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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30)女将军?

    由于盘踞在燕山渠州交界处的两股大土匪闯过天和活人张被接连连根拔起,因此上燕山境内并左近州县的几股土匪都吓得战战栗栗,一个个**尾巴躲了起来,所以回屹县的路途似乎也变得通畅起来,来时走了半个月的路,回去时只用了八天。虽然道路依旧崎岖艰难,老天爷也总是阴沉个脸,一副想咳嗽不下雨的模样,可直到已经遥遥望见屹县那低矮的黄土城垣,这场众人意料中的暴雨终究也没来。

    仅仅一个多月时间,县城南门外就已经变了一番光景。离县城还有四五里地,就有乡下人在路边挑担推车地卖吃喝,麦饼汤饭酸梅水一应俱有。越朝前走吃喝摊子越多,吆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驿道上到处是驮马的粪便,空气里弥漫着一古难闻的腥臊味。这气味和小摊贩们烧柴禾的灶火气息以及吃食的清香彻底混杂在一起。敞着粗布褂子短裳蹬着麻鞋的驮夫随处可见,有的枕着胳膊八叉着腿在路边树荫里鼾声如雷,有的挽着满是尘土的裤脚蹲在道边,捧着大海碗吃喝得唏哩哗啦。再朝前走,道路两边能看见用蔑席木桩搭起的简陋屋舍,门前都扯着“饭”“酒”“客”的幌子一一这是饭馆酒肆和旅店。还有几座泥草房正在修,几个人站在一个只有木架子的屋顶上,绷着脸,憋着劲,随着大工匠的号子,把一根房梁柱子朝上拽。越过车来马去犹如集市一般热闹的人群,远远就能瞧见沿着驿道两边,麦收后光秃秃的空旷田野上如今已经矗立起好几座兵营一般的临寨,两人高的间桩夯土墙把寨子围得严严实实;寨墙上还有人影在晃动。各寨寨门处都挂着旗帜,旗帜下兵士指挥着一队队的驮马有秩序地进进出出。

    堪堪能瞧清楚那些旗帜上的字迹时,两个替驮队打前站的边兵就迎上来,一声唿哨,旁边一家饭馆的伙计立刻把早就预备好的吃食端出来,大桶的汤大盆的菜,两个大筛面箩里摞得小山一样的黑死面馍,还有一簸箕白面饼,顷刻之间摆在饭馆外那四张大方桌上就铺得满满腾腾。两个伙计抱着两摞粗陶海碗根本找不到地方放,只得抱在怀里挨个发到驮夫手上。带队的军官孙仲山手一挥:“大伙辛苦了一路,今天都敞开了肚皮吃,白面饼子一人一个,汤水饼馍管够!……吃饱喝好咱们好赶路。”不等孙仲山说完,驮夫们已经欢呼雀跃地把几张方桌围了个水泄不通。白面饼子可是金贵东西,即使是地主财东,不是逢年过节也难得吃上一回,何况他们下苦力的穷汉子?二十多号人你推我攘嘴里还连喊带骂,眨眼间那个盛白面饼子的簸箕就见了底。

    孙仲山也不理会这片乱,朝两个管事略一点头,就带着两个管事还有自己的兵朝蔑棚下那两桌已经摆好酒菜的席面走过去,边走边问打前站的两个士兵:“事情办好没有?”两个边军都是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

    商成也拥在人丛里,先抢了块巴掌大的白面饼子叼嘴里,再舀了半碗清溜溜的菜汤,又伸手在盆里连汤带水捞了几把菜叶子丢碗里,夹手抓过四五个死面馍,这才满意地高举着两条胳膊挤出人群,在席棚边找了块荫凉地蹲下来。

    他把两个死面馍扔碗里,这才腾出手来抓住一直叼嘴里的白面饼,刚才只顾着抢吃食,他都没顾上“欣赏”这稀罕物什,这时望着手里的热乎的白面饼,闻着扑鼻的香气,喉头禁不住上下滚动好几下,咕嘟咽下口唾沫;肚子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他有多久没吃上这东西了?三个月?四个月?还是七个月?管他哩!他没仔细计较这些,面饼子递嘴里就嘶咬下一大块,嚼几下,顿时满嘴都是热烘烘软乎乎的白面渣。他幸福得连滋味都没辨出来就咽下去。再仔细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微眯着眼睛享受着白面的柔软和清香,就看见山娃子端着碗抓着馍堵丧个脸走过来,嘴里还骂骂咧咧。

    商成咽下嘴里的吃食,才明知故问:“怎?没抢到面饼子?”他已经看见山娃子手里只有三个黑麦馍。不用问,有人趁着人多场面混乱,把山娃子那份给顺手牵羊了。

    “遭他娘!”山娃子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很羡慕地盯了商成手里的半拉白面饼子一眼。

    商成假作没看见他的眼神,三口两口把饼子吃完,爬碗边吸溜口汤,嚼着菜叶子啃着黑馍,边吃边打量远处的几处临寨门口挂的旗帜。近一处的旗帜上有字,“燕山转运使”,过去是“燕山提督府签事司”,再过去的旗帜卷巴在一起,几个字分辨不出来;更远地方旗上的字就看不清楚了……从燕山运转司临寨的寨门望进去,一个个崭新的四角牛皮帐房排列得宛如刀削般整齐,齐整整地拱卫着中间那十几座巨大的仓房。寨门里的空地上停着好大一群正在卸货的驮马,光着脊背的民夫肩上扛着沉甸甸的麻包,排得就象搬东西的蚂蚁一般,沿着军帐分隔出来的马道井然有序源源不断地把货物送进一个开着门的大仓房。

    看样子,真的是要打仗了……

    他吧咂下嘴,不知所谓地叹口气,收拢心思专心一致地对付手里的吃食。屹县不是驮队的终点,他们只是在这里打个尖,歇过晌就要出发,从县城到赵家集,然后从那里进山,沿白马川去北郑。

    已经啃了两个麦馍的山娃子冷不丁问道:“你在石头那里借钱了?”

    “唔。”商成支应了一声,埋下头喝汤。离开渠州的前一晚,耍钱连输好几天的赵石头突然大发神威,不但一举扳回了先前输掉的本钱,还赢了一千多文,于是一直在为凑不齐买房子的钱而忧心忡忡的商成,就从他那里先借了三贯。

    “钱够使不?”

    “还差一些,差不太多了。”商成含混地说道。除了赵石头,他还从驮队里相熟的人借了一些,加上他自己的二十缗,还有放在柳老柱那里的三贯多,离那房子三十五贯的官价已经相差不多了——只差三千出头。而这些钱他完全可以先从柳老柱和霍士其那里借着。他现在唯一担心的事情,就是在他离开屹县的这一个多月里,房子的事情会不会出现了什么变故,比如说房子已经被人买下了,或者官衙里又出了什么变故……

    “怎不和我说?”

    商成扭脸瞥了山娃子一眼,直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才问道:“和你说啥?”

    山娃子没理商成的问题,直截说道:“还差多少?”

    “……三千出头四千不到。”

    “这些钱我借给你。”山娃子大方地说。

    商成惊讶地问:“你的钱,……不是要拿去修房子么?”

    “你的事情急,钱你先用着……”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你可想好,这钱借给我,我一时半会可是还不上。”

    山娃子唆着牙花子,半晌没说话。刚才他光顾着恼恨商成不找他借钱而跑去找赵石头,听商成说才反应过来,其实商成这样做也是有原因的一一自己和赵石头不一样。自己家里有婆娘和两个女娃,三个人三张口都等着自己拿钱回去;家里还有一些老帐没清还;这些年自己一家全靠大哥照应,虽然是亲兄弟,但到底是分过家的,既然自己手里宽裕了,就没有忘记前帐的道理……可赵石头不一样,这家伙上没老人下没儿女,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是个纯粹的浪荡鬼,手里有两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是输在赌上就是丢在女人肚皮上,把钱花光了,他就拍拍**再去挣……

    商成看他没言语,也没再说话,只埋着头啃馍喝汤。

    山娃子突然咧嘴笑起来,说:“还是先把你欠缺的那点钱补上,买下房子才是大事。我那房子修不修都不要紧——反正不修也塌不了,使几个钱把漏雨进风的地方补补将就住,婆娘敢闹我捶不死她。”

    山娃子如此直爽,商成也不能再推托,他点点头,感激地说:“那好……”话没说完,就听得“呜”地一声画角长鸣。两个人都有些吃惊,禁不住站起身子看,只见不远处一处临寨寨门大开,数匹健马涌出,马上的官兵手里都拿着一面锣,咣咣咣地敲着长音。听着这“净道锣”,驿道上一阵忙乱,驮夫拽着缰绳引驮马靠边,小摊贩忙不迭地拾掇进了驿道的桌凳,在道路两旁边饭馆旅店里吃饭歇息的人却全都涌出来,挨挨挤挤地站在路边好奇地张望打听。随着锣声临寨里又出来两队士兵,循着驿道两边用枪杆子朝人比划,“站进去些!”、“再敢跨一步就抓你见官!”的呵斥声时时响起。两队兵士走得不快,隔一二十步便留下一人,挎着佩刀立在道边;看热闹的人尽自拥挤,却也没人敢踏进这些士兵标志出来的虚线范围。

    寨门口的闲杂人都被远远地撵开了,一大群穿着各种颜色官服的人依着秩序雁行涌出。平常时节这样多的官员突然出现在平头老百姓面前,肯定要引起一阵轰动骚乱,可现在没人去注意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追逐着那几匹远去的健马。

    商成和山娃子追着那几匹渐去渐远的健马看,旁边却有人赞叹:“今天算是开眼界了——八马净道啊!啧啧,好大的阵仗!提督老大人出来也没这样威风吧!”

    这不阴不阳的腔调不单让几步外的两个小兵冷着面孔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也不禁好奇地扭脸去看谁敢这样大胆说话。

    “闭上你的臭嘴!”那个嘴上没锁的边兵立刻被自己的长官一脚踹到人群后面,孙仲山陪着笑脸对两个小兵说,“那家伙刚才灌了两碗黄汤,醉得厉害一一两位兄弟不和他一般见识!”看两个小兵没有再追究的意思,他转过脸又对那趴在地上的边兵低声吼道,“回了寨子自己滚去领二十鞭子!遭他娘,不说话你要死呀!”

    说话间那八匹开道马又跑回来,人群里一个有见识的人立刻喊道:“快看快看!来了来了!”

    不用他说人们也知道来了。道路远端已经裹起了一道如霾似雾的黄烟,依稀能听见零星的马蹄声。随着马队愈来愈近,马蹄踏地时发出的声响响成一片,连大地都略略有些颤抖。道路两边看热闹的人大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人人都是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瞧稀罕,警戒的士兵却在望见两杆赤色令旗的一瞬间,全都身子一挺个个目不斜视,齐齐把右拳抵在左胸口。

    人们很快就发现向马队行礼致敬的不仅是那些负责警卫的士兵,那些混在人群里看热闹的军官士兵也在行军礼,人群里的感慨赞叹声立刻收敛不少,旋即便再无声息。这块刚才还闹热得胜过集镇赶场天的地方,眨眼间就只剩下单调的马蹄声。人人都大张着嘴盯着那两面赤色令旗,盯着马背上盔明甲亮的官兵,盯着……

    马队已经被官员们迎进临寨,看热闹的百姓还在啧啧称叹将军的威仪,有点识见的人就开始纷纷猜测这队骑兵到底是谁的护卫——八马开道的仪仗啊,难道是提督大人来了?可不对啊,满天下六制卫的提督,令旗全是青色的,没听说谁用赤色呀。那可是赤色呀,咱大赵朝以火德王,赤色可是……啊,呵呵,眼花,眼花,没看清楚,啥都没看清楚……

    “那个将军,好象就是渠州咱们见过的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商成身边的赵石头小声说道。商成也想问这个事情。他在刚刚过去的那拨人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仿佛就是在渠州时那个说要接见他们又突然离开的女将军。

    “就是她!”能射得一手好弓箭的山娃子眼神极好,他既然说得如此笃实,那就肯定不会有错。

    得到肯定答案的赵石头突然变得结巴起来,舌头都打着卷,半天都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是……是……他是……女……?”

    “是个女将军!”山娃子白了赵石头一眼说道,“不单她,还有她前后那几个将军,都是女的。”

    这一下不单赵石头和商成张口结舌,连周围的人都目瞪口呆。

    女将军?“柱国将军”、“京畿行营副总管”一一那两面赤色旗帜上就绣着这两行字一一竟然是个女的?商成不知道京畿行营副总管是个什么样的官职,可他知道柱国将军是个什么职衔——至少是正三品呀,比屹县的县太爷高出了不知多少级的大官……竟然是个女的?而且看着年纪还那么轻?这……这也太叫人不可思议了吧。

    力荐:《村庙》,作者: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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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1)房子的事情(上)

    驿道上的警戒已经撤了,拥挤在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也散了,这条因为几个临寨而新近形成的集市也恢复了平日的热闹。刚刚被小兵撵走的摊贩们赶紧跑回来护着还没熄灭的灶火,大声吆喝着招揽买卖;饥肠辘辘的驮夫就蹲在这些吃喝摊子边,端着大海碗,个个吃得津津有味。没人看管的骡马在光秃秃的田地里啃着土缝里钻出来的青草。饭馆旅店的席棚下传来猜拳邀酒的嬉闹声,偶尔还有一声伙计拖长声调上酒上菜的招呼。

    不知什么时候,路边一棵老槐树下聚起了一圈人。这群人时而屏息静气,时而又爆发出一片欢呼或者几声骂娘,不断有人满脸青灰垂头丧气地挤出来,也不断有人神情憧憬地挤进去。

    在一片夹杂着羡慕的咒骂声中,赵石头高举着的自己的短褂,精赤着上身从人群里挤出来,几乎是一溜小跑地蹿到躲在一辆马车背后纳凉的商成和山娃子旁边。

    “又赢了?”山娃子吐了嘴里的草根渣子问到。

    赵石头还没说话,抱着膝头仰在车帮上的商成就替他回答了:“肯定是赢了,你没看见他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他挪动了一下腿脚,给赵石头腾出块荫凉地,问,“这回又赢了多少?”

    “多!”赵石头腿一偏就坐下来,兴奋地说道,“一连赢了四把,桌上的钱差不多都让我扑来了,少说也有一千大几百。”说着把手里的褂子朝地上一墩,褂子里裹着的铜钱立刻哗啷啷一阵响,顺手拈过两枚贴地滚的铜钱,盘了腿围则钱褂子,一五一十地数起来。山娃子抓了一把作势要揣包里,嘴里说:“这点钱给我女娃扯块花布做身新衣裳……”被赵石头劈手夺过去:“别动!”

    “吝惜鬼模样!”山娃子把手里剩的一枚钱也扔那堆钱里,撇着嘴说,“好象谁好夺你钱似的。”

    “你知道个屁!”赵石头头也没抬只顾数钱,“赢来的钱没过数就送人,回头就败手气!”

    “鬼扯淡吧!我又不是没耍过钱,从来就没听人说过有这规矩!”

    “所以你就没赢过两回!”

    商成没理会两个同伴斗嘴,头仰在车帮上闭了眼睛假寐。他睡不着。晌午的日头正是最炽热的时候,即便是躲在这背阳的阴处,热烘烘的空气依然把人炙烤得难受,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火热的,教人心头就象有个小手在抓挠般毛里毛躁。留得越来越长的头发也让人心里极度不爽快,这大热天,颗子汗就顺着纠结的发梢在他的脸颊颈项里蜿蜒爬行。身上穿的粗布褂子更让他难受。虽然天天歇下来之后他都要打水把褂子洗一遍,可他一个大男人洗衣服哪里会那么把细?再说一天路走下来谁还有那么多时间和力气洗衣服?所以这件每天不知道要被汗水浸湿多少回又被毒辣的日头烘干的褂子上,如今早就布满了一圈圈泛黄的汗渍,还散发着一股汗酸气,还夹杂着驮马身上的牲畜臭味……

    遭他娘!他心里嘀咕了一句,挪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

    赵石头已经把赢来的钱十枚一摞地归置好,找来几根麻绳在串铜钱,见他醒着,就用胳膊肘捅捅他,问:“你还缺钱不?要是不够使,这钱也先拿上。”停一停,又说道,“我在柜上还存着四千钱,要不你都先拿去?”

    他的话吵醒了已经昏昏入睡的山娃子。山娃子眨巴着眼睛,有些懊恼地拍了自己大腿一下,说:“瞧我,竟然把这事忘记了!你到底还缺多少钱?五贯够不?”

    商成笑了:“再有三贯就尽够使了。——到了北郑还有工钱要结,那时我就不用借那么多。而且你们不用现在就给我——要等咱们从北郑回来之后我才用钱。”他想了想,又改口说道,“到时候再找你们一人借两千好了。”这样他手里就能有三十七贯钱;三十五贯拿来买房子,剩的钱还能添置一些紧要家什,而且买房子要在官上立文书,还要请保人——这也要花钱。

    山娃子点点头,说:“要用前时你开口。”就又闭上了眼睛。赵石头却没吭声,把那十几串铜钱拢在一起,在褂子上叠成山,问商成道:“你要买那房子,到底卖多少?”

    “官价是三十五贯钱……”商成一直坚持这个说法。虽然说买房的事情要是让霍士其去经办的话,能便宜一点,可也就便宜一两贯钱,还欠下好几个人情,他觉得不合算;所以他在处理这事时,心里就一直认定三十五贯的官价。

    “你现在手里有多少?”

    “柜上存着二十七千九百,家里还有三贯多不到四贯……”

    “哦。”赵石头把叠好的铜钱又拿下来,整齐地在褂子上铺摆作一排,唆着嘴唇盯着铜钱思忖半天,突然用脚踢踢山娃子,问:“你在柜上存着多少钱?”

    “我?”刚睡着又被叫醒的山娃子有些臆怔,随口说道,“我在柜上有九千七百钱,身上还有几十文。……你打问这做啥?要开博扑铺的话,我可是不入伙的。”

    赵石头踢了他一脚又骂他一句:“我就是开博扑也不会找你商量借钱!”说着转过口气,“商大哥要买房子的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想吧,咱们这趟去到北郑,也不知道能不能马上就转回来,要是跟着驮队再走端州燕州,这一走又是个把俩月,那时商大哥的房子还能不能买成都得两说……”听他这样说,山娃子已经有些急了,嘴里乱糟糟地骂:“你他娘的会不会说句好听话?我婆娘娃子都快饿死了!还端州?燕州?谁爱去谁去,我是非回来不可!——大不了辞工!”

    赵石头也不理他:“我这里有个主意,”说着抬头瞥两人一人,见两人都没反对的意思,才说道,“商大哥有二十七千九百——就算二十八贯,我拿五贯出来,这就是……”他在心里默算一回。“……就是三十三贯;山娃子你再拿三贯出来一一三十六贯钱,够买房子了。商大哥也别等着从北郑回来,现在就带上这些钱去衙门,缴钱画押拿房契……”

    商成一边听赵石头曲划,一边在心头思量,赵石头的话没说完,他就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现在就去把房子买下来,免得夜长梦多;而且这样做即便从山娃子那里借了三贯钱,回头他就能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还上。

    “好。”

    商成胳膊在地上一撑就站起来,山娃子却一把揪住他,转头问赵石头,“三十六贯钱就够使?还要请保人立文书,这些事情不花钱?”

    赵石头哂笑一声,很老道地说:“衙门立的文书契约,还要请什么保人?缴一百文钱就行了,大不了再使二三十文钱请经手的书办先生喝茶水。”

    既然大家都觉得这办法可靠,三个人也没再耽搁,马上就去找到大管事,从柜上支领出钱。商成还向大管事说明了自己的情况。大管事不仅爽快地准了商成的告假,并且告诉他,因为要等另外一支去北郑的驮队,驮队要到末时才会出发,他能赶回来最好,要是实在赶不回来的话,那就直接赶去赵家集——驮队今天晚上就宿在赵家集。

    商成和大管事说话的时候,他的两位朋友也帮他把钱都装进了褡裢。三十六贯钱把褡裢的前后两个大兜都塞得鼓鼓囊囊,十几斤重的铜压在肩膀头,给人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觉。赵石头还用十八个钱从集市上的小贩那里买来一件新褂子,好说歹说非要商成换上。他的理由也由不得商成拒绝——买地买房子是人一辈子的大事,穿着一定要光鲜。于是商成上路时就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模样。他身上穿着赵石头送他的新褂子,肩膀上挎着自己又脏又旧的布褡裢,头发乱蓬蓬得就象一窝草,裤脚挽到了膝盖上,脚上的麻鞋都脱了绊,全用麻绳系在脚腕上……

    新兴的城南集市离县城不远,只有三里多地,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商成就已经站到了县城的西街上。

    然后他就在街边站住了。

    望着斜对面的县衙,望着门前那两个在阳光下闪耀着白晃晃耀眼光芒的石兽,望着破败得就象霍家堡东边的老君庙一般的衙门,还有那两扇敞开着的红漆班驳的大门,他突然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他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如果霍士其在衙门里的话,那事情就应该很顺利;要是霍士其不在衙门的话,他找到经管这事的书办之后,该怎样不动声色地提醒对方,自己其实是霍士其的亲戚一一和尚不亲帽儿亲,看在同僚的份上,书办就是不给自己点便利,至少也不会设置什么障碍。可他千思万想,却再没想到自己该怎么走进这衙门去……

    他在衙门口徘徊了半天,总是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去。唉,要是有个人在这里进出就好了,至少他可以问问别人,这衙门怎么进。可他在衙门口转悠半天,别说衙役书吏,连个把门的门房都没看见。大门内的院子安静得连声咳嗽都没有,从门口一直铺到大堂前的青石条径更是打整得干干净净,只有那棵枝叶繁茂的老柏树的树冠里,有几只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长鸣。

    难道说衙门里的人中午也要午睡?

