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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02)霍伦的心思(中)

    在家宴上,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白酒召开的。因为有冉涛这个外人在,得到霍士其暗示的霍伦小心翼翼地含混过他为什么突奇想要酿造这酒的故事,主要就是给大家讲生在这酒蒸出来之后的一大堆趣事。

    酒才酿出来那阵子,屹县好些自诩酒中仙的家伙不知晓轻重,还象喝别的酒水一样大碗小碗地朝肚子里灌,结果一个两个地全都在这上头折了跟头出过丑。有的人醉得厉害,在酒楼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很出了一些令人捧腹的笑话来。这些事有些是他亲眼所见,有些是别人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说给他听,现在又被他艺术加工一下,再来大家譬讲。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把这些其实琐碎的小事讲得绘声会色,经常把两桌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到最后大家的心思都不在烤羊上,全都停了筷子专心听他说故事。

    他现在说到的是李其,也是商成认识的人。

    要不是巡夜的更夫认识他,知道他是李其李秀才,怕是他就得在那堆烂泥里睡到天明。霍伦捻着颏下的一绺胡须笑说,据李家的下人后来说,李其当时攀着街上的一棵老柳树死活不进门,非说那更夫是人贩子,要抢了他卖去外地,还口口声声地胡喊什么婆娘救命

    这一下不仅几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十七婶和几个女娃也捂着腰眼趴桌上蹲地下地直嗔唤。堂上的丫鬟和堂下的仆妇家人也都捂着嘴,耷脑耸肩吭吭哧哧地笑个不停。

    商成笑着问:他婆娘出来救他没有?

    他婆娘知道他喝醉了,咋好意思出来?

    后来呢?商成又问。

    后来他就抱着柳树打呼噜了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再次让堂上堂下的人轰然大笑。霍士其抹着眼泪说:想不到李其他,他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话来形容李其,最后就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啊。这个贴切的评价又让大家笑起来。

    商成看冉涛面前瓷碗里的一块烤羊肉和两块小面饼几乎纹丝没动,就隔桌子关切地问他:延清,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东西?霍士其这才注意到旁边冉涛的光景,连忙对商成说:延清有肠胃病,一直在服汤药,平时就很少沾荤腥。他又吃不来咱们北边的面食,他在葛平的一日三餐都是伙房专为他另做的。

    是我疏忽了。商成歉意地说。他马上交代人去为冉涛做点米饭和下饭的可口菜。然后他问冉涛,你的病好没有?

    冉涛急忙在椅子里欠了欠身,说,我在任上很受十七叔的器重和照顾,实务清减不说,日常也不怎么劳累,所以作养这么长时间,眼下身体已经大好。

    商成点头说:那就好。他马上又提醒冉涛说,什么病都是三分靠治七分靠养,特别是胃病,治疗起来很麻烦。要想彻底地断根,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平日养成好习惯一一少吃,多餐,别让胃空着,也别让它闲着。

    霍伦立刻附和商成的说法。他还搬出了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一正一反地证明商成给出的建议必定很有效,并且说他亲耳听屹县的祝代春祝大夫说过,肠胃上的毛病一定要靠自己精心调养一一也就是商成的说法。

    听霍伦提到祝大夫,商成便问起祝代春的近况。他的情况霍伦也不是太清楚。虽然祝大夫也是屹县人,可他的家毕竟没在县城里,两个人平时很少有什么来往。不过白酒酿出来以后,霍伦给祝大夫送去了两坛子二十斤酒,后来祝大夫还特意托人给他捎了封表示感激的书信。

    商成本来还想想霍伦打听一下乔准。可他马上就想到霍伦和乔准的矛盾很深,即便有霍士其在中间和稀泥,两个人的隔阂也不见得马上就能消除,所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端起碗,再一次说起好听的祝酒话。不过这一回大家都学精灵了,谁也没有象刚才那样傻乎乎地把酒倾进嘴里

    家宴散席的时候,商成先叫住冉涛,然后对正要去霍士其家安歇的霍伦说:六伯,您在我十七叔家安顿好,就再过来一趟,咱们谈谈关于白酒的事。冉涛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商成又对霍士其说,叔,等下也请您和六伯一起过来。

    霍家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答应一声就去了。

    商成这才转过身对冉涛说:走,咱们去书房里说。

    两个人来到书房。等护卫献上茶水出去,冉涛才似乎有点感慨地说道:督帅,其实其实您该先和霍家六伯叙叙家常。您和霍家六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叔侄间肯定有不少话要说。您后面的话他没法说下去。再说就该是指责商成了。很显然,商成不该让一位长辈在旁边坐等,这不合乎晚辈的礼仪。

    他说得很委婉,不过话里的意思商成还是听明白了。刚才霍伦在宴席上就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想马上和自己谈论一下白酒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见没看见。不过,他即将和冉涛谈的是公务,而与霍伦的谈话则是公私兼有,于情于理他都只能先委屈一下霍伦。不过这个道理没必要和冉涛提及,于是他就换了个话题:上回我见到你还是夏天,那时你瘦得都快成一把骨头了。过了这几个月,你的气色倒是好多了。看来葛平寨的伙食开得不错。他开玩笑说。

    也许是当年在上京和高官显要们打的交道多,也许是在葛平寨与霍士其共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多少知道一些商成的脾气秉性,所以冉涛倒不象别的官员那样,进了这间书房就是一副战战兢兢如临大宾的小心模样,听了商成的玩笑,他抚摩着自己稍微丰腴起来脸颊,笑着说:倒是不用瞒督帅,您把我调去葛平,确实是让我如鱼得水。说起来,自打离开上京之后我就再没尝过我们湖州的香米,这次在葛平可算是让我吃了个肚圆。说不得了一一假如哪天卫府和转运司查到葛平库的湖州米短少的数量太大,无论如何都要请督帅替我遮掩一下。他也开起了玩笑。

    商成仰起头哈哈大笑,拍着案子说:好!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帮你说好话。

    两个人都笑起来。

    玩笑开过之后,谈话就该进入正题了。商成凝视着冉涛正容说道:这次提督府把你从葛平招回来,是想对你现在的职务做个调整。是这,端州府的通判已经出缺半年多,卫署前后考察过好几位官员,都觉得不大合适。现在卫署准备向朝廷举荐你去接任端州通判。让你回来,就是想在向朝廷举荐之前听听你个人对这个事的想法和看法。

第八章(03)霍伦的心思(中一)

    谈话进入正题之后,冉涛就一直安静地听商成说。就算商成提到他当下的职务会有所变动,他虽然有点意外,可并不怎么惊讶。

    他能沉得住气是有原因的。

    早在十月中旬,卫署巡察司的人就到过葛平大库和燕水县。他们在两个地方前后盘桓了十来天,还以稽核地方的名义找过不少人;他也被叫去谈过两次话。虽然两次谈话的内容都很平常,但他还是敏感地觉察到这事情透着几分跷蹊:别人都只谈一次,惟独他是两次;这其中肯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只是他一时还想清楚两次谈话对他而言到底是吉还是凶。他的预感很快就得到应验。几天以后,葛平和燕水就同时传出一条小道消息一一燕水县令干到今年年底就要因为任期届满而离任,燕水县的下一任父母官多半就是他冉涛冉延清。正因为有这些传闻,所以几天前他突然接到提督府的钧令时,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次谈话;参加商成的家宴以后又被特地把留下来,就进一步映证了这件事。

    不过,他先头并没有想到出面和他谈的竟然会是商成,所以眼下的心情就难免有点复杂。他一方面很感激商成的赏识和器重,另外一方面,他又很为自己是否去就任燕水县令而犯踌躇。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处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现在,一边听商成说话,他还在一边思考着自己到底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到底是接受提督的安排,还是该委婉地推辞?

    商成说:现在卫署准备向朝廷举荐你去接任端州通判。让你回来,就是想在向朝廷举荐之前听听你个人对这个事的想法和看法。

    冉涛猛地呆住了。

    是端州通判,不是燕水县令?这和他听说的消息完全不一样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脑子里乱得就象一锅糨糊,懵懵懂懂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商成笑起来,说:谁告诉你是燕水县令了?他端起碗盏呷了两口苦茶,等冉涛的情绪稳定下来,又说道,你在葛平做事,那里离端州并不算远,端州的情形想必你也比较清楚,我就不多罗嗦废话。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本来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出面,让陆寄找冉涛去谈话就足够了。可是端州的情况复杂,通判又是个很重要的职务,还兼着考核官员的重大责任,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来和冉涛谈。他看冉涛低着头长久地不说话,还以为他心中对右军的李慎有顾虑,又说,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需要遮遮掩掩。有一件事你放心一一既然卫署举荐你去做端州通判,那就一定会倾力支持你做事。

    冉涛知道,商成的话实际上就是一种表态和允诺。有了卫署的支持,特别是自己背后还立着提督这棵大树,可想而知,他去到端州之后不会遇见太多的难题,飞扬跋扈的李慎也会让他三分,很容易就能做出点实际的政绩

    但是他还是没有急忙回话,而是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到底要不要去做端州的通判,这个难题把他彻底地考住了。

    从内心来说,他是希望去端州的。作为一个读书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十载寒窗换来金榜题名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一进士一一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虽然后来在仕途上屡遇坎坷,可他的意志并没有消沉,也没有放弃兼济天下的积极进取思想,所以他在敦安做县丞时,即便身体一直有病,他还努力地想把那个山沟里的穷县治理出点名堂。尤其是现在,他遇见了一位真正欣赏他和信任他的好督帅,他就更加迫切地想拥有一块天地去实践自己多年来的想法。但是,他同时又是个人生遭遇过重大波折的人,谨小慎微已经成为他性格中抹都抹不掉的一部分,每每想到官场上那些复杂的人事纠葛和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他就不能不有所迟疑和犹豫

    在他脑海中的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沉痛的经验和残酷的教训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它战胜了一个读书人的理想。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督帅,我能不去端州么?

    这显然不是商成希望听到的答案。即便他也想到过冉涛不见得就一定肯去端州,但是眼下亲耳听到冉涛的拒绝,他还是觉得非常失望。

    他摘下眼罩,重新换过药绵,再把眼罩戴上,这才说道:既然你不情愿去,那卫署也不会勉强你。他本来都拿定主意马上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了,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不住问冉涛,能问一下你不想去端州的原因不?他目光炯炯直视着冉涛,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不要用那些含混话来糊弄我!说说你的心里话一一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端州做通判?他就不信自己会看走眼!在敦安时冉涛病得那么厉害,经常拉肚子拉得腰都直不起来,还上蹿下跳地张罗着给县里修路,怎么这才半年过去就转了性子?他怀疑,是不是葛平的差事太清闲,油水又太丰足,让这个东元七年的进士起了别样心思

    冉涛垂下眼睑避开他凌厉的目光,默想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大人知道,我在早些年在仕途上有过坎坷

    这事不用你来提醒。商成口气很冷淡地打断他,我看过你的履历,也调阅过你的人事卷宗,几桩纵酒狎妓的风流罪过,就把你的棱角锐气打磨掉了?看来你这个进士也不过如此。亏得霍公还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一一明于事理,通晓时务,做事不避繁琐且能担当他撇嘴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

    听着商成转述霍士其对自己的赞扬话,冉涛低下头,羞愧地说:霍公谬赞了。其实,霍公才真正是他所说的那样人。在葛平时,霍公他

    霍公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商成再一次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冉涛咬牙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努力地想为自己作辩解。他说:督帅,其实我当初被贬斥到燕山,并不是真有什么风流罪孽。我妻子在楚州,上为我尽孝父母,下替我养育儿女,我冉涛再是言辞无状做事颠倒,也断断做不出那等辜恩悖理的薄情事。我之所以不愿去端州,也是有我的苦衷

    不就是个刘伶台案么?商成一哂说道,十几年前的老案子了,谁还耐烦去翻。你踏踏实实地做事,做出点扎扎实实的业绩出来,到时候就是有没意思人想翻你的老底,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连孔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道还有谁比圣人还厉害,敢不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天底下也没这道理!

    冉涛一楞。他诧异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商成一眼,马上就又低下头去。这是《左传》里的话,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督帅竟然弄错了。不过他马上替商成想好了理由:督帅虽然是天生的聪慧过人,既识字也懂很多道理,可毕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偶尔错用一次典故也很平常。他还听别人讲过好几次督帅在这上面犯的错误和闹的笑话。不过,和绝大多数的官员一样,他并不认为这点小小的瑕疵能掩盖商成在其他方面的优点。实际的情况是,很多人都认为,就是这个小毛病才让人觉得提督大人更值得尊敬和信赖。这真是教人难以理解。

    但商成说的也是实情。他确实是被刘伶台案和官场上的相互倾轧伤透了心。既然督帅把决定权交给他,那在七品的端州通判和八品的葛平转运副使之间,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虽然葛平寨的公务既繁重又琐碎,可人活得很轻松自在,闲暇无事时和霍士其对座小酌,听一听霍公的种种奇思怪想和高谈阔论,也是一桩难得的美事。况且在葛平他一样有用武之地。和出任端州通判比较起来,葛平转运副使才是真正的兼济天下一一燕水两岸林立的军帐营寨难道不是一种预示么?

    既然冉涛还是不情愿去端州,商成也就不再做更多的劝说了。端州的实际情况决定了那里不需要一位带着满肚皮牢骚去上任的通判。看来,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端州的孟英也只能继续一身兼三职,把知府、推官和通判三者的差事一个不漏地通通抓起来。唉,希望下回见到孟英的时候,孟胖子可别累成了孟麻杆

第八章(04)霍伦的心思(中二)

    送走冉涛,商成原本想打个人去把霍家两兄弟请过来。但是他马上就改了主意。霍伦是长辈,又是远道而来,不能让他来见自己;该当他过霍家去一趟才是正礼。

    说做就做,他给苏扎交代了几句就准备出门。

    可他还没走出自己的小院子,霍家两兄弟就已经踩上门前的台阶。

    商成一面连称失礼,一面赶紧把霍家两兄弟让进书房,亲手给两个人奉了热茶,然后搓着手难堪地对霍伦说:您看我一一本来该当我去给六伯问安好的,哪知道脑子里进了糨糊,居然让您过来。都是我的错。

    霍伦捧着茶碗笑道:有什么错不错的。你过去看我,我过来看你,来回不都是一回事?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又说,刚才你叔和婶子都告我说了,你这个提督当得不容易,不是下地方就是跑军务,天天忙得早晚不见日头,就是他们想和说几句家常也寻不到机会。特别是你婶,刚才说了好些话,就让我来劝劝你别那么舍身忘命地做事。她说的是实在话,这公务就和家务事是同样的道理,家务事再也做不完,公务也是永远地没个头。能让下属做的就让他们做,该交给别的衙门处置就让别的衙门去处置,这样,你自己也能把全部心思聚在一处,专心一致地干几桩见政绩功劳的大事,也好早日做个正职的提督。说完,就看着商成。

    商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有些事情他没办法和霍伦做解释。他不是不想清闲,而是没办法清闲。自打假职之后他就一直在理顺政务上的人事安排,为的就是能腾出手来专心抓军事,可一晃眼都快一年了,端州的官员架子都还不齐全,身兼三职的孟英再能干也没长三头六臂,不可能面面俱到,结果好些在别的州县推行得顺顺当当的政令,在端州地面上就举步惟艰;比如他进京述职时请示朝廷之后在燕山试行的边户囤田戍边新政策,就在端州迟迟得不到落实。他本来给孟英找了个好帮手,可冉涛自己又不情愿去;别的愿意去端州的人,他又怕能力不足反而给孟英添乱。还有水利基建、道路整饬、赋税征收、调勇征伕、官员考核、官箴稽查事情多得简直教人头疼。偏偏这些事最后都要汇总到他这里,让他怎么可能闲得下来?

