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7)孤台(上)
在燕山中段和北方大草原接壤的地方,层峦叠嶂高低起伏的燕山山脉逐渐向北延伸出一大片走势舒缓的低海拔坡地。养育着燕中八十万儿女的燕水河和它的两条重要支流,就源在这里,经过漫长的地质年代,曲折蜿蜒的燕水在坡地中冲刷出一个绵延三百多里的大川道。从春秋之前,就有源源不断的中原人来到这里定居和耕作,在留镇北边的峭壁上,至今还能找到先人们当年留下的足迹一一三个山洞中都能找到石头和兽骨做的耒、耜、铲和形状如榔头的器具。但是勤劳的人洒下了汗水,却没有在土地上收获到幸福,从有史书的记载那一天开始,这片土地就一直包裹在战火里,沉浸在鲜血中,从早期的匈奴,到后来的东胡和乌桓,再到突厥、回鹘、奚、鲜卑、契丹他们都曾经把这里作为窥视富庶的中原农耕文明的重要通道。这一长串的名单还没有包括那些没来得及在史书留下名字便被草原上汹涌的民族融合大浪潮席卷而去的小部落和小民族。可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并不代表着他们没有书写罪恶,在贪婪的驱使下,他们同样骑着马,在这片土地上举起了屠刀。然而,就象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的那样,血腥的杀戮永远不可能带来真正的臣服。在游牧民族的屠刀面前,燕山人或许会沉默,也许会隐忍,但是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仇恨和抗争。从春秋战国,到秦,到汉,到魏晋,到隋唐,到大赵,一代又一代的燕山人在这块土地上前仆后继地和异族展开殊死搏杀。燕山人是为了土地而去和敌人战斗。同时他们也不是为了土地而走上战场。现在,这场战斗还远远没有走到尽头。就象矗立在草原上一座孤零零小山上的烽火台预示的那样,眼前的风平浪静仅仅是连绵的战争长河中的一个暂时的停顿,是一个标志,同时也是一个警告
这个烽火台有个正式的称号一一燕山卫留镇甘植寨辛字烽火台。
在燕山卫的地理舆图上,人们绝对不可能看到留镇甘植寨辛字烽火台的标记;在许多燕山卫军那里,人们也绝不会听说有这样一座烽火台。就便是在留镇和甘植寨,假如你问到辛字烽火台的话,回答你的也很有可能是一双茫然与不解的眼睛。不过,假如我们换一个问法,问孤台的话,那么十个人中大概会有六七个知道它;而你要是问火烧台,那么十个人就全都会告诉你,那是整个燕山卫的最北端,是最接近北方草原的一座警戒哨所。它大概也是大赵最北边的烽火台。
但是,这个人所尽知的答案其实并不算是十分的准确。事实上,这是一个用形状不太规则的夯土墙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堡寨,常年驻守着一哨卫军。军寨里指挥所,营房,粮库,械所,水井,几乎是应有尽有。土墙上还架着两张床弩,一枝枝搭在土墙垛口上的巨大弩箭让堡寨看起来就象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粗铁铸就的弩箭头上铁锈班驳,安静而森然地凝视着远方
当商成第一眼看见这座烽火台,脑海里涌出禁不住就涌出一个画面,这里完全是漠漠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放眼望出去,方圆远近十几里,除了这座光秃秃孤零零的小山,其余的地方全是阴霾苍凉草黄一色的大草滩。掠过浩瀚大漠的寒冽北风驱赶着漫天铅灰色的乌云,在天穹上翻翻滚滚地缓慢移动。枯败的碎叶在结霜挂雪的草尖上打着圈盘旋,忽而象炸翅的雀鹰般倏然扬起,忽而又似无根的柳絮飘飘荡荡。东北西北两个方向的两座巨大草甸,就象两个巨人一样,隐在青纱白雾之中与石山冷冰冰地对峙。向南眺望,绵绵蜒蜒的燕山山脉只剩下两尺高一截灰黑色的层障。
他在烽火台的土墙上伫立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和陪他同来的人交谈,也没有和驻军的指挥说话,只是一个人沉默地站在面朝北方的敌楼上。
他是半个时辰前才来到这座烽火台的。
过去的三天里,他已经到访过甘植寨到孤山之间的其他七座烽火台,孤台是最后一座,也是他这趟行程的终点。
这趟行程原本不在他日程安排上,是他到甘植寨视察军务和备战情况之后临时做出的决定。过去两次来留镇,他都没到过甘植寨以北的区域,对沿途的道路状况和自然环境几乎没有什么直观的认识。他需要做一次实地考察。说不定什么时候它们就能派上用场。
交通的情况比他预料的要好得多。九月里的战事结束之后,卫府便紧急征调了一批民伕和有经验的工匠,在当地驻军的配合下突击抢修了甘植寨联通各个烽火台之间的部分道路,加固了沿路所有的桥梁,还在沿途每间隔五里设立一个兵站,囤积了大量的草垫草袋和干草。看来,卫府已经在着手想办法解决春夏雨水多季节来临之后的粮草运输问题了一一草垫和草袋明显是为了在雨水天气里铺垫道路用的
现在,他就站在以火烧台之名而闻名北方的辛字烽火台下。这个嵌在土墙之中用石头垒成的烽火台,墙体上到处能看见过火后留下的烟熏痕迹,不少石头上都有因高温烤炙而炸裂的不规则纹路,石头缝里填抹的灰浆也被烧成了粉末,手指一掏细碎的渣土就扑扑簌簌往下掉。土墙上甚至出现了一些肉眼就能分辨出来的结晶体,在阳光下闪耀变幻出光怪陆离的斑斓色彩。
他在烽火台上逗留了一会,又去兵士们住的营房溜了一圈,也没怎么和那些不当值的兵士说话,就预备下山朝回走。
烽火台带队的指挥是个九品校尉,从商成进堡寨起,就一直陪在旁边。这人四十来岁,又瘦又高,走起路上摇摇晃晃地就象一根长竹竿。他脸上两个颧骨之间有道长长的伤疤,鼻尖也被切掉一段,没有遮挡的鼻孔成了两个黑窟窿,说话时没有鼻腔的共鸣,声音也是干巴巴的。据甘植寨的卫军校尉半路上的介绍,这什长姓史,原籍是沧州人,因为偷了邻居一头耕牛,不知道怎么搞的就被判了重罪,踢来燕山做边军,到现在也快二十年了。这人命硬,当年被突竭茨人一刀劈开脸膛都没死,守这座台子的时间累积起来少说也在五年以上,居然还活得鲜蹦乱跳,所以挣下个诨名叫死不了。至于他原来的本名,反而没什么人能记得。
死不了一直在留意着商成。他见商成只是一身平常小军官的装束,身边却带着好几个护卫,陪着的几个校尉军官勋衔职务都不算低,却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他亦步亦趋,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便猜想商成多半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一一少说也得是个旅帅,说不定还是个将军看商成似乎有要走的意思,眼珠子一转就有了主意。啪地并腿当胸一礼叱吼说道:职下留镇边军辛字烽火台指挥死不了,见过各位大人!
商成莞尔一笑,抬手还个礼,却没有说话,静等着他的下文。看这家伙的脸色眼神处处都透着一股不在乎的散漫劲,还有那种谁都挑不出错处的军中仪表,他就知道这是个老兵油子。
果然,死不了说:几位大人远道而来,职下抖胆,想请几位大人吃顿便饭。
几个卫军校尉立刻就垮下脸。
商成呵呵一笑,问他:客随主便,那我们就留下来扰这顿便饭别忙,我冒昧问一句一一你这里有什么吃的?
大人明鉴,咱们这偏僻地方天高风大,想吃点好的肯定是不成。不过粟米饭白面馍管够。还有酱菜干蘑菇和咸鱼,怎么说也强似啃干粮渣。
再没点别的?
有!死不了使劲下头。他搓了搓手,凑过来涎着脸说,大人,您瞧见没一一那边草滩上有几户草原人,他们那里有风好的肉干,还有活羊活牛,还有半岁不到的羊羔子。您想吃点什么,我马上就让人去弄。
商成早就看见了撒在大草滩上的那几个黑不溜秋的破毡包烂窝棚。北方并不只有突竭茨人,还有很多独立或者半独立的小部族。他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和突竭茨人一样崇拜白狼信仰鹰神,虔诚地遵守着草原上的生存法则,在广袤的草原逐水草而居,以天为幕,以地为家。他们才是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
他收回目光,笑道:既然史校尉这样热情,我们也不好空着手蹭这顿饭。石头,让他们把马背上的皮囊都拿过来。史校尉惦记这几袋子白酒,怕不是一时半会了。
殷勤留客的真实企图被人一语道破,死不了也难免黑脸膛红,嘿嘿干笑两声说:哪里用得着大人们去动手转头吼道,那谁一一赶紧让灶房的几个混帐忙起来,好吃好喝地伺候酒饭,要是等等让大人皱一下眉头,我把他们全他娘都挂墙上风干!
第八章(18)孤台(中)
死不了一面派两个边兵拿一小口袋青盐去牧民那里换干牛肉和羊羔子,一面把商成和几个校尉请进指挥所。
说是指挥所,其实就是座用土坯木桩砌起来的茅草屋,简陋破败就象一座多少年没有香火的小庙。大概是当初为了遮风雪避严寒,偌大一间房除了一扇厚木板门,连扇窗户都没有,晦暗幽深得差不多和黑夜差不多。幸好屋子正中的火塘里还有稍许红光,勉强能让人把周围瞧出个大致轮廓。即便是这样,一个校尉还是被地下的一块大石头绊了个趔趄,一连踉跄好几步,要不是苏扎手快拽了他一把,说不定这倒霉家伙能一头撞到商成的背上。
没有其他指挥所里惯常看见的笔墨砚台,桌案上也没文书,就只有一张旧桌案,一把破木凳,还有几块围着火塘胡乱堆放的大石头,这就是指挥所里的全部摆设。死不了把瘸腿木凳拽过来,抻袖子把凳子上的灰土掸了好几遍,又压着凳面试看能不能座稳,就听咯咯吧吧几声响,绑在一条凳子腿上的细麻绳应声而断,三条腿的凳子一歪就倒在火塘边。
死不了一下突然患上牙疼病似的咧开了嘴。
商成倒没在意,随随便便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又朝几个几个校尉招手说:这石凳子不错,一一暖和!来,不拘束,都坐下。史校尉,你也别站着。你这个主人要是不坐,我们这些做客的人也只好陪你一起站了。
死不了苦着脸说:大人,你看这,这
商成无所谓地摆摆手,问他:刚才你派去牧民那里的两个兵,我看着好象不是咱们中原人一一是混血是胡人?虽然那两个边兵也是黑头黑眼珠,可他们的脸部轮廓比平常人粗糙得多,广额深目四方下巴,鼻梁又细又高,一看就觉得不象是东方人。
死不了笑起来。来孤台的不管是谁,头一眼看见那两兄弟都会这样问。他朝火塘里丢了几块干牛粪,拿根木棍戳弄着火堆,说:他们不是胡人,是正正经经的赵人,十多年前从西陇配来的
西陇?是西陇卫?
西陇卫原州府的。死不了点了下头,说,都姓莫,是一个户族的叔伯兄弟。听他们自己说,祖上不是中原人。好象是唐朝的一个高什么的将军,在极西的一个什么地方他拧着眉头使劲想着那个地名。一个校尉插嘴说:是不是高仙芝?在北廷打的那一仗?
对!好象就是这个高什么的将军!就是他带兵在极西的地方和人打了两仗,然后就当了个什么什么王。莫家兄弟的祖上当时是在敌人那边,那个什么仰,仰仗天朝一心向汉,听说要和中原朝廷打仗,马上就带兵向高将军投了诚,还向高将军指出敌人的破绽,所以立了很大的功劳,最后当上了叫什么越骑的大军官。后来打完仗,就定居在原州了。
也不知道是死不了嘴拙,还是他说书的本领欠佳,反正一个本该曲折离奇的故事被他讲得不清不楚,火塘边坐的一圈听众里一半的人还是迷糊懵懂。好在商成对唐朝的历史比较了解,也知道盛唐天宝年间大将高仙芝在中亚打的那几场战役,凭着记忆两相比照,勉强算是听明白了。不过他记得当时高仙芝的对手是大食军队,莫家两兄弟的长相却更象是欧洲地中海沿岸的希腊人或者意大利人;这似乎有点对不上号。但他马上想到,死不了讲述的故事可能也不是事情的本来面目,而是莫家人在故意夸口,兴许他们的老祖宗并不是阵前倒戈,而是被阿拉伯人裹挟上的战场然后又做了唐军的俘虏。
他伸手烤着火,又问道:他们俩是犯了什么罪,被配了来了咱们燕山?
那俩笨蛋,两笨蛋好赌,输急了就去别人家偷东西,结果,结果死不了咧着嘴吭吭哧哧笑了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结果被人家察觉。天黑,看不见道,俩兄弟又一心只顾着逃命,慌不择路,一头就栽进粪坑里,被人守在坑边吃了一夜的大粪
几个校尉听完都笑起来。
商成也是一个莞尔。他随口问道:他们去偷什么?
死不了的神色一下变得古怪起来,半天才扭扭捏捏地说:他们,他们是去偷牛。
一个甘植寨的校尉笑着揶揄他说:死不了,你咋不和大人说说你的故事?