    更让他恼火的是,这条街上到现在都没个人走动,连街对面卖凉茶的小店里都没个人影,只有那挑幌子在烈日下曝晒下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有两回他都想干脆就这样进去找人算了。怕啥,他既不偷又不抢,是背着钱来买房子的,说白了,是给官府缴钱来的,即便刑律上有“擅闯公堂”这条罪名,怕是也安不到他头上!可到底他也没敢贸贸然地闯进衙门,只好退到墙边的阴凉地里站着。

    又过了好半天,衙门里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街面上也还是看不到一个人影,他这才觉察出来事情有些不妙一一怕是衙门就没几个人吧?再联想到方才城南的大临寨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更觉得自己这一趟怕跑了冤枉路。城外来了一位了不得的大将军副总管,县里的几个头头脑脑的还不得跑去迎接?屹县衙门还不得倾巢出动去维系地方治安……

    想通了这层关系,他不禁有些懊恼。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在这里停留,而是应当直接回霍家堡,把钱都交待给柳老柱,让柱子叔去帮他处理。不过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也不晚,霍家堡离县城不算远,来回不到五十里路,路上走快些他转来时驮队说不定还没出发。

    他掂掂肩膀上的褡裢,就朝北城门走,可刚刚走出街口,就被人叫住了。

    他有些纳闷,这县城里还有谁认识自己?停下脚步转脸看时,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

    喊下他的人是前些日子在李家庄帮佣收麦时认识的,还拉着他问过他用的镰刀为什么柄和刃不在同一直线上的事情,算是有过点头交情;更巧的是,这人也在衙门里办事,据说和县里的主簿非常要好一一买卖房屋土地这种事情正是主簿的职责范围。

    他立刻朝那人拱手行了个见官礼,并且恭敬地说:“李大人。”直起身时褡裢里的铜钱响了好几下。

    姓李的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大人。不过他并没有纠正商成称呼上的谬误,乐呵呵地受了商成的礼,也朝商成随意地拱拱手,笑着说道:“商壮士几时回来的?”一面好奇地打量着商成挂肩上的褡裢。

    “壮士”这个称谓有些莫名其妙,可商成也没心思去仔细探究其中的奥妙,只当是和“李大人”一样的尊称,就笑着说道:“刚刚回来……也不能说是回来,只是路过县城——活路还没做完,现在都还在替人帮工哩。您这是上衙门?”

    李“大人”点下头,说:“你是来续乡勇‘误应期’的吧?那你来得可不巧,今天城外有事,几位大人带着人都出去了,衙门里六房一个管事都不在,应差的书办也大都不在,你要续的话只能改天再来。”

    看来事情果然和自己猜想的一样,今天白跑一趟,不过商成依旧不死心,又问道:“那霍士其霍书办在不在?”

    “他六天前去了端州公干,还没回来……”

    “……”

    “你找他有啥事?”

    商成把自己的事情都告诉了李大人。

    “这样呀一一那你这事办得不妥当;好在你是遇见了我,不然的话,即便户房有人,也要帮你撵出来。”看商成迷瞪着俩眼望着自己,就笑着解释,“你不懂这其中的规矩。你要买房子,地方上有人给你具保没有?里正、户长、耆长给你出具凭条没有?没这两样,你进了衙门挨几板子都是轻的……”李大人唆着唇思忖了一下,然后说道,“那你等等,我去户房帮你看看那房子卖掉没有,若没有,你赶紧回去找个保人,再让地方上开出凭条……”说着留下依旧懵懂着的商成就去了。

    李大人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一边走一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乱骂,一不留神脚下踩了块碎石子,脚一崴踉跄了好几步,要不是商成手疾眼快扶住他,指不定李大人当场就要摔个马趴。

    看着李大人脸色黑得犹如锅底,两只小眼睛却红得就象兔子,商成也不好打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他搀到街对面的茶水铺里坐下,又从柜台上自己拿了壶茶水给他倒碗凉茶,这才劝他先消消气。

    李大人拉长了瘦脸端起碗就咕嘟一气喝光,坐在桌边一个劲地只是喘粗气,突然间蹦起来,一拐一瘸地蹦到门边,跳起脚地骂:“乔准,你个王八蛋,别说你是个代主簿,就是真当了主簿,我李其他娘的也不怵你!你也不洒泡尿照照,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溜须拍马舔沟子,你干的哪样事敢光天化日下对人说?就你那点破本事,也妄想跃龙门当主簿……”

    他骂得起劲,商成却是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他听霍士其说起过这个李其李“大人”,不单有身份人缘好,也有学问,两年前还被端州府公荐去燕州应过乡试,一场考试下来,诗、史、艺三卷都做得花团锦簇,惟独在做“时论”碰翻油灯污了试卷,才没能考上举人。可就这样一个人,现在竟然想个泼妇一样跳脚骂大街,不知道那个姓乔的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能把他气成这样?

    李其骂了半天,对面县衙大门偏门就没出来一个人应声,偶尔有个人影,也是在偏门前一晃就渺无踪影,倒是这街上不少歇午的人被他的骂声吵醒,一个个揉着惺忪的睡眼扒着门边看热闹。这种光景下李其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拧着脖子转回来重重坐到板凳上,端起茶碗又是一口喝个干净,然后就怔怔地不说话。

    他不说话,商成更不好打问,随手从腰里摸了三枚钱递给茶老板,就陪着他喝水枯坐。

    良久李其才幽幽地舒了口气,苦笑一声,对商成说道:“我替你问过了,那房子还没卖掉,你回去找地方上的里正户长开出凭条,再寻个保人……”

    商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为了自己的事,满脸歉意地嗫嚅道:“李大人,您看,为了这点小事,竟然让您和上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事。说“杯葛”似乎不恰当,说“摩擦”又怕李大人听不明白乱猜疑,说“翻脸”又觉得有些言过其实,思量半天找不出个合适的词,只好含混煞住话头。

    李其摆摆手说道:“不要再喊我李大人一一我已经辞掉衙门书吏的差使了。况且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不过屹县县衙小小一书办尔,何敢称‘大人’?”说罢就木着张脸,呆望着对面的衙门久久出神,良久才说道,“此事与你无干。那乔准素来与我有隙,今番小人得志,手握权柄,早晚必要寻我的不是。今日之事我早有意料,未曾想他竟以前日赵集主佃纷争为口实……唉,此事亦是我思虑不周处置不当,才被小人拿了把柄……”

    商成听他嘴里说是自请辞退,可眼睛却死盯着衙门上那块“屹县县衙”的匾不放,就知道他心里并不甘心,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只好转过话题:“那李大人接下来……”

    “‘大人’一词,请商壮士再勿提及。”

    “那……李先生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其实商成很好奇那位和李其交好的县主簿的去向。看李其如今的模样,似乎那位真正的大人并不是升迁了,否则别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欺负到李其头上。他思索半天,终于还是没耐住性子,忍不住问道:“李先生准备去投奔主簿大人么?”

    李其摇头说道:“我怎么去投奔他?汪大人卷进‘刘伶台案’,半月前就被撤职回原籍了。”喟然一声长叹,“十年前的老案子,竟然还被人惦记……‘天昭昭兮无高,地迢迢兮无渺’……”说着仰头把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也不和商成告辞,就背着双手扬长而去。

    “……谓倥穹无尽兮,仰青紫而垂绦;

    曰穰土见垠兮,召极方以佥泽……”

    力荐:《村庙》,作者: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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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2)房子的事情(中)

    直到抑扬顿挫的曼声吟诵随着李其渐行渐远而杳杳消逝,商成才察觉到自己似乎招惹到一个不必要的麻烦。刚才他一直和李其在一起,衙门里的人多半也看见了,说不定就有人会把这事告诉新上任的主簿,要是主簿因此而记恨上自己的话,他买房子的事情肯定要横生波折……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办法。他坐在茶水铺子里,一边懊恼自己怎么不早点转回霍家堡而平白惹上是非,一边盯着对面那一大片慢慢爬上衙门大堂屋脊的云团,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其离开的时候,乌蒙蒙的黑云仅仅在衙门大堂的屋顶露出一条细线,可转眼间就遮住了北边小半个天空,大地变得昏暗起来。蹲在县衙大堂屋顶五脊上的七只石兽已经隐入灰蓬蓬的一片朦胧里,形状愈加模糊。风也刮起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旋风把茶水铺子的幌子卷得扑啦啦响。铺子的老板一面收拾门口摆的方桌条凳,一边大声吆喝着女人赶紧去后院收晾晒的衣服。

    看情形,一场倾盆大雨就要来临了。

    商成紧张地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回霍家堡的想法显然不现实,先不说这场雨有多大要下多久,仅仅是想到一来一回四十里地还要摸黑赶六十里路去赵家集,就让他望而却步。把钱再带回去存到驮度柜上的法子倒是可行,可他又担心等自己再回到屹县时,那房子早就发卖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找个可靠人把钱捎给柳老柱,让柳老柱替自己把房子买下来。

    问题是他能找谁?

    他皱着眉头在心里挨个筛着能帮忙的人。

    说到可托付的人,霍士其当然是首选,可十七叔根本就不在屹县。他自己在县城里倒也认识两个人,都是帮工时结识的揽工汉,先不论可靠不可靠,关键是他根本没料到会有现在的麻烦,也就从来没打听别人的住址,眼下起风落雨的,大街上人都没见几个,他又去哪里找那两个熟人?对了,听说十七叔还有个本家哥哥也在衙门当差,论说起来也是个能托付事情的人,可他从来没见过这个霍家六伯,眼前也没个引荐的人,要是他贸然登门,人家认不认他都是两说……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一刘记货栈的高小三!

    嘿!自己怎么把高小三给忘记了呢?论交情,论来往,论亲疏远近,高小三都是一个可信任的家伙;而且别看这家伙年轻,做事却很谨慎仔细,钱的事情托付给他,哪怕自己有疏漏的地方,他也替自己弥缝周详一一至少他能把事情的轻重细节完完整整地告诉给柳老柱。

    他因为这个好办法而兴奋地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

    他激动地站起来,又掏了三枚钱扔方桌上一一他显然忘记刚才已经付过茶水钱了一一就急惶惶地出了茶水铺,顶着风一路小跑着去刘记货栈。

    然后货栈那里等着他的是一盆从头淋到脚的凉水一一高小三吃罢晌午就跟着大掌柜出门办事去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道竟然会背到如此地步。

    他急忙问道:“他几时能回来?”

    在货栈后院看门的小伙计摇头说不知道。

    “那他去哪里了?”商成不甘心地追问。

    这个事情小伙计更说不清楚。当然,即便是知晓高小三去去向,他也不可能告诉眼前的人。虽然听口气这人和货栈大伙计高小三很熟悉,但是看这人的穿戴就知道这不是个城里的体面人,更不可能是货栈的主顾。

    “他今天能回来不?”

    “不好说。”小伙计一脸不耐烦地说道。他以为,这人说不定是高小三的一个什么穷亲戚,跑到城里来打饥荒的,自己帮着高小三把这人打发走,也许高小三会因此给自己点好处也说不一定一一听说高小三就要调去渠州做监理仓运的管事了,那可是渠州分号的三掌柜……

    看来自己的事只有等到从北郑回来之后再办了。商成沮丧地想到,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啊;唉,怎么买个房子也有这么多磨难呢?

    这个时候他就听见小伙计恭敬而亲热地喊了一声姚先生,并且说:“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还以为您要在外面避过雨才回来的……”小伙计一面说话,一面跑上去迎接,搀着那人下了大青骡,就手扯了挂在肩膀上的汗巾子,啪啪地替那人甩打身上的尘土。

    那个姚先生只是“唔”了一声,也没应小伙计的话,指着骡背上搭着大褡裢说:“把这两袋子钱都搬到帐房去。”说话间撩眼皮瞅了商成一眼,又吩咐小伙计,“那两本帐册不要动,我自己拿……二掌柜在没在?”小伙计一边牵着骡进门,一边回答:“二掌柜在咧,刚才还过来问起您回来没有。”姚先生自己拿了装帐册算盘等物件的小褡裢,沉吟着说道:“那你顺便去请他到帐房来一趟……算了,过会子我自己去找他,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回来了。”抬起腿就要进院落,忽然象是想起什么,停了脚步转过脸来眯着眼睛盯着商成上下打量,皱着眉头象是在思索什么。

    “姚先生。”商成恭谨地招呼了一声。上月他刚来货栈帮工时,就是在这位姚先生那里画的签押。

    姚先生还没认出他来,只是觉得他面相有些熟悉,疑惑地问:“你是……”

    商成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好在牵着骡子的小伙计替他回了话:“他是高大伙计的亲戚。”

    姚先生的眉头猛地皱到一起,又霍然舒展开,说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原来是商壮士。”说着话脸上已经露出笑容,问,“你来做什么?驮队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驮队晌午前到的城南。”商成一边回话一边在心里嘀咕,怎么驮队的管事还没把消息通知货栈?还有,怎么这姚先生也和刚才遇见的李其一样,喊他“商壮士”?心里奇怪,嘴上却没停,接着说道,“驮队在渠州被军征了,要运些粮食军械去北郑,眼下正在城南和另外两支驮队汇合,所以就没进城……”

    姚先生乜了一直在旁边发愣的小伙计一眼,再问道:“那你是一个人进城的?管事有事要通报柜上?”转了脸问小伙计,“怎么不让商壮士进去?”他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言辞里也带上了质问的口吻。

    小伙计委屈地说:“他没说替货栈捎口信的事。……他就说找高大伙计。”

    商成也替小伙计解释:“不赖他。我确实是来办点私事,一一和货栈驮队无关。”

    “私事?”说完话姚先生摸把脸,仰头看了看天。天色愈发地昏暗了,已经洒下了稀稀拉拉的雨滴,黄豆大的雨滴打得屋顶墙头扑扑簌簌直响,就道,“你先进来避避雨。”一头说,自己就先迈步进了院子。商成急忙跟上去。

    在后院仓房的屋檐下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雨时,商成便苦笑着把自己的事情简略地告诉了姚先生。

    听他说完,姚先生笑了,说:“这算甚事哩,倒把你为难成这样?听说你在渠州力毙活人张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怎么连这点子小事也长吁短叹的?这事容易,你跟我来。”便领着他进了仓房,找守库的伙计要来纸笔砚墨,笑道,“我替你留封书信给他就成。你带来的钱就放在这里,等他回来时连钱带信一起给他。你放心,高亭那后生踏实伶俐,一定能替你把事情办妥当。”见商成眨巴着眼睛不言语,便笑着问,“怎么,你觉得这样不妥当?你是信不及我,还是信不过高亭?”

    商成怎么可能信不过姚先生?怎么可能信不过高小三?他嘴里连声说着感激话,瞧守库伙计已经摆好纸笔正在磨墨,放下褡裢便急忙过去端起茶水壶,在桌上寻个干净杯子倒上半盏水涮干净,把水泼在屋外滴水檐下的走水浅沟里,才又倒满一杯茶递到姚先生手边。

    姚先生接了茶杯正要说话,刚才那个小伙计已经站到仓房门边:“姚先生,钱已经送到帐房了,二掌柜那里也禀过了。二掌柜说,上京平原府分号刚刚送回二东家的书信,他请您立刻过去一趟。”

    看来那封上京来的书信很重要,姚先生一听说立时就站起来,一边拎起自己的褡裢一边对商成说:“商壮士,对不住了,我先过去一趟。”也不听商成嘴里“您有事就先忙”的客套话,吩咐守库伙计道,“你帮他把信写了,钱也暂放在你这里,等高亭回来你转交给他。”说罢就径直走了。

    他这一走,那个守库伙计登时就傻了眼,看商成还眼巴巴地瞧着自己,扭捏半天才嗫嚅道:“我……我……我写……写不来。”又满眼希冀地望着门口的小伙计,说,“王四,你来写吧。……你的字比我好。”

    小伙计连连摆手:“我也写不好……”说完就转身跑了。

    商成奇怪地问守库伙计:“你不识字?那你怎么经管库房?”虽然说他认识的人里面只有寥寥三五个人识字,可货栈的库房伙计都不识字,那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一一不识字的话,货物进出时怎么登记如何管理呢?

    伙计难堪地说:“我识几个字,就是写不来字……不知道怎么写。库房有管事,我……我只是个伙计……”

    原来是这样。商成没再说什么,就坐到桌边拿起了毛笔,随手掐掉笔锋上支岔起的几根毫毛,把笔头在磨好墨的砚台里撇了几撇,拽过纸要落笔时才想起一桩事,就仰脸问:“高小三的大名是高亭?哪个‘亭’字?”

    从他坐到桌边,那伙计就张了嘴瞪着眼珠子瞧着他的一举一动,突然听他问,支吾好几声才醒过神,摇头说不知道。

    这可有些麻烦,书信总不能没个抬头吧?哪个是个纸条,也得讲清楚谁收谁送吧?迟疑了一下,他在纸上写下“三哥”两个字。

    “三哥,见信如晤。余已自渠州转回,因事不及当面称谢,望三哥见谅。今有一事相请,冀三哥协助。余有钱三十六千三百,请转交柱子叔,并烦请告知柱子叔,买房之事,宜早不宜迟。亦请三哥代我向柱子叔申明其中关节,使事无碍。”

    短短数十字的便笺,不过是一挥而就的事情,只是临到煞尾时商成才有些犯疑:这便笺的落尾怎么下笔?写自己的大名“商成”,显然不够尊重对方一一古时书信的落尾通常都是自己的字一一可自己没字呀……

    他犹豫了一下,才写下临时为自己想出来的字:攸缺。

    他搁下笔,拿起纸来轻轻吹着气,看着刚峻峭拔的一篇文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一一半年多没摸过笔,手上的工夫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仔细审视自己的字,他不禁还有几分得意一一最后那两个字“攸缺”,收煞的两撇都已经迈过字形的边沿,厚重稳健中带着两分张扬,中正庄严中透着一股灵动,正合着魏碑的灵魂与精髓。

    管库伙计当然不认识什么魏碑,事实上他连这些字都识不齐全,看商成写好信,就接过塞在装钱的褡裢里,一同放在仓房的墙角,并且告诉商成,只要高小三一回来,他马上就会把东西交给高小三。

    力荐《恶魔毕业生》,作者:烈火暗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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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3)房子的事情(下)

    把钱和书信都交给管库伙计,商成这才发现雨竟然没下起来,连刚才洒下的几颗雨滴,如今也不知去向。太阳重新悬挂在天空中,它依旧是那么热情,把光和热喷吐到大地上;刚才还肆无忌惮地卷起地上的沙辰和枯枝败叶乱舞的风,如今变得轻柔而难以捕捉,它悄悄地抚摩着人的皮肤;一度偃旗息鼓的蝉们再次活跃起来,它们躲在某个角落里,继续着它们那单调乏味的吟唱。只有南边天空中那团迅速消褪的阴沉昏暗的灰色云团,才在提醒着人们,大自然刚刚酝酿过一场暴风雨。

    事情有了眉目,他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了地,心情也舒畅起来。离开货栈时,他还特意问了问时辰,离末时还有段时间,因此上他也不用着急赶回去。他现在把俩手揣在新褂子的兜里,一路悠闲地打量着街两旁的店铺里货摊上铺摆着的各种物事,慢悠悠地朝回走。

    因为刚才打过几颗雨,平日里街边巷口摆着的买卖摊子大都收了,这时人们看雨一时半会下不起来,又在来来回回地支条凳架木板铺蔑席上货品,东西大都没来得及归置,胡乱地堆在蔑席上,染好色的布匹、锈着花样的裹头巾汗巾、女人用的香囊簪子贴花……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还有蒲扇编帽腰带花衫子……应有尽有。空气里飘荡着炸糖果子的鲜香气味;远处一家铁器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一个货郎挑着担子,手里举着拨浪鼓边走边轻轻甩打,哔哔嘣嘣的零碎鼓声一阵响一阵息,“碎布角头旧衣旧裤旧衫子换针线咧”的呼唤叫卖声在街道上悠悠荡荡。不知道哪里有家戏园子正在演折子戏,咿咿呀呀的丝竹声细若游丝如断似续……