    他只好没话找话地对霍伦说:六伯,提督的事我自己上心也没有用。最终的决定在朝廷那里。

    我可是听说你想调去别的地方当个武职将军。

    您是怎知道的?商成问。即便霍伦笑而不答,他也能猜到答案。不用问,这消息一准是霍士其告诉十七婶,然后她又告诉霍伦的。他苦笑着说,我以前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现在是肯定不成了。眼下他提出的草原方略已经被朝廷默许,因此在北边的局势大体清晰之前,他大概是哪里都去不成。

    商成没有说为什么不可能再有调职,霍伦也根本不去提这个问题。他笑着说:不能成才是最好不过的事。去哪里当官做将军还不都是替朝廷出力?再说,大家都不想让你离开燕山。上个月范全他们去端州会议,回程时特别绕道来屹县看我,他、姬正还有钱老三,都拍了胸脯说要替你挣一份天大的功劳,非得让你做稳这提督座不可。就是仲山和孙奂,我也可以替他们打保票,他们必然也期盼着这一天。和尚,你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可不能凉了大家的一片心。

    来自战友的关心和信任让商成心头一片滚烫。他努力克制住胸膛里翻滚的热流,把桌案上的几碟点心推到霍伦和霍士其面前,请他们尝尝新鲜。这是前几天潘涟赴任时从上京带来的内坊手艺,是东元皇帝特意颁赐与他的恩典。

    虽然才吃罢晚饭不久,可一听说点心是御制的配方,霍家两兄弟还是把点心都挨个尝了一遍,并且说了好些颂扬君恩的话。

    霍士其喝了口茶水,把嘴里的面饼渣冲下肚,然后问商成道:我们刚才在路上远远地看见冉涛。怎么样,他答应了?

    商成给俩人的碗盏里续上茶水,摇头说:他不肯去端州。

    去端州?他去端州干什么?不是要举荐他去做燕水县令么?霍士其惊疑地问。看来他也相信了那个传言。

    卫署打算举荐他担任端州的通判,可他不答应。

    为什么?霍士其更加惊奇了。

    还不就是因为他当年牵扯进刘伶台案的那点事。他大概是怕去了端州,又成出头的椽子被人打击报复。商成垮下脸冷冷地说道。想起刚才和冉涛的谈话,商成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不是因为冉涛拒绝了卫署的举荐,而是冉涛给他留下的那种畏畏尾的感觉。只不过是在仕途上有点蹉跎跌宕而已,既没削夺功名又没配流徒,至于如此杯弓蛇影么?

    霍士其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替冉涛辩解说:这不能怪他。你不知道,当初他被人构陷下到天牢,要不是有人在暗地里维护,他几次都是差点死

    商成知道冉涛曾经入过狱,也听说是由于朝堂上有人说了话最后才没受更严厉的处分,可他并不清楚事件的具体经过。他皱起眉头问道:有这样的事?他的人事档案上可没有记录。还有那个刘伶台案,又是怎么一回事?

    详细的过程,我也不是很清楚。霍士其说,卫牧府有个姓吴的主簿,你知道不?

    商成仰起脸想了一下,点了下头。

    吴烨和冉涛是同年,都是东元七年的进士

    商成插话问道:劳烨也卷进了刘伶台案?再愚钝的东元七年的进士,只要在公务上不出大差池,熬资历也该是八品官秩了;除了和刘伶台案有牵连之外,他实在找不出这姓吴的为什么还是个不入流的九品官。

    那倒没有。霍士其当然知道商成为什么会这样问,就笑着说,老吴的长相他咧了咧嘴。商成也跟着笑起来。那个吴烨的长相确实不讨喜,哭丧脸,鹰钩鼻子,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说话又尖酸刻薄,无论怎么看都确实不受人待见,难怪这么多年也没见升职。

    霍士其又说:他还有桩坏嗜好,贪恋杯中之物,喝多了还喜欢张着嘴巴乱讲话,所以他摇了下头。

    这个吴烨在卫牧府转运司做事,因为职务的原因,时常到葛平出公干,每回一去就要拖着冉涛喝几杯。因为在燕州时就认识,霍士其也没少受姓吴的搅扰。也就是在酒桌上,他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事。把这些事拼凑到一起,他不仅知道了冉涛过往的经历,还渐渐了解了至今还令人谈虎色变的刘伶台案的原貌

第八章(05)霍伦的心思(中三)

    事实上,无论是霍士其还是他的堂兄霍伦,对刘伶台案都不能说是一无所知,只不过他们听说的那桩公案有另外一个称谓一一壬戌年礼部贡试舞弊案。

    商成攒起了眉头。他到现在还是非常不习惯这种民间常用的天干地支纪年方法,也换算不出壬戌年具体是哪一年。他就知道今年是夏历乙亥年,自己和莲娘成亲的那一年是壬申年。

    霍伦看出商成对年代和时间有点迷糊,就解释说:壬戌年就是东元七年。他看了霍士其一眼。他有点不大明白,明明是来和商成谈酿酒作坊的事,怎么自己的堂弟会把话题扯到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上。但是看商成和霍士其的神情都很严肃郑重,他便聪明地顺着霍士其的话题说下去,那一年的礼部试事前有人泄露了考题,结果榜之后,事情就被心怀不忿的落榜考生揭出来。弊案一出,朝野哗然天下为之震动,当今也是龙颜大怒,即刻就下旨上京城四门落锁,三千羽林军倾巢出动兵围贡院,全城大索参与舞弊的官员举子。据说,事后被砍头的就有三四百人

    他说得眉飞色舞,商成却越听越觉得他这是在演义。就不说出动羽林军是个什么概念,单只砍下三四百人头便绝不可能!这又不是谋逆案,怎么可能一次杀这么多人?就算他不是法律系的研究生,也没仔细研读过大赵的刑律,可他依旧这不过是一桩重大的渎职案件,了不起诛除几个恶以儆效尤,其他的相关人等该撤职的撤职,该查办的查办,把作弊的举子剥夺功名再交由地方严加看管,朝野的风评物议自然也就会偃旗息鼓。要是朝廷体恤举子们十年笔砚磨砺的心血和艰辛,另外举办一次考试,别说没人会去议论朝廷的不是,说不定人人都要颂扬皇恩浩荡君恩似海。想想他进京述职时不过为燕山卫从礼部多争取到两个参加贡试的名额,温论就恨不能在州学里刻碑纪念,假如东元帝真为舞弊案重开贡试,只怕是个读书人就要对皇帝感恩戴德。

    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相信霍伦所讲述的故事。他觉得,燕山离京师远,屹县又是偏僻小县,等口口相传的消息转到霍家两兄弟耳朵里的时候,估计至少在案的半年之后,案件的面目早已全非不说,说不定当年在京师里都没掀起多少风浪的一个小小舞弊也会变成泼天大案。

    不过,他还是接受了故事的一部分。无风不起浪,看来那年的科举考试的确有问题。不过回头想想,他又觉得这很正常。没有弄虚作假现象的考试才是不正常的。历朝历代大概没有哪一次全国性的统一考试没有毛病;特别是当这种考试与一个人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的时候,它就更加具备了滋生丑闻和弊端的条件;东元七年的礼部试不会也不可能例外。

    事实是当时的情况远没有霍伦说得那么曲折离奇,反而和他的猜测更加接近一些。

    按照霍士其现在知晓的情况看,那年的礼部试确实是有一些情弊,不过并没有落第的举子去官府作检举。案子也不是举子们揭的,而是因为参与作弊的人里面有人的手脚不够干净,让御史台在一次例行的公务稽核中现了蛛丝马迹,再顺藤摸瓜追下去,最后一路查到几个考官和十几个举子贡生。这无疑是桩丑闻,所以朝廷并不愿意声张,把正副两个主考一人加了一个最次末等的考绩评语,又撤了几个考官的官职差事剥了十几个举子的功名,然后事情就不了了之。正象商成猜测的那样,所谓的壬戌年礼部贡试舞弊案在京城里基本上没什么人谈论,许多落第的举子甚至压根就没听说这个案子,更不用说什么朝野震动了。

    然而这并不是案件的全部。除了一些天生敏感和政治嗅觉高度灵敏的人以外,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个生在东元七年春天的不起眼的小公案竟然是后来几年中席卷官场的刘伶台案的序幕。当时人们也谈论它的兴致都没有,自然也就不会有多少人会去关注它的后续进展一一

    几个丢官撤职的官员很快就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十几个剥夺了功名的举子中差不多有一半人也灰溜溜地回原籍了;

    一个月后,当人们已经彻底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内廷突然传出连串的旨意和诏书,仅仅在一夜之间,东元帝的两位叔伯一个兄弟三位亲王、四位郡王还有一位嗣王,悉数以妄议的罪名被夺爵:紧接着皇三子邯郸王改封潞州王,钦旨即刻之国;另有东西两京、西安府、赵县八家宗室远支被严词申饬,三位当家人被移送宗府管教

    商成完全没有料想到事情竟然会展到这一步!这实在是太离谱了!霍士其讲述的故事简直比刚才霍伦的演义还要匪夷所思!怎么看,这都是一桩小得不能再小的考试作弊案而已,怎么就把东元皇帝给招惹出来了?

    他立刻就在自己的脑海里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答案就在大赵的文官制度和封爵制度上。

    就他个人的观点来看,他以为大赵对文官的资格、考核、稽查、监督以及升迁等方面的制度和条文相当完善,有些甚至可以说是比较先进的。比如,除极少数情况之外,五品或者五品以上官员必须是进士或者赐进士出身,这就在很大程度杜绝了滥竽充数的情况生。即便是赐进士出身的官员,升迁也很缓慢,即便有特例,通常也很难在三省六部担任重要职务,一般都是在宗府或者太常寺这样的不太要害的衙门任个副职。而非进士出身的读书人,即便有眼光有魄力有出众的能力,各项事务都做得很出色,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理得很妥帖,可要是没有适当的机缘的话,那在衙门里十几二十年的资历熬下来,了不起就是个九品主簿或者县丞;象现在的屹县令乔准,就是所有条件具备之后才做到了县令一一还是个中等县的县令。即使有了现新式农具和新的耕作方法的功劳,只有举子功名的乔准以后也不太可能再有升迁的机会,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六年的最长任期届满之后换到一个上县去做父母官,等他干到致休的年龄,大概朝廷会顾念他的功劳赠他个七品的官身。至于充斥于各地衙门之中的恩荫官吏,虽然这些人的仕途起步平平顺顺,可是在仕途生涯里就很难再有进步,绝大多数的人入仕时是什么品秩,离职时也还是什么品秩。另外,大赵的封爵又严格贯彻福传三代的精神,开国百年以来离爵的宗室勋贵数不胜数,这些人的后代也有个人的政治理想和抱负,也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同样也需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又没有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吃老本的可能,自然而然地,他们必然要拿出一些实际的行动;而改变现实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参加科举考试

    这样,问题就出来了:贵胄子弟想真正改变生活道路,就必须参加科举。可是科举这条路太难走了。于是这些地位不再尊贵,家境却并不穷困潦倒的人当然会在如何通过科举考试上多动点脑筋。

    能动的脑筋就只有花钱买题或者雇人代考了

    这才有了壬戌年礼部贡试舞弊案以及其他被揭出来或者没有揭穿的种种弊案。

    他甫一想通这个道理,马上就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案子展到这个阶段,就不再是一桩单纯的科场舞弊案了。它看上去更象是一次东元帝为巩固自己的皇权而采取的行动!

    怪不得他一直就觉得刘伶台案和皇家有关系,道理原来在这里!东元皇帝借着宗室子孙不肖的名义,顺理成章就剪除了那些可能影响到自己皇位的隐患。而且怎么处理宗室是皇帝的家务事,就算三省六部的大臣们占着理,可也不能随随便便地表意见和看法。别说这是对皇帝的处置表言论了,就算是面对平常老百姓,官员也不能对着别人家里的事随意地指手画脚!

    不过,他有一点还闹不清楚,既然是皇帝的家事,稍微懂得道理的人就必定是避之不急,可为什么把陆寄和冉涛也卷进去了?难道说这个舞弊案还有下文么?

    的确还有下文。事实上,直到东元帝处分自己的兄弟和儿子的时候,至今还教人谈虎色变的刘伶台案依旧没有真正开始,科举舞弊和处分宗室,两桩事其实只是刘伶台案案之前的两个小插曲

第八章(06)霍伦的心思(中四)

    刘伶台案的正式爆是在六月之交。

    六月初,贡试舞弊案中的一个被官府辞退的书吏莫名其妙地溺水身亡,平原府查探勘验之后认为,此人是从外室的别院出来在返家的途中因为醉酒不慎落水,属于意外亡故。这本来是桩很简单极平常的案子,可死者的家属不接受醉酒溺水的说法,坚持认为这是他杀,是外室为达到与情人长相厮守而下的毒手;他们要求平原府重新审理案件,还死者一个公道。依大赵刑律,苦主喊冤案子就必须重审,平原府的官吏差役虽然对死者家属所谓的谋杀一说嗤之以鼻,可有人鸣冤,也只好缉拿死者的外室并左右邻居街坊到案重新审问。

    死者的外室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疑点,就是个平常市井女人,可是平原府的差役却从她家里搜出三锭十两重的官制银!被死者家属逼得焦头烂额的平原府官员立刻如获至宝一一这就是疑点!三十两银兑换成制钱有**十缗,死者生前不过是个小书吏,如何攒下如此大的一笔钱财?这样大一笔钱财不放在家里偏偏藏在外室这里,其中难免有不可告人之处!

    平原府马上提审死者的外室,可女人根本说不清楚这三锭官银的来历;她甚至都不知道家里藏着这样一笔钱财。不过主审官员在她翻来覆去的哭诉哀求敏锐地察觉到一桩蹊跷事,那就是礼部贡试前后有个中年人找过她男人两回,因为每回两个人都避着她悄悄密密地嘀咕半天,所以她对那个人的印象比较深,似乎就是哪位大人家的一个管事

    平原府顺藤摸瓜,很快就找到这个人一一当春贡试副主考家的二管事!

    既然案子牵扯到贡试舞弊,那就不是小小的平原府衙门能过问的了。宰相公廨请示东元帝之后批复,御史台牵头督办,旬月之间就有三十多位官员被请去东嶽庙作客。等到十月里案情终了时,涉案官员总数过二百人,以昏聩失职而责令返乡思过的吏部右侍郎为,三名五品以上官员及数十名官员被分别给予解职、降职或者外调的处分,而在朝堂上倡导与民休养蓄积国力徐图北进的缓进派遭到重大打击。

    两年后,因为壬戌年贡试舞弊案而被贬职雅州的副主考在任上病逝,临终留下遗书,透露他当时也是被迫无奈才徇私枉法。这封遗书辗转被缓进派获得,也立刻就成为他们洗刷不白之冤的最好证据。因为信中有师恩深重无以为报一句话,所以缓进派反击的矛头直截就指向副主考的恩师、东元帝还是太子时的老师、户部左侍郎田望。田望百口难辩,被迫请辞。受此事牵连,当时的左相自请处分辞职归野,一位副相降职调任莱州知府,一位侍郎被贬为平原县令转眼间又是一大批官员被处分。与此同时,卷土重来的缓进派在朝堂上再振声威。

    从那以后,朝堂上围绕东元七年贡试舞弊案的风波就从来没有停息过,时而缓进派占上风,时而他们的对手占上风;无论是哪一方把持朝政,对政治上的对手都是穷追猛打不加留情。从东元十年到东元十四年,受此案情牵连拖累而落马的官员不计其数,仅是左右宰相的位置上,六年中就七次易人。到最后两边人在残酷的往来斗争中都杀红了眼,不论是不是政治上的对头,只要看不顺眼,不分青红皂白先扣上一顶舞弊案中人的帽子再说。冉涛就是这样遭的无妄之灾,仅仅是对缓进派的一些过激做法看不过去,在私下里了两句牢骚,就差点被充军

    这种状况一直绵延到东元十五年初。当年二月,缓进派的两位领军人物先后辞世,缓进派顿时陷入群龙无的混乱境地,朝堂上的争斗才逐渐地有所平息。不过,随着丁忧后复出的张朴接任右相,眼下似乎又有了风波再起的迹象。

    听完霍士其的讲述,商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事情的经过太复杂了,他一时还无法完全地消化和理解。霍士其的讲述里也有不少地方比较含混,存在不少的疑点和漏洞一一比如,在整个过程中,东元皇帝的态度就一直很模糊;这就非常值得琢磨。另外,左相汤行在其中又是扮演的什么角色、起的什么作用?这个案子会不会和皇权相权之争有某种内在的联系呢?

