石块,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靶子。那么就是叠人梯?这倒是最有可能。而他有身高有力量,就是一块不错的人梯基石,当然也是突竭茨人弓箭的重点目标……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就要被弓箭射成一支刺猬,然后把性命送在广平驿前。
可这一回他的心脏也没有因为意识到死亡即将到来而有什么异常。他没有感到恐惧,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兴奋和激动,他甚至觉得在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都没有沸腾燃烧的迹象,他的目光冷漠而平静地注视着关隘的动静,注意和前排士兵保持距离,步伐沉稳地紧跟着孙仲山。
四百步,三百五十步,三百步……
距离关隘越来越近了,散开成扇状的队伍也越收越紧,最后成了一个直刺向广平驿的尖椎。
他也成为这个撞向广平关隘的尖椎的一部分。实际上,在最后阶段的阵型收拢中,他,还有孙仲山和蒋四,都成为椎尖的一部分,而因为他手里的直刀和他在身高力量上表现出来的明显优势,他已经成为这个三人战斗小组的“强”点,孙仲山和蒋四则担负起为他掩护侧翼的责任。
二百五十步!已经能借着篝火的火光看清楚,广平驿的两道城门都大敞开着。所有人的心里都舒了一口气。看来突竭茨人殚精竭虑地突然南下并不是一帆风顺,至少他们就没能完整地夺取广平驿一一假如关隘被突竭茨人轻而易举地得手,那两道城门一落下,他们这些敢死队连同后面的人,全部填进去都不可能撼动广平驿一分半毫!
二百步!
关墙上还是毫无动静,既没看见人头攒动也没听到突竭茨人报警的号角声,更不要说弓弦的颤抖声还有羽箭嗖嗖的破空声。
生死成败,在此一举!
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指挥官的命令了,几十个士卒乡勇都憋着一口气,捏紧了手里的武器,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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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8)破关(中)
一百五十步。
关墙上关墙下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靠西侧关墙和崖壁相接处的低矮水门那里发出的潺潺流水声。
商成冷着面孔,双手握着直刀,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前面的老边兵。他能听见蒋四粗重的喘息,能扫见旁边一组“遮”位士兵充血的眸子在幽暗中灼灼生光。他还听见几只乌鸦在关墙背后的远处呱呱地啼叫
一百步。
借着星斗闪烁的微弱亮光,能瞧见黑黢黢关墙上连绵的垛口了。垛口里没有弓没有箭也没有突竭茨人的影子。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城门楼上的两根木杆挑起两盏大灯笼,映照出在夜风里微微摆动的黑色号旗,照亮了城门正上方的“廣平驛”三个字。篝火就架在三四十步开外,熊熊燃烧的火堆旁连个值夜放哨的突竭茨人都看不到;敞开的门洞被火光映射得忽明忽暗,就个象张着黑色深邃大嘴的远古巨兽
七十步。
他把直刀攥得更紧了。乌鸦为什么夜半啼鸣篝火旁为什么看不到敌人城墙上怎么连个动静也没有这些乍然涌进他脑海又没有答案的问题,通通被他抛到脑后,他现在只想着一件事一一冲过去,冲进广平驿去,杀光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然后回家!
五十步。
篝火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他紧盯着城门洞,脚下轻轻纵跳几下,灵活地跨过了几根连枝带叶胡乱丢弃在官道上的杂树。城门已经近在咫尺,他已然能把目光透过畅通无阻的门洞投向关墙的另一边一一虽然关墙背后依然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但是隐约间能察觉到那里立着好几排黑糊糊的影子!
有埋伏!
他的心骤然一紧!