    这时候商成已经走到县城南北东西四条大街道交汇的十字路口。这里是县城的中心,也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东边是药店米铺布庄,西边是纸书店古玩店玲珑店,北边有皮货店绸缎庄成衣铺。家家店铺门口都站着一两个衣衫整齐干净的伙计,满脸笑容地迎送每一个登自家门的客人主顾。这家店进那家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些手里还拎着刚买的物件,有些人则是如商成这样仅仅瞧个热闹新鲜。路口南边一圈三层楼都是青砖直铺到顶,从屋顶到地接着好几串灯笼,看模样既象是饭馆又不象是饭馆一一商成知道,那是县城里有名的烟花去处;因为刚刚过晌,这里还没多少客人,所以显得有些冷清。不过旁边的空敞地上却很热闹,一拨穿州过府的卖艺人正在表演杂耍戏,一只脖子上系着细铁链的猢狲,随着一个穿淡红短褙皂白沙裙的女子的口令,不停地作出各种逗人发笑的滑稽动作,惹得围观的人们不时鼓掌大笑。

    商成也在人堆里站着看热闹。他小时候曾经在镇上见过人耍猴,因为羡慕那耍猴人喝令猴子时的风采气度,他一度萌生过拜那人作师傅的想法;而且那只猴子还会翻扑克牌算命,一块钱翻一张牌,每天都能给耍猴人带来百十块钱的收益,他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理想。但是就在他下定决心去拜师的时候,耍猴人却带着那只神奇的猢狲飘然而去。这个结果令他遗憾和后悔了好长时间。现在又在这里看见人耍猴,他不禁回想起来自己当年的幼稚想法和可笑举动。看着眼前戴着细眼纱帽穿着大红褂子学着人模样一摇一摆走路的猴子,听着女子清脆简洁的口令,还有那边咣咣咣的锣响,当年那位耍猴师傅、那只会算命的老猴渐渐地和眼前的一切重合在一起……

    当他从自己的伤感中清醒过来时,猴戏已经告一段落,那只猴正站在他面前,孤拐脸上两只小眼睛骨碌碌地东盯西看,两只前爪却捧着个圆簸箕——簸箕里扔着二三十个铜钱。它的主人手里牵着细铁链,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这是在让自己打赏哩。

    他的手在兜里一摸,脸腾地红了。他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放在那个寄托着自己对房子的渴望与希望的褡裢里了,现在兜里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他捏着褂兜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想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溜走。当然了,他自己也知道这想法不大可能,因为他比常人高大许多的身量,就决定自己肯定没办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周围的人已经看出来他的难堪,于是有人开始善意地朝他起哄了。这哄笑声让他更觉得尴尬,脸更红了。

    那女艺伶看出了他的窘迫,有心放过他,又怕别人有样学样,只好呼哨一声,手里的链子一抖,那猢狲伶俐地放下簸箕,两只前爪一搭就朝商成作了个揖。

    观众立刻轰然叫声好,不少人还嚷嚷着,叫再来一个。

    那猢狲也是个猴精,大概这种场面见多了有经验,也不等女伶的指令动作,就耷头低脑地一连作了两个揖,抬起头却是若无其事地左右张望。它这一连串动作教周围看客大呼过瘾,喊好声嬉闹声笑骂声几乎响作了一片。那女伶忍着笑也不让猴子走,看样子是为着后面收起赏钱来容易些,准备用商成来作个示范。

    商成已经窘得有些恼恨了,咬咬牙正要不顾脸面转身离开时,突然有人牵了牵他的褂子,接着就递过两枚铜钱来。

    他惊诧地转过头,才发现递钱给他竟然是大丫。

    他臊红着脸把两个铜钱都扔到簸箕里,抓了大丫的手领着她挤出了人群,直走到鞋帽铺边的僻静处,才松开手问道:“你怎么来县城了?”

    大丫先不回答他的问题,抠着手指头红着脸问他:“你几时回来的?怎么不先回去,抄着手在这里……瞎转悠什么?”

    “我去货栈办点事……”

    大丫“哦”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她的眼睛不住地朝两边瞄,忽然象是瞧见了什么要紧物事,脸突然变得更红了。

    商成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看见那杂耍戏班子旁边的烟花楼,脑筋略微一转就知道大丫在想什么,气得几乎笑出来一一他为了凑买房子的钱都快把自己卖了,哪里还有闲钱去做那些勾当。但是他不可能把自己的操心事和大丫譬说,只教训她说:“你一个女娃,整天脑袋不知道想些什么事!一一我问你,你怎么在这里的?”

    “和她们一起出来的。”大丫红着脸朝旁边指了指。那边还站着四个女的。两个看上去年龄和大丫差不多少,就是十五六七岁上下,头上却都盘着宝髻,插着玉簪别着鹅黄色珠花;另外两个看上去年龄要小一些,不过十二三岁模样,和大丫一样梳着抓髻头,颈项边结着几条辫;四个女子都拿眼睛朝俩人上下打量。

    大丫朝她们招招手,那边两个妇人打扮的小女娃只笑着摆摆手。大丫回头说:“是我六伯家的大嫂和柳家的姐姐。”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阴霾。“我陪她们出来逛街,顺便想买点好布料。”她的脸突然又红了,声音也蓦然低了下去,“好远我就看见你了,本来想喊你的,又怕别人笑话,就跟着你过来了……”说着噗嗤一笑,“那猴子可真好玩,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竟然会学作揖,还学得那么象。”

    商成知道规矩,只是朝两个女娃扫一眼略微一点头,又问大丫:“你怎么来城里了?”

    “和我娘来的。”

    “婶子还在城里?”商成一阵高兴。要是十七婶也在县城的话,那她肯定在大丫的六伯伯家,正好把自己买房子的事情托付给霍六伯。县里的新主簿不买李其的帐,可不能不买霍六的帐一一霍六可不是霍士其和李其这样的白身士子,他是保信郎,实实在在的从九品官衔,和屹县主簿平级;最关键的是,霍六不仅有官身,也是衙门里资历最深的书办,同时还是小吏们中说话最有威信的人,主簿不可能顺便开罪他……

    “来的第二天我娘就回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商成登时有些泄气。看来他的事情还得继续经受磨难。

    大丫却高兴地说道:“我一直说要回家,六婶就是不让我走,说是怕路上出什么波折,非得让我在这里等我爹回来,或者等我娘来接我。谁知道我爹爹这趟公差几时才能回来?家里那么多事情,我娘怎么可能脱得开身?我这两天就在找借口回去哩,现在好了,一会你和我一起去见六伯六婶,看他们怎么说。我就不信,一个单身匹马剿了土匪寨子的人,不能护着我回去!”

    商成惊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剿匪的事?”不过他马上就想到,先前还有支驮队从渠州回来,一定是他们把渠州的事情传扬出来的。“你别听人瞎说,哪里有什么单枪匹马剿匪的事一一那么多土匪,我敢一个人上去的话,肯定被剁成包子馅。”

    大丫听他说得有趣,“咯”地笑出了声。笑了好几声,才忍住笑红着脸说:“也不全是别人瞎传,官府都出告示了。六伯说,县令大人接了渠州官衙的公文,笑得眼睛都找不见,还说要给你们向朝廷请功……县城里都传遍了,人人都说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降了个降妖伏虎的和尚来制恶人的。我昨天还去庙子里烧香拜了菩萨……”说着却低下头没了下文。

    商成听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只是笑着没搭腔,这时看她不说话,就接口说道:“烧香求个平安也好。听我说,有个事情你想办法帮我办了。”他便把自己将钱存放在刘记货栈的事情也告诉了大丫,末了道,“你记得和柱子叔说,要把手续一一就是要拿到地方上开具的凭条一一先预备好,等你爹回来就马上到县衙办理……都记住没?”

    大丫使劲点点头,惊讶地仰脸看着商成。她没想到她爹和柱子叔煎熬好一段时间的事情,和尚大哥说话间轻飘飘地就解决了。她想了想,说:“也不用等我爹回来,我六伯伯就能办。”可她觉得自己的话大概不怎么可靠,就过去找那两个女子商量了一回,转回来说道,“大嫂说六伯伯能帮你处置这事,就是六伯伯一直病着,这时候不好去搅扰他……”

    “怎?霍六伯病了?”

    大丫点下头不是肯定,又瞟了那俩女子一眼,小声说:“六伯伯他没病,在家里怄气装病哩一一就为他没当上主簿的事情……”

    原来是这样。不过管他装病还是真病,本着和霍士其家的关系,商成都要过去探望一番,至少要在礼仪上有所表示。可他现在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这可怎么办?他只能找大丫求助。

    大丫也没钱。好在她两个嫂子的丫鬟身上都揣着些钱,虽然不多,合一起也不过两三百文;但是这已经足够了。在大丫的指点下,商成在几个大店铺里胡乱买了些糕点果脯茶叶,都用麻纸包裹好,贴上一张红纸,用细麻绳系作两提,就拎着这些东西跟着大丫她们望回走。

    霍六伯的家倒是不远,穿过一条巷子再一拐弯就到。平平常常一处院落,前后大概有三进,和商成帮工过的几家庄户财东家的格局没什么两样;只是院落门口那座青砖砌出的单层飞檐小门楼与众不同,昭显出主人家的身份一一这里住着一户作官的人。

    路上大丫一直兆反复叮嘱商成见到她六伯时要注意什么,而且再三告诉他,她六伯这人严肃苛刻,脾性不随和,说话时总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即便是她爹,也经常为些小事被六伯呵斥。她还提醒商成,六伯不一定会见他,因为他现在还“病着”。

    听着大丫的介绍,商成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严谨刻板的霍六伯,可到了霍家才觉得大丫先前的话一点都不靠谱。听了家人的禀报,有“病”的霍六伯立刻“抱恙”亲自出来接待他,还开口“商壮士”闭口“商壮士”,闹得本来打着霍士其名号来探病的商成既手足无措又尴尬无比。在听完商成想买下霍家堡上那个小院落的事情之后,六伯马上就让他去货栈把暂时存放在那里的钱取出来,然后直接到县衙等他。等商成挎着沉甸甸的褡裢赶到县衙时,六伯已经在衙门户科开具出文书一一既没要霍家堡里正户长的凭条,也没要商成找什么铺保,只需要他在户科的帐册上按个手印就成,然后就把那个院落的房契和钥匙都交给他。至于房钱,却没有降下来,依旧是三十五贯。

    尽管缴了三十五贯足钱,商成还是满心欢喜。他拿着房契和要是,一再向霍六伯表示感谢。六伯却不甚高兴,只是淡淡地告诉他,刚刚有人到县衙来落凭,说是要买那处院落,而且口头上表示,愿意掏三十五千钱。这个乍然冒出来的买家当然不可能是真心实意要买房。但是有这样一个比较,在这事上霍六伯就不能做得太露骨,所以他不能给商成优价。

    他一直把六伯送到家门口,才婉言谢绝了邀请,准备立刻就回南城外的新兴集镇去。他想,虽然时辰已经过了末时,但是驮队未必就会准时出发,也许有点其他的事情耽搁呢?而且他还想立刻把事情的结果告诉山娃子和赵石头,免得朋友们替自己担心……

    又是大丫把他叫住了。

    “我送你的荷包,你还带在身边没?”

    商成本以为她要问房子的事情哩一一眼下还有什么比房子更重要?所以大丫说完之后他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咂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在渠州和土匪遭遇的时候,荷包就掉了……”他后来还特意找寻了一番,但是没能找到。

    大丫抿着嘴不说话,盯着墙角望了半天,才说:“我上月回李家庄看我姥姥哩……去婶婶家坐了回,莲儿姐那里有个荷包,看着就象我送你那个。”

    商成记起了这档子事。要是大丫不说,他都快把李家庄的范翔一家人忘记了。这样看来,那天范莲儿确实是把荷包给拿错了。

    大丫听了他的解释,低着头想了半天,才咬着嘴唇问:“荷包我拿回来了一一你还要不?要的话,等你回来去我家,我再拿给你。”

    商成耷拉着眼睑想了想,含混地说:“好。”即便他不清楚这地方的风俗,大丫的话也能让他领悟出另外一层意思。在明白这层含义之后,他就不能不做个决定。当然并不是要他现在就拿出决定,他还有时间仔细思量……

    临走之前他把刚刚拿到的房契和钥匙都给了大丫,让她转交给柳老柱。他想,自己这一去北郑,几时能回来还说不清楚,旅途坎坷道路艰难,风吹雨打的怕有个闪失,不如让柳老柱代自己保管。

    但是看大丫一张小脸突然变得通红,他就知道自己不小心又办了个错事一一这小丫头片子不会是以为自己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都交给她,就暗含着什么深意吧?唉,算了,既然交给她就不可能再要回来,再说急忙也找不到别人托付,就让她去乱猜想吧……

    他没再和大丫说什么,就急匆匆地赶去城南集镇了……

    力荐《还你前生》,作者:上嬗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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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4)亲事(上)

    八月节之后,天气就渐渐凉爽下来。虽然白天的暑气依旧煎熬着人们,但是一早一晚的习习凉风却让人倍感舒适。到处都能看见树叶已经开始挂黄;从集镇南边流淌过的姑娘河的水流也日趋平静缓和,每天晌午过后,都能看见大群光着**的娃娃在清澈的河水里扑腾打滚。大雁成群结队地从山背后飞过来;它们在空中排成整齐的队伍,咕咕嘎嘎地啼叫着,相互招呼招呼照应着向南方飞去。

    当第一群南去的大雁掠过霍家堡时,人们就知道秋天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对居住生活在霍家堡上的绝大多数人来说,这个秋天和以往的秋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纳完捐税,扣除盐油这些必要的生活开支,他们再一次发现,即便今年从开春到现在,老天爷一直都开着眼,春夏两季没旱没涝风调雨顺,可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仍旧要用杂粮瓜菜来弥缝。要是想给婆娘娃娃扯上两件新衣服,就只能从自己的牙齿缝里抠……

    也有一些人感到今年比往年的年景要好。他们在缴完捐税之后,再刨除掉必有的花消,突然惊喜地发现,他们手里的粮食竟然有了节余!

    节余出来的粮食并不多,而且这节余也是他们在按往年的习惯,思量着怎么朝粮食里搀杂了杂粮之后才出现的,但是这毕竟是多少年来第一次出现的事情呀!这是大喜事呀!

    于是有人便开始盘算拿这些节余出来的粮食怎么办。囤起来自然是好办法,卖到粮店换成钱再换成各种婆娘娃娃眼馋许久的稀罕玩意也是一种办法,当然把这些细粮都拿来填肚子更是想想都让人觉得美气一一除了地主财东,谁家还有把细粮从头年吃过明年的福气?

    也有人在惊喜之余开始反复思量这节余的粮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和别人种的是同样的粮食,土地也是往年的那一块土地,晒在地头的汗水也不比别人多多少,可凭什么他们就能比别人多出这些收成?总不能说是老天爷照应佛菩萨显灵吧?要说佛菩萨照应,那他们为什么不照应隔壁人家?隔壁的婆娘三天两头地朝庙里跑,捐的香火钱比谁都多,可他家的收成却偏偏不如自己……

    一些脑筋活套的人已经敏锐地觉察到问题所在——所有收成比往年好的庄户,都无一例外地比照着霍十七家换上了新式样的农具,从锄锹耙犁抓直到收割麦子的镰刀还有打谷晒麦的家什,都是从霍家流出来的形状。这就值得人想一想了。更有人传言,霍十七家的麦子收成更了不得,竟然比往年多出了差不多一成……

    多打了一成的粮食?这还得了?可细想想,别人多打一成也自有人家的道理,别的不说,光看霍家那两个长工是怎么伺候庄稼的一一深耕间苗除草压肥浇水……乖乖,比伺候祖宗还要精细,也怪不得人家有这样的好收成!

    可往年也没见过霍十七家的长工这样干呀;这似乎都是那个外乡人商和尚的指点。

    说到老实人柳老柱这个远路上的亲戚,这个出了家又还俗的和尚,人们禁不住都要翘着大拇指称赞一句。庄稼地里的活路就不说了,生疏是生疏,可人家不声不响露出的本事,教好些地里的老把式都对他另眼相看;匠人手艺也不说了,小工能拿匠人工钱的揽工汉,这在哪里都不多见;甚至连他吃苦的本事,也是平常人没法比的。但是这些都不是人们夸赞他的原因一一吃苦是他的本分,下力气受煎熬是他的命,这没什么好夸耀的;而且这样的人在周围实在是太多了,难不成挨个都要夸赞一回?即便商成上月在渠州参加了剿匪并杀了两个土匪头子的事情,也只能让人感叹他的勇武。只是勇武而已。因为作为大赵朝的北边重镇,燕山人世世代代都尚武,所有十五岁以上男子都有乡勇的身份,有些人甚至上过战场,剿过土匪打过突竭茨人,商成做下的事情在他们眼里也不过如此,在聊天扯闲篇中当故事来说说可以,说到真正本事,却不怎么让人敬佩。事实上,商和尚教人不能不佩服的地方并不是他的能耐,也不是他的勇武,而是他的谦逊和谦和。随着时光慢慢流逝,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给别人留下了余地,有时甚至宁可让自己吃点小亏一一在庄户人眼里,这是最令人尊敬的品德。也正是因为他的这种美德,如今不少人已经不再拿对待一个外乡人的态度来对待他。实际上,这种态度上的转变才是人们对他的最大认可一一想让这些宗族观念和排外思想很浓重的庄户们彻底地接受一个人,实在是太艰难了……

    人们不再把商成当作外乡人看待,还有一个更直接的原因:他如今已经在集镇上买下一座小院落。

    对庄户人来说,拥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比拥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还要重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就是一个不遮风不挡雨的茅草窝,那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更重要的,那是一种向周围人的无声宣告一一我已经在这里有了根基,我将会在这里扎下根去,我现在和你们一样属于这里,我的子孙后代也将立足在这里……

    当人们在事实上和心里上都接纳商成之后,他们看商成的眼光就不一样了,他们不再感慨他的故事,而是嫉妒他的运气。

    老槐树巷的那处院落多好啊。出门两步就是上街,拐过角就是井,想洗个衣衫涮个布,走几步就是姑娘河。不小的院落里还有棵桂花树,每到花开时节,金黄色的花朵缀满枝头,浓郁的香气隔着几条街都能熏醉人。三间泥草屋是前年官上才出钱出工整饬过的,黄泥墙抹得既结实又滑脱,到现在都没看见一条道裂缝。唉,可算让和尚拣到宝咧!

    在柳老柱领着几个小工给三间大屋都抹墙铺草修院门又把矮院墙也重新垒砌一遍之后,老槐树巷里就多了一处簇新的院落;它夹杂在周围一大片灰暗色调中,显得多少有些不调和。无论什么时候人们打这里路过,都会忍不住多打量几眼这个还没住人的院落,对着平展的地坝和刷着红漆的门窗发几声感慨,然后满脸艳羡地摇头离去。更有一些人凭着庄户人特有的狡黠和精明,开始或明或暗地和柳老柱攀交情,并且转弯抹角地打听一些他们关心的事情。他们显然已经意识到一个事实:既然商成能在半年多时间就为自己营务下这样一处院落,那么他今后也许就不会只是个下力气的吃苦人,最差他也不会是个穷光蛋。如今商成还在外面揽工,那么巴结他叔柳老柱,也同样会落下点好处。

    甚至有人家开始托媒,想把自己家的女儿嫁给商成。而且有这种想法的人家还不少。据说这段时间柳家光媒约就收到好几封,口头提亲的人更多,前后庄上的媒人几乎是脚跟脚地朝柳家跑。老实巴交半辈子的柳老柱如今也算是霍家堡的一个人物,每当说媒的人找上柳家的门时,他都会努力地让枯树皮一般的脸上露出些笑容,然后矜持地告诉说媒的人:“这事得等他自己回来拿主意……”

    这话是月儿教他说的,至于理由么……他虽然木讷嘴拙,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苯,事实上很多事情他都得比谁都清爽一一大丫这娃娃也中意商成咧。

    要是大丫和商能过在一起,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事情。他很满意这桩事。想来霍家也不会反对这门亲。即便兄弟媳妇不愿意,他还可以豁去老脸去劝说。现在唯一的忧虑就在商成身上一一万一这后生不肯呢?而且他从来没在商成那里听到到过这方面的想法,他现在还担着心病一一商成会不会在老家嘉州有门亲?