死不了横了那校尉一眼。他是快二十年兵龄的老边兵,虽然勋衔低,只是个不入流的从九品,可在留镇边卫两军里资历比他还深的人基本没有,所以压根不憷这些八品校尉,地上摸了块牛粪随手朝那军官扔过去,嘴里骂了一句粗话说:我有个屁的故事值得说道!那军官略一偏头,牛粪砸在另外一个军官腮帮子上,又惹来众人一通哄笑。
商成想起来了,来的路上别人和他提过,死不了配来燕山的罪名也是偷牛,就是当时这些军官在他面前说话不敢太放肆,他也没心去细问,所以也只是泛泛而知。看死不了的神情不象是真正着恼,就笑着说:吃晌午还得等半天,不如就听听故事。史校尉,你说说看,你这牛是怎么偷的?我可是听说,你从来都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就是冤枉啊!死不了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我是真冤啊
死不了是平原府杞县人,没有大名,因为在户族里排行十七,所以小名十七也就是他的大名。他家在当地也算是个中户,兄弟虽然多,可土地也不少,他十六岁讨老婆分家另过的时候,还从家里分了三间房和几亩地。有房子有地,他的光景虽然称不上殷实,可屯里有粮柜里有钱,至不济还能从爹娘那里讨几文钱应急,再怎么也不会饿肚子,所以小两口的日子也过得和和美美。他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有一桩事不好一一太贪酒。别人好酒是有事没事喝上两口,他却是见不得那东西,眼睛一看见黄汤脚下就走不动道。小两口十回争嘴里九回就是为了他这好酒的毛病。东元二年的春天,他一个嫡亲的弟弟入赘邻村,他跑去吃酒席,从晌午一喝就喝到傍晚,直到太阳落山才偏偏倒倒上路回家。临进本村的时候屎尿急上来,就跑到路边僻静处去解手,谁知道轻松下来居然左找右寻都找不到自己的裤腰带,醉眼迷朦之间晃眼看见树上挂着根绳,顺手就扯来拴在腰上,这一拴,就拴出了事
到现在,史十七提起这事还唉声叹气:我当时酒劲上头,哪里还看得清楚绳子的另一头拴着一头牛?我前脚进家门,后脚牛的主人就引了一帮人来抓贼。大家给评个理,我这是不是偷牛?是个明白人就该知道,这不是我有心要去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连杞县衙门的县令大老爷都明白我是冤枉的
商成默然半天,喟叹了一声问他:偷牛不算什么大罪,打几棍子枷上几天就算完,怎么就判了充军戍边?而且,既然官府都知晓你的冤屈,怎么还把你办成了配?
史十七苦笑着说:我的运道差啊。这事要是早一年,或者晚上几年,确实不算大罪过。可朝廷在那年春天才颁布了一个什么什么法,凡是偷牛的私自屠宰牛的都要重罚他拿着棍子捅火堆,半天才又说,就是官上知道我有冤屈又能怎么样?原告不认这个理,衙门也没办法。您是不知道,那牛的主人和我们家是几代人的过节,我自己送上门去让他们解恨,那他们还不一口咬死我是偷牛的贼?
那你服刑期满,怎不回去?商成疑惑地问。偷牛再是重罪,也不可能判一辈子充军吧?
史十七久久地凝视着火塘里殷红的火堆,半天才吁着长气说:我们史家有整整六代人没吃过官司,到我这里我哪里还有脸面回去?
商成本来还想问问史十七家里的情况,想了想,还是没有把这些伤人心的话问出来。
这个时候,先前跟随两个西陇籍边兵去牧民那里换牛羊肉的护卫回来了。他们带回来一个消息:那群牧民的头领就等在烽火台外面,他们想得到商成的接见
第八章(19)孤台(中一)
听说外面有牧民想见自己,商成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问蹲在身边的石头:怎么样,能见不?
这话一出口,坐在火塘边的史十七就是一楞。他一直以为商成就是留镇卫军的旅帅邵川,谁知道堂堂的邵旅帅居然没权决定见不见一个草原上的牧民,并且还要为这点屁不值当的事还要去请示自己的亲兵头。他惊讶地瞪视着商成。难道这人不是邵川?可这说不通呀!除了邵川,留镇的军官里还有谁的屁股后面能跟一长溜的卫军校尉?
石头笑道:你想见还不就见了他把通火的铁钩捅在火塘边里,不言声地斜瞄了苏扎一眼;苏扎立刻就会意地站起身出去了。石头又说,死不了,那群草原人都是从哪里过来的?
说不好。哪里的都有。有几家是住鹿河边上的,也有从莫干北边过来的,还有两家人以前没见过,是今年第一场大雪之后才搬来的。我派人去问过,他们自己说,以前是在黑狼滩放牧,前几年不知道怎么回事得罪突竭茨人,结果就被撵出了黑狼滩。
从鹿河和莫干过来的?都是突竭茨人?
真是突竭茨人,敢在咱们烽火台边上过冬?看我不屠他们十遍!史十七呵呵笑道,不是突竭茨人,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鹿河人和莫干人,百多年前,鹿河边和莫干山下,都是他们几家人的草场;据说早年间唐朝皇帝还给他们封过王,许他们世世代代在那里放牧。
一个嘴唇上胡须都没两根的小校尉咂舌问道:真的?还有这事?
屁!假的!史十七朝火塘里吐了口唾沫,在莫干山边上放过羊或许是真事,可封王封侯一一听就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鬼话!他们自己潦倒得不成样,偏偏还最怕被人瞧不起,只好朝自己脸上贴金。早几年还有一家人的脸皮更厚,别人也就是封个王封个侯,他们不得了,非说自己是哪朝哪代的什么五帝六帝的妹妹的后人,还带着礼物过来攀亲戚,把弟兄们个个气得不行,狠狠地给了他们一通棍棒算是款待。不过他们送的那十头羊确实肥,没办法,只好笑纳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似乎还在为那两头肥羊的命运感到惋惜。那羊真是肥。当晚宰了给全哨弟兄打牙祭,结果吃得人人满嘴流油,就连晚上睡觉时放个屁,也是满被窝的羊油味
一屋子人全都被他这粗俗的比喻给逗得哈哈大笑。商成拍着膝盖边笑边骂边问道:那家人,今年来了没有?
有五六年没见了。听说是被阿勒古那边的一个大部族给并了。
对于这样结果,商成并不感到惊讶。他也不就没有再去关心那个可能和汉武帝有点沾亲带故关系的草原家庭。在随时都上演着兼并与分裂故事的草原上,这事一点都不希奇。/
笑过之后,石头又问史十七:烽火台外边这些草原人,你都认识?
现在,史十七已经明白过来,这是石头在诘问他。他也不点破,呵呵一笑说道:在烽火台上住久了,还能不认识?不瞒赵校尉,这些人我大都认识,几家的当家人也算是点头熟人。这都是些草原上的小部族,惹不起突竭茨人,也惹不起咱们,所以咱们和突竭茨人打仗,他们就躲得远远地两不相帮。仔细说起来,他们对咱们比对突竭茨人还要亲近一些,草原有个风吹草动的事,他们有时还会事先给咱们送个信通个消息。
他们的话能信不?
有准的时候,不过他们送来的消息大都信不得。
石头掏出铁钩,瞄了瞄烧得两根半截暗红的枝杈又埋回去,盯着火堆似有意似无意地继续问:这些人一年四季都在这烽火台周围放牧?
就冬天里过来,其他时候都在东边出马直寨的那片草滩上。虽然说那里缺水,草不肥,牲畜不好养,可就是因为缺水,突竭茨人也不去那里放牧,他们也能躲个清净。等快入冬了突竭茨人向北迁移,他们再搬回来。那边有个水凼,冬天再冷,冰下面也能存住一些水,勉强够人喝牲畜饮。实在不行,还能指望咱们寨子里的两口深井活命。说到底,他们也是一条性命,见死不救的心残事,弟兄们做不出来。何况他们也不是突竭茨人
这个时候,苏扎回来了。
商成问他:都问清楚了?
苏扎朝他行个军礼,说:禀大人,职下都问过了。那边草荡里住的是三家莫干人,五家鹿河人,还有两家黑狼人和一家怯尔人。上个月白毛风刮起的时候,他们一起在白狼和神鹰面前立下誓约,现在已经合作一家,公推一个叫哈合热的鹿河人做部族的长者。他们的部族名也就是哈合。他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现在哈合热就在寨子外面。他带来了苍鹰翎、天鹅羽、女人和骏马与牛羊,想把它们奉献到您的脚下
史十七和几个大约知道一些草原风俗的校尉对望了一眼,又都默不作声低下头。
商成问道:听起来东西倒是不少,就是不值什么钱。一一这是想归顺吧?
是!苏扎直截说道,献上苍鹰翎,表示他们衷心臣服于您的威严;草原人的纛旗就是用的天鹅羽,奉上它,就表示他们永远听从您的指引;女人是期望您的子孙绵延昌盛;骏马和牛羊是表示他们愿意向您献出他们的财富
没等他说完,商成就皱起了眉头。他凝视着火塘中一闪一暗的红光,久久地没有出声。
他并没有去考虑哈合这个小部族的归顺,而是由此联想到一个他思索了很长时间的问题一一如何分化和瓦解突竭茨人。他和张绍很早就在尝试用盐、茶叶和铁器这些草原稀缺的物资来拉拢一些草原小部族,让他们作为战争的排头兵和先遣队,去拖住突竭茨人的战争脚步,去动摇突竭茨人的统治基础。可是,一来是他的时间太紧,二来是缺乏对草原上民族状况的了解,同时也因为没有合适的中间人,这件事迟迟都没有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招揽过来的只有一些贩卖盐铁和马匹的私贩,或者是草原上的马匪。这些人作为探子去打听一些零星消息还成,可是要想促进战争的进程,作用就非常有限。而那些活动在燕山脚下的草原部族,要么就是死心塌地地跟着突竭茨人,要么就是墙头草,既不想得罪大赵又不敢激怒突竭茨人,往往对燕山卫派去的人都是虚与委蛇敷衍了事,有的甚至当面收了大赵的物资,背过身就拿去突竭茨人面前邀功,然后拿着突竭茨人的赏赐跑来说这些都是缴获,接着就是伸手继续要盐巴要铁器要茶叶要粮食有些缴获甚至被那些不要脸的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来请功!卫府上的这种当就还不止一回!可他和张绍还在咬牙让卫府继续做这种赔本买卖,不然就很有可能前功尽弃
更要命的是,这事还不能见光。要是让朝廷知道的话,他和张绍都得吃不走兜着走。即便是朝廷有心不追究,御史言官们也不会放过他们。那些人的笔锋利舌可是比什么都恶毒,写出来的文章肯定能教他们羞惭得无地自容
唉!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苦笑着说:
让那个什么长者进来吧。我见见他
第八章(20)孤台(下)
苏扎很快就带来一个裹件黑羊皮袄的草原牧民.
一进指挥所,这人马上就匍伏在地下,蜷缩着身体不停地叩头。即便被苏扎呵斥了好几声,这家伙还是不敢抬起头说话。
商成和几个校尉都是一脸惊讶地瞪着门边的磕头虫。他们完全料想不到,眼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黑脸上全是皱纹的家伙,竟然就是那个哈什么家的长者。他们也实在是弄不明白,就这么一个木讷得连草原话都说得磕磕绊绊的人物,怎么可能把几家草原人都整合到一处组成一个新的部族一一难道桀骜不驯的草原人突然间就都转了性子,一个两个地全变成了乖顺的绵羊?
史十七笑道:&这怎么可能。要是他们都成了绵羊,那还要我们守着这座烽火台做什么?
&那他们,他们&h11p;&h11p;商成不知道该怎么把话说下去,只好拿手指指门边的哈合热,用眼神做询问。既然草原人还是狼一样的贪婪本性,怎么可能把哈合热这种人推举出来当部族的长者?
&还不是靠着咱们的帮忙,他才能有今天。
史十七这样说,大家就更不明白了。难道这家伙能统率一个部族,史十七和烽火台的边兵还出了力?
