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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15)

    当高小三把货栈临时招揽人手的事情告诉柳月儿的时候,商成正混杂在一群外乡来的揽工汉子中间,蹲在主家堂屋门外的脚地里,顶着毒辣的日头,既烦躁又耐心地等着领自己的工钱。

    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的细皮嫩肉如今已经变得既黑又粗糙,胳膊上还有小腿上还留着不少新伤旧痕;巴掌上还裹着一条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糟烂布条一一前几天从庄子外给主家背石头,翻过庄前那道沟坎时不小心滑了一跤,结果锋利的石棱在手掌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子……头发也留长了,不再是过去整齐干净的平头,浓密的黑头里满是尘土灰屑,被汗水一浸又被风吹干,就象破毡片一样一咎一咎地搭拉在额头上。因为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饭量明显增加,身体看起来倒比早先强壮许多,被阳光曝晒过的筋节肌肉上闪烁着黑黝黝的光芒。眼神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机敏灵动的神采,更象是一潭安静的池水,黝黑的双眸愈加地深邃沉静。现在他裹在一群揽工汉中间,除了身量明显比旁边人高出一截之外,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研究生,更不能知晓他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平常的揽工汉。

    “商成!”主家的女主人在堂屋里喊他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略带着木讷昂着脸在周遭扫视一遍,直到女主家再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从人堆里站起来,走到院地里,绕过廊下或蹲或站的十几二十号人,走进了堂屋。

    “商成是吧?你是六月初七来的吧?”女主家望了望摊在桌上的帐簿,也没等他回答,就把帐簿一页一页朝后翻,手指头压着帐册点下去,一只手在简陋的算盘上拨打得噼里啪啦响;一页一页地翻过,算盘上的得数也越累越多,直到翻到一页停下来,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十七天的小工,工钱是四文钱一天,一共是六十八文,对吧?”

    “……对。”商成咽口唾沫。他的目光掠过桌边上的三个人。男主家端坐在主位上,眯缝着俩眼似乎在假寐;女主家正在紧张地把数字重新核算一遍。还有一个比他俩年龄看起来都要小一些的女人手里紧紧把着一个深红色的木匣子,神态恭谨地站在女主家身后。这是主家的二夫人。

    “六十八文。”女主家核算好,吐出个数字,她旁边的女子马上一五一十地在钱匣子里如数数出这么多铜钱,哗哗啷啷地堆在桌上,嘴里还报着数:“六十八文。”于是女主家就把搁在砚台上的秃毛笔小心翼翼地蘸上点黑墨汁,准备在帐册上记下这个数字。这个时候男主家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什么话。女主家就说:“付你七十文吧。”然后二夫人就又从已经合上的钱匣子里再拈出两枚铜钱放在桌上。

    结算工钱时给雇工多添几个钱,这是主家待雇工应有的礼仪。

    “谢谢东家。”商成略略躬身,朝几个人行了个礼。这是他应有的礼仪。然后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个瘪瘪的荷包把桌上不多的铜钱都装进去,用根细麻绳把荷包口子一扎,便再行一个礼。

    “罢了家里预备了酒饭,留下来吃喝过了明早再走吧。”男主家说道。说话时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依旧象在假寐。

    在结算工钱之前,揽工汉子已经在主家吃过了名义上的散伙饭,不过依照乡俗,要是主家对揽工汉们的活计还算满意的话,就要挽留揽工汉们再吃一顿晚饭,酒饭管饱然后第二天一早再送揽工汉们离开。看来这家的男主人对揽工汉们还是满意的。

    “谢谢东家。”商成又躬身行一个礼。

    他手里抓着没多少分量的荷包倒退了两步,这才转身出了堂屋。这也是结算工钱时揽工汉对主家应有的礼仪。当然了,要是主家对揽工汉的活计不满意,不愿意掏钱让揽工汉子们再在家里白吃白喝一顿,他就不可能受到商成的这种表示尊重的对待。在商成上工的第一个地方,他就是不懂这些规矩礼仪,从雇主手里拿了钱就走,因而遭到周围人的嗤笑,直到有人好心好意地指点他,他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那个好心指点他的人如今也在堂屋廊下等着领工钱,看他出来,就在坐着的条凳上挪了挪**,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待他坐下来就小声问道:“结了多少?”

    这个人的面相出老,第一眼看上去很难分辨清楚他的年纪,瘦条脸被风吹雨淋太阳晒,黝黑得就象庄户家门上糊着的门神,眼角额头都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上嘴唇还有一道清晰的老疤,一小团油亮的红肉在嘴唇上略微鼓起,嘴也不太能合拢,看起来总象是在嘲讽冷笑。不大的眼睛里两只眸子倒是异常灵活,即使是在和商成说话,眼神却在四处踅摸打量,似乎没一刻的安静。

    “七十文。”商成说道。他把穿在荷包口沿的细麻绳又解开,重新系好,然后撩起褂子把一股麻绳从腰间粗糙的皮带上穿过去,再和另外一股麻绳绞一起挽了个活扣。这皮带是他在霍家堡花八文钱请皮匠做的,是真正的牛皮,既厚又结实;皮带的铁搭扣是他请铁匠做的,很粗糙的东西。铁匠当时没为这小玩意要他的钱,只是过了几天,商成就在霍家堡的几个大杂货店里看见有这种型制的皮**售,价钱最低的都是四十文一根,当然卖相也很精致,最好的那几根皮带,搭扣上还烙着“福禄寿”的花纹。

    那人羡慕地咂咂嘴,咽口唾沫才说道:“我才四十五文钱。”

    商成咧嘴朝他笑了笑。田小五比他早来三天,拿的却是小工里最平常的一天两文半的工钱,而他后来拿的却是小工里最高的工钱,一天四文。不过两人做的活路也不一样,田小五从来没象他那样,一天十几二十趟地从庄外朝庄里背百十斤重的大石头。而且这多出来的一文半工钱也不好挣,如今商成背上全是被石头棱角磨出来的一道道淤伤血痕,即便是坐在这日头晒不到的廊下荫凉地里等着发完工钱吃晚饭,被石头磨压得稀烂的脊背上依旧是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不是一处一块的疼痛,是整个脊梁成片成片的疼痛,犹如有火焰在炙烤着那一片溃烂的皮肉一般……

    好在田小五也知道他做的什么苦活路,也清楚他现在不愿意多说话,就没再和他闲扯,转过头去和旁边相熟的揽工汉憧憬起丰盛的晚饭了。

    商成试探着把身子朝后面的屋墙上靠过去,墙垣和他脊背接触的一刹那,伤口传来的刀削针刺一般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人就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一个激灵,意识还没出来,身体已经脱离和屋墙脱离直坐了起来。

    “……还是四叔家的莲儿好,模样俊,手脚勤快,还烧得一手好饭菜,听人说,还会识文断字……”正和人闲聊着庄子里哪家人的闺女受看能干的田小五奇怪地扭头瞥了他一眼,问,“怎了?”

    商成强忍着脊背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不小心把……”

    没事呀?没等商成把话说完,田小五就已经转过去继续口沫四溅地和人议论庄子里的闺女媳妇一一揽工汉受点皮肉伤算是个屁大点的事,只要没伤筋动骨摔胳膊断腿,那就都算是没事。不过被商成这一打岔,他也忘记了刚刚还挂在嘴里的李四家的闺女,兴奋地用手指指一个半躺半坐在脚地上的揽工汉,问道:“段三,听人说,前年你在周家庄子揽活时,还勾搭过一个小寡妇,是不是真有这回事?”

    那揽工汉半睁半闭着眼睛,懒眉懒眼地支应了一声:“算是有这么一回事……”

    周围的人一听那人这样说,立刻就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道:“给大伙儿说说,说说你是怎么勾搭上那小寡妇的。”连稍远点的人也支棱起耳朵,眼睛不停地朝这边踅摸。那人也被众人的热情鼓动起来,靠着墙半坐起来,张了嘴刚说了一句:“前年秋天吧……”,忽然从堂屋里传出来男主家的一声很有威严的咳嗽,似乎是在提醒众人这里是个什么场合。随着这声咳嗽,已经围到那人周围的揽工汉们也就带着各种遗憾艳羡的神情各自散开。田小五却没理会男主家的威仪,依然兴致勃勃地小声问道:“三哥,说来听听,你是怎么和那小寡妇勾搭上的?”那人却不再理会他,又倚着墙阖上了眼。

    商成倒没注意到身边发生的这些事,他正小心翼翼地把头仰起来,让后脑勺抵在墙上,双手抓紧了条凳,让脊背不再和墙面有接触一一这样把脊背空悬起来,肮脏的用粗土布做的短褂也不会再在脊梁上磨来擦去,溃烂的皮肉被廊下时有时无的细风一吹,冷飕飕凉幽幽得让他好受得多。

    “和尚哥,”纠缠揽工汉和小寡妇故事无果,又觉得枯坐无趣的田小五却不安生,偏过脸来问道,“十七叔有没有和你说过,朝廷要兴兵的事,到底是真是假?”他和商成一样,也是霍家堡在册的乡勇,可他又和商成不一样,商成是能不能从乡勇补进卫军都无可无不可,他却是一门心思想去吃粮当兵。

    “十七叔没提过,我也没问。”商成闭着眼说道。一股凉风从廊下掠过,扑灭了在他脊梁上燃烧的火焰,让他热刺刺的脊背就象被冰水浸泡一般地凉爽。他舒服得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我看是真的,不然十七叔怎么一趟接一趟地朝广良走?”田小五说。与其说他是在和商成讨论朝廷兴兵的事情是真是假,还不如说他是在安慰自己。他做梦想的都是朝廷兴兵讨伐突竭茨人,这样的话提督府就会从乡勇里挑选青壮补进卫军,要是需要的人手多,说不定他就有当兵吃粮的机会。

    商成沉默了一会,说道:“听人说卫军在广良竖起了招兵旗,你怎不过去投军?”

    田小五撇撇嘴。这消息他也听人说过,可他能去吗?广良招的是边军,他想投的卫军。边军卫军可是两码事。

    “还不都是吃粮当兵?”商成换了个姿势,撩起褂子的下摆甩到肩膀上,这样能更舒坦一些。一块在几个地方揽过工,又都是乡勇,所以他也略微知道田小五的一些事。田小五的大哥二哥各自娶了一个恶婆娘,父母过世时两个嫂子撺掇着他的两个哥,把他应得的那份财产谋夺走大半,别说田地,就是房子也只给他留下一间半要倒不塌的破茅草屋,好在他已经**,又有把子力气,靠着到处给人打短工做零活才好歹养活了自己。可短工零活毕竟不是真正的长久营生,更没有地里的庄稼有出息,他又没有手艺,因此上六七年下来只能是勉勉强强混个半饱不饥,钱却几乎没攒下几个,更说不上讨一个媳妇一一谁愿意把闺女嫁给他陪着吃苦受累呢?所以田小五才动了投军的念头……

    “怎么都是吃粮当兵了?”田小五有些发急地说道,“边兵又不能去和突竭茨人打仗,天天窝在那屁大点的烽火楼宣警台上,有什么意思?夏天太阳晒,冬天冷风吹,撒泡尿都得找哨长报告。吃的是霉米霉面,穿的是卫军穿剩下的衣裳,三年五载才换一回防,才能回来看看生面孔瞅瞅大姑娘小媳妇……这也叫‘都是吃粮当兵’?”

    商成不言语。田小五说的话都不错,边军的待遇确实是远远不及卫军。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事情。他替柳老柱出过一回远差,送军粮到北郑如其寨,那就是燕山边军的一处大寨,驻着一营边军,那些边军个个衣衫褴褛神情呆滞,怎么看怎么不象是个军人,倒更象是犯人,伙食更是连他这个揽工汉似乎都不如,糙米霉面和烂菜帮子扔一锅里烩,隔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冲鼻的霉酸气……据说在这种军寨里的边军待遇还算是不错的,那些常年累月守在烽火楼的边军更惨,冬天遇上大雪封了道路,两三个月送不上粮食蔬菜柴禾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传说三十年前一个冬天里曾经有过一个宣警台断粮三个月,粮食送上去时整整五十个人半个哨的兵就只剩下两个人,四只眼睛通红得就象冬天里饿久了的狼……也就是有了那件惨事,朝廷才修改了法度,允许边境上的各个烽火楼宣警台把在冬季把存粮增加到四十天的份量……

    沉默了一会儿,商成才说:“卫军里的光景也不见得好多少。一一要是真要和突竭茨人打仗,上了战场生死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管它的!”田小五毫不在意地说道,“生死有命,想那么多干嘛?真要有上战场那一天,被突竭茨人砍死是我的命不好,要是他们砍不死我反而被我砍死,那也是我的命。我想吧,三五场仗打下来,只要我没死在突竭茨人手上,即便没功劳也能领到几贯赏钱,回来再找媒人说上一门亲安个家……”

    商成听他把话说得这样轻巧,禁不住扑哧一笑,正想开口说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说道:“那我回头请十七叔帮你在县城里问问。他和县城卫军的管校尉熟络,要是卫军还有空缺,就请他帮你在管校尉面前说项一下。”

    听商成这样说,田小五顿时眉花眼笑地连声说谢,还允诺,只要他能如愿以偿地当上卫军,就把他在霍家堡的那一间半茅草屋送给商成作谢礼。商成只是笑笑,也没搭腔。

    田小五来了兴头,说了半天感激话,又把话题拉扯到别的事上:“听人说前些日子你和管校尉较量过一回,还把几个卫军都给拾掇趴下了?”那次乡勇会操时他还在外庄做零工,所以就请假没去,等他把手头的活计做完回到霍家堡,才从旁人嘴里听说自己错过了一场好戏一一商和尚把带操的卫军从官到兵都给撂倒了一一这让他捶胸顿足懊恼了好几天。

    商成不想多谈论这事,就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是管校尉让着我。真要是在沙场上,我这样的他一只手就能对付俩……”平常游戏角力,象管校尉那样的他对付起来轻松得很,仅仅靠着身高臂长就能让管校尉近不了身,即使近了身,管校尉力量又远不及他,随便两下就能把他推开;那天两人角力时管校尉就吃亏在力气上,被他一抓一扯一推,轻易就折了个跟头。至于他赢那几个卫军,只是运气好,那些人虽然看着他摔了管校尉,可还是没把他当一回事,嘻嘻哈哈地只想逗弄他一回,围着他时也没个阵势秩序,结果被他三拳两脚挨个收拾了一遍。要是人家和他认真计较,那几个兵也能轻易把他拾掇了;至于管校尉……他倒是真的不憷。

    “听人说,他们当时就叫你去当兵哩,你怎没去?”

    商成挠挠头。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他怎么没去当兵?他这么个不清不楚的身份,又怎么敢去当兵?再说了,管校尉当时已经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门口被自己逮住的和尚,他还敢去管校尉的手下吃粮?即便他要当兵,也得去远地方,人生地不熟,谁也摸不清楚自己的来路,他才能不再提心吊胆一一哪里象在这里,即使睡着了也生怕自己不小心说梦话,抖露出自己的出身来历……唉,要是真能抖露出自己的出身来历就好了,可怕就怕没人会相信他的话,更怕的是人们不单不把他的真话当疯话,还把他当作突竭茨人的话给抓起来,那时候只怕砍头都是小事情……

    看田小五眼巴巴地盯着自己,商成只好随口编出一套说辞来敷衍:“来投亲前我在上京卜过一卦,卦上说我两年里切切不可吃皇粮,否则就要招来灾祸,说不定就得送命。”

    “唔?”田小五立刻闭上了嘴。这种和鬼神沾边的事情总是最让人敬畏的。

    说了这半天话,揽工汉们结算工钱的事情差不多到了尾声,天空中也是晚霞万道红云如锦,远处的大燕山就象披上一条轻纱,渐渐地隐入昏暗中变得朦胧模糊。庄子里各家各户都冒出袅袅炊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让人沉醉的麦杆燃烧过后散发出的气息,香喷喷的蒸馍烙饼味也夹杂在其中。主家的长工仆役已经在堂屋前的院地里把几张长木桌拼接到一起,正把几个脸盆一样大小的木盆朝桌上摆放,木盆里是青幽幽绿盈盈泛着油光的时令蔬菜,白生生的肥肉条子在菜叶间忽隐忽现,闪烁着诱人的光彩散发着迷人的香气。金黄色的烙饼黄澄澄的蒸馍重重叠叠摞得就象小山也似;院地边的廊下还摆着几个木桶,有熬得粘稠的稀饭也有酒香四溢的白酒……

第一章(16)

    看来主家对一群揽工汉子们做下的活计是极其满意,这顿真正意义上的散伙饭不仅饼馍管够让大伙儿敞开肚皮吃,带着大片大片肥肉条子的各种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来一盆,家酿的散酒让个个揽工汉都喝得满脸红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时候,还不忘了高声感慨一声主家的大方和高义。

    随着夜幕渐渐降临,一轮半圆不缺的月亮从一抹轻纱般薄云后面露出大半张脸,清冷的月光撒落在这喧哗热闹的院落里。

    散伙饭已经进入了**。如今在院落里围着几张拼凑起来的木桌边的不仅有在主家揽活帮工的人,还有庄子上和主家关系亲切的乡亲,几个和主家相熟的有头有脸的庄户就坐在堂屋里,你一杯我一盏地喝得高兴。不时有揽工汉或者本庄人捧着粗陶大海碗过来给他们敬酒,大声称颂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声感谢主人家的热情。不少孩童手里举着饼呀馍的吃食,在人群里兴奋地钻来钻去……

    商成已经吃喝好了,现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这种十几二十号人把几个盛酒的大海碗传来递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让他心理有一种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听着人们高声说话大声哄笑,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难受。他看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无声息地站起身,顺着墙垣转到门口,走了出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他,只有一两个不相识的人诧异地扫视了他的背影一眼,不过他们马上就又掉过头来继续喝酒吃菜。

    他沿着土路一直走出了庄子,直走到庄子边的一条小河沟旁边,才在河边的路埂上坐下来。河沟不宽,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面上流离摇曳,就象撒了一河细碎的银点。潺潺的流水声就象一首永远不会终止歇息的细曲,又象一声悠长迷离的叹息,在他耳边轻轻地回荡。夏夜里凉爽的风顺着河道从下游吹过来。河岸边的几棵柳树在夜风里摇曳着婆娑的枝条。远处的大燕山在夜幕笼罩下只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轮廓。墨蓝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视着大地上的一切。越来越繁密的星星就象是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上缀满了光华闪烁的银钉……

    地里的庄稼已经收割完了,十几天前还是麦浪翻滚的田地如今都变得光秃秃的。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第一声虫鸣,然后四面八方就都响起了野虫的唱和。

    星空、远山、小河、虫鸣,眼前的一切就象无数小说和诗歌里描绘过的世界一样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离的梦也未必能构画不出这般引人入胜的幻境……

    梦境呀!商成在心里叹息一声。眼前的一切要真是个梦,那该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梦里告诉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当他睁开两眼醒来时,他就会发现,眼前既没有柳老柱也没有柳月儿,既没有霍家堡也没有大燕山,更没有让他被别人高看一眼的两条恶狼……可他每每满怀希望从梦里惊醒过来时,就会失望地发现,他既没看见用钢筋水泥塑堆砌出来的宿舍,也没有看见熟悉的钢丝床和课桌课本,更没有已经陪伴了他几年的手机和手表……他睡的是随便铺就在地上的草席,身上盖的是自己那件肮脏的短褂,身边只有和他一样劳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揽工汉,连脊背上的伤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有时他不得不认真思考一个问题,难道说他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才是一个彻底由他自己勾勒出来的幻景?而他现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应该停留的真实世界?

    连他自己都知道这种想法是无比荒谬的。他当然不属于眼前的这个世界!他读过小学中学大学,十六年的学习在他心里留下了无数深刻的印象和记忆,他甚至能回议起他所读过的那些课本,许许多多原本已经被收藏在意识最深处的东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记忆起来。他甚至还记起了自己的母亲一一在他的意识里他们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现在却异常清晰,他记起来小时候有一回因为别人骂自己是野种,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着回去找妈妈,母亲一面给他抹眼泪一面给自己抹泪水……可这种温暖的场面刚刚在他心头浮起来就被他硬着心肠又掠过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帘。他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即便景色已经模糊,他还是知道这个世界并不是他的世界。绝对不是!

    这里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里以前曾经走过的历史!

    他现在已经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第一次听说这个时代的准确称谓时的心情了。惊讶、惊诧、震惊、呆若木鸡……所有这些词汇都不足以描绘他当时的真实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觉了自己语言表达能力的匮乏。

    一一这个世界有它自己的称谓:赵朝。

    赵朝!他现在已经不记得当时自己都说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了,唯一能记得的事情就是当他知道这件事时,他就象一具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别人做什么他都看不见,吃到嘴里的饭食如同嚼蜡,而且他也没有饥饿和干渴的知觉……

    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哪里有赵?!南北朝五代十国,哪一朝哪一国称赵?!

    当他清醒过来之后,他接连几天都找着霍士其,拐弯抹角地打听赵之前是哪一国,再往前又是什么朝代?更早呢?还有吗……

    他打听出来的结果就是“夏商周秦汉魏晋隋唐赵”,有秦皇汉武,有三国魏晋南北朝,有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也有黄巢大起义……可宋朝呢?北宋呢?那个号称历史上最富庶最有朝气也最颓废最无用的北宋去哪里了?

    他心头揣着无数的疑问,却偏偏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不敢讲,他不敢明目张胆地问霍士其,赵朝是怎么建立起来的,也不敢在人前曝露出自己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更不敢在大街随随便便地找人打听。他只能把所有的疑问都揣在心里,拼命地想从人们平常说话讲故事中寻找到蛛丝马迹,然后把这些零散的碎片拼接成一个完整的答案。

    他现在只知道赵朝的国姓是陈;之所以国号是赵,就因为赵太祖被南唐封为赵公;没有五代十国,只有后晋和南唐;后晋灭唐,然后李唐宗室在江南拥立新皇帝,继国号为唐;赵灭伪朝后晋,继灭南唐……

    他猜想,他来到的这个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一个历史中未知的片段,是历史长河中每个瞬间都可能有的无数发展方向中的一个;所有他能回忆起来的历史片段对他来说都毫无作用,也不可能为他提供什么未卜先知的帮助。他完全不能预见到历史的将来,更不能预见到自己的将来,他如今的处境远比他先前的真实世界里的处境还要坎坷艰难无数倍一一那个世界里他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最不济他还能凭着自己研究生的牌子找个稳定妥当的铁饭碗,可在这里,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出过家又还俗的和尚,是个背井离乡的受苦人,是个穷苦潦倒的揽工汉,是个连一间遮风挡雨的破茅屋都没有的穷光蛋……

    现在他坐在河边的土埂上,再一次清醒地思考自己的处境,也是再一次想为自己规划一个未来的出路。

    他知道,他的出路还是有很多。他可以去参加科考,可以去吃粮当兵,也可以凭着自己半罐子水的本事做一个有出息的匠人,或者凭着自己能认字写字,在县城或者府城里的商号里某份差使……参加科考的事情首先被他排除了。先不说参加科考要去县城官上挂号,光那些作为科考会试课本的书他就一本也没读过,这事就能把他煎熬得头发都愁白;没个三五年时间他肯定不能把这些书读过读好,那他在这段时间里吃什么穿什么?除过读书,他还要把古文基础磨练扎实,还要拜师学艺,还要和人切磋作文章的技法……想想都教人头痛伤脑筋。唉,算了!看来这读书做官的事情不适合他!比较起来,还是去当兵吃粮最简单,反正他就是孤单一个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且他也有当兵的先天条件,凭他的身量力气再加上点运气际遇,说不定当兵是最好的出路。可当兵吃粮说不定就要上战场,上了沙场刀枪不长眼,谁知道倒霉的事情会不会教自己撞上?他倒不是畏死,可人死总要有个价值,他总该知道自己是为了谁去拼命。不为祖国不为亲人,他上战场就为了保卫这个让他懵懂迷惑的陈家赵朝?不可能。他对这个时代根本就没有丝毫的感情,不可能用生命去捍卫它。所以吃粮当兵的事情就被他从将来的出路上划掉了。做匠人和在商号里当伙计也都是路,可也有这种或者那种麻烦事,最让他恼火的是两者都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这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一一他要是愿意看别人的脸色,何苦跑到重庆去读那个劳什子的哲学系研究生呢?要是不去读研究生,他又怎么可能鬼使神差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就在他自怨自艾地感慨自己当初不该脑袋发热跑去考什么研究生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牛叫,“哞一一”的一声嘶鸣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倒把他吓了一跳。扭头顺着声音望过去,却只见庄子边的一处院落有一点蚕豆大的烛火忽明忽暗,影影绰绰还看见人影晃动。

    他瞧了两眼,昏暗中压根就看不真切。他也没心思去关心那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一这里的治安状况远比他来之前的那个世界要好得多,别说他还从来没听说哪家人丢过耕牛这种大牲口的事,连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没听说过。想来不过是勤快的农户临睡前再来给耕牛添一回草料,就又转过头来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既然听到牛叫,他马上就意识到他还有别的出路可以走一一他还能做个佃户。他可以从别人赁几亩十几亩田来种庄稼,慢慢地在土地上挣扎刨食,然后积攒些钱置办下自己的产业,最后就象这几天雇用他帮工的主家那样,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小地主。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桌子后面,半眯缝上眼睛似睡非睡,听着婆娘把算盘打得噼啪响,再很有威严地咕哝一声“罢了留下吃晚饭”,他的嘴角禁不住咧了咧。

    当然这一切都只能是他为自己的勾画而已。就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然会有一生中经历两个世界的那一天一样,他也不会知道明天会发生些什么事,而这些事又会给他现在的生活带来些什么样的变化。眼下对他最为紧要的事情,就是先在柳家的院落里为自己搭建一间简陋的小屋一一他实在是受不了柳老柱睡觉时山一般的呼噜声。更重要的是,按这个世界的看法,十三岁的柳月儿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他作为一个出家又还俗的和尚,住在柳家原本就不合适,要是再给柳家父女带来什么闲话蜚语,那他就真正该死了……

    他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也多次提出来要出去赁间房子单独过,可柳家父女就是不同意。无奈之下他只好改主意,在院落里先搭个小屋来把闲话的影响降到最低。

    唉,即便是修个小屋也不能彻底地阻塞住街坊四邻的嘴呀!