    柳老柱思前想后,决定先不忙和霍家提这事,等商成回来问过他的想法再作打算。

    他因为自己做得很稳妥,却不知道这样做平白教别人多了许多担心。

    担心的人就是大丫。每每看着媒人在柳家进进出出,大丫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和着急。

    到腊月里大丫就该满十六了。按乡里的习俗,她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就该出嫁了,这两年里也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做媒,只是她娘看不上那些人的家世出身,这才一直耽搁到现在。看着身边一起长大的姐妹们陆陆续续都成了亲嫁了人,有的还养上了娃娃,她就暗暗盼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但是集镇上那些大胆朝她丢眼神说酸话的后生她一个都看不眼,媒人介绍的也不能让她满意,直到商成这个怪模怪样的“和尚”陡然间来到她面前……

    她第一眼瞧见商成,立刻就喜欢上他一一他多帅气呀!看他那宽宽的额头,浓黑的眉毛,挺拔的鼻梁……呀!这集镇连周围十里八乡,没一个后生能比得上他!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这事令她痛苦了好半天。

    但他很快就不再做“和尚”了。虽然她知道这和尚的身份本来就是假的,可她还是因此而高兴了好几天。

    再以后……她精心缝了个荷包,在荷包的两面都绣了个“商”字,然后大大方方地把荷包送给他。他收下了荷包,这实际上就代表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心意,然后她就一面憧憬着今后的幸福日子,一面耐心地等着他上门提亲。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一直到他去了渠州,还是没有媒人上门。她心里愁苦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明明满心腔子都是话,却偏偏找不到个人诉说。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好朋友莲儿,然后她就找个由头独自去了姥姥家。但是在李家庄的遭遇更让她痛苦一一她在莲儿姐家里看见了自己送他的荷包。她当时还以为他一点都不珍惜自己,还因此恼恨了他好些天一一你就是看不上我,也不能把我送的荷包再送别人吧!

    再以后她就在县城里遇上他。

    那时她才知道,他其实不知道“送荷包”代表着什么。她马上在心里替他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他是个南方人,肯定不知晓这方的乡俗。而且她还确定,他心里其实也是中意自己的,因为他毫不犹豫就把房契和钥匙都交到自己手里一一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他不可能不知道!

    原本她以为她娘会反对这桩亲事,因为她娘总认为,既然她爹是个秀才而且很有希望考上举人,那么她的夫婿也不能是个白丁。所以当她娘来城里接她回家时,她就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母亲。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母亲只是稍微楞怔了一下,就把东西接过去了。那一刹那,她心里高兴得就象有头小鹿在嘣嘣乱跳一一这实际上就意味着母亲已经同意了这桩亲事!

    娘认可了就是她的爹娘都认可了,这桩亲事也就差不多成了一一只差他请个长辈上门说亲了。她甚至已经把他请来提亲的长辈都想好了一一只能是柱子叔。

    现在,所有的烦心事都解决了,就等他回来了!

    大丫一点都不着急,因为南郑和屹县离得并不远,一百八十里山路,三五天就能打个来回。可他这一走就又是个把月。中秋他没回来,立秋他也没回来,白露还是没回来,眼看着马上就到寒露了,他还没回来……

    这天晌午,大丫说自己绣花的针别断了,要上街买。她爹坐在堂屋里喝水看书,只是轻轻地“唔”了一声,然后她就假装没听见母亲说“不许”,自顾自地开了院门上了街。

    她在街上用三个钱买了两根针,又在绣品店买了几包色线和两张白绢,就一个人来到老槐树巷的那座院落前。自打院落整饬好之后,她几乎每天早晚都要过来看一眼,有时她出门上街买菜沽油盐,宁可绕点路也要在院子外瞅一眼。

    院落里依旧很安静。院门上黄澄澄的“将军锁”还扣着,说明他还是没有回来。因为主人还没住进来,所以门扉上并没有贴门神画像,只是挂着两块红布。门框上也没贴迎联,用两条红颜色纸压着。从矮院墙望进去,堂屋门也落着锁,门边的对联和门梁上的横联也都没有起,只钉着几段红布条;院子倒是比较干净,没多少枯黄的落叶,看来柱子叔或者月儿已经来打扫过一回。

    虽然早就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可她心里还是有些失望。

    她在院墙外怔怔地站了半天,转过身预备回家。

    走了几步她又踅回来,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她想去柳家碰碰运气一一说不定他已经回来了呢?

    还没转过巷子角,她就听到月儿妹子咯咯的笑声,接着就瞧见柱子叔手里拿着两把铜钥匙从岔路上转出来,然后她就看见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下一章节在16号晚上更新。

第一章(35)亲事(中)

    一个多月不见,商成的模样又有了一些变化。连续两个多月的路途奔波,让他原本就高大的身躯变得愈加地瘦削;不过这瘦削并不是瘦弱一一恰恰相反,从他走路时矫健有力的姿势来看,应该说长期的体力劳动让他的身体更加结实。可能是走远道的缘故,他只穿着件褂子,单衣就搭在肩膀上,裤脚也挽得老高,小腿肚上的肌肉块随着他抬脚迈步而忽收忽紧;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他没蓄须,线条分明的下巴颏上,还留着一些没刮干净的硬胡子茬,略微塌陷的脸颊上有几条细细的伤口。看得出来,这多半不是集镇上待诏师傅的传家本领。而从他的腰里皮带上挂着的那把巴掌长的带鞘刀来看,这小刀很可能就是他刮脸的工具。他的头发又长了一些,如今也学着别人在头顶上挽了个髻,并且象有身份的庄户人那样,用一块蓝布裹着髻。但是从他蓬松糟乱的头发就能看出来,他现在还不熟悉这门手艺,自己挽出来的发髻形状古怪不说,位置也和别人不大一样,因此上用布包上之后,看起来更象是他头顶上长了个蓝疙瘩,令人一见就有些忍俊不住。

    大丫现在就有些滑稽的感觉。她一边和月儿一起收拾几间屋子,归置着从柳家拿过来的日常要用到的小物件,一边偷偷地发笑,并且忍不住要朝商成脑袋顶上看,然后又回过脸吭吭哧哧笑半天。月儿也和她一样,转来转去地,目光就不停地在商成脑袋上打转,她拼命地咬着嘴唇,把小脸蛋憋得通红。

    两个女子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商成就找着把小凳子让柳老柱坐,自己就蹲在堂屋房檐下的滴水坎上,陪着他说话。

    说是陪着柳老柱说话,其实是月儿在代替她爹和他说话。柳老柱几乎不吭声,拢着双手耷拉着眼皮,只是间或支应一声而已。偶尔也会抬下眼,拧着一脸皱纹望商成两眼,嘴里再含混地咕哝一句。

    月儿一边拿着扫帚扫院地里的土,一边说:“我爹问你,咋去个北郑就走了这长时间?”

    “当时说是到北郑这趟活路就算完结了,哪知道到了北郑县城,燕山右军衙门来了个军官,手一挥就把我们支派去平山寨。赶到平山寨,边军又叫我们把寨子里的草药毛皮牛角啥的运去端州。绕了一大圈子,这才从端州回的屹县。”

    柳老柱说不来官话,但商成说的话他都能听懂。他咧咧嘴,说:“楞契商耐莫……”

    说起来商成已经来霍家堡大半年了,本地话早就能听懂**成,自己也能对付着用地方土音和别人搭几句腔,偶尔嘴里蹦出个骂娘的粗俗俚语,更是字正腔圆,不知道他底细的人根本不会把他当外乡人看,可柳老柱的口音却总让他觉得嗟拗噎噱,所以每当旁边有月儿这个现成的“翻译”时,他几乎都不怎么用心去听,只是等着月儿传话。

    月儿听了先没忙着转话,只白了她爹一眼,用音很重的本地话对柳老柱说了一句。

    柳老柱沉默了一下,又咕哝了一句。月儿马上就顶了一句,然后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几句。这下柳老柱不开腔了;月儿也不给商成作“翻译”,蹙着眉头气呼呼地使劲摔打扫帚,把尘土扬得半天高。

    看样子这俩父女是对什么事起了争执。

    商成既不知道他们在争论什么,也不知道争执的首尾,等半天看月儿不理睬自己,柳老柱又是个榆木疙瘩闭口葫芦,自己也觉得有些没趣,就站起来假作找水喝,踅进了堂屋。

    大丫正拿着团湿漉漉的麻布在里屋抹家什的土,看他进到堂屋东盯西瞅,就隔着门说:“……水还没烧开。”说着瞄了坐在堂屋门外的柳老柱一眼,抿着嘴,扑扇着大眼睛望着商成一一你咋才回来咧?

    “你忙着。我不渴。”

    看商成要转身出去,大丫急忙叫住他。

    可叫住和尚大哥之后该说什么呢?看着商成站在脚地里低头望着自己,她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其实她有满肚子话想和他说一一你怎么才回来呢?你想着我没有?我可是天天都想着你,天天都要过来看这房子;以后这就是咱们的家……但是这些话她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因为柱子叔就坐在门口,月儿也在院子里……

    半晌她才红着脸说道:“……你看窗花好看不?”

    里屋的半截窗上蒙着贡纸。这可是稀罕物价,它不单不会影响屋子里的光线,而且不用开窗户就能把院落里院墙外的物事看个模糊大概,是最好的窗户纸。就是价钱贵得吓人,窗户那么大一张就要百十五个钱。这是她用自己打小积攒下来的梯己买来的,也是她亲手糊上的。纸上还贴着红纸剪出来的窗花《童子送福图》:一个五官俱全的胖娃娃,他手里捧着粟豆麻麦稻五谷,身边围绕着马牛羊猪狗鸡六畜一一这是寓意最好的窗花,也是最难做的窗花,剪这样一个窗花往往要花好几天工夫;而且因为花样太纷繁复杂,稍有不慎就会失败,因此这也是城里花纸店最贵的窗花图。

    “好看。”商成随口说道。

    “我绞的。”大丫自豪地用表功的语气说道。她拿着手巾,用手指顶起一小块布,小心翼翼地抹掉窗花上的几缕蛛丝。“可是花了九天的工夫哩……只有第九天里绞出来的《童子送福》最吉利,窗花娘娘会让人遂个愿望……”

    商成当然不可能相信这些流传在小姑娘堆里的神话故事,他笑着说:“那不是可以先在前八天里把窗花大致做好,等到第九天时再下最后一剪刀?”

    “那怎么能呢?”大丫生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双手合在一处,一脸肃穆地对着《童子送福图》低下头祷告了两句。“娘娘别生气,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有嘴无心。娘娘大人大量,不和他计较……”祷告完才对商成说,“以后不许这样说,窗花娘娘听见要生气的。”

    商成也是讪讪地。张了张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可要不说点什么,这气氛就更尴尬。末了他总算找到一个好话题:“……你许了愿没?”话刚出口他就想把话通通拣起来吞回去。

    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吗?

    自从上月在县城遇见大丫,他就知道这丫头是真心想和自己好。认真说起来,其实他也不是那时才知道。早先他闲着无事帮霍十七家伺候庄稼地的时候,大丫就左一个借口送水右一个借口送饭地朝地里跑,那时他心里便已经知晓了几分。送自己的荷包上还绣着自己的姓,更是再明白不过的心意了。而在县城里那一幕,不过是大丫在含蓄地向他挑明而已……想到这里他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一一这小姑娘比他还着急。

    娶一个虚岁十六的小姑娘,在他心理上有些别扭,不过也不是不能接受。依照大赵朝的律法,女子十三男子十五就可以婚嫁,他既然是大赵端州府人氏,当然也要遵守朝廷的法度。而且他还知道庄户人把七八岁的女娃嫁出去的也不在少数一一当然更多人家的女娃一般都是十四五岁才开始找婆家一一有些婆姨自己都还象个娃娃,娃都生两三个了……

    但是他又不能回应大丫的热情,因为直到现在他心里都还有着深沉的忧虑和疑惑。

    他的疑惑就是他怎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这里又到底是哪里?他的所见所闻所知,所有这一切全部鲜明无比地告诉他,他是在地球上,是在东方,是在一个和他前面的二十六年经历一脉相承的文明古国里,甚至这里的一切就是他来的地方的前身……但是!但是这里的一切和他知道的历史出入极大,而且差异大得让他至今都觉得自己是处在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他是处在一个仅仅存在于自己思想中的幻境里……

    既然是梦,既然是幻境,那么梦总会醒的,幻境也一定会消逝的,他还会回去继续他平淡而充实的生活,继续走自己应该走的路。

    这样看来他似乎应该毫不犹豫地娶大丫。因为他自己都认为这仅仅是个梦,那么他就不可能对一个止存在于他的思想中的人造成伤害。

    但是他心底里又有声音告诉他,如今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因为梦不可能如此真实,也不可能如此细腻!一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梦呢?即便是号称“梦工厂”的电影寡头们,也不可能建造出如此庞大的精彩世界塑造出如此众多的平凡角色吧?看看他周围的这些人,大丫、月儿、柳老柱,还有吃罢晌午才和他分手的山娃子、赵石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的真实,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充满了难以用语言描述的真实情感,连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是如此富有感染力,这能是一个梦吗?

    这是一个梦。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苍白得毫无说服力,纤弱得即便不去反驳它,它自己也会象姑娘河里翻起的小漩涡一样,在你还没把它看清楚时,漩涡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所以他不能接受大丫。他不能伤害这个热情的姑娘。他在面对她和她的感情时,不能不考虑到一个很重要的事情,也是他最担忧的事情一一他会不会离奇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回到他以前的那个世界去……

    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对这个世界有些眷恋了,他已经开始爱上这里的一切了。他爱上了这山,爱上了这水,爱上了这片土地,更爱上了这片土地上勤劳质朴的人们一一也正因为他对他们的感情,他就更不能去伤害他们,当然也包括大丫。

    可他为了给自己的一时嘴快找块遮脸布,竟然无端去挑逗大丫……

    看着大丫脸红红地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自己,马上就要对自己说出她在窗花娘娘面前许下的愿望时,他简直想扇自己一耳光一一让你他娘的没事去乱骚情!你这不是在害人家吗?

    “劳驾咧!”外面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商家大哥是住这里吗?”

    他立刻就象马上就要溺水的人捞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马上大声回道:“就是这里!就是这里!石头,你狗东西怎么找来的?你不是回赵集了吗?”说着话他就象被踩着尾巴的兔子一样蹿出了堂屋。

    “回赵集是肯定要回的,可不是马上就得回。”赵石头已经进了院子,正四下打量院落里的归置,嘴里说道,“我都被这日头给晒糊涂了一一遭瘟的的山娃子都没说提醒我,你也装木胎像弄鬼!走出去二十里地我才想起来,我现在回去,**都不落地还得再回来!干脆就先不回了,在你这里住下,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忙便等着好吃喝的大日子……”

    商成被赵石头一连串的话说得有些犯糊涂,迷惑地问道:“大日子?还好吃喝的大日子?啥大日子?”

    大丫赶到堂屋边看着他,只是笑,却不说话。柳老柱知道商成听不明白自己的话,干脆没说话。倒是月儿抢白他:“你没看见院门上的门神迎联都糊着吗?堂屋也没贴喜联子,这都是在等你回来办咧!起屋盖房是大事件,要办两顿流水席面。我爹刚才就说这酒席的事情,想给你大操办一回,摆一天的流水席,菜不空碗酒不空缸……”

    商成先是疑惑,后是恍然,然后就很感激柳老柱的这份情谊,最后他拒绝了柳老柱大操大办的想法。他的理由很现实:为了买这院落,他已经拉下了十几贯钱的饥荒,这就已经让他头疼了;要是再大操办一回酒席,怕是他还没住进新房子就得卖房子来抵偿债务。

    月儿示威一般地对她爹扁了扁嘴。看,我就说和尚大哥不会同意大操办吧?

    在了解过这种酒席怎么处置,又问清楚酒席要请哪些人需要准备哪些物件之后,商成决定还是依老规矩办一天席,请街坊四邻亲朋故旧吃两顿……

第一章(36)亲事(下)

    当暖烘烘的太阳爬到巷子口那颗老槐树顶的时候,商成被院子里的说话声和锅碗盆盘的碰撞声吵醒了。

    他在炕头找着自己的褂子和交领单衫,摸索着穿上,就又坐在炕边发臆怔。他的头还是疼得厉害,太阳**附近的血管突突地跳动着,眼前的物事也有些摇曳模糊。呆了半天,他弯下腰去脚地上捞自己的皮带,结果头脑里一阵晕眩,差点就一头栽在地上。

    这时候他才总算清醒了一些。

    他马上意识到,自己昨天晚上一定是喝多了!肯定喝醉了!因为他现在只能隐隐约约地记忆起,自己最后是和石头山娃子还有一帮差不多岁数的后生又吃又喝,还在院地里拽开桌椅腾出块空地来玩争跤,自己还把好几个后生都摔得四扬八岔,让那些家伙一人喝了三大碗。自己最后是被石头给撂翻的,然后就被人按着连灌了好碗,接着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记忆起这些事,他突然有些后悔一一不该喝那么多呀,说不定不那些赶来庆贺自己起屋安宅的“亲戚们”,会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礼数不周全;而且这些“亲戚”里还有几个是从外县过来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有没有住宿的地方,都歇好没有。

    就在他担心这事的时候,就听见院子里有个清脆的童音说:“姨姨,我要吃糖果子,你去给我拿。”

    然后就听到月儿说:“你才玩过泥,手脏,不能吃糖果子。你得先去把手干净……”

    那娃娃不依,还在闹着要吃果子,直到她爹山娃子用很严厉地腔调低声呵斥了她两句,才让她安静下来。这时又听月儿在院子另一边喊那女娃:“过来洗手,洗了手不仅有糖果子,还有白面的肉夹馍。”这下不仅那女娃在答应,还有两三个娃也一起答应,并且为了谁先洗手谁洗手而闹哄哄地吵起来。

    他穿好衣服蹬上鞋,出了堂屋。

    “起来咧?”蹲在房檐下的山娃子他打个招呼,就又扭过脸去看站旁边吃果子的女儿。赵石头蹲在厨房外的石磨边,端着个大粗碗贴着碗边大声地吸溜;石磨盘上也摆着个碗,里面还有两个黑不溜秋的杂面馍。山娃子的婆娘在厨房里忙碌,碗盘筷子的碰得哐啷哗啦响。几个娃娃在院墙边围着月儿,争先恐后地把脏乎乎的伸进她手里端着的木盆里,水溅得到处都是。

    商成问道:“你吃过了?”

    “噢。”山娃子答应一声。

    月儿先把邻居的娃娃领去厨房拿吃的,等娃娃们手里个个捧着馍欢天喜地地跑出院门,才过来对正在洗漱的商成说:“哥,我爹过会子要来找你说事。”

    商成急忙吞口水涮涮嘴,吐了满是青盐味的漱口水,这才问道:“啥事?我这边收拾好就过去。要是急事的话,我这就过去。”

    石头嘿嘿乐着说:“你不急那就都不急。怕就怕你比谁都急一一是要给你说媳妇哩。”

    商成以为石头这话不过是开玩笑,就没理会他,只看着月儿等她说。山娃子媳妇在厨房里已经搭上腔:“商家大哥,石头兄弟说的是真的,柳家叔叔是要给你说门亲事……”

    商成没言语,在屋檐下架杆上扯了毛巾浸水盆里,搓了几下拿起来拧,直到毛巾都揪不出水来,才思索着问月儿道:“叔给我提亲……你知道是哪家姑娘不?”

    月儿还没说话,石头就接上话茬:“还能是谁?那窗户上糊着的窗花是谁绞的,就肯定谁呗。山娃子,你说是不?”山娃子伸手抹去女儿嘴角边的几颗芝麻粒,笑着说:“嗯,《童子送福》咧,肯定还在窗花娘娘跟前许了愿:一不图他家财势强,二不图他家地宽敞,三不图他家俊俏后生郎,只愿望我和他,恩恩爱爱守这将……”他五大三粗一条汉子,落腮胡子满脸乱窜,突然捏了嗓子学女子腔调,把一首本来是小女子倾吐情愫的轻柔俚曲唱得鬼哭狼嚎。两个街坊的娃娃本来在院门口勾头探脑地舔指头,被他这么一吓,吱溜一声就跑没了影。

    虽然已经猜出几分,商成还是小声问道月儿:“大丫?”

    月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除了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半天她才止住笑,说:“我爹说,要是你不反对,今晌就去十七叔家登门递婚约一一”说着就拿眼睛看商成。

    “哦。这样呀。”商成迷惑地望着手里的毛巾,等半天月儿也没说话,便满头雾水地问道,“那你爹还找我做甚?让我拿八字出来?”

    山娃子媳妇本来听了她男人唱歌,就已经在厨房门口笑得前仰后合,听商成这样问,更是差点没笑得出溜到地上,抓着门框捂着腰眼哎哟哎哟地喘气。石头一口面汤全喷出来。还是山娃子耐得住,忍着笑说道:“八字?你还九字哩!你倒是说说,这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呀?”