“杀啊!”前排的带队军官在看出这是突竭茨人布置好的陷阱的一刹那,猛地举刀一挥大喝一声。
“杀呀!”十几个兵士齐齐呐喊一声,舞着手里的刀枪盾牌就扑上去。
“杀!”商成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脚下绝无半点迟疑,几步之间就已经越过当先的兵士,斜举着直刀旋风般冲向城门。
也就在这一瞬间,随着城门楼上一声短促号令,城上城下嗖嗖嗖嗖的羽箭破空声连珠价般响起,眨眼之间,正在努力翻越绕过那几段杂树的兵士乡勇中就倒下十几个人。
“弓箭手!上!”有人在黑暗中大叫一声。立时就有几个兵士上前挽弓扣箭,左手一抬右臂用力一引,举弓到眼前瞄一眼手指一松,随着弓弦颤动时发出的嗡嗡细响,一只羽箭便蹿向城头。
几枝羽箭立刻招来城头上一通箭雨,还在篝火的火光照耀范围内的几个弓箭手成了城上突竭茨人的活靶子,他们中一多半人根本来不及射出第二枝箭,就倒在这拨箭雨里。但是他们为后面的人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又有十几二十来个人翻过路障,舞刀挺枪喊着冲向了城门洞。
此时商成已经冲进城门,直端端对着门洞另一层那两排弯弓搭箭的突竭茨人扑过去。
埋伏在关墙另一侧的突竭茨人虽然点燃了火把,可火把的光亮只能照亮六七步的距离,几个弓手陡然间发现一团黑影在关墙外的篝火光影映照下愈来愈大时,再想弯弓搭箭,哪里还来得及?正对着城门的突竭茨人手在箭囊里还没抓住羽尾,就见一条大汉倏然冲出门洞,连跨两步脚在地上一蹬人已跃起,手舞着一柄直刀凌空就对着自己劈来一一手忙脚乱中他举起手里的弓就挡上去,立时便连弓带人被直刀从颈项到右肋砍作两段
商成左脚踏地手里引着直刀一翻一拖,就势斩断右边一个突竭茨弓手的手臂,咬牙拧眉把刀一抽再一送,嘴里一声怒吼,直刀的尖刃已然穿透后排一个突竭茨人手里的皮盾,噗地捅进那人的胸膛。血顿时从那突竭茨人的嘴里淌出来。那人的两只眼睛兀地鼓起,失神错乱的目光从胸口的半截刀刃慢慢移到商成脸上,又从商成冷冰冰阴森森的面孔转向浩瀚昏暗的天空,抓着刀杆嘴里吐口长气就软倒在地。
商成瞥也没瞥那人一眼,进步侧身一脚就踹在一面皮盾上一一砰地一声闷响,那个嘶喊着扑上来的突竭茨人接连倒退好几步,商成已经拽出了直刀舞作一圈,逼开两把弯刀半旋身,横着一刀划过一个躲避不及的弓手的肚腹,热气腾腾的五脏六腹带着鲜血立刻迸出来。那弓手嘴里嗷地一声嚎,抛了弓就去捂破膛的肚子,赶上来的蒋四顺手一刀就剁在他脖子上
两人再杀两三个突竭茨弓手,突竭茨人也从最初的震惊慌乱中缓过气,随着几声号令,几十个敌人立刻分作两队,一队人绕着关墙把后来的边军兵士挡在门洞里,另一队从三面向两人包抄,转眼就和俩人噼里啪啦地斗在一起。几个逃出去的弓手也立在后面射冷箭,三五个捍不畏死的边兵都被他们射倒在门洞里。这回一接手形势大变,顷刻之间,蒋四肩头大腿接连中了刀枪。他咬牙死撑苦战时,一枝羽箭突然穿过人群直钉进他的右耳下一一他的身子猛然一挺,一前一后两把弯刀便同时斩在他的胸膛和脊背上
蒋四倒下的时候商成也被四五个突竭茨人死死围住,根本无暇救援。如今他的胳膊腿上也挂了几处彩,身子就象在血水缸里浸泡过一般上下全是血,好在伤的都不是要紧地方,他还能勉强支撑住。
他挡两下退一步,再挡两下又退一步,喘息之间就被几个突竭茨人逼回门洞口,侧身让过一个从背后偷袭的突竭茨人,再想挥刀时只听“铛”地一声响,直刀半起刃背就砸在门洞上方的条石上。几个对手觑得机会,个个面露狰狞举着弯刀扑上来,恨不能一刀把他斩成好几段一一