    看来再过段时间,自己还是要想办法搬出去住,实在不行,就到府城或者更远的地方去揽工,等积攒够足够的钱,再回到霍家堡来买房子。说到买房子,他不禁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半瘪不鼓的荷包。荷包是大丫给他做的,一面还用红线绣着他的姓,“商”。和街面上店铺里卖的那些针线活计比较,小姑娘的针线活还是很看得过去。荷包里装着七十枚铜钱,再加上他前头积攒下的三贯多钱……离买房还差着老远一截。

    他禁不住又叹息了一声,从泥地里抠出一颗石子,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把石子朝远远的河道里扔过去,就象要把心头所有的烦闷都扔掉一样。石子在河面上溅起了一圈水花,马上就又恢复了悠闲的平静。

    他扯了扯褂子,拍了拍裤子上沾染上的泥土和草叶,就慢悠悠地朝庄子走回去。

第一章(17)

    商成走到庄子边,又听见了一声牛叫。这一回距离近了,他不仅听到了哞哞的牛叫,还听到男人低声咳嗽和呼哧呼哧的喘息。似乎还有女人挣扎的声气。

    遭他娘的!

    他不由得骂了一句。这乡间的风气虽然淳朴,不过还是有偷鸡摸狗的事情,难道今天晚上就让他撞上一回?看着那豆烛火的方向,他抿了抿嘴唇。竟然还有混帐东西敢搅这种事?他嘴角边禁不住浮现出一抹冷笑,攥紧了拳头,朝声音的出处走过去。

    他几步赶到那庄户的院落前,隔着木篱笆围起来的院墙望进去,借着那点烛火昏黄的光,才算看清楚院落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个男人正跪坐在地上使劲扳着牛头,一个女人一手手里拿着个大木瓢,一手掐着牛的鼻子,把木瓢里的水朝牛嘴里灌,药水被牛喷得到处都是,连那女人身上的衣裙也湿了小半边。牛的力气大,那两个人根本就对付不了,四只大蹄子在泥地上乱踢腾,泥地上都被刨出几道坑。乱作一团的两人一牛旁边,还有个女子举着油灯照亮。再远处的堂屋檐下,三个娃娃惊惶失措地围在一个女人身边,抓扯着女人的裤脚衣角;那女人就象一只老母鸡呵护小鸡崽一样,张开了双手把三个小家伙都保护起来。

    人家这是在给牛灌药哩!他竟然把这想成……商成登时为自己刚才的猜测而羞得一脸紫红,捏紧的拳头也松开了。

    “要帮忙不?”商成在墙外喊了一声。也没等院子里的人应声,他就自顾自地推开了同样是木篱笆编成的院门,走了进去。他对顾不上和自己搭话的男人说,“我来扳着它的头,你去喂药。”说着就握住牛的两个犄角一使劲,牛头就被他死死地按在地上。牛把四只蹄子在地上踢腾了好大一团尘土,挣扎了一番,大概也察觉到商成的力气和自己的主人不一样,喘着粗气鼓着一对大眼睛就认命地停止了无谓的挣扎。

    男人就跪在地上挪了两步路,从女人手里接过木瓢便给牛灌药。大概是力气用尽了,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瓢药倒有一大半都洒出来,深褐色的药水淌得到处都是。商成看不上个事,干脆一手夹住牛头,一条膝盖抵着牛脖子,接了瓢才好歹把剩的药水灌下去。

    他右手拽着牛鼻子,不让牛把药喷出来,反手把瓢递给那帮不上忙的女人:“还有药没有?”那女人早就看得傻了,半天都没伸手来接水瓢,直到她丈夫在旁边大吼了一声清醒过来,赶紧在脚地上的木盆里舀了瓢药水递过来。

    商成的到来显然帮了这家人的大忙,这一回药水喂得很顺利,只是转眼的工夫,半盆子药水就都灌进了牛肚子里。看样子这药已经喂完了,商成松开牛的犄角,喘息了几口站起来,拍了拍牛的大脑袋。这时候他才顾上仔细打量这个大家伙。刚才牛倒在地上看不清楚,他又只顾着按着牛头不让牛挣扎动弹,也没太注意,如今搭眼上下一看一一怪不得这家人如此精心照料哩,这是一头口青力大的壮牛呀!不用说,这是这户人家最宝贵的东西,肯定珍贵爱惜得不得了!看男人依旧痴痴呆呆地跪在地上抓着木瓢不说话,商成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看牛喷着粗气从地上直起身,两只大眼睛里也有了亮色,就又拍了拍牛的犄角,撩起沾满黏糊糊药汤的褂子在脸上胡乱抹把汗,便准备回去了。

    “……这位大哥慢走!”还是那个执着油灯在旁边照亮的女子机警灵醒,看商成要出门,赶忙叫住他。怎么能连句感谢话都不说就让帮忙的好心人走呢?虽然她从商成进门开始就和院子的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一一庄子里哪里来的这种莽撞人,主人家都没开腔就敢推了门自己进来?而且来人的这把子力气也太大了,下午给牛喂药时两个男人才好歹把牛按住,掐着牛鼻子给牛灌药水的兽医还被牛喷了一脸的药,可这人握着牛犄角只那么一扳,牛就伏伏帖帖地趴在地上任凭人摆弄……

    听女子这样一说,那两个还在痴迷发愣的人也反应过来。男人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咳一边嘴里说着感激话把商成朝屋子里引,女人哎呀一声就急忙四处乱转不知道该忙点啥,只有那拿油灯的姑娘乖巧机灵,把油灯往堂屋中间的桌上一放,先给商成倒了一碗水,又转身打来一盆水,扯了条毛巾放水盆里,都搁在堂屋门外的条凳上,然后用眼神告诉陪着商成坐却又一直拿眼睛瞅他还找不出话来说的男人,这个时候应该让客人先抹把脸洗把手。

    那男人于是拽着商成的衣袖请他过去洗手洗脸,嘴里还没口子地说着客气话。

    别人这样热情,商成倒不好就走,看姑娘的意思似乎还要帮他拧手巾,赶忙过去连声说我自己来我自己来。他也没用毛巾,就用手撩着水哗哗几下随便洗了洗脸上的尘土汗水,也没用搭在盆边的毛巾,随手抹抹脸上的水,朝一直盯着他的女子笑着点点头,就准备说告辞的话。

    两个人离得近了,那姑娘似乎也认出了他,嘴里不禁轻轻地呀了一声。又觉得自己这样一惊一乍的模样似乎不太好,急忙又闭上嘴,脸胀得通红,只是把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商成身上来回打量。

    这个时候那个在屋子里来回乱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的女人大概也回过了神,听见那女子低声的惊呼,就狠狠地盯了她一眼,过来把商成朝桌边让,一边让还悄悄地用脚隐蔽地踢了那男人一下,并且说:“这位大哥好大的力气!要不是你过来帮忙,兴许我们夫妻俩一晚上都没法把这药给牛灌下去……”说着话就把水碗塞在商成手里,又回头对女子说,“去娘房里把后晌午才摘的杏拿来,给客人尝尝鲜。”

    女子掀了布帘子进了里屋,不一时又转出来,手牵着衣角用衣服兜了一大捧杏,都放在了桌上。红亮亮的杏立刻骨碌碌地滚了一桌子。商成手疾眼快,从桌子边把两个差点滚下去的杏捞住,抬起眼时,却看见三个娃娃都站在门边,一个个眼珠子都不转一下地盯着他手里的果子,最小的一个手指头都伸进了嘴里。刚才喂牛时护着三个娃娃的女人就站在娃娃们身后。借着堂屋里的亮光,商成这才看清楚,这女人的两只眼睛都紧紧地合作一条缝一一她竟是个瞎子……

    商成抓了把果子,过去给三个娃娃一人手里塞了几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那个娃娃还知道把眼睛先瞅他们的爹娘,两个小的却不管父母同意还是不同意,也不管这果子到底干净不干净,抓着果子就朝嘴里塞。

    他在这边逗三个娃娃,那边女子已经凑在她嫂子的耳朵边小声地说话;她嫂子听了她的话,又趴在男人耳朵边小声地嘀咕了两句,那男人这时好象才清醒过来,仰了脸把目光在商成身上逡巡了几遍,又不太有把握地问他妹子:“你没看错?真是他?”他说话时声音有些大,商成也听见了,他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看他们在说些什么。

    男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吭吭哧哧地假作在咳嗽,哪知道这一假咳嗽竟然引来了真咳嗽,顿时躬身控背地咳个不停气,直到女人过去在他背上连拍带敲地抚摩半天,又端起给商成倒的那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好几口,才算是停住了咳,满脸都是歉意地对商成说:“麦收前就落下了这毛病,吃了好多药也没见好,结果……还请您多担待。”

    商成笑笑表示理解,正想开口说点什么,那女子却喊道:“商家大哥……”

    商成诧异地转过脸来。这户人家全是生面孔,他不记得他和这家里的哪个人认识呀。这李家庄上除了和他一道揽工的田小五之外,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他是谁,怎么这小姑娘竟然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看他惊异的神情,女子就知道自己认对了人,可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只好胀红了脸躲到她嫂子的身后。

    “你怎么认识我?”商成惊讶地问道。看小姑娘不好意思,就只好把疑惑的目光转到她哥身上。

    她哥还没说话倒先笑起来,说:“我娘和霍家堡的六姨是嫡亲的堂姐妹……上月六姨回来时,把我妹子带去霍家堡住了几天,她肯定是在那里见过你……”说着就转脸问他妹子,“是不是这样?”他妹子点点头,小声说:“就见过一面。商家大哥在场坝上和县里那几个兵在谷场上摔交角力时,我也在场边的……”

    听她这样说,商成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女子竟然认识自己。不过那天在场坝边看热闹的人男男女女有好几百号,他对她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至于男人说的什么六姨七姨的,更是瞠然不知所谓。

    “我哥说的六姨就是十七婶子。”那女子小声地说道。

    听她这样一说,商成才恍然大悟。他隐约记得那几天十七叔家里好象是住了个什么亲戚;不过那几天他都在集镇上的一家歌肆里里帮工,连晚上都是歇在酒楼里,也没回柳家去住,所以并不知道十七叔家来的亲戚就是眼前这个小姑娘。

    这样一说,这家人和商成的关系立刻就近起来。商成先喊那男人范翔作大哥,经过小姑娘范莲儿提醒,两人各自报了年龄,他竟然还比范翔大一岁,于是赶紧改口,这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又过去给莲儿的娘见礼,说了一箩筐问候宽心的话。范翔媳妇招呼三个娃娃进来喊大伯。虽然这门亲来得很突然,可头次见面,商成这个长辈自然不能空着手,他在身上略一摸索,就把系在腰间皮带上的荷包解下来,连荷包带钱一起塞给了几个娃娃一一“这钱就给娃娃们买点吃食再换身衣裳。”

    坐在范翔家的堂屋里东里长西里短地拉了半天话,商成才告辞出来。临走时范翔两口子和莲儿一直把他送出来老远,直到他都快进主家的门了,回头时都还能望见远处的那一点昏黄幽暗的小油灯。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把还沉浸在梦乡里的田小五叫起来朝回走,在经过昨天晚上他扔石子的那条河道时,又意外地撞见了带着三个外甥出来给牛割青草的莲儿。莲儿红着脸把他昨天晚上拉在家的荷包还给他,他也没大在意就揣在了怀里,还特意嘱咐小姑娘,早晨的野草都带着露水,喂牲口的话牲口容易跑肚子拉稀,一定要晒干了才能喂。

    直到半路上歇脚的时候,他才发现莲儿给他的荷包并不是大丫给他做的那个。这个荷包的两面都各绣着一朵莲花。

    田小五也看见了他手里的荷包,还笑着揶揄他一句:“商家大哥,这是谁家闺女送你的定情物件?做得可精致哩!”

    “滚远点。”商成笑着说道。他才不相信这荷包是什么定情信物的鬼话一一他和李莲儿就见过这两回面,话都没多说两句,扯什么定情定绿的淡?他倒是以为莲儿多半是出门时匆忙拿错了荷包。再说了,要是莲儿拿错个荷包都是给他送定情信物,那大丫给他做这个荷包又特意绣个商字又算是什么?

    田小五倒是对商成的笑骂浑不在意,只拽了根草含在嘴里仰面躺在草堆里看天上的云彩,忽然扬着声气唱起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

    有了那些心思我口难开,

    绣一个荷包哥哥你带身边,

    莫把妹妹且忘怀……”

第一章(18)再去县城

    商成回到柳家,月儿就把昨天高小三来的事都告诉了他。

    毫无疑问这是桩好事。麦子已经收过了,庄稼地里的活路要轻快很长时间,农户们不会再掏钱雇佣短工;因为谣传朝廷要兴兵的缘故,霍家堡上的饭肆酒楼也不再大兴土木,精明的生意人们一面悄悄地把细软财物运去更安全的府城甚至更远的南方,一面不动声色地紧张着关注地事情的进展。这两样事情合在一起,就让商成这样的靠打零工挣钱的揽工汉们很难寻到活做。商成还好一些,两只恶狼给他带来了差不多三贯钱,算是有些积蓄,即使没事可干也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是象田小五那样的纯粹靠着揽工的人,在这个时候就倍感生计艰难和生活艰辛。实际上,这也是田小五随时随地都把当兵吃粮的事情挂在嘴边的最直接的原因。只是田小五现在还能寻到点事情做,腰里也有几个零散钱,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他也有在当卫军和做边军之间挑肥拣瘦的余地;要是日子真到了吃不上饭的时候,毫无疑问,他会决不犹豫地加入边军……

    “高小三只说明天一早去县城的货栈找他?”商成思忖着问道。

    月儿点点头,说:“也没说明天一早就去,只说最迟在明天一早就要去找他。他还说,要是赶不上这趟驮队,就要过不少日子才能有下一趟。”她说着就要出门。她一早就托付了布铺的伙计找人给商成捎话,让他赶紧从李家庄回来,现在人已经回来,她还得去给人家交代一声,别让人家跑冤枉路。

    “他提没提到他们货栈还要雇佣人?”商成打算把田小五也叫上。

    月儿回忆了一下,说道:“他没直接说还要找人……不过,他说货栈最近积压了很多货,都要赶日子送去渠州,也提到说货栈人手不够,眼下还在到处找人……”

    这样呀。商成想了想,觉得把田小五捎带上也不是没可能。即使货栈的人手已经招揽齐了,田小五也不过是多走了几十里路,不会有什么损失。说不定他没在货栈揽到事做,反而在县城里找到更合适的活计呢?就对月儿说:“你去忙吧,我出去找个人。”

    既然商成要出门找人,月儿就没有了出门的必要。她让他自己顺路过去和布铺上的人打个招呼,她便留在家里做午饭。

    商成答应着就出了门。

    他先走到前街的布铺上找到月儿托付的人,把她嘱咐的事情办了,给人家说了好几句感谢的话,这才离开店铺,拐个弯,从一条肮脏狭窄的小巷转到田小五住的那条街上。这条街上几乎全是破朽朽的低矮泥垣茅草屋,偶尔才能看见一间半间的泥瓦房,比柳家所在的那条巷子的景况还不如。因为刚刚麦收,家家户户都用新麦秸在房顶上修修补补,于是被风吹雨淋日晒而变得黑糊糊的茅屋顶上就出现了大块大块的赭黄。街两边到处都能看见说不上名目的垃圾,苍蝇在人和牲畜粪便积起的垃圾堆上盘旋起落,发出嗡嗡的声响。有一间大概被人遗弃了很长时间的茅屋已经倒塌了,屋子中间几根黑黝黝的烂椽子挑着七零八落的茅草,看着象是门的地方趴着一堆紫酱色的物事,看人走近,一大群绿头大苍蝇嗡地一声炸开一一商成这才看清楚,那团物事是只死猫。猫的身体内脏已经被野狗田鼠什么的吃得只剩下一张皮,只有猫头还算是完整,可原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两个不规则的黑窟窿,颓败的毛皮被黑颜色的液体纠结粘连在一起,可怕地支棱着……

    商成皱着眉头强忍住恶心,紧走了几步。直到现在,他都不是很适应周围的这种环境,看见随处乱丢的生活垃圾和成群乱飞的苍蝇,他就觉得反胃。但是他也没有力量来改变这种情况,也没办法让别人跟着自己一起来保持环境的卫生整洁,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自己的所能改善柳老柱家周边的情况……

    他在街的尽头转了个弯,拐进另外一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小街。他约莫记得田小五就住在这里。可这几道街看起来都是一副模样,茅草屋也瞧不出个什么差别,无可奈何之下,他拉住一个在街边玩耍的娃娃,打问田小五的家。那娃娃浑身上下滚得全是泥,脸蛋和手也黑糊糊得不知道抓过什么东西,被他拉扯住之后吓得一声都不吭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瞪着两只黑眼珠惊惶地望着他。他的玩伴也都被商成的举动唬得一哄而散,然后隔着木篱笆院墙紧张地盯着商成。

    商成只好放开那娃娃。看来找这些小家伙没用,他们兴许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直起腰抬起头,想找个大人问路。可周围几家人户都没看见个人影一一怪了,人都到哪里去了?再走两步,突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叫好喝彩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女人嚎哭厉骂的尖利嗓门。

    他循着声音走过去,拐过街角就看见好大一群人,几乎把个狭窄的街道堵得严严实实。人群里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头发花白的老人也有十五六七的少年少女,个个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把个院落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群最外处还有个家伙骑在一匹骡子上,伸长了脖子瞧热闹,不停地找周围人打问,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商成也停住了脚步站在人群里朝院子里瞅。

    院子里正有两对男女扭打在一起,拳来脚往抓耳扭耳扯头发再带着几声喘息几声尖叫,四个人都是面青眼肿衣衫不整。夏天里人们的穿着本来就少,这一撕打起来,两个男人还好一些,不过是露过脊梁敞个胸膛,可两个婆娘却都露了肉,却又顾不得丢脸遮羞丑,只管和对手抓扯。院子里锅碗瓢盆摔了一地,一摊青不青黄不黄的菜汤里还滚着几个黑黢黢的麦饼,一个几岁的娃娃手里抓着半块饼,坐在菜汤泡过的泥地里,咧着嘴死命地干嚎。

    “咋回事?咋回事?”骑在骡背上的家伙看得眉飞色舞,嘴里一边啧啧赞叹,一边还在找人打问事情的由来。陡然一声喝彩“打得好!扯她内裳!扯!”,倒把站他旁边看热闹的商成吓了一大跳。

    商成不满地瞪了那家伙一眼,眼角却瞥见田小五端着个粗陶海碗也挤在人群里,手里抓着两块金黄色的新麦饼,一面吃喝得唏哩哗啦,一面踮了脚看得眉花眼笑,还支棱着腮帮子跟着喊好。

    商成挤过去,在田小五肩膀上拍了一下,使了个眼色就拨开人群朝外走。

    “等等,等等!等我看完!”

    商成走出两步才发现田小五根本就没挪动地方,只好又转回来扯扯他褂子:“你先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田小五这才看清楚是商成找他。他巴咂着嘴,死盯着两个敞胸露怀的婆娘看了两眼,吁一口气,很不耐烦地跟着商成走到人少的地方,一面把块饼子塞给商成,一面翻着眼睛望着他,

    商成接了饼子,说:“县城刘记货栈在招人手,十来天的短工,工钱五百,还有花红,你去不去?”顿一顿,又补充道,“是送货去渠州,走完这趟,兴许还有两三趟……”

    等他说完,还在踮起脚朝院子里望的田小五才转过头问:“谁告诉你刘记货栈招人的?”

    “高小三特意捎回来的话。”

    “他是就喊你去,还是让你再引几个人过去?”

    “他原本是想喊我和柱子叔。柱子叔在给官上办差事,你可以顶他那个缺。一一反正你也赶过驮马,知道怎么伺候牲口……”

    “那我不去。再缺人手高小三也不会招揽我。”田小五截断他的话说道。看商成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释说,“我家和高家祖辈上就结了仇怨,多少年都没说过话了……我不能去高家门下仰吃食!”

    商成没想到田家和高家竟然还有这层关系,一时找不出话来说。他知道,这些庄户们之间的冤仇怨恨有时会牵扯连绵几十年好几代人,即便两家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里,也是一辈子抵死不相往来。既然田小五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他也不能劝什么,只好说:“那……我就回去了。”走两步又觉得这事做得没头没尾的似乎不太好,就站住脚说,“我吃过晌午就准备去县城,要是能遇见十七叔,我就让他去卫军那里探探风,看你的事能不能有眉目。”

    田小五却叫住他,直撅撅硬邦邦地说道:“不用麻烦十七叔了。”

    “哦。”商成抿抿嘴唇睃了田小五一眼。看来自己这趟是好心做错事了,不单没能给田小五帮上忙,还因为高小三的关系让田小五和自己起了隔阂……

    看他脸色不痛快,田小五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岔了,急忙陪着笑脸说:“商家大哥想左了,我不是那意思!我回来就听人说,燕州城里已经立起了招兵旗。我都和人说好了,这两天就结伴去燕州……”

    “燕州在招兵?真的假的?可别是谣言让你空跑一趟。”商成疑惑地问道。燕州是燕山卫卫治,和屹县隔着三百多里地,要是消息不可靠,空跑一趟倒无所谓,关键是来回路途上十多天的耗费……

    “有人已经先去了,就是他们捎信回来说消息可靠我们才打算动身的。”田小五说着觑了觑商成的脸色不象刚才那么冷峻,就又笑着问道,“要不你和我一起去?”看商成沉吟着缓缓摇头,就劝道,“商家大哥,不是我说你,凭你的身量力气,进了兵营就能当上排头兵,熬一两年下来说不定就能进个伍长什长,何苦一天到晚守在这霍家堡?能有什么出息?吃苦受累挣几个钱还不够塞牙缝一一当兵多好!啥事都不操心,每天有吃有喝还有钱,运气来了说不定晋个一官半职就可以回来光宗耀祖……”

    他说得天花乱坠,商成却只是摇头。吃粮当兵是条出路,可他眼下还没到奔这条路的地步;即便他走投无路要去当兵,也得先和霍士其商量,要把诸般要紧事都拿出一个章程说法来才能去,不然他“丢失了度牒的和尚”的事情一旦曝光,被牵扯进来吃官司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

    看来他想邀田小五一道去货栈帮工的事就只能到此为止。

    事情没个结果,他也有些心灰意懒,两家人打架的热闹他也没心思看,就寻了路回了柳家。吃罢晌午,收拾了两件换洗衣服,把衣服和两双月儿大丫给他做的麻鞋一起塞进褡裢里,怀里揣着十几文铜钱,就顶着火辣辣的晌后骄阳朝县城赶。

第一章(19)莫名其妙的客商

    他在货栈找到高小三时,高小三正急得团团转,看见他被货栈的学徒领进堆满货物的后院,惊喜交加的高小三差点就被脚下的麻包绊个马趴。

    在货栈柜上画过表记,又见过驮队的正副管事,商成这才知道月儿转述给他的话里出了多大的纰漏。不过纰漏和月儿无关,是高小三当初就没把事情盘问清楚。这趟驮队不是后天出发,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给月儿的那样,明天一早才来货栈的话,那他就只能怎么来的再怎么回去。更糟糕的是,货栈已经按高小三的说法,给乡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递了备案,还缴了八十文的滞费,要是商成赶不上的话,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赔滞费,说不定还会因为这事而影响他在货栈的前途一一“不识人”这条评价肯定会落在他头上……

    看高小三还想给他在货栈杂役住的地方找个睡觉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拦下他,说:“不用,反正只歇一晚,我又不是什么精贵人,随便哪里能伸脚就成,就是马厩牛圈也能睡。再说,反正也只能歇半宿,就别去麻烦人家。”说着按着肚子揉了揉,笑着道,“你要真体谅我,就给我找点吃食来……”他晌午吃的是菜汤麦饼,没一点荤腥,又在太阳下走了十几里路出了好几身汗,早就饿得有些难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带到灶上,让管灶的大师傅给他煮了一大碗面,还特意叮嘱师傅多放点香油。被货栈大伙计陪着过来的商成让厨房师傅摸不清来头。看商成的衣着打扮,和货栈的杂役差不多少,看神情举止却又不象是个卖力气的下苦人,高小三还一口一口大哥喊得亲热,于是师傅不单把面的分量给得十足,还讨好地在碗里磕了两个鸡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这碗扎实的面片让商成吃得满脸油汗不停啧舌一一实在是太香了。他不仅把面片捞得一块不剩,还在师傅惊讶的目光中,用煮面水涮了涮碗底,把这面上浮着大片油花花的汤水全喝了,然后才打着饱嗝一副满足的神态步履蹒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没有什么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帮个忙……

    高小三正和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在一起,而驮队的两个管事却领着几个杂役最后验查一遍货物。货物太多,上百个鼓鼓囊囊的麻包几乎堆了大半个院子,连廊下都堆叠着。麻包上都写着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样,杂役每翻检一个,驮队的管事就会把这些大大的黑字读出来,然后高小三和旁边的人就把这数字和各自手里的帐册对照,每对一个,就用笔蘸着丹砂打个红勾。见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见院门外大柏树下横七竖八地还坐着躺着一二十号人,都是短褂高裤光脚踩双麻鞋。这些人对院子里的忙碌似乎视而不见浑不在意,有人在低声说笑,有人在闭目假寐,有的是鼾声如雷,有人在树身上抓了虫喂蚂蚁,还有几个家伙还躲在树身后面的荫凉地里耍钱,你赢两个我输三个地玩得兴致盎然。

    忽然靠墙的荫凉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时,是个高个子后生,脸面挺熟却不认识,只知道那人也是个乡勇,隐约记得那人好象是山脚下李家庄子的人。

    他走过去笑着说:“李家大哥也来了?”