    “我答应呀。”商成把毛巾搭回架杆上,简短而有气势地说道。他马上又把毛巾扯下来一一他拧了毛巾拿手里半天,竟然忘记抹一把脸。

    月儿已经看清楚了,她和尚大哥是根本就不知晓这方的风俗,赶忙告诉他,既然他想结这门亲,而他父母又都不在,那么他就该亲自去柳家把她爹请过来,做顿好吃喝款待她爹,然后央告她爹替自己去十七叔走一趟。这其中还有三问三答三请的礼数,每一个步骤都有固定的应对,她都逐一告诉商成知晓。

    月儿说的这些步骤虽然繁琐而古板,但商成依然很仔细很专心地听着,并且把它们默默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他知道,这些都是这个时代的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的一部分,是传统的一部分。他知道,这些东西他懂的越多,他就能越快地融进这个世界里,也就能更容易地和周围打交道。而且他知晓的东西越多,他理解的东西越多,他就越能深深地体会到这种传统的强大生命力一一即便很多东西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很多质朴而深奥的道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但是他依旧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寻找到它们,或者是寻找到它们的影子……

    带着对传统的尊重和敬仰,他让月儿帮着自己仔细打理了头发,换上了很少穿的交领月白长衫和月白大裤,扎着黑色布腰带,蹬上双布鞋,然后在两个同伴一起去柳家,郑重其事地把柳老柱请过来,恭敬地请他坐了上席吃了顿有酒有肉有白面的午饭,又遵循着“三询三答三请”的礼数,完整地回答了柳老柱关于家、父母、仰慕的对象这三个方面的问题,然后恭敬地拜请柱子叔前往霍家,替自己向霍士其提亲,希望霍士其能把他的大女儿霍大丫嫁给自己……

第一章(37)提亲(上)

    在商成拜请柳老柱为他提亲时,霍士其正坐在自家里屋的窗前看书。

    这一段时间他都这样,早上起来在院子里舞会子剑,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书,吃罢晌午打个眯盹,又起来看书。偶尔他也出门,顺着姑娘河岸边走一走,再不就是去柳老柱家坐一坐,和他柱子哥说几句话。左邻右舍没见他上县里的衙门去办公,最初还以为他犯了什么事,后来才渐渐知晓,原来是因为他身体不大好,特意请了长假在家修养。于是不少人还特地带着东西上门来探望他的病情。

    其实他没什么病,也不是象他六哥那样,因为仕途上不如意而装病撂挑子。他只是乏透了,想休息几天作养下身体。从今年三月惊蛰开始,他就一直马不停蹄地在端州屹县北郑这三地之间来回奔波,半年下来,累得人整整瘦了一圈,原本白白胖胖透着和气的一张圆脸,如今变得又黑又瘦,额头上也爬起了皱纹。这半年里他几乎没闲过一天,别说十日一休的沐假,连春分秋分三月三四月四这些官吏应有的循假,都全耗在路上。不仅路途劳顿休息不好,伙食也差,有时饿了渴了,啃着干硬的黑馍喝口凉水就当一顿饭。而且他的差使还不比下力气的驮夫们轻松,驮夫们到了地头货一卸就算完了事,吃过喝过倒头就睡,他还得办交接签帐簿支钱粮,好不容易晕头转向地忙碌完,刚坐下来想歇口气喝口水刨两口冷饭,一声走扔下碗就又上路……

    上月出公务到端州,遇见两个干同样差事的外县同行,哥仨在酒桌上扯闲篇时说到这事,一个说有十来天假没空去补休,另一个人还要多三天,他也掰着指头算了一回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一一这半年中他足足攒下快四十天假期!那俩人一面感慨他的精忠体诚,一面劝告他,身体才是本钱。他也颇以为然,于是当月初再从燕州把一批牛皮帐篷押至北郑后,就以“体劳积损”为理由,在衙门里递了呈书,请下长假回家来休息。

    他请下长假还有另外一层想法。

    这趟去端州,他还得到一个消息,明年的府试日子就在乡试之后,最迟不会晚过三月上旬。

    依朝廷科举选士的制度律法,中原各府边境诸卫的府试是三年五比,这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哪年都有一场两场,说的人就是随口一说,听的人也不过是顺便一听,几个熟人就着府试的事情东拉西扯攀聊几句,也都是沾皮不沾肉,哈哈一笑而已。可不知道为什么,多少年都没想过百尺竿头再进一步的霍士其,这回竟然动了应试的念头。

    这念头刚冒出来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自己这是怎么了?被鬼魇着了?怎么又想着过鬼门关了?他记得,自己上一次参加府试时大丫都还在襁褓里,这一晃十四五年过去了,怎么自己突然又惦记上这事了?他百思不得起解。直到回了屹县之后,他去探望装病装出真病来的六哥,六哥轻飘飘一句话就解开他心中的谜团。

    “过了府试,才能做官呀。”

    这话是十几天之前六哥和他说的,可每每记起,他就觉得六哥的话音还在耳边缭绕,回荡,盘旋……六哥说这话时那幽幽的口气,脸上那平静得波澜不惊的神情,还有那深邃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目光,都让他恍恍惚惚地觉得,六哥就坐在他对面,语重心长地对他,同时也是对自己,说出了这句话……

    六哥吃亏就吃亏在没能通过府试,没能有个响当当的举子身份,兢兢业业三十年,前后帮扶相跟过十几任县令,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保信郎,只能在衙门里当个户房领;而那个刚刚进县衙不过三年半、六房差事都混淆不清的张狂家伙,却轻而易举就顶了主簿的缺,原因无他,就因为那人过了府试,是个举子。说起来主簿也是从九品,和保信郎平级,可一县的主簿是朝廷任命的职务,有薪俸有津贴有补助,最重要的是还有晋升的机会,而保信郎却是虚衔,是朝廷对地方上做出贡献的人的一种鼓励和嘉奖,连个薪俸都没有……

    他捧着茶杯抿了口水,努力使目光聚集到面前的书本上,可刚刚看过两行,思绪就不可控制地飘向别的地方。

    ……六哥战战兢兢几十年,好不容易盼着个机会,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捷足先登,还把自己气得大病一场,成为别人的笑柄。他不想学六哥,在衙门里干几十年,到头来一无所有,所以他有必要通过参加府试来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

    但是有个问题他不能不考虑清楚一一他想参加明年春天的府试,就必须在明年正月之前辞去县衙的书办职务,然后才能报名应试。

    要是他考上了,这个书办的差使就可有可无,即便他一年半载没事做,霍家宗族也不能看着他挨饿一一本朝以来百余年,霍家连一个举子都没出过,这也是霍家一蹶不振渐渐衰败的最大原因。

    可要是他考不上呢?考不上又该怎么办?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一一他现在强迫自己坐在这里看书,也没有任何人来打搅他,可整整一个上午,他还没看到两页书;这本《诗经》他已经看十多天了,到现在还没翻到一半……他恼恨地凝视着书本,似乎想用自己的目光在纸上凿出个洞来。

    辞掉衙门的差事,要是再考不上,怎么办?

    到时候再回衙门是肯定不可能的。现在的主簿已经把自己和六哥还有李其看做一丘之貉,恨不得他们全部滚蛋才好,自己要想回去,他即使不在明面上反对,也会在暗地里作梗。就是主簿不在其中捣鬼,自己也未必能如愿一一他要参加府试,就要提前开始温书,要揣摩文章磨练笔锋,还要提前到燕州去备考,这一走至少是半年,衙门里哪里还会有他的位置?何况衙门各房的书办人数都有定制,六哥再能,也帮不上这个忙。况且有传言说现任县令马上就要升迁信州州判,新县令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谁都不知道,说不定六哥自身都难保,能不能继续作户房领都是两说……

    更何况他这一走,他在衙门这十来年的功劳辛苦就要一笔勾销,就算他出门就踩着狗屎交上天大的好运道,又回到衙门里,也得从抄抄写写的录笔吏从头做起。他又怎么可能吃得了这苦熬得过这资历?

    可不去参加府试似乎也不成,主簿难道会放过自己?他逼走了李其气病了六哥,眼见着下一个就轮到自己,到时候自己是忍气吞声,还是去学李其一走了之?

    唉,考还是不考,都教人头疼啊。

    他皱着眉头凝视着窗外。远处的天际有一排大雁排成整齐的一字阵,在苍苍茫茫的云团映衬下就象一条黑线在安静地移动。远远地传来一声货郎的吆喝打破了后院小巷里寂静,“碎布角头旧衣旧裤旧衫子换针线咧”,高亢悠长的声气不停地回荡。某个地方传来一串“咯咯哒咯咯哒”的母鸡鸣叫,仿佛是在炫耀它下蛋的本事。

    “想啥咧?一一还说要一个人安静地温书,结果回回过来都看见你发呆!是不是外面有女人了?”一只手搭到他肩膀头。

    能这样和他说话的只能是和自己相守了十七年的妻子。他没说话,自失地笑着叹口气,伸手在婆娘那早就没光泽的手上拍了两下,柔声说道:“天凉了,小心手又皲裂出血口子。一一别忘了按我要来的那张方子配药,有要洗的衣服物件,就在外面叫人来拿去洗……”

    虽然女儿都不在跟前,十七婶还是有些脸红,抽了手啐他一口:“哪里学来的讨巧本领?”伸手抚摩着丈夫刚刚拍过的手背,停一下才说道,“柱子哥来了,在堂屋里坐着……”

    “你怎么不让他进来坐?柱子哥又不是外人。”霍士其不满地瞪了妻子一眼。

    “让了的,他不过来……”

    “那我过去叫他过来。都是一家人,还在堂屋里闹什么虚礼?”

    “你……你就穿这身过去?”十七婶急忙拦住丈夫。

    “怎么?这身不合适?”霍士其莫名其妙地望着妻子,又低头看看自己的穿戴。除了鞋是踢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圆头布鞋,其余衣裳衫裤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吧?他疑惑地望了妻子一眼。

    十七婶有些踌躇,既象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又象是为什么事犯愁,神情复杂地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柱子哥象是有事,穿戴得比过年时还整齐,这多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穿衫子……”

    “哦?”霍士其一楞,皱着眉头唆着嘴唇,眼珠子一转,脸上立刻就喜笑颜开,招呼妻子道,“你帮我换衣服!快!”一边换上见客的穿戴,一边对妻子说,“你去把别人送我的南茶烧一壶,多放点大料,还有糖。一一快,把我的帽子给我!帽子!就是那个幞头纱帽!”说着话已经收拾停当,又仔细上下周身打量一回,笑着对妻子说,“柱子哥是来大丫做媒的!你去告诉大丫,我许她在门外偷听!”便迈步去堂屋。

    其实不用他这个当爹的开恩,大丫二丫招弟四丫,他的四个丫头都已经在堂屋门外,瞧稀罕事一样爬着门缝朝屋里看。看见他过来,二丫带着两个妹妹赶紧逃得远远地;大丫却立在门边没动地方,红着脸扭着衣角低头不说话,可眉梢却透着难以言状的欢喜。

    霍士其先不急忙进屋,隔着堂屋门盯着大丫看两眼,鼻子里重重地哼一声,这才伸手虚扫一下长衫上的尘土,再掸掸长袖,这才抬了腿进堂屋。

    刚进屋他就拱手一揖,嘴里说:“让柳家兄长久等了……”等柳老柱手忙脚乱嘴里喏喏地还过礼,他才直起身,打眼一看柳老柱,差点笑出声一一柳老柱也戴着幞头纱帽,还穿着黑色长衫子,连脚上的鞋也换过,不再是平常蹬的那双旧麻鞋,而是踩着双千层底布鞋。其实柳老柱这身打扮也说不上不合适,只是霍士其看惯了他平日里的装束,这陡然一换新衣服,总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

    “柳家兄长请坐。”

    柳老柱呐呐半天,才总算憋出一句:“……十七兄长请坐……”

    二丫已经贴着门缝捂着嘴咯咯嘎嘎地笑起来。

    “胡闹!”霍士其转过脸去教训二女儿,自己也借着这机会使劲地挤眉弄眼,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这才转身坐在椅子上再拱手,朝堂屋外喊:“大丫,给柳家伯父上茶。”

    上茶,客人问安好,主人再请茶,客人谢,一番走过场一般的步骤下来,做媒的柳老柱汗流浃背,当主人的霍士其也是不停地掏手巾抹额头。不过好歹是到了“询问女儿年岁”这道关了。柳老柱接下来问一句“这俊俏伶俐的闺女多大了”,然后霍士其说“虚岁十六”,这事便成了七八分,下面的事情就是顺水推舟而已……

    “这闺女多俊俏伶俐一一多大了?”柳老柱就象背书一般地望着脚地说道。

    霍士其正要开口,他婆娘已经从外面进来,接口说道:“我家大丫还小哩,不敢让柱子哥夸奖!”

    她突然说出这样一句,屋子里三个人都是惊得目瞪口呆一一按乡里风俗,女儿的父母这样说,就是不允诺这桩亲事,而且没有丝毫的转圜余地……

    刹那间大丫的脸就变得比腊月里天空中飘的雪花还要白,嘴唇乌灰得没剩下半点血色,两只手里紧紧地攥着茶汤壶,十根手指的关节全都泛着可怕的苍白颜色。霍士其张口结舌地盯着妻子,满脸的笑容和喜色全都“冻”住了;柳老柱脸上看不出是个什么神情,他使劲眨巴着眼睛,嘴唇哆哆嗦嗦,却没抖出一个字一句话一一显然教她爹上门提亲如何说话的柳月儿,事先压根就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一个局面。

    十七婶却仿佛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走到丈夫身边,从女儿手里夺过茶汤壶,给柳老柱和霍士其都把茶汤满满地斟上,这才说道:“……不过我这里倒是有桩亲要提,就不知道柱子哥同意不同意,愿意不愿意?”

第一章(38)提亲(中)

    “我说的这门亲,柱子哥听了一定欢喜,就是我嫡亲三姐家的莲儿。莲儿那女娃娃你也看见过,模样啥的就不说了,难得的是这娃娃不仅懂事孝顺,手脚也勤快,屋里屋外的活路都能上手……”

    十七婶站在桌边,嘴说手比划,絮絮叨叨地把三姐家的闺女夸了个天花乱坠,柳老柱却是一声不坑,只是梗着脖子黑着个脸,佝偻着本来就略略有些驼的背,耷拉着眼眉,目光死死地钉在地上。随着沉重而无声的呼吸,他的胸膛也跟着一起一伏。他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做出失礼的事情,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等着霍十七的婆娘把话说完。为了控制自己的羞愧情绪到最后他平抚在大腿上的双手都禁不住痉挛颤抖起来。

    霍十七婆娘的话他几乎没听进一个字。面对霍家人的拒绝,他现在只感到无以名状的羞惭。早前他以为,商成是好后生,大丫是个好闺女,两好合一好,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情,所以他才自告奋勇地要为商成说这个媒;而且他认为霍十七也会赞同这桩亲事,所以刚才他还在晚辈面前说了满话。结果呢?他刚刚把话引出来,就被人当头一闷棍打得晕头转向!

    不止是羞惭和愧疚,他还被霍家人羞辱了,被他的十七兄弟羞辱了!霍家人甚至都不让他说完就截口拒绝,而且站出来拒绝的人还是他十七兄弟的婆娘!男人说事的时候,哪里轮得上婆姨们来搭腔?!

    他就象坐在刀口上一样痛苦地坐在凳子上,在煎熬中期盼着霍十七站出来教训那个不懂规矩的女人。

    可霍十七就是坐在那里不说话!

    “……莲儿那闺女心里惦记着小和尚哩。上回我回娘家,她还拉着我打问了半天小和尚的事。她娘她哥嫂也中意小和尚。我听她娘说,她还把自己贴身的荷包也送给了小和尚,小和尚也收了。……这事只要三哥点个头,八成就成了,小和尚那里我去说一一小和尚是个有福气的人,能娶上这样的闺女,不知道前村后庄里有多少后生要羡慕死他。你说是不?柱子哥?”

    柳老柱站起来胡乱朝霍士其拱下手,嘴唇撇扯了几下,喉咙里冒出一句含混不清的话,就逃一般地离开了霍家……

    堂屋里死一般地寂静。刚才还从门缝里看热闹的二丫早就带着两个妹妹躲回自己屋了。大丫俩手还象捧着茶汤壶一样虚摆着,一颗一颗的眼泪扑簌簌地望下掉。自打婆娘进来开口说话,霍士其就没再在椅子上动弹过,现在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柳老柱“问礼”时的笑容,脸色却已经铁青得吓人。他一边嘴角微微朝上翘,另外一边的嘴角却绷紧了耷拉下来,因为咬牙用力,一边的脸颊凹陷下去;两条本来就不大的长细眼睛如今眯成一条缝,斜着眼仁也不知道在瞧什么。

    十七婶把柳老柱送出门,又转回来,瞧大丫还站在霍士其背后,就对她说道:“你出去,我和你爹有话要说。”

    她一连说了两遍,大丫就象没听见她的话,站在那里只是哭。

    “出去!”

    支使不动女儿的十七婶也来了火气,声音不免大了起来,强调也严厉起来。大丫不敢和她娘顶撞,一路呜呜哭着跑出去。

    这一声也把霍士其给惊醒了。他就象刚刚回魂的人一样,眼神迷离地追着大丫的背影,直到女儿踉踉跄跄地进了自己的屋,他才转眼乜了婆娘一眼,撇着嘴角冷笑道:“你再喊一声?!”十七婶没吭声。霍士其陡然一巴掌拍在桌案上,桌上的茶碗茶壶还有两个装鲜果炒货的细瓷盘子齐齐跳起来又摔回桌上,砰咣当啷一阵乱响,茶汤登时泼溅得满桌子都是。

    “我叫你再喊一声!”

    十七婶被他一脸的狰狞吓得倒退两步,低了头不敢说话。过了半晌,她偷眼看见霍士其只是坐在椅子里呼呼地喘粗气,心中才略微安定一些;又瞧见一桌案茶汤沿着案边滴滴答答地流淌,把他的衣衫裤子都染成了黄褐色,赶紧取过抹布来收拾,又蹲下身想把摔成几瓣的茶碗碎片都拾拣起来……霍士其已经一脚踹在她肩膀头。

    “滚!”

    十七婶立时被踹得匍伏在地上。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揉揉肩头,又伸手去拿茶碗碎片。

    霍士其又是一脚蹬过来。她又被蹬得匍伏在地上。可她依旧要伸手去捡那些茶碗的碎瓷片。

    她不恼不闹,霍士其也拿她没办法,只得冷冷地看着她收拾打扫。他骂也骂过了打也打过了,心头的怒火自然也消褪了一些,人也清醒过来。唉,还能怎么样?婆娘做的再不成事,可她毕竟是自己婆娘……最关键的是她现在一声不吭闷头做事,和她平日里率性得有些跋扈的脾气截然不同,也不能不教他心生疑窦。

    等婆娘收拾好再过来,他看也没看她一眼,直接问道:“说吧,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答应柱子哥的提亲?你知道不知道他是替谁家来提亲的?”

    十七婶没有急忙回答他,而是先把还温热的茶汤给斟了一碗,推到他面前,迎着他严厉深沉的眼神说道:“我知道,柱子哥是为小和尚来提亲的。”

    “既然知道你还……”

    “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们才更不能答应这门亲!”十七婶打断他的话,截口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他有本事有能耐,可我要说一一这个人再有本事再有能耐,可他来路不正,身份不明!不管他以前是不是和尚,是不是在家乡伤过人,他总是个负案的人!”

    这话一说出来,霍士其登时有些语塞。商成的来历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商成肯定不是和尚,这一点毋庸质疑,因为商成除了知晓一些佛家的历史和渊源之外,对佛家法门几乎毫无认识,佛家典籍更是一窍不通,这种人怎么那是和尚?可教人想不通的是,这个不是和尚的人却偏偏象出家人一样剃了发……他还说自己是嘉州人士,是在家乡伤了人才不得不逃在外面避罪。这理由是很充分,细节却当不得推敲一一他家在嘉州哪县哪镇他就说不上来,家中还有什么近支亲戚他也语焉不详,连被他打伤的那个大户人家也是漏洞百出,今天姓张明天姓王,再问时不是问左答右就是笑而不言……这些都叫人犯疑。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帮一个突竭茨奸细的忙。好在商成看起来并不象个奸细。他勇武过人,可这份能耐靠的是他身高力气大反应机敏,若是单论武艺,他或许连自己也比不上;他有手艺,铁匠活石匠活泥匠活都懂,地里的活路也看得过去,可驳杂而不精通;而且看他的谈吐举止,似乎还念过几天书,可有一回自己特意抄了篇文章去试探,他捧着纸焦眉愁眼地看半天,才连蒙带猜认出了十来个字……所以这一切都让自己迷惑。他不禁想,难道这个人来屹县是别有隐情?

    他在心里转着念头,十七婶已经接着说道:“……咱们帮他立户籍,已经是瞧在柱子哥的情分上帮了他天大的忙。这是咱们对他的恩情。咱们也不图他报恩,只为答谢他对柱子哥的救命之恩。可他倒好,登着鼻子就上脸,如今竟然妄想娶咱们家闺女!咱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他凭什么娶大丫?”

    一连三个问题问得霍士其哑口无言。

    他十四年前就过了乡试,是县学里在籍册的秀才,是官上免赋税免徭役、见官可以不拜的秀才。商成又是什么身份?说好听点是良家子,说难听点就是无地的游徒,更难听的话就是逃犯。两边的身份差着老大一截,这亲确是不好结;真结了亲,只怕他霍士其从此就要成为仕林笑话。即便是要结这门亲,也要他先提出来,这叫“谦”和“贤”,是读书人的美德;但是商成提出来,就是“贪”,就是“臆”,就是佞德……

    但是他又不能就此同意婆娘的观点,便瞅着她冷笑道:“……那你还把你三姐的闺女说给他?”