一一商成手一松就弃了直刀,也不管顾两侧劈过来的弯刀,迎着当面的对手就扑上去,左手一扬托起那人拿刀的右臂,右手一伸抓住那人的左肩,鼻腔里哼一声两条胳膊同时用力,那突竭茨人不由自主就被拖到他面前,拼命挣扎中已经被他拽得两脚离了地一一他一头就撞在对手的脸上。
面骨碎裂的清晰脆响中,那个突竭茨人哼都没哼一声就晕过去。
他随手抛下软得就象一摊泥的敌人,一抬腿胳膊一伸,揪过另一个对手一一那人已然被刚才的一幕吓傻了,手里拿着刀盾既不挡也不避,就这样呆手木脚地被他拽到面前一一他左胳膊锁了那人咽喉,右手掰着那人头颅,一双深邃得犹如死水池塘般的眼睛却居高临下地盯着另外一个浑身哆嗦的突竭茨士兵,嘴角微微一撇双手一用力,喀吧一声响,怀里那个人的脑袋顿时偏作一种异常诡异的角度
门洞口突然漫起一股屎尿的臊臭味。那个被商成盯住的突竭茨人竟然大小便失禁了。
另外两个突竭茨士兵弓着腰执着弯刀,四只充血的眼睛都定在商成身上,脚下却是半步也不敢上前。周围还有好几个突竭茨人目睹了商成连杀两人的经过,目瞪口呆之下,都在拼命地咽着唾沫。直到这群突竭茨人里的一个小军官下了新命令,他们才谨慎地把商成再度围在中间。
门洞口这极其短暂的对峙救了商成的命。一声弩弓机簧响,那个小军官瞬间就被劲力十足的弩箭撞出去好几步一一孙仲山带着十来个兵士乡勇突破了关墙上的箭雨冲过来。
商成从地上胡乱抓了把敌人丢下的弯刀,扑上去叮叮当当两三下就剁翻一个突竭茨人,孙仲山他们也连杀了两个敌人,渐渐地站稳了脚跟,开始慢慢向四周扩大。剩下的突竭茨战士虽然也是凶悍蛮勇之辈,可哪里经得住这群猛虎饿狼的扑杀,仓皇中丢下几具同伴的尸体且战且退。
赵石头也夹在这批援兵里。他手里攥着杆矛,趁商成孙仲山一左一右把个戴羽盔披铁甲的突竭茨人头领逼得手忙脚乱之际,瞅冷子一枪扎在那军官的腋下,拧了一把才连血带肉地拔出来,看也不看那敌人一眼,兜头就问满头满脸满身都是血的商成:“和尚大哥你没事吧?”
商成没理他,扔了手里卷刃的弯刀拾起那军官的佩刀,拽住孙仲山说道:“快带人上城墙!”
孙仲山一楞,马上就反应过来一一城墙上的敌人压着外面的队伍射箭,要不彻底清除大队伍根本就过不来;而且不除去这些弓手,他们打关墙上射箭的话,这城门洞也守不住。他立刻拽过一个士兵,让他带几个人朝城墙上打。
说话间不断有边兵冲过门洞加入战团,乒乒乓乓的兵器格斗声中夹杂着呼叫呐喊,时不时有一两声人濒死时发出的惨嚎凄鸣,不消片刻门洞附近的对手都被肃清,余下的二三十个突竭茨人也不再纠缠厮杀,退出几十步重新结阵。边兵既要防备正面的突竭茨人,又要抽出人手来进攻边墙上的敌人,一时也没有足够的力量扩大战果。
商成却有些烦躁不安。他觉得,既然突竭茨人设了陷阱,那么就不可能只有这么点手段;突竭茨人强的是骑兵和马战,眼下接斗的对手却只和他们步战,这中间肯定还有玄机;况且对南下的突竭茨人来说,广平驿就是生死悠关的咽喉,怎么可能只留这点人手?
他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拉了孙仲山胳膊急急忙忙地问:“大队伍来了没有?”
“来了!”
“都上来了?”
“在哪里?”
“将军带着人已经到了关墙外,就等”
商成打断他的话:“撤!赶紧通知他们撤!撤退!”也不等孙仲山说话,他就扬了声气对周围人喊道,“撤退!快!撤退!”