    “来了来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边挪了挪,给商成让出一块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请商成喝水,这才咬着缺了半截的门牙说道,“不敢当商家大哥的尊一一我虚岁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边两个人就笑起来。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里的水囊,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只好含混地问道:“那……请教大哥您的贵姓是……”

    听商成说话拽出了文绉绉的辞,那人夹手夹脚几乎要站起来作礼说话,只是这块阴凉地界里挨挨挤挤坐着躺着不少人,他挣扎了两下也没能站起来,黑脸涨得通红,几乎泛起紫色,嘴里连声说:“不敢当不敢当……免贵,姓谢。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围人原本看商成认错人说错话还在哄笑,可人堆里也有两三个人曾经和商成打过照面,知道他的来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个传一个,不移时人们就安静下来。“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这两年里最轰动的事情,县城和本县境内三大集镇的饭庄酒肆里早就有花鼓艺人在编词传唱,几乎人人都听说过,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家伙,看见商成那高大壮实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没留意到周围人望着他时那种带着敬仰和畏惧的目光,只和山娃子东拉西扯地没话找话说。一问才知道,他确实没记错,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脚下那个李家庄的人,只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实他们俩很早就朝过一回面一一杀狼那一晚他经过李家庄时,陪着庄里李姓宗族老者出来验两条狼尸首的壮汉里,就有山娃子。

    说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还有些歉疚,因为被那两条恶狼祸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庄。那段时间庄上的人即便是出围子下地,也得几个人相跟着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给叼走吃掉。商成为他们除去了大祸害,可他们却把恩人挡在庄子外,连水都没请恩人喝一口,说起来真是教人羞得无地自容。

    商成却没把这当作多大一回事,挥了挥手说道:“山里有土匪,你们当心一些是应该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顶姓诈开了庄门,那结果可是比两条狼的祸害厉害得多……”

    周围听他们说话的人先前还对李家庄的所作所为颇有微词,听商成这样说,又觉得他的话也没错一一当时天将傍黑夜色昏沉,李家庄上的人谨慎小心绝对不是错事,即便对商成缺了礼数被人背后唾骂几句,也比被土匪撞进庄里要好得多。要是不当心被土匪破了庄,那阖庄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对商成高看一眼,心里暗暗赞叹:商和尚赤手杀狼的故事被鼓辞艺人编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乱坠,唱辞里说他好几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悬一线惊险逃生,最后才奋起神勇斗杀两条恶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条好汉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惊噫一声:“哦,你就是那个赤手空拳打死两条恶狼的大和尚?”

    商成转了脸看说话的人。看那人大约三十多岁年纪,白白净净一张圆脸,黑绒绒两撇八字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顶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编织出网格的黑色帽子,横穿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绿玉发簪用来固定帽子和发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对襟纱衫,套一条平纹纱裤,脚下踩着双黑缎面厚底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齐整利落。

    “和尚,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边的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道。说话人的装束和他嘴里称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只是颜色上略有不同,腰间也多了一条黑色掐银边腰带,腰带着挂着个用金丝裹块玉结成的络缨。他知道,这络缨又叫“平安结”,前段时间大丫也用红绒线给他编过一个,说是带在身边能保平安,只是他嫌红色挂在身上太扎眼,就一直压在枕头下。可这说话的人又是谁?再打量过去,刚才在帐房画表记时见过的货栈大掌柜竟然缀在这俩人身后。连大掌柜都不能和这俩人并肩,说话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一一只能是货栈的东家。

    知道了来人的身份,自己再这样坐在地方就不礼貌了,商成急忙站起来要拱手作礼,袁大客商却一把拽住了他,说:“你是为乡里除害的人,哪里能让你给我们见礼?”可到底没能拦住,让商成微微躬身行了个平礼。袁大客商和货栈东家都略略侧身,没受他全礼,又还他个半礼,袁大客商这才抖抖手腕,摇头笑着说道,“和尚好大的力气!我在端州就听说了你的故事,当时就想来屹县亲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只是一些俗务耽搁,才一直没能成行。原本说等事情有个眉目再来拜访,没想到刚来屹县就在这里遇见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装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缩惶然的农户,转头对刘记货栈的东家说,“刘东家可肯割爱?”

    刘东家陪笑说:“既然袁东家开口,我哪里还敢推辞?”顿一顿,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和尚其实不是鄙号的人,只是暂且在柜上帮忙,他愿意不愿意,鄙号说了也不能算数。”

    袁大客商一听就明白了,马上转头对商成说:“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里起得有家庙,却一直没找到一个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只要大和尚肯驻锡,我愿意倾心供奉。”看商成只是笑不说话,沉吟一下,突然又笑着说道,“和尚勿须多虑。我袁家时代累居上京,亲朋故旧繁多,和尚之忧不过小事一桩,拂手间则还复旧有天地……”

    他这席话让二三十个揽工汉听得云山雾罩不知所谓,商成却是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姓袁的家伙已经瞧出来他是个丢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数语间便给他挑明,只要他愿意去袁家当个家庙住持,丢失度牒不过是桩芝麻大点的小事,吹口气都能帮他解决。要是他真是个和尚,遇见这种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运动,他这和尚的身份须臾之间就会被揭穿,那时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遭际了……想来袁府家庙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过他也不能直言拒绝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谢绝也得好好措辞,不然得罪这个手眼通天的家伙,只怕转眼间灾祸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可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又想不出该怎么说。不能去?不想去?还是……

    看商成站在脚地里一声不吭,袁大客商和刘东家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俩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里走动频繁,早就磨练得世事贯通人情练达,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丢失度牒畏罪还俗,也就能看出他现在是无心向佛倾慕俗华。刘记货栈的东家莞尔一笑,正想从旁劝说几句,袁大客商却先开了口:“和尚,你不愿住庙也行,那就跟着我。我在上京给你买处好宅院,再许你五十亩好地,只要你随扈我满三年,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万钱……”

    这时候在小院里查验货物比对帐册的高小三已经迎到了院门口,袁大客商的话他句句都听在耳朵里,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还是皱眉蹙额不应声,赶忙过来先给自己的东家和袁大客商见礼,又对大掌柜微一点头,朗声说道:“东家,货物已经点讫,就等大掌柜和袁东家落印……”说着躬身把手一让,胳膊肘不露声色地在商成腰间撞了一下。“袁东家请。东家请。大掌柜请。”

    袁大客商却象没听见一般,站原地没挪动脚步,目光炯炯地盯着商成说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当着刘东家的面立下字据,假如三年后袁某人毁诺食言,你可凭着字据到官府评理。”说着便把目光转向刘东家。刘东家听他说得郑重,肃然点点头。袁大客商又说道,“和尚,你或者会想,凭你的身份怎么敢上官府和我争斗。一一我且告诉你,自家曾祖时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没吃过官司,这份清誉口碑,袁某人还不敢自毁。”

    对于这个时代的钱钞价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东元通宝和一枚纪盛通宝又有多少区别,他也只能从字画上加以区分,不过他刚刚在李家庄劳体挣命背了十几天的石头才挣了七十文钱,可袁大客商一张嘴就许他京城里一处宅院,还有五十亩地和一百贯钱,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只消看看货栈大掌柜那张口结舌的呆傻模样,也知道这绝对是笔巨大的财富。一笔连大掌柜也怦然心动的财富呀!他只不过需要付出三年的时间而已,三年之后,这些房子土地还有钱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应还是不答应?刹那间商成心里就闪过无数的念头。答应,意味着自己马上就能拥有一个真真实实能经得起勘验的身份,还能有一份相当优渥稳定的工作,三年后便能做个悠闲自在的小地主。做个小地主,这正是他为自己筹划的一个出路。如今机会就摆在他面前了,只要点点头,就能省却漫长的痛苦和辛劳,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可问题就出在这里一一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呀,天上怎么可能掉馅饼呢?袁大客商的允诺是如此丰厚,让人不得不恶意地猜测他这样做的目的。当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画张饼来诱骗自己上当,然后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为他现在就可以这样做,完全没有画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为了什么呢?是赏识自己吗?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浑身上下有哪样东西值得别人赏识?可要不是这个原因,那他干嘛花如此大的价钱笼络自己?难道说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时不时地在背地里替他做一些隐秘的勾当?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在心里讥诮了自己一声一一你大概是狗屁电视剧看多了吧,竟然会这样猜想?……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商成心里忖度着,嘴里却说道:“多谢袁东家的美意。只是我一时还不能擅作主张。往日我远来燕山投亲,危难中全蒙亲戚照顾,曾对天立誓,此后种种事皆需与亲族父辈商量,由他们斟酌取舍,我决不违背。等此间事毕,我转回家中与亲人商量,得家中人应允后,自当效力在袁东家鞍前马后。”

    他这番话合情合理滴水不搂,不单是袁大客商连连点头,刘东家也是微微颔首,和他打过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动容。高小三虽然早就知道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却一直以为商成不过是勇武过人略有能耐,从来也没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时也是这般周全细密,禁不住低头使劲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经把话说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强人所难,他只叮嘱商成,从渠州转回来之后,一定要尽快和家里长辈商量出个结果,还隐约地表示,若是长辈心有疑虑的话,他可以派人来出面劝解说合。

    第二天屹县城门刚刚开锁放行,一支由三十号余号人八十多匹驮马的商队就从南城门蜿蜒而出,顺着通往南郑的绵延官道迤俪而去。

第一章(20)山中遇险

    从屹县到南郑的官道大体是沿着一条叫涤水的河流走向所修,所有的道路几乎都在谷地地穿行,再加上涤水两岸青山连绵绿树如茵,河谷里凉风习习,因此上虽然头顶依旧是骄阳炽火,走在道路上却是不觉得十分劳累,即便走上一途浑身是汗,可在树林中歇住脚,听着耳边阵阵松涛啾啾鸟鸣,不几时就汗水尽去浑身凉爽。驮队的两个管事又是惯走这条路的老手,何时起何时止哪里停哪里住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跟随着驮队的几个外人也都是和刘记货栈打了多年交道的老客商,既信得过货栈又信得过两个管事,无论大事小情,都只听两个管事的安排,从不和管事争执聒噪。所以一路上虽然也出过一两桩翻驮架伤驮马的小事故,路程却几乎没有耽搁,从屹县出发后的第五天,驮队就到了南郑县。在货栈南郑分号换过驮马补充了干粮,第二天就歇在安平驿。第三天上午在安平渡口渡过涤水,便进了南郑县端州府和恒州府三地的“三不管地带”。三个月前被官军一举荡平的土匪头子闯过天,当初就盘踞在这里。

    从这里开始直到走出燕山卫进入渠州地界,道路几乎全是盘旋蜿蜒在深山老林里,从走过这条道的同伴那里,商成也知道了象鹰愁岩、恶虎宕、飞云涧和一线天这些听着就让人心惊胆战的地名。据那些人讲,几个月前被燕山卫军剿了的大土匪闯过天,当初就是带着手底下的喽罗盘踞在这里,强索硬夺谋财害命无恶不作,过往的单身旅客和商贩驮队没少被他祸害。

    走过恶虎宕时,山娃子还给商成讲了一个故事。四年前,李家庄子里就有两兄弟跟随一个驮队经过这里,不幸遇见了闯过天手下的一群喽罗,两兄弟里的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的驮马,和土匪争执了两句,穷凶极恶的土匪就把那个当哥的绑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用刀在他身上割破无数个小口子,再抹上野蜂蜜,然后让成群结队的蚂蚁把他二哥围成了一个“蚁人”。

    “……弟弟想上去救哥哥,被土匪一斧子把头劈成了两半,”山娃子绷着脸慢慢讲述着当年的惨事,“消息传回庄子,俩兄弟的爹当时就吐了血,连一个晚上都没能熬过去;大娘两只眼睛都哭瞎了……大嫂哭着央求人去收尸,把家里所有能变卖的东西都换成钱,连两个女娃都卖给了人牙子,才凑齐十贯钱,好歹把兄弟俩的尸首接回去……两兄弟下葬那一晚她就悬了梁。……从此那家人就绝了户。”

    山娃子说一句叹一声,平静的语调让人从心底里渗出一股寒气。周围的人都木着脸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走路。这种事情他们每年都要听说两三回,已经有些麻木了;在同情别人苦难遭遇的同时,他们也难免替自己感到担忧。

    商成还是第一回听说竟然有这种事,脸色青白得几乎教人无法直视。听着山娃子似断似续的讲述,听着山娃子那平缓得就象在聊着家长里短般的语气,他的心揪得就象有人把绳子拴在他心尖上用力抓扯一般。他的牙齿咬得咯咯吧吧响,手里攥着的驮马缰绳几乎快要勒进肉里去,因为太用力,也因为太激动,他的胳膊都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驮队的副管事就走在他们旁边,伤感一阵之后好言安慰山娃子:“现在那家人的仇已经报了,燕山左军已经把闯过天给剿灭了。我在燕州见过他的人头,装在一个木头笼子里,用长木杆挑起来挂在城门楼上。和他的人头挂一起的还有四十三颗人头,都是闯过天手底下的喽罗。听恒州的人说,被官军生擒活捉的二百多号土匪都在燕州,手里沾过血的一个都活不了,没背人命也要被送去镇前关做苦力修城一一你放心,不出两年,这些不是人的家伙一个都活不下来……”

    前面一个驮夫鼻子里冷哼一声:“做苦力都是便宜他们!按我说,就该把这些人全剁碎了喂狗!”

    “他们的肉,狗都不吃!”有人反驳道。

    “那就拿去喂狼!”

    “干脆送给突竭茨人,让突竭茨人用马把他们拖死!一个个全都拖得肠穿肚烂,偏偏拖出去十里地还死不了,再叫上半天才能咽气!”又有人提建议。

    驮队里立刻安静下来,不少人都用冰冷的眼神看着那个提建议的家伙。连原本一直在抹眼泪的山娃子都瞪起了眼珠,恶狠狠地瞄着那个楞小子。还是副管事阅历深,虽然他也厌烦那个不会说话的家伙,可这个时候只能他出来打圆场:“要拖,也得咱们来拖!不仅拖死那些土匪,还要把突竭茨人都抓来,一个个挨着个地从北郑拖到燕州府!”他的这番话立刻引来一片的附和声,有人还提建议说,拖死这个办法不好,伤马力,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就是把突竭茨人的手脚都分开绑在四匹马上,然后再让马朝四个方向一跑,该死的突竭茨人就会死得不能再死。这个好办法立刻获得了一片赞扬声。可也有人反对这个方法,因为这样做的话,突竭茨人临死之前就没多少痛苦,还是拖死最好,让他们也尝尝肠穿肚烂的滋味……

    也有人冷笑着说:“光剿了闯过天又能怎样?北郑还有钻山豹子,端州南郑还有姥姥山的铁头枭。不说远了,就在咱们要去的渠州地面上,还有个老鸹寨的活人张,你们在这里想着怎么收拾那些土匪,不如向老天爷祷告咱们别碰上他……”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人在头上狠狠地拍了一下:“遭瘟的东西!说不来好听话?!你是咒咱们大家都死?!”那人捂着头愤恨地回头,却没敢顶嘴,气哼哼地走路,半晌又说道:“我说的是实话!活人张在渠州横行了快十年,就没见官军把他剿灭了。哼!这些土匪不除,天下就别想太平,咱们这些赶着驮马穿州过府的穷汉子就别想让家里人不操心!”

    商成不知道那人说的老鸹寨活人张是个什么样的土匪头子,就小声地问山娃子。

    “是渠州那边的大土匪。”

    “怎叫这么个诨名?他……劫富济贫?”这话说出来商成自己都不相信。看前后左右的驮夫全都默不作声,显然这活人张不是个所谓的“义盗”。难道说……

    山娃子脸皮抽搐了好几下,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那畜生吃人。——吃活人。”

    商成登时就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心蹿上来,倏然直冲到头顶,天灵盖上麻酥一片,似乎连发梢都颤栗着站立起来。一刹那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连心跳都停止了,浑身的血液都冻结成冰。神智恍惚中,他就象梦呓一般地问道:“吃活人?”

    他周围的人都象没听到他的话,都阴沉着脸低头走路。

    突然从前面传来了一声呼哨一一这是前面探路的人发出的警告!

    呼哨霍然而起又嘎然而止,就象有人用剪刀把这声呼哨铰作两段,只放了前一截出来。

    驮队立刻因为这声呼哨而骚乱起来,不少人都是神色仓皇面孔煞白,手发抖脚发软,战战栗栗地拽紧了驮马的缰绳。裹在驮队中间的两个客商惊慌过度,脚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倒是商成和山娃子还算冷静,最初的不安惶恐之后,马上就各自从驮架上拿起了货栈发下来的直刀;刚才呵斥乱说话那个人的驮夫也抓着直刀赶过来,和他们站到一起。商成他们知道,这人是赵集的一个乡勇,而且在这个时候还能记得“三人一组抱成团”,显然也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三人一组抱成团”是乡勇训练时卫军教官反复叮嘱的事情,也是训练的重要科目。

    短短的工夫,在后面押队的管事已经执着刀撵过来,他旁边就是那位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看袁大客商在这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得飞快,脚下也没有什么趔趄,倒不象是个养尊处优的人;而且他腰间也佩着一把剑。他的两个亲随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这俩人虽然没有象两位管事那样把刀握在手里,可一个人的手压在腰刀的刀柄上,另外一个手里挽着张清漆木弓,背后斜背着一个箭囊;两个人都虚眯着眼睛不停地前后左右张望。

    袁大客商站到大管事背后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好问道:“前面有土匪?”

    “不清楚。”大管事简洁地说道。他招手叫过一个货栈的小伙计,“去看看前面怎么了!要是有土匪,记得示警!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不要和土匪纠缠!”那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小伙计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提着刀的手抖抖索索,半天也没挪动地方。大管事反手一耳光就扇过去,抽得小伙计原地打了个转,脸上立时冒起五个指头印,血贴着鼻孔嘴角淌。大管事再没看他一眼,指着另一个伙计说:“你去。”

    那伙计握着刀,借着崖壁下山石和杂木的掩护,一溜烟地去了。可这一去半天都没个回声,教原地等待的众人更是忐忑烦躁。管事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却又不敢再把手下人再派出去探个究竟。他知道,要是真和土匪遭遇上,眼前这些人只有三五七个能派上用场一一袁大客商身份尊贵,肯定要维护周全,所以他的两个亲随不能随便指使,不仅不能指使,还要仰仗他们来保护后面那四个客商的安全;货栈的伙计只有五个,两个在前面探路,一个是窝囊废派不了用场,一个派过去又没了音讯,剩下那个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状况;二十多个驮夫里只有三个乡勇勉强能使,剩下的人就全是累赘;再加上他和副管事……他抚着刀背心里吡吡直跳,强摄着心神才让自己的双手不至于战栗颤抖,嘴里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副管事比大管事略强一些,还能说一句囫囵话:“袁东家,你带着你的人先到后面去!”这话不是商量而是命令。袁大客商怔了怔,想开口说点什么,瞥见副管事紧张得近乎狰狞的面孔,才想起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赶紧带着自己的人退回去。副管事这才放低了声音和大管事说:“要不要再派个人过去看看?”

    大管事紧握着直刀,双手的关节都攥得泛起青白色,却咬死了牙关一声不吭。

    “我看,还是要派个人过去看看……”副管事再说了一句。见大管事不开口,他也顾不上许多,转头扬起手臂朝队尾比画一下,半天一个货栈伙计才提着刀脚步蹒跚地跑上来,还没跑到地方,先就把自己绊了个马趴,头在道边的石头上一磕,血立刻就从额头上冒出来,直刀也吭吭啷啷地摔出去老远。那伙计一声也不敢吭,连脸上的血都顾不上,拾起刀就连滚带爬地站到副管事面前。副管事看都没看伙计脸上的血,手一挥,对他道:“你去前面看看。有土匪就立刻示警!无论看见什么,都不得纠缠!”那伙计抹把脸上的血就要朝前走,山娃子突然说道:“不能去!”

    “嗯?”两个管事的目光一起朝山娃子逼视过去。大管事的目光在他脸上凝视了半晌,才沉着声音问,“为什么不能去?”

    “要是土匪真有埋伏,去一个就死一个!”山娃子攥着直刀舔着嘴唇说道。

    两个管事对望一眼。他们都知道山娃子说的是事实,可不知道前面的状况更让人煎熬。进,三个伙计生死未卜,退,谁知道还有没有退路,要是不进不退地和土匪僵持,驮队如今的所在是个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一边是山壁一边是陡崖,连个逃生的路都没有,不用等到天黑驮夫们就要崩溃……大管事一咬牙:“去探路!”

    那伙计正要走,商成却已经把直刀放回到驮架上,说道:“不用去探了,前面没土匪。”说着就从旁边的驮马上取下一卷粗绳挎在肩膀上,对山娃子还有那个乡勇说,“你们跟我去救人。”说完也不再等别人,顺着山壁边的道路撩开两条长腿喀喀噔噔先跑了。山娃子和那乡勇犹豫了一下,瞧瞧面面相觑的两个管事又看看商成的背影,再对视一眼,山娃子就提着刀追上去。那乡勇却象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踌躇了半天,才学着山娃子的样,手里拎着直刀奔出去。

    大管事被他们三个的连番举动气得眼前金星乱冒,身体连晃了几晃才扶着一匹驮马勉强站稳,长吸一口气就准备破口大骂,却被副管事拽着袖子把他这口气给截断了。大管事一口气憋在胸膛里翻腾汹涌,登时满脸胀得通红,杵着刀忍了又忍,终究是忍不下这口气一一就在他准备把满腔怒火全喷到多年的搭档脸上时,副管事突然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听!”

    大管事心中一凛,急忙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听了半晌,耳畔却只有山风呼啸声松涛翻滚声鸟鸣虫叫声和着驮马的响鼻与马蹄铁磕碰石子的咔哒响声一一他忍不住想呵斥自己的搭档一嗓子。就在这时候,他恍惚在诸般声响中听到一段细若游丝的呼喊:

    “快来人!救命!……救命!快来人!……”

    这声音既张皇又焦急,声嘶力竭中还夹着哭音;每喊一声就要停半天。要不是副管事提醒再加上他仔细辨认,根本就听不出来。从听到喊救命的第一声开始,大管事就立刻断定这不是伙计被土匪挟持后虚假作伪的喊叫一一首先土匪不可能拿小伙计当人质,其次土匪既然能活捉小伙计自然就不会畏惧驮队……他马上对副管事说:“你带着驮队慢慢过来,我先过去!”说着就带着那个血都没止住的小伙计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过去。

    沿着不算是路的山道磕磕碰碰地奔出好长一段距离,直到背后的驮队都隐在山背后,大管事才看见商成和山娃子正满脸紫胀咬牙切齿地拽着绳索一把一把地朝上拔。绳索的一头拴在山崖边的一块黑岩上,另一头缠绕在那个不知名乡勇的腰间;乡勇背抵在陡崖石壁上,双手拦腰抱着个人,却不使力,只任凭两个人把他拖拽上去。再跑近一些,大管事又看见两个货栈的小伙计都靠在崖壁上,一个满头满脸都是血,另外一个面孔煞白,耷拉着胳膊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大管事两个人一到,事情立刻就好办了,有了两个生力军的加入,绳索上绑着乡勇还有乡勇怀里搂抱着的伙计很快就被拉上来。那个伙计不知道哪里被摔着了,浑身上下看不出什么伤痕,两只眼睛瞪得挺大,却一点神气也没有,木呆呆傻楞楞地直视着前方,任凭旁边人怎么呼唤,却连眼珠子也不转一下,一星半点反映都没有。

    “被山鬼魇着了。”山娃子显然比大管事更有见识,只瞥了那伙计一眼,就很有把握地说道,“被山鬼魇住的人都这样,请傀师跳个傩舞就能还魂。”

    “狗屁!”商成正在帮着那乡勇处理背上的伤口,听山娃子胡乱下诊断,扭头责骂了一句。刚才这乡勇手里抱着个比自己还重的大活人,全付心思都放在救人上,根本就没管顾自己,被商成他们拖拽上来时,脊背被陡崖上的石棱刮得全是血条血丝。商成手边没有趁手的物事,只能帮他先把大点的石粒和碎草先拨拉下来。商成招呼后来的小伙计接手自己的事,走到山娃子身边一把把他推攘到一边,先翻起那被山鬼魇着的伙计的眼皮左右看了看,又把手在他头上细细摸了一圈,抽回手来看见手掌上并没有血迹,就问道,“谁带着水囊?”