    “是三姐再三拜托我这桩事,我才勉强应下的。也只是答应她而已,也没说一定能帮上忙。”女人嘴硬心虚地说道。这事她确实没做对,因此话也没多少底气。隔了半晌,她才接上自己的话。“我一直没和柱子叔提过这事,就是不想负了三姐,教莲儿吃亏遭罪。……我也是不想让柱子哥太难堪,不得已才把莲儿推出来抵挡一下……”

    霍士其抚着下巴想了想,问:“莲儿今年有十七了吧?”

    “什么十七呀,虚岁都十八了,要不是莲儿她爷爷范老先生在前后庄子里的好口碑,早就被官上指了人家一一官上的牙婆今年已经去三姐家好几趟了。三姐为这事着急得不得了,到处请托人给她闺女说媒,偏偏她家闺女麦收前来咱家时遇见了小和尚,也不知道的,就瞧上小和尚了……”说着话十七婶皱了眉头思索,自言自语道,“当时小和尚没来过咱家呀,都不知道他俩是怎么认识的,怎么连贴身的荷包都送了呢?”

    “怎么送的?”霍士其哼了一声。“你养的好闺女不也一样给小和尚送了荷包?”

    “啥?”十七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还是第一次听说。“竟然有这事?”

    霍士其点头说道:“二丫当笑话和我说的。”现在看来,这“笑话”也是大丫让二妹来特地告诉他的,只为了试探爹娘的心意。只可惜他当时一是公务繁忙,二是对商成高看了一眼,居然没把这事情思虑清楚……

    “荷包呢?”十七婶神色慌张地问道,“不行,这东西要拿回来!闺女家的东西怎么能随便就送人?传扬出去咱们霍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问什么问?问了就能把荷包要回来?你去要还是我去要?真不想要脸面了?”

    十七婶腿一软,几乎没坐到地上,霍士其赶紧把她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劝慰她说:“别着急。我看商成并不是个奸佞妄想之徒,他请柱子哥来登门提亲,或许是因为他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我想,他手里即便有大丫的荷包,也断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说着说着他突然停下话,过了半晌才叹着气说,“若不是他来历不明,又没个身份,否则我倒是真想把大丫许配给他一一这人做事沉稳,待人谦……”

    “不行!”十七婶惶急地叫了一声,“大丫说什么也不能许给他!”

    “怎不行?把大丫许给他,他瞧在你我的情面上,看在柱子哥的情分上,绝不能让闺女吃亏。何况这人的能耐你不是没看见,他刚来时是什么样的光景?现在是什么样的局面?大丫跟了他怎么会……”他越说声音越低,渐渐没了声气,两道细眉已经紧紧地团在一起,良久突然问道,“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没说?”

    “……”

    “你把大丫许人家了?”

    “……”

    “许给谁了?”

    霍士其一声比一声高,他婆娘磨蹭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违了男人的意,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许。……不过也和许了差不多。”看霍士其已经是咬了槽牙满脸黑气,赶紧说道,“上月六嫂带信,说想我们母女,邀我们进城去住两天。我就带着大丫去了。这月初才知道,那次去是给大丫说个人家……”

    “谁?说给谁?”

    “是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

    “谷少苗?”

    “对!就是他!六哥就是这样称呼他的。原来你和他认识?”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霍士其自嘲地笑道。,他这个屹县衙门兵房不入流的书办,怎么可能认识从七品的卫牧府签事司录事?“我只是听说起过他,他和咱们县令大人是同乡。县令大人这回升迁端州州判,他在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那个什么《六三帖》,就是经他手转送给卫牧大人的。而且据说这人处事刚正素有令名,连卫牧曹大人都敬重他……难道是许给他家?”

    “……就是许给谷大人。谷大人的夫人前年殁了……”

    “续弦?”这回轮到霍士其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把咱家大丫……大丫……去给谷少苗……”他张口结舌半天没吐出一句整话,突然吼叫起来,“你疯了!那谷少苗五十多岁的人了,咱大丫才多大?这种事情你也敢做?你竟然敢背着我做这种事?!你不是坑闺女还能是什么?!”

    既然事情已经挑明了,十七婶也就不怕暴跳如雷的丈夫了,她抹掉霍士其喷到她脸上的唾沫星子,说:“六嫂说了,她和六哥愿意做这个冰人;谷大人也见过咱家大丫,他很中意,说办完这趟回燕州的公务,回来就登门提亲……”她看着脸胀红得犹如猪肝一般的男人,又添了一句,“六哥已经打听好了,卫牧府已经向朝廷递了公文,举荐谷大人作咱们屹县的新县令。”

    这末一句话就象柄大锤一般,重重地砸在霍士其胸口。

    和县令攀上亲家,而且县令还是他女婿,这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他跌坐在椅子里,抚着脸颊久久没有说话。

第一章(39)提亲(下)

    柳老柱已经回到商家多半时了。

    从回来到现在,他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别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他一直坐在堂屋里,半句话都不说;原本就黑黝黝的脸膛,如今愈发黑得象锅底。

    别人看他这付模样,谁都不敢言声。赵石头最有眼色,柳老柱在巷里口把一只挡道的癞皮狗踢得叽呱乱叫的时候,他马上说要给山娃子的女儿上街买点吃穿,抱着女娃就出了门。山娃子的婆姨也瞧出事情不大对头,一没身就躲进了灶房。山娃子在院门和灶房之间来回逡巡了好几眼,最后哪边都没去,蹲在贴着灶房垒起来的柴草堆边。他一手抱着自己的肩膀头,一手拈着截草根在地上划来划去,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个人津津有味地看蚂蚁搬家。

    月儿虽然已经猜到自己的爹在霍家遇上了什么样的事情,可这个结果实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时半会根本就接受不了,人就象傻了一样站在灶房门口,扭着衣角瞪着双大眼睛发楞。楞了半天,她才哎呀地轻轻叫了一声一一她才想起来,该给她爹倒碗水。

    她的这声轻呼也提醒了枯坐在堂屋里的商成。他马上站起来,用个干净的碗满满地斟了一碗弥漫着浓郁葱姜气息的酽茶汤,然后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给柳老柱。

    尽管柳老柱心里还是充满了羞惭愤怒还有对霍十七的恼恨,而且这股怨气就象要把他的肋骨顶开个洞一般,在他胸膛里翻腾激荡四处乱闯,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可他终究没忘记乡间的礼仪,伸出右手接过了茶汤,顺手就要往桌案上搁……好在月儿在门缝里瞥见了她爹的举动,使劲地咳嗽了一声,柳老柱这才反应过来一一他要真把这碗茶汤顺手搁到桌案上,那他就失了客人应有的礼。他右手端着碗停顿了一下,抬起左手搭在碗沿上,把茶汤送到嘴边,长饮了一大口……

    随着他张开嘴,一直憋在他胸膛里的那股气立刻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从他喉咙里直窜出来,并且和刚刚吸进嘴里的茶汤发生了撞在一起一一他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黄绿色的茶汤汁喷得前襟裤子上到处都是,碗里剩下的茶汤也洒了一地。

    商成赶紧把碗接过来放在桌上,又捶打着柳老柱的脊背帮着他顺气;月儿担忧她爹,也急忙过来帮忙。折腾了好一下,柳老柱才算止住咳,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平复下来。

    这时候商成才开口问道:“叔,你这是……怎的了?”

    从看见柳老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门进来,他就知道这门亲事多半有了波折;而且柳老柱坐下之后连扫都没扫他一眼,只是黑着脸一声不吭。他就想,看来柱子叔不单没把亲事说成,多半还在十七叔家受了什么气……

    他有些想不明白,亲事同不同意地,都不过是两三句话的事情,怎么柱子叔就被人气成这般模样?

    “唉……”柳老柱话没说一句,就先叹了口气,然后就是许久的沉默。半晌,他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这才把自己在霍家的遭遇说出来。

    这一回月儿没当商成的翻译。她爹每说两三句话,她都要插嘴问两句。他们俩父女的对话都是音调浑浊吐字含混的乡土俚语,商成恨不能把他们说的每句话每个辞都掰开揉碎吃进肚子里,可任凭他凝眉蹙额连蒙带猜忙出一头汗,最终也只能听懂四五成,听出来这门亲事不仅被霍家拒绝了,十七婶子还落了柱子叔的颜面;但是十七婶不应这门亲好象是事出有因,她预备把自己的一个什么亲戚许配给自己……事情的经过似乎就是这样。

    好容易等柳老柱把个简简单单的故事讲完,月儿已经气得小脸通红,朝她爹叽叽呱呱地说了一大通话。

    商成听不出来她在说些什么,而且他现在也没兴趣去听月儿讲什么。他现在知道自己和大丫的亲事是泡汤了。但是他又觉得这事很平常,实在没必要大惊小怪一一提亲作媒这种事,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成与不成都很正常嘛,不值得小题大做。

    这个时候,山娃子两口子还有刚刚上街的赵石头都站在了堂屋门口,柳老柱父女俩的话他们都听得一清二楚。平时就有些匪气的赵石头唆着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山娃子两口子都是一脸气愤难平的模样,他们显然是站在柳老柱这边的。

    商成觉得自己也该表个态,至少要表明他和柳老柱穿的是同一条裤子。可天地良心,他真不觉得十七婶子哪里做错了呀。他甚至还有些感激十七婶子。在听说十七婶子不同意把大丫嫁给自己之后,他心里竟然隐隐泛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一不愿意最好!十七婶子真要是答应把大丫许给自己,他简直不知道到时候是该把大丫当作妹妹看,还是该把她当婆姨对待。他甚至贪心不足地想,要是十七婶子不给自己撮合另外一门亲的话,那该有多好呀……

    他想了半天,总算说了句话:“叔,您别生气了,事情已然这样了,再为这似把身子气出点毛病来不值当。……十七婶子提的亲事我看也算了。其实哩,成亲不成亲的,我都无所谓,反正我还年青,慢慢留意着,总能寻个称心如意的人一起过日子。……您也看见了,我如今这境况也没办法成亲一一我还拉着十几贯钱的饥荒。我盘算过,靠打零工寻下的钱,再刨除自己的吃穿用度,没个三五年时间很难把钱都还上,哪里还有钱来讨媳妇?谁家闺女肯陪我一块儿过这泥糟日子?”

    他刚刚开口说话,几个人就都盯着他,他说得越多,众人脸上的神情就越复杂,听他说到“我还年青”,赵石头山娃子都是挤眉弄眼一脸的怪相,再说到“谁家闺女肯陪我过日子”,山娃子媳妇忍不住说道:“商家大哥,你要真愿意娶,我给你做个媒一一我舅家还有两个表妹,一个十四一个十六,我这回就僭越了,替我舅做个主一一两个妹妹任凭你挑。哪怕两个都娶,也成!”

    商成苦笑道:“弟妹也来和我说笑?”

    山娃子媳妇说:“谁和你说笑了?我说的是真话,两个妹妹随你挑,两个一起娶回来也成,我舅舅要是在这里,他也只能说我好,一准不会责怪我。那霍家人没长眼睛不识人,可还有眼睛比他们好使的一一就凭商家大哥半年里挣下这个院落的本事,谁家不上赶着把闺女送来给你?”

    商成觉得山娃子媳妇似乎不象是和自己逗乐,可她的话自己又没办法搭腔,只好干笑两声。

    山娃子思忖了半天,这时说道:“商家大哥,你前两句话说得对,柱子叔的确犯不着为霍家人生气一一亲事不亲事的不说,霍家婆娘敢在男人说事时上堂屋接话,霍家的脸都教他们自己丢光了!嘿,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笑话他们哩!看以后谁还拿正眼看他们!”又转脸对商成说,“霍家人提的亲可以不应,可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搁。先前你没地方落脚,成不成家的,官上不会找你麻烦,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再不讨媳妇的话,衙门就要治你……”

    听山娃子这样说,赵石头还在旁边帮腔点头,商成不由得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他从来都没听说过天底下还有这样道理,打个单身还要被衙门整治?他就不信,天底下那么多光棍,官府治得过来么?

    “官上的牙婆都来几次了!”月儿也说道。她边说还边举起自己的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伸得平平展展。“来三次了!”

    商成疑惑地看着月儿的手。三次?谁来三次了?牙婆?牙婆是个什么东西?做什么的?

    赵石头虽然还没成家,可看起来对“牙婆”这种陌生的事物很有经验,他很有气势地说:“‘女十五不嫁,男十七不娶,十告不应,官配’。牙婆来三次了,就是说……”他想了想,忽然犹豫地说道,“就是说,就是说……还有七次?”除了耍钱的时候,一般情况下他对数字都很迟钝,商成就多次看见赵石头掰着指头算自己一顿饭到底喝了几碗汤,吞下去几个馍。

    商成也约莫猜出来“十告不应,官配”说的是什么事:女娃十五岁还没嫁人,男娃十七岁还没成家,那么牙婆就要找上门来做工作;要是牙婆来十次,你都没娶媳妇,那么官府就要强行给你指配个媳妇。看来牙婆就是衙门里的官媒。但是这条律法也不是被严格执行,至少大丫就十五了,十七婶子保媒的那个范莲儿好象都十八了,都没嫁人,也没见官府派人去催;石头都二十出头的人了,也没牙婆去找他。奇怪啊,石头也是超龄的单身汉,怎么就没听说牙婆找上他呢?

    赵石头难堪地挠挠头,说:“我没地又没房的,牙婆怎么会找我?”

    商成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官府给人介绍对象,首先要看那人的经济状况和居住条件,只有符合标准的才能有官衙门做媒的待遇。

    他想了想,问道:“官配,是个什么意思?”他以为,官府给单身汉介绍的女人肯定不会是好人家的闺女,多半是流徒、罪孥一类的女人,或者官妓寡妇什么的……

    事实证明,他的这种推测是正确的,牙婆官媒派出来的女人大体上就是这几种人。

    “‘十告’一般是多长时间?”

    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牙婆十次登门劝说的时间不会短于三十天,但也不会超过九十天,这就是说,三个月之内商成没正式结亲娶媳妇,那么官府就很有可能要强行指配个女人给他作媳妇。这样看来,他刚才说的“我还年青不着急”完全错了,他不单要很着急,而且还要很积极,要是他今年娶不上媳妇的话,到时候衙门给他发个什么样的女人就很说了。有可能这女人比他想象的婆姨还要好,也有可能比他最坏的打算还要坏,按石头的说法:“就是发头母猪给你,你也得认了一一她就是你老婆!”

    这种过分形象的比喻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其实女人长得象母猪也不是什么大事,胸大**肥能生养就成,反正天一黑啥都看不见,照样……”

    商成还没动手,山娃子已经一巴掌把石头扇出好几步。

    “滚远点!瞧你的屎巴样子,也不看看地方,就敢乱嘈嘈?”

    石头揉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刚才说得高兴,全然忘记了山娃子媳妇和月儿也在场。山娃子媳妇还好些,月儿却是个还没说人家的闺女,早就羞得脸被蒙了块红布似的……

    商成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现在不是他想不想娶媳妇,而是必须娶个媳妇;他不仅要娶个媳妇,还必须尽可能快地把亲事办了。

    月儿这才想起一桩事,问商成道:“我爹说,他听十七婶子讲,你拿了人家范家姐姐的荷包?”

    “她给我的!”商成马上指出月儿话里的毛病,并且坚持说,那荷包不是莲儿小姑娘送他的,而是头一晚他落在范家的。然后他不得不把自己帮着范家人给牛喂药的事情也讲出来。“第二天回来的路上遇见她,她告诉我说我把荷包忘在她家了,然后就把荷包还给我,半道上我才发现那荷包不是我的,当时我还以为她拿错了。况且荷包是个小物件,也就没大在意……”

    “那是莲儿姐贴身的荷包,能拿错?”月儿白了他一眼,问,“荷包呢?你要是不愿意和莲儿姐好,就赶紧把东西拿去还给人家!”

    “我拿什么还她?渠州打土匪的时候,荷包就掉了!”

    这一下,连最想和商成结亲戚的山娃子两口子,也没法帮商成说话了。月儿虽然恼恨十七婶子,却不恼恨十七婶三姐家的莲儿,她当然会为自己的好朋友说话。至于柳老柱,他虽然是个木讷的乡下人,但更是个循礼的乡下人,在他看来,既然商成收了人家的贴身荷包,而且又没办法退还人家,那么在情在理都要娶人家;因此上为了人家闺女的好名声,为了和尚,他可以拉下老脸再为此事登霍家的门……

    柳老柱这一趟去霍家,霍士其亲自迎他到院门口,亲手替他斟茶汤,一口一个柱子哥叫得亲热,而且还让自己婆娘喊过来,当着他的面用狠话教训了一顿,并且让她当面向他赔罪道歉。到最后还是柳老柱替十七婶说好话,霍士其才饶过自己的婆娘。

    第二天一早,十七婶就带着大丫去了李家庄,第三天她就一个人回来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柳老柱,这门亲事成了……

第二章(01)小寒的傍晚(上)

    时光就象霍家堡外的姑娘河,安静、缓慢、坚定地日夜流淌着。

    转眼已经到了东元十七年的腊月。

    腊月初一那天飘起了冬雪。这场雪一下就是好几天,时断时续时紧时松时雨时雪,牵牵连连一路绵延到小寒。

    小寒那天中午,天终于放晴了。冬日里和煦的阳光,轻柔地抚摩着被白雪覆盖的大地。各处房檐下悬挂着的冰棱,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五彩的迷离光芒。在白色世界中沉寂了五天的霍家堡,也渐渐地苏醒过来。几天没见身影的小商贩们也活跃起来,他们又开始挑着担子沿街叫卖,拖长声调的吆喝声宛如唱歌一般此起彼伏。贯穿集镇的官道上,人和骡马都多起来;人和骡马很快就把平展展的白色道路踩出了无数的黑泥小道。远处的大燕山被皑皑白雪彻底装裹起来,就象个穿着银铠甲的巨人,默默地凝视着它脚下的这一块土地……

    快到傍晚的时候,集镇东头的老槐树巷口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她一手里提着个小布包,另外一支手扯着自己的裙袄,埋着头盯着脚下被雨雪浸透了的路,小心翼翼地挑着能落脚的硬泥地。

    这是个打扮很平常的年轻女人,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脸上有着女人才有的成熟和端庄,却偏偏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稚气和羞涩。她梳着个农户家女人都喜欢梳的盘髻,乌黑的头发卷拢在一起,然后用根木簪固定在头顶。或许是因为她出门时天还在落雪下雨的缘故,她还在盘髻上压了块蓝绸子。罩在长袄外的交领褡裙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只能勉强辨认出它原本的天青颜色。

    小巷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两边院落里有大人说话的声音,间或还夹着两句教训娃娃的呵斥声。好几条看家狗从干燥地方窜到院门边,隔着门槛警惕地盯着她,直到她走过自家的院落,才放心地溜回去。

    她在一处院落前停下来,扣了扣院门上的门环,嘴里喊:“姚家三哥。”她背后巷道对面那处院落里,一只半大的黑狗激动地趴着院门胡乱抓挠,嘴里喑喑唔唔地发出急迫的低鸣,在没得到回应之后,它“呜汪呜汪”一声长一声短地叫起来。立刻呜呜地蹿出来,在她身边打着旋,鼻子里喷着白气,呼哧呼哧地嗅着她手里的小布包,讨好地摇晃着尾巴,并且恶狠狠地用一声不老练的喉音咆哮威胁两条跟在主人背后的野狗,让它们离开自己的主人远一点。

    它的叫声惊动了邻居,四周的院落里都有人出来查看引起狗吠的原因,然后他们都看见了年轻女人。

    “商家娘子,回来了。”一边人家的男主人憨厚地笑着说道。

    “莲娘回来了呀。”另外一边人家的女主人热情地打招呼。

    范莲儿一一哦,不对,现在我们该称呼她莲娘了,或者喊她作商家娘子一一莲娘先和女人说话:“二姐还在打草袋子?”女人说:“是呀,在打着哩。大冬天里天寒地冻的,没啥事可做,闲着打几个草口袋也好,能换几个活钱花销。”莲娘说:“你们现在卖草口袋是一文二吧?……刚才我走过‘老钱记’时,听见他们喊着一文三收草口袋了。”然后才对男人说,“刘大哥,吃了没?”

    “真的?是一文三?”女人问道。在得到莲娘的肯定答复之后,她马上就懊恼地后悔道,“我家男人才拿了这两天打好的口袋去卖掉了……”说着她又高兴起来,朝堂屋喊一声,“死鬼,快看看家里还有多少没卖掉的草口袋?你赶紧把草袋子都搬去老钱记!他们出一文三了!”

    站自己院落里听她们说话的刘大哥笑着摇摇头,说:“没咧。我女人去碾房磨面,到现在还没回来。”

    莲娘惊讶地说:“今天你家又吃白面馍?”