周围兵士都被他这一声唬住了,看看他又瞧瞧孙仲山,个个脸上露出迷惑犹豫的神情。孙仲山已经黑了脸孔,手里握紧腰刀,牙关一咬腮帮子肌肉立刻条条棱棱地凸起一一眼见得下一刻就要阵前行军法,便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已然从远处传来
几乎在同一时刻,关墙另一面也遥遥传来马蹄声。
关墙上的敌人打出了合围的信号,埋伏着的突竭茨人大队骑兵终于开始行动了一一从前后包抄这支由梁川一线最后的赵军
第二章(19)破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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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关前关后都传来马蹄喊杀声,守着门洞的十几个人倒没显得有什么紧张,握枪提刀虎视眈眈地盯着对面的突竭茨人,耳朵竖起来等着军官的号令。这都是些早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心中抱着的就是砍一个够本砍两个有赚的念头,如今敌人近在眼前,一个个都显得跃跃欲试,若不是阵前进退都要依号令,早就扑上去和敌人尽情厮杀了。
现在孙仲山心里已经没了杀人行军法的念头,但是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和周围的兵士一样既期待又迷惘。是战是守是退,他也在等着别人的号令。
商成喊了两声撤,又叫那几个想抢上关墙却被墙头上羽箭逼退回来的边兵别去罔送性命。招呼好几声,见所有人都不听他的话,马上转脸对孙仲山说:“快下命令!撤!现在就撤!”这人是门洞处唯一活着的军官,他的命令大家都得听!
孙仲山额头鼻尖都闪着微弱的银光,使劲眨巴着眼睛光吞唾沫不说话。他只是个边军里的什长,芝麻也不及的小军官,从来就没资格在战场上发号进或者退的命令,心里难免犹豫不决,一起是眼下的情势进一步退一步都要冒全军覆灭的危险,他更是不敢断然拿主意。
此时半弯明月静悄悄地挂在黑幕般的夜空中,把清冷的光辉洒在关墙前这片刚刚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刚刚还模糊朦胧的大地顿时变了一付脸孔。由梁河的细流穿过关墙下的水门,耳语般低吟着奔向远方。黑糊糊的山崖刀劈斧削般陡峭壁立,向北方不断延伸。夯土筑成的关墙就象个巍峨的巨人矗立在东西两壁的山崖间,冷冰冰地俯视着身前的战场。几只乌鸦发出难听的啼哭,在远处的树梢上盘旋。
商成喊了两声,见孙仲山杵在那里和个木桩子般默不作声,心头一急,一脚就踹在他腿上,吼道:“快下命令!撤退!再不撤敌人合围,谁都跑不了!”
孙仲山一个趔趄,人也清醒过来,见两个边兵挺了刀枪就要对商成动手,急忙喝止,指着门洞下命令:“退!都退!”伸手拽一把商成。“退!”
“我断后!”商成咬着牙关说道。他心里清楚,留下来断后就是个死,可情势容不得人做他想一一敌人已经被他杀怕了,他来担当断后突竭茨人就不敢马上来追赶。他抹掉糊在眼皮上的一团血污,哑着声道,“留两个人和我一起!”
孙仲山马上喊了两个边兵过来。赵石头拎着把弯刀也从关墙那边跑过来,听商成要为队伍断后,二话不说就站他身边。
见边军开始缓缓后退,突竭茨人队伍都没整理好,呐喊一声便压上来。商成马上喊过一名弓手,指着突竭茨人堆里一个戴羽盔发让他射,自己觑了觑距离,从旁边人手里拿过杆长矛,向前跨两步,嘴里大喊一声:“跟我上!”胳膊一扬就把矛就朝突竭茨军官掷去,也没看中没中目标,挥着弯刀就冲向对手。
见他突然发难,赵石头和两个留下来的边兵一时都有些发愣,直到听得对面叮当哐啷几声刀器格斗声,又有人纵声长嘶,才想起来该上去厮杀一一这时候突竭茨人已经留下被冷箭贯穿头颅的军官和两具刚刚倒下的尸体四散避让开了。
商成右手捂着左臂,左手里拎着还在滴血的弯刀,已然退回来,说声“撤!”,便带着三人和那个弓手疾步隐进黑黢黢的门洞里。
这时候前面的马队已经越来越近,无数的马蹄驰骋踩踏声密成一片,轰轰隆隆犹如打雷一般。连城门甬道里的墙体地面似乎都在这雷声中微微地颤抖。
商成已经顾不得再戒备背后的突竭茨人,嘴里一叠声地喊:“快!快!快撤!”一抬头看见城门外空地上的那堆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立时边跑边破口大骂:“遭娘瘟的搞什么搞!”这火堆就点在门洞前官道边,好大一块地方都在它的笼罩照耀下,从这里经过的边军乡勇完全曝露在关墙上突竭茨人的弓箭下!