    大掌柜立刻就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递过去:“我这里有酒,能使不?”

    “有酒最好!”商成接了酒囊启了塞子,在囊口嗅了嗅,又呷了一小口在嘴里尝了尝,有些不满地说,“度数低了些,不过将就能用。”说着也没象大管事以为的那样把酒倒在伙计嘴里,而是把酒囊再塞紧揣进自己怀里,又问道,“谁那里有水囊?”

    那个赶来探路却没回音的伙计一面努力想撑着坐起来,一面吃力地说道:“我……我……我这里有……有……有水……水……水……”

    山娃子没等他说出“囊”字,就把水囊从他腰里摘下来递给了商成。商成喝了口水,扑地一口水雨就全喷在鬼迷心窍的伙计脸上。这一招立刻有了些作用,大管事看得真真切切,那伙计的眼睛竟然动了一下。“动了!动了!他的眼睛动了!”商成又是一口水喷过去。这一回不仅是眼睛有了动静,似乎人也有了些起色,只是眼神依旧迷惘黯淡。第三口水喷过去那伙计就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哇地一声尖叫直蹿起来,口里咿哩哇啦地胡乱叫嚷着,手脚并用地往旁边爬,抱着山娃子的一条腿就再也不松手。山娃子挣了两下没把他踢开,一耳光就扇过去一一那伙计应声就松开了手软倒在地上。

    “你!……”大管事几乎要跟山娃子急起来,却被商成一把拽住,就势把水囊塞在他手里,说:“你让他喝点水就没事了。不是山鬼魇着了,只是惊吓过度,喝过水找个人陪他说说话,歇一晚上就差不多了……”

    “说话?说什么?”大管事手里抓着水囊不解地问道。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陪着他说话就行……”说完商成也不再搭理一脸懵懂迷糊的大管事,迎着追赶上来的驮队,劈头就对副管事说,“先不走,让人找背风处生火烧水。水里要放盐,不能太咸,水一定要烧开,然后把驮马上的生布下一捆,撕成布条放进去煮三十分钟……煮两刻钟!煮好后用布条蘸着开水给他们擦洗伤口,再用布条把他们的伤口包起来!记住,擦洗伤口的布条不能用来包伤口!还有,包伤口的布要阴干!”他身材高大,又有赤手搏狼的故事,说话自然就带着一种威信。他说一句,副管事就复述一句,待他说完,副管事马上就支使人手按他说的去生火烧盐开水煮布……

第一章(21)奇怪的袁大客商

    教给副管事给生布消毒的法子,商成才有了坐下来喘口气的机会。可他想喘气歇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休息,他**刚刚沾着地,袁大客商就带着两个随从赶上来了。

    “大和尚好手段!”袁大客商也学着商成的模样,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撩了直衫就坐在他身边。“连大管事和副管事都得听你的……”说着就摇头感慨赞叹。他刚才就跟在副管事旁边,亲眼看着商成以一个雇工的身份,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发了那么多号令,副管事不仅没责怪反而心甘情愿地执行,实在是让他这个见多识广的人啧啧称奇。

    商成累得有些不想说话,却又不能怠慢了这位袁大客商,只好垂下眼睑幽幽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想接着再念句佛号,想想自己如今的身份,念佛号未免不伦不类,索性闭上了嘴。

    袁大客商听他这样说,登时肃然起敬。他没见过商成和狼搏杀时的情景,从艺人歌伎那里听来的故事又多不真不实,那天在刘记货栈想招揽商成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商成既然当时没答应,事后他也没了纠缠的心思。接下来的几天里同路而行,他也没看出来商成有什么出奇出众的地方,直到今天发生了这件事,他才看出来眼前这位大和尚虽然年岁不大,手段却不少,说话行事天生有一付俯仰姿态,最难得的是,事情如此纷乱复杂,大和尚依然是佛性清明,禁不住又起了招揽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商成前几天说过的话,便觉得把握不大。他也不愿意逼得商成太急反而事与愿违,反正无事,就随口问道:“大和尚让人烧开水,又让人放盐,是个什么见解?”

    “消毒杀菌。事急从权,先将就着使。”

    “杀菌?杀什么菌?”袁大客商转手指指崖壁角落里一截朽木上冒出来的几片菌花,疑惑地问,“水里还能长出……长出……长出菌子?”这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他不由得口吃起来。

    “不是这种,是细菌。”

    “细菌?”

    “嗯,细菌。”商成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是细菌,当然他也无法解释什么是细菌,就从怀里掏出大管事的酒囊,拔了塞子两手交替着倒酒水洗手。他的手掌因为长期做重力气活,早就满是伤口,刚才出死力拽绳索救人,不仅老创口迸裂,半截手掌也都磨脱了皮,红鲜细嫩的肉皮上挂着不少沙砾草屑,甩不掉又扒不得,只好用这苯法子。看看手掌差不多干净了,才就着酒囊喝了一大口,却没咽下去,只含在嘴里,把塞子重新塞紧,便伸着了右手手臂把酒喷在胳膊上,就把左手压在右胳膊上使劲揉搓。

    袁大客商看他疼得呲牙咧嘴却又把两条胳膊喷了酒又揉搓,狐疑半晌,终于还是从他怀里取过酒囊,拔开塞子闻了闻,立刻皱起眉头说道:“这……是酒?”

    商成点点头,这当然是酒。不过袁大客商难受的表情他也看得清清楚楚,就呲着牙问道:“袁东家平时喝的不是这种酒?”不过他马上就知道自己的问题是多余。袁大客商当然不可能和驮队的大管事喝同样的酒。

    袁大客商把酒囊放到商成脚边,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去了盖子才递到商成手里,颇为自豪地说道:“这是上京名酿,会仙楼的玉醑酒,往昔有词人作歌曰:仙府歌女颜如玉,一解红装自……”

    商成却没理会他的曼声吟颂,举了瓷瓶凑在鼻边闻了闻,又觑了一眼瓶里的酒,因笑着说:“果酒嘛,低度酒而已,怪不得歌的第一句就是‘仙府歌女颜如玉’,玉的颜色的确和这酒的颜色相差不大,都是绿色……闻着香,喝着酸,千杯尤可不醉,百樽亦可自斟。不过不能用来杀菌,也不能象这种酒这样抹在胳膊上去血化淤……”说着扬了声气喊过山娃子,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含了酒喷胳膊上,然后使劲用手揉搓。

    听他这样说,袁大客商又把酒囊拿过去,拧着眉头倒了口酒含在嘴里,把袖子撩起来,酒全喷到胳膊上,揉了几下说道:“刚刚喷上去倒是凉幽幽得令人心怡,可揉几下就觉得燥热难当,大和尚可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又学商成模样把胳膊揉搓半晌,甩甩手转转手腕,指着商成手里的玉醑酒问,“大和尚说这是低度酒,那是高度酒,又是怎么样的道理?”

    商成本想和他说说酿酒和烧酒的区别,话将将要说出口,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砰然一声响,瞬息间就象有个交响乐团在那小小的方寸之地开起演唱会,各种声响纷至沓来各种念头浮沉翻滚,混混沌沌中这些念头乍隐乍现,让人摸不清头绪又抓不住要领。他不知道这些念头都牵扯着哪些东西,只是恍惚明白似乎就和酒有关系,可在哪里与酒攀扯,偏偏思绪又都如羚羊挂般无迹可寻……酿酒烧酒高度酒低度酒啤酒白酒……陡然间眼前似乎炸裂一条缝,明晃晃教人睁不开的一团白光扑面而来一一似乎这个时代还没烧酒!这个念头乍一冒起他的浑身就是一个冷战。不过他马上就看到了袁大客商手里把玩着的酒囊,那皮囊里装的似乎就是烧酒,只是度数一般,按酒精含量来推测,似乎连三十度也没有。他脑子里一片晕眩,嘴里却乱糟糟地胡诌:“喝着头晕的开始是高度酒,喝着清醒的自然是低度酒,喝着不清不楚的……”他没把话说下去,转头对着山娃子一声怒喝,“山娃子!把酒喷胳膊上!不是喊你把唾沫吐胳膊上!你再敢咽一口,我就把你从这山崖上扔下去!”又把酒囊从袁大客商手里接过来,喝一口喷在胳膊上,却没马上就用手在胳膊上揉搓,只低着头仔细观察一一酒液的颜色并非纯粹的透明,只是色泽清淡而已;酒味么……他倒是尝不出来这到底是酿酒还是蒸酒……

    他抬起头看着依然懵懂不明白的袁大客商,想问问他这到底是不是酿酒,大管事已经走过来,隔着几步远就朝天拱手作了个礼:“多谢和尚援手。”

    商成只好先把关于酒的心思放在一边,挣扎两下想站起来回礼,却让大管事急走两步给挡住了。大管事说:“和尚且坐着歇息!若不是你见机快,这三个伙计怕是要折损在这里,这是我代货栈行的礼,和尚当得起……”

    袁大客商一头学着商成模样在两只手臂上来回揉搓,一头仰了脸问大管事道:“几个伙计都没事吧?”

    大管事又朝袁大客商施了个礼,说道:“承劳袁东家过问,三个伙计都没事,都是些皮外伤,于行动无碍,只是人受了些许惊吓而已。”

    “问清楚了,那俩探路的伙计到底出了什么事故,连个声都传不回去?那声警告又是怎么一回事?”

    大管事未说话先叹口气,惆怅一下才说道:“两个探路的伙计都是少年人心性,走到这里的崖边……”他的话刚刚起了个头却又收了口,摇头咂舌抿唇蹙额,就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说。袁大客商笑道:“都是出门在外的人,有甚不好讲的话?该不会是少年顽皮戏耍,不慎闹出了的麻烦?”大管事苦笑着摇头,又敬佩地望着袁大客商,说:“事情正和袁东家说的一模一样一一两个伙计走到这里,忽然心起要站在崖边比谁能滋尿滋得更远,哪知道崖边有块石头早就松了,人一踩上去当时就脱位崩塌,另一个伙计就急忙去救,不料想连自己也被陪进去……”

    再以后的事情商成即便没亲眼目睹也能猜出个大概。两个伙计都是命大福大的人,这截陡崖不过三四十米距离,再过去就是几十上百米深的山谷,摔得浑身是血的那个伙计攀着崖边才好歹抢回一条命,另外一个身上没伤的却摔出了崖壁,要不是恰好断崖边有半截枯死的老山松,只怕连个囫囵尸首都寻不到。那声示警的哨音也肯定是趴在山松上的伙计发出的,他刚刚吹了一声响,就被颤抖的树干唬掉了手里警哨一一也是他们三个人来得及时,又带得有绳索,不然这家伙刚才一准要随着那截山松摔进山谷。至于后来的那个伙计,他赶到时没看见土匪只看见两个同伴都在岌岌可危的境地里,这种情况自然说不上鸣哨示警,时间也不允许他再返回去寻找帮手,只能先救人;若不是他在万般火急中断然决定先救人,那个攀着崖边的伙计必然没有命一一商成他们赶来时,后到的伙计足抵膝盖称手里还拽着个大活人,浑身上下湿得就象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要是商成他们晚来片刻,只怕他就会累得脱力松手……

    等到把这件事处理妥帖,天色已经将近傍晚,驮队当晚就歇息在这山冈上,整整一夜风声林声夹杂着远远近近的猿啼鹰鸣狼嗥虎啸,折腾了众人一个晚上,又要小心提防不知道藏在哪里的土匪,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天光放亮,所有人都是形容憔悴身心俱疲,连一心想招揽商成的袁大客商也没了说话的兴头,不再来搅扰,只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从,无精打采地跟着驮队慢腾腾地顺着路磨蹭……

第一章(22)山歌和长调

    虽然多了个伤号,但是驮队行进的速度并没有因此受到拖累得,可天公不作美,偏偏在这时下起了雨。雨一下就是三天,让原本就崎岖艰难的道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这种天气是不能赶山路的,驮队不得已只能就地找个勉强可以避风雨的地方扎下简陋的营地,直到风停雨止才重新上路。按原计划,穿过这片土匪猖獗的三不管地带只需要三天,这一下就拖长了一倍时间,等众人可以从山冈上透过起伏的山峦间眺望到山下那一望无边的绿色平原时,已经是离开南郑的第十一天的上午。从轻纱般的云雾缝隙窥见一条银蛇般清亮的大河蜿蜒划过宛然如画卷般的绿色时,所有人都不仅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眼见着马上就能走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们的情绪也渐渐激昂起来。大管事慷慨允诺,明天进到渠州境内,不拘是哪里,但凡是驮队遇见的第一间酒肆,就由货栈柜上出钱,请驮夫们好生吃喝一回;好酒好菜好饭食,不问价钱,敞开肚皮只管吃喝。

    从安平驿出发时,驮队只带了四天的干粮,可这一路却走了整整七天,不仅每人每天的食物都减半,还得把人都不够吃的干硬麦饼拿去喂牲口,驮队上下连带几个客商都饿得前胸贴住后脊梁,走路都在打晃。况且路上的时间耽搁长了,每天的活路只有多没有少,一众卖力气的驮夫更是个个饿得眼前冒金星脚下起虚浮,听见大管事许诺到了渠州就好吃好喝,疲乏到了极点的身体登时又生出几分气力。几个随着驮队南下的客商在袁大客商的带头下也来凑趣,聚了五贯钱送过来,只说是分送与驮夫们饮茶。沉甸甸的铜钱在怀里磕碰得叮叮当当响,再想到熬到天黑便能敞开了肚皮吃喝,原本就象浸过水的棉衣一般死沉死沉的脚步,也突然变得轻快起来。

    过了客止洞就全是用石条石块铺成的下山路,走起来格外轻松。山道两边绿树殷殷,从低处平原上刮过来的凉风吹得人浑身舒爽,几个年轻驮夫心情舒畅,禁不住就放开了嗓子唱起了民歌。

    “天上下雪地下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亲戚朋友拉一把,

    酒还酒来茶还茶……”

    那个赵集的乡勇赵石头方方唱罢,余音还在山梁间萦绕,一个货栈伙计又接上:

    “东荫凉倒在西荫凉,

    和妹妹坐下我不觉天长。

    野雀雀落在麻沿畔,

    依心小话话说不完。

    我要和小妹妹长长间坐,

    不觉得天长不觉得饿。

    ……”

    悠长的尾音尚未落下,又有民歌应声而起:

    “野梨树开花结圪蛋,

    圪蛋是咱心尖瓣瓣;

    半碗黄豆半碗米,

    端起了饭碗想起了你;

    想你想得迷了窍,

    寻柴火掉进了米面窖;

    我想给哥哥纳鞋帮,

    泪点滴在鞋尖上;

    ……”

    这人的声音刚刚落下,一声苍劲深沉的叹息就拔地而起:

    “呵一一呀嘿咿哟唷嗬……”

    浑厚悠长的叹息就象一道幕布霎时间从天空中垂下,又象一声连绵不绝的闷雷从人心尖上滚过,从商成嘴里涌出的每个音都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扉上,让人的心跳与他咏叹的音调共起同落,每个音符都教人神与之夺魂于之牵。声与声之间连绵牵扯,音与音之间无止无歇,既象是在哭诉,又象是在感叹……

    没人能听懂商成唱的是什么,却偏偏每个人都知道他唱了些什么,千百年的沧桑变幻就在一声宛如叹息般的咏叹中扑面而来,旷古悠长的寂寞就在这泣血般的悲歌中直透人的心扉,如歌如泣的颤音如同人的心尖上踩踏,夺人魂魄却又教人心神俱醉……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抚慰人心灵的悠扬哀婉之中。岁月的漫长、人生的短暂、天地的辽阔和自然的永恒……所有的一切都包含在歌声里。直到歌声已经消逝,叹息声却依然依然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所有人们都一声不吭地低着头曩曩而行,连驮马也似乎感应到这静谧的庄严神圣,安静得就象一只只乖巧的小狗。山林中只剩下马蹄铁偶尔和道路上的碎石子碰撞时的嗒嗒声响。

    不知道什么时候,袁大客商已经来到商成身边,沉默地和他并肩而行。

    走出了很长一段路,袁大客商才讷讷地问道:“这是草原上的歌吧?真好听。”

    “是。”商成没有隐瞒,老实地承认了。任谁一听这粗犷浑厚的调子,就能联想到辽阔的草原,就能看见草原上浩荡奔腾的骏马,就能听见辽阔天空中恣意翱翔的雄鹰的啼叫……

    袁大客商又沉默了,过了很长时间,才问道:“唱的是什么?”

    “曲子叫《孤独的驼羔》。一一寒冷的风呼呼吹来,可怜我的驼羔在野地徘徊;年老的妈妈我想你啊,空旷的原野上只有我一人在!”

    又是漫长的沉默。

    “你去过北边的草原?”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商成迟疑了一下,才说道:“算是去过吧。”他怅怅地叹息了一声。

    袁大客商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色:“那里真有你歌里唱得那样美?”

    “……也许吧。”他去过的大草原有着和海洋一般幽蓝的天空,有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上的羊群就象天空中的白云一样多一样白,骏马在恣意地奔腾,马头琴在彻夜呢喃,牧民围在跳动的篝火边唱着古老的牧歌……不知道这里的草原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块富饶肥沃的土地……

    如此简短的答复肯定不能让袁大客商满意。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才好。直到现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依旧一遍又一遍地袭向他,让他浑身颤栗手足无措,恨不能插上鹰的翅膀,飞到草原上去饱览壮丽的天地景象……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这样问到底是因为草原的美,还是因为商成的咏叹给他带来的心灵深处的震撼。一时间他有无数的问题想问商成,又象有无数的话想找个人倾诉,可看着这山这树这天这地,耳边回荡着那悲伤孤寂的曲调,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也不愿意问。他叹了口气,默默地走在商成旁边。

    袁大客商的本名叫袁澜,表字秀,少年时也上过几年私塾,在县府两级都过了乡试,说起来也是有身份的人。只不过他是家中长子;家族累世经商,是上京平原府数得上号的大富,族里也有叔侄在官府里做事,所以他虽然进了学,却一直没去求官身。两年前,他在花楼里吃酒,为了一个卖唱的女伎和人起了争执,意气上来一掷千金,用二十万钱替那女伎赎了身讨回了家,这便惹上一个他招惹不起的人,开罪了毅国公府的小公爷。事后他也追悔莫及,托人献上厚礼出面说情,希望小公爷能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的莽撞。可小公爷脾气大,谁去劝说都不理睬,咬了牙发了狠话,要找回脸面。不久就有人背地里悄悄给他传话,让他赶紧出远门避祸。接到传话的当然晚上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就这样离了上京,跑到燕山卫来投奔族里一位在燕山提督府作行军参议的叔叔。他想,燕山是北境边地,离京城又远,小公爷手再长势力再大,也管顾不到这里,再说他身上有钱,背后又有人照看,在燕山卫也不会吃亏;等过上两年,事情已经被人淡忘了,小公爷的气也消了,他再托人慢慢从旁劝说,说不定就能慢慢弥封化解。可天不遂人愿,上月京城里来了一封书信,信里说小毅国公已经奉兵部令掌京畿卫中军参曹,不日要到燕山境内公干,让他“见信速速决断”。自打收到信他就坐卧不安,最后还是他叔叔给他出了个主意一一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假作亲自押货到渠州,然后虚晃一枪,悄悄从渠州转向东去青州。袁家有位世交在青州做官,或者能托庇在他那里……

    他知道,他叔叔的主意也不见得有多高明。小毅国公既然能追到燕山卫,自然也能追到青州城,到那时他又该朝哪里避?可他也知晓自己的毛病,长于谋划而临急少断,明明知道叔叔的办法只能济一时不能济一世,偏偏他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应对,只能先去青州避避风头再说。这事也让他再一次感觉到身边的人手不够用,尤其是少个能替他出主意拿决断的人。自打出了燕州,他就一直想招揽一个有主意有见识的人来帮自己的忙。可这种人怎么会那么容易找?即便他有幸遇见一个两个,别人又怎么会看上他这个整天东躲西藏的商人?也是他运气好,竟然在屹县撞上名声传遍燕山的商成;更妙的是,这个和尚竟然丢了度牒畏罪还俗了,还做了个卖力气吃饭的苦力人。遇见商成那一时刻,袁澜简直觉得老天爷总算是开眼了一一养尊处优的出家人怎么能吃得下卖力气的苦?只要他稍微露点手段施点恩惠,和尚还不眼巴巴地跑过来替他办事?再说,这是个游历天下的和尚,即使见识再浅薄,至少比他身边那两个只会拳脚的随从有见地吧?即便不能替自己拿个主意,至不济遇见事情自己也有个商量的对象。可事情出乎他的意料,这和尚太聪明了,他出的价钱那样高,放别处百十个人都招揽到了,和尚却只拿借口来推脱,咬着守诺之事不松口。这哪里是守诺守信,明明就是和他讨价还价!他原本想,先把商成晾在一旁,过几天商成自然会心慌意乱自己送上门来,谁知道商成从来都没主动和他说过话。不仅没找他说话,甚至都没怎么拿正眼看他,仿佛他这个袁大客商,还不如身边的那几匹驮马来得紧要……

    眼看着渠州城近在眼前,两三天里他就要转道去青州,驮夫们也要回屹县,可他想招揽和尚的事情依旧是一点眉目也没有。他已经是急得象热锅上的蚂蚁,偏偏还不知道怎么和和尚打交道,就象现在,他就走在大和尚旁边,空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直到驮队下了山冈,望见山脚下一蓬郁郁葱葱的树林边挑出一个大大的酒幌子,袁澜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既象是对商成说,又象是在赌咒立誓,恨声说道:“这辈子我一定要去草原看看!”

    商成手里挽着一匹驮马的缰绳没有答腔。

    “我……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去?”

    商成瞅了袁澜一眼,“到时候再说吧”这句话已经涌到了商成的嘴边,可他看着袁澜满眼热切的目光,不自觉地就把话全都咽回去,改口说道:“好。”

    听到商成慨然允诺,袁澜立时喜得眉花眼笑,搓着手笑着说:“好!我答应你,等咱们从草原回来,我就……”他突然胀红了脸截住了口。商成答应他一道进草原,只字也没提个钱字,他要是现在就说给商成什么样的报酬,不仅在商成面前落了下乘,也是自己把自己觑得低了。可话已经说出了口,急忙间又找不到转圜的余地,张口结舌地下不来台。

    “你就请我吃酒?”

    “对!我就请你吃酒!”袁澜立刻顺着商成递过来的梯子下台阶,咧嘴笑道,“天下四方美酒,只要你想喝什么,咱们就去喝什么,只要你能提出来,我就让你喝个够!”

    看他说得斩钉截铁,商成禁不住乐了。换个时间地点,要是有人这样对他说,他或许还能相信几分,可这话从袁大客商嘴里说出来,难免有几分滑稽。不过商成还是很感激他的热忱,就笑着点点头:“好,君子一言!”说着伸出手掌。

    看着商成竖着举起伸过来的手掌,看着那茧子叠茧子血口子压血口子的大巴掌,袁澜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商成是想和他握手还是别的意思,迟疑着也学着模样举起自己的手,看商成脸上有了一丝首肯赞许的神色,知道自己学得不差,脸上也露了笑容,两只手啪地一碰,嘴里把商成留下的半截话添说完整:“……驷马难追!”

第一章(23)酒肆唱书

    开在山脚下的酒肆十分简陋,只有两间黑黢黢的茅草灶房,屋背后两柱灰白色烟柱袅袅升腾,被山风一吹,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湿麦秸燃烧之后散发出的燥火气。几根木头支撑着头上乌蓬蓬一片十几张蔑席,沿着两间茅屋接出来,勉强能遮挡日头风雨。木头和蔑席围起来的这块泥地上摆着四五张木桌和十几张条凳。桌子条凳都还泛着白色,显然是刚用上不久;有两根木头甚至连赭褐色的树皮也没剥干净;阳光从蔑席片的窟窿眼里直撒进来,一道道细小笔直的光柱即使在这明晃晃的大白天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个年轻男子已经迎到了山脚下,远远地看见袁澜就开始打招呼:“客官要歇脚不?小店有面有饭有肉,茶水任随取用并不收钱。还有自酿的山珍果酒,远近都有些名气,客官要不要尝一尝?”

    袁澜倒不说话。驮队大管事已经走过来,问道:“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几十匹驮马,你这里能有足够的吃食草料?”

    “绝对没有问题。我们开店就是做的这山上山下来回客商的买卖,南来北往的大客商接待过不知道多少回,早就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买卖。渠州的老王家、燕山的刘记货栈,来来回回都是在我们这里打尖用饭,连上京平原府的大客商都愿意特意绕远路打我们这里走!”

    酒肆伙计张嘴就来的瞎话不仅让大管事一个莞尔,连周围几个驮夫也都掩口葫芦笑,袁澜却板了面孔问:“上京也有客商走你这里?癞蛤蟆大哈欠你好大的口气!我问你,走你这里过的都有哪些客商?”