&我们不掺合这些事!他们谁出来管事,和我们有屁的相干!史十七马上替自己辩解。至于为什么会说哈合热靠了赵人的帮助才能做上部族头领,这里也有他的道理。九月里的那场战事突竭茨人吃了大亏,死了一两千人不说,还把东庐谷王的一个儿子折在留镇;遭到如此沉重打击的突竭茨人肯定要报复。可一来燕山卫当时在留镇方向囤积了重兵,突竭茨人也没有拿鸡蛋碰石头的勇气;二来当时正是秋天将过冬天将至的时候,大部分突竭茨部落已经向北方的冬季牧场迁移,临时聚集不起人马;三来任凭谁在冬季作战都必须考虑粮食草料军械补给的问题&h11p;&h11p;结果恼羞成怒的突竭茨人只好把一肚皮的闷气都撒在草原上,由鹿河向北直到莫干,沿途所有的草原小部族全都遭了灾,男人几乎被杀光,女人也没活下来几个,牛羊牲畜更是不知道被抢了多少&h11p;&h11p;&那边的几家草原人也没逃过这场劫难,二十多口人里就剩六个男的,其中还有两个是个头还没羊头高的吃屎娃娃。这家伙,史十七瞥了一眼跪在门边哆嗦的哈合热,轻蔑地说道,&这家伙运气好,来的路上没遇见突竭茨人,这不拣个现成的便宜当上了头领?不然的话,就凭他这一棍子下去砸不出个屁来的脾性,想当上部族头领怕是要等到日头从西边出来的那一天。
虽然商成本来就没对这个主动投奔大赵的草原部族抱有太大的期待,可听完史十七的一番分析,他还是感到非常失望。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他原本还想借着这个事情去影响更多的草原部族哩;现在看来,这只能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可他还得耐着性子去温言抚慰哈合热。毕竟这是他当假督以来第一个主动归顺的草原部落,怎么说也得鼓励和表彰一下。
他对苏扎说:&你让他站起来。
苏扎把这句话作了翻译。
可苏扎一连说了好几声,哈合热仿佛没听见一样,蜷缩在门边动都不敢动一下。无可奈何的苏扎只好招呼两个兵士过来连扯带拽地把他硬架起来。哈合热还是不敢抬头,整个就象没了筋骨的一滩稀泥,松松垮垮地挂在两个兵士的胳膊上,一双腿也软绵绵地拖在地上,两个兵士一松手,他马上就瘫在地下。看来这家伙是被这一屋子穿戴整齐的大赵军官给彻底吓住了。
面对这种情况,商成也是束手无策。他从来就没想到过自己亲自出面招揽的第一个草原部族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急忙间根本就想不出个对付的好办法。
这个时候,还是和草原人打了快二十年交道的史十七有经验。他让人找来一个大碗,倒了满盈盈的一大碗烧酒,然后夹着哈合热的脖子一口气全灌了下去,这才总算把哈合热的魂给招回来。
酒水淌了一颈项的哈合热爬在地上,满脸糊着咳出来的口涎鼻涕,呃呃地干嚎了半天。
苏扎为商成作着翻译:&&h11p;&h11p;飞得最高的神鹰,希望您能接受,接受&h11p;&h11p;接受我们的礼物,让哈合人成为您的奴仆,为您,为您世代放牧&h11p;&h11p;在草原上世代放牧牛羊。哈合人就是您的脚趾,踩&h11p;&h11p;哈合人就是您的,您的&h11p;&h11p;哈合热说得断断续续,他的翻译也是一停一顿,到最后他不得不放弃了这项艰难的事情。他说,&大人,这家伙说的不全是突竭茨话,有些我完全就听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h11p;&h11p;
好在听不太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商成就是猜也能把哈合人的想法猜个**不离十。哈合人是真心归顺大赵,这一点他有把握一一事情明摆着,没有烽火台的庇护,这个部族能不能熬过冬天都是两说;即便熬到春天,缺少青壮的哈合人也没办法在草原上独立生存下去,最终的命运要么是消亡,要么就是被别的大部族瓜分和吞并。但是投奔了大赵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孤台是燕山最大的烽火台,这里不仅有上百的驻军,还有营寨,寨墙上架着床弩,寨里还有二十把大黄弩上百的步弓骑弓以及百多匹战马,进可攻退可守,别说是寻常的草原部族,就是小一点的突竭茨部落,等闲也不会来招惹挑衅一一他们也不敢在这片草原上放牧。有了大赵作靠山,哈合人完全可以在这片草原上拥有一个相对安全的立足地,生存也就有了保障。况且,在实在危急的时候,他们还可以向南走一一既然他们归顺了大赵,燕山卫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商成想了想,对苏扎说,&你翻译给他听:想归顺大赵,可以!但是有一个条件一一他看着拼命朝自己磕头的哈合热,指着苏扎和两个诃查根护卫说,&想落大赵的户籍,是有严格的规矩的,除非是象他们那样,在战场上立下战功,就是拿突竭茨人的人头来换户籍。不过,考虑到你们现在的情况,也是作为对你们率先归顺大赵的奖励,这一条我可以适当地放宽:准你们作为这座烽火台的附属边户,在这片草原上放牧&h11p;&h11p;当然,哈合人不可能成为真正的边户;真正的边户,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被贬为边户,至少他们都是赵人。而且商成也没有准许哈合人落籍的权利,朝廷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权利。
苏扎费了半天的劲才让哈合热明白什么是边户,烽火台的边户又该做些什么。
因为贪图族人十头羊的允诺才跑来烽火台撞运气的哈合热,差点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死。他爬在地上,咧着缺了十几颗牙的嘴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指天划誓,他这辈子都不会背叛眼前这位独眼将军。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他甚至愿意向将军献上自己最疼爱也是最漂亮的一个老婆。他还可以把两个白毛风刮得最狠的那一年出生的两个女儿一并献给将军。实际上,这两个被他形容成&就象鹿河水一样清澈,就象春天里的青草一样娇嫩,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样美丽的女儿,现在不满八岁&h11p;&h11p;
好在苏扎根本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随口胡乱翻译了一通了事,所以亲眼见过他的婆娘和女儿的史十七也就无法揭穿他的&谎言。至于独眼将军商成,他对哈合热送来的羽毛骏马还有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
吃完饭,在离开烽火台的时候,好心的史十七悄悄地告诉商成,让这些哈合人入边户是要担责任的,所以回到留镇之后,千万别拿出去宣扬,不然当心挨训斥受处分。
&邵旅帅,到现在他都还以为商成就是驻留镇卫军的旅帅邵川。&你可得一定当心,别被人抓了痛脚。就是您身边这几个军官,也得仔细告诫他们一番,别到处乱传言&h11p;&h11p;
商成笑了笑,反问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姓邵?
&呃&h11p;&h11p;史十七一下就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商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一声&谢谢你的款待便纵马而去。
&我们大人怎么可能是邵川那只酒鳖!石头在旁边说。
&不是邵川?那你家大人是谁?
石头没理他,打马追商成去了。
一个知道商成身份又和史十七有几分相熟的卫军校尉悄悄指了一下眼睛,吐了两个字:&&h11p;&h11p;瞎子
可惜史十七当时没有听清楚。直到回到烽火台,他才恍然大悟:
半天,半天和他一道吃酒说笑的人,就是,就是&h11p;&h11p;就是商瞎子?!
第八章(21)赵石头(上)
小寒节那天,燕州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雪整整下了两天三夜。一直到腊月十七的后晌午,才渐渐地有了点消停的迹象。虽然风雪小了点,可是整个天穹仍然是乌沉沉的,就象一口倒倾过来的大铁锅,严严实实地扣在古老的城市上方。凛冽的北风依旧呜呜地呼号着翻过城头,掠过树梢,袭过屋脊,在城里的大街小巷恣意地穿行。卷在风中的雪花就象无数翩翩起舞的白蝴蝶。被寒风和冰雪包裹起来的州城还在寂静之中沉睡,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即便是最热情的商人和伙计,也会笼起手躲在半敞的门脸后,一边强睁着无精打采的眼睛留意着可能会有的买主,一边打着寂寞的哈欠。落满积雪的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行人。偶尔会有两三个衙门的差役领着一群扛梯子带抓篱的人,跌跌绊绊又匆匆忙忙地蹒跚而过。他们是去救人的;雪太大,压垮了城里不少老屋&h11p;&h11p;
申时的钟声在半空中回荡的时候,城西一条窄巷里走过来一个年轻人。
现在,风已经停了,雪再小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彻底止住,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飘落;年轻人的兜帽和双肩上都挂着些白绒绒的碎雪。他走得很慢。看得出来,他是尽量想让自己的脚步踩在马车刚刚碾出来的沟畔里;这样不容易打滑摔跤子。从他鼻子里喷出来的团团热气就在他面庞前缭绕,让人很难一眼就看清楚他的相貌。
他在一家门口挑出蓝布幌子的屋子前停下来,隔着门和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就走了进去。
当他再走出那间卖酒饭吃食的小铺时,雪已经完全停了。他没有再拉上兜帽,就红着一张略带酒意的脸,敞着长袄,一脚高一脚低有点踉跄地走在窄巷里。
现在我们看清楚了,这是个非常帅气的小伙,看模样大概有二十三四岁,浓眉,大眼,鼻梁就象提督衙门门口大纛旗的旗杆一样笔直,抿起的嘴唇一边微微向上翘起,看上去人显得有点俏皮。因为没有戴兜帽也没有扣上大袄,人们第一眼就会惊讶地看到他头上的翠青色软脚幞头还有穿在里面的交领青色长袍,还有那根嵌着银钉的皮腰带一一呀!不得了,这小伙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军官哩!
在巷子中段的一个院落前,他又停了下来。
这是州城里很常见的一个普通院落。一道低矮的泥墙垣,干裂的泥缝里还能看见一截截的麦秸杆;站在院子外就能看见不大的前院有三间正屋和两间厢房。一个漆皮斑驳的木门扉,门扉上的门神画被风撕得破破烂烂;也许是这家的主人当初还想砌个门楼,所以门边还立着两根木桩,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项光大门楣的&工程只进行了一半便没有再继续下去,结果扎在青砖里的两段剥去树皮的白生生木头桩子看起来就格外地醒目。当然,在这样的窄巷里有如此一个院落,这本就是件扎眼的事情。周围几乎都是开门便临街的泥垣木墙茅草屋,用上砖瓦的人家一只手就能数过来;更不要说这家人本来还想用青砖灰瓦砌门楼一一非富非贵的,谁家舍得用那些金贵物什?
年轻人啪啪地叩了两下门扉上黄澄澄的包铜门环。
院子里没有动静。
他又叩了两下门。
一个年轻女子在正屋和厢房之间的狭窄甬道里探出半张脸来。她张了年轻人一眼,立刻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就急忙跑过来开门。
石头乜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问道:&都没听见我敲门?
&没&h11p;&h11p;女子低着头,局促地把手抓着围裙,低声说,&我,我在后院&h11p;&h11p;
&你爹呢?他也没听见?石头一面问,一面朝正屋走。
&他,他&h11p;&h11p;女子大概是被他的口气吓着了,连话都说不清楚,&他的老寒腿犯了,膝盖肿得亮,下不了炕&h11p;&h11p;我,我在给他煎药&h11p;&h11p;不知道您今天要回来。
不知道我今天回来,所以没应门?这是什么话!石头狠狠地瞪她一眼。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在房檐下跺了跺靴子上的雪和泥就进了屋。还好,虽然他三天没回来,至少他们还记得在屋里烧上火盆,还烧了炕,满屋子暖烘烘的热气让人一下就觉得舒坦和惬意。他心里的些许不满也随着这股暖意而消褪了不少。但是他立刻就看见了炕头那一摞颜色鲜艳的红绸缎面铺盖,接着又看见了靠墙衣柜上贴着的红纸片,还有&h11p;&h11p;刚刚才有的一点好心情立刻就荡然无存!
他坐在炕边,黑着一张脸,死盯着窗棂上的星星点点的红纸。那里曾经贴着不少的窗花,都是象征着红火喜庆的&童子送福或者&双凤朝鸾,可如今只剩下几片纸;就连纸色也不再是大红,而是现出灰白的浅绯。窗框上还耷拉着一条有气无力的红丝线&h11p;&h11p;
女子苍白着一张还带着稚气的小脸,也轻手轻脚地跟进来。她马上从炕洞边取过一双棉鞋,半蹲半跪在地上要给石头换鞋子。
&去去去!石头很不耐烦地把她轰开,自己扒拉下两只靴子,扯去裹在脚上的两块棉布,慢慢揉着冻得僵的脚趾。
女子低着头拿起他的靴子和裹脚布,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一会,她又端着盆热水回来。她的肩膀上还搭着一条干毛巾。看来她大概是去给石头打洗脸的热水。
等石头洗罢脸,女子又端来一个盛着滚烫热水的木盆。这回是洗脚。看石头木着脸不说话,她便蹲在炕边,一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石头耷在炕边的双脚,一手舀起热水&h11p;&h11p;
热水淋到脚下,有点走神的石头猛地吸了口凉气。他立刻恼恨地骂道:&不是喊你滚远吗?你耳朵聋了,没听见我说的话?滚!女子马上就象只被惊吓的兔子一样被他唬出了屋子。&回来!石头再吼道,&把水也带走!他骂骂咧咧地嘟囔了一句粗话。&&h11p;&h11p;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脑袋被人砸了,居然找上你们这家人来帮工!