    这些问题都不会有明确的答案。不管是霍士其还是冉涛,或者陆寄和狄栩,他们都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

    好在他也不需要知道答案。

    管它的!他是带兵打仗的将军,朝堂的风波又刮不到他这里。他当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怎么收拾突竭茨人。朝廷是激进派当家还是缓进派说了算事,都和他不相干!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的想法不太现实。实际上,他的态度已经很鲜明了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这案子被称为刘伶台案?

    贡院就设在刘伶台。霍士其说。

    商成一下楞住了。就这样简单?但是他马上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刘伶台案总比壬戌年贡试舞弊案说起来简洁得多,也隐晦得多。再怎么说,贡试舞弊都是桩很不光彩的事情

    霍士其沉吟着问:你看,要不要我去劝说一下延清?冉涛是个有才学的人,做事很认真,处理公务也很有一套办法。他觉得这样的人在葛平寨做个转运副使,实在是太屈才了。他替冉涛解释说:延清还是懂道理的,就是仕途上吃过亏,做事情有点瞻前顾后,有些时候不敢担责任一一这不能怪他,他也是受人陷害之后心头起了怯心和畏惧。

    商成摇了摇头。这事就算了。先,他不想勉强冉涛去端州;其次,就算冉涛现在答应去做端州通判,他也不会答应一一他不放心这种做事畏畏尾的人。他不怕底下的人做事情犯错误,就怕他们因为害怕犯错误而不做事情。冉涛就属于后者。

    他撇开话题,对一直不怎么说话的霍伦道:六伯,选择咱们来谈谈你的事。

第八章(07)霍伦的心思(下)

    霍士其滔滔不绝地讲述刘伶台案前后经过的时候,霍伦一直都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不开腔,不插话,不问,也不赞叹感慨,连咳嗽都没有一声,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听着……

    其实他也没怎么听。刘伶台案也好,贡院舞弊案也罢,这些事和他的距离都是无比的遥远。他今年虚岁四十有二,从十六岁走进屹县县衙做个抄抄写写的小书办算起,至今已经有二十六个年头,二十六年单调枯燥的文牍生涯,早就把少年时曾经有过的一颗滚烫灼热的进取心消磨得干干净净。这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从来都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所以自打二十一岁那年州学试考中秀才之后,到现在他也再没进过考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个命数,也就从来没有奢望过在功名上再有什么进步。他觉得,做书吏也未必就不是一条出人头地的路,与其硬着头皮去挤龙门,还不如守在衙门里苦巴巴地熬资历;这条道走好了,很难说将来的造化就不如人。他也确实做到了。二十六年中,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书办一直做到现在的主簿,还挣到了从八品下承务郎的品秩。不管他的这个承务郎是怎么来的,也不论别人又是如何看待他,至少他自己对自己非常满意一一除了乔准,整个端州,甚至是整个燕山,都还没有一个举子能做到他这个秀才的成就;这一点尤其令他感到骄傲和自豪!

    不过在沾沾自喜之余,他也有自己的烦恼和遗憾。让他烦恼的是,因为他仅仅是个秀才,所以承务郎大概就是他这辈子仕途的终点了。他遗憾的也就是他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唉,假如他是个举人的话,那他现在至少也是个上县的县丞,说不定还能当个中县的县令;那样的话,等到他致休的时候,朝廷会循例赠他个七品的官身,他的子孙也就能享他的福有个恩荫……

    每每一想起这个事,他就忍不住扼腕叹息。早知道有今天,早年间他就是咬牙吃苦也要考个举人回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虽然科场不分长幼,笔耕到老耄耋应试的事也有耳闻,可他现在公务俗事一大堆丢不开手不说,关键是提不起那份心劲。应试应试,话说说容易,可真要横下一条心煎熬三年,他肯定做不到。

    夏天里,他也趁商成巡视燕东的机会,悄悄请托霍士其替自己谋南郑县令的差事。但是他很快就为自己的荒唐做法而后悔得不得了。他一个秀才真要是做了县令,那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朝廷追究下来,别说他的县令做不长久,商成也得吃不下兜着走!好在事情后来没了下文,他才渐渐地安下心。

    他想在致休时有个官身,眼下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做事多出政绩,看能不能靠着积攒政绩和考评再升一级品秩。不过,这事也很难。关键就在他秀才的功名上一一对一个秀才来说,八品承务郎本身就是特例了,没有群的奇绩就绝不可能再进一步。

    好在业已达的十七弟并没有忘记他这个六哥,把主持酿造高浓度白酒的大事交托给了他,还特意当面嘱咐他,这事做成的时间越短,功劳就越大,而且可以按军功计,轻飘飘就能升一两级。而他也没有辜负霍士其,很顺利就完成了这个本来以为很艰巨的重任。

    可酒是酿成了,他却又有新的烦恼。

    这高浓度白酒的利太厚了。就按现在作坊里七斤粮食出一斤白酒计算,最少也是对半的毛利。即便霍士其当初就告诉过他,这白酒利厚,可他从来就没想过这辣得刺喉咙烧心口的高浓度白酒的利竟然厚到这地步。这酒不仅利重,还供不应求,县城里几家大酒楼的伙计随时都盯着作坊,这边一烧火,那边就有人拿马匹驮着现钱来买,开口就是这一灶我全包。全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人,卖给谁不卖给谁都不好,到最后他没办法,只好打着公务繁忙的旗号窝在衙门不出来。可衙门也不是清净地界,下属同僚都在替人捎话带话,就连关系稍见好转的乔准,也拐弯抹角地打听作坊几时烧灶几时出酒……

    找他的人还有刘记货栈。刘记的大掌柜高小三爽快,每斤白酒加价十文,条件就是作坊出的白酒货栈要买走一半。上京大商号永盛昌的一个掌柜更豪气,情愿每斤加价二十文全包不说,还请他去上京起作坊,只要他答应让永盛昌在作坊参股,起作坊的地皮以及其他所有费用包括销售在内,通通由永盛昌一力承担。为了取信他,永盛昌的袁掌柜甚至愿意当场给他立字据。

    货奇利重,这本来是件好事。可他现在犯难的就在这重利上。一边是做梦都没梦见过的银钱,一边是能作军功计算的功劳,一边是富,一边是贵,一边是富甲一方,一边是荫蔽子孙……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选择,他简直都有点茫然无措了。他这趟来燕州,除了表功和报喜之外,也存着找商成和霍士其商量的心思。他希望他们能帮他拿个主意,看他是做个富家翁比较好哩,还是拿它换一级品秩。

    霍士其的态度很鲜明一一换品秩!白酒利厚不假,可必须拿粮食做这种酒,酿得越多,消耗的粮食就越多;而燕山是边镇,绝不允许有粮食的大宗交易,单止这一条,就决定霍伦绝不可能大量地酿制白酒,想靠它富甲一方也就只能是个美好的愿望。

    可十七婶认为家致富更重要。至于酿酒的粮食么,燕山不许大宗交易,未必中原也不允许?不能在屹县做这门好生意,那就去上京。至于在上京起作坊需要的银钱,霍伦完全不用担心,这钱刘记货栈出了!她就能做这个主!

    直到这个时候,霍伦才知道刘记的东家换了;这家老字号现在姓柳不姓刘了。

    然而货栈姓柳也好姓刘也好,都不能帮忙他拿主意呀。

    现在,当商成和他提起白酒的事,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取舍。他苯口拙舌地把自己的为难地方一股脑地告诉了商成,末了问:“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他想,一个提督大将军的见识,无论如何也要比一个承务郎主簿高明吧?

    商成笑起来,说:“我可不敢替六伯胡出主意。”经商和仕途,两条路很难说哪一条路的成就更大,特别是高浓度白酒还勉强算是个高技术产品的时候,就更难做出抉摘。他只是把自己本来的想法都告诉霍伦,让他自己来做这个决定。

    “前段时间我进京述职,找工部商量了一下,他们同意在燕山新建四个匠作营。我原来设想,以你搞的白酒作坊作为基础,在屹县再起一个大的匠作营,专门搞白酒的深加工和贮存以及储运,还有它在其他方面的应用。另外还要设个铁器营,负责维护修理南关大营的军械。就看您愿不愿意做提领这两个匠营的主簿。”

    霍伦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平常匠作营的监造主簿一般都是八品下九品上的官秩,监两个营,至少也是个正八品下,离他向往的官身不过一步之遥……可是作坊里蒸出来的都是钱,连空气里都泛着沁人心脾的铜香,嗅一口就能让人心神迷醉啊……

    商成笑呵呵地说:“您要是不乐意也没什么。这很正常,我不会埋怨您。白酒的利润极高,只要懂点这酒的门道又懂点经营和管理,十几年后做到富甲天下也说不一定。”他笑着给两个人的碗盏里续上茶水,又说,“你们别看我,我就知道一些如何做酒,其他的和你们一样,也是俩眼一抹黑。不过这酒和咱们平时常见的酒不同一一那些酒是越放越酸,这酒要是能密封严实,那贮藏的时间越久,酒的醇香滋味就越浓郁,当然价钱也就越高。”

    他把茶壶放下,说:“六伯难得来一回,就多住几天,等过了冬至节再回去。这两天您也好好想想,看到底是做个大酒商,还是当个匠作营的主簿。就有一点需要提醒您,假如您不愿意去匠作营的话,那白酒作坊前期消耗的银钱和粮食是要归还的,还要按官中借贷支付利息。”

    霍伦点了下头。这事就是商成不提,他也会主动提出来。假如真要把白酒作坊做下去的话,他就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他只担心一件事,这蒸酒的工艺该怎么算?假如这也是官上的物事需要归还的话,那他还是去当监造主簿算了。就是他知道蒸酒工艺又怎么样?只是酿酒的粮食一条,他就争不过官办的作坊。粮食,粮食才是酿这酒的根本!

    商成倒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会,他说:“这工艺是我胡思乱想琢磨出来的,论说起来和官上也没什么关系。不过为了证明这办法能行得通有效果,做试验的钱粮都是从军库里支出的……这样,已经支用的钱粮和利息就作为卫府为买白酒而付给你的定钱,在今后一段时间之内,卫府在作坊里购买白酒,也要有一定的折扣。”他站起身在桌案上找了张纸,写了封短信,又押了自己的私章,交给霍伦。“看来您是想作酒商了。您明天带着这封信去卫府找张绍将军,具体的事情你们去商量和协调。我就一个要求,明年三月之前,您提供给卫府的高浓度白酒越多越好,最少也不能少于三千斤。”

    霍伦并不太在意这个数字。他的作坊一天就能出酒百斤左右,要是晚上也开工,产出还能翻两番。酒的储藏和运输也容易,大不了就多花点钱收大缸大坛子,实在不行还能买几千个干葫芦。关键的问题就是粮食!没有粮食,他拿什么蒸酒?

    “粮食的问题您找张绍将军。他会替您解决的。”

    “那我就没什么问题了。”霍伦说。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还有一个问题。他问道,“我要是去经商,是不是还辞掉现在的差事?”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霍伦自己去卖酒,当然得辞掉公务,不然他前脚上街,后脚巡察司就会敲开他家的门。

    “您可以让我那两个兄弟出面嘛。”商成说。他很不喜欢官吏的家属去经商,但是现实就是这样,他不喜欢也没办法。

    霍伦也笑起来。

    只有霍士其黑着一张脸不吭声。

    霍伦太蠢了,竟然被那点钱财迷住了心窍。和尚都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他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就不琢磨琢磨,什么是“白酒的深加工”,又什么才是“其他地方的使用”?还有那个铁器营,难道还能真是个修理军械的平常匠营?南关大营本来就附带了一个铁器营,现在提督府居然还要在那里起个更大的铁器营,难道六哥就没听出点门道?

    他知道商成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商成早就和他提到过,高浓度白酒会继续提纯,会应用到其他方面,比如药品的炮制上;而铁器营会试验一些新的军械。

    他知道这些事,可他不能告诉霍伦……

第八章(08)刘记?柳记?(上)

    冬至那天的晌午,孙仲山来了,还给商成拉来几车东西,什么贡米白面蜀锦南绸铜香炉银烛台镏金盘子风干的牛羊肉和大块大块黑糊糊的茶砖,乱七八糟的什么物件都有。他甚至还给商成带来很稀罕的东西,一个半寸高金架子上枷着个小人,据说是西边天地尽头的一个神仙。

    商成被孙仲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一边给他让座,一边笑着说:“什么神仙。这是基督教的十字架,上面的人是耶酥,基督教的创始人。”看孙仲山眨巴着眼睛一付不明白的懵懂模样,就解释说,“就是洋和尚……就是胡僧!他和佛教的释迦牟尼一样,都是他们那个宗教的开山祖师。”

    这一下孙仲山明白了,也跟着笑起来。

    商成让孙仲山喝水,自己坐在一旁拿着十字架仔细端详。十字架并不稀罕,他在上京就看见不少金头蓝眼睛的欧洲商人,也见过一身黑衣的传教士,还听说京城里就有他们的教堂,所以有几个十字架流传到燕山也很平常。但他在上京见的十字架大都是粗铁做的,手工非常粗糙,有的甚至就是用两根木棍一横一竖拿麻绳系在一起;这些和孙仲山带来的金十字架根本就无法作比较。金十字架不仅做工精美,四边镶嵌着不少红红绿绿的宝石;在它的背后甚至还刻了两行拉丁文。这显然不是普通信徒和神灵进行精神沟通的教器;它看上去更像是个基督教的圣物,它的背后肯定有不平凡的来历和故事。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到了突竭茨人的手里,难道突竭茨人和基督教有了联系?他马上问孙仲山说:“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孙仲山说:“是九月间那一仗里缴获的。”

    “哦?”商成点了下头。“是谁缴获的?怎么缴获的?”

    “是我下面一个伍长进草原时从一个突竭茨人的烂毡包里翻出来的。”

    这是个完全出乎商成意料之外的答案。他本来还以为这来历不凡的十字架是从东庐谷王死在留镇的那个儿子或者某个撒目身上抄出来的战利品,谁知道居然是从牧民家里找到的。问题是,一个普通突竭茨牧民的家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

    这个问题注定不会有答案。这次进草原的赵兵为了保证移动度和行踪不被泄露,所过之处根本不留活口,不分男女老少也不论是不是突竭茨人,只要不会说中原话,通通砍头割耳了事。就算是中原汉人,假如身体羸弱跟不上队伍,赵军也不得不忍心让他们自生自灭。面对突竭茨人的疯狂报复,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直到现在,孙仲山提到当时的一些情景,神情和口气都很难过。

    商成的心里也不好受。

    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战争和胜利总是伴随着流血和牺牲,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战争结束得更快一些,让胜利来得更早一些,他希望胜利的光辉能洒遍燕山,而把战争带来的所有的痛苦与灾难都降临到敌人的头上。

    沉默了一会,他对孙仲山说:“这次卫府把你召回来,是准备让你去中军新建的骑兵旅作旅帅,五个骑营,一个辎重营,一共两千九百人,驻地暂时考虑设在燕水。”他看孙仲山并不怎么惊讶,就问,“怎么,你已经知道了?”

    孙仲山笑着点头说:“回来的路上在赤胜关遇见孙督尉,他已经告诉我了。”他低下视线,斟酌着慢慢说道,“督帅,有句话,我本来不当说,不过憋在心里久了,不说又不舒服一一张绍将军和李慎将军的矛盾由来已久,眼下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您是不是向朝廷说说咱们的情况,让兵部把李慎将军调去别的地方?”