    眼前几个人笑得蹊跷,后面的驮队又迤俪而来,二三十个人近百匹马的大阵仗让酒肆伙计既喜出望外又禁不住心里直犯踌躇。见其中装束最好的袁澜问话,他略微躬身又说道:“上京的七宝号、洛阳大庄、辉记货栈、永盛昌和东来盛,都曾经在小店坐过,连泉州的卅五行,也在小店用过饭……”

    袁澜被他的话逗得哈哈大笑,就从怀里摸了个小物件扔给那伶牙俐齿的酒肆伙计。这一连串名字都是天下驰名的大商号,永盛昌更是他袁家的买卖,这刚刚立起门脸还不到半年的乡村小酒肆也敢说他们接过这些大买主?连刚刚赶来的驮队副管事也被这满嘴胡话的小伙计给逗得噗嗤一乐,正要开口训斥,袁澜摆摆手道:“他没说错,永盛昌确实是在这里坐过。”两个管事一楞,马上就醒悟过来。看来袁澜已经拿定主意要在这乡间野店歇脚。要是驮队还在山里,周围情况不明的情况下两个管事一定会劝阻袁澜这样做,可如今最危险的一段路已经走过了,州府又近在眼前,两个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拂了来头很大的袁大客商的意。两人对望一眼,大管事就赶忙招呼驮夫把货物从驮架上搬下来聚在一起,让马嚼料饮水吃草好将息马力,又给几个人布置事情叮嘱好生看守,副管事便和袁大客商的一个随从去灶房里看材料点菜蔬果品。

    酒肆伙计接了袁澜扔给他的小物件一看,是颗黄灿灿比尾指略小的金豆子,立刻欢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一箩一箩粗笨的逢迎话就递上来:“怪不得今天一早喜鹊就在树梢上叫,原来是有贵客登门……我眼巴巴地站这里看了一上午,就为等着客人您。刚才还埋怨那喜鹊,天刚亮就报喜,怎么贵客还不到,正说上山去看看,您这就到了……”他得了块金子脑子已然成了一滩糨糊,一番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四面八方都在漏风。袁澜也不在意,掸掸鞋面上的泥土跺跺脚,就施施然进到蓬下找了个通风凉爽的干净桌子坐了,饮了一口茶水漱过口,一边和一直在他旁边转来转去献殷勤的酒肆伙计说话,一边看着随从用滚水清洗自己带来的茶具。洗过茶具,随从再从身边小荷包里取了一小包油纸密密包裹的茶叶,连茶叶带佐茶的香料一起倾进去,用滚水洗了再把头壶水倒掉,这才重新添了滚水泡茶,再把浓香扑鼻的茶水倾在一个羊脂般光泽白皙的拳眼杯里。

    “这么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上京大客商,你是一个都没见过?”

    酒肆伙计已经在卸下来的麻包上看见了“屹县刘记”的字样,知道自己的话早就被人看穿了,却依旧嬉皮笑脸地陪在袁澜旁边,听他问,就说:“上京的大客商确实没见过两回,不过泉州的卅五行却是见过几回,他们中间有高鼻子蓝眼珠卷毛头发的波斯胡子,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波斯胡在上京也是常见的,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卅五行的人?”

    “听他们说话呀。从上京过来的胡子能说汉话的都带着上京腔,虽然字咬不圆泛,上京的腔调却是不会变的。那些泉州胡子即便说咱们中原话,也带着江南人那种软塌塌的劲,三个音就有两个转弯,不留神根本就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上回一个泉州胡子要喝水,我爹去灶房给他夹了块煤……”

    听到这里,袁澜一口茶全喷在自己的直衫上,笑得勾腰控背喘不上气,一根手指对着酒肆伙计只是乱点,就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随从在旁边替他锤打后背,自己也是笑得吭吭哧哧肩膀乱耸。

    那伙计却没事人一样继续比画着譬说故事:“那胡子就张了嘴,一只手指着自己的嘴,还说‘水,水’。要不是我拦得快,我爹怕是要把煤塞他嘴里……”

    袁澜已经笑得直跌脚,随从也捂着肚子蹲到地上,哎哟哎哟地直嗔唤。好不容易止住笑,他从身边取了纱帕擦眼泪,又揉着眼睛问:“还有什么有趣的事?都说来听听,好听了还有赏钱。”

    伙计涎着脸笑道:“有是有,就怕是客人早就听过了。”

    “你说来听听。听过的也无妨再听一回……”袁澜下巴朝伙计一摆,随从立刻从怀里掏了串铜钱,哐啷一声扔在桌上。

    伙计望了望那串钱,怕有百十文上下,咕嘟咽了口唾沫,说:“客人是打燕山卫过来的吧?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燕山卫那个张大和尚?”他一说,袁澜就来了兴趣,把玉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说来听听。”他只听说过“商大和尚”,这“张大和尚”的故事确实还没听说过。“要说得好,还有赏。”说着话转头远远地瞄了一眼树荫下商成忙碌的背影,要不要把大和尚请过来一起听呢?这个念头在他心头一闪而过,马上就被他下意识地否定了。再怎么说,一个驮夫也没资格和他坐在一张桌边一一即便这驮夫在半年前还是个大和尚……

    伙计也没卖关子,马上把自己刚刚听说不久的故事画蛇添足地讲了一遍:“……就这样,张大和尚赤手空拳生生扼死了两只恶狼,又剖开狼的肚子,把被狼吃掉的父女俩解救出来。”又评价道,“这两父女俩平时都是虔诚向佛的善男善女,不然的话,他们也不会遇见大和尚……”见袁澜和他的随从都有些意态阑珊的模样,急忙说,“客人您要知道,这可是真人真事,是今年才发生在燕山卫的真事。一一小子这故事里要是敢有半句不实的地方,你尽可以拆了我家这酒肆!我那舅子上月才从燕州回来,刚刚在燕州伏虎寺见过张大和尚。好家伙!听我那舅子说,张大和尚肥肥胖胖一个人,白净脸,随时都笑眯眯的和善模样,象极了庙里的弥勒佛。人家都说,他原本就是弥勒佛托世转生……”

    肥肥胖胖的白净脸?袁澜又是哈哈大笑:“好,好故事!你说得更好!白脸肥胖子?哈哈……再赏他一串钱!……哈哈哈……听了那么多回,就数你说得最好!”随从也捂着嘴咕咕直乐。

    全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化身弥勒佛转世的商成,这个时候正和同伴们在一起忙碌。八十多匹驮马背负着大大小小接近三百个麻包箱子,把这些东西都卸下来再集中在一起,就能把所有人累出几身汗。况且他们这几天都没吃过一顿饱饭,全靠着一口气硬撑着,眼下看着酒肆灶房后飘飘荡荡的炊烟,闻着越来越浓郁的麦饼蒸馍香味,耳边听着锅铲在铁锅里叮咣磕碰哗哗乱响,一个个都馋得直吞口水。商成更是饥饿难耐。他个子高大,饭量自然也比别人大,可这五天里顿顿都和旁人一样,只能分到半块比他巴掌还小点的麦饼充饥,刚刚一连卸了十几车货,早就饿出了几身虚汗,连脚步都变得轻浮起来,走路时两条腿软绵绵地就象踩在一团棉花上。

    好在赵石头觑他脸色觉察出几分不对,管事再给商成分派事情时,就把大部分重活都揽了过去,商成过意不去想搭把手时,他还特意让商成多休息休息。

    忙过一回,灶房里各种各样的饼馍汤粥肉菜酒水陆陆续续地被酒肆伙计搬了出来。驮队人多,又有几个客商,客商们都都带着一两个随从,蔑棚下的桌子立时就显得不够用。好在驮夫们都是下苦人出身,没那么多穷讲究,连商成在内所有驮夫都是一手抓几个饼馍一手端碗热汤,蹲在棚边树下吃喝得不亦乐乎。肉汤上糊着一层看着就教人眼馋的热油,还撒着几颗葱花,绿盈盈的葱花浮在油汪汪的汤面上,看着就让人欢喜;白生生的半指厚肥肉片子随捞随有,咬一口热油流得满嘴都是,再嚼一口饼馍,那滋味就是给个神仙也不愿意去做。酒也有,蔑棚边的木桌上摆着三个木桶,桶里就是浊黄的果酒。桶边就散乱摆着几个空碗,谁想喝谁就可以过去喝,拿了碗朝桶里舀一碗,守着桶喝也行,端到旁边去一口馍一口汤再一口酒也可以。不过除了三五个馋酒的家伙端着酒碗到旁边去过酒瘾,大部分驮夫都只是饮个一碗半碗杀杀酒虫一一这里只是打个尖,下午还要行远路,耽搁了驮队的行程,就意味着要被货栈扣工钱!这可是谁都不愿意做的事!再说,大家兜里都揣着客商发下来的赏钱,等到了渠州城缴了活,那还不是想怎么喝就怎么喝?那时候别说喝碗酒,就是上寮寨找个女人睡,也没有人会来理会……

    商成也没喝酒,只是闷着头喝肉汤吃饼。山娃子和赵石头倒是找到了相通地方,找伙计要了两个大海碗,让灶房给弄了一碗腌咸菜一碗肉片炒青菜,在树下你一碗我一碗地喝得起劲。依赵石头的说法,这种水一样的自酿酒,这种拳头都不顶的小碗,就是喝上十碗二十碗也不见得能教人晃一晃。对他的这套说辞,商成保留自己的意见。酒肆卖给驮夫们的确实是口味极淡的自酿酒,可那盛酒的碗怎么说都比干精瘦巴的赵石头的拳头要大几号吧?连山娃子的拳头都比不了那碗的个儿,自己的拳头……当然自己的拳头确实比那碗要大一号。

    就在他把自己的拳头捏起来和手里的碗反复比较时,耳边却突然传来两声鼓声,抬起头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酒肆外已经拴了一头驴,一个穿青色罗长裙淡绿细纱长裤的女子已经俏生生地站在蔑席下,一手三根手指拈着个细细的鼓槌,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夹着两个黄澄澄亮晶晶的金属片,正在那里摆弄着支鼓的三根木棍搭起的木架子。

    嘣嘣嘣……当当当……

    摆布好小鼓,那女子先盈盈蹲身给几位有份坐在桌边喝酒吃饭的客商见了个礼,才问道:“几位客人想听个什么曲子?”这女子嗓音细柔婉转中带着一丝铿锵,就象一潭碧水中有一圈涟漪荡漾,听着就让人浑身舒服。这群客商跟着驮队在路上折腾了十来天,即使是袁澜这样的壮年人,也早就累得全身上下无一块骨头不痛没一块肉不酸胀,眼下听了这女子莺莺燕燕地一声话,又被那女子低眉浅笑地扫一眼,个个都宛如三伏天里喝下了一碗团着冰块的杨梅汤,让人从五脏六腑一直凉爽到周身毛孔。

    这几张桌上地位最尊贵的自然就是袁大客商,可论年纪,驮队大管事却是最年长,所以两个人推让几番,大管事推却不掉,又不知道这座位上的人谁好什么谁忌讳什么,就对那女子说:“你把拿手的曲子唱一首来听听。”

    “最善《鹊桥会》。”

    “就听它。”大管事说道。说完低都端了酒碗正要邀众人同饮,却觉得有人在桌下拽自己,不动声色又改口说,“不过,《鹊桥会》是几十年唱下来的老曲子了,听都听熟了。有没有什么新曲?”说着话他搭眼溜了桌边众人一眼,全看大家原本无可无不可的神色都有了些起色。

    “新曲就只有《张和尚赤手搏恶狼》。这是最近才从燕山那边传过来的新曲子,不知道客人听过没听过。据传奴家曲子的师傅说,这曲子里说的故事是燕山卫的真人真事。”

    大管事还没说话,袁澜已经带头鼓起掌来:“好!好!就听这个,就听这个《张和尚赤手搏恶狼》!”其余客商只听过《商和尚赤手搏恶狼》,有些还听过不止一个版本,眼见得唱本的原型就在酒肆外裹在一群驮夫里,更是连起哄带说笑,纷纷说道:“就该唱这个曲!唱得好有赏钱!”

    袁澜却没让女子马上就唱,只问道:“教你曲子的师傅,是不是还告诉你,这个张和尚是个白圆脸的肥胖子,是弥勒佛转世?”说着乜了酒肆伙计一眼。那伙计缩着脖子就躲进了灶房。

    唱曲女子惊讶一声:“呀!原来客人是听过这曲子的?传曲师傅当时也是这样说的。奴家原本不信,可奴家的表哥前月去燕州,在燕州伏虎寺里见过张大和尚登坛**,他看得真真切切,张大和尚确实是个白净脸大肥胖子,一脸的慈祥笑容,就和庙里的弥勒菩萨一模一样。”

    袁大客商方才已经听说过这故事,只是“酒肆伙计的小舅子”变成了“唱曲女子的表哥”,其余客商还有他们的随从连带驮夫都张大了嘴听那女子清清脆脆地说故事,当听说“张大和尚”是个白净脸胖子之后,先是齐刷刷把目光转向高大壮实的商成,又齐刷刷望向那女子,然后便是哄堂大笑。一个年轻客商一面笑一面从怀里掏出一锭三两朝上的银饼子,拍在桌子叫道:“好!我就爱听大胖子的曲子!唱!不管唱得好坏,这银子都是你的!”

    时价三两银子能兑到七千多钱,平常时节这唱曲女子即使是唱上三五个月,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收入,已经是喜笑颜开。她见客人这样大手笔,急忙蹲身朝那年轻客人又单独作个礼,起来清清嗓子,把细鼓槌在鼓沿上一敲,啪一声响,周围哄笑的人群就渐渐安静下来。

    鼓槌啪啪啪连敲三下,又一下敲在鼓面上一一嘣!紧接着当当当当……铁片连响十二声,瞬时鼓止铛停一一

    “呀一一”

    一声撕帛裂锦般的尖利嗓音陡然间直窜云霄,刹那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得一窒,只觉得眼前似乎一黯,浮云苍水青山绿树都在这一声叱咤中化作了扭曲迷梦。

    这一声“开场提音”是天下间所有“唱书”必有的序幕,可提音如此清亮高拔却让所有观众无不侧目,即便是袁澜这样自诩见多识广的人,也不禁心生赞叹……

    别人都听得如醉如痴,惟独商成却一个字也听不明白,除了偶尔的过门几声感慨略略明白,其他的辞句都是两眼一抹黑,除了懵懂只有懵懂。偏偏这曲子还长,唱曲女子手里攥着鼓缒夹着铁铛,忽一时站在小鼓左攒眉拧目,忽一时站在小鼓右神色慌张,再一时又立在小鼓后神态安详,嘴里吐字忽慢忽快忽紧忽弛,间或鼓声密如雨打芭蕉,倏然又铛声细密几不可分辨。桌边众人连带挤到棚下的驮夫都是一副心驰神往的陶醉神态,随着鼓点快慢,各人脸上神情也是一时狰狞一时紧张……

    “……哟一一嗬!”

    好不容易才等到女子唱完一曲,这声“煞尾”却是平淡安详,绝不拖泥带水。

    那个最先掏银钱的年轻客商闭目回味良久,半晌才说道:“天籁也不过如此。”

    袁澜用手帕抹着额头鼻翼的汗水,摇着头说道:“往年我也曾在上京听过油娘子的唱书,以为那就是天下唱书极至,今天才知道,油娘子不患无伴呀!……你这女子的唱书堪比油娘子!”说着在怀里掏摸几下,半天才取了个玉诀出来,握在手里抚摩两下,似乎又有些舍不得,终于一狠心把玉诀搁在桌上推出去。“这玉诀就送你!”

第一章(24)张家少爷

    驮队在酒肆歇过晌午,差不多在末时将尽才重新上路。无论是驮夫还是客商,对管事的这个决定都有些微词,因为这正是一天中最火热的时候,悬在头顶的毒日头,让人们的喘气呼吸里都带着炽热的气息。可管事也振振有辞,从这里到渠州城还有四十里地,其中一半还是山路,要是现在不动身,只怕到不了渠州城外,天就该黑了……

    事实证明管事的话很有道理,不到二十里的山路,驮队足足走了两个时辰也没走完,直到日头略显西斜天色已然是酉时时分,单行行进前后首尾拉出里许地的驮队才堪堪走出山进到平地。离山脚不远就是一漫河湾。因是夏天,雨量充沛,浑浊的河水早就漫过了河床,湍急的水流卷起一个又一个浪头,把河边一块卧岩撞得空空直响。离河不远处就是一大片杂木林,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其间还夹着几棵东倒西歪的老杏树,大概是因为这一带少有人光顾的缘故,繁盛的枝叶间黄灿灿的杏果又大又鲜亮,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山风一吹,一股鲜甜绵软的气息登时扑面而来,让人禁不住口舌生津馋涎欲滴。驮夫们一个个望着杏果大吞口水,都拿眼睛盯着大管事。大管事也走得一身是汗,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把脸,把手一挥大度地说:“就在这里歇片刻。”听他这样说,驮夫们都欢呼一声,几个不老成的年轻后生已经丢了手里的缰绳直奔那几颗杏树而去。大管事嘴里笑骂了一句,再吩咐道,“驮架不下,抓紧时间饮马喂食……”说着话就指派两个小伙计到前面去探路。

    说话间副管事也赶上来,看着河畔边树林里乱作一团,脸上就带着几分不豫。他也不好当场发作,只是沉着脸走到大管事身边,低了声音说:“……不能在这里歇,得赶紧走。前面十里地就到岳沟。过了岳沟,随便哪里歇脚都行。”

    大管事咧咧嘴不置可否。这时,一个灵醒的小伙计手里用干净的白布兜了一捧杏送过来。杏果已经在溪水里洗过,饱满圆实的金黄色果实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大管事抓了一个放嘴里咬了一口,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道,“我知道你担心甚——不就是怕山里的土匪吗?放心,我已经派人去前面探路了,出不了纰漏。再说,咱们这几天山道走下来,半个土匪的影子也没看见,看来这山里的土匪是被官军剿光了……”

    “官军哪回剿匪不是说剿光了,可哪一回又真把土匪剿光过?闯过天死了,可他手底下的人难保没几个漏网的,要是……”

    大管事扑地把杏核吐出去,笑着打断了副管事的话:“当然不会剿光,也肯定有漏网的,可几个漏网的小蟊贼能掀起什么大风浪?咱们也有二三十号人,要真有不长眼睛的蟊贼敢来,咱们就来一个拿一个,通通绑起来送到官府去!嘿,一个土匪还能换五百文的赏钱哩!”就在小伙计手里抓了把杏果塞副管事手里,说道,“你也尝尝,这杏是熟透了的,一点都不涩口。”说罢便自顾自地朝树林边那块特意给他留出来的荫凉地坐下。

    副管事把杏又都丢给那小伙计,急急忙忙地跟过来继续劝说:“这里歇不得!两面都是山,还有一条河,要是在这里被土匪围上,连个报信的人都跑不出去!要歇也得走到岳沟……”

    大管事哂笑着也不理会他,靠着树嚼着杏,瞥了眼睛看那个年轻客商和唱书女子搭讪说话。看唱书女子的装束打扮,显然是个漂泊在外的老手,举手抬足之间眼神流转,一颦一笑中媚态毕露,那个年轻客商早已是眼神痴迷神情陶醉。即便是常年出门在外的大管事,看着那女子的风骚模样,也不禁咕地吞了口唾沫。

    “……咱们这一趟已经走了十来天,眼看着就要到地方,要是一不留神出点闪失,岂不是白受了这场罪?”副管事还在苦口婆心地絮叨,希冀大管事能改主意。“虽说这里离渠州不过二十里地,到岳沟才十里地不到,可我心里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毛毛躁躁地静不下来。说到底,这里毕竟不是太平地界。不错,闯过天是被官军剿了,可你也知道,这一带又不单单是闯过天这一股土匪。除了他,周围大大小小的绿林还有好几拨,虽然说都不成什么气候,按理说没也动咱们的胆量,可保不住有人狗急跳墙咬咱们一口;即便咱们仰仗着人多能跨过这道坎,人和货能不能两全就很难说。再说,这条道上没了闯过天也不见得就是好事——原本有闯过天镇着,别处的土匪不敢越界过来寻事,可现在的情势就难说了,凉风口的周三瞎子还有渠州这边活人张的寨子就在左近,只怕他们不会眼睁睁看着这块油水又不动手……”

    一席话说得大管事额头上已经浮现一个深深的川字。他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早就没了滋味的杏肉,眯缝着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半个杏果,良久才哑着嗓子说道:“你说得对!是我把事情想差了!”劈手扔掉半拉杏,一骨碌爬起来就招呼伙计驮夫赶紧收拾出发。

    忙乱一阵,驮队重新聚齐,副管事粗略地清点了一番人数牲口,只有那两个刚刚被派去前面探路的小伙计还没回来。副管事也没太把这当回事。他想,反正驮队已经朝前赶路了,两下里总能在半道上遇见,不需要特意让人去招呼他们;而且有人在前面探路更好,要是真有点风吹草动的事情,驮队也能有个准备。就在他跑到队伍前准备告诉大管事一切妥当可以上路时,就看见前面山岗上有人影晃动。

    土匪?

    副管事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候不少人也都看见那群人。有些眼尖的家伙还看见那伙来历不明的人当中不仅有三个骑马的,而且人人手里都提着家伙。驮队立时安静下来。无论驮夫还是客商,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一个个都屏声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拨人。有人已经揭了驮架上的油布,手也搭在刀枪上,眼光紧张地在大管事和那群家伙之间来回逡巡——只要大管事打个手势发个号令,他们就准备先下手为强。

    那伙人显然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没有准备,刚刚在山岗上冒出头就停下来,慌乱了一阵,随即在岗上抱成一团,警惕地注视着商队的举动。过了半天,一个短褐的家伙手里提着把铁刀扑扑腾腾地跑过来,一番短暂的询问交谈,听说这是燕山刘记货栈的驮队,又踢趿着快掉底的破布鞋跑回去。不多时,只看见山冈上三个骑在马上的人凑在一起大概商量了几句,就看见最先一人扬了马鞭朝商队虚指着笑着说了两句话,另外两个人就都露出了笑容,各自摇头苦笑催促坐骑下山冈。

    不是土匪,是渠州老王集的张家大少爷进山打猎!这条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支驮队。原本紧张得手心冒汗的驮夫客商们立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然后乱糟糟地把驮马撵到路边,给这群进山打猎的人让出道来。当然也有人多了个心眼,虽然把道路让出来,却没有把手里的兵器撂下,依旧攥着刀枪站在道边,小心翼翼地盯着这拨兀然冒出来的家伙。

    张家少爷和他的伴当随从倒没把商队当回事,除了走近时用好奇的目光把大管事略略打量一回,就再没把驮夫客商们放在眼里,骑在马上只是和两个同伴说笑:

    “……李秀才是个没脾气的人,当面被老岳父这样指着和尚骂秃驴,竟然还没恼,过了一天他又去老岳父家,”说着已经在马背上笑得东倒西歪,半晌才嘘着气说道,“你们猜,他那天再去,他老岳父和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老岳父说,说……”张家少爷已经是笑得俩眼眯成一条缝,一连说了三四个“说”字,却总是说不出那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说了什么。别说他的两个同伴被他这上不着天下不靠地的半截故事闹得一脸着急,连听他说笑话的驮夫都替他着急,满心想知道李秀才的岳父到底说了什么话,可直到张家少爷一群人走出了一箭多地,还是只能看见张家少爷抱着马脖子笑得两个肩膀乱耸……

    那伙人走出没多远,脚步马蹄卷起的尘土还没散尽,就又忽忽啦啦地转回来。就听张家少爷在马背上高声叫道:“请问那女子,是不是吟‘唱书’的九娘子?”

    听他这样大声问询,那个从山里小酒肆开始就和驮队里年轻客商夹缠不清的卖唱女子先是一楞,皱着眉头思忖一下,便笑吟吟地站到道边,伸手压压鬓角,手指间拈着两片铁碰了个叮当响,脸上笑颜如花,娉娉婷婷施了个礼,直起身子才娇娇娆娆地问道:“奴家就是九娘子,不敢劳烦公子称呼。敢问公子是哪一位?”