&h11p;&h11p;屋子里清净下来。
第八章(22)赵石头(中)
在许多人眼里,赵石头都是个值得羡慕的人……他今年虚岁还不满二十四,吃兵粮也不过两年半,却已经有了八品怀化校尉的勋,更领着提督府副卫尉的七品职,无论从哪方面看,都让人不得不羡慕他的好福气。尤其是考虑到他几乎不识字,这亨通的仕途就更是令人啧啧称羡。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人的性情很大方豪爽,说话也潇洒风趣,走到哪里都能很快地结识一帮新朋友。而且这家伙长得还很帅气,浓黑剑眉下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走到哪里都能吸引女子的注意;他也经常会收到一些香帕荷包之类的小物件。甚至还有对他一见钟情的女子会央告家里上门提亲。就连前头的燕州知府陶启,也曾经想把自己的一个侄孙女许配给他,只是因为石头自己不愿意,这门亲事最终才没有成。不少人都为此事而劝过石头;可脑袋长在他自己头上,主意也只能他自己能拿,旁人除了劝说和惋惜之外,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
他不愿意娶陶家的女儿,当然是因为他心里放不下那个寡妇。
他和那个寡妇之间生的种种事情,因为不在这个故事的范围内,所以就不在这里多加赘述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之间显然不是那种露水感情。但是,从这间屋子里的种种摆设布置以及他深沉的表情来看,在这段时间里,他们的感情也一定生了某种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h11p;&h11p;
屋子里现在只有赵石头一个人。
他耷拉着眼皮坐在炕沿边,就象睡着了一样久久都没有动弹。油灯的光亮把他长长的影子映在墙壁上。那本该挺拔的背影,这时候也显得佝偻起来。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框拖下来的那根红丝线上。那根丝线以前是用来挂香囊的;香囊里装的是他和那女人一起去西山龙虎寺求的佛结和香灰,据说有了这两样东西,姻缘就会象佛结一样牢靠,即便化成灰也不会分开&h11p;&h11p;但是,现在那段姻缘倒真象是一堆灰烬,被风一刮,立刻就烟消云散了;香囊也被他扔到了不知道哪个旮旯里,只留下这截晃晃悠悠的丝线&h11p;&h11p;
他的嘴角慢慢地翘起来,流露出一抹酸楚的笑容。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的讥诮和嘲笑:看!这就是你最后得到的结果&h11p;&h11p;
外面的天色再一次阴下来。原本还透着白光的糊窗纸上很快就象蒙了一层灰。屋子里的摆设和家具的轮廓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巷子的那头传来一阵有气没力的摇铃声,还有一声同样消沉的吆喝。隔得太远了,根本听不清楚吆喝的是什么,不过默算时辰,应该是收垃圾的牛车一一就快到酉时了。
刚才被他撵走的那个女子又来了。但是这次她并没有走进里屋,而是隔着帘子低声问:&1dqo;老,老爷,您的夜饭&h11p;&h11p;要吃点什么?
过了好半天,石头才口气很生硬地说道:&1dqo;你不用管!我吃过了。
&1dqo;哦&h11p;&h11p;女子在门外答应了一声。她又问,&1dqo;那,那&h11p;&h11p;您现在歇不?
&1dqo;不忙。你再去拿盏灯过来,我要收拾些东西。
女子把外屋的油灯拿进来放在炕桌上,又从围裙里掏出火镰火石打火。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她笨手笨脚地就是做不成,把火镰火石叩得哒哒响,闪闪的火星子乱蹦,浸过油的火绒偏偏就是点不上。石头忍不住都想说道她两句;但是看她一张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似乎也急出了燥汗,又把想说的话全都咽了回去。
他叹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火镰火石,自己打火点燃了两盏油灯。他把火头挑亮,默了一会,问那女子:&1dqo;你爹吃过药了?
&1dqo;哎&h11p;&h11p;
&1dqo;他歇了没?
&1dqo;&h11p;&h11p;歇了。女子再点了点头。她有点茫然,不明白石头怎么会突然问起她爹的事。她也不敢问。她连抬头和石头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就会低头站在脚地上,局促地手脚手足无措。过了一会,她似乎忽然醒悟过来,急急忙忙地说,&1dqo;啊!一一您,您要找他有事,我这就去把他叫醒!
石头摇了摇头:&1dqo;不用叫他。这事和你说也是一样。
虽然说了有事要和女子说,但是说完这句话之后,石头却良久都没有说话。他拧着眉头,目光凝视着跳跃的火苗,手里捏着个薄铁片翻来覆去地摩挲。这是他今天才去卫府换领的腰牌。他已经交卸了提督府的差事,就要去燕水的骑旅报到。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说:&1dqo;我明天就要离开燕州&h11p;&h11p;
&1dqo;&h11p;&h11p;哦。
&1dqo;&h11p;&h11p;很可能就不回来了。石头又说道。他要去的是骑旅的主力营,也是明年春天大军先锋的先锋,千里转战,能不能有命活着回来,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可这些话没有必要对一个陌生的女子说。他现在想说的,只是对自己请来的这父女俩的一点安排。
女子支应了一声,表示听见了。
石头把炕头的一个包裹打开,取了四串钱放在炕桌上:&1dqo;这是你父亲这个月的工钱&h11p;&h11p;
女子把头埋得更低。她的脸庞上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听了石头的话,现在看起来就更加地苍白。她说话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楚:&1dqo;&h11p;&h11p;没,没那么多。我们才来大半个月;我的吃住也在您府上,您,您&h11p;&h11p;她咬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
石头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他当然知道不用支这么多工钱。但是他同样知道现在这个时节找份差事更难;尤其是她爹还是个病恹恹的身子骨。他盯着包袱里剩下的那几串钱,狠了狠心,又取了两串放到桌上,说:&1dqo;这些你也拿着。总是相识一场,就算是我接济你们的。房契我已经给了别人,过两天就会有人来接手&h11p;&h11p;
女子终于没能忍住,站在脚地里就抹开泪水。就是拿上这些钱又能怎么样?在州城里,这点钱又能撑几天?他们父女俩在州城里半个人都不认识一个,出了赵家门,又能去哪里安身?她老爹还有病,别的不说,光是请大夫看病的诊金和药钱,也是个天大的窟窿啊,她一个女娃,去哪里寻钱给她爹治病?
瞧着女子抽抽噎噎抹眼泪,石头的脸上浮起一股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但是他的口气并没有改变,继续冷漠地说道:&1dqo;&h11p;&h11p;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以后你们父女俩的工钱就由他们那边开支。我没话,就不许撵你们走。
他的话前后反差太大了,女子急忙间根本就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在一颗一颗地抹泪花。过了好半天,她才总算想明白石头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一下就哭得更大声了。
心头烦闷的石头本来只是想和她开个小玩笑,谁知道竟然招惹来这么一个结果,稍微有点好转的心情一下就变得更加糟糕。他翻着眼皮狠狠地瞪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一种干脆就把他们俩父女撵走的念头。遭!自己一肚子的苦水都没地方倒,凭什么还要为他们父女去打算?他们是好还是歹,关他屁的事啊!
可这念头也仅仅是在他脑海里翻滚了一下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承认,他现在是活得很痛苦,而且他也觉得自己不能算是个善心人,可他毕竟还没狠毒到用别人的痛苦遭罪来让自己开心的地步。他要是在别人遭遇苦难的时候袖手旁观或者落井下石,那他赵石头还是个人么?
&1dqo;行了!他很不耐烦地打断女子的哭泣,&1dqo;拿上这些钱,给我滚出去!
女子被他骂走了。
他屈着一条腿,怔怔地坐在炕边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直到外面敲响一更鼓,他才悠悠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收拾自己的行李。
需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他的行李很简单,就是一床棉被和两件换洗的内衣,拿根麻绳一捆就行;身边仅剩的几百文钱,也被他拿块蓝布裹起来一并打进包裹里。至于报到时需要的腰牌和公文,都是贴身携带,走的时候记得揣好就行。他拿佩刀压住这两件物事,又扫视了一眼丢在炕桌上的行李,就熄了灯上炕歇息。
但是他怎么都睡不着,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黑黢黢的房梁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敲门。然后又隐约听见有人在应门。
这么晚了谁还会来找他呢?
第八章(23)赵石头(下)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破锣嗓音:你家赵校尉在不在?停了一下,似乎有人和那家伙说了句什么话,破锣嗓子咕地笑了一声,又说,你家老爷歇下了?歇了也得抛起来!我家老爷巴巴地跑几十里路来看他,他敢赖热被卧里不出来迎接,小心被军棍朝死里打!
石头一听,就知道叫门的是段四。可段四是提督府的侍卫小头目,这几天的差事是跟着商成去城外军营开个什么军事会议,怎么悄无声地就回来了?他又是几时变成别人的家仆了?
疑惑的念头在他心里稍微一转,石头立刻就明白过来,这是商成回来!和尚大哥就在门外!
他急忙在炕头划拉自己的袄子,又踢着两只脚在地下找靴子。可屋子里没有灯火,黑咕隆咚地什么都瞧不清楚。想点灯,也在窗台上摸到了火镰,可心头急噪双手也不怎么听使唤,忙中出错竟然把灯盏给碰翻了,门房的女儿端着盏灯把商成领进里屋时,他披着被灯油污了的袄子,正狼狈地套靴子。
女子点了两盏灯放在炕桌上和壁龛里,又给他们送来壶热茶水,再把屋角的泥火盆拨出火头,然后就无声地退出去。至于段四,他是个有眼色的家伙,知道商成和石头兄弟俩有不少的话要说,所以就只在门口晃了一下与石头点个头笑笑,便把手里的一个布包裹交给商成之后,自己一个人去到厢房里烤火。
石头趿着鞋,一边给商成倒水一边问:不是说会议有几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和商成的情分不一样,屋子里又没有外人,所以说话时也就没什么顾忌讲究。会议开罢了?
商成捧着滚烫的碗盏暖手,摇头说:卫署里有点急务,我临时回来处置一下,罢了还得趁夜赶回去。明后两天是兵棋推演纸上作业,事关战役的成败,他非得回去不可。本来这种会议应该在大年之后出兵之前再召开,因为那样做才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战役的突然性,可是没办法,现有的交通和通信条件都不允许他那样做,军队的调动、民伕的征集、后勤的保障、相互的协调等等的一切,千头万绪都需要提前做部署。况且战役的第二阶段实施条件又很复杂,变数也很大,更需要他和李慎在开战之前就形成有效的默契和配合,所以他必须要借这个机会和李慎做一次深入的谈话,尽量详细地交换各自对战事展的种种看法和设想
听说商成还要连夜回去,石头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是一次很重要的军事会议,会议的保密程度也很高,除了提督府和卫府的几个将军必然出席之外,枋州的西门胜和端州的李慎也秘密回来燕州;另外,孙奂、孙仲山、钱老三和范全他们这些燕山卫的重要将领也都被提督府招集回来。毫无疑问,这次会议的关键内容就是明年出兵的大事。虽然他也很关心这事,可在提督府做了差不多一年的副尉,他还是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他也在炕边坐下来。
商成沉默了一会,说:你的事,我回来就听说了
石头没有吭声。这一点不出他的意料。商成百忙之中跑来找他,不是听说他的事为他担忧着急,还能是为什么?天都如此夜了,外面还在刮着风下着雪,看着商成脸上无法掩饰的疲惫神色,还有靴帮裤脚上的泥斑,一股暖流忍不住涌上了他的心头。
亲事没能成也没什么,你别朝心里去。这不算什么!这说明你们俩根本就没那缘分!我知道,你是个爽朗人,我说这些也是白搭心思,看你既能吃又能睡,就知道你一准没拿它当回事。商成说着干巴巴的宽慰话。唉,这事真他娘的遭蛋!包坎明明找人去南边查过好几次,地方衙门都说那婆娘的男人早就急病过世了,谁知道衙门里的差役都是吃白饭的!那人明明是出海做生意去了,楞是让当地衙门给登记作暴卒!唉,人没死当然不能算是坏事,就是他娘的可惜了石头一一他还眼巴巴地想讨那婆娘过门,喜贴都出去了
我没事。心情极差的石头说道。
没事就好!等打完这场仗,我替你保媒,到时候你想娶哪家的闺女就娶哪家的闺女,哪怕是想讨皇帝家的公主当驸马,我也
我真没事!石头仰起脸,打断他的话说道,和尚哥,你上心的事情多,就别再为我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操心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这是我命里注定的运道。说起来,也是活该我倒霉一一那么多好人家的闺女我都不拿正眼看,就偏偏瞧上了她。
商成也不愿意再拿空泛的话语来安慰石头。再动听的言辞也无法弥缝那道伤痕;这种心灵上的创伤,只有用时间这剂良药才能治疗,当岁月慢慢地流过,伤口就会渐渐地被人忽视。但也仅仅是被忽视而已,它并不会被遗忘;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又会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从而再一次给人带来痛苦。好在这种伤害也会随着时间的消逝而渐渐地能被人承受。
他换过一个话题,问石头说:我听盼儿妹子说,你马上就要去燕水的骑旅?
是。调令我都拿到了,腰牌也领了,明天就走。
这么快?
田小五说话就要成亲,他带的营没了营官,仲山怕出乱子,就让我赶紧过去。
商成有点惊讶。石头的事情,他原本还以为没多少人知道;现在看来是他想错了。既然仲山知道,那包坎肯定也知晓,更别说他还是从杨盼儿那里听说的消息;盼儿都知道了,那月儿绝对也清楚,还有十七叔和十七婶说不定就只有他才不知道。他们都在故意瞒着他!
是我让他们别告诉你。石头说。他的丢脸事能瞒得住别人,可瞒不住月儿和十七叔一家。他也不能瞒他们!这处宅院,还有屋子里的家具摆设,都是他们替他置办的;要不然就凭他那点微薄的薪俸和一贯大手大脚的花销,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在燕州城里立个窝窝。就连窗户上没撕干净的窗花,也是大丫和盼儿绞来贴上去的一一可惜没派上用场。
说到月儿,商成一下就不言语了。自从那一晚因为入股刘记货栈的事情月儿说出我又不是商家人的话之后,他和月儿就再没说过话。不仅不说话,他们连走路都尽量不朝面。从那一晚开始,他就再没去过后院的小园子。他原本最喜欢在那里围着池塘转来转去,一边走一边思考各种问题。他现在只好在狭小的书房里磨圈子了。
我又不是商家人。
他简直无法理解,她怎么说得那么委屈!