    这也是商成最为恼火的地方。在秋季战事之前,因为张绍的让步,张李二人之间的关系本来都有了点好转,中秋时李慎还从端州给张绍送过节礼。可秋季战事打完,张绍又是晋级又是封爵,李慎却只记了个功。眼下张绍在勋衔上和李慎不相上下不说,爵位上还压过李慎远不止一筹。就为这个,李慎便挑着五个骑营如何分配的事和张绍打擂台,顶着卫府的调兵令死活不分派骑兵到中军,所以中军组建骑旅的事才一直拖到现在。最后李慎被商成一道钧令招到燕州挨了顿严厉的训斥,这才消停下来,不情不愿地划出六百兵。本来端州右军要调出一个半骑营八百人,可他还是打了个折扣,只给六百。不过他也不敢做得太过分,骑兵的数量虽然不足,质量却还不错,六百骑兵里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参加一两场战斗的老兵。

    谈完军务上的事,两个人又说了会闲话。听外面传来申时的钟声,孙仲山就站起来告辞了。

    商成挽留他说:“吃了晚饭再走。霍家六伯送来几坛白酒,你留下来尝尝。还有苏扎他们烤的又鲜又嫩的小羊羔,那可是人间美味。”

    孙仲山已经知道霍伦到了燕州,就笑着说:“别的都可以,羊肉就算了。在草原上那半个月顿顿都是羊肉,我现在一听别人提起羊肉就直犯恶心。前天回家,婆娘都说我身上膻味重,楞是不让我上炕。”商成和几个护卫都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六伯酿的酒我家里也藏着几坛。不怕对您说,上个月六伯就送了几十坛白酒去留镇,孙奂和邵川他们都喝疯了,邵川更是恨不能天天泡在酒坛里。就连我替田小五办喜事而留下的十坛酒,一个不留神也全被他们给偷去喝了个精光。”他又说,“您也别责怪六伯。他给我的信里说了,这酒不是您要的那种明火能点燃的高……高浓度白酒……”

    商成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他怎么可能去责怪霍伦。在把酿白酒的事情交代给霍士其之前,他就想到早晚会有这一天。可以想象,即便是将来,贮藏在军中的白酒也肯定会有一部分进入将士们的肚子里。他也能理解。军旅生涯本来就枯燥艰苦,酒不单能解乏,很多时候还能活跃气氛,调动起人们的情绪,增进人与人之间的友谊一一只要不误事就行。

    他决定,等冬至节一过就让卫府制定一些和白酒有关的条令和纪律。

    因为孙仲山还要去霍士其家拜节,所以商成就送他从后院出去。

    等他送完孙仲山回头去前院,竟然在院子里迎头碰见高小三……

第八章(09)刘记?柳记?(中)

    小三哥?商成惊讶地望着由管家陪着的高小三。这家伙是怎么来了?你怎他问道。他本来想问高小三怎么悄没声地来家了,可话临出嘴边又觉得这样说不好,就连忙改了口,你来看我的?

    高小三显然也没料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商成,局促得手脚都快没地方放了,嘴张了好几下才勉强挤出个笑容说:是我,我打这里路过,顺道来看看您。

    商成一下就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他先瞧了一眼高小三和管家走过来的石板小径一一那条道的去向是月儿和盼儿她们住的那几个后宅院,又回头望了一眼一片光秃秃树枝间隐现的后院门,肚子里忍不住嘀咕:这是来看我的?

    高小三也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纰漏。他尴尬地笑了笑,转口说:本来是想着给您拜个节,可又怕您忙公务,所以他低下头。

    商成咂了下嘴没有说话。他能理解高小三话里的意思。两个人现在的身份差距太大,再想像当初在霍家堡时那样一壶酒两碟咸菜干吃喝说话,基本上是不可能了。不止是高小三如此,就是和他一道出生入死的包坎和石头他们,在他面前也保持着应有的尊敬和距离,好些话和好些事平时也不怎么和他说。刚才仲山婉言坚持不情愿留下吃晚饭,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对于这种情况,他没有办法去改变;只能把事情朝好的一面去想:也许他们是不想给他增加烦恼吧。

    说真的,他很怀念没作假督的那段日子,大家聚在一起无拘无束地聊天扯淡,比什么都强。哪像现在,冬至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过节,陪伴他的只有永远没不完的公文和冷冰冰的砚台。有时候他真想抛开手头的一切事情找个人来聊聊天。不谈政事也不谈公务,就是纯粹地聊天,天南地北海阔天空地瞎侃,说到哪里就算哪里,说到兴高采烈的时候就吆三喝四地出去胡吃海塞一顿,最后醉醺醺地回家倒在炕上就扯呼噜,一觉睡到天大亮

    可这样的想法最多也就只能停留在他的脑海里。他做不到。他没有这种本事,无法把繁重的公务和轻松的私人生活截然分开。说实话,在内心深处,他对陆寄和狄栩他们有时还是很羡慕的,早上辰时踩着鼓点进衙门,下午申时踩着鼓点下衙门,歌肆里欢语畅饮,教坊里清曲妙词,在外面有人逢迎,回到家也有人嘘寒问暖,能和妻子儿女一起分享天伦之乐可他呢?除了提督府就是书房,要不就在各地州县来回跑,即便好不容易有点空暇时间,身边却连一个能说几句心里话的人都找不到,只能在案头练几笔书法。没办法,他不能去打搅别人的生活。谁让他是燕山提督哩;虽然只是个代理,可毕竟是提督。

    他惆怅地地叹了口气,问高小三:弟妹来燕州了?

    啊?正不知该如何说话的高小三楞了一下。他马上反应过来,因为自己是从后宅过来的,所以商成产生了误会。他支吾了两三声,才说,她,她她也来了。月儿小姐和盼儿小姐留她下来说说话。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籍口了。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从后宅院里出来。

    她的身体好点没?

    好多了。高小三说。

    提到自己的妻子,高小三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血色。他感激地说,幸亏有您送的那几味药,她吃了以后这一冬还没晕厥过。大夫说,就这样作养上两年三载,大概能把病给治断根。

    见起色就好。商成高兴地说,以前你总在外面跑,她一个女人在家总不免替你担忧受怕,想把身体养好都不成。现在好了!她来到州城,你正好就近照顾她。燕州是大地方,好大夫多,药材也齐全容易置办,她那点小毛病很好治。反正你记着,要是遇见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不在的话,找月儿她们也行。不过,他顿了顿,抬头望着高小三,笑着揶揄他一句,我可是听说你现在是刘记货栈的大掌柜,是在上京都能呼风唤雨的人物,大概也用着我来帮忙。

    高小三低下头,谦逊地说:和尚大哥说笑了。可商成说的毕竟是事实;而且以他这样的年纪就做到刘记的大掌柜,手底下掌管着刘记从燕山到上京直到江南和泉州的所有生意,还有各地的十几个分号和六七百的人手,怎么说都算是件极有光彩事情。他心头一高兴,忍不住就多说了两句,什么大掌柜不掌柜的,这还不都是月还都是东家的错爱。

    商成狐疑地望他一眼。怎么一回事,难道说高小三做到刘记的大掌柜,还有月儿有关系?不过这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他也没仔细想,就问高小三说,你这是要走?

    货栈里事情多

    商成一哂笑道:今天是冬至节,街上还有哪家店铺还开张?看高小三要解释,就拦住他的话说,我不管你事多还是事少。咱们难得见一回面,既然来了,就没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一一老王,他转脸吩咐一直呆着脸的管家说,你去灶房打个招呼,让他们现在就预备夜饭,好酒好菜一样都不能少。再让人烤只羊羔子,我要招待我的好兄弟。

    和尚大哥,别让他们忙了。我真是有事不敢耽搁

    商成凝视了高小三一眼。看神情高小三不象是在假推辞,想了想,便说:你要真有事,那我就不留你。有空就常过来坐;你婆姨没事也常来家里玩。她和月儿她们差不多岁数,话能说到一起,在城里呆着也就不觉得闷;而且多出来走动走动对她的身体有好处。

    高小三抿着嘴没搭话。商成的一番话让他心头暖烘烘的,几乎就想告诉商成实情了:他婆姨还在霍家堡;他今天来也不是拜节,而是找货栈的大东家说一桩重要事可最终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商成又把他送出后院门。

    在院门口,高小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和尚大哥,您知道霍家六伯来到燕州的事不?

    知道。昨晚上六伯就在我家。

    六伯家酿出了上品酒,您听说了吧?

    商成笑起来。他总算明白高小三是为什么而来了一一肯定就是为了高浓度白酒!象高小三这种有天生的商业嗅觉的人,大概鼻子一闻就知道是桩非常赚钱的买卖。不过刘记货栈才走出困境,资金周转不过来,没法和袁家的永盛昌比较,提出的条件不一定能教霍伦满意,只能靠着乡亲的情面看能不能说动月儿出面,替他们在霍伦那里说点好话。

    他笑着反问道:月儿没答应帮你们的忙?

    说起白酒的事,刘记的年轻大掌柜就是一脸的愁容:也不是。不瞒您,眼下刘记正好上京袁家的永盛昌争白酒的买卖。袁家的底子厚,一口就答应在上京白送六伯一块起作坊做酒的地,又答应替他筹粮食,要多少有多少的粮食。这两样我们刘记都做不到,六伯便不情愿把白酒的买卖都交给我们。他望着不远处霍士其的宅院叹了口长气。

    你们不是有几支驮队么,可以买了白酒朝中原贩呀。商成给他出主意。

    高小三苦笑着说:燕山离中原太远,道路也不方便,做布匹药材粮食的大宗长远生意还成,可做白酒这种就近买卖就不成。要是从燕山把酒运出去,豆腐都得变成肉价钱,即便不计算半路上的折耗,仅仅一个价钱就能把买家都吓走。

    商成没有做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高小三踌躇着说:我想,您,您能不能

    没等高小三把话说完,商成就摇了摇头。对他来说,霍伦的白酒生意是让刘记来做还是让永盛昌来承接只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向来就反感官商通联,所以根本便不打算插手。

    送走高小三,他回到自己的小院落,还没进堂屋,就听有人喊:老爷!老爷!

    他回过头。是盼儿身边的丫鬟胭脂,后院里一大群年纪相差不多的丫鬟中他唯一能喊上名字的人。

    他问这个长相极标致的小姑娘说:什么事?

    小姐和大小姐问您,今天是不是一起吃夜饭?

    商成这才想起来冬至节也有全家吃团圆饭的规矩。怪不得孙仲山不肯留下来,原来人家比自己懂道理,记得今天是冬至节。可是为什么高小三却偏偏把婆娘丢在这里一个人先回去了?难道高小三忘记了今天是冬至节?

    他沉吟了一下,先不忙说吃夜饭的事,问道:小姐和大小姐不是有客人么?

    一直低着头的胭脂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没有啊。小姐和大小姐说您操劳了大半年,今天一定要让您好生歇息一回,所以打晌午过后她们就一直在灶房里忙碌,给您做一顿丰盛的夜饭。

    高家的她走了?

    胭脂更惊奇了。她一下午都在灶房里给两位小姐身边,没见有什么高家李家的夫人来家呀一一除了刘记的高大掌柜。不过高掌柜是来和小姐们商量什么事,她那时在灶房里忙着准备夜饭的菜馔,就没跟去。说到做夜饭,她还蒙大小姐的许,精心做了一样家乡菜笋烩鸡,等下一定要请大将军尝一尝她的手艺。她扑扇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商成,脆生生地说:笋是我亲手剥的,鸡丝也是我亲手撕的,连蒜绒都是我亲手捣的,大将军一定要多吃两口。

    商成随口答应了一声就迈步上了台阶,只丢下一句话给脸颊上蓦地飘起两团红霞的小姑娘:夜饭的事不忙。你去叫她们俩都过来,我有话要问她们!

    他要问问月儿和盼儿,高掌柜找她们俩商量,究竟是商量什么事!

第八章(10)刘记?柳记?(下)

    商成在书房坐下没多久,月儿和盼儿就来了。

    他没有马上就让两个女娃坐,甚至都没看她们一眼,而是埋着头继续阅览着昨天送来的兵部军报。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的两个女娃也不敢问,都捏着手局促地立在脚地里。她们心头有鬼,谁都不敢先吭声,只能一边悄悄地观察他的神色,一边递眼色相互勉励鼓劲。不小心跟在两位小姐背后进了这间屋的胭脂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蹑手蹑脚地躲在墙角边,生怕让商成注意到自己。

    暖烘烘的屋子里很安静。南墙根阴烧着一盆炭,堆成小山的黑木炭间能看见殷红的小火点,时不时地哔剥爆起一点火星,旋即又悠悠荡荡地落下去。虽然天还没黑,但靠北墙放的两枝大灯笼已经点亮了,灯笼里两团烛火熊熊地燃烧着,把半间书房都映得雪亮。挂在东边壁上的一幅魏碑体大字也愈地醒目显眼:

    一一难眩以伪。

    过了不知多久,商成总算放下了手里的公文。他从棉套里取了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捧着不那么暖和的茶碗喝了两口水,乜了两个神色忐忑的子里令人压抑的沉重气氛立刻消褪了不少。月儿立刻就嗔怪道:早就来了!一一看你忙公务,就没搅扰你!都不知道什么事,你帮我们喊过来,又不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气,讪讪着把迈出去的腿又缩回来。她本来是想讨好她和尚大哥,要过去给他添茶水的。

    说吧,怎么回事?商成问。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月儿立刻就紧张起来。因为害怕商成问到高小三和刘记货栈,这个向来说话做事都非常利索的女娃现在连说话都有点磕巴了。不,不是你叫我们来的么?怎怎么问,问我们?

    商成耷拉着眼皮,鼻孔里哼了一声。鸭子肉烂嘴巴硬,这家伙到现在还在装傻!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抬头凝视着月儿说:高小三刚才来过?

    月儿心头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遇什么!她已经从胭脂那里知道商成和高小三见过面,这事根本就无从抵赖,只好硬着头皮说:来,来过

    他来做什么?

    也没什么月儿慌乱地说,

    嗯?商成拖长了鼻音重重地哼了一声。

    真没什么。月儿蚊子样声气替自己作辩解。事到如今她也只能咬牙坚持了。她想,她大不了就说是高小三就来央告她,希冀着为刘记讨点好处。这显然不是了不起的大事,最多她给商成认个错,然后编造几句谎话遮掩过去。她甚至还为自己找到了好借口一一高小三是央求她瞧在乡亲的情面上帮忙,但是她想着商成的再三告诫已经拒绝刘记了。她扁着嘴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说,刘记想明年多在官上接点差事,在你面前又说不上话,所以高小三才借着送节的名义来找我。不过我都说告诉他了,这事我帮不上忙。

    假如商成刚才没遇见高小三,也没听见高小三胡诌什么陪婆姨来家的扯淡话,那他多半会把月儿的一番解释当真。在他的印象里,这个自小没娘的小姑娘非常懂事,也很能干,无论是最早时帮她爹扶持那个烂糟包的家还是后来替自己经管屹县和燕州的两处大宅院,所有的事情都打理顺顺当当,根本就不用他操半点心;就是连他都拿着挠头的人际关系礼尚往来,她也能以他的名义处理得清清爽爽。也正因为这些,所以他一直以来都非常信任她,不仅把家里的一应所有大小事也都交给她去处置,从不过问柴米油盐钱粮进出开支不说,甚至都不过问钱粮的去向:管它是置地还是买房哩,就算她悄悄地攒点私房体己他也不会生气一一说话间她也差不多是出嫁的岁数了,应该给自己置办点嫁妆了

    只要不是拿去放债或者做生意!尤其是别去做生意!

    他最厌恶最痛恨的就是官商,就是官僚资本!这些勾结在一起的官员和商人为了为自己攉取利益,不仅扰乱社会的正常经济秩序,而且还会破坏国家法度,从危害性上来说,他们的祸害甚至过战争。战争中失利的一方还有蓄积勇气和实力寻找东山再起的机会,可权力和资本结合产生的暴利总是令人无比地眼红,无视法律的官商践踏的不单是法律,还会从根本上动摇人民对制度的信心,从而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可惜的是,即便他认识到这种丑陋现象的危害性,可他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他既无法制止这种自古就有的官商制度,也没能力去遏止人们对官商情节的向往;更加可悲的是,他甚至都无法影响到自己周围的人,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约束自己,不要让自己成为自己最憎恶的那种人

    可现在他的家人却很可能踏上了官商的道路!