    说话间那公子哥已经来到近处,勒住缰绳翻身下马,随手把缰绳抛给急惶惶赶上来的随从,就立在当处拱手给九娘子略略作了个躬,说:“九娘子当然不知道小可,然而小可却是仰慕九娘子久了。记得上月在州城曾经听九娘子吟过一曲《博浪沙》,当时就极倾慕九娘子的才艺,思量着怎么寻个法子拜谒。可惜先有旁的事情耽搁,后来得了空闲,九娘子又早已经离了州府,机缘巧合,竟悭吝不能一见。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碰见,总算随了我的心愿。”说着又施一礼。

    站道路两边的驮夫大都是庄户人,张家少爷这番半文不白的话听在耳朵里,自然是懵懵懂懂不清不楚,虽然说瞧着张家少爷和卖唱女子的模样倒象是有些内情,可这时候大家满心想着的是赶到渠州城好领那几百文赏钱,更是对这些酸文醋语毫不在意,都站在路旁眼巴巴地等着管事的发话好赶路。几个客商却都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事情没见过,眼见得张家少爷这番装模作样的作戏,就知道这张家少爷早就有心要勾搭这唱曲的女伎,偏偏当时没能如愿,好不容易今天在这里遇见了,谁料想九娘子旁边又跟着个年轻客商,于是只好来了这么一出文戏,于是就都来了兴致,原本还站在驮夫们背后,现在都挤到了前面好看戏。还有两个客商也读过几天书,见那公子哥身材粗夯壮硕,四方脸膛棱角分明油黑发亮,裹身上的对襟月白细绸长衫更是一前一后被汗水浸出两大块汗渍,鼓棱棱凸着几大块纠结的肌肉疙瘩——这所谓的公子哥儿明明就是个粗鲁俗人,却偏偏要拿捏着身段学人家扮斯文,说出来的话更是话不对题辞不搭意,都是掩口莞尔一笑。有人又把眼睛去望那个年轻客商。年轻客商脸色已经是铁青一片,只是负着手冷笑着旁观。

    那张家少爷施完礼,又回头对两个同来的伙伴说,“这就是我和你们常常提到的九娘子,一曲唱书的技艺冠绝渠州,别看嘉兴楼的苏姐儿号称艳绝州城,我看她和九娘子一比,差得不是一分半点……”

    “奴家不过是个走街卖唱的人,怕是当不得公子您如此的夸奖。”女子低了头娇声说道,“再说奴家唱的那些粗俗俚曲,怕是要污了公子的雅致。”

    这话一出口,袁澜先是一楞,一巴掌就拍在随从的肩膀上,登时笑得前仰后合,口里连声道:“好!好!……污了公子的雅致……怕是田青山也说不出这等言辞吧!哈哈,污了公子的雅致……哈哈……”随从被他一巴掌拍得抢了两步才站定,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望着张家少爷和唱曲女子呲着牙笑。

    张家少爷也是咧着大嘴呵呵直乐,连声说道:“当得当得!如何当不得!要是九娘子当不得,那还有谁能当得?”说着话张扬着手臂朝前走几步,看样子是要上来挽扶卖唱女子一把,突然朝旁边跨了一步,手一伸已经拿住袁澜随从的肩膀,顺着胳膊向下一捋,已经一手捏着那人右手腕一手扳住了那人的上臂,嘴里嘶吼一声两只手一起用力,只听得喀嚓一声响,伴着一声惨叫,随从的那只胳膊登时用一种诡异莫名的形状软塌塌地垂下来。他的两个同伴手脚也不慢,这边才动手,一个人把手里的硬弓一伸一引已经勾住一个货栈伙计的颈项,使劲把人拉扯到身边,拔出一把短刀在那伙计脖子里一抹,随即便把人放开,那伙计踉跄两步跪倒在道路中间,双手捂着不住冒血的喉咙,嘴里咯咯作响,咕哝了两声就一头栽倒在道路中间,手脚抽搐了一下就再没了动静,眼见是没了活命;另外一个同伴抽箭扣弦引弓瞄准撒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随着嗡的一声弓弦振鸣,站在队伍中一直乐呵呵看热闹的大管事应声而倒。

第一章(25)活人张

    自打知道这伙人不是匪徒,众人心里就有了几分懈怠,这拨人先头过去时对商队又不张不睬,人们的戒心便更低了,等张家少爷和卖唱女子拿着肉麻当有趣地当众表演一出“才子佳人”的老掉牙故事,更是让人原本还保有的一点警惕也被抛到了爪洼国,哪知道那公子哥一脸仰慕嘴里掉文却突然下这般毒手,一时全都惊得呆住了。面对骤然而生的巨变,在场的人丝毫没有准备,几个人当场杀人,负责整个商队安全调度的货栈大伙计丢了性命,大管事紧闭双眼横躺在地胸口插着枝颤巍巍的长箭生死不明,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驮队上下立刻慌乱起来,有的人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有人红了眼睛从驮架上抢起刀枪要拼命,还有人立在当地浑身抖抖索索……可这时匪徒已经拿着刀枪逼上来,哪里还有逃生的路?虽然驮夫中也有赵石头这样悍不畏死的人,可一来事起仓促,二来人心不齐势单力孤,被两三个土匪一围,一个照面大腿上就被刺了一抢,接着就被人在腰间划了一刀,捂着伤口就摔倒在地……

    张家少爷劈手夺过一名伙计手里的腰刀,顺手一刀就砍在那伙计肩头,嘴里吼道:“谁敢动,这就是榜样!”伸手抓过一个浑身哆嗦的客商,一刀劈下去,从胸口一直拉到肋下,那客商嚎叫一声就仰倒在地,血淋淋的嫩肉兀自突突直跳。

    “谁敢再动,这就是他的下场!”

    那客商还有口气,腿脚蹬踹痛得在地上打滚,嘴里呜呜哑哑地嘶嚎惨叫,伤口泼洒出来的鲜血把道路上的浮土浸染出好大一片暗红色……

    驮夫客商们谁见过这样的血腥暴戾的场面,客商临死时凄苍嚎叫令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吓得面如死灰,畏惧迟疑犹豫之中,又听得嗖嗖两声细响,就见跑得最快的两个驮夫一个倒在树林边,一个捂着胸口在河水中蹒跚两步,腿一软人就倒下去……再转脸又看见二三十人手里拿着家伙忽忽啦啦从山冈背后奔过来,两下里一堵立时把商队紧紧地裹在中间。一众驮夫客商登时绝了逃生的妄想,一个念头同时浮现在所有人脑海里:完了……

    张家少爷甩了甩腰刀上黏乎乎的血,看着那个还在血泊中抽搐的客商一眼,抿着嘴摇头把刀掼到地上,朝着副管事啐了一口,骂道:“造娘皮的,你们就带这样的破刀赶路?也不知道把刀磨得利亮些?”

    副管事又惊又怔又怕,两条腿筛糠一般地哆嗦,嘴角拉扯了好几下,到底也没能回上他的话。

    张家少爷也没再理会他,上前两步,扶了扶头上的远游冠,又掸了掸满是殷红血迹的细绸长衫,对着那卖唱女子又是一个长揖,说道:“渠州张四,见过青瓦寨的九娘子。”

    他的话刚刚落音,被土匪围着抱头蹲作一堆的驮夫客商里登时有人抽了口凉气。谁都没有料想到商队在山间酒肆遇见的卖唱女子,竟然也是土匪;不单是土匪,还是官府出了赏钱的大土匪——不管是谁,只要能抓住大土匪闯过天手下的四当家黄蜂赵九娘,死活毋论,一概赏钱十五缗。反倒是这个作模作样心狠手辣的渠州张四,却是谁也没多少印象。

    赵九娘还了个礼,淡淡地说道:“张寨主客气了。我现在是丧家犬一般的人,哪里还敢当寨主的礼。”

    “九娘子说的哪里话。”张四肃容说道,“闯大爷的事情我们兄弟也是才听说。”说着叹了口气,摇头道,“闯爷向来谨慎小心,竟然被雁啄了眼,上了官军的当,让人摸进大寨里应外合破了山门?偌大的一番基业呀,转眼就被官军烧作了白地,他自己也落了个身首异处……不该啊,真是不该啊。”

    赵九娘垂着头没搭话,良久才叹息一声,悠悠地说道:“既然吃了这口饭,就该知道有这一天……”

    张四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讪笑着说道:“九娘子说笑了。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直畏缩在旁边的副管事突然跳起来,指着他大叫道:“活人张!你是活人张!”

    张四转头瞥他一眼,道:“看不出你倒有些见识。不错,我就是活人张。”说着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号,自然也该知道我的规矩。”手一招把那两个挽弓的人叫来一个,问道:“情形如何?”那土匪说道:“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三个,有个伤在腰上,怕是捱不过去。”活人张眉头也没皱一下,点头说道:“送他一程。”又把驮夫客商扫一眼,“去挑十个人,让他们去陪两个好兄弟上路。那几个穿长衫的别动——都是肥羊,抓起来细细盘问清楚,找人给他们家里带信,叫他们家里拿金子来赎。”

    “还有个事,他们带的东西都是硬货,不好出手,是不是也让货栈来赎?”

    活人张哈哈一笑,指着赵九娘说道:“前头咱们得了硬货,吞下不去又舍不得吐出来,那是因为咱们没门路,现在九娘子就在这里,自然有办法给咱们办得妥妥帖帖……”

    赵九娘脸色阴晴不定地接连变了几下,才陪了笑脸小心翼翼地说道:“张四哥,这番寨子被破闯爷出事,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已经是心灰意懒的人了,也绝了再走这条路的心思。要是四哥可怜我这个死过几回的人,就请抬抬手,放我走吧……”

    活人张眯缝着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扑哧一笑,道:“走?你还能走到哪里去?我的好九娘子,这天下虽然大,可哪里能有咱们立身的地方?闯大爷虽然走了,我张四不是来了吗?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放心,有我张四吃的,就不会饿着你。”他狞笑着还想说两句狠话打消赵九娘的心思,忽然听人喊道:“四爷快来!咱们可是捕到了一个大家伙!上京‘永盛昌’的大东家也在这里!”

    “真的假的?你敢日哄我,小心我把你碎割了下酒!”

    “是真的,狗日的身上还带着永盛昌的印信!”说着两个土匪已经把袁澜从人堆里揪出来。

    “印信?还永盛昌?你他娘的识字吗?”嘴里骂着,活人张也是一脸的兴奋,搓着手就走过去,别走边回头对赵九娘说,“九娘子,我的话你仔细想想,看是不是那么个理。你要留下,我把你当菩萨一般供起来……”

    两个土匪已经把袁澜从人堆里揪出来,推攘到活人张面前。活人张先接了印信审视一回,弯弯绕绕的几个字一个都不认识,随手抛给身边的小头目,又拿过一个小锦囊,解了扣带在手心里一倒,手掌上立刻多了几颗晶莹剔透的珍珠。看着毫光四射的稀罕物件,周围三四个土匪一起咕嘟咽口唾沫。活人张拈了颗珠子,眯缝着眼睛对着阳光比划一回,巴咂着嘴把珍珠又都收到锦囊里,望怀里一揣,就把袁澜上下打量一番,问道:“永盛昌的大东家?”

    袁澜这时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气来。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有些经历,面对穷凶极恶的土匪头子,还算沉得住气,振了振胳膊让自己身体站直,才从容地说道:“我就是袁澜,永盛昌的大东家。张寨主是吧?出门千里只求财,何必行凶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今天张寨主放我们一条生路,他日张寨主有难处,袁某也不会袖手旁观。”

    “说得好!”活人张大笑道,“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不过,就怕我等兄弟真遭了难,袁大东家却远在上京平原府,这千里迢迢的,远水可是救不了近火啊。”

    袁澜笑道:“张寨主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我也有个主意——袁家虽然说世代经商,好歹也认识几个在官府中办事的熟人,不如这样,我拿一笔钱出来赠予寨主,再替大家在官府里给兄弟重新立个清白文书,然后寨主用这笔钱寻个地方买个庄子,也好安置你这些兄弟……要是寨主信不过我,我可以在这里当众立誓。”

    活人张抚着下巴还在思索,他旁边的头目已经不耐烦地说道:“立誓有个屁用!在官府给我们立个清白文书?怕是想让官府来抓人更方便一些吧!”

    袁澜把手一摊,对活人张说道:“既然张寨主的兄弟信不过我,那就算袁某没说过。我落在你们手里,也没多的话好说。我就问张寨主一件事——我落在你们手里,能不能拿钱把我赎回去……”说着话目光在一众被土匪围起来的驮夫客商中一扫,狠了心不去理会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人,问道,“我和我的两个随从,要多少钱?”

    活人张沉吟半天,才说道:“一千两黄金。”

    “好,就一千两黄金。”袁澜连价也没还便截口说道,“只是一千两黄金不是小数目,即便有我的亲笔书信,我家里也未必肯相信;况且一千两黄金一时间也凑不齐,要是换作银锭或者铜钱,这么一大笔钱又怕路上有闪失……”他略一思索,就指了自己一个随从说,“可以让他拿着我的书信和印信去临近几个大点的州府,先从各家与永盛昌有来往的商号里挪借。”

    活人张冷笑道:“还以为袁大东家经营那么大的生意,说话做事都该爽快,原来不过如此。我这些兄弟都不识字,你书信里露了风声怎么办?你只管写书信,我找兄弟去送,信不信由得他们,他们要不把你当回事,我自然不会留着两张吃闲饭的嘴。”左右看看,就把商队副管事喊过来,“有纸笔没有?袁大东家要写书信。快去找来!”又对袁澜说,“你尽管把这里的事都写上,告诉他们,不单只你被我绑了,还有这些人,每个人都要拿钱来赎。还有!六十天里看不见钱,就不用来了。”抬起头,就看见除过几个看守着驮夫客商的手下,其他人都还满脸红光地在驮架间翻腾,个个腰间都是塞得鼓鼓囊囊,立时破口大骂,“造你娘的,还不赶紧拾掇东西走?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快点收拾!”

    活人张吼了这一声,就有匪徒犹犹豫豫地过来撵驮夫去牵马,也有人走两步,回头一见别人还在翻腾,就又倒回去继续寻私财。这一下连过来办正事的人也扔下驮夫马匹不管不顾。活人张喊了几声,也没几个人听,三当家挥着马鞭抽得啪啪响,也没人拿他真当回事。活人张一脚踢开了一个挡路的驮夫,嘴里骂骂咧咧,迈开步子就准备过去教训这些混帐。

    他刚刚跨出两步就听见有人喊:“大头领小心!”糟糕!脑子里将将闪过这个念头,他就急忙朝旁边一蹿,右腿忽地向后一蹬——这一招虎摆尾救过他好几次命,再了得的英雄汉也得先让过他这一脚,要不然就是骨断筋折,可这百试不爽的救命绝技偏偏今天落了空,腿还没撩起来使上劲,他就觉得脖子一紧,一条胳膊已经箍住了他的颈项。他两手扳住那胳膊一用力,满心以为那人拿不住自己,谁知道那条胳膊只是略微松了一些,随即又箍得更紧,反倒是他自己一口气没喘上来,登时就觉得胸膛里空空荡荡,脸皮胀得发木发麻,似乎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到头上,连眼神都有些模糊。恍惚中他就瞥见山寨二当家舞着刀花从一旁扑上来,蓬蓬当啷几声响,又满脸是血地被人扔出去;两个心腹提着刀要过来帮忙,才迈步就被三四个不要命的驮夫挡住,被几双手连拖带拽地摁倒在地。不过也幸好有这一通忙乱,不远处三当家已经张弓搭箭对准擒住自己的人;弟兄们也都从最初的惊愕中醒过神,丢下手里的物件把这里围成一个圈,只是怕伤了自己的性命,不敢逼得太紧,只是把着刀枪徐徐拥上来。

    “放开我们大当家!”

    那人倒是听话,三当家话音未落那条胳膊就松了劲,几乎快被憋得断气的活人张刚想挣开,就感到一股凉气抵着自己的下颌轻轻一拉,瞬间那股冰凉的气息就从颈项处浸进来,从头顶一直弥漫到全身,然后便听得背后那人说道:“你敢再动一动?”

第一章(26)活人张的下场

    拿住活人张的人就是商成。

    货栈大伙计挣扎着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他就觉得全身的血象被人抽干了一般,浑身冰凉得如同赤身露体卧在冰原上,无边无际的寒冷就象刀子一样从他的头顶、从他的胸膛、从他的四肢和躯干往肉里钻,朝骨头里钻。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脚,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他好象喊过什么。他又好象什么也没喊过,因为他的嗓子眼里似乎堵着一种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东西,把他一切的呐喊和呼号都挡了回去,这些悲伤痛苦畏惧惶恐的情绪郁结在他心里,奔涌着碰撞着纠缠着撕打着,令他的胸膛就象要炸开了一般……他似乎起过逃跑的念头,可他的两条腿就象灌了铅一般沉重,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挣脱束缚。隐隐约约中他还听到赵石头一边挥着刀迎着土匪冲过去,一边还朝他喊过什么,然后他就似乎看见赵石头被土匪们打倒在地。赵石头倒下的时候,天地间刹那间就拉起了一道血红色的幕布,眼前的一切都被这幕布染成了红色,天是红的,太阳也是红的,奔走呼喊的驮夫客商是红的,凶神恶煞的土匪们也是红的。他看见了血,看见了尸首,看见了血红色的刀刃划过人的身体,脆弱的**就象一个个气球,被刀枪轻轻地一碰,就喷渐出大片大片的殷红的颜料,这些颜料把遮掩在天地间的那块幕布染得更加深沉,深沉得就象一道枷锁,紧紧地箍在他的身上,让他不能动弹不能呼吸甚至不能思考……

    我是在做梦。

    是的,我这一定是在做梦!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底里强调这一点。我只是在做梦。柳老柱、柳月儿、霍士其,他们都只是生活在自己梦里的人,是自己虚构出来的人物。商队、赵石头、山娃子,他们也是自己在梦里遇见的人;还有土匪,还有血淋淋的凶杀,这些都是自己在梦境里虚构出来的物事。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虚幻的,都是一个梦……

    他已经确信他看见的一切全是梦里的假象,而且坚信只要学校的喇叭里响起那恼人的运动员进行曲,只要在一夜的寂静过后走廊里再次充斥着喧闹声脚步声,他就会一定会从这个古怪诡异的梦里清醒过来,然后继续他千篇一律的研究生生活。他会在这所高校里拿个硕士的文凭,要是工作不理想他也许会接着读个博士,然后再找个办公室里的工作,拿份固定的薪水,找个称心的女子结婚。毫无疑问,他会有个孩子,而且他还会在生活中遇上很多教人烦恼的事情,而且他也会在这些烦恼中一天一天地衰老,直到他带着深深的满足和深沉的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知道自己迷失在这种浑浑噩噩的状况到底有多少时间,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他的身边还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他连自己到底身处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直到有人一脚踢在他身上,才总算把他从昏昏然然中唤醒。

    遇见了土匪!他立刻清醒地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刹那间血就涌上他的脸。即便没有镜子,他也知道现在自己的面颊通红。对土匪暴行的憎恶和愤怒,对自己软弱的羞愧和责骂,还有对同伴的愧疚和悲伤,让他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沸腾的血液在他的胸膛里激荡奔腾,就象一头暴怒的狮子在封闭的牢笼里横冲直撞,张牙舞爪地寻找着宣泄愤怒的出口。这让他难以呼吸,令他的手脚不受控制地痉挛抽搐,使他迫不及待地要寻找点什么东西来破坏……他已经顾不上这种冒失的举动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造你娘的!赶紧收拾!”那个踢他一脚的人瞟都没瞟没他一眼,只顾着朝人嚷嚷,“谁他娘地再把东西朝怀里揣,我就碎割他来下酒!”

    扑上去的那一刻商成就没想太多的事情。随便了!都无所谓!哪怕下一时刻他被土匪们乱刀砍死,他也要拖着这个匪徒垫背!他甚至都没留意别人在做什么,扑过去就锁住了那个家伙的咽喉,然后一拳把旁边一个冲上来妄图解救同伴的土匪捣了个满脸开花,顺势拖着那家伙的手腕一拽一抖就把他手里的铁刀打下来,再一脚踹在那家伙的胸膛上——他能感觉到这一脚至少踹断了那家伙几根肋骨,那家伙摔出去就再没爬起来,鼻子嘴里都在淌血……

    他抓起那家伙丢下的腰刀抵在被自己抓住的土匪脖子上。虽然刀身上还有铁锈,刃口也不见得如何锋利,不过这样更好——钝刀子割肉才疼!也就是在他横了心准备把这个土匪送去见阎王时,他听到有个家伙在嚷嚷:

    “放开我们大当家!”

    大当家?大当家是个什么东西?商成楞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抓了个大家伙。可尽自抓住了土匪们的大头子,可下一步该怎么办?放人当然不可能,可不放又能怎么样?十多步外的土匪头目把弓张得满满的,菱形箭头端端指着自己,他能清楚地看见土匪隐在箭杆后的那只眼睛里闪烁的暴戾凶光——这么近的距离,他有什么法子能躲过去?……一瞬间他脑海里就转了好几般念头,可没一个办法能派上用场。他心里忽然发了狠!躲不过就躲不过,大不了一拍两散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他觉得旁边上来几个人,眼角余光一扫,却是山娃子和几个驮夫,手里拿着带血的刀枪兵器,默不作声地簇拥在他周围。

    看商成身边的人越聚越多,连几个受伤的人也互相搀扶着被裹进人堆,土匪们不禁有些犹豫,脚下也迟缓下来,顶在前面的已经停了脚步,都拿目光瞅自己的三当家。

    三当家也看出来这趟“生意”到此已经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眼珠子转了两下,大声喊道:“放开我们大当家!”他的语气已经不象刚才那样强硬,停一停又嚷道,“只要你们放了我们大当家,今天的事情就当没发生过,从此后咱们就各走各道!”

    商成胳膊一使劲,立刻把活人张拽得两脚离地;刀刃在土匪头子已经颈项上稍微一紧,顿时拉出一条不长不短的血口子,暗红的鲜血就象条蚯蚓般贴着刃锋蜿蜒流淌,冷笑道:“说得好听!先叫你的人都放下刀枪兵器,退开二十步!”

    三当家擎着弓箭,涨红了脸不说话,两只眼睛就象灌了血一般通红,死死地盯着商成。也有两个土匪听了商成的喊话,向后退了两步,可看见别人都站在原地没动弹,也收住脚步。

    “我再说一遍:放下刀枪兵器,退后二十步。”

    三当家吸了口气说道:“你放人我们就走!……我是老鸹山寨子的三当家铁头猴子林老六,说话向来是一口唾沫一个坑,我说放你们走就一定放你们走,说今天的事……”

    商成没等他说完,右手提着刀贴着活人张的脖子一挥,土匪头子的一只耳朵立刻和身体分了家,在活人张肩膀上翻滚了两转,才吧嗒一声细响摔在地上,荡起了一圈薄薄的尘土。几缕断发也晃晃悠悠地跟着飘下来。铁头猴子林老四的后半句话立刻就被堵进了嗓子眼。土匪们这时候才意识到今天的事情麻烦了。虽然说他们个个都是干的刀头上舔血的勾当,杀起人来眼也不眨,可平时抢劫的客商听他们报上名号就吓得软作一摊泥,即使偶尔遇见两个敢拼命的也是被他们一拥而上乱刀砍死,可从来就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自己的大当家当场被人割了耳朵削了颜面,这仇结得比当场一刀杀了他还要深;再看对面的人一个个都是一副咬牙切齿跃跃欲试的模样,禁不住人人嘴里发苦——看情形这事已经不可能善了……

    活人张倒也硬气,掉了只耳朵也没吭一声,紫胀着面孔使劲攀着商成的胳膊,两只脚尖在地上乱点,断断续续地叫嚷道:“砍得好!砍得好!有本事……有本事你就再砍一只……砍一只试试……”

    商成一言不发,反手就把他另外一只耳朵割下来,沉了声气说:“放下刀枪兵器,通通退后二十步。”

    披头散发的活人张如今浑身上下的衣衫全是斑斑血迹,既有别人的血也有自己的血,早就成了一个血人,伤口更是疼得他手脚乱扑腾,嘴里却不服输,一个劲地叫嚷:“老三,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给我报仇!把他碎尸万段,剜了心肝来祭我!……杀了他啊!”

    铁头猴子林老四脸色阴晴不定,犹疑了半天,突然一咬牙,原本略略下垂的弓陡然间抬起——

    商成一直全神贯注地注视着林老四的动作,看他肩膀一动就知道要糟,头一偏箍着活人张的胳膊用力把人一拽,想把他来挡那支箭,终归是慢了一步,就觉得象有柄大锤在自己肩膀一撞,顿时整条胳膊都使不上力气,再也束缚不住活人张……他只来得及把刀在活人张颈项上一抹,也顾不得活人张的死活,大喊一声:“动手!”山娃子已经蹿出去,抢上两步扬起手臂用力一挥,手里的木杆铁头枪脱手就朝林老四飞去。

    林老四射了那一箭也是大喊:“兄弟上!杀了这帮人,所有财物大伙平分,我和大当家二当家分文不取!谁救回……”喊到这里话音嘎然而止,一柄长枪从他左胸透胸而入,血淋淋的枪尖在背后肩胛下露出拇指长一截,哼也没哼一声就摊了两手跪倒在地。

    大当家活人张落在商队手里,三当家林老四当场丧命,还有一位二当家生死不知,至此渠州老鸹寨的土匪已经成了一帮没人号令的乌合之众。土匪们看着驮夫伙计还有客商个个红着眼睛舞着刀枪扑上来,人人面色如土两腿颤栗,勉强抵挡了两下,瞬间被人枪戳刀劈砍倒五六个,突然有人发声喊“快跑”,一个个丢了刀枪掉头就跑。这时山娃子已经抢到了林老四的弓,又寻到了林老四的箭囊,立在当地弯弓搭箭,哪个土匪敢掉头反抗兜头就是一箭,转眼已经射翻了三四个人。这一下土匪们更是吓得四散逃命,哪里还有人记得自己的人数其实比商队多了一倍不止?个个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有两个土匪更是慌不择路狗急跳墙,一头扎进河里,转眼就被湍急的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虽然从来没遭遇过这般阵仗,可看着同伴把土匪撵得乱蹿,商成也知道这一番是赢了。这时候他才发现冷汗已经把褂子浸得透湿,两条腿软绵绵地根本撑不住身体,心脏也跳得哔哔嘣嘣犹如打雷,头脑一阵晕眩,人就想望地上倒。他撇了手里的刀,顺势坐在地上,头支在蜷起的两条腿之间,紧闭了眼睛只是大口喘着粗气,过了好半天,才总算让那席卷全身一阵紧似一阵的战栗平复下来。收了怯意抬头再看时,追剿土匪的同伴也差不多都转了回来,几个货栈伙计拿着红伤药和白步,在给几个伤号包扎;一二十个没跑掉的土匪都被缚了双手,一脸认命的呆滞神情蹲在道路边。

    看他仰了脸四下张望,山娃子手里拿着那把缴来的弓一拐一瘸地走过来,笑嘻嘻地问道:“肩膀上的伤没事吧?”