当然也不是不能理解。事实上他完全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理智和情感都让他觉得无法接受一一无法接受月儿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还有杨盼儿!
昨天晚上他和孙仲山钱老三他们在一起说话,孙仲山就提到杨盼儿,话里话外把杨盼儿夸得天花乱坠,简直就和从天上下凡的仙女差不多。他还只当是孙仲山眼馋别人家里娇妻美妾一大堆,也有了什么想法,谁知道最后孙仲山那家伙话锋一转,居然劝他给盼儿个名分,当场就把他闹了个迷瞪懵懂。偏偏范全和钱老三还在旁边起哄,说什么自古美人配英雄,要论说燕山卫谁是英雄,当然非大将军莫属,要是他不娶杨盼儿,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暴殄天物?他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们事先便和孙仲山串通好的,不然就钱老三和范全那俩半文盲,知道什么是暴殄天物?就不说写了,他们能把这四个字拆开认全,他就把商字倒过来写!
他使劲地挥了下手,把脑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撵开,顺手拿过炕桌上自己带来的布包裹,对石头说:去燕水骑旅干一段时间,散散心也好。这是他停顿了一下。这包裹里是月儿替石头预备的东西,两件狐皮内袄和一些换洗衣服,还有些银钱;他顺便捎带过来。这是这是月儿给你备下的物件。燕水那里风大,寒气重,骑营又驻扎在山口,比燕州冷得多,你记得多穿点衣物,小心别冻着。你手脚大方,对手底下弟兄情义深重,这些银钱能派上用处。铜钱太重不好带,银子多了又碍眼,她还给你备了十两金子,你仔细收好。一边和石头交代,他同时也在心里感慨,月儿这小姑娘的心思实在是太细了。也幸好有她在身边,能帮他打理许多生活中看起来琐碎其实又很重要的事情,这让他能从复杂而频繁的人际来往脱出身,一心一意地处置政务和军务。就凭这一点,他就不能不对她充满了感激和尊敬。
他从自己腰间摘下自己的佩刀,把它递给石头,说:你就要去燕水赴任,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把这把刀送你吧。这刀和去年钱老三在草原上缴获的那把宝刀一模一样。钱老三缴来的那把刀被他失落在草原上,现在这把是别人送他的礼物。而且,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它的名字:这把刀身上遍布绚丽花纹的利器,其实就是大马士革剑。
他没坐多久就走了。他太忙了,甚至都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和石头兄弟多说几句话,即便他心里揣着很多话,想和石头坐下来好好地说道说道,可是,他没有时间
第九章(01)阵前军议(上)
三月暮春,中原大地正是天蓝地碧万木葱茏的大好时节,突竭茨大草原却依旧是一派草枯木萎料峭阴霾的残冬景色。从寒凉极地趁高而下的北风,虽然远不及冬天里那样横行无忌,可依旧抓住最后的机会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荒凉草滩上肆虐,吹低了草,刮弯了树,卷着败草尘沙呜呜地呼号。惨淡的白日头驻留在在漠漠溟溟的天穹上。星星点点的碎雪花夹杂在细濛濛的雨丝里,随着风紧一阵松一阵地飘洒。铅灰色的云块被不甘心的寒风驱赶着,缓缓地移动;远处的暗云一直落下来,和弥漫在大草甸上的雾霭溶接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直到亭午时分,雨停了,雾也消褪了不少,草原这才渐渐显露出它的本来面貌。被雨水洗刷过的草滩上,灰黄色还是主角,但是在大片大片衰败的枯草中,东一点西一簇地隐约能见青绿。黑水左岸渡口无名小城城头的老树上,已经挂出了绿芽,而立在鹿河北岸向阳缓坡的军营中,更是有无数野花在雨后陡然绽放,金灿灿黄澄澄的一大片,登时冲淡了残冬的萧瑟气息和军旅里的肃杀景象。本来肃穆安静的军营此时也有了些躁动,被霉雨关了几天的兵士都在牛皮帐篷门口贪婪地呼吸张望。军令如山,倒没什么人敢胡乱走动,不贪图稀罕的人也就盯着看两眼便算罢了,回转身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也有不老成的,扒在帐门口小声呼喊着巡逻值勤的相熟弟兄帮忙抓两把青草掐两朵鲜花一一不为别的,就为打这既没仗可打又无事可做的难捱时光。
香!前军指挥孙奂手里攥着一把刚从外面扯来的野花,有点红糟的大鼻头凑在花上使劲地嗅了几下,大嗓门震得帐篷都似乎有点颤栗,真他娘的香!那话怎么说来着,他抓耳挠腮拧着眉头思索半天也没个头绪,忽然捅了一下身边的郑七,那句诗是怎么说的?
郑七正蹲在一把破木凳上和人聊天扯淡,自吹自擂进军以来一路上挣的功劳战绩,指手画脚正说得口沫四溅,冷不防被孙奂攘了一把,当场就摔了个马趴,惹得帐篷中一通哄笑。他是个嘻嘻哈哈的人,生性就喜欢热闹,也不恼,自己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笑骂道:遭瘟的孙大嘴,是不是因为前头抢了你的功劳,没给你留口汤润喉咙,就此记恨上我了?他把手一指另一边正襟危坐含笑不言语的孙仲山,要恨你也得恨他。一一他是旅帅,又是正印先锋,我不过是个副帅,还不得都听他指挥?他说什么打,我就只能怎么打
谁和你说这个!我是问,那句形容花的诗句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花那个什么什么的,然后怎么怎么的?
唔?郑七眯缝起一双细长眼睛,盯着孙奂左看两眼右看两眼,直到把孙奂都看得有点不自在,扭着身子在椅子上检查自己的甲胄袍服是不是有不端正整齐之处,他才噗嗤一笑大声赞叹,好诗,好诗!就是诗仙李太白,怕也作不出孙大将军如此的好诗!花什么什么的,然后怎么怎么的,好诗,好诗!绝唱啊!回了燕山,一定记得请陆大人替你挥毫泼墨,找人仔细装裱然后传给子孙他话没说完,一帐的军官又都是捧腹狂笑,连帐外值勤的兵士也钩头耸肩地吭吭哧哧笑个不停。
孙奂是老兵出身,刀头上舔血死人堆里滚爬不知道有多少回,郑七和他开的小玩笑在他眼里屁都不值当,压根就不往心里去,隔了人又问孙仲山:你读书多,是咱们中间的秀才一一那句诗是什么说的,花醉什么不醉的,到底是怎么一句?
孙仲山和孙奂两人有点挂相,都是国字脸膛浓眉毛小眼睛络腮帮胡须,矮矮壮壮的身量也相差不离,又是同姓,不知根底的人说不定还会只当他们是兄弟俩。他们也确实是联宗的叔伯兄弟。不过这联宗也是去年的事,不然的话,两个人的祖籍虽然都在定晋,可一个是威平孙氏,一个是上川孙氏,朝上数八辈也找不到半点的渊源,哪里叙得上半点亲戚?两个人的脾气秉性更是相去甚远。孙奂绰号孙大嘴,脾气暴躁性情豪野,心中存不下半点事,孙仲山却是稳重多智外圆内方,待人治下整饬军务都颇被称道;而且这人敢打硬仗,最擅长奔袭,是这一两年里燕山卫军中崛起最快的将领,也是燕山三军各旅中唯一授将军勋衔的旅帅。已经有传言,这一仗打完,他就会被提拔为某一军的司马;至少也是个司马督尉
孙仲山摸了摸几天没刮过胡须的下巴颏,笑着反问道:汉乐府唐诗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孙奂登时语塞。
刚才假装避风头跑开的郑七这时又溜过来,猢狲一样蹲在木凳上,插嘴说:是花不醉人人自醉吧?
对!对对!就是这句!孙奂使劲一拍大腿,连声说道,就这句!上回记不清楚在哪里听谁念叨过一次,回家想了半宿也没想起来到底是怎么个说法,这回好了,总算记住了!他把花不醉人人自醉来回念了几遍,忽然一瞪郑七,你知道也不和我说?
这回郑七学机灵了,孙奂才抬手,他已经蹦起来,一只脚踩泥地上,急忙说道:孙将军且慢!还有下句一一他蹿开几步,才笑嘻嘻说道,是年节上大将军在燕水军营里吟的诗,原话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不晓得是哪个笨蛋给翻作花不醉人人自醉
孙奂也不理会周围的笑声,想了想,说:还是酒字贴切些。嗅一鼻子花都能醉倒,那是婆姨们才能做的事情。怕是这样的婆姨也不多。不过大将军的诗好象也不太对。前头的米酒果酒不醉人,那是真事一一这帐篷里谁不能喝个两三坛子?可谁要水现在的白酒不醉人,那我可不信。我有个亲兵,前头的果酒还能喝几盏,可这白酒,闻一闻酒味就能被熏得醉翻在地别笑,这可是真事,不信我这就把他喊过来,你们一问,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假!
一群军官开始时还乐呵呵地听他胡乱评价大将军的诗,后来也都来了劲头,你一言我一语地掺合进来。这个说白酒就是和前头那些酒不一样,劲大,那个说就是军中有禁令不许喝,还有人说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不让喝酒简直就是不体恤将士。也有说公道话的,称赞这酒挽救了多少士兵的命,谁谁谁胳膊上被砍了一刀喷了白酒又被救回来了,谁谁谁打这黑水边的小城时淌着冰水过河,当时就冻得缩成一团,没这白酒一激,只怕命都拣不回来简直就把已经靠着白酒生意家致富的霍伦夸到天上。
孙仲山知道白酒的由来。别人乱议论,他也不吭声,默坐在一旁静听。早在商成还是西马直指挥的时候,就曾经和他提到过这个事情,只是当时当地的条件都不允许,所以高浓度白酒的酿造也只能停留在口头上。说实话,他当时虽然随声附和,其实心里并不相信商成所说:他在老家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酿酒,几千几百年下来世世代代都是酿的酸酒浊酒果酒,谁见过拿锅蒸酒的人?蒸出来的酒还比酿出来的酒更好,这话说出去,谁敢相信?直到他收到霍伦送的十坛白酒,才知道当初商成所说并非虚撰。和霍伦一番叙话,又知道了这造酒的器皿工艺绝大多数都是出自商成的指点商成知道如何酿制白酒,他并不觉得太惊奇一一也许商成是在早年间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手艺;商成做到假督,眼看着就要升大将军,他也不怎么惊奇一一三五仗下来从小兵直升将军的事史书唱本上尽有记载,商成的升迁并不怎么算稀罕;商成能把燕山一卫治理得风调雨顺太太平平,他也不是非常惊奇一一能文能武的人虽然不多见,但并非没有,比如留守在枋州作佯攻牵制的西门胜,那就是个文的武的都能来两手的人。商成出过家,又在四方游历过好多年,有见识也有见地,胸中又有沟壑抱负,运道至而展鸿图,由此鹏程万里,作为朋友和僚属,他由衷地替商成感到高兴。他惊奇的是从商成那里听过的一些话,听说的一些道理,也许东西甚至是他闻所未闻的,就比如这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假如是商成在军中筵席上忽有灵感妙手拈来,那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哦,对了,还有这句妙手拈来,似乎也是从商成那里听说的
嘈杂议论中,忽然有人说道:我可是听说过一个消息,这白酒啊,事实并非真正出自屹县霍伦的手,创出这门手艺的人,其实是另有其人!这一下立刻勾起大家的兴头,七嘴八舌问道:
是谁?
谁有那么大本事,能弄出这玩意?
快说快说,别绕圈子!到底是谁?有什么说法?
郑七是个灵醒人,跟孙仲山搭伙半年多,也约莫知道霍伦酿酒的故事,立起身朝帐篷外张望一眼日头,似乎是问别人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王保那混帐死哪里去了?这里论酒咧,他这个燕山卫出名的醉不死兼酒中仙不来,大家伙在这里还论个狗屁啊!
王保也是燕山中军的一个军官,年后刚刚晋升七品归德校尉,还没授和归德校尉相当的实职,临时领着驻燕州的三个营。这三个营是燕山中军仅有的全甲士营,清一色的五十七斤重甲,配铁盔、重弩和直刀,是中军野战主力中的主力。除了甲士,还编制有专为对垒时冲阵破敌所用的两哨重骑。这些重骑的冲击力是不错,就是移动缓慢,机动性能极差,前头几任提督在的时候还在燕中的小*平原打过几场小仗,自打商成上任就再没派过用场。据说商成几次想砍掉这两个哨的重骑编制,腾出粮饷去多养些轻骑,可惜每次动议都被卫府或者兵部给驳了
王保来不了。有消息灵通的军官说道,他前天犯了军法,被抽了二十鞭,现在还起不了被卧。
郑七本来也就是随口一说引开话题,听了那人的话,才诧异地问道:怎么回事?