    是的,从高小三的谎话里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一点。假如月儿和刘记货栈没有什么紧密的联系,那不管高小三是不是老乡,都绝不可能踏进提督大将军的后院,更不可能让大管家亲自礼送出门;何况高小三还扯了那么荒诞的一个谎话!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月儿和刘记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就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至于是什么问题,这就是他希望月儿能坦白地说出来的事情。即便他已经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他还是期望能由月儿亲口告诉他。

    然而月儿的回答令他很不满。他不想听谎话,只希望听到事情的真相。他克制着心头的怒火和失望,冷笑着对月儿说:哦,高小三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你真的是对他说帮不上忙?他狠狠地瞥了一直不说话的杨盼儿一眼。毫无疑问,假如月儿是主犯的话,那盼儿就是月儿的帮凶。当然,还有一个起着教唆作用的从犯一一十七婶!哼,要是没有十七婶在背后挑唆和撺掇,就是给她们俩十个胆子,她们也不敢瞒着自己去和刘记做生意!

    在他威严的目光逼视下,月儿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月儿的沉默突然让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意识到,也许高小三找她并不是单单为了走门路。再联想到半年时间不到刘记不但死而复生而且生意还蒸蒸日上,他就更觉得这事并不象他刚才想象的简单。难道说月儿在刘记还参了股?

    觉得到事情可能出自己的料想,他的怒火一下就翻腾上来。他三番五次地打招呼,一再告诫她们,不让她们去乱掺合做生意,她们竟然都当成耳边风?!

    他使劲地压下胸膛里的火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说:你们自己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一你不说?那盼儿你来说。

    盼儿把头埋得更深了。但是她依然不开口。她能说什么?到了眼下这个地步,说不说都没好下场,所以她决定什么都不说!她坚决地和月儿站在一起一一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一点不是?虽然她们俩加一起也未必能扛过眼前的难关,可有个人能依靠心头总要踏实一点

    好好好,很好,你们很好。两个女娃的无声对抗让商成气得连说话都不大连贯了。他点着她们接连说了好几声好,撂下茶碗对胭脂言道,你一一就是你!你去把十七婶请过来,马上,马上就去请她过来

    可躲在墙角的小丫鬟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或者说她不情愿背弃自己的小姐,所以她除了恨不能把自己埋进墙壁里之外,脚下半点都没动弹。

    商成抿着嘴唇把三个女娃挨个打量了一回,突然扬起声气喊道:外面是谁在当值?

    到!堂房里几下脚步声,一个九品校尉掀门帘在门外行了个军礼,大将军有什么吩咐?

    你马上去把霍士其给我喊过来!

    是!领大将军令,传霍士其来见!

    校尉答应了一声就要走,月儿急忙说道:哥,你别去叫十七叔她捏着手指头吭哧了半天,才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我朝刘记放了点钱

    商成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虽然放债也让他烦心,不过这总比掺合着做生意要好。他安慰自己说,放债其实就是贷款一一就是利息高了点他挥了下手让兵士离开,然后才问道:你放给他们多少钱?

    月儿先是伸出一个手指头。这个数字大概连她自己都不相信,所以她又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再是一个最后,她右手除了大拇指以外,其他四个指头都伸出来了。

    四百贯?商成疑惑地说。相对刘记上半年的窘迫光景,这点钱虽然无法让他们彻底摆脱困境,多少也能把难关支撑过去。看来今天高小三突然登门,除了想走门路之外,大概就是想着再借一点钱去和霍伦共同经营白酒的生意

    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马上就被月儿接下来的话打破了。

    是,是四千贯。

    商成一下就惊讶地嘴都合不上。他完全没想到家里竟然能一下拿出这么多的钱。他一个月的薪俸还有春装夏凉秋衣冬炭什么的乱七八糟的补贴加在一起,折算下来大概能有四百贯,家里上上下下百多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都指着这些钱,四千贯又是从哪里来的?

    除了你的俸禄,还有些朝廷的赏赉,仲山大哥还有钱叔和姬叔范叔他们也送了一些。月儿说,孙奂将军送的最多你说过的,陆家伯伯他们这些文官送的礼不收,仲山大哥他们送的礼都可以收。

    商成茫然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他说过的话。不是有句老话么,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怕死,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总得给人留点盼头,何况还是提着脑袋卖命的勾当,更得让人免了后顾之忧可问题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攒下四千贯也实在是太多了。那可是四千贯,就算把刘记货栈全部盘下来,大概还费不了这么多钱吧且慢!

    他一下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盯着月儿问道:你把刘记盘下了?

    月儿半天才点了下头。她马上又为自己辩解说:也不全是咱家的。十七婶还占了两成五,蒋先生有半成

    商成不想去听蒋抟凭仁丹配方入股的事,他现在就关心一条,刘记现在是不是柳记了?

    是咱家的,又不是我的。月儿说。但是她立刻又补充道,不过,契文上填的是我的名这虽然不合规矩,但全燕州城还有谁不知道她是提督大将军的妹妹呢?所以不合规矩的事根本就不值一提,在必要的时候,燕州府衙的官吏同样懂得如何变通。

    商成强自按捺着心头突突直冒的火气,说:你去把股退了。

    月儿不吭声。

    你去不去?!

    不去!月儿执拗地说。她也有她的想法。为了刘记,她不仅投进去四千多贯钱财,还和盼儿一道费了不知道多少的心思和心血才把生意盘活,眼看着仁丹就要上市货栈就要见厚利了,她凭什么要去退股?再说,契约上也没填商成的名字,谁知道刘记的背后是燕山提督的生意?

    这样的刘记它不姓商,还能姓什么?!

    商成再也按心头的怒火,一拳头就砸在桌案上。他不管桌案上壶倒杯倾一片狼籍,也不管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公文卷宗飞得满地都是,站起来指着屋外厉声说道:我平时是怎么和你说的?说!我平时是怎么告诉你的?你去一一去给我把股退了!

    盼儿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大的脾气,吓得倒退了两步。胭脂更是被唬得站都站不稳,倚着墙抖索成一团。

    月儿大概也没想到他会突然火,先是退了一下,马上又站稳了,昂着煞白的小脸嘟哝了一句:我又不是商家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登时让盛怒之中的商成变得张口结舌起来。他就象被雷殛一般直楞楞地盯着月儿,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样,良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这件事的最后结果还是月儿做出了妥协。在冬至过后没有几天,她就把自己名下的七成刘记货栈的股份转给了高小三。其实,大家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月儿为了缓和她和商成之间的矛盾而进行的名义上的股份转移,掩耳盗铃罢了,刘记依旧是个有着浓厚官商色彩的货栈。但不管怎么说,它总算是在名义上和她、和商成剥离了关系

第八章(11)月儿的心事

    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燕山地面上就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民谣一一留镇的李,由梁的米,郜寥的大梨,屹县的婆姨。民歌的前三句夸耀的都是名声在外的三种燕山地方特产。其中除了由梁川大米因为种种原因而无法继续出产之外,留镇的棠李和郜寥的白梨从中唐时节直到现在,都依然还是燕山卫献给皇城大内的贡品。

    可要是有谁去问燕山人,这四样中哪一个才是燕山人引以为傲的,那大多数人都会毫无犹豫地回答,是屹县的婆姨。自古以来屹县就出美女,历史上还曾经出过两位皇后。不仅如此,屹县女子还以她们的懂礼勤劳和对亲人的体贴周到,从而成为许多人家最想娶回去的好媳妇和好婆娘。在这里,不能不提到有关晚唐的时候接连两位皇帝的正宫娘娘都是屹县人的民间故事,它们也起了很大的推波助澜的作用。至今燕山还有许多关于这两位娘娘的传说,这些实际上是来源于普通老百姓平凡生活的小故事不仅被人们广为传诵,有一些还被编成了地方戏,由艺人们一代接一代地传下去

    柳月儿就是屹县人,并且她的老家霍家堡,恰巧就在传说中那两位皇后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一一姑娘河边。

    商成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年,她虚岁才十三。不知不觉中就走过了四个年头,她也从一个黄毛小丫头变成了一个窈窕的大姑娘。当年因为缺少营养而教人心疼的枯黄蓬松的头,如今变成了一头黑油油的长,即使梳理成姑娘髻也无法掩盖它的秀色。她***的面庞上闪烁着健康的光泽,脸蛋上还有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每当她笑起来,长长睫毛下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马上就弯成两泓弯月,从而让自己的开心和喜悦感染到身边的每一个人

    但是漂亮本身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欢喜。恰恰相反,她最近还为此而增添了不少新的烦恼。

    她的忧愁来自她的年龄。她今年虚岁十六了

    对姑娘们来说,这绝对是个出嫁的好年龄。即使她从来都没怎么仔细考虑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可这种事情她也不可能例外。要不是商宅的门槛高,燕山假督私邸的门禁森严,说不定上门说媒的人能把门槛都踩断。

    现在,她坐在炕上,脸上就象蒙着一层霜,拿把小剪刀使劲地铰着一大团红丝线。炕桌上炕席上到处都是长一截短一截的丝线。

    十七婶刚刚才走。最近一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家悄悄地托人找十七婶从中说合,看能不能高攀上大将军的表妹,和商成结个亲家。她今天过来就是想给月儿说一门好亲事:陆寄家两位夫人做的媒,男方是祝县县令汤澹。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是一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先不说两个人的年龄正相当,只说汤澹的进士出身,就让十七婶觉得这是月儿高攀了人家。何况汤澹又深得朝廷器重,年纪轻轻便做到上县的县令,虽然这一回做端州通判的事情被卫署驳回没有得到升迁,但是将来的仕途前程一帆风顺基本上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说不定还有出将入相的那一天。假如这种人家月儿都还不答应的话,那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她!

    可十七婶把好话说尽,月儿就是不点头。以往这种事情她差不多都是一口回绝,不过这次提亲的是陆家,顾念到陆家的情面,她不好把话说死,所以她也不提这门亲事的好坏,只是告诉十七婶:我暂时还没想过这事。

    十七婶也没办法,只好翻来覆去地劝她:那小伙真不错!家世好,人也长得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读书人,又知书达礼

    月儿埋头做着针线,没有搭十七婶的话。冬至节的后一天,陆家的两位夫人莫名其妙地请她过府赴家宴,其中的缘由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她就是在那时见过汤澹一面。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一个人,除了会做诗做小令,别的什么都看不出来;说话更是文绉绉地令她浑身都不自在。她简直不能想象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人,两个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处,以后可怎么过日子?

    可她再不情愿,也不能伤陆家的颜面,更不能伤十七婶的脸面。好在她还有一面挡箭牌。她对十七婶说:你先去问问我哥的意思。他说好,我就嫁

    十七婶顿时就没话可说了。那还问个屁啊!先头也有一门亲,月儿也让她去问和尚的意思,结果和尚说什么?他说月儿觉得好就成,我没意见。月儿让他拿主意,他又让月儿自己做主,两兄妹你谦我让,最后谁也不说话,生生把一门好亲事搅没了

    讨个没趣的十七婶走了,月儿还坐在这里生闷气。

    真是的,她自己都不着急出嫁,别人来瞎操什么心?就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她也要为自己挑个好夫婿。在她看来,自己要找的男人读没读过书并不重要,识不识字也不打紧,关键的是他必须要象和尚大哥那样,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找一个象和尚大哥那样的男人,这就是她所有烦恼的根源。更加要命的是,她中意的人并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正是和尚大哥本人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一大概是她觉得自己到了出嫁年龄并且认真考虑这事的那个时间吧,和尚大哥的影子就一直在她面前晃动。这很正常,真正说起来,她懂事之后接触最多的男人除了她故去的父亲之外,就是和尚大哥了。虽然商成在柳家的时间只有半年,成亲之前就另立了门户,但是两家人的关系却一直非常好,亲密得简直就象是一家人一样。而且和尚大哥成亲之后对莲儿姐的呵护关心也是她亲眼所见。那时候她就在憧憬着自己将来也能找这样一个好丈夫。更别说莲儿姐遭难之后和尚大哥的悲痛和伤心。曾经有两次她看见和尚大哥一个人坐在后院的亭子里哭,撕心裂肺的哭嚎让她觉得心头就象有人拿把刀子在割她的心一样,接连好几天都会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在悲痛过后,她有时就想,要是有一天自己的男人也象他那样思念自己的话,那自己来这世上走一趟也不枉了,就算熬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累也值了。

    想到和尚大哥,她就无法克制地联想到莲儿姐。一想到那些传言,一想到自己听说过的可怕事情,她的心就紧紧地揪在一起。因为恐惧,也因为对突竭茨狗的憎恨,她拿着剪刀的手都忍不住颤栗起来。那些突竭茨狗的心太残了!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最可怜的就是和尚大哥。人们害怕他听说之后会被魔魇着,所以直到现在都没人敢去告诉他。甚至从来就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到莲儿姐。没有一个人敢这么做。石头大哥不敢,包坎大哥不敢,范全大哥和姬正大哥他们也不敢。大家都知道,可就是没有人敢去和他说。她也不敢

    莲儿姐走了,把大哥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上。每当看见大哥在思念中痛苦地煎熬,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悲伤。也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她默默地负担起照顾大哥的责任。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她也想清楚了。是的,假如她要嫁人的话,她只会嫁给和尚大哥!她没有告诉他真相的胆量,但是她有抚平他心头创伤的勇气!

    可她的心事没人能看懂。

    不!并不是没人能看懂,很多人都明白她心头在想什么。即便他们以前不知道,现在,在这么多门亲她一个都没答应之后,再不晓事的人也该清楚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可他们知道又有什么用?她的和尚大哥并不知晓她的心事呀!更教人伤心的是,她身边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找不到。这事只能由长辈去说道,可十七婶就不用说了,陆家的两位婶婶也有说不出口的心思,再说她们谁都不容易见到和尚大哥;即便见到,也没有论说这事的机会

    她难过地抹着眼泪。

    她的四个贴身丫鬟也围在炕桌旁边。她们和她朝夕相处,都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可她们再怎么替她们的小姐抱不平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一边说着四边不靠的宽慰话,一边把矛头对准十七婶。在她们的心眼里,这桩事都是十七婶的不对,就是因为她一门心思想把自己的俩闺女都许给大将军,所以才着急地要把小姐推出门!

    几个丫鬟越说越不着边际,越说故事也就越离谱,最后月儿气得一股脑把炕桌上的针头线脑全都掀翻,大声嚷着教她们都别说了:

    你们都闭嘴!

    丫鬟们立刻就不说话了,心惊胆战地看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小姐,生怕她会责罚她们。虽然小姐向来待下人都很和善,可眼前在盛怒之下,就是让人把她们拖出去抽皮鞭也不是不可能。

    就在她们担惊受怕的时候,刚才找了个理由避开,好让十七婶和月儿有机会说私房话的盼儿小姐回来。

    盼儿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孙仲山的妻子杨豆儿和她一块进的屋。

    热毛巾、热茶、手炉、围毡几个丫鬟一通忙碌。

    把杨豆儿让到热炕上,月儿问道:你几时来的?

    才到哩。杨豆儿笑着说。其实她早就到了,就在旁边的院子里和盼儿说话。她假装没看见月儿脸上的泪痕,也没去望脚地里还没收拾干净的丝线,又说,久了没来,怕你们把我忘了。

    月儿说:是你把我们忘了才是真的。你家在城外买那么大个庄子,又买了十几晌地,一一怎么,这时候不在家里算今年的亏空了?

    一句话把大家说得都笑起来。

第八章(12)仲山的家事(上)

    虽然月儿和盼儿再三挽留,可杨豆儿牵挂着家里的事情,坐了没多长时候就走了。

    她回到城西雁凫镇边上的家院时,天色已经麻乌了,天空中还飘起了星星点点的小雪花。

    这是她和仲山在冬至过后才置办下来的家业。在这之前,她一直在城里赁着半个小院子暂住。新家离雁凫还不到三里地。庄子小,除开家里的四家佃户,另外就只有六户人家。耕地也没有月儿说得那么多。她倒是想在燕州城外买上十几垧地,问题是家里哪里有那么多的钱?为了买下破败的小庄子和四十多亩坡地,她几乎把家里所有的值钱东西都使上了,又找人借了一些钱帛,这才置办下这份家业。也就是因为攒的那点家底都耗光了,所以前段时间连庄院都没办法整治。好在有雁凫镇的勋田关家帮忙,一连忙了好几天,这才勉强能住人。

    本来,在庄院没有重新整饬齐整之前,她是不该搬进来的。但是她太喜欢这个新家了,忍不住就过来了!在她看来,家就该是这样的一一要有几进房,要有树,还要有属于自己的地!她想要的东西这里都有,在靠河滩还有一亩官上划拨的上等田地。那是她男人的勋田!