    刘大哥脸上带着自豪的神气,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们吃,是单做给娃吃。他今天在私塾背上了一段书,先生夸奖了他。我想,既然老师都夸他好,我这当爹也不能亏待娃,所以就让他娘去磨点面粉,给娃做顿面疙瘩汤……要不莲娘你也过来吃晚饭。商家兄弟不在家,你一个人开火也是桩麻烦事情一一干脆你过来尝尝我那口子的手艺。”

    “大嫂的手艺还用尝?你们灶房里每天冒出来的香气就教我眼馋了。”莲娘笑着说,“不过今天就不咧一一我昨天晚上熬了粥,还有大半锅没吃完放那里……”事实上她刚才已经在她姨那里吃罢晚饭了,不过这样说的话,肯定要得罪热心肠的邻居,所以她编了个谎话。

    刘大哥也没坚持,问她道:“我商家兄弟几时能回来?这一走都快半个月了吧?”

    “有半月了。他辜月十九去的,到今天是十六天。”

    说话间二姐和她男人又走出来了。她看着男人挑着个担子,担子两头都挂着沉甸甸一大捆草口袋,木屐踩得稀泥地一路啪嚓啪嚓响,飞也似地出了巷子,才扭脸对莲娘说:“说起来,商家兄弟也不醒事一一要是我新讨个你这样漂亮的媳妇,哪里舍得一走就是半拉月?我要是个男的,再找你这样个婆姨,肯定要天天围着你转,恨不得就拴你裤腰上……”

    二姐口无遮拦的话立刻把莲娘臊得满脸通红。

    看样子二姐还要接着说下去,旁边的刘大哥也不自在,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脸上挂着浅笑眼珠子在地上乱踅摸,忽然听得屋子里杀猪似一声尖叫:“爹!妹妹又尿炕上了!”登时象捞到根救命稻草一般,嘴里骂着“这狗东西”,就回了自己的屋。

    “……等商家兄弟回来了你好好说说他。你要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姐就帮你说!娃都没影哩,他还朝外面跑得一个劲,这成什么话?我说莲娘你……”

    二姐说着说着上了兴致,隔着巷子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邻近几个院落里都有人站出来瞧个究竟,男男女女好几个人,个个看着莲娘都是满脸笑容,更教莲娘脸红得一路到了耳根。

    幸好在里屋忙碌的姚三听到声音也出来看个究竟,才算帮她解了围。

    这时候莲娘的脸已经烧得滚烫,看姚三出来,赶紧把手里的布包递给他,说:“三哥,包里是几个熟鸡蛋,还有包砂糖,你拿去给嫂子补身子……”也不等姚三说话,她就扭身踅回来,推开自家的院门再拿钥匙开了堂屋门,兀自听到二姐在说:“……呀!商家兄弟,你可算是回来了!一一这可不是姐姐说你,你这样一走半拉月一去十来天,就不怕媳妇生气,不让你上床……”

    死二姐!莲娘抓着被褥脚使劲地拧了一下。这个促狭鬼,这样捉弄自己不是一回两回了,次次都让自己丢丑!哼,这回自己可不会上她的当!

    然后她就听见自己男人的声音。

    “二姐,我刚才看见二哥拿着荷包去前街耍钱的扑铺了……”

    “啥?!”二姐的声音立刻被撩拨得老高。“这狗东西!他敢耍钱老娘活吃了他!”然后就听得她一路骂骂咧咧地追出去。

    自己的男人回来了!

    莲娘的心立刻象揣了头小鹿一样砰砰乱跳。她站起来手在自己头发上摸了摸,又把夹袄裙展一展抖抖根本就没有灰,矜持地从里屋走出来一一她立刻看见男人肩上扛着个沉甸甸的装粮食的大麻包,一手扶着麻包,一手抓着院门,正在艰难地上台阶迈门槛……

    她刚刚在心头酝酿好的千言万语立刻就消逝到九天之外;她马上心疼地跑上去,想给他搭把手,却把男人喝止住:“重!……你让开!”

    商成一直走进堂屋角,才蹲下来让莲娘帮着把麻包放下来,脱了外面的袄子随手搭在麻包上,然后说:“还有两袋!我去扛。一一你赶紧烧点开水,再煮壶好茶汤。我请了高家小三来家吃晚饭。家里有好饭菜没?没有你就去买点;要有肉,还要有酒……”一头说,就又出了门。

第二章(02)小寒的傍晚(中)

    莲娘马上忙碌起来。

    她先去到灶房里,把烧煤炉子的风口打开,又拎起早上就烧在炉口的装水陶罐拿铁条捅开了火路。暗火色的火苗立刻夹带着几颗一闪一亮的火星蹿起来,映照得她满脸通红。她原本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出门一天炉火早就灭了,要是现烧水的话,怕要耽搁不少工夫;现在好了,手里的罐子壁已经有些烫手,看样子很快水就能烧开拿去冲茶汤。她把水罐重新安顿好,揭开墙角水缸上的木板盖,用葫芦瓢压碎水面上的一层薄冰,接连舀了几葫芦瓢水倾到灶上的大锅里,掩了锅盖又转到灶下,抓把干麦杆在炉子上点燃塞进灶火洞里,又接连填了几把枯草干树枝进去,灶膛里立刻红光闪动,灶口也冒起一股白烟。停一会儿,她看灶火已经旺烧起来,就添了两把大柴禾,便进了里屋,从墙边大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红漆盘子;盘子里搁着一个白色的茶汤壶和五个白色的茶碗,差不多整整一套瓷器。这套茶具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也是她最喜欢最心爱的东西,平时连碰都不让男人碰一指头,只有家里来了稀客或者贵客的时候,她才肯拿出来款待客人。她还记得,男人还为此事笑话过她,说她没见过世面……

    她用开水洗涮茶壶碗时,脑子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时男人笑话她的模样。

    “一套破瓷器,稀罕成什么模样?连个色都没烧出来的物件,你也当成宝贝?拿来我再看看。”

    现在,当她手里用块干净的白布抹着茶碗上的水渍时,身子还缩了一下,似乎想躲开记忆里男人伸来拿茶碗的大手。

    破瓷器?哼!他知道什么!这是她爷爷年青时从南方带回来的昌南镇瓷器,是有钱都买不来的精贵东西!他都不看看,这周围除了自己家,还有哪家有这稀罕东西?即便是姨丈家,喝水也是用的黑陶碗……

    收拾好茶具,她又去看了看灶火。灶上大锅里的水面上已经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汽,几串气泡子从锅底一条线地冒起来。她又给灶里添点柴禾,拎起烧开的水罐开始冲茶汤。

    她端着茶盘回堂屋时,堂屋一角已经摞起了三个麻布大口袋。她男人站在一旁喘粗气;他脑袋上蒸腾着白汽,脸也因为下苦挣力而变得殷红,正扯着衣角擦脸上脖子里的汗水。

    她立刻放下手里的盘子,跑到檐下扯了条干毛巾来,心疼地帮着男人抹汗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洗洗。”

    商成疲惫地摇摇头,拦住她:“不忙洗。外面还有两样。我还得去把它们扛回来。”他嘴里说去搬东西,脚下却没挪动地方,喘了两口气,问道,“家里有肉没?”莲娘点着头说:“有。前两天山娃子来赶集卖山货,送来条山猪腿,还有两只山鸡……”

    “你没给他还礼吧?”

    莲娘诧异地看了男人一眼,说:“我要还的,他非不要,丢下东西连口水都没喝就走了。”

    “那就好。”商成道。他用脚磕了磕旁边的一个大口袋,说,“这是他的东西,两石谷子。改天还得雇驮马给他送进山里。这死沉东西差点没把我压得背过气去,他才送两只山鸡……回头我给他送去时再拎两只回来。”

    “他的东西怎么在你这里?这些东西是打哪里来的?”莲娘这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这个麻包装两石谷子,那旁边两个麻包里也是谷子?一起四石谷子呀!男人到底是打哪里弄来这么多粮食?

    “刘记货栈给的。”

    关于刘记货栈在渠州剿灭了悍匪活人张的事情,朝廷的嘉奖终于下来了:不是赏钱赏绢,也不是赏官赏衔,而是渠州端州两府代表朝廷,一起给刘记货栈送了一块“义勇并重”的匾。据说官府里刚刚把这消息传出来,阖店上下从掌柜到杂役全都傻了,货栈的老东家又是哭又是笑几欲疯癫,边哭边笑还边打发好几拨人去探听消息的真假……

    “刘记货栈这回可是风光了。”听商成说起官府送匾那天的盛况,莲娘也有些兴奋和激动。但是她很快就生气地说,“刘记货栈就给咱们发点粮?可是咱们替他们挣来的这份排场,流血卖命就换来点陈谷子,刘记就不怕别人背后戳他们的脊梁骨?官上也是的,这样做,就不怕以后再有事,没人愿意卖命?”她小时候跟着父亲读过些书,说不上多有见识,不过眼光还是比平常庄户要高一些,所以马上能说出这样的话。

    “朝廷还给参加剿匪的人都免了五年的钱粮。还赏下来钱和蜀锦。”商成赶紧补充道。他立刻就意识到东西还在外面没搬回来,就告莲娘说,“我去把剩的东西盘回来,你去把肉煮上……”人都走出堂屋,还叮嘱一句,“别再把肉和菜都煮一块!照我教你的,分开做……”

    剩下的几样都是细碎东西,两贯钱两匹蜀锦,商成和山娃子一人有一半;一袋贡面和几样难得的南方药材,是商成特意从县城店铺置办来孝敬莲娘母亲的;一幅南布,商成让莲娘自家留一半然后送她哥嫂一半;还有些红红绿绿的糖果,不用问,这是年节时招待客人的。

    莲娘喜气洋洋地把这些小物件一样一样地搬进里屋都归置好好,才想起来问站檐下洗脸抹胳膊的商成:“高家小三呢?你不说请他来吃晚饭吗?”

    “他去前街上办事,说好完了就过来。一一来是肯定要来,也许他还要回家去和婆娘说一声吧。”

    “……要不要把柱子叔也请来?”

    商成想了想,说:“算了。看小三的意思,好象有话要和我说,柱子叔在的话他怕不好开口。”看莲娘在靠墙柴堆里拿木屐,就说道,“你别去买酒了。我刚才在巷口看见前街酒肆的伙计,已经教他送两坛子好酒过来。还叫了三斤牛肉和羊杂汤一一家里有好面的话,你烙几张葱油饼吧……”

    他洗过脸,在堂屋里转了圈,见莲娘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得停停当当,就端着碗茶汤,站在灶房门边看着妻子在灶房里忙碌。

    当初他答应娶莲娘的时候,心里是一种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他是这样想的,既然非得成个家不可,那么柱子叔十七婶他们相中的女子,肯定要比官媒指的撞天婚要强;而别人介绍的对象中,没见过面的女子又肯定比不上自己见过面的一一至少他对可能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娃有个直观的印象。至于是莲娘好还是大丫好,说实话,他也分不出高低上下好孬,只是感觉这两个女娃似乎都不差。当然,假如非得说个一二三的话,他肯定更中意大丫,毕竟俩人接触的时间更长一些,而莲娘一一他只见过莲娘两面,第一次是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第二次是匆匆两句话,稍许的印象早就有些模糊了,唯一能想起的就是那姑娘比大丫高那么一些……

    但是他和大丫是不可能的。

    道理很明显。这个时代的婚姻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霍士其和柳老柱再熟络,大丫对他的感情再深,两个人因为身份上的差距也决定了他们不可能走到一起一一他是一个连自己的土地都没有的下等庄户,而大丫的父亲是免除一切杂役赋税的秀才。在这个时代,这样的差距不啻于天壤之别,因为象他这样的下苦人数不胜数,而整个屹县也只有三十多个人是秀才……

    说起来莲娘的祖父也是秀才,但是她的情况又和大丫不一样。范老先生的秀才并不是考上的,而是因为他连续四十年没考上而循例“恩加”,身份上就和霍士其这样的正牌秀才有差距;老先生有了秀才身份后,不到两年就因病过世,莲娘的父亲又没读书考出来,所以莲娘家的家境并没有因为出了一个秀才而有所改变。实际上,正是因为父子两代人连考几十年没有结果,生生把家境给拖垮了。到了莲娘这辈人时,范家已经没力气再让她哥也读书应考,范翔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家务农。不过范家人还是以读书人的身份自居,这一点从莲娘当初出嫁时的嫁妆能看出来一一她的嫁妆里有《诗经》、《周易》和《周礼》这些书,显见得范家不仅希望自家子孙能有个好出身,也期待着婿家也有个好前程。

    既然大丫不现实,那么就娶莲娘吧,何况这桩亲事的媒人还是霍士其两口子和柳老柱,他总不能把这个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都得罪一个遍。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成亲之后,他竟然就喜欢上莲娘这姑娘了。

    莲娘小时候跟着祖父读过几天书,认识不少字,也懂得很多道理;她爹去世早,娘的眼睛不好,哥哥嫂子又都是老实本分人,她懂事早,又识文断字,因此在家里很能拿些主意,人也磨练得门里门外的事情都利亮。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她都是一个很不错的女娃。而且她丰满的身体很可商成的心意。最关键的是,她对商成是一见倾心,成亲之后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他在家的时候,每晚上都把洗脚水早早给他烧好,然后帮他脱鞋脱袜,还仔细地帮他洗帮他揉……要知道,自打商成来到这个世界,他几乎都快忘记洗脚这件事情了,即便是住在柳家的时候,大多也就是舀瓢凉水把脚淋一下,就上炕睡觉……

    他发现自己爱上这姑娘之后,当然就会更热烈地回报她炽热的感情;两个人的感情很快就好得犹如蜜里调油,谁也离不开谁。

    就象现在,当他端着茶碗悠闲地站在灶房边时,他的眼睛就一刻都没离开过她。

    虽然成亲已经两个三个月,可自己的男人这样盯着自己看,莲娘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两片红霞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

    她脸红心跳地找话说:“你在南关大营的活,已经了结了?”

    “活路做完了,昨天吃的散工饭,要不是下雪路不好走,我上午就要回来的。”

    他上午满县城里雇车找驮马,恰巧撞见高小三,刚好高小三要拉些货到霍家堡顺带回家,就把他连人带东西一起捎带上。高小三帮了这么大个忙,他总得请人家吃喝一顿表示感谢。再说自己还欠着高小三好些人情……

    高小三和酒肆的伙计是前后脚到的,高小三还专门从家里拿来一坛子好酒。

    送来的酒菜还有莲娘做的饭食铺摆了大半张桌子,商成陪着年轻的货栈大管事天南地北地扯闲篇,两人一直把话说到三坛酒都见了底,高小三才心满意足地和两口子告辞,摇摇晃晃地哼着俚曲回家。

    商成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才掩了院门进屋。

    莲娘已经给他预备好洗脚水,让他坐到炕沿,蹲着帮他脱鞋褪袜子,问他道:“你不是说高小三找你有事要说么?怎么没见他说是什么事?”

    商成起先也在纳闷,直到吃饭时因为莲娘没上桌,高小三特意说“都是一家人,大嫂何必见外哩”,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高小三这样做一来是表示两人的关系不一般,二来也是向自己道谢的一一他能这么快就从大伙计做到大管事,渠州的事情肯定帮了不小的忙。他咂着嘴摇头,对莲娘说:

    “那是个剔透人,他的事情都说过了,只是你没看透罢了……”

第二章(03)小寒的傍晚(下)

    也许是因为酒没喝够,或者是由于夫妻恩爱没能尽兴,因此上当妻子偎依着他扯着轻微的扑鼾进入梦乡时,商成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黑暗的房顶。他睡不着。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地。过去十个月里的亲身经历就象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幕地掠过。

    早先他在集镇上揽工,在田地里忙碌,赶着驮马在路途上奔波,皮肉在条石的重压下破烂,鲜血在土匪的淫威中流淌,可在个那时候,即便身体经受再大的苦难和折磨,他的精神还是停留在过去,他一直在脑海的深处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是个活生生的世界,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依旧顽固地坚持这是他自己在虚妄中构想出来的幻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观点和想法,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去主动做点什么,去主动争取点什么,或者给自己找个什么切实的目标一一既然物质世界并不真实,既然物质世界仅仅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那么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主观行为,除了弥补和满足个人精神世界的需求之外,并不可能带来实质性的结果……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观点也在逐渐改变,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和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真实而现实的,她也同样充满了欢喜和痛苦,充满了希望和磨难……在面对现实的震惊中,在对未来不可预见前途的敬畏里,在妄图逃避现实又无处可逃之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然后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同时他依旧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全是虚相,是妄想……

    很长时间里,这种自我矛盾的认识以及由此带来的激烈斗争一直陪伴着他。他不停地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许某一个时刻是“现实”占据上风,他会清醒地处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事情,因此变得很有主见;但是下一时刻就是“虚幻”在主导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于是他就无可无不可地顺从别人的主张。

    这种自相矛盾的举止不仅让他自己难受,也让和他接触的人很难接受他,同时他也错过了不少的机会。比如从北郑回来时,刘记货栈的大掌柜就想给他个“护卫”的职司,可和他见面那天,他可有可无的无所谓态度又让大掌柜临时改变了主意;在他成亲之前,霍六在衙门里寻了个差役的空缺,让人带信给他,问他愿意不愿意,他说“行”,就没了下文,他既没找在家休养的霍士其商量,也没去县城找霍六请教,结果霍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捷足先登抢了那个空缺,气得连他成亲的酒席也没来吃……

    但是这种状况在他成亲之后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他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感。

    莲娘是个好姑娘,成亲之后,更是马上就成为一个好妻子。她对他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现在他出门时,从头到脚都透着光鲜。他所有的衣裤都没有以前那种肮脏的模样;哪怕是天寒地冻水结冰,她也会把他换下的脏衣服及时洗出来晾晒。每当他看见妻子十根红肿得象萝卜般的手指,就会心疼得难受半天。他在外面干的重体力活,吃食最多算是混个肚饱,所以每回一回到家,妻子就会给他精心调制几顿好饭食,然后就满足地看他吃喝一一她自己几乎不吃那些带油水的荤菜,即便是汤水,她也是先把汤面上的油花尽量撇到他碗里……

    有这样体贴的妻子,即便是个虚幻的人物,他也认了!何况这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终于抛开一切杂念,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和家庭的将来。

    原本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在所有方面都远远落后的世界就是一张白纸,而他凭借着自己在书本上和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和见识,完全可以象个国画大师那样在白纸上挥毫泼墨,可当他认真思考出路时,才发现他这个国画大师毫无用武之地一一他眼前甚至没有纸……

    读研究生之前他在内蒙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造纸厂干过,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作坊造纸的老工艺,所以搞个造纸作坊的想法,第一时间就摆在他面前。可是仔细一想,这事行不通一一他根本就没买地立作坊的钱,更不要说请工人进材料的事情;而且他知道的老工艺也是丢三拉四的不齐整,还要反复折腾做试验,这又得把大笔的花销丢进去……

    他想租种几亩地,但是他眼前的农作物他一样都不熟悉,即便是小麦和蔬菜,也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在试验室里出来的品种;况且他也没有可以耕地的大牲口,这样即便他租来了土地,六成的收获也要归地主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摒弃了。他在家乡的小钢铁厂里打过几个寒暑假的零工,冶炼毛钢的技术多少懂一些,所以他就把念头转到这方面。可问题是他从哪里找那么大的能源动力?烧原煤?他有资金吗?在姑娘河上拦河筑坝?他有钱请工人吗?再说姑娘河的流量够吗?矿石产地远吗?他甚至都不知道燕山卫端州府屹县在他先前世界里的相对位置,又凭什么主观臆测这里能搞个土钢作坊?

    一个又一个能改变他命运的想法被他从脑海里挖掘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定掉。

    这些想法都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都不是马上就能实现的,总有这种或者那种困难在前面等着他。首先,他没钱,即便钱柜里还有两贯不到的铜钱,但是他在外面还拉着十五六贯的饥荒,在这些欠帐还清之前,他不可能大张拳脚去踢打出自己的世界。其次的问题还是他没钱。无论是炼钢还是种地,都要大量的资金作为后盾。炼钢就不说了,那本身就是资金密集技术密集的产业;即使是种地,他也先有地才行一一霍家堡周边田地的时价是一亩地从五贯到十二贯不等,等他凑好买一亩地的钱,可能要等到后年了,再等他拥有几十亩地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也许他的孙子都可以上树掏鸟窝了……

    思来想去,只有酿酒这条道似乎有点光明。他依稀记得提纯高度酒的设备模型,也知道工艺流程,假如有人愿意出钱给他做设备搞试验,他有信心把高度酒弄出来。但是没人愿意出这个钱。他和霍士其谈过这想法,可霍士其一脑门心思考举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也和高小三谈说过这事,可高小三对跨入酒精王国毫无兴趣,这个年轻的货栈大管事更关心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还有这棉布的制作工艺……

    现在,杂七杂八的各种念头在他脑子翻滚拥挤,却又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抓不住个重点。

    “唉……”他叹了口气。钱,钱,他去哪里找钱来落实自己的想法?

    枕在他胳膊上的莲娘被他的叹息声惊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瞅瞅还是黑沉沉的窗户,仰起脸望着他问:“你怎啦?还不睡?”