从城门到篝火旁再到更远的地方,官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趴着不少边兵乡勇百姓,那个什么旅司马的将军仰面躺在道边,胸口小腹插着几枝箭。有些人还有口气,呻吟着呼痛喊救命,拼命朝官道外面黑暗处爬。一个边兵抱着被关墙上巨弩撕得稀烂粉碎的右腿,蜷缩在地上哭嚎,与他一同断后的一个边兵刚过去想帮那人一把,但听得嗡地一声响,就象一大群野蜂正在附近飞舞掠食,接着就是轰隆一声,地上碎石泥块草皮猛然溅起人都高,等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凝神看过去,一枝关墙上大型床弩射出来的铁头弩箭头下尾上斜插在管道上,那两个边军兄弟都只剩血肉模糊的半截身子
商成他们弃了官道就奔广平堡外那片被烧过的桃树林。
这一截路约有两里地,是一段缓坡,如今已经成了驻扎在广平堡的突竭茨人猎场,二三十匹马在坡上坡下来去纵横,战马上的突竭茨士兵嘴里发出呼哨,手里舞着弯刀,比赛骑术刀法一般收割着溃散的边军性命。偶尔也有剽悍的边兵停下脚步反抗,可他们手中大都只有一根木棍,又是步兵对骑兵,身体灵活的还能躲避一两遭,疲惫劳顿的就只能眼睁睁地站着等死。
商成他们四个人奔跑中就成了品字形,商成在前,赵石头和剩的那个边兵护住左右,中间围住弓手,且战且走。商成力大勇武,赵石头剽悍机灵,那个边军虽然其貌不扬精干瘦巴,格斗搏杀的经验却很丰富,三个人合在一起,即便是面对突竭茨人的骑兵也不吃亏,三两个想拣便宜的敌人都被三个人联手合力做掉。那弓手大概也是边军中的精锐,突竭茨骑兵来去如飞,他射了几箭竟然还伤了两马一人。渐渐地突竭茨人也知晓了他们的厉害,单枪匹马地也不过来拣便宜。四个人保持着队形且战且走,又聚起几个落单的边兵,这一下敌人更不敢来骚扰,只能看着他们这队人慢慢退进桃林。
现在去哪里?
进了树林那个瘦巴的边兵就提出这个问题。
商成想也不想就说:“去白天里聚集的地方。”无论是从广平驿突围还是冒险翻山,或者就在这七十里川道里和突竭茨人捉迷藏,首要的事情都是和大队伍汇合一一人多力量才大。不然的话,就凭他们这十来个人,什么风浪也掀不起来,即便想劫个突竭茨人的信使令兵杀匹马搞点吃食,那都只能是妄想。而且他觉得既然当初就没提到夜袭失败后的二次集合点,那么撤出来的人也只能去那里找队伍一一在如今的情势下,聚群是人的本能反应和第一选择。
果然不出商成的料想,等他们赶到白天里休息过的林子时,这里已经重新汇聚起几十号人。大多是刚才一战里逃出来的人,也有几个人是他们在路上遇见之后领过来的。无论是逃出来的人,还是新加入的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悲观绝望的麻木神情,看见商成他们一行血葫芦一般的人回来,也没人多朝他们打量一眼。
孙仲山也逃回来了。商成还没找到块干燥地方坐下喘口气,他就带着两个军官找过来。一个军官劈头就问:“突竭茨的骑兵有多少?”
商成坐在地上乜着眼睛斜瞥那军官一眼,根本就没理他,自顾解了湿漉漉血淋淋的夹袄,从内衣小褂上扯下一块,牙手并用把布头撕成几条缠好右臂上的伤口,捏着拳头曲伸几下,这才看着那个被孙仲山劝住的军官说:“关里赶来的大约有一百人左右,关外顺官道埋伏的也许有四十,兴许是五十”
另外一个军官默想了下,对自己的同伴说道:“关里就算还剩二十个,关墙上还有百多人,加上广平堡的三十个,这样看来他们至少有三百人强攻是不成了,得想想有没有别的法子,实在不行只能白天翻山一一找两个灵活的人先出去报信,寻了绳索再回来”
他的同伴和孙仲山对望一眼都没吭声。他们并不认可翻山的办法。刚刚下过半天的雨,山崖都淋透了,岩壁滑不留手,即便有攀崖爬岭的好手也难保万全。这是其一。其二,所有人都是一天一夜水米没沾牙,鏖战半夜,如今个个都累得几近脱力,哪里还有力气去爬几十丈高的山崖?其三,广平驿以南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很难说,即便突竭茨没有扫荡劫掠,几十丈的绳索也不是说有就能有的物件
三个人的意见不统一,又谁都拿不出个好主意,只好愁眉苦脸地继续想办法。
商成道:“他们应该没有三百人,最多也就一百五十人到两百人之间。”
一个军官瞪他一眼就要发作,孙仲山抢先问道:“这话怎么说?”