    商成这才记起自己被土匪射了一箭。扭脸看时,不知道几时伤口处已经被人裹上了。不远处一个小伙计转头说道:“他的伤没事。箭上没喂药,入肉也不深,将养几天就好。”嘴里说话,手上却没停,哧啦一声已经扯开了躺地上那个驮夫的血乎乎的裤腿,露出一条巴掌长的伤口,伤口处肉就象婴儿的嘴一样红殷殷地翻着……

    商成呆着脸默然半晌,问道:“石头怎么样?”

    山娃子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个装酒的葫芦,仰头灌了好几口,才抹着嘴说道:“挨了六七下……”

    商成的心顿时沉下去。

    “不过没大事。那家伙贼精贼精的,看着浑身上下都是血,其实都没伤在要紧地方。就**上那刀戳得深,怕是要趴十天半个月。”说着就嘿嘿直乐,又喝两口酒,把葫芦塞给商成。商成本不想喝酒,不过嗓子眼里渴得直冒烟,就伸手接过来。他这才发现自己两只手全是黏糊糊的血,胳膊上身上也到处都是黑红的血迹,就在地上拽了把草胡乱抹了抹手,仰脸也灌了几口酒。家酿的果酒几乎没几分酒味,不过那酸酸甜甜的滋味正好解渴。

    喝光半葫芦酒,追出去最远的袁澜带着随从和那个年轻客商也回来了,不仅带回来三颗人头,还抓回来两个土匪。他们还带回来一个消息,最初被大管事派去探路的两个小伙计都被土匪算计了,尸首还在前面。

    副管事和胸口中箭却保住了性命的大管事计议一番,马上派出两个伙计骑着缴获来的快马去渠州城,一路向刘记货栈渠州分店传递消息,一路去衙门报官,让官府派人来清理现场,其余人等就地歇息。

    天刚刚擦黑,官府的人就到了。官府来的人不仅多,而且级别也高,当知道来到现场指挥查验踏勘的人是渠州知府和横张知县时,几个客商和两个管事都吓了一跳。眨眼间这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就点起了无数的火把打起了无数的灯笼。当地驻军更是出动了一营兵,点起火把沿河道两边搜索。

    清点结果很快就出来了。这一场和土匪的狭路相逢,商队当场格毙横行渠州燕山两地数年的恶匪活人张和另外两个老鸹寨的大头目,被杀死活捉的匪徒共计三十七人,而商队方面只死了六人,可谓是大获全胜。只可惜那个女匪赵九娘再一次逃脱。不过她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一没靠山,二来和活人张也不是一路,众人也不畏惧她来报复。

    当天深夜,横张县衙的大院里就摆出流水筵,府县两级官员还有当地驻军的军官几乎全部出席,渠州城的头面士绅也无一缺席,大家共同为刘记货栈一举剿灭活人张老鸹寨的事情举杯庆贺。知府大人还当场表示,他将把此事上奏朝廷,要为刘记货栈请功,要给剿匪中不幸战死的驮夫客商还有伙计请功,而且所有的抚恤奖赏将一律从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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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7)社火(上)

    接连几天,渠州城都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欢乐中,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官府的一则告示:盘踞在老鸹山上的土匪,自大头目活人张以下,总计四十七名匪徒落网;经州县两级衙门合理,判枭首示众二十七人,徒十一人,配九人……渠州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作恶八年的活人张匪患,已经彻底平定了。消息一出,全城欢呼,百姓自发地自家院门上挂上红布红绸庆贺;通城所有商家店铺歌肆酒楼,齐整整挂出全部七折酬幌;地方士绅还邀来了社火班子,在北门外的娘娘庙前大演七天社戏,整个渠州城红火热闹得胜似过元宵。

    今天是娘娘庙社戏的最后一天。晌午刚过,庙前的场地就已经人山人海。看戏的、瞧热闹的、赶红火的,人挨人,人挤人,把个偌大的地方水泄不通,整个场地上方都笼罩在人群踩踏起来的土尘之中。

    商成也挤在这人群里,眼下正站定脚步到处寻找自己的同伴。他和同伴走散了。

    社戏开演的第二天他就和着几个同伴来看过,大戏没什么看头,就是一群人和着锣鼓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他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所以也没多少兴趣,不过爬刀山过火海的杂技表演让他大开了一回眼界,锯解、开膛、磨研这些魔术表演也让他感叹佩服,至于盘叉、过盘、挂玉钗、戏水蛇这些他闻所未闻的东西,更是叫他有种如醉如痴的感觉。可惜今天他在场地上转了一圈,也没看见这些表演,几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戏台上只有几个十来岁的娃娃把刀呀叉的摆弄得哗啦直响,看来是因为时间的缘故,那些主角们都还在休息,毕竟重头戏都是傍晚天暗了才开始,要一直持续到下半夜的。

    他被人群拥到了一处小戏台边,戏台上两个女子脸上画着浓妆,一个坐一个站,嘴里念叨着他不明白的辞儿,间或一声锣鼓丝竹响,或者女子朝台下丢个媚眼,挤在戏台边的观众就轰然叫声好,不时还有人朝台上洒几个铜钱,嘴里嗷嗷叫着什么。看观众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说的肯定也不是什么好听话。要是铜钱丢得多,两个女子还会挽挽袖子撩撩裙角,让观众赞叹欢呼两声。

    商成上回来就听同伴说过,这是专门唱“皎段子”的小戏班,就是唱“荤”戏。那个同伴当时还丢了一串铜钱上去,一个女子就边唱边扯开领口露了大半截胸口。不一会,一个男人就鬼鬼祟祟地挤过来,把同伴拉到一边嘀咕几句,然后那家伙就没了踪影,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后来据那个有见识的同伴说,这也就是个平平常常的皎班子,理由是班子里只有三个女伎。那家伙言之灼灼地说,他在泉州地面见过一个大皎班子,女伎就有二三十个,那些女伎那个水灵呀,说话那个软腻呀,身段那个柔软呀……这番话害得当天晚上能睡二十个人的大通铺上只躺了三个人,除过商成和山娃子,另外两个都是身上伤着筋骨不能动弹的。

    商成没出来“见识”见识皎班子是因为那晚上轮着他照顾两个伤号——至少他是这样对别人解释的。而山娃子则是着紧钱舍不得花,他的钱还要派大用场。官府已经把剿匪的赏钱发下来了,因为客商都没声明他们不要这笔赏钱,所以最后分到每个人手里就是差不多两贯钱;再加上货栈多添的工钱、客商们凑的谢仪、地方上送的辛苦费,杂七杂八地下来,每个活下来的驮夫手里都拿到了四千五百文以上。山娃子拿得还要多一些。土匪头目林老四就死在他手里,这是被官府通缉明文赏钱五贯的大土匪,所以他现在身上差不多揣着十贯钱。他预备回去以后就把他那两间快塌的草棚子扒,重新起三间泥草屋,要是钱还有富裕,就再请匠人给他垒个灶——他婆娘眼馋别人家的新灶屋小半年了。

    当然商成身上的钱比他还多。活人张就死在他手里,这就是十贯;官府清点时发现了老鸹寨二当家的尸首,身子都被砍成了三段,可当时乱哄哄的场面,谁都没注意他到底是死在谁手里,不过二当家被商成一脚踹翻就再没爬起来却是众人亲眼看见的事情,既然没人认这个功劳,于是衙门里的文书也把这功劳记在商成身上,这又是五贯钱。所以论说起来,商成现在也是二十贯身家的小富户了。他已经计划好了这些钱的去处——他回去就准备把霍家堡那三间泥草屋盘下来。当然,要想盘那小院子他现在的钱还是不够,不过他可以找人相借一些,这样算下去就不会差太多,再胡乱添置点必要的家具营生,就有个家的模样了……当然了,有个家不等于他就能轻松下来,实际上,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更艰难——那时候他不仅要顾自己的吃穿,还要记挂着还别人的帐,就是说他得拼命揽工挣钱……可钱就那么容易挣?霍家堡的揽工营生越来越艰难,地里也再没有多少粗笨活路,也许他得跑到州府里才能找到事情做。好在他是单身汉,即便出门在外,也不会让家里人挂念。

    一头胡思乱想地事情,商成又转了两个戏台,一个是表演耍大枪的杂耍,一个是四个女子表演扇子舞,他都看得索然无味,肚子又有些饿,就掉头挤出人群,准备去找点吃食。因为这里已经热闹得和赶庙会一样,所以场地边就有许多卖吃食的地方,大多是都是城里出来的做小生意的,也有四乡八里赶来的,炸果子豆腐脑烧饼混沌擀面应有尽有,吆喝喊卖声也是此起彼伏。

    社戏已经唱了六天,这些人的生意也做了六天,满地都是各种脏水污水剩吃喝,散发着一种难闻的酸腐气味;绿头苍蝇嗡嗡乱飞。商成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见一个干净点的饭食摊子。他努力不让自己去看主人家的锅灶和洗碗的桶,在唯一的一张破木桌边坐下,要了两斤牛肉和一碗面。

    他要的东西很快就端上来了,主人家的婆娘还送了他一碟子酱,顺手用块黑不溜秋的抹布在桌边划了几下,问道:“客人要酒不?我们还有自家酿的果酒。”桌子上立刻出现三道湿漉漉的痕迹。

    商成强迫自己把目光从桌面上那三道泾渭分明的擦痕上挪开。对他来说,果酒这种东西可有可无,可看看主人家婆娘殷切的目光,他还是在心里叹口气,说道:“……那就来两碗吧。”

    “来四碗。”有人接口说道。

    商成转脸就看见袁澜和他的随从。袁澜撩起对襟细纱衫子也坐到桌边,对主人家说,“有什么好菜只管端上来。……你也坐。”这却是在招呼自己的随从。那随从扭捏了一下,才把拿着坐到商成对面。不过他还是不敢坐到商成当面,只能偏着身子坐了个凳沿,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离着商成和袁澜都远远的。商成看他坐着的模样都替他难受,朝那随从笑一笑,却没说什么。他知道,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就便是袁澜和随从再形影不离,也不可能不分个尊卑长幼,两人象现在这样同坐一张桌子,已经是很不合规矩了,要是他再去劝随从坐得端正舒服,只怕随从连坐都没法坐。

    主人家的婆娘大概很少和袁澜这样的人打交道,扣着手上的黑泥嗫嚅着说道:“只……我们……我们这是小店,只卖点牛肉和面。”

    “那就切五斤熟牛肉,来两碗面。”

    既然碰上了熟人,商成也不好马上吃喝,一边等着主人家把袁澜点的菜饭送过来,一边没话找话地说道:“袁大东家也来看社戏?”袁澜和他说过自己的表字,也知道袁澜一直想和自己结交,但是他却不想结交袁澜。当然,他不愿意和袁澜来往,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身份和地位上的差距,而是因为他觉得袁澜的目的并不仅仅是单纯地想和他做朋友,袁澜是有目的地想交他这个朋友。有目的地交往,这也很正常,他以前也有过不少这种熟人和朋友,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什么事的时候能多个熟人照应。不过这种朋友的结交要看情况而定,要看当时的心情而定,比方说现在,他现在就对这事没兴趣,或者说,他对袁澜这个人没多少兴趣。

    “对,我们也来看看社戏。”袁澜说道。边说还边周围四下里张望了一回,感慨说道,“没想到渠州这种小地方也有这么热闹的去处。”

    商成微微一笑没搭腔。

    袁澜看他不说话,自己也讪讪地有些尴尬,却又找不出话来说。他是上京人,又有钱有势,什么花花世界没见识过,怎么可能对这种寻常百姓赶热闹的庙会有兴致?上京“东帷子”是天下闻名的热闹去处,比这娘娘庙前不知道热闹多少倍,他也没去过两回。说来听戏更是浑扯淡,他家里就养着两个现成的戏班子,唱大戏唱鼓花唱乐书甚至唱皎段子,还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还是商成替他解了围:“道哥的伤怎么样了?”

    道哥就是袁澜那个被活人张折断胳膊的随从,

    说起这事袁澜就叹气:“不好。”道哥是他手里最得用的人,机灵警醒,又有一身好武艺,使得一手好弓箭,五十步以内箭无虚发,还识几个字,最关键的是他救过道哥娘老子的命,所以道哥对他最是忠心不二,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可这回道哥却折在一个土匪手里,虽然拣回一条命,那条胳膊却未必能保住,即便是医好了一身武艺也要打折扣。眼看着他就要远遁青州,身边只剩一个随从是怎么都不够用,急忙间又寻不到好帮手,于是招揽商成的事情就迫在眉睫。可商成这个还俗的和尚又油盐不进,几回拿话试探,商成都是滴水不漏。若是平常时节,他还可以耐着心性慢慢磨,只要下的工夫到家,他就不信商成不跟着他。偏偏现在他没时间来做这水磨工夫——他已经收到风声,他的对头说话就到渠州,到时渠州地方官员在上官面前表功绩,肯定要提到大破老鸹寨土匪的事情,他的名字也在立功人员名册里,依那人的脾气秉性,只要知道自己在这里,到时候再想走就是插翅也难飞;凭那人的通天手眼,从自己这么些年的桩桩事情挑几个不法情弊,简直是举手之劳,到时候等着自己只能是平原府的牢狱。想到落到那人手里之后的情形,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时候即便不死,也得脱几层皮!

    他脑海里转着这许多念头,嘴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听商成惊讶地说道:“送回上京?千里迢迢的,怎么送?即便是用马车走驿道,路上也要折腾个把月。道哥伤着筋骨,经不得颠簸,真要送回上京,怕是胳膊就保不住了……”

    正说着话,主人家的婆娘已经端上了牛肉。牛肉是现成的,一个盛满凉水的大木桶里套着个小木桶,牛肉就盛在小桶里面。大概是因为刚刚送来的缘故,肉还温热。五斤牛肉把一大盘子装得满满盈盈,摆在小木桌中间倒也有些豪气。那婆娘又细心地在菜案边挑了两双长短粗细都差不多的筷子,专一在洗碗水里涮了又涮拿过来,还生怕袁澜嫌弃筷子上沾着水不好使,特意用自己的衣袖揩去了水珠。

    袁澜拿着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吃吧,这筷子在洗碗水里涮过,又被那婆娘的袖子抹过,能用吗?再说那牛肉闻着香气扑鼻,可细细看过去,未燃尽的细碎柴草都还挂在上面;那碗擀面也是一般模样,汤水上浮着厚厚一层油,还夹杂着几颗葱不象葱姜不象姜的可疑物事。随着袅袅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牛骚味。

    商成看出他对着这样的饭菜为难,也就没说请吃的话,只和那随从点点头,在自己那盘牛肉里拈一筷子填进嘴里,嚼几下觉得味不够,又拈一筷子在酱碟子里蘸几下,一起填进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起来。那随从抿着嘴唇咽口唾沫,只把眼睛看袁澜。主人不动,他这个下人怎么敢先下筷子?

    商成见他想吃又不敢吃的模样,心里不免叹息一声,再不去看主仆二人,端起海碗吹口气,撇开汤面上一层油,贴着碗边一转,唏溜溜地连汤带面喝了一口。放下面碗又拈两筷子肉,蘸上酱就塞进嘴里。他甩开腮帮子酣畅淋漓一通吃喝,眨眼间两斤牛肉一大海碗面外加两碗酒就下了肚。吃罢抹抹嘴,看袁澜瞧着他有些臆怔,因笑道:“都是揽工时养成的坏毛病,让袁大东家见笑了。揽工时到了吃饭时节,主人家都是论人头做面疙瘩菜汤蒸黑馍,然后用桶啊盆地端上来,多也是那么多,少也是那么多,手脚慢了难免吃不饱,久而久之,就落下个饿死鬼的吃饭模样……”

    “啊?哦,哦。”袁澜支吾几声,才指着那一大盘牛肉说道,“吃,你吃。”自己也拈了块牛肉,在角上咬了一口。又把一碗酒推到商成面前,“请。”说着端起自己的酒碗抿一口。

    商成也不客气,端着碗朝袁澜和他的随从比划一下,仰了脖子就倒下去。那随从大概是饿久了,又或者是起了和商成争胜负的心思,你一碗酒我一口肉,转眼间五斤牛肉就被两个人风卷残云一般扫得干干净净。袁澜又要了五斤肉,依旧被两个人一扫而光。

    “再来五斤牛肉!”袁澜拍着桌子喊道。

    商成急忙摆摆手,笑着说道:“我是吃不下了。”又对那随从拱拱手,“还是老哥厉害,比不过你。”那随从已经胀得面色紫红双眼翻白,连出气都不大均匀,听他这样说,急忙摇头。他面前还摆着一碗面,输赢自然是一目了然。

    袁澜也不去给两人分胜负,只是招呼主人家再给两人端来两碗酒,端了碗和商成虚比一下,挨碗边抿一口,才对商成说道:“商兄弟,我明天就要启程去青州,今天是专门来和你辞行的。”说到这里就拿眼睛觑着商成不说话。

    不管袁澜这话是虚情还是假谊,他特意来向自己辞行总是一番情谊,商成也不好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袁大东家这么着急去青州,难道说那边出了事?”

    “倒不是青州出了事。”袁澜放下酒碗,悠悠地长叹口气,手指在桌上敲了几下,半晌说道,“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呀。……归根结底,还是怪我自己轻狂了。我在上京惹出了是非,招惹了一个招惹不起的人物,那人放出话要寻我的不是……”便把自己如何为了一个歌伎一掷千金,如何口出狂言招来恩怨,又如何地三下气地去哀求,最后不得不仓皇离家等等事情经过一股脑告诉了商成,除了自己的仇家到底是谁没说,连自己这一年多东躲西藏的难堪局面也没丝毫保留。末了说道,“我现在不走也不行,那仇家马上就到渠州。我原本打算去青州躲避一阵,再慢慢找门路通想办法,可前几天听你唱的山歌浑厚沧桑,隐然是北方突竭茨的歌,突然想请商兄弟带我去草原上走一回。我那仇家虽然厉害,总不能把手伸到草原去,过两年事情慢慢淡了,我们再想办法回来。”

    商成端着酒碗一时不说话。袁澜有麻烦,他自己又未尝没麻烦?他的假身份总归是个麻缠,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事,柳老柱霍士其两家谁都跑不掉,只怕高小三还有他岳父家也得被卷进来,到时枝长叶短怕要牵连到几十个人,要想除掉这个首尾,陪袁澜走一趟草原也是个办法。在草原上游历两三年,自己头发也长得能束个髻,回来后胡乱找个地方把户籍一迁,谁还知道他是个“还俗”的和尚?

    袁澜见他沉吟着不开口,又说道:“只要你随我进出一回草原,我在上京送你处宅院,还有二十万钱。”见商成耷拉着眼帘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咬下牙又添一句,“再搭一百亩上田。”

    这话一出口,那随从也是悚然动容。他随扈袁澜已经十二年,也挣下了一处宅院,家里也有百十亩地,可这百十亩地里只有五亩不到的上田。虽然说上京的土地没有江南土地那么值钱,可一亩上田的官价也是二十五贯,一百亩上田就是两千五百贯,况且这还是平原府的上田——有钱也买不到的好东西呀!

    听了袁澜的话,商成原本已经动心,可那随从惊呼一声,刚刚窜起的火苗顿时又熄灭了。袁澜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顶了天也就是一桩哈哈一笑的风流罪过,可他的仇家偏偏死活不依,便说明他的仇家不是个大度能容的家伙。有这样一个势力大心眼小的仇家,袁澜进了草原几时才能回来就很难说。不过这一条还不是重点,关键是这段时间里他就得象眼前这个随从一样,连端和碗吃和饭都要看人的脸色,那样的话,人活着还有个啥意思?

    既然拿定了主意,商成也就懒得和袁澜再周旋,放下酒碗凝视着袁澜,徐徐说道:“袁大东家,我这个人自在惯了,受不了那么多规矩约束,所以这件事也请袁大东家以后不要再提。”说着两手捧起碗。“今日别过,他日难说再见,我就预祝袁大东家一路顺风。”说罢仰头把碗里的残酒一饮而尽,搁下碗,从怀里掏出两串铜钱数也没数就撂在桌上,不再理会满脸惊愕的袁澜,转身便扬长而去,转眼间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那随从先是惊讶后是错愕再是惋惜,又看袁澜一脸怅然若失的神情,便说道:“东家也不必这事烦恼。这人不过是个下苦力的庄稼汉,自逞有点蛮力,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知晓天高地厚……”

    袁澜蹬随从一眼,张嘴本想教训他两句,话到嘴边却化作一道苦笑。

第一章(28)社火(下)

    商成也没马上离开庙会,只是东瞅瞅西看看,顺便寻找自己的几个同伴。这时候娘娘庙前的场地上怕有四五千人,要想找几个人,就和大海里捞针一般困难。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也越来越多,十几个小戏台上已经看不到人;南边主戏台上站出来三个画花脸背旗杆的男角,配合着锣鼓声在喷烟吐火,整个戏台烟雾弥漫火花闪烁,显见得这是七天连轴大戏的压轴戏《劈山救母》的序幕。

    商成知道,《劈山救母》是佛家故事目连救母改编过来的戏曲,小时候他随爷爷在乡里中心学校的操场上看过一出戏剧电影《力劈华山》,说的就是这个故事。他对戏曲没什么爱好,对这故事也不好奇,再说台上优伶的说辞唱段他都听不明白,站在人群里瞧了会子热闹,就挤出来,准备趁着傍晚的徐徐凉风一个人慢悠悠地望回走。

    他忽然觉得有人扯了扯他的褂子。

    小偷?这个念头在他心里一闪而过——虽然这半年多来还没撞见过操持这营生的人,可没遇见不等于没有,这里人这么多,难保会有操这种行当的家伙出没;而且他腰里还挂着沉甸甸一串钱,大约百三十文模样,很容易被小偷上心。

    他赶忙转过身,手也按住了自己的腰。还好,钱还没被偷去。

    扯他衣服的人和他差不多装扮。一件有些肮脏的浅褐色半截袖麻汗褂,一条肥大的粗布裤子,裤脚一直卷到膝盖下,赤脚踩一双圆口老厚底布鞋;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带着两分讨好的笑容,手里还抓着串铜钱。

    他不认识这个人,也不记得在哪里朝过面,只好问道:“啥事?”

    那人笑着朝边上的一个饭食摊子指了两下,很快地说了句什么话,并且把手里的钱举高一些。商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逡巡一圈也没看见什么熟人,只好掉过头疑惑地望着他。看来这家伙是认错人了。他摇摇头,说:“你认错人了。”转过身准备回去。

    那人又扯住他,看样子是不想让他走,并且把那串钱朝商成手里塞。

    商成被他这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又不好发火,一边阻挡一边朝场地外挤;那人不依不饶地跟着他,攀着他胳膊,徒劳地想把那串钱扔他怀里。这时候旁边已经有些人注意他们俩奇怪的举动,很快就围出来一个小圈子,并且象看见什么稀奇事一般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着。大概他们也没见过这种事情:一个死气白赖地要把钱送给别人,另外一个拼死拼活也不愿意要。

    商成实在是拗不过那家伙,大庭广众之下又不能动手,只好停了脚步苦笑着问:“大哥,我和你素不相识,你平白无故地给我钱,是个啥意思?”那人抹了抹头上的汗,说:“这……这……这……是……钱……”他越说越急,磕巴半天也没说明白,倒把脸胀得通红紫黑。

    “原来是个结巴!”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哄笑起来。

    那人被人一起哄,黑着脸再不说话,跺下脚就把钱丢在商成怀里,扒拉开人群就想朝外走。可他哪里走得掉?即便商成不拦他,周围的人群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那高大汉子都说,他们俩不认识,无缘无故送钱给别人的事情可是不常见,这样做总得有个缘由吧?

    那人走不掉,只好两手乱舞着不接商成递过来的铜钱;商成自忖和那人一没仇二没怨,也不好使力气,所以他刚把钱硬塞给那个人,那人就拽着他胳膊死活不放他走,一只手还抓着铜钱朝他怀里塞。两个人正在你推我让地僵持,人群里突然走出个女人,过来就用块抹布般肮脏的东西在那人身上抽一下,嘴里道:“死鬼,老娘在那边忙得直打跌,你还在这里和人角力玩耍?”

    她这话一出口,周围看热闹的人倒有不少笑得直打跌。她男人站直了也不及别人肩膀高,如今是浑赖着吊在别人胳膊上,死活不放人走,还说什么角力玩耍?真要是玩“争跤戏”,别人摔他男人还不和玩一样?