    “没啥。”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虽然他知道黑暗中妻子未必能看清楚。“心里烦闷,睡不着。”他把被妻子迷蹬开的被角重新掖好,说,“你睡吧……”

    莲娘搂着他,把头搁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问道:“是不是惦记着开春没事做的缘故?”刚才吃饭时,男人曾经委婉地和高小三提到开春要找事情做;假如货栈里缺人手,千万说一声。

    “……就算是吧。”

    “我今天去姨家,姨丈说开春之后衙门里杂事多,多少东西都要从咱们这里运出去,叫你不用愁没事干。”

    商成把妻子搂着他脖子的光溜胳膊放回被窝里,说:“别冻着。衙门先要雇自家带着骡马牲口的人,咱家这样的情况,即便雇上,也是本地活路,寻不来多少工钱。家里还有那么多帐没还。虽然别人嘴上不说,但是我心里总是不舒坦……”

    “那咱也买匹驮马。”

    莲娘带着孩子气的话让商成笑了一下。买匹驮马?说说容易,可寻常的驮马就是十来贯,好点的二十贯也买不到,哪里有钱买?

    “家里还有三贯钱。”莲娘昂着头说,“过年回家拜节,我找我哥嫂再借一些,找我娘再要点,差不多能凑齐六七贯……”看商成要说话,先截断他,“然后找我姨也借点;你去问问柱子叔,看他那里有没有一时使不上的钱……”

    “家里三贯钱不能算,那钱有用处一一是给十七叔赶礼的。”商成说。

    莲娘咬着两排白牙笑了,说:“你还当你不愿意提这事哩。大丫大后天就要出嫁了,你心里酸不?”

    商成在妻子**上扇一巴掌:“我不酸,就怕有人要吃酸。”成亲之后莲娘样样都称他心意,惟独成天价把他和大丫那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处的提亲挂在嘴边的爱好,让他不大喜欢。不过莲娘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自己男人的心思,见他模样就知道他有些着恼,就说:“今天我去姨家帮忙,遇见大丫了……”她故意停下话,等着男人有什么反应。

    “遇见她又怎么样?”

    商成这平平淡淡的态度教莲娘很满意,她也不再卖关子,说:“她让我把个东西拿来还你。知道是啥东西不?”

    “我的荷包。”商成闭着眼睛说道。

    “对!就是你的荷包。”莲娘有些惊讶。“你咋知道的?”

    商成不想回答这愚蠢的问题。

    “荷包里面还有东西……”

    “啥东西?”

    “我没看,怕看你要恼我。我去给你拿,我放在立柜里,一忙起来就忘记了。”说着莲娘就掀被子,光着身子跑到立柜边掏摸两下,又捏着荷包嘴里唏溜则凉气跑回来钻进被窝。商成赶紧把她搂在怀里,让自己热乎乎的身体帮她暖和暖和,有些恼怒地嗔怪道,“你傻啦!这么冷,你就不怕冻病了?”

    莲娘吸着清鼻涕,把荷包塞他手里,说:“看看,是啥?”

    商成把荷包搁在炕头上,把铺盖重新盖好掖住,说:“睡吧,明天看也不迟。”

    “看看嘛,看是啥好东西。”

    “黑灯瞎火的,咋看?”

    “说不定你一闻就知道了是啥东西了,总是头发香帕汗巾之类的……”

    “你都知道了,还看个什么劲?”

    “你不知道啊……”

    “我想知道自己会看。”

    “那你看看嘛。”

    “……”

第二章(04)大丫出嫁

    小寒节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大丫成亲的日子。

    自从大丫要和卫牧府签事司的谷录事结秦晋的消息传出去之后,霍士其,这个在屹县县衙兵科房干了十五年的书办领,霍氏一族至今都没在正式场合承认的子弟,突然间就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先是族里三老和一众叔伯兄弟,在霍六的引领下,怀着忐忑和惶恐敲开他家的门。当年把霍士其娘俩撵出家门并且霸占了他家田产宅院的霍三太爷,当着族人的面,涕泪纵横地把自己的大儿子臭骂一顿,还正正反反狠扇了儿子四个大耳光;他还当场就把地契房契还给了它们的主人。如今执掌霍家宗祠祭祀的霍二太爷,在劝过不知道儿子恶行的三太爷之后,和两个兄弟回忆起霍士其父亲当初的种种善行和美德,都忍不住难过地落了泪。然后他告诉霍士其,家族希望他能够回来,重振屹县霍氏的门楣。具体的做法是,他们希望他能依照族谱,重新给自己起个名一一他现在的名“士其”,和这一辈的霍家人的“亻”辈分不一致,而且单名才显得尊贵,双名嘛……

    霍士其不假思索就答应重归霍氏一族。即使前面二三十年里霍氏从来没把他当自家人看待,他也从来没把自己当外姓旁人,从来都以自己的姓氏为傲;何况他把女儿许给谷少苗,除了攀附和借势之外,也不是没有包含着荣归家族的想法。

    但他没有答应更改自己的名。他以为,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师范老先生一一也就是莲娘的祖父一一取的,而且他母亲也是点过头的,所以他没有权利擅自更改。

    这理由任凭谁都没法反驳。天地君亲师是人伦五常,他既亲亲又重师,要有人再敢在这事情上起纷争,即使霍士其不出面争持,衙门也可能对这些“悖逆伦常”的肇事人课以重罚一一最轻的惩罚是“三增其索”,罚三倍的徭役赋税,最重的刑罚是“杖八十,徒千里,赀财没官”。

    尽管霍士其没答应改名,但是重归本家的结果依然让霍家人感到高兴,而且看起来霍士其也没有追究当年旧帐的意思,这又教大部分都暗自舒了一口气。当他们从霍士其那个小院落走出来时,人人都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个个都觉得这霍家堡似乎又快要真地姓“霍”了。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大丫的女婿谷少苗马上就要接任屹县县令的大印之后,所有的霍家人都认为这是家族中兴的绝好时机。他们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场婚事的筹备上。

    县城里最好的裁缝立刻被二太爷请来为大丫制办四季吉服;三太爷手一挥,他家临着姑娘河河滩的两垧上田,立刻划作大丫陪嫁嫁妆的一部分;其他霍氏子弟或出人或出力,把霍士其的新家院整饬得内外一新,连院落里的那口井都重新铺了青石沿架起了新毂辘。

    随着即将上任的谷县令是霍士其女婿的消息不径自走,屹县境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也竞相投贴拜访霍士其,他在受人尊敬听人奉承的同时,也感到有些不耐烦一一他原本是打算趁着操办女儿婚事的这段假期在家温书备考的,可如今光打发络绎不绝的客人就教他从早忙到晚,根本就没时间看书。可别人并不这样看。据从燕州传来的最新消息说,明春府试的主考官大人,也是谷县令的同年兼挚友……于是更多的人又一次前来拜访霍士其,还带来更能表达自己的诚意和敬意的礼物,到后来,甚至连外州外县都有读书人打着“会文”的旗号来投贴。

    按地方风俗,喜事大日子的前五天,男女双方的长辈会坐在一起再次确定婚事迎娶的细节,这叫“靖礼”,图个“平安、安静”的吉利意思。谷少苗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父母早就过世多年,所以他的好友、这桩亲事的冰人、屹县现今的县令就来参加这“靖礼”。县令同时也告诉霍士其一个好消息一一鉴于他多年来兢兢业业的表现,县府两衙已经呈文卫牧府,敦请上衙和朝廷授予他流外官“奉事郎”的官衔。

    不得了!已经衰败了几十年的霍氏一族,数年间接连出了两个奉事郎,其中一个还很可能高中举人!这几桩事连在一起,足以让屹县地方的政治格局完全变个样,再联想到霍氏和谷少苗的联姻一一这变化甚至能影响到端州府……

    所以大丫出嫁的那天,霍家堡就象春节里赶庙会一样热闹。南北通达的官道两边挤满了四乡八方来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都想看看大官娶媳妇是如何的排场。霍士其家也挤满了穿绸着缎的客人,纷纷用好听话来恭喜霍士其生养了一个好女儿找了个好女婿。霍士其还好些,他和这些人打过些日子的交道,知道如何应对;十七婶子却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看着这些没资格凑到谷少苗跟前的土财主,她笑得一张嘴就没合拢过。当然这些不速之客也带来了一些麻烦,十七婶很快就意识到问题,家里竟然连给客人坐的椅子和使用的茶碗都没预备齐,她只好临时支派人到亲戚家里去借。

    有头有脸的客人都在堂屋里被安排了座位,也有一些没身份但是也不能太怠慢的人被安排在厢房,还有一些没身份也没地位可是和霍士其关系菲浅的人一一比如户族里的旁支,以及十七婶子娘家来贺喜的远亲一一就都安排在院子里。好在今天天气不错,没有起大风,还有些许和煦的阳光,所以坐在庭院里并不算是遭罪。再想到门外还有不少人在等着坐席,坐在院子里的人就更有一种骄傲自得的感觉。

    商成也混杂在院子里的霍家的穷亲戚当中吃席。

    他送了两贯钱和一匹蜀锦,这礼物的分量在全部来霍家的客人中属于中等偏上。他还依照自己家乡的规矩,用赤红锦帕包了两个煮熟的鸡子,教莲娘拿去送给大丫一一红锦帕寓意“红红火火”,两个煮熟的鸡子祝愿大丫早生“吉子”。

    以他莲娘丈夫的身份,还有他送的礼物,他本可以坐在厢房里,可不知道是管事的人糊涂而不清楚他和霍士其的关系,还是十七婶子因为忙乱而忘记了这事,他现在确实是和这些只送百把两百文钱的人坐一起吃菜喝酒。

    这张桌上的人他大都不认识,看来这些人是霍家的远亲,他们说的话题他也没兴趣掺和,就和同在一桌的柳老柱还有莲娘的哥范翔你一碗我一盏地喝酒。

    柳老柱罕言少语,范翔也不善言辞,这酒就喝得清寡无趣,再加上范翔酒量极浅,三五碗酒下肚,立刻脸红脖子粗地捋着袖子和旁边人划拳,接连输了几回,又被人抓了手脚灌下两杯,直着眼睛喷着酒气,嘴里讷讷出一句:“……再……再来!……”就爬在桌上扯起呼噜。

    商成只好在这院子里七吼八嚷的热闹中一个人喝淡而无味的寡酒。

    要不是主人家还没来敬酒,他都想掉头回家了。

    霍士其来敬酒时,桌上早就已经碗盘狼籍,残汁剩汤满桌子流淌;围桌坐的十个人里爬桌上六个趴桌底俩,只有商成和另外一个外庄的庄户还能稳住。俩人都不吭声,也不打招呼,只是冷着眼对视,你干一碗,我就跟着干一碗……

    “老四,”霍士其端着半碗酒过来,先和那庄户说话,“你爹怎没来?”

    那庄户赶紧站起来一揖,说:“我爹老寒腿犯了,疼得走不动路,让我代他来给十七叔贺喜。”说着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他的这番举动倒把商成唬一跳。贺喜就贺喜,怎么还有这规矩?他来了这么久的时间,除了和莲娘成亲那天拜过两回,可从来没给人施这样大的礼;他不仅没施过这种大礼,连见都没见过两回一一记得渠州剿匪时,货栈管事见了渠州知府那么大的官,也只是拱手深躬而已啊。

    霍士其先感谢那庄户来贺喜,喝过谢仪酒才问道:“今年的抚金上月已经发了,你爹领到没?”

    “让十七叔惦记了,今年的钱已经领了,足额三百二十文。”

    霍士其点点头,说道:“那就好……”沉吟下又说,“要是再有什么事,你就到我家里传个话,能办的我会找人处置,不能办的我会拟文请上官循例处理。”便转头看着商成,想说话时,又瞥见醉倒在桌上的柳老柱和范翔,再望一眼周围,眉头登时皱起来,脸上也挂起了霜。

    商成见他眉宇间露出恼意,就知道把自己和柳老柱范翔安排在院子里并不是他的主意,眼见他说话就要发作,急忙近一步低声说道:“十七叔,今天是大丫妹子的好日子,别为这些小事生气。一一他们也是忙中出错。我们坐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士其知道商成没说错,如今高朋满座人多眼杂,的确不是追究的时候,唆着嘴唇思忖一下,说道:“……那你要和你柱子叔解说清楚,我霍士其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大丫回门时我给你们留着座,到时你们都要来。”

    商成感激地点点头头。

    霍士其这样说,就是没把他和柱子叔当外人。成亲日子朝后数十二天,是新人回娘家的日子,也是仅次于今天的大喜日子,除了霍士其的亲族近支之外,即便是二太爷三太爷这样的族亲,没有霍士其的话,也没资格参加,否则就是失礼……

    “到时我一定来。”

第二章(05)腊八节(上)

    大丫婚事的迎亲日子一过,商成就和莲娘商量,准备去山里的李家庄走一趟,把货栈派发给山娃子的粮食布匹还有钱给他送进去。进山的事情莲娘倒没说什么,只是让他在家里过了腊月初八吃了五味粥再去。

    “腊八节?”商成有些惊愕,“腊八粥?”

    小时候,每到腊月初八,母亲就会熬上一大锅稀粥,稀粥里搁着花生白果红枣还有莲子葡萄干之类的好吃东西,还放着红塘,隔着好远就能闻见粥的香气,喝起来更是满口余香,他总要喝得小肚滚圆才肯罢手。

    “什么腊八粥?是五味粥。”莲娘笑着纠正他的错误。“以前没这规矩,都是庙里的和尚师傅们腊八这天给人们施‘佛粥’,因为粥里放了松子、胡桃、乳蕈、柿、栗、粟、豆七样,又叫‘七宝粥’,后来是有个人写了首《过大佛寺饮七宝粥》的诗,中间有‘僧言佛粥通天衢,再饮能得百寿春’,才一下成为稀罕物一一谁不想得‘百寿’啊?可初八那天去寺院里的人多,佛粥又少,人们才渐渐也在家里自己熬这七宝粥。但是哩,佛粥毕竟是佛菩萨吃的东西,咱们百姓人家不能和佛祖比,所以粥里就没有小豆小米,这才叫五味粥。”她跟着祖父父亲读过不少书,也听说过不少逸闻秩事,说起这些东西头头是道。

    商成抚摩着脸颊点头。看来这五味粥就是腊八粥,只是不同时代的不同称谓而已。

    莲娘正盘腿坐在炕桌边摘核桃仁,核桃的碎壳渣散了半桌,剥好的核桃仁也有小半碗。她对着个铁核桃使了半天劲,硬是破不开壳,急了就朝嘴里放,商成嘴里说“小心崩了牙”伸手接过来,合在掌心里一用力,啪嚓裂成几瓣,很豪气地撂在桌上,说:“婆娘家就是力气小,除了牙咬你还会干啥?牙口好去把门口那棵树也啃了。真是的,都不动动脑子!搞不来的活路就让男人做呀,不然你嫁给我做什么?”

    莲娘笑着白他一眼,说:“就捏个胡桃,看把你本事的?”

    商成攥紧拳头把胳膊屈伸两下,筋骨关节喀吧响了几声,仰着脸得意地说道:“那是。这本事怎么样?不差吧?赤手杀了两条恶狼,空手处了渠州活人张。江湖上上人送外号:屹县商和尚!”

    看男人作张作势地自卖自夸,莲娘乐得连手里的核桃都捏不稳,笑得东倒西歪,半天才忍着笑说道:“果然是屹县商和尚一一只是这和尚竟然不知道腊月初八派佛粥,还把七宝粥叫腊八粥,也不知道你前头在嘉州怎么做的和尚……”

    商成登时语塞,张口结舌半天,嘴里支支吾吾半天,到底也没能抖出句囫囵话。

    莲娘这话只是随口一句说笑,商成随便开两句玩笑就能遮掩过去;或者他什么都不说,做出一付惆怅感伤的架势,莲娘自然会以为勾起了他的心事,马上就会另寻话题来逗他开心。可他突然沉默不语,莲娘便有些好奇,偷眼看他,只见他脸色殷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额头上的青色血管也根根爆起,鼻翼张得极大,鼻尖上隐隐有汗光,立刻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呀!自己怎么一高兴就什么都忘记了呢?她立刻后悔得不得了。

    她对商成是一见倾心。自打她在霍家堡的谷场上第一眼看见商成,就再也忘不掉这个身材高大展扬的年轻男人,无论人在什么地方,无论做什么事,他的影子总是她眼前晃动,以至于她因为这事而渐渐变得茶饭不思,人也有些精神恍惚。她的心事被他兄嫂看出端倪,随后又寻着蛛丝马迹盘问出究竟;跟着她母亲也知道了。他们还特意找十七婶子打听了商成的为人,当听说这后生是个外乡人而且还是个出过家又贪慕俗世繁华而还俗的外乡人时,他们马上苦口婆心地劝告她,千万不要做傻事。可她不想听这些话。她不仅不听她兄嫂的忠告,还苦苦央求母亲找来十七婶子做媒。最终她如愿以偿,进了商家的门……

    她和商成成亲已经有些日子了,虽然为了生计商成要去县城揽工干活,小两口真正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算多,可腻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算少,她渐渐地察觉出,自己男人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

    她姨丈曾经和她说过,她为自己挑的男人无论胸襟、气魄还是见识都与寻常人大不一样,只可惜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不然肯定能做出一番事业,言下之意,自然是希望她过门之后能督促着男人在读书认字上下些工夫。过门之后她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每回把话题朝读书识字考功名上引,他不是哈欠连天就推说事情多改天再说,直到有一天她去姨家说话,回来早了一些,撩开里屋门口的布帘子,就看见他坐在窗前,捧着本翻开的书拧着眉头思索……

    那本书是祖父抄回来的一册《鹤鸣堂草稿》。这书又叫《南北史稿》,说的是后晋南唐的历史,又是半中间的一段故事,上不沾天后不连地的,连学问那么高深渊博的祖父都看得莫名其妙,偏偏他还能边看边思考。

    她当时也没惊动他,后来也没提到这桩事。打那之后,她再没提过让他读书认字的事情。她知道了她男人的一个秘密一一他识字。他不仅识字,而且还会写字,有时候他一个人在房檐下想事情想得出神发呆,手指头就会不自觉地地上划来划去。她曾经悄悄地瞄过他写在地上的字,有些连她都不认识,即便是认识的,也有些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一一她不知道什么是“钢”,也不知道什么是“玻璃”,更不清楚“电”是啥东西……她就知道她男人心里揣着无数的秘密,而且他写的字……

    他写在地上的那些字真漂亮,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

    她从来没把这事告诉过别人,只把它隐藏在心底里。有时候她也会暗自猜测丈夫到底在隐瞒着什么,他又是个什么身份。他会不会就象戏本唱词里说的那样,是个遭冤屈的官宦子弟,或者是流落到民间的皇天贵胄呢?他历经苦难之后沉冤昭雪或者雾开云散,就象书里说的鲲鹏那样,展翅扶摇九万里?

    但是她马上就想到,等他翱翔于九天之上时,他肯定不会再看得上自己这个庄户人家的女儿。于是她又希望他没有戏本子里那样的好运气,遇不上什么达官贵人,从而不得不继续做自己的男人。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脑子总是不停地想象着这些前后矛盾的事情,闹得自己的心情也忽好忽坏,有时高兴起来她就一个人傻笑半天,苦恼起来又坐在炕上抹眼泪……

    好在她心里最最畏惧的事情直到现在也没发生,他还是她男人,还会坐在那里发呆出神,有时也会在地上横横竖竖地画。

    “嘉州那边不叫‘五味粥’?”她很聪明地给男人找了个梯子,好让他从难堪窘迫的境况中爬下来。

    “……啊?……对!对!我们那里都把佛……佛粥叫腊八粥。……”

    “腊八粥,腊八粥,”莲娘把这新名词喃喃地念了两遍,“还是嘉州人聪明,这名字倒是比五味州贴切得多。”

    “是啊,是啊……他们是比咱们聪明些,”看来商成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你不是说要给山娃子兄弟捎带些东西吗?都预备妥当了?”

    商成这才想起来还有大事没办。

    虽说山里的那个李家庄和霍家堡离着也不过二三十里地,可大半的道路都是崎岖蜿蜒的山道,现在又是冬天里最冷的季节,山里积了雪,山路更是湿滑难行,他进山一回就更不容易。他和莲娘商量过,都觉得既然两家通好,那这一趟就不该只给山娃子家送货栈派发的物件,山里买不到的盐巴、豆油、贡面、针线这些零碎物件,都要给山娃子家备下,女娃娃喜欢花衣裳,染好颜色的花布要扯两块,还有娃娃们最爱的糖果子和各种各样的零碎吃食……两口子还周详地替山娃子的大哥家也备了一份年礼,连他大哥家的三个娃娃,也有份礼物,一根竹节子串起来做成的蛇,一个拖在地上走就会扇翅膀的木鸭子,还有个拨浪鼓。

    腊八那天下午,十七婶子让二丫过来,叫他们两口子过去吃粥,柳老柱父女俩也被霍士其喊去了。已经抖擞起来的霍士其很排场地在新家的饭厅里摆了两桌酒席,点上了四支红蜡烛,然后他很豪迈地叫两桌三家九口人一同举杯,庆贺今年的腊八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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