“关墙上的人应该不多。你看啊,刚开始时关墙上没射弩箭,后来射弩箭时都是一箭停一箭射的,从来没四张大弩同时发射的事情,这即是说他们的人手不够,或者能使床弩的人手不够。而且关墙的弓箭也不是太多,因为每当用上床弩时,就只有几张弓还在射箭”
提出翻山办法的军官思忖着点头说:“是这么个道理。广平驿的焦潢弩至少要十四个人才能摆弄,他们射一下停半天,上弩箭时弓羽箭也少许多,这肯定就是因为人手不足。”他马上休整了自己的看法。“关墙上只有三十人,不会超过四十个。”他思索着又问商成,“即便是这样,关墙上人不多,广平驿也有二百五十人左右,你怎么说他们只有一百五十人?”
“从南边过来的应该不是他们事先埋伏好的人马。”
问话的军官还没说话,那个急性子军官已经嚷嚷起来:“胡说!不是埋伏,怎么两造里的伏兵能赶在同一时间发难?”
“赶巧了。”商成叹气说道。回来的路上他就在想夜袭失败的原因,敌情不明贸然行动是原因之一,但是这不是失败的关键因素一一边军在付出相当代价之后也有过取胜的机会;关键是那两队骑兵前后包抄一一在战术上具备突然性,在兵种对抗上占据压倒性优势,在人数上也扳回了先前的劣势
“假如他们有两百名骑兵,就不用这么挖空心思地搞埋伏了,关墙后面摆一百,官道上再摆一百,关墙上随便放几个人摆弄弓箭”
他的话才说一半,三个军官就都琢磨出滋味一一假如广平驿有两百突竭茨骑兵,连关墙上都不用派人手,只消把官道前后一拦,几个冲锋就能把自己这二百多号连手里的刀枪都不齐的人屠得干干净净。
“南边过来的骑兵是顺路,赶巧遇见咱们夜袭。”商成继续说道,“我想,既然他们要赶夜路,就说明事情很急,他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如今的广平驿还是只有先前的人手。我有个想法:广平驿的这拨人和咱们打了一夜,现在大获全胜,眼看着天就要亮了,官道上自己人的马队粮队来往不断,自然不会再去全心戒备防范”
他话没说完三个军官的眼前都是一亮一一再去打?
成!
第二章(20)山神庙(上)
一天之内如其寨被破、广平驿被夺,次日凌晨突竭茨人兵围北郑,报急的文书立时雪片般朝端州燕州涌去。到第三日上午巳时末北郑东城门被突竭茨人强攻夺下,北郑县城也宣告沦陷。至此燕山卫东路三条重要防线全部瓦解,整个东燕山已然完全暴露在突竭茨骑兵的铁蹄之下。三月二十七,燕山左军一部和突竭茨左大腾良部在白川激战三个时辰,损失过半,残部退守孟关;三月二十八,姚寨失守,突竭茨纳罕王部与左大腾良部合兵猛攻孟关;三月二十九,孟关失守;紧接着四月初二柁县陷落,初六曾城陷落,初八,突竭茨的骑兵已经到了端州城下。
与端州方向节节胜利不同,突竭茨人在南向攻打屹县的过程中却极不顺利,一场连绵不绝的春雨迟滞了他们进攻的脚步,崎岖泥泞的道路和赵军的梯次抵抗以及小规模骚扰战术,都让南路突竭茨倍感头疼,因此大军推进缓慢,直到四月初五才越过赵集攻下盘龙岭,拔下前往屹县的最后一道障碍。
这日天晚时分,一行数十多人冒着瓢泼般的大雨走在屹县子午岭中的山道上。这几十个人前后分成好几群,里面有老有小有男有女,都是衣衫湿透形容憔悴悲苦,一个个脚步踉跄疲塌,踩着稀泥塘般的泥浆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挣扎。偶尔有人脚下一滑摔进泥水里,旁边的人却似乎见若未见一般,既不停留等待也不伸手拉帮,只是木然地从旁绕道踯躅而行。
商成和赵石头也夹在这群逃难的人中。从十多天前那夜二次夜袭广平驿得手之后,他们俩就跟着那队如其寨的边军先奔北郑,半路上汇合北郑官军余部撤向端州,白川大战时他们在黄滩被突竭茨人后卫击溃,又退往谢李寨,然后又退往二谷川和拱阡关,拱阡关陷落时身边的同伴死的死亡亡,俩人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出来。没了边军的约束,临时也没可去的地方,再加上商成心里一直挂念怀孕的妻子,二人一合计,决定从小路先回屹县,找到莲娘再计画,实在不行就朝燕山里一钻一一突竭茨人的骑兵再厉害,也不可能去大山里显威风。