第九章(01)阵前军议(中)
王保受军法是两天前生的事,好几个人都知道经过。论说起来,这事错在王保,他先是犯了不许饮酒的军令,手脚又不干净被知兵司捉个人赃并获,因此被抽几皮鞭那是他活该,再不会有人替他鸣不平。可他仅仅就为两口酒便被打得皮开肉绽躺被卧里起不来,这罚得实在是太重了一些。
郑七从吃粮那一天起就和王保在一个什,又是一道从小兵升小校,枪林箭雨中从什长到队再到哨长营尉,几乎没有多少分开的时候,这份情谊又比旁人深厚得多。听说王保就为偷两口酒便被打得稀烂,登时就恼了,红了眼珠子低声问:谁他娘的下的毒手?踢了凳子就要出去找知兵司的人理论。孙仲山和孙奂一左一右连忙拽住他。这可不是燕水的骑旅驻地,而是号令森严的中军大营,出去十几步就是大将军的帅帐,郑七要是在这里胡来,追究下来轻则杖责重则砍头,绝没有侥幸的道理。孙仲山沉着声音说:别忙!先问问清楚再去也不迟!孙奂也劝说道:仲山说得有理,你这样去只能把自己也赔进去。先听听是怎么一回事,回头再找知兵司的理论。你放心,大将军赏罚最分明,不可能委屈了王保。又回头问道,王保喝了多少,就被打成这样?是不是借酒闹事了?
他能喝多少?一个校尉歪了歪嘴,说,他就是想喝,也得有酒啊。
就是!酒都由辎重营掌握,除了军营,谁都别想领出半葫芦。就是军医那里,领多少用多少几时领的几时用的也要明细入簿,咱们就是想喝也喝不上!一个明显对军中白酒管制条例有意见的家伙咂着舌头说道。他的这番话立刻就赢得好些人的叹息附和。想喝口酒润润嗓子都得去巴结军医,这军官当着也真是没劲!
谁问你这些?孙奂着恼地打断那家伙的话,我是问,抽王保二十鞭子,是谁下的令?
还能有谁?除了王义王将军,谁还会真把这芝麻绿豆的事顶真的?换作别人处置这事,就王保喝半葫芦酒,不过是落一通训斥而已,最多也就假抽两皮鞭应个景,认个错便能过去。可谁让他运气不佳落在王义这拿根鸡毛就当令箭的家伙手里,还能有个好下场?好在他没声辩,不然就不是二十皮鞭,而是二十军棍了。
行军法的人是毅国公王义?
孙奂一下就没了言语。他和王义打过几回交道,比较了解这个人的脾气心性,虽然见谁都是一副可亲可近的笑容,就是个小兵他也能放下国公的身架说长道短,可骨子里天生的那股子傲气却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总是给人留下一种生分的疏远感觉,谁都没法和他真正地来往。这人不仅心高气傲,而且身份勋衔都高,就因为这两样,所以在年后兵部分派来燕山学军事的那一拨年轻将校里,惟独他是哪军哪营都不肯接收,就是当初和他交情不错的李慎,也找了个由头把他拒之门外。后来还是商成商成出面把他划到卫府知兵司,不然的话,这位毅国公才真是没了颜面可这中间又有一桩事他想不明白:王义是个孤傲人不假,却不是心残手狠之辈,以前也没听说他和王保有什么过节,怎么就单单对王保如此不留情面呢?思量着,他对郑七说:或许是军中白酒耗费过大,知兵司受了上头的训斥一肚子怨气没地方撒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理由太牵强。提督府对辎重后勤的供给向来是从宽里打算,出兵之前仅囤在留镇的白酒就有上千坛,要是上头真是因为救治伤员消耗白酒数量过大而大动肝火,说出去谁会信?
郑七却突然没了火气,轻轻挣开孙仲山的胳膊,心平气和地小声说道:孙督,你不用劝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盯着帐篷外半晌不吭声,默了良久,才嗤笑一声说道,王保不是运气差,而是他命大不当死。他当时要是抗辩几句,说不定他的小命就得送在这鹿水河边。就他那点胸襟胆识,还希图着大将军的模样,嘿一一真当别人的眼睛都是瞎的么?呸!他算什么东西!他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孙奂眨巴着眼睛盯着他。他完全听不懂郑七的话。听郑七话里话外的意思,王保和王义之间不仅有过节,而且这过节还深沉得无法化解。可他就是想不通,这俩人一个是国公爷兼四品明威将军,一个是边疆军镇的小军官,哪里有机会结下仇怨?可郑七撇着嘴只是冷笑,没奈何他只好疑惑地望向孙仲山,期望从族弟那里听个来龙去脉。
听说是王义执行的军法,孙仲山哪里还会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真要解说王义和王保之间的过节,话题攀扯起来就长远了。他三言两语便把两年前莫干南撤之前在那座破败汉城中的往事说了个大概,陈璞王义他们如何在小城里设伏,商成又是如何识破他们的圈套抄了自己人的后路,两造里兵戎相见却又把手言欢,最后合兵一处马踏连营虽然他说得简略扼要,可听的人却莫不是啧舌赞叹,遥想当时草原月夜天阔地旷秋声如织,突竭茨人刀枪如林堡寨似壁,燕赵儿女一腔豪迈慨然赴死,斯景斯情斯意,由不得人油然而生一股神往之心,恨不能化身其间,随着陈璞商成他们一道跃马挥戈酣畅淋漓地厮杀
孙奂使劲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声感慨说道:我也见过柱国大将军几面!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就她那副小模样小脸蛋惹人怜惜疼爱的模样,竟然比咱们这群老兵痞还要不惜命!我孙大嘴是没话可说了!下回再见她的面,我一定真心实意地尊她一声大将军!这话立刻引来一通笑。有人揶揄打趣说:孙督,听你这样讲话,难道以前你见大将军的面,都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胡扯!孙督是磊落丈夫,怎么可能是口是心非之辈!
唔,谁说孙督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我第一个绕不了他!咱们孙督就是偷着吃酒也是堂堂皇皇绝不背人的
贺瞎子,你这样说话就足证你是个口是心非之辈了。前两天我可是亲耳听见你抱怨,说孙督吃酒时明明见你舔舌头巴咂嘴,楞是假装眼花望不见,直到你禀完事离开也没分你半盏!
是哪个遭瘟的乱嚼舌头背后撮鬼!站出来!你的哪只耳朵统计我编派孙督的不是?
帐篷里正在嬉笑喝骂乱糟糟一团,就见门外人影晃动,两个卫兵正立中走进来一个穿青袍的中军校尉,横臂行个军礼大声宣布:大将军有令:前后左右各营指挥副指挥,即刻点卯进帅帐议事!不得延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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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03)阵前军议(中一)
听说大将军升帐,一众军官立刻便收起笑容,霎时间各人结盔正甲整理装束,其中勋衔职务最高的孙奂答应一声是!,扶着兜鍪目光把众人一扫,侧身略一弯腰便领先走出帐篷。
也就是这么一转眼工夫,帅帐前又多出两队戴铁盔挂铁片子甲的兵士,个个手抚腰刀目不斜视,钉子般整齐挺立不动。十二个校尉在全副披挂的提督府卫尉包坎、副尉苏扎带领下分列两行,伫立在帐门左右。卫府的府前詹事文沐刚从帅帐中出来,看见众位将校,横臂当胸行了个礼,轻声说道:大将军已经在了。
话音未落,就听顺风飘来一阵急促的铜铃声响,两匹健马转过大草甸,沿河汊北岸的浅水滩涂踢水踏泥疾驰而来,遥遥地也不知道拿出个什么物事晃了晃,守卫辕门的士兵便忙不迭地抬拒马开营门。两匹战马一路狂直至帅帐前半箭之地,颗子汗顺着眉梢鬓角流淌的传令兵连坐骑都没下,紧攒缰绳羁着辔头把浑身热汗的健马转了个半个圈,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塌腰甩给疾步赶上前的文沐:
左营万急军情!立呈大将军!
说完在马背上朝苏扎行个军礼,兜过马头一踢马刺,纵马扬鞭又一阵风般地去了。
文沐只瞥了眼信札的封皮,丢下一句帐外少候,捏着信便一溜小跑就进了帅帐。不片刻跑出个中军,先说大将军有紧急军务处置,大人们在帐外暂息稍候,又说伙房里已经预备好菜馔,请诸位将校先吃午饭,边吃边等待军令。说着话,几个兵士就把叠摞的木碗和大筐的饼馍大桶的肉汤送过来。军官们大多是粗莽厮杀汉子,只知道情吃情喝情打仗,天塌下来有大将军扛着,军情再紧急也用不着他们来操心,既然军令说稍候,那就候着,一窝蜂都围到吃食前,抄起木碗就在桶里舀汤捞肉,抓起饼子馍就朝嘴里填塞,眼疾手快的抢了吃食早早便在帐篷外的向阳草地上占个位置,一头眯眼晒着暖融融的日头,一头就着热乎乎的肉汤啃干面馍馍,单论这份军旅阵仗间难得的闲暇惬意,便是给个神仙做也不情愿。
孙仲山来中军前刚刚吃过早饭,此时午时未过,也不觉得肚饿,胡乱抓了个两个肉馅馍,就没过身出了军帐,左右张望似乎没有自己能落脚的地方,隐约记得来时在帐篷一侧瞧见一块卧虎石,干脆就拿着馍过去撞撞运气,看能不能寻个清净。
令人失望的是,他才转过帐篷,就看见那块石头上已经坐着两个人了。看来这里的聪明人远不止他一个。
不过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卧虎石上坐着的是孙奂和郑七。这俩家伙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两根烤羊腿,一人一根正在大快朵颐。孙奂就象做贼一样遮遮掩掩地藏着个葫芦,吞几口肉就举起葫芦灌一口。恰好一队巡逻的兵士经过,躲闪不及,只好煞有介事地摇晃着葫芦唉声叹气地咕哝:这药汤实在是太苦了。惹得带队的小军官瞪着他手里的葫芦直咽唾沫。
孙仲山走过去,忍着笑说:正好,我这几天老寒腿犯了,就想喝点汤药。来!一一咱们换!这馍是羊肉馅的,一点都不苦。
郑七已经瞧见了他,挪了挪地方给他让出个位置,笑道:孙督尉那葫芦里装的是他的命根子,怕是不会和你换。说着,又变戏法一样掏出根烤羊腿递给孙仲山。刚才就想唤你。帐篷里人多,不敢开口。
孙仲山没有接,看石头上铺着块硬邦邦没硝过的老羊皮,一笑坐下,掰了块馍放嘴里嚼,口齿含混地问道:羊腿哪里来的?
伙房里偷拿的。郑七说。他把羊腿递给孙奂,顺手接过孙奂手里的葫芦,仰头喝了两大口,哈着酒气把葫芦交给孙仲山。
孙仲山便没再问。他知道郑七是个嘻嘻哈哈的喜性人,也没什么官架子,和谁都能瞎扯胡诌上几句,所以在军营里熟人极多,上到孙奂这样的司马将军,下到做饭的伙夫、喂马的马夫、背粮食扛箭捆子的辎重兵士,狐朋狗友遍地都是,讨要几根羊腿肉不过是小菜一碟。他抿了口酒,又把葫芦递给孙奂。
郑七拿小刀剔着骨头上的肉,问说:你觉得,刚才左营送来的紧急军情,是什么消息?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孙仲山愣怔了一下,一时没有马上回答。但是他明白,郑七这话不是问孙奂,而是在问他。他的族兄孙奂提刀子上阵厮杀是一把好手,不过打仗时很少用心,从来都是上头怎么吩咐布置他就怎么打,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跟我上!谁他娘的敢退后半步,我就先屠了他个遭娘瘟的!
还能是什么消息?孙奂使劲把一块嚼不烂的带筋骨头吐出去老远,抹着下巴颏上油漉漉的髭须说,一准是段修接敌了。看来是突竭茨人又来了一批援军,段修的左翼顶不住,赶紧向大将军告急求援。
这还用你来下断言?郑七咧了咧嘴,段修是老军头了,不是接敌,他敢朝中军帅帐送紧急军情?他就是长俩脑袋也不敢鼓捣这玄虚!我是在想,他遭遇的会是哪一股突竭茨人!
你都做到旅帅了,这还看不出来?多用点心思!司马督尉很是不满地乜了副旅帅一眼。我估摸着,段修肯定是遭遇到黑水城出来的突竭茨人了。算算日子,从咱们出兵到现在也有半个月,黑水城的兵再迟钝缓慢,也该当移动到这一片。我想,段修遇见的肯定不会是突竭茨的部族兵,多半是留在黑水城的那几千大帐兵。不然段修不会那么慌张!他把满是油污的手在袍角上抹了抹。绯红色的将军袍立刻就出现了一团深褐色的油渍。他仰起脸,拧着眉头思索了一下,很笃定地说:现在,咱们正前面的两股突竭茨人被咱们逼得退到了莫干南边;右边的邪踉王部已经溃散,短期不会有力气找咱们;左边嘛,本来没什么大麻烦,不过黑水城的大帐兵一到,肯定是有点不好对付。我想,咱们下一步肯定就是集中在这鹿河边结寨据守,等李慎从端州出兵的消息一到,也差不多就是咱们退兵的时候了。
郑七马上指着草甸下面的鹿河反诘道:既然要沿鹿河据守,那刚刚打下这地方时,大将军为什么立刻就下令在河上架浮桥?很显然,他的看法和孙奂的判断有严重的分歧。既然是固守等待消息,为什么要把大营立在北岸?我们又被严令一定要咬着突竭茨人,不能把他们逼急了,也不能把他们放走?