    商成觑这女的倒有些面熟,象是晌午卖牛肉擀面摊子的那个女主人家。难道说他当时酒饭钱没给够,人家又找上门来讨要?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一转,马上就被他否认了。要真是少了饭钱,那男人不可能再塞钱给他。可要不是少给钱,他还真想不出这两口子找上他有什么事——总不可能是他多给了饭钱,别人还眼巴巴地跑来补还他吧?他心里转着念头,手上自然就少了几分力气,那男人立刻把钱塞进他手里,然后就象获得一场了不得的胜利一般,高兴地咧了嘴直笑。

    商成手里抓着钱哭笑不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牛肉面摊的女主人家说话倒是利索,几句话已经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客人晌午时在我们那里吃面喝酒,连酒带面带牛肉钱一共是一百一十六文,您走时给了二百六十四文,该当找补您一百四十八文。本想让您的同伴给你捎带回去,可那两位客人说和您不同路,让我们直接把钱给您。我男人下午就在场地上转了好几圈,结果都没碰见您,刚才好不容易瞥在您,他就赶来给你钱……”说着施个礼,“我男人他不会说话,肯定让您误会了——您多担待。”

    商成登时嘴里喏喏得说不出话。周围的人对着两口子指指点点,都是一阵唏嘘感慨。

    夕阳已经隐没在西边天际那一蔓乌黑的云团中,夜幕缓慢但是毫不迟疑地朝大地笼罩下来,远处的城垣近处的村庄都在渐渐地变得朦胧模糊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茅草燃烧过后的灶火气息。路边一处村庄的晒场上还有人影在晃动;在晒场边玩耍的娃娃们清亮的童音在傍晚的凉风中幽幽回荡……

    商成提着那串铜钱,跟着稀稀拉拉回城的人在泥土路道上慢慢走着。

    这串钱就是一百四十八文,不多一文钱,也不少一文钱。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去数这钱,也很难说清楚得到结果之后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更不知道知道结果有什么意义,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去数了,不仅数了一遍,而是数了好几遍,回回都是一百四十八文,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商成回到住处时,天早就黑了。

    他们住的地方在货栈的后面,三间泥墙茅草屋围一溜排开。两旁边都是货栈的库房。三间茅屋只有一间半住着驮夫,另外一间半是货栈的小伙计和杂役们睡觉休息的地方。他接着月光踅进第一间。唯一的一扇土窗垣上点着盏油灯,一团昏黄的光影笼罩着豆粒大的火头;因为有了这点光线,屋子里其余的地方变得愈加幽黑深邃,模糊得只能勉强辨认出物事的大体位置。

    商成把两串钱都撂在自己的铺位上。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让一个睡觉的家伙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很快就又发出了均匀的鼾声。商成扒拉下褂子和裤子,只穿着条大裤衩,在门背后找到木盆,就踢趿着鞋来到院子里的水井边。在庙会上挤了一天,他现在通身都是汗水和尘土,冲个凉是当务之急。

    当他洗罢头脸正拿着自己的汗巾抹胸膛脊背上的汗泥时,山娃子也回来了。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山娃子倒先问他:“你下午跑哪里去了?钻哪个野婆娘的被窝里去了?害我和石头满庙会找你。刚才还在说你今晚是不是不回来了……怎,被人从被窝里打出来了?”

    商成也有些惊讶:“你倒比我先回来?石头呢?我估摸着你们明天早上才回哩——石头和你不都想去见识那几个唱皎曲的女人吗?怎么,没带够钱?还是没被别人看上眼?”说着话,把汗巾拧得半干不湿,来回使劲搓着两条胳膊上的油泥。

    山娃子蹲到井台边,嘴里叼着根草,说:“早回来了。你还别说,石头真瞧上一个唱曲的,一把钱撒上去,那婆娘当时就掀了裙脚给他看大腿……”

    “大腿白不?”

    “白。”山娃子老老实实地说道,“不单大腿白,脸蛋也白,细条眼睛朝石头一扑扇,那小子当时就分不出东南西北了。”

    “然后哩?”

    “然后……然后就碰见南城小郭庄那几个家伙,跑去吃了点酒,不知道怎么就说到耍钱上,这不,就都回来耍钱了。”山娃子从裤腰上解下几串铜钱,勾在手里数了几下,仰头笑道,“还成咧——半天工夫,赢了他们七百多文,紧巴紧巴能把我婆娘稀罕的灶房垒起来。”

    商成把木盆里泥汤一般的水泼在脚地里,肩膀头搭着汗巾过来再打井水,扔下汲水桶,攥着绳子却没朝上提,皱起眉头问:“你把石头一个人丢娘娘庙了?他的伤还没好利索,四五里路一个人走回来,怕是要出毛病……”还有几句话他没说。老鸹寨的土匪还有漏网的,这些人对货栈的人恨之入骨,难保没人狗急跳墙,赵石头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正是土匪报复的对象。

    听商成话音里带着责怪的意思,山娃子也没恼,把钱又拴裤腰上才嬉笑道:“他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听说有地方耍钱,怕是老婆生娃娃也得放一边。他这会正在后街上那间老面铺里掷钱哩——”

    “他赢了?”商成问。他看过山娃子他们是怎么耍钱的。每注多少先商量好,再把个铜钱丢地上,耍的人站直身子,手里拈枚铜钱举到鼻子般高,瞄准地上的铜钱松手让手里的铜钱自由下落,把地上那枚铜钱砸翻身就算赢,没砸翻身或者没砸中都算输。偶尔也在地上画根线,隔着十来步再划根线,人就站在这边线外把铜钱掷向那根线,铜钱不能逾线,然后谁掷的铜钱离准线近就算谁赢。

    “输!”山娃子咧着嘴笑得呵呵地。“输了差不多有两贯了,还红着眼睛开赌掷钱——谁要敢和他争,就和谁瞪眼睛挥拳头。”

    商成在脚地里把木盆里的水哗地齐大腿淋下去,跺跺脚甩掉水珠,把木盆放一边,踮着脚走回来,也在井沿上蹲下来,笑着说道:“那活该他输。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只当接济别人了。”学了山娃子在井沿边掘了个草根含在嘴里吸。一弯新月挂在墨绿色的天空中,满天的星斗荧荧闪烁;徐徐的夜风拂过,一股凉意登时浸进心脾,只觉得全身三万六千毛孔都是凉悠悠地,惬意地叹息一声,问道,“你修房子的钱够了不?不够的话,我先借你一些。”

    “差不多了。”山娃子吐了已经嚼得没滋味的草根,又拔根草拿在手里慢慢地撕扯草叶。“我算过,起三间房顶天就花七贯五,垒个灶房也就六百钱,我现在手里有十贯出头,足够花用。剩的钱还上债务还有富余,今年秋冬都不用出去揽工了。”他巴咂着嘴越说越兴奋,“趁这时候把我那几亩地都好生作养一回,不吝钱,多买点肥来撒上,把地养肥,说不定也能有个好收成……”

    商成知道山娃子有十几亩坡地,就是地势高,取水困难,天稍微旱一些便看不见收成,只能勉强支应一家人的吃喝用度,所以他不得不经常进山打猎或者出外揽工来补贴家用。他一出门,地里的活只能丢给婆娘;女人家毕竟力气小,那点地更是经营不过来,娃娃又小,指不上用场,一来二去的,本来还算不错的家就被拖累得春支秋粮,渐渐栖慌下来……他熟悉的家庭大多是这样,柳老柱家是他死去婆娘的病拖累垮的,山娃子是接连两年春旱害的,还有李家庄那个和十七婶沾亲带故的家庭,则是两种原因都有——听说那家人的父辈还是个秀才,算是庄里的头面人物,结果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就让一个刚刚兴旺起来的家庭露出了败象……

    两个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开口说话。沉默了半天,山娃子问道:“你呢?回去有什么打算?”

    “想买房子。”商成说道。他就把霍家集上那个官府发卖房子的事情说了。

    山娃子的手指头在井沿上画着道道,半晌才说道:“那房子能买,是好事情哩。”

    当然是好事情。何况霍士其还能在官上做点手脚,十贯钱的事情八贯钱就能办好。

    “然后呢?”

    商成有些愕然地望着同伴。然后?什么然后?

    “买了房子之后你准备干什么?”

    “继续找活干啊。我听说衙门在招人,专管运粮的事,我想去做。”商成说道。山娃子问得真是希奇。除了卖力气,他还能干什么?总不能现在就去给别人做佃户吧?说实话,先前他确实有这个打算,不过最近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听霍士其说,朝廷过几年可能要和突竭茨人打大仗,这两年开始在燕山大量囤积粮草器械,从内地到边关的驮队连肩接踵——这其中有多少活路要找人来做啊?他已经打定主意,回去就在县衙挂个号,专做这个事,只要舍得力气,一年挣十几贯不在话下,两年下来就能买匹好马,之后挣钱就更容易——柳老柱是连人带马都在给官府做事,领的就是双份工钱,马的草料还是另算……

    山娃子大约是头一回听说这事,惊奇地问道:“这事真的还是假的?官府不是说起兵事是谣传么?”听了商成的解释,他手指头又在地上抠抠画画了半天,才眯缝起眼睛道,“那我回去也不作养那些地了,修了房子就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官府寻事做。我算过,这样做两年,抛去各种花消,我能买三亩河滩地咧。”说着咧嘴笑起来。

    “行,回去我先探探路子,消息确实我就去找你。”商成说。说完想想,又补充道,“要是我脱不开身,也一定托人捎信给你。”

    “噢。”

    说了半天话,商成身上也有些凉。看山娃子不象还有话要对自己说,就从脚地上拿过自己掉帮的老布鞋,磕磕土套脚上,进了屋躺在草席上。粗糙的草席毛刺立刻扎得他浑身难受,尤其是扛石头留下来的老疤,几乎是立刻变得象被火烧炙一样,燎心燎肺地疼。他禁不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山娃子也跟着进来,借着那点亮光摸到自己的铺位,蹬了鞋也要躺下时,一个人风一般地掠进来,抢了那盏油灯就跑到一个铺位边,扯开褡裢哗哗啦啦地拿钱。

    这番声响立刻招来几个睡下的家伙的唾骂。

    “造你娘!再骂拾掇你们几个!”那个犯了众怒的家伙声音比谁都高,一边朝怀里揣铜钱,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乱骂。看来这是个平素就蛮横的家伙,那几个被惊了好梦的人立刻没了声息。

    “造你娘!”山娃子立刻骂回去,“你输多少了?急得就象婆娘跟人跑了似的!”

    “不多,才输四贯!”赵石头不敢和山娃子浑说,揣几把钱又把褡裢系好丢在脚头,跑过来把油灯放回原来位置,这才看见商成。“商大哥也回来?走,也去玩几把!货栈几个伙计都去睡了,人少玩着也没兴致,你去凑个人数,也热闹热闹?”

    商成翻个身,没理他。

    见商成不理会自己,赵石头倒不急着去翻本了,就坑沿上一坐,说:“商大哥,你怎么也和山娃子哥一样呢?他是有婆娘娃娃要养的人,不敢胡花钱还有点说头;你光棍一个,怎么也学他?你看你,一不耍钱二不喝酒三不找女人,这样活着还有啥意思?”

    商成闭着眼睛,也不着恼,只说道:“你再敢胡说,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扇墙根去?”

    “我说的全是真话。咱们这些光棍汉,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不就为了吃吃喝喝日哄肚皮,找俩女人美气美气?钱花光了再去挣嘛——咱有的是力气!”说着噗嗤一乐,笑着说道,“刚才库房那个老管事才说了,就这后街上有个娼户,家里养着好几个细皮嫩肉的小妮子,睡一晚上才五百文——你一起去不?保证让你先挑……”

    商成听他越说越不堪,忽地坐起来,扬了胳膊就是一巴掌扇过去。赵石头早就一拐一瘸地蹿出门去,到了院子里还在喊:“你要愿意来,让山娃子带路——兄弟拍胸脯保证,一准让你先挑!”听话音已经去得远了。

    商成啐了一口,嘴里骂一句,又倒在草席上——他嘴里呻吟一身楞蹭又坐起来:“造他娘!”他不小心躺得猛了,草席的毛刺扎进了背上的伤疤,脊背上立刻一片火辣辣地,疼得钻心。

    被赵石头这么一番闹腾,屋子里几个人都醒了,又听商成呼痛怒骂,都以为他恼恨赵石头,就有人在昏暗中做和事老:“商家兄弟别往心里去,赵石头就那样的人,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话,其实他还是挺服气你的。”说着叹口气,又说道,“石头的爹妈死得早,全靠户族里照应才活下来,没爹妈管教,说话做事难免不迎人……”

    那人絮絮叨叨地替赵石头说好话,商成还没开口,山娃子倒替他分辨:“赵四叔,商家大哥又不是真要打他。真要揍他,凭石头那点本事,就算身上没伤,也是白给。”旁边几个人也都说山娃子的话在理。那个赵四叔也知道众人说的不是假话,也不怎么争辩,只是翻来覆去地念叨石头死去的爹娘的好。

第一章(29)将军接见?

    转眼间商成他们就在渠州呆有十天。看情形,短期内货栈还没有立刻让他们返回屹县的意思。对于在枯坐在这里等着回去,大部分驮夫都是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不回就不回,他们又不着急,反正他们的工钱是按天计算,晚走一天还多歇息一天,既不劳累又有钱拿,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差事呀。但是对商成和山娃子来说,就有些度日如年的感觉。山娃子担忧的是他家里的窘况。从屹县出发的时候他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这又过了快一个月,家里已经不知道变成一副什么烂包模样。商成则是担心他决心要买的那几间房子会不会有什么波折。虽然他临走时还没听说有谁愿意买,可世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这十天里又有一支商队从屹县赶过来,驮夫们的住宿立刻成了大问题,这么大热的天,六七十号人挤在三间茅草屋里,别说睡觉,就是起个夜上个茅房,也能吵醒一屋子人;赶上谁情绪不高的话,兴许还会当场打起来。第二天晚上就出了这么个事情,一个家伙在院地里撒尿,进屋时不小心踩着一个睡在院坝里的人的腿——没办法,屋子里既闷热又拥挤,贪图清净的人只好睡在院子里——被踩的人骂了两句娘,踩人的家伙回了两句嘴,然后撕打到一处。这场争斗立刻发展成群殴。商成这时候才总算见识到户族的凝聚力,晚饭时还有说有笑的赵四叔毫不犹豫地舞着一根顶门棍撵得山娃子上蹿下跳,赵石头也被两个同铺的伙伴合力揍得鼻青脸肿,总算那俩家伙知道他身上带着红伤,下手留有余地。等接到报信的货栈掌柜带人过来劝架时,满院子已经躺了一地的人。商成也在这场混战中挂了点彩——起先他看不明白情势,就没动手,后来看见个姓李的后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砍柴刀,赶忙去拦住,结果就被李姓人和与李姓亲近的人看作对头,四五个人围着他,用棍棒一通狠揍。

    好在这种情形很快就得到改善,官府从货栈征调了一大批布匹草药和牛皮,腾出一大间库房,于是货栈掌柜立刻把这间库房改作驮夫们住宿的地方,然后依户族把驮夫们分开,总算把驮夫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一些。

    分配住宿时商成遇见了麻烦。论感情,他和山娃子走得近一起,但是山娃子又和李姓人沾亲带故,而且因为那一晚商成打倒好几个姓李的,所以绝大多数李姓人都敌视商成。可他又不能和赵石头他们住一起。因为姓赵的认为,既然商成没在那一晚站出来帮他们,那么他肯定不算是赵姓人的朋友。商成只好和几个和两边都不招惹的驮夫住一起。这样也有好处,住的地方宽敞多了,至少他现在可以张手展胳膊地睡觉了。

    他好不容易才睡了一个安稳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听到个坏消息。

    货栈大伙计通知大家,朝廷一位将军奉旨巡视燕山卫,路过渠州时听说刘记货栈剿灭土匪的事情,“大喜之下”想来“犒劳褒奖”各位剿匪有功的百姓,所以大家还得在渠州再等两天,要等到将军接见之后才能离开。当然这份荣耀和后一拨人无干,他们当天就得转回屹县,并且把一批官府委托运送的粮草送回去。

    大部分参加了“剿匪”的驮夫听说这事都无动于衷。这几天他们已经见过不少官员,连知县大人衙门的流水宴席都吃过,再见什么将军也没太多的兴奋和新鲜感。而且这种情况下他们一般都是站在院子里,在毒日头底下熬油,而大官们通常都在凉爽的厅堂里吃茶聊天,再传唤几个货栈的管事和客商进去询问几句,最后才站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对他们说几句屁用不顶的官话,一点意思都没有。

    也有人问大伙计:“这么说我们大后天就能回屹县?”

    对于他们什么时候能动身上路,大伙计也不知道。他传完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愁眉苦脸的山娃子不停地唉声叹气,拖着腿转到房檐下,贴着墙根慢慢坐下来。他的右腿在那晚的群殴中被人敲了一棒子,到现在走路都不大利索。

    商成过来陪他坐下,眯缝着右眼说:“别操心家里了——你哥嫂能帮你顾看着。”他的右眼皮现在还肿得发亮,也是那一晚混战的结果。

    “不操心才好咧。”山娃子叹口气,半晌才说,“我哥家的日子还不如我,能顾看个什么劲?”他瞅着地上一队蚂蚁出神。那队蚂蚁在地上排出一溜黑线,拖曳着一个肉虫子。盯着看半天,他才又长吁一口气,“我嫂子是个病秧子,一年到头地咳,我哥要营务庄稼,又要管三个娃娃吃喝,还要照顾他,唉,要不是我三天两头周济……”大约他觉得在人前说这些不好,话说一半就收住了口。

    他双臂抱着膝盖,深深地埋下头。商成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陪着他叹息一声,说:“你现在操心也没用啊……”

    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又过去了两天,那位将军还是没个踪影。货栈里空出来的那间仓库再次堆满了货物,都是一包包的粮食。还有一些用麻布裹起来的长长方方的物件。把这些搬进库房时商成还好奇地摸索了一番。这些物件每个都有一尺半厚两尺多长,重倒不是太重,摸着还有层次感,透过麻布能闻到一股熟牛皮和清漆混合的味道。据货栈里有经验的伙计说,这是边军的皮甲。果然中午时分就有几个当兵的住进了那间库房,傍晚时又来了几个兵,不由分说就把驮夫伙计全喊出去搬东西——还是皮甲。

    直到第五天一早,才有人跑来告诉大家,今天将军要见大家,时间大概是中午;所有人都不许离开。接着就有衙门里的文书拿着花名册点名,还有军官带着兵过来检视,虽然没搜身,可每个人都被盘问好几回。不仅是驮夫,连那队押运军械粮食的边军也被挨个盘问一回。然后前后院门都上了双岗,任何都不许进出,哪怕是张纸片也不许捎带传递。

    驮夫们哪里见这种阵仗,个个都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地规规矩矩躲在茅屋里。那队边兵有经验,倒不大怕,在院子里大声说笑,岗哨也不怎么制止。渐渐地驮夫们也看出来,岗哨只是严禁人出入,别的倒是不管,也有胆量出来说话了,还有人好奇地问那队边兵,这个召见大家的将军,到底是个什么将军。

    边兵的带队小军官大约三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看着却很结实,国字脸上两只眼睛总是眯缝着,随时都象是在观察别人和思考着什么,看面相有些不好接近,人却很好说话,见驮夫好奇,就笑着让他们放心,说大人们也只是过来看看,不可能为难他们。至于这是哪位将军,倒很难说,因为如今渠州城里连柱国将军都有一位,其余四品五品的军官有好几个,有些挂将军衔,有些没挂将军衔,可这些人都能称为将军……当然他不可能把这事也和一群驮夫譬说,只是含混地讲自己也不是太清楚,只能从这警卫上看,来的将军肯定官阶不低……

    “能比得上知府大人不?”那个一拳把商成眼皮打肿的李姓后生问。

    这话问得那个姓孙的小军官直发笑。渠州知府是正六品上,那群将军里随便出来一个也是正五品下……

    正六品上还是正五品下的官大,驮夫们搞不清楚,不过乱七八糟一通连说带比划之后,他们知道面前军官虽然只是个什长,可还有个官衔是从九品下忠勇郎,是正正经经的军官。

    中午的伙食比平常日子好得多,汤桶面上是一指厚的油,肉菜汤里能看见白生生的肥肉片子,麦饼虽然还是平常颜色和滋味,可想吃多少就多少,再不象平时那样每人限量三个,还有青菜豆腐炒肉臊子和烧牛肉,都用大号的木盆满腾腾地装上来。只可惜没有酒,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吃过饭大伙都躲进屋里歇凉,迷迷瞪瞪正是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院子里一声喊:“都起来都起来!”随着话音,四五个衙役官兵舞着篾条就冲进来,看谁手脚慢就是一下。眨眼间参加过“剿匪”的驮夫伙计都被撵到院子里,连两个还没彻底好利索的伤号也没优待。又有军官过来指点伤号在前功劳大的在前,让众人站成齐整整两排队列。军官跑到前面看看不满意,再让站成三排;看看还不满意,又搞成两排。如此来回折腾几遍,最后确定还是站成两排。

    驮夫们站队列,边兵就嘻嘻哈哈地抄着手站在房檐下荫凉地里看热闹。不过这时候他们也不象上午吃饭前那样敞开汗衫挽着裤脚,而是浑身上下扎束得整整齐齐,只是没披甲。

    不消半刻钟,就看见院门口两个警卫突然挺腰收腹,一手扶刀柄一手抚胸口,众人就知道将军来了。也就是那么一眨眼工夫,刚刚还在房檐下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十个边兵就站得标枪般直列成一队,神情肃穆目不斜视。这一手把手把手管教驮夫的军官吓了一跳,更别说早就站得身歪腿软的驮夫们了,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在一大群地方官员簇拥陪同下,两个青年人在门口站了站看了看。没有商成想象中的讲话,也没有驮夫们想象中的赏钱,反正这群人里没一个过来说点什么,然后就消失了。随即门口的岗哨也撤了,留下两排驮夫伙计面面相觑。

    就这样……完了?所有人心里都浮起这么一个疑问。

    众人乱糟糟地议论着这莫名其妙的召见,又乱糟糟地商议着今天下午和晚上怎么打发时间,一窝蜂地拥进屋子里。只有商成还有些迷惘地盯着那群官员离去的方向。刚才来的那俩青年人有一个竟然是女的,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那女的象个男人一样梳着髻,还戴着冠,服饰打扮和旁边的男人几乎一模一样,但是那清秀的脸庞和丰满的胸脯还是暴露她的性别。女扮男装?旁边陪同的官员还装着不知道?演戏还是胡闹?

    他带着满肚皮疑问准备回屋时,正巧看见那姓孙的军官正坐在檐下拿把蒲扇扇风解暑。他过去先拱手施了个礼。军官是个随和人,也听说过一些他的故事,见他的礼节不合适也不在乎,摆摆手,指着身边的条凳示意他坐下说话。

    商成坐下来,呐呐半天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女将军?这在戏文里都不多见的事情,怎么这些人都当睁眼瞎,假装看不出来?不过要是女人参军打仗本来就是寻常事情,他冒失地胡乱打听,眼前的军官起了疑心,会不会弄巧成拙把自己给牵扯进去?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事自己做得太欠缺考虑——他再好奇,也完全可以等回到屹县再慢慢打听,即使霍士其也不清楚,至少霍士其还能问别人……

    孙军官看出来他有些不知所措,便先说道:“听说你以前当过和尚,后来才还俗的?”

    商成脑子里在走神,支吾几声才应付道:“啊……是啊,我是当过几年和尚……”

    “怎么又想起来还俗了?”

    这问题就很难回答了。一瞬间商成脑海就转过无数种答案,可每一种都有逻辑上的死角,很容易被人挑出毛病。他只好默不作声。

    果然那军官乐呵呵地替他想到答案:“是想讨个媳妇吧?”看商成点头默认,他登时为自己猜对了而有些高兴,笑着说道,“小和尚戒律不够精严啊。不过你这副身板,出家也确是糟蹋了。唔,你是瞧上哪家姑娘了,竟然连袈裟衲衣都舍得抛弃?还俗前当了几年和尚?”

    看商成还是不说话,那军官也没追问,只摇着蒲扇仰着脸看天,似乎在回忆什么事情。过了许久才又说道:“还俗也好。——庙里也不是什么清净地方……”他说到这里神情不禁变得有些萧瑟,手里的蒲扇有不摇了,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定定地望着被日头晒得白晃晃一片的场地出身,良久才收回目光在商成脸上打了个旋,一双不大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因问道,“小和尚跑来找我这个小军官,不会是无聊过来和我闲磕吧?是想当兵吃粮么?”他唆着嘴唇思忖一下,笑道,“如今燕山卫满境都在招兵;你也不必朝燕山府跑,屹县就有个招兵站。我和屹县的管校尉认识,算是有点香火情面的熟人,回去时我和他说一声,等你从北郑回去,就能穿上兵褂子。实心实力在卫军里打熬两三年,说不定再见面时我都得喊你一声大人……”

    “大人开玩笑了。”

    军官摇了摇头,说:“我不是说笑。你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子,还当过和尚,肯定能识几个字,这样人在军中本来就少,这是其一;其二,瞧你身板,多半有些能耐,进了军中稍微磨练就能点书循列——我说要熬两三年,其实也是朝上说,或许连这点时间也要不了。看情形,卫军说话就要有大动作……”说着顿了顿,大约是想着接下来的话能不能说,眉头略皱了皱,就笑了。“虽然说上峰都说不会和北边起刀兵,可这粮草军资器械堆成山地朝北走,但凡不是瞎子,就能看出来这一仗是迟早的事情。你想参军,这就是好时候,两三仗打下来混个郎官找个出身肯定没问题……”

    商成听出他把自己的来意想左了,但这正是他所期望的,因此也没打断军官的话。见军官的话告一段落,就胡乱问一通卫军里的事情,再找个由头就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东方天际刚刚露出些许鱼肚白,一长溜驮马就出渠州东城门,顺驿道迤俪而去,将将快要从渠州城门楼上放哨兵丁的视线里消失时,又拐个弯踅向北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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