    每回想到那一亩勋田,她的心头就涌起了一股自豪感。这是她男人拿命挣来的家业!这就是孙家在燕山的第一块根基,也是最牢固的根基!无论是起了一半的墀头戗檐青砖门楼还是大门外石阶上的狻猊兽头石鼓,都让她充满了自信。看看这门楼,看看这石鼓,再看看压着青砖帽的墙垣,谁都知道院墙后是个勋田世家;就算是偶尔抄近道赶着回军营的老军,望见这石鼓都不敢大声喧哗。连带着佃户和庄里的几户自耕农和外庄人说话的声气都要大上几分,并且以孙家庄的人自诩;而且这个称谓也得到了别人的认同。

    带着对未来的勋田老孙家的幸福憧憬,她就象个女将军一样意气风地走下马车。可惜天色已经晚了,庄户人早就吃过夜饭上炕歇息了,旁边根本就没有人来仰望勋田孙家老太太的尊贵仪容,只有她留在家的一个丫鬟领着老门房在台阶下迎接她。

    冷清的场面让她意识到,这个家的一切都还停留在刚刚起步的阶段。旁的不说,就是仆妇下人都没几个,除了早就有的门房和车夫,就只有在屹县就跟着她的两个丫鬟。家里也该雇点人手了。不过这并不是问题,她今天进城的主要目的就去通过牙行聘请管家和帐房,等他们来了之后,就可以帮着自己出点主意,看怎么能把家事营务得更好。

    她很快就从留在家里的丫鬟那里听说,老爷晌午前就回来了。

    她嘱咐两个丫鬟把从月儿那里借来的一百千铜钱搬进屋,自己在滴水檐下跺了跺脚上的土,就进了上房。

    仲山正趴在炕桌上写字,桌上摊着好几页纸,炕上还放着好几份卷宗和公文,看她进来,就掀了围毡想起来帮她换衣服。她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仲山也就没动弹。他伸着笔在砚台里撇着墨汁,笑着说:我估摸着小姐和大小姐要留你歇一宿的。一一你怎么就回来了?

    豆儿把狐皮头兜还有裘衣都解下来,拿到屋外抖了抖,回到屋里偏腿坐在炕沿上,拿张干毛巾蘸着帽子和裘衣上残留的水滴,说:她们是让留的。我不想留

    仲山笑了笑。他知道婆娘的那点心思,她一心一意想的都是怎么让孙家开枝散叶变得家大业大。在这一点上,他们两口子心意相通。不过,真想让这个变得树大根深的话,光靠她领着两个丫鬟肯定不成;即便家里再添点人手也做不到他没说话,而是低下头继续写公文。

    豆儿把油灯挑得更亮一些,深情地看着丈夫,等仲山停下笔若有所思的时候,她才问道:你不是说要到年前才回来的么,怎么这就回了?这才去了几天

    回来办点事。

    豆儿早已经习惯了丈夫这种含混模糊的话。但凡牵扯到军务上的事情,他一般都不会说得太详细。她把裘衣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小心地把它们收起来。

    这时候两个丫鬟抬着个大口袋进来了。看她们吃力的模样,仲山就知道口袋里装的是什么。他皱起眉头问道:你又去找月儿小姐借钱了?

    嗯。豆儿点了下头,过去把钱柜打开,帮着两个丫鬟把口袋抬起来,哗哗啷啷的铜钱碰撞声在屋子里回荡了半天才停息下去。

    这回借了多少?

    豆儿使劲抖了抖口袋,把口袋里最后的两个小钱也摇出来,合上柜子落了锁,这才拍着手说:一百千。我问过,咱们地里的那面坡只要六十五贯就能买下来

    仲山瞪着自己的婆娘,半天才说:你买那面坡做什么?那坡上都是石头,留不住土,没法种庄稼!种树都不成。

    种不成就种不成!管它哩!豆儿把钱柜钥匙锁进自己的饰匣里,转过身很豪气地说,只要它姓孙就成!

    仲山吧咂了一下嘴,把涌到嘴边的粗话又咽回去。这个时候千万别和婆娘争论,再蠢的事情她也总是有几百个好理由;这是他成亲之后得到的最大也是最深刻的教训。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提醒说:咱们现在可是借了大将军不少钱了

    才四百多贯。又不多

    仲山吞了口唾沫。四百贯是不多,他一个月的俸钱、禄钱、津钱、职钱、料钱所有的俸禄补贴合一起也有四十一贯又四百七十文,辛苦一年两载就能还上。问题是拿一个半月的薪俸去买一面什么都乘的石坡,他怎么算都觉得这是一桩亏本买卖

    他使劲挥了下手,赶开了飘过来的油烟。算了,婆娘认死理神仙都没办法!手边的正事都没办完,他现在也懒得和她理论。他搁下笔,往砚台里倾倒了一些清水,拿起墨锭研着墨说:你先去吃饭吧。我带回来两袋精面,让小晴蒸了一屉枣馍

    听说有自己最喜欢的吃食,豆儿立刻就高兴起来。她关心地问男人:你不和我们一起吃?

    你没回来我就吃过了。仲山说,你去吃吧。我把这份公文写完。还有最后一点。说完,他就低下了头继续去思考在骑旅组建和训练中遇到的一些问题。

第八章(13)仲山的家事(中)

    豆儿在外屋吃罢饭再进来时,孙仲山已经把改了好几遍的公文眷抄停当,正揉着酸涩的手腕,低头检查着纸上的文字。

    这是前段时间卫府就要他呈递的《燕山中军骑旅操训纪要》,他一直没有缴上去。这倒不是他存心轻慢卫府,只是因为他是步军出身,虽然打过几场骑战,也指挥过一两次骑军的奔袭骚扰,可从就根子上说,他对骑军的操练和战术实在是没什么心得体会,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落笔,所以就一直没有落笔。等到骑旅的人员官兵大致齐整,两三千人几千马匹的吃喝拉撒睡都堆在他身上,杂务一多,他又把这事给忘了。直到两天前卫府派人来催要,他才记起来有这么一回事。

    可他依旧不知道骑军的训练《纪要》该怎么写。实际上,炕桌上的这篇文章就是一份大杂烩,有从以前的纪要里摘抄的内容,也有平日里他听说的东西,还有一些是他的副手郑七的经验之谈。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他从自己这么多年的军旅生涯中琢磨和总结出来的

    豆儿过来给他换了杯热茶,嗔怪地说:茶都冰凉了,也不知晓换杯热的?一一写好了?

    仲山微微点了下头。

    豆儿也坐到炕上。仲山伸过手,体贴地拿毡毯盖住她的腿,又给她披上一件短袄,责备地说说:你身体不好,这寒天腊月的更要当心,着了凉可是大麻烦。说着,就把公文卷宗还有笔墨砚台都收拾起来放到一边。又问道,药还在吃没有?

    豆儿把短袄裹了裹紧,眼睛盯着桌上的油灯久久没有出声,似乎没有听见仲山的话,半天才小声说:在吃着。就是象没什么用,吃几个月了,月事还是不准,这个月的癸水到现在都还没有来

    仲山知道她在说什么。他们俩成亲都两年了,豆儿的肚子一直没动静,她为这事愁得不得了,到处求神拜佛寻方找药,甚至唉!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帮她把袄子的领口掖好,说:药还是要吃。你想要个娃娃,就得先把病养好。他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口气太生硬,笑着说,这事不能急。急也没有用。你听我说,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把身体调养好,把体寒手僵的毛病治好。他伸手把妻子鬓角边乱了的一绺头撇到耳后,又说,你看,我正当壮年,你年纪又轻,早晚总是能生养的。等你身体大好了,咱们两口子努力一回,一气生他七八个

    豆儿扑哧一声笑起来。她白了丈夫一眼,说:老母猪才一气生七八个

    仲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光记着逗妻子开心,却忘了这一茬事。

    笑过之后,阴霾又重新爬到豆儿的脸上。她望着油灯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又要打仗了?仲山的小眼睛一下就瞪圆了。他故作惊讶地说,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

    前天听范家大嫂和姬家大嫂说的

    仲山脸上笑容慢慢地消失了。他早就听说了明年要打大仗的消息,是不想豆儿担心才没告诉她,可既然姬正和范全的婆娘都来过,事情就彻底瞒不住了。他把随身的皮袋摆到炕桌上,然后把公文和卷宗都放进去,一边系着褡扣一边说:说不好。不过到现在提督衙门和卫府都没有下达明年进军草原的正式通知

    他还是没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妻子。事实上,他和周围的人早就认定明年一定有场大战事,而且最迟不会晚于夏天,不然的话,枋州驻军不可能现在就开拔过来,赤胜关向北也不可能新立一连串军营,留镇更不会新起一座大库一一按大将军的说法,那是前进仓库!另外,真要打仗的话,他几乎可以确信新组建骑旅就是大军的先锋,否则督帅也不会因为端州的一营骑兵迟迟不能改建制而对李慎大雷霆。督帅朝李慎脾气,这完全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这既能看出督帅对骑旅的重视,也说明他对骑旅所寄予的厚望!

    一想到自己肩膀上即将压上的沉重分量,他的心头难免有点忐忑。督帅如此信任自己,就是不知道自己对对得起他的这份信任。说心里话,他对自己能否指挥好一个骑旅并没有多少信心,更不用说不久还要承担为大军开道的重担了。他几乎是怀着虔诚的敬畏去看待即将担当的重任一一他对自己太了解了。他缺乏急智,也不太会随机应变,不过是个犯了错被配到燕山的戍边囚徒而已;即便吃了十多年的兵粮,可在一年多以前,他还只是边军里的一个不入流小军官;虽然最近一两年中他也打过几场硬仗和恶仗,有过一些算得上骄人的战果,可那都是在督帅的指挥之下取得的,或者是督帅预先筹画好一切再交给他去遵照执行罢了,几乎不用他做多少谋划

    他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并不是骑旅旅帅的最恰当人选。他本来应该在接到任命书的时候就向卫府指出这一点的,可是他偏偏没有这样做。骑军的军官一般都要比步军军官高出一级半级,而他现在又恰恰处在校尉晋升将军的关键时刻,所以

    他心事重重地系上了皮袋的最后一颗褡扣。

    豆儿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她看得出来,丈夫的心情不太好,就只好先把心里想说的话搁到一边,先和他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仲山也不想把公务上的烦心事带回家里,就顺着她的话有一句没一句地扯着闲篇。

    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就转到十七婶替月儿做媒的事上。最近燕州城里关注这个事的人很多,大家都在看督帅的妹妹最后会嫁进哪户人家。要知道,权贵之间的联姻总是会在官场上产生微妙的结果,能从其中看出许多奥妙来。

    不过不关注这事也很多。比如孙仲山,他就一点都不想知道月儿会嫁给哪个走运的家伙。他不仅自己不关心,也不许豆儿去打听。他很严肃地告诉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件事里瞎掺和!

    这个要求实在太过分了。豆儿说:要是月儿小姐问我,那我该怎么办?

    从来都支持妻子多出门多走动的仲山不满地瞥了她一眼,说:你呆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她怎么可能问你?

    她要是找上门呢?

    那你就说自己病了!

    豆儿狠狠地剜了仲山一眼。瞧你都找了些什么破借口?

    仲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亲昵地摸了摸她的手表示自己的愧疚和歉意。不过豆儿说的也是个问题。他想了半天,才提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要是过来,你就别和她提这个事。她要是主动说出来,你你就顺着她的心思说。

    豆儿不说话了。仲山虽然没明说月儿的心思是什么,可他们俩谁都能猜到月儿心里在想些什么。这并不是多么难以猜测揣摩的事情;再说,月儿也不是个秉性深沉的人,她几乎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管是高兴还是忧伤或者是别的,喜怒哀乐都写在那张小脸上

    豆儿提到另外一件事:前天,范家嫂子说,秋天时燕东的兵在草原找到一个李家庄子的人。听那人说,那年兵祸时,他亲眼看见夫人殁在草原上

    夫人?殁在草原上?仲山疑惑地问道,哪家的夫人?

    他正端起茶杯要喝水,听豆儿嘴里突然蹦出这石破天惊一般的消息,吓得手一抖,杯子都抓不稳当摔在炕上,一碗热茶汤也全都倾倒在怀里他都不觉得烫,煞白着脸仿佛大白天见鬼地盯着她一一天!这婆娘到底知不知道她都在说些什么?!

    两个丫鬟听见屋子里摔碎了东西,急忙进来看是什么一回事。

    就是她们手忙脚乱地收拾把孙仲山惊醒过来。他一把将那个拿着抹布抹着炕桌的丫鬟攘了个跟头,扭曲地黑脸吼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不等两个丫鬟逃出门,他直盯着豆儿一连声地追问,人呢?救出来的人在哪里?那个李家庄子的人在哪里?!

    豆儿还从来没见过丈夫这付神色,她也被吓住了,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说,说是半,半道上中了箭,没,没了

    谁,谁救他出来的?是范全?

    是,是是他底下的人,就是前头在屹县南关大营做指挥的那个校尉,叫叫屠贤的

    孙仲山知道这个人,以前跟过商成一段时间,算是个老部下,调到如其寨任一个骑营的指挥也没也没多长时间。可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屠贤的话能不能信?他赶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虑着说:范全他们把这事禀告给督帅了?

    没。豆儿赶紧摇头,范家嫂子说,他们怕这是姓屠的谎报,没敢去和督帅大人说,把事情给捂下来了。就是范家嫂子早前也没听说过,还是范大哥的叔伯兄弟从北郑回来公干,不小心说漏了嘴她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范家的和姬家的反复告诫过她,无论如何这事都不能告诉旁人,即便是对自家男人也不能说,更不能让督帅大人知道一一要是督帅有个好歹,几家人都不能有好下场!

    仲山喘了几口粗气,定了定神,这才说道:好,没禀告上去就好!记住,这事你绝对不能说出去!你也要告诉范家的姬家的,千万千万记住,谁都不能说,就让它烂在肚子里!让那俩婆娘给她们男人提个醒,所有知道这个事的都要挨个打招呼,谁要敢乱吱一声,就等着去守烽火台一一这辈子就别想再出来了!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咬牙切齿,口气也是冷森森地刺骨般寒冷,豆儿打了个寒噤,使劲点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八章(14)仲山的家事(中一)

    孙仲山这趟回燕州,除了向卫府递交《操训纪要》外,另外就是参加卫府办的一个学习班。

    学习班,这是个新名词,它和主要意图、敌我态势、战略、战术还有卫署、政治、政策、法规等等一大堆词汇一样,最早的源地都是燕山提督府。最初,因为人们无法把握新生词汇的确切涵义,因此普遍都采取了一种沉默的抵制态度。私底下一些人还把这种生编硬造作为证据,拿来嘲讽商成不学无术。不过,就象人的手掌有掌心手背之分一样,一件事情既然有反对者,那么它就必然会有支持者,在燕端枋三州的州学教授们自地对新词进行解释和定义之后,以屹县令乔准为的一批州县官吏就开始在各种公开场合使用这些词语,并且把它们用在衙门之间的往来公文里。虽然其间也闹出不少的笑话,但他们的坚持还是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不少人。大概是因为新词的涵义更加准确,也可能是由于新词更能形象地描述某件事物,或者仅仅是为了投商成所好,反正这段时间以来使用新词的官员是越来越多,隐隐有蔚然成风的趋势,就连各县大集镇上的胥吏和三老们也不管民众是不是能听懂,成天把政策法规什么的挂在嘴边上,似乎不这样做就凸显不出自己和卫署是一条心。有的官员拍马屁心切,在给朝廷的公文上也用上这些词,结果有一部分公文都被六部有司以辞不达意的理由给退回来,不少正事也因此被耽搁下来。提督府不得不紧急了一道文书:新词只可以在燕山境内使用,在送到上京和外地的呈文与公文里却要尽量地避免

    不能不说,这道文书一出,难免在官员们对新词的态度上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似乎还有点矫枉过正的嫌疑。不过,大部分人依旧我行我素。尤其是在卫军和边军系统里,新兴词汇被广泛应用到大到日常训练操演小到伙食中的粗细粮搭配标准的各个方面,甚至都有点泛滥成灾了。

    现在,仲山参加的就是这样一个学习班一一中高级将领舆图作业短期培训班。听着挺有气势,实际上就是学会辨认卫府新近绘制的一批地图。

    在商成看来,卫府花了半年多时间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作的新地图还是粗陋不堪,但是在参加学习班的将领们眼里,这已经是他们所见过的最精细舆图了。面对差不多占了卫府议事厅半面墙壁的燕山地理舆图,看着图上详细标注的山峦、丘陵、道路、河流、渡口、村庄、集镇、城池,还有舆图上方突竭茨境内的地形、水源、牧场、聚落、部族以及部族的大致活动范围,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出一声赞叹,同时大着感慨:假如去年进军草原时就有这样一张舆图作指导,也不至于败得那么惨!于是,主持地图修订与绘制的张绍在接受将军校尉们不绝口的夸赞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别人对他的责难:既然卫府有这本事,早干什么吃去了?!