天色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仿佛天河被人撕开了一条大口子,连天接地的雨水变成了一道白茫茫的雨幕,十余步之外的景色都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彻骨的寒风夹着冰凉的雨滴朝人身上砸,往人脖领子里面灌,人们不由得裹紧湿漉漉的衣衫,把身子佝偻得更低来抵挡这无孔不入的寒雨。
山路既湿滑泥泞,又狭窄难行,最宽处也只能勉强容两三人并行。道路两旁边倒是有宽敞的草地,可这些地方根本不能走人,因为谁都不知道下一脚踩下去会不会折断腿一一为了预防突竭茨人的骑兵由小道穿插突进,这里到处都是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陷马坑。
走在商成他们前面的年轻女人突然哎哟地惊叫一声,摔了拎手里的包裹身子一斜,眼看着就要栽倒,赵石头伸手在她胳膊上一拽,想把她扶住,哪料想他自己恰好踩在团稀泥上,噗嗤一声脚就直向下陷。他腿脚吃不住没劲,手上自然也没多少力气,被那女人一带,连他自己都要摔倒埋头走路的商成搭着他肩膀帮他一把,他这才站稳脚步一一到这时他也没松开拽住那女人的手。
商成没去注意赵石头不规矩的小动作,也没力气去劝阻他的胡闹,只是疲倦地耷拉着眼皮,拖着脚步跟着人群朝前走。
过去十来天里和突竭茨人的连番苦战,他几乎次次都是小组的强点小队的头兵,虽然回回都能拣会一条命,可次次都是破皮见血,浑身上下到处都是伤。尤其是右脸颊上那道红伤,因为没能及时治疗包扎,再被血水一淋雨水一泡,几天前就起了炎症,一会儿伤口火烧火燎一般,自己摸着都烫手,一会儿又疼得钻心嘴角直抽搐,到如今更是半边脸都麻木得没什么知觉了。
这十多天里一直和他并肩战斗的赵石头却不知道是走什么好运道,也是几番厮杀,也是鬼门关里抢条性命,却连点油皮都没蹭破。他不仅没有遭商成那样的罪,现在还捡了那女人掉泥水里的包袱帮她拎着,跟在那女人旁边走,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搭讪。
天将黑的时候,队伍赶到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庙。
山神庙已经有些破败,山门上挂的匾额黑漆早已斑驳剥落,字迹也错落不清,做匾的木料经过常年的风吹雨淋,已经现出黑褐色,还顺着木质纹理崩炸出几条指许宽的裂缝。进了庙,两厢庑廊下凡是能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挤满了人。看见新进来的人,无论是大人还是娃娃,都用充满警惕的冷漠眼神盯着打量,直到确信这些人对自己毫无威胁,才麻木地把目光挪开。大殿里内外也全是人。黑黝黝的大殿里只在山神像脚前燃着一盏小油灯,豆粒大的昏黄忽明忽暗,映得大殿里黑影幢幢。殿前一颗大樟树下拴着几匹骡马,混乱堆着几个箱笼。
一个穿着邋遢庙祝装束的人急匆匆地过来招呼,询问了两句,就让先到的人腾地方,又把新来的人分作几拨安排,有的去后院,有的进大殿,有的就挤在庑廊里。
商成脸上胳膊上身上腿上都有伤,夹袄夹裤即便被雨浇得透湿,几大团暗黑色的血迹却是清晰刺目,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从哪里寻来套在身上的嵌铁片皮甲上,到处是刀劈枪戳留下的痕迹,再加上他身材高大,脸上从鬓角到鼻翼的伤口结痂处被雨水浸泡得泛着灰白色,愈加显得一张毫无表情的脸庞阴沉得可怕。庙祝一脸敬畏地亲自引领着他和赵石头进到大殿里,在不漏雨的地方寻了个铺着干燥稻草的石条凳坐好,又张罗着给他们端来水和吃食。
水是烧滚又放得半温的开水,吃食是发黄泛黑的糠菜团子,看商成和赵石头吃得狼吞虎咽,庙祝还一脸恭敬地连声说慢待了两位将军。
商成咽下嘴里的碎糠菜渣,刚想开口解释自己不是什么将军,石头已经抢着说道:“这些东西还有没有?”他对那个拎着包袱站在殿前檐下的年轻女人招下手,又对庙祝说,“那是我家将军的亲戚。要是不麻烦,就劳烦你再拿些水和吃食过来。”
等庙祝再拿着吃喝转来时,商成也没揭穿石头的谎话,边吃边问道:“你这里听说过屹县方向的消息没有?”