本来很有点将军气概的孙奂立刻就变得张口结舌起来。郑七的一连串问题,他一个都回答不上来。他挠着下巴颏,吭哧了半天才说道:你不说我还真没留心一一是啊,中军大营怎么扎在北岸了?大将军让人架设浮桥,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想等着突竭茨人杀来时再放一把火烧掉,让突竭茨人望河兴叹么?但是这些疑问很快就从他心里消失了。因为自己嘴里突然蹦出了望河兴叹这样文绉绉的辞,他很有些得意,便咧着大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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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04)阵前军议(中二)
在孙奂和郑七争论的时候,孙仲山一起没有吭声。
搭木桥的道理他能想通。草原上的春天来得迟,鹿河还没有涨水,河面连半箭地都不到。水流也很平缓,有些地方水浅得都盖不住河床,似乎抬脚一迈就能过去。然而,别人或许不清楚,他却对这条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河充满了敬畏。就在前天,打下河边的小土堡之后他就下令追击残敌,结果一营兵还没过淌过河就倒下了几十匹马一一河水太凉了,连马匹都熬不住寒气。上了对岸的战马也有不少软腿拉稀的,四百多骑兵,过个河就有一半的人成了步卒。他现在回想起那个情景都觉得背心直冒凉气。要是当时突竭茨人突然杀个回马枪
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鹿河上搭两座木桥。而且他也不明白商成为什么会把大营设在鹿河北岸。中路军的任务就是佯攻,只要把敌人的主力从东边调回来,给燕东的李慎造成突袭白澜河谷的机会,那不论战果如何,就该回师燕山了。可眼下大军已经打到鹿河边,前锋营离莫干还不到七十里地,端州那边却迟迟都没有进兵的消息,大将军似乎也不着急,不仅让人在河上架桥,还不许前边和突竭茨人脱离接触,也不许把突竭茨人打怕打跑,这也实在是有点
他一下就掐断了自己的思路,把目光转向孙奂和郑七争论的焦点:河上的两座桥。
两座桥都是用木头木板搭的,戳在水里的三角木架甚至连枝桠都没削干净,枝枝杈杈的就捆到一起,看着就给人一种摇摇晃晃的简陋感觉。左边的一座昨天上午就已经搭好,虽然桥面窄得不能过马车,马匹也必须卸了车辕由人牵着过去,可右边更大的桥上木板还没铺到一半,所以这座桥就是眼下连接两岸的关键通道。此时雨水已经全然停了,大批的士兵在南岸列队预备过河,扛箭捆背粮包的民伕也成群结队地朝河边走,人一多,桥头立刻便显得十分拥堵,人喊马嘶声此起彼伏。尽管两边都有监督交通的军官在提着鞭子声嘶力竭地喝骂怒吼,可急忙间混乱的情况也没有得到改善。
他突然问道:对岸的是后军和辎重营吧?
孙奂和郑七都眯缝着眼睛张望了一下。孙奂不很肯定地说:看旗号,应该是他们。郑七皱着眉头说:是他们。可他们怎么也要过河?他们过河做什么?
孙仲山也想不通后军过河的道理。
他也不愿意去想,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他也不可能想明白。别看他现在指挥着一个骑旅,论身份也是个将军,在燕山卫军里多少也算个人物,可他有自知之明一一他能走到今天,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大的本事,也不是因为他立下了多大的功劳,而是因为他有运气,机缘巧合才受到大将军的赏识和重用,不然的话,他现在大概还在西马直看守烽火台所以他对商成不仅有一份深沉的敬重,而且还有深厚的感激,基本上商成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从来都没有在人前说过任何言辞去质疑商成的判断和决定。现在也是一样。他想,不管是修桥也好后军调动也罢,大将军这样做,总有大将军的考虑!大将军下这种军令,肯定有大将军的道理!他不用去想大将军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只需要按照军令认真执行就好!
他这样想,好象是忘记了一点:要是他如今的成就与他自己的努力无关,而全都是拜托当初与商成结下的那点香火情谊的话,那商成的个人品质就值得怀疑了。而且说句老实话,仅仅凭借靠与商成的友情,他大概也升不到将军、做不成旅帅。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河边闹哄哄的木桥,不知道各自在想些什么心事。
现在是日正当午的时候,在暖烘烘的阳光照耀下,雨水带来的薄雾已经彻底消散,覆盖着广袤草原的天穹宛如被刚刚过去的那场春雨涤荡过一般,清幽幽碧蓝蓝的,就象大草甸下的河水一样,既清澈又透明。源于燕山北麓的鹿河,就如同一根蓝色的丝带,缘着军营所在的大草甸缓慢地流淌着,在西边几里远的地方汇入同样是源于燕山山脉的黑水河。似乎就是因为刚刚过去的那场雨,鹿河南岸那一大片杂树林突然就焕出盎然的绿色。几只灰鹤扑扇着翅膀在树梢上盘旋,大概是在寻找着去年的家。看来,不管寒冷的冬天是多么的顽固和不甘心,可它终究无力去阻挡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脚步,最后也只能无奈地退出了这片土地
平静的河面上还有两堆乱石。两岸边还有石头堆砌的桥墩子。凌乱的石板石条一头搭在石墩上,一头埋在水里。这是河上原有的石桥;前天突竭茨人溃退前,先就拆了这座桥。
过了很长时间,郑七又出声问道:你们说,段修遇到的会不会不是黑水城过来的敌人?
孙奂大眼珠子一翻,说:不是黑水城来的,还能是哪里的?
孙仲山沉吟着点了点头。他赞同郑七的想法,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觉。进击鹿河之前的军事会议上,黑水城增援的事情就被提出来商议过,当时大将军并没有说许胜不许败,也没有要求各部只许进不许退,况且段修带着七个营三千多骑兵,即便是遭遇了黑水城出来的大股大帐兵,求胜或许力有不逋,可自保就绝无问题,用不着惊惶惶地飞书告急。可要不是黑水城的敌人,那还能是哪里的?难道说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可怕的想法陡然跳出来!
假如不是黑水城的兵,难道是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派来的援军?既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都派了兵,那阿勒古三部会不会也有动静?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这五个突竭茨部落合在一起能派出两万多人马,几乎就是赵军人数的两倍;再加上莫干方向的敌人,总数或许能突破三万。赵军连后勤辎重都算上也不过一万四千,以万四对三万,敌人还占着地利和人和,天时也不尽在自己一方,这一下力量对比悬殊,攻守之势必然逆转!刹那间他的脑海里就闪出一个念头:难道说前年的莫干大败,今天又要在鹿河之畔重新上演?
总是一副对什么事都不在乎模样的郑七,被他的大胆假设给唬得脸色都变了,默了半天才吃吃艾艾地说:不,不得吧?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不、不是被西门胜牵制在枋州方向么?
孙仲山眯缝着小眼睛,咬紧了牙关说道:枋州的卫军剩的不到十个营,还要驻防那么多州县堡寨,就算西门胜是个巧妇,他也做不得这无米的炊事!就怕他虚张声势过了头,被突竭茨人觑出破绽的话,不单是枋州难保,只怕、只怕咱们话说到最后已然说不下去了。
他的每句话都象是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边,听在郑七和孙奂耳朵里,却不啻于一声声的炸雷。
遭娘瘟的,这下事情怕是要麻烦了!孙奂捏着酒葫芦喃喃地说道,枋州不保的话,燕州也要跟着完蛋。燕中完了,李慎在东边打得再好也是屁不值当
似乎是要映证他的话,河对岸顺大军践踏出来的泥道蹿过来几匹健马,飞一般地直驰到河边兵民拥挤之地。马背上的骑手也不下马,在桥边兜了两个圈子,看过不得桥,呼哨一声就都纵马跃进了鹿河一一旁边人还呼喊制止都来不及一一披水踏浪还没走出两丈,就有两匹马先后摔在水里十几丈阔的鹿河,前后摔了六匹马,最后只有一匹马艰难地爬上北岸。马背上的骑手根本就对箭步蹒跚的马匹不理也不顾,马鞭子挥得啪啪乱响,一个劲地只管催促,最后连辕门的值勤军官都看不过眼,紧跑几步上去劝阻。也不知道那家伙到底说了句什么话,那军官突然扭身就朝辕门跑,一边跑还一边挥手乱咋呼,不留神脚下一绊,当场就摔了满脸泥。可他连脸上的泥都赶不及抹一把,跪在泥地里还在扯着嗓子吼
三个人坐的地方离辕门有段距离,随风飘来的喊话也听不大清晰,不过士兵们手忙脚乱清理通道的情景倒是看得一清二楚。辕门外的几道拒马才刚刚隙了一条缝,半身**的骑手就强赶着马硬挤进来
三个人对视一眼,心头同时冒出一个看法:事有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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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05)阵前军议(中三)
孙仲山的大胆猜测并没有错,片刻之前段修派人送来的那份紧急公文,内容的确是和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有关。
大前天的傍晚,左营派出游弋的一队骑兵在黑水河以西大约百许里的一个小湖泊巡逻时,被一队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突竭茨兵偷袭;仓促应战的赵兵吃了点小亏,死了两个人。当时左营的人都判断这股敌人是鹿河被击溃的突竭茨人余部,因此并不是很在意,也就没有把消息报告中军。前天上午,前去驱赶这批残敌的一哨骑兵又被打回来,左营这才稍微有了点重视。但是他们依旧没有警觉。直到昨天晌午派去肃清残敌的两个多哨人马遭遇到人数差不多的突竭茨骑兵并且被敌人击溃,作为左营指挥的段修还是没有重视。
正常情况下,这个时候左营就应该把三次战斗的经过和结果向中军作详细的汇报。但是这一回,打了半辈子仗的段修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却偏偏没有这样做。他调动了手头能够抽出来的兵力去那个小湖泊,非得把那股敌人剿灭了不可。结果临时拼凑起来的六百多赵军一头就撞在铁板上,被数倍的敌人前堵后截包了饺子。要不是黑夜来临帮了赵军的忙,乱战中几股赵军聚在一起死力杀出一条血路,指不定连带个报信的人都逃不出来。在这场战斗中战死和失踪的赵军至少过两百人,无论是人数还是比例,都是左营遭遇的最大伤亡,也是中路军出兵以来在单次战斗中的最大伤亡。而且能够确认,左营所遇到的并不是从鹿河逃窜出来的所谓残敌,而是从别处而来的敌人援军,还是左营枋州兵的老交道一一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
意料之外的失败让段修不能接受,而敌人的援军更是令他措手不及。在集中兵力迎战和收缩战线向中军靠拢这两个想法之间摇摆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光大亮以后,他才记起来,这样重大的敌情不是他能够做决定的事,而是要立刻向商成报告
现在,中军帅帐里一片肃穆。帐篷门并没有卷起来,但是帐篷里的光线却丝毫都不显黯淡。立在帅案后帐角的两架烛山上,十几只羊油大蜡上火苗子蹿起二尺余高,耀得大帐内一片红光。郭表、王义还有文沐,三个人分坐在帅案前,都是满脸的凝重,低头咬着腮帮子费劲脑筋地琢磨敌人的下一步动向和战局的可能展。商成铁青着一张恶煞般的鬼脸,眼睛里喷着怒火,甩着手在帐篷里走来走去。
禀督帅!后营汤校尉报,留镇今天上午送上来的辎重给养中少了一驮伤药,据查,是留镇出时错漏。汤校尉请大帅明令,该如何处置?有人很不合时宜的在帐外大声报告。
商成蓦地停下脚步,扬起脸望着帐顶,似乎压根就没有听到。文沐站起来,预备出去处理这件事,商成突然两步跨过去一把掀开帐帘,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冒失的文不知道?这点屁事也来问我,那我要他这个后营指挥来做什么?你去告诉他,就说是我说的,让他先处理了药材错漏的事,然后自己去知兵司领二十鞭子!
文书被他吓得倒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倒在草地上,嘴里一连声地答应是!大将军令,汤校尉自领二十鞭,一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头也不敢抬,行个军礼就落荒而逃般地飞也似去了。这一幕全被帐外不远一群蹲草丛里吃喝的军官瞧在眼里,刚才还有说有笑的军官们一齐噤了声息,蹑手蹑脚地都溜回了帐篷。
商成似乎还有点余怒为消,帐外最后一个军官的背影都消失了好半天,他重重地摔下帐帘,回身问道:段修说,左营遭遇的是大腾良和完奴儿两部,你们怎么看?
文沐没有答话,先说道:大将军,对汤宓的处分有点过重了。后勤上出了点差池,汤宓不敢擅断而请大将军令,虽然是有点小题大做,可也不至于为此就领二十鞭子。
商成翻着眼皮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那依你说,该怎么处分?
不处分。文沐倒不惧怕他的眼神,在椅子里坐正,昂头直视着商成说,假如这种事情也要领受处分,那以后有人犯了无故军中嬉闹喧哗或者延误失期的过错,又该如何处置?假如他们也领二十鞭,汤宓该如何想、别人又会如何看?