    这个短期学习班一共是四天,正式上课只有两天半。地图上各种表示山川河流湖泊的标志很简单,一个上午大家就全都掌握了,其他时间主要就是由卫府的人介绍草原上突竭茨各部族的基本情况。不过这些情况大家都知道,其实并没什么好介绍的。至于卫府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的一些最新消息,却又往往缺乏确凿的证据,所以卫府的人在提出这些情报时,也反复强调这都是草原上未经证实的流言。

    第三天,来自燕山三军的军官们在卫府的小伙房里吃罢晌午饭,学习班就在实际上结束了。于是大家便呼朋唤友地各奔东西。

    有两个去年在留镇就认识的左军校尉招呼仲山和他们一道去城里玩耍。但他心头装着不少事,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和同僚周旋,就找了个理由推辞了。

    人们都走了。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院落一下就安静下来。几个杂役抬着大簸箕在收拾杯盘狼籍的饭堂,筷子碗碟碰得稀哩哗啦乱响。后院传来一阵叽叽咯咯的鸡叫,似乎有什么人搅扰了它们的平静日子,然后在一声痛苦的嘶鸣声中,那只不幸的畜生就彻底摆脱了它的悲惨生活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卫府,找到自己的马,一时又不知道该朝哪里去。

    他暂时不想回家,只想在外面转转,找个人说说话,排解一下心情。

    他很想找个人聊聊天。他心里憋得难受,迫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管它什么,能说上几句心里话就成。可他在城里的熟人不多,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一个巴掌就差不多能数出来,但是石头和包坎都在当值,他不好现在去打搅;十七叔又在葛平;商成他现在不敢去见他一一他怕自己一见他的面,就会忍不住把才听说的消息说出来。

    自从那一晚妻子说了莲娘的消息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差。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每每想到妻子的话,寒栗就禁不住从脊梁上掠过。

    他从来没见过莲娘,也很谨慎地从来没去打听过。他只是从别人那里听说过她的一些事,从石头那里听到的最多。每当石头提到莲娘,一开口都是我嫂姐,我嫂姐这,我嫂姐那他记得,当他第一次从石头嘴里听到嫂姐两个字时,他当时是多么的惊讶。不管在燕山还是他的家乡定晋,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嫂姐和嫂娘都是非同寻常的称呼,它代表的不仅仅是血缘上的亲近,还代表着自内心的敬仰。从石头断断续续说起的那些琐碎往事里,他能深切地体会到石头内心里对莲娘的思念,那是一种对最亲的亲人的追忆和缅怀。他还隐隐约约地听说,石头是唯一一个知晓莲娘下落的人;其他人,不管是包坎还是范全他们,谁都不知道。谁都不知道石头当年在赵集看见了什么,也没人敢去找石头打问。谁都不敢。就算大家都看见石头的性情在赵集之后变得异常凶狠暴戾,也没人敢打听这其中的缘由。连商成都不敢。商成甚至不敢让人去草原上寻找

    他还记得上半年包坎成亲的头一晚,石头喝多了去睡了,他和包坎在油灯下天南海北地说话,话题不知道就说到石头在草原上把抓到的突竭茨人生剖剜心的事,谁知道包坎居然红着眼睛说了这样一句:

    你当他心里真是不明白?他不敢去想罢了

    结果两个人的酒全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给吓醒了。

    他牵着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色阴暗下来。很快就刮起了北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飘起了丝丝细雨。寒冽的北风夹着冰凉的雨滴,直朝人的领口脖颈里灌。店铺的伙计躲在门脸背后,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可能会有的买主和客人。街面上已经看不到什么人了。这个时候,谁还会离开温暖的家呢?

    他停下脚步,仰起脸望了望灰色的天穹。他的脸上立刻就被砸了几颗雨珠,一股寒意立刻从头顶一直钻到脚心;心头闷着一团火反而更加炽烈了。

    他从挂在鞍鞯上的皮褡裢里取出大氅和雨斗篷穿戴好,捋了捋鞍桥上的水,翻身上了马背。他本来打算去中军指挥衙门找联宗兄长孙奂,借着说军务的由头在那里坐一会,但是,现在看来是必须放弃这个念头了。

    在出城的时候,有人叫住了他。

    仲山兄!

    他回过头一看,是文沐。

第八章(15)仲山的家事(中二)

    看见是文沐,仲山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容。大概是因为两个人都有过或者曾经有过科举功名,能找到共同语言,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家世和少年时的经历很有一些相同的缘故,所以自从前年在北郑结识之后,他和文沐的私交一直就很好。即便后来生了一些事,让仲山的好兄弟赵石头对文沐颇有微辞,但仲山自己却并没有因此而和文沐疏远,不管是文沐去留镇还是他回燕州,只要有时间,他们总会聚在一起吃顿饭说说话。

    文沐牵马走过来,笑着说:远远的我就看见你了。他肩头上挎着个鼓鼓的皮褡裢,走一步褡裢里就哗啦哗啦响,马背上三条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层叠摞在一堆,鞍鞯一边挂着两卷绢帛,另外一边系着个羊腿。大概是路走得急,他说话都带点喘气声,喊了好几声,你也不答应。说着就抹了把额头,顺手在褡裢上擦了一把。

    仲山先把马拉到一边让开出城的道路,然后才说:我一回来就到卫府找过你,他们说你到渤海卫出公差了。

    去了趟蓟州,昨天才回来。文沐说。他看仲山不住地瞅马背上的物什,就道,这是卫署给各个衙门派的例外年节。看着东西多,其实不值多少,连钱带物还不及千把钱。别人早就拿回家了,就我还没领,今天一去衙门司务就在催

    你婆婆娘怎没去领?仲山有点奇怪。

    文沐咧着嘴笑起来:她是乡下人,不敢去衙门,也怕见官上的人

    仲山一下就乐了,揶揄说:那她还嫁个官家人?一边说,他一边瞧了眼文沐身上的青色戎常服。从他前年认识文沐到现在,文沐的勋衔一直没什么变化,到现在还是个正八品怀化副尉。不过,虽然文沐的武秩没什么变化,职务却从卫府知兵司的一个很平常的主簿调换作府前副詹事。说起来,卫府的府前副詹事也只是个八品职司,和文沐的勋衔正好相符,不过这却是卫府中的一个非常紧要的职务,可以接触到军务上的许多机密,有些象仲山这样的旅帅都不清楚的事,副詹事就能知闻和参与。另外,前任府前詹事被调去右军任司马督尉以后,詹事一职就长期空缺,眼下文沐突然做了副詹事,难免让人有所猜测一一这多半是张绍在为文沐下一步接任詹事做铺垫

    他随口问道:你去蓟州干什么?

    文沐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他:你现在是去哪里?

    回家。

    文沐迷惑地问:你家不是在城里么,怎么朝城外走?他这趟去渤海卫前后个把月,还不知道仲山在雁凫镇买地的事。听仲山说了,便点着头说,我知道那地方。又问,你这就要回去?

    仲山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愈加阴暗了。无边无际的乌云彻底侵占了天空,黑沉沉地压在城墙上方。一只孤零零的寒鸦从头顶上飞过,呱呱地啼叫着,拼命扇着翅膀朝远处轮廓模糊的佛塔飞去。风已经停了;寒雨夹着尾指大的雪花无声地飘洒下来。他在肚子里咒骂了一声这鬼天气!

    先去我那里避避雨雪再走。文沐说。

    仲山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也正想找个人说说话。

    文沐的家就在紧靠城墙的一条窄巷里。巷子不深,前后不到百十步,除了家家户户都有个飞檐小门楼之外,两旁一座连一座的泥垣院落和别处的差别也不大,房屋都是半泥半瓦,除了两三户的院子能看出新近整饬过的痕迹之外,不少家的瓦片上都有衰败的枯蒿和黑黢黢的茅霜,墙上也拿新泥糊得灰一棱黄一片,看上去似乎有些潦倒的模样。但是每家院落都收拾得很干净,柴禾也都整整齐齐地码在灶房边,有些家还有为柴堆遮挡风雨的小席蓬,这就和普通人家大不一样。也就是这样一条带点异样的极平常小巷子,道路却修得不错,虽然不是石板道,可能并过两辆车的土路不知道被人在底下垫了几层炭渣又夯实过几回,接连几天的小雨雪并没让路面翻起多少泥泞,路上也看不到几条牛车马车碾过之后留下的深沟,脚踩在上面还有一种硬实感。

    文沐看他低头踏步试路面,又抬头四处打量,就笑着给他作解释:这些屋子院落都是卫署各衙门的官产,住的也都是卫署各个衙门里有点职司的人。路是秋天里才修的。今年修三州官道时,管钱粮调拨的是卫牧时王主事让人翻修的,不然这条道就烂得没法走人,一到落雨天,稀泥能没到踝骨,马车都过不去。他漫手指了指前面,就是那家,王主事就住那里

    仲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一连几家人院落门口的模样都差不多少,也不知道文沐说的到底是哪户人,胡乱地点了下头,继续听文沐说。

    本来是想修成石板道,石料都拉来了,匠人也请好了,都快开工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多嘴,事情竟然被巡察司给知道了,结果路修不成不说,王主事也为这事挨了顿斥责。后来才听说是别处住公房的官员里有人眼红这条道,所以跑去巡察司那里诬告王主事在钱粮上动了手脚

    那他到底动过手脚没有?

    他要是动过手脚,现在还能住在这里?巡察使狄栩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犟驴脾气带疯狗性情,没事都想找人乱咬几口,王主事真要有手脚不干净的地方,落他手里还能有个好?文沐多少有点刻薄地说道。去年他逃回燕山时被稽核勘验过两次,很吃了一些苦头,所以对巡察司的人没有半点的好感。

    仲山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他绝对赞同文沐的话。他的朋友管宣花了半年多时间才逃回燕山,可就是因为在阿勒古河兵败时做了几天俘虏,便被人活活逼死在枋州巡察司衙门的监号里!管宣的含屈而死让他对这个大门外摆布着两头石雕狴犴兽的衙门无比地愤怒!

    文沐的家很快就到了。

    文沐的妻子薛三娘听见动静,走出来迎接他们。她认识仲山,看他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麻布口袋蹒跚着脚步朝偏屋里走,想拦又不敢伸手,赶紧说:叔叔,赶紧放下!你是大将军,这粗笨活计让我来做!仲山和文沐是同岁,不过把麻包在米柜边墙角放好,文沐拴好马,牵着土娃的手也过来了。他把皮褡裢和两卷绢布朝三娘手里一塞,说:别罗嗦了。家里有什么好茶没有,有就赶紧去烧壶好茶汤。仲山兄弟不爱喝苦茶,只喝茶汤!

    三娘答应一声,领着土娃去了。

    文沐招呼仲山到堂屋里说话。

    仲山在堂屋里坐下,正要开口询问文沐渤海之行的见闻,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门边角落里的小木凳上竟然还坐着一个面孔苍白披头散的女人,都爬到嘴边的话登时就被他咽了回去。他低下头,借着整理衣衫的机会飞快地打量那女人一眼一一二十多岁年纪,面庞苍白得有点吓人,仿佛涂了一层白灰般毫无血色,尤其是那双眼睛,死气沉沉地没有丁点的生气,直勾勾地盯着门帘布眨也不眨一下。不过,瞧着眉眼长相倒象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文沐坐下又马上站起来,走到门边说:姐,你怎么又不在屋子里好好静养了?

    这是文沐的姐姐?仲山惊讶地快合不上嘴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是薛三娘的姐姐;怪不得他会觉得这女人面善。可是,薛二娘不是在雁凫镇么,怎么跑来文沐家了,而且还是这么一副吓人的模样?

    他揣着一肚皮的疑问,却又不好问,只有装着没留意的模样把袍角袖口腰带都慢慢地整理一遍,最后连裤子上的褶皱都条条棱棱地理顺直了,就要找东西去刮靴帮上溅的泥点了,薛三娘终于端着煮好的茶汤进来了。

    三娘的到来不仅救了仲山,更是救了她男人。文沐简直就是劈手抢夺过她手里的木托盘,神情尴尬地对仲山说:咱们去书房吧。

    仲山也很尴尬。要是知道来做客会撞见别人的家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走这一趟。他马上点头说:好!他都不等文沐做出邀请,立刻站起来逃一样地出了堂屋。

    在书房里,文沐唏嘘着说起了薛二娘的事。

    我们还记得,今年的三四月间,这个女人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等到七月的时候,她生了个九斤重的大胖小子。二娘不用说,她当然把娃娃爱得不行,而她男人,也就是雁凫粮库伙房的毛厨子,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一一因为他生下来时就是九斤,现在二娘生的儿子也是九斤,那么二小子就一定会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好厨子!可是乐极生悲,上个月二娘喂奶时不小心把娃娃的额头在炕沿上撞了一下,虽然当时吐口唾沫抹了抹哭两事便没事,谁知道半夜里娃娃突然热病,浑身烧得滚烫,到最后哭都哭不出声,半天时间都没捱过去便悄没声地走了痛失爱儿的二娘哭昏死过去好几遭,再加男人的打骂和大妇的嘲笑,人一下就疯癫了

    听完二娘的故事,仲山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的一位本家姑姑也是差不多的遭际,因为生了两个儿子都没能养住,就被婆家人给硬生生逼疯;小时候,他天天看见那姑姑抱着截木头在庄子里走来走去,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一句话:

    儿啊,娘在哩;儿啊,娘在哩

    他吞了唾沫,吃力地把那个画面从脑子里赶走,问道:请大夫回来看过没?

    文沐点头说:看过。以前比这还他叹息着摇摇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又说,扎了几天银针才好一点。不过大夫也没办法。这是被魔魇住了法事也做过,还是不见起色。

    仲山又沉默了。过了一会,他问道:那她夫家话说到一半他就猛地煞住了口。他记起来薛二娘并不是那个什么厨子的妻子,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妾室,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夫家婆家。

    文沐苦笑着摇了摇头:她是被大妇赶出来的。毛厨子已经把她的卖身契约撕了

    这一下仲山有点惊讶了。那厨子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做事都不看看文沐的颜面?

    就算毛厨子惧怕我,可他身边有大妇不停地挑拨撺掇,火气上头,还会理会我这个八品芝麻官?恐怕就是因为有我和三娘在,那大妇才更把二娘看作眼中钉肉中刺,生怕毛厨子哪天就把她休了然后二娘扶正。何况二娘还生了个九斤的胖小子,这不是和大妇生养的儿子抢夺家产,还能是什么?

    现在轮到仲山苦笑了。

    算了,不说这些事,越说心里越不好受!文沐给他的碗盏里续上热茶汤,说,刚才你问我去蓟州做什么。那里人多,我不能多,现在告诉你也无妨一一我去蓟州,是去见渤海卫的武大将军。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斟酌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最终他还是决定把一部分实情告诉仲山。翻过年,咱们就要对突竭茨人动手了。我这次去就是奉提督府的钧令,向武大将军通报咱们的行动方略,届时要让渤海配合一下,在边境上搞点大规模佯动吸引突竭茨人的注意,必要的时候,也要他们出兵

    是春天?不是夏天?仲山连忙追问。他和所有人都以为是夏天才动手,因为只有过了春耕,只有等到中原兵开拔过来,才有实力和突竭茨人再较量一回一一单凭燕山一卫的兵力,很难从草原上讨到什么好处!而且,春天打仗有个大毛病,农忙时节从哪里征民伕?