庙祝喏喏了两声,商成也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倒是石头替他说道:“他说,突竭茨的兵昨天已经过了盘龙岭”他的神情很黯淡。突竭茨人过了盘龙岭,那赵集肯定是完了,他的亲戚熟人里肯定有人是再也看不到了。
“过了盘龙岭,离屹县不过三十里地,看来今天已经打起来了”商成自言自语地说道。他马上无比担忧莲娘的安危一一盘龙岭离霍家堡更近。而且霍家堡不比屹县城,连个围墙泥垣也没有,又紧邻着官道,突竭茨骑兵从盘龙岭沿官道下去,一个上午就能把霍家堡血洗几遍
石头看他眉头紧锁神情张皇,立刻安慰他道:“不怕。一一这都多少天了,突竭茨人南下的消息早该传到屹县了;霍家堡离县城近,嫂子肯定能躲进县城。”他把手里菜团散落下来的渣撮作一堆,一扬手倾进嘴里,看了看那个掰着菜团一小口一小口朝嘴里递的女人,喝口水才又自信满满地说,“嫂子比你能干,肯定不会留在城外。”
商成没理会他,继续问庙祝道:“还有别的消息没有?”
庙祝眨巴着眼睛不知道怎么开口。
还是赵石头机灵,看庙祝的模样就知道他没明白商成想打问什么,就问:“屹县和端州有什么新消息没有?还有燕州,燕州出兵没有?”
赵石头的话半官话半本地土语,那庙祝这才听懂了,连比带划说了半天。石头专心听完,对商成说:“这是小地方,他一个看庙的人哪里能知道那么多?他说了,州府里的事情他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卫军出动了,又说端州打得厉害。屹县这边传言也多,一会说端州卫军一个旅如今在屹县,一会说中原的兵马上要从南郑开过来,还说一个猴将军还是猢将军的带着两万兵现在就驻屹县,这两天就要和突竭茨人决一雌雄听起来全都象是胡诌。”
“你问问,听说没听说霍家堡的消息。”
赵石头替他问了。那庙祝只是摇头,嘴里嘟嘟囔囔说了好几好几句。看他摇头,商成就是满心欢喜,但是又怕自己会错了意,唆着嘴唇盯着石头等他给自己翻译传话。
“他不知道霍家堡的事情。”石头耷拉着眼眉说,“都和你说了他是个穷山沟里的小庙祝,知道屹县的事情就不错了,哪里能知道霍家堡的事情?再说,就算嫂子来不及进县城,也能逃进山里到山娃子那里避祸事。”
商成点点头,脸上总算露出点笑容一一他早就想到了这种可能,但是听别人嘴里说出来这种话,总比一个人在心里乱揣摩胡猜测要来得踏实。是啊,他有什么好担心的?莲娘不是个苯女人,心思也机敏,肯定知道这种时刻该怎么处置,因此上他在这里替她担心,纯粹是杞人忧天的关心罢了。
那女人捧着手里的吃食听他们俩说话,突然插嘴道:“我听说,霍家堡早五天上就被突竭茨人放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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