    这个问题在当初制订方略时就被提出来反复讨论过,所以文沐很从容地给他做解释:可以征调一部分乡勇。中路大概要用一万二千民伕,东路要用两万到两万五千民伕,在燕山全境抽这么点伕,对春耕的影响不算大。

    仲山一听这两个数字,立刻就明白文沐想告诉他的绝不仅仅是民伕这样简单的事情。先,战事是分东西两线,而不是集中兵力攻其一点;其次,即便中路一一顾名思义就是指燕中了一一即便中路军的大库设在留镇,一万二千伕也很有点单薄,能支撑的兵力也不多,显然中路是起个牵制作用,东边才是真正的重点!可是突竭茨人明年很可能要大举进攻燕东,就靠燕东的李慎那两万多人马,能守住就不错了,还奢谈什么进攻?

    文沐手指蘸了茶水在几案上画了两个箭头,一个遥遥指着黑水两个字,一个箭头延伸出去兜了个圈,包裹住山左两个字,望着兀自蹙眉凝思的朋友微微一笑,伸手在桌案上写了八个字: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仲山的眉头倏地一挑,眼前豁然一亮。

    好谋划!好算计!

    他一把抹乱案上的水渍字迹,抬起眼盯着文沐:

    一一这是谁的筹画?

    文沐微笑着看着他:

    一一你说呢?

    那,大将军坐镇东路,谁来指挥中路?是李慎还是西门胜,或者是张绍?仲山问道。在他的心目中,商成自然会亲自指挥东路的作战,这事就和东路军必然会击溃突竭茨山左四部一样,是铁板钉钉般的事实。现在的关键是谁来指挥中路军?他虽然渴望能加入东路军去建功立业,可他自己也清楚这事完全没可能;但是张绍草率,李慎刚愎,西门胜稳健有余进取不足,都算不上是好统帅。他想来想去也寻思不出商成会任命谁来做这个中路军统帅。总不可能是孙奂吧?那李慎和西门胜的脸面朝哪里搁?

    李慎在东,中路由大将军亲自挂帅

    可是仲山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文沐。他真不能理解商成到底是怎么想的!东边的战事就和站在树下伸手摘果子那样简单啊,剿了山左四部,泼天般大的功劳,商成怎么就,就

    文沐耷拉下眼睑,目光凝视着几案上乱糟糟的水渍和缺笔少画的字迹,慢慢地说道:就是因为东边的战事简单,攸缺才把这事交给李慎去办。李慎再刚愎跋扈,按着方略去做总能办到吧?再说,跋扈贪功也有跋扈贪功的好处,至少不会放着痛打落水狗的立功机会而踌躇不前。可中路军进入草原之后的情况比东边更加复杂,很多时候都需要临机决断,无论是李慎或者西门克之都无法胜任,也只有攸缺才成

    他这样一说,仲山才总算明白了商成的良苦用心。可就算他懂得其中的道理,还是为商成感到不平。辛苦半天,最后却给别人做了嫁衣;尤其是这嫁衣还是做给自己的对头,这这也太吃亏了!

    文沐默然良久,才幽幽地说道:总得有人吃亏吧?

第八章(16)仲山的家事(下)

    大概是酉时初刻时分,仲山回到了孙家庄。

    很奇怪,往日必然会到前院来迎候他的妻子,今天居然没有出来。他把马鞭和马都丢给门房,一路拍打着头上和肩膀上的雪花雨水踅过角门进了后院。

    后院大屋里豆儿正兴高采烈地领着两个丫鬟把地上几个大箱笼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朝外搬,绫罗绸缎杯盘碗盏灯架烛山,简直是应有尽有。看见他进屋,豆儿只招呼一个丫鬟说春草去给老爷烧壶茶汤,就抱着几匹绢进了里屋。

    里屋炕上也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炕桌上都是零零碎碎的小物件,仲山把炕沿上堆着的一大摊旧衣服推开,这才偏腿在炕边坐了,顺手从桌上抄起个蓝洼洼亮晶晶的薄胎坦腹低沿碟子样酒皿审量着笑道:怎,去燕州城里打劫了?手指啪地在酒皿上一弹,不懂装懂地摇摇头,咂嘴说道,听声音还不错,拿出去少说也能卖个三五百文。

    别乱动!正跪在炕头朝箱子里放锦锻的豆儿回过身,一把就抢过了酒皿,几百文?这是浮梁官窑烧出来的上等瓷,几十千钱才能买这样一只酒盅,打碎了你可赔不起!一头说,一头朝酒盅吹了几口气,凑近油灯仔细看了看,又拿一方丝帕仔细地抹过杯沿杯壁,这才小心翼翼地放回炕桌上的黑漆面黄绸里的木匣中。她抱着木匣在炕前炕后打量半天,突然放下匣子重新打开炕头才合上的红漆箱,把才放进去的绸缎布匹又取出来,就象捧个什么宝贵稀罕物件似的谨慎把匣子放进箱子里,左右看看一一不对!再取了匣子放进去绸缎,然后才捧着木匣珍而重之地放好

    她的这番举动仲山全都看在眼里。他没办法对妻子的谨慎小心作什么评价,只好没话找话地问道:哪里来的?

    豆儿把成匹成卷的绸缎都十七婶送的。

    仲山拨拉着桌上的两个指头长短的银物件,问:这都是十七婶送的?

    豆儿锁上箱子,挪过来收拾着旧衣裳,说:不全是。浮梁官窑的瓷器是月儿小姐送的;银羊和银马是小姐送的;别的才是十七婶送的。大丫小姐说,还有些家具因为下雪雇不到马车,所以今天就没拉来。

    仲山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银羊看。他属羊,豆儿属马,看来杨盼儿送这份礼物时还是很费了一番心思。

    他不说话,豆儿还以为他对自己不吭声就收下这么重的礼不满意,觑着他的脸色小声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收这样重的礼?她马上又为自己辩解说,是你说的,只要是十七叔家和大人家的礼,不管多重都能收的嘴上虽然这样说,可她心里总是有点不放心,生怕丈夫生气,话也显得没有什么底气。想了想,她说:要不,我隔天便把东西给他们送回去?

    仲山一下就笑起来。妻子的那点小心思他还能瞧不穿?送回去是假,留下来才是真。

    行,你去送就是。他使劲地捏下豆儿的鼻子,笑道,要是十七婶拿擀面杖打你,回来可不要哭鼻子。

    豆儿揉着鼻子狠狠地瞪他一眼。虽然她满脸的怒色,但是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假装生气,连送东西进来的两个丫鬟瞧见她的模样都忍不住抿嘴一笑。

    等两个丫鬟又出去忙碌的时候,豆儿才对仲山说:今天小姐也来了

    她吞吞吐吐的口气让仲山有点意外。他放下手里的银羊,疑惑地问道:她怎啦?

    豆儿停下手里的活计,长长地吁了口气,半晌才说:也没怎

    到底怎啦?

    豆儿又叹了口气,低下头去把一件仲山夏天里穿的水蓝色南绸长衫细心地叠好,慢慢地放到炕角那一摞叠好的衣裳里。过了一会,她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在对仲山说:小姐,小姐她总是在大人家借住,是不是,是不是有点

    仲山立刻皱起眉头问道:你是不是听到有人在背后说闲话?谁说的?

    豆儿没有吭声。

    可这难不倒仲山。他知道,豆儿在燕州能走动的地方有限,除了商家和霍家之外,就只剩几个交往比较深厚的军中同僚的家属。月儿和大丫她们自然不会传盼儿的坏话,包坎治家有方,家里几个婆姨也不敢;孙奂自己的嘴巴上缺把锁,讨的婆娘却是个闷嘴葫芦;钱老三和金喜的家都在北郑,女人想递小话都不可能;劭川的几个婆娘除了在家斗嘴恃气,门外事一概不参与;郑七还是个单身汉稍微一想,他就有了见地:肯定是范全和姬正的婆娘。他马上又问道,是不是范家的和姬家的对你说过什么?

    没!豆儿替她们辩解,说,他们两家能有今天,全靠着大人赏识提拔,感激大人都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在背地里使坏?她生气地对丈夫说,看你都想到哪里去了?范家大嫂和姬家大嫂能是那种龌龊人?!

    仲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把下巴颏上的胡子茬。豆儿说的对,范全和姬正的婆娘是不会说这种没意思的话。可问题是这闲话到底是从哪里传起来的?

    没人传豆儿嗫嚅着说,是,是我

    仲山张大了嘴望着她。一时间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教训自己的婆娘。你说你吃饱了枣馍做点啥事不好,非得去编排这些没边没沿的瞎话?话要是传到盼儿耳朵里,再或者传到商成那里去

    我又没和别人说过。豆儿委屈地小声嘀咕着。

    最好是想都不要想!仲山严厉地告诫她。

    可,可我每次看着小姐不开心的模样,心里就难受

    仲山不说话了。虽然妻子和杨盼儿早就不再是主仆,但他知道妻子和盼儿有很深的感情,俩人要好得就象是无话不谈的亲姐妹一样,盼儿不开心,她当然会犯愁。可是杨盼儿不开心自然有她的原因他说:你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豆儿长长地叹了口气。盼儿的心思她当然知道。不止是她知道,月儿和十七婶还有大丫二丫她们肯定也知道,就是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而已;也从来就没有人去说破。

    不过知道盼儿心思的豆儿也有自己的一层心思。她想,月儿和商成本来就是姑表亲,血脉情谊自然和别人不同;大丫二丫也有十七叔十七婶做依仗;只有她可怜的小姐没依没靠,孤零零地一个人在燕州上不着天下不靠地,连个可托付心事的人都找不到。特别是如今月儿把话都点穿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当然得帮盼儿一把。要不然的话,说不定小姐最后什么都没有,还空背一个瓜田李下的坏名声!

    你想让我出面去替盼儿说合?

    不是。你个大男人怎么能做这事?就是看你能不能找个机会在大人面前提两句。豆儿说,趁着眼前就要过大年的机会,咱们把大人请到家里,酒桌上看能不能把大人的心思朝这上面引一引。只要他起了这个心意,后面的事当然就容易办得多

    后面的事容易得多?仲山登时就把眼睛瞪起来。这死婆娘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难道就不知晓,他们两口子真要是这样做了,最后会得罪多少人?

    但是豆儿这样说也有她的打算,而且是很精细的打算。她说:大人镇守燕山是早晚的事,封伯封侯也是早晚的事。按照朝廷制度,伯爵就是一妻两媵,侯爵是一妻三媵。正妻的事咱们不敢去想,给小姐讨个媵的身份,总有可能吧?

    仲山沉吟着说:这倒是个办法。霍家的两个闺女至今不出嫁,多半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只是一时找不到提亲的合适人,才把事情耽搁了。他打着豆儿的旗号去给盼儿说亲,别人也说不出什么闲言碎语;何况这还不是明火执仗地做媒,只是找机会提个话头而已。至于怎么提起话题,他也有点打算一一找个理由请商成吃顿酒席,把包坎也叫上,连提亲的话都不用提及,只要和包坎稍微谈论下讨老婆成家的种种好处,商成自然也就会动心。只不过年前是没有机会提了

    怎了?豆儿马上追问道。

    仲山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谁教你不早点和我说什么朝廷制度。大人前几天就去了留镇;等他转回来,我早就该返回燕水了。等翻过年就该说打仗的事了。到那个时候,即便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商成提这事

    夜了。两口子躺在被窝里有一句没一搭地说话。话题当然离不开他们现在的境况,还有就是对勋田孙家未来美好日子的展望和畅想。话主要是豆儿在说,而仲山只是个好听众,恰如其分地击节赞赏两句,再两句画龙点睛地总结两句。

    说着说着,豆儿突然问他: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你听谁说的?

    庄子里就有人在传。上午官里还来了一个文书两个差役,翻着花名册点走了庄上的四个青壮乡勇。有人说,这是官上在派伕,还说什么明年夏天北边要打大仗,要先把粮食军械运上去置备好。她躺在丈夫怀里,抚摩着男人关节粗壮布满老茧的手掌,问道,真是要打仗了么?

    仲山轻轻答应一声。这事豆儿迟早都会知道,他没必要隐瞒。再说庄子北边不远就是座军营,里面驻着四个满员的步营,还有一千多匹驮马,有战事他们必定要上去,到时两千多人马整齐开动,那动静就是想瞒就瞒不住。

    你们也要上去吧?

    嗯。仲山吱了一声。过了一会,他轻声说道,看情形我们可能是前锋他察觉到妻子的身体一下就变得僵硬起来。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自己听到她砰砰乱响的心跳声。他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来消除妻子心中的担忧和惧怕,只好紧紧地抱住她。

    在门边灯角的一点昏黄灯光映照中,豆儿使劲咬紧嘴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不管是去年上半年她听说仲山去草原押运粮草,还是后来到处都传扬大军溃败全军覆没,她都没觉得象现在这样惶恐畏惧。这并不是说那时的她不象现今这样地爱惜他。只是她当时觉得,象丈夫这样的实诚男人,天生就应该受到老天爷的呵护,不可能不明不白地便把性命丢在草原上。可现在当然她现在和过去一样地爱惜他,不!应该说,她现在比过去更加地爱惜他,也比过去更加需要他!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说他要去打仗,听说他还要做大军的开路先锋,她就觉得心里一下被人抽掉了什么,变得空空落落起来,仿佛天都塌下来一般,整个人都变得既惊惶又无助

    但她是个晓事理的女人,并没有张嘴把自己对命运的无尽畏惧说出来。同时她也是敬重鬼神的女人,她可不敢去想那些晦气事,更不敢说什么晦气话;她甚至都不敢开口,生怕不小心说错了哪句话而让冥冥中注视着人世的鬼怪神仙们听见了。她只能紧紧地攀住丈夫粗壮的胳膊,拼命地回想两个人在一起的那些短暂的美好时光。

    屋子里很安静。安静得不仅让他们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还能听到彼此的心跳。隔壁的小屋里穿来丫鬟低低的说话声。后院也有点响动,两匹马兴奋地扑噜着响鼻,看来是起夜的马夫在给它们添草喂料。这些声音很快就全都消逝了。除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周围就只剩下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天地间似乎就只剩下他们俩,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紧紧地依靠在一起

    过了不知道多少时间,豆儿的声音打破了沉静。

    你答应我一件事

    仲山搂抱着妻子,下巴慢慢地摩挲着她的长,微微点了点头。

    你先答应我。

    仲山眯着眼睛,嗅着妻子梢的清香,享受着这份静谧中的款款温情,再次点了点头。

    你开口答应我,我才说。

    好吧。我答应你。

    话一出口,仲山立刻就后悔了。他早就该知道妻子要说什么!该死的,他竟然忘记了这么一桩事!可不等他反悔,豆儿已经开口说道:

    这事我早就想说了。你看,我身子骨不好,咱们成亲都两年了,我也一直没怀上。虽然你总说让我把身体养好才是最紧要的事,可我知道,你这是在宽我的心。你别说话,让我把话先说完!一一咱们孙家如今在燕山也算有点小小的家业,独独缺一个能继承你创下的这份家业的人。家里的春草和小晴都是好人家的闺女,和我一样,她们俩也都是贴心掏肺地围着这个家在转。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也惦记了好长时间。干脆就趁这两天你在家,咱们便把这事给办了。她突然提高了声调喊道,春草,小晴,你们都过来!

    两个丫鬟很快就红着脸过来了。

    你们俩在外屋肯定也都听见刚才我说了些什么。别的话不多说,现在我就问你们一个事,你们俩都情愿不?

    两个丫鬟都低着头没吭声。

    都不出声,那就是都情愿了。豆儿武断地说,好了,喜事改天办,现在,你们俩把你们的男人迎过去。也该当你们伺候他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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