他的话还没说完,商成就已经明白自己的错误。6他是被段修迟钝的反应和失当的处置给气昏头了,所以就把一肚子的怒火都撒在了汤宓身上。既然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就应该及时改正错误。他马上叫进来一个卫兵,让他马上去通知汤宓,前令取消,那二十皮鞭不用去领受了。另外,他还让卫兵警告汤宓,要是再拿鸡毛蒜皮的事情来麻烦自己,那他这个后营指挥也就算是当到头了。
他摇摇头,苦笑着回到帅案前,拿起桌案上的眼罩。眼罩刚才被他在案上砸到了砚台里里的毛笔,黑墨汁溅得到处都是,连段修的文书也染了几滴。好在文书被污的地方并不多,染墨的地方都不是很紧要。他戴上眼罩,可并没有马上盖住有点干辣辣烧痛的眼睛,而是又拿起文书,再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可他越看下去就越生气,忍不住又把文书掼到案上。
论说起来,段修当兵吃粮的时间比自己的岁数都大,怎么偏偏就在这节骨眼上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不仅生段修的气,同时他也生气自己。自己怎么会在出兵前临时改变决定,把左营交给了段修?按段修的资历和职务,当个左营指挥当然是绰绰有余,可这个人的长处是在练兵上,并不善于对阵接敌,这一点自己明明知道,为什么还会犯这种显而易见的错误?现在好了,就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不能坚持,所以现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已经前进到大军百里之内,自己才刚刚收到消息
帐篷里安静极了。只有蜡烛芯燃烧时偶尔爆出一声细微响声。帅帐外也没有什么声响;看来商成刚才处置后营指挥的一番举动把所有人都吓住了。辕门的士兵在交接岗,集合整队的号令一声接着一声。远方传来几声清亮的鹤唳;隔了片刻,又有几声鸣叫从更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离得太远,声音有点模糊不清
商成黑着脸不说话,除他之外勋衔职务最高的郭表又默坐不吭声,王义和文沐互相望了一眼,王义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其实,我觉得大将军倒不用担心西边过来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有西门胜将军在枋州作牵制,两部的敌人绝对不敢轻易出动。段修将军在文书里提到,敌人只有三千人不到一一要是大腾良和完奴儿一起出动,怎么会才来这么点人?我想,兴许西边的敌人也就只有这么多。他们不过是两个部族不得已才派出的援军而已。毕竟咱们出兵才刚刚半个多月,敌人不可能马上知道枋州是在虚张声势,也就绝不敢大举出动。说完,他就目视着商成,等着商成点头表示认可和赞同。
可是商成只是微微低垂下头凝视着段修送来的文书,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甚至都没出言指出王义的推断到底是对还是错。
文沐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咂了下嘴,最后把涌到嘴边的话变成了一声长长的无声叹息。但是他不停攥起来又松来的手掌却完全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思一一他对王义的看法有异议!
文沐的神情举动,王义一丝一毫都看在眼里。这并没有脱出他的意料;在说那番话之前,他就知道文沐一定会反对。从几年前开始,他和文沐的关系就一直不大好,他现在也不想再去修复。他估计,文沐和他是一样的心思,不然刚才文沐刚才也不会说那么一篇大道理!他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一一什么劝诫商成不要乱了军法尺度,其实字字句句都是奔着他来的,不然文沐为什么一口一个二十皮鞭?很显然,文沐至今还在对那天晚上他严厉处分了一个违禁吃酒的军官的事而耿耿于怀,明里是在规劝商成,暗里却是在指责他处罚过重
文沐的态度,王义不在乎。但是商成也保持沉默,这就难免令他很失望。虽然他不想看到商成出于友谊而赞同和支持他的看法,但是他心里却真是很想得到商成的认同。同时他也不能理解,商成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不直言表态。是因为他错了吗?这不太可能。这番结果是他深思熟虑了很长时间才得到的结论,反复推敲自觉得绝无差错;是碍于与文沐的情面?更不可能!商成总能分清楚什么是公务、什么是私谊吧!
就象他想不通为什么他抛却国公的架子去和小兵拉家常,挽起袖子和驮夫一道推马车卸粮包,别人却还是象避瘟神一样地躲着他,他也想不通商成为什么会对他的判断不置一词
总不会是不屑一顾吧?他眼神复杂地瞄了一眼还在低头看文书的商成。也许吧。说不定在商瞎在商子达眼里,自己不过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公侯贵胄而已
既然没有人应声,他就很尴尬地煞住了话头。
商成倒不是对王义的判断不屑一顾,而是根本就没朝心里去。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和别人一样,也把王义看作一个来燕山捞取战功的家伙,而是因为他无意中在文书的字里行间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一一西边过来的两千出头三千不到的敌人,怎么会突然在黑水以西一百多里的地方停下来了?他们是在等待后续的大队伍,还是因为和别的突竭茨人失去了联系?假如是在等待大队伍,那么这支队伍的要目的是什么,是截断赵军的归路,还是对赵军展开侧击和骚扰?要是援军就他们这一支,等他们现在黑水以西已经成了孤军,那么他们下一步会怎么办?还有,既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来了,那么阿勒古三部会不会也要赶来;五个部落距离鹿河差不多远近,为什么抵达的时间却有前有后,这又说明什么问题?是敌人内部的号令不统一,还是绸缪计算中出了偏差,再或者,干脆就是敌人内部有矛盾,有人想借刀杀人
一系列的问题就象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往复,往往一个问题还没得出结论,另外一个问题就接踵而来。而且这些问题之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每一个问题的每一种可能存在的答案,都会牵扯到另外一个或者几个问题的最后结果。这实在是太复杂了!即便他皱起眉头苦苦地思索,也无法拨开眼前的迷雾去窥视隐藏在问题背后的真相!
他彻底地陷入思考之中。
商成对王义的判断不置可否,郭表就不能不表点看法。
实际上,郭表才是帅帐里最尴尬的人。他的尴尬处境来自两个原因。先,段修能出任左营指挥,就是他一力推荐的结果。事实证明,段修在这个位置上的表现有点不尽如人意,尽管进入草原之后左营的战果也可圈可点,可段修在指挥上瞻前顾后的毛病也暴露无疑,假如不是商成不停地派人催促和督促,左营很可能无法与中军的前进度保持一致,也就很有可能把大军的左翼暴露给敌人。眼前段修失机不报的事更是无可置疑的大错!他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段修会把如此重大的敌情压了整整三天?这不是三个时辰,而是整整三天,足够突竭茨人完成一次仓促的布置了!不管赵军接下来是进攻还是防守,或者是撤退,都很可能遭遇到比之前更大的困难
这个段修!岁数都活到狗身去了!
他忍不住学着商成刚才的话,在心底里狠狠地啐了段修一口!
另外一个令他尴尬的地方就是他的身份。明面上,他是奉令带着一批年青军官来燕山卫学军事的将军,暂时还兼着一个燕山卫大司马的职务,可实际上他却是揣着上三省的密令来的燕山,假如战事出现危急,他有权把商成就地革职然后接任燕山提督,总揽燕山军政事务,到时候是战是守是走,完全由他来做主。当然,在回到燕山之后,他也就是下一任的燕山提督。这一点毋庸置疑。
作为一个东元十三年就已经是四品下的怀远将军,他当然早就期待着自己能有坐镇一方的那一天;而作为一个从军以来身经大小二十余战却从来没有过独当一面的将军,毫无疑问,他更希望自己能独立指挥一次大规模的战役,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一一他郭表,绝对不是那种凭借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他妻子是鄱阳侯嫡亲的次女
他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有镇守北方重镇的一天,也有两三次机会差一点就能成为渤海卫或者定晋卫的提督,可无论哪一次机会都比不上眼前一一他离燕山提督的位置只有咫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掏出怀里的锦囊,擎出锦囊里的诏令,然后接管整个燕山卫现在,他坐在这里,朝廷的任命诏令就在他贴身内衣里揣着,他随时都能感觉到装着诏令的锦囊上绸缎的柔软、光滑和细腻。可就是这几乎觉察不出分量的锦囊,又时时刻刻地让他觉得无比沉重,就象在他身上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不论他是站是立是坐是走,锦囊随时都在提醒着他什么。甚至就是他的说话和呼吸,似乎都受了锦囊的影响,变得不那么顺畅。而且看起来精致的东西还有另外一桩坏处,就是让他在商成面前总是有种心虚的感觉,既不能坦坦荡荡地说,也不能坦坦荡荡地笑,仿佛他就是一个想从别人的兜里偷东西的蟊贼。更糟糕的是,商成对他来燕山的目的毫无觉察,还象过去一样的热情和赤忱,处理许多事情都会和他一道商量,并且虚心求教一一这就更令他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商成越是热忱,他就越是恼恨自己:为什么放着京城里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非得吃苦受累地跑来燕山做贼?
王义的一番论断,他都听在耳朵里。碍于情面,商成不愿表看法一一至少他是这样看的一一文沐位微言轻又说不上话,那么只好由他来说了。
显德所言,稍有谬误啊。他才轻飘飘地给王义的判断下了个判语。我大军出征以来,有黑水源头、黑狼滩和雀儿山三场战事,虽然战果都不算显著,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也显露出一丝难堪。三场战斗中,以黑狼滩一战最为可惜,假如左营不是和一小股敌人纠缠而没来得及封闭包围圈缺口的话,也许鹿河以南甚至是莫干以南就再也没有成建制的突竭茨骑兵了。那样的话,现在的中路军就不用在鹿河停留,在焦虑中苦苦等待李慎在端州方向的消息;商成大可以率大军越过鹿河,跨过莫干,兵锋直指黑水城;而以黑水城的守备力量以及仓促集结起来的部族兵,很难说能不能坚持到突竭茨的主力回来,毕竟突竭茨人都是骑兵,擅攻而不善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这个该死的段修!
他马上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还有你这个混蛋东西!
他按下心头的恼恨,接着说下去:可突竭茨人接二连三地败北也是不争的事实。到现在为止,我军进兵已经有十九天,深入草原也有三百里,要说这么长时间阿勒古左岸五部都没收到消息,这显然不可能。可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动静。这可以解释为他们要戒备枋州的西门胜,所以不敢分兵救援。既然这样,问题就来了:既然之前他们不敢动作,为什么现在我军打下鹿河遥指莫干了,他们的增援又来了?
王义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什么。
郭表不等他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的判断,既然阿勒古左岸五部有增援,假如不是西门胜的虚张声势被识破,就是莫干到黑水城的实际兵力已经空虚,阿勒古各部不能不增援。他扭头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文沐一眼,亲切地唤着文沐的表字问道:昭远,你的看法呢?
文沐也没有推辞和谦让,就说道:我和郭将军的看法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之处。
哦?哪一点不同?郭表饶有兴致地问道。燕山的有名将校之中,他最欣赏的就是孙仲山和文沐。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三个人出身经历有不少的共通之处:他们的家世也相差不离,都是世代耕读传家;他们自己也都是读书人;郭表和文沐还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孙仲山也进过县学,假如不是少不更事闯了祸,考个功名并不算难事。另外,三个的性情脾气也很相近,话也说得到一起。
我以为,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其实并没有真正识破西门将军在枋州的布置,之所以突然派援军来鹿河,只是因为两点:其一,鹿河一失,莫干就很难守住;莫干失守,黑水城就是门户洞开。届时我军兵临黑水城下,即便不能攻下黑水城,可三年中我大赵两次兵困黑水城,其中的意味就很值得别人思考琢磨。
郭表非常地赞赏地点了下头,并且毫不忌讳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没想到这一层!是了,我们三年里两战黑水城,草原上那些归附了突竭茨的部落不是瞎子,当然就得在心里重新盘算盘算,跟着突竭茨人和我大赵作对,到头来究竟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郭将军谬赞了。文沐谦虚了一句,又说道,其二,他们虽然一时没有识破西门将军的布置,可毕竟心里存有疑心,派出点不伤筋骨的人马增援鹿河和莫干,未必就不是一种试探西门将军的办法
他们俩说话时,王义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突然问道:既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来了,为什么阿勒古三部却没有到?
文沐顿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他的确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不用再讨论了,西门胜在枋州的动作已经被敌人识破了。良久没有出声的商成站起来说道。他走到帐篷一角支起的舆图前,凝视着舆图上的点点线线看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接上刚才的话,枋州的那么一点点兵,居然唬了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差不多半个月,足见西门克之的本事。他转过身,把三位同僚环视了一遍,似乎是把心思重新归拢总结了一番,这才再说道,大军行动,道路,粮草,水源,三者缺一不可。道路就不说了,我们再尽力,也只能遮护大军左右,百里之外就无能为力。粮食也不题;敌人肯定是有备而来,至不济也能就地解决。唯一的问题就在水源。和左营接触的敌人之所以不再移动,与左营相隔不远也不再主动进攻,就是为了守住水源。我估计,阿勒古五部的主力说话就到;说不定就在这两三天里。
郭表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阿勒古五部合在一起,至少能有两万人马,我们只有一万四,其中还有一半是步卒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可是情况如此紧急,他也只能借着说话来舒缓焦虑的心情。他掰着指头紧张地运算着敌我双方的兵力和部署,半晌才无比担忧地说道,我军有一半是步卒,骑兵不到七千,如果仓促撤退,必定会被敌人衔尾追击,假若不敌溃散的话
商成呵呵一笑,揶揄了郭表一句:奉仪不够坦诚啊。现在撤退,我们就不是假若溃散了,而是必定会有一场溃败。
郭表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商成给他的评价,接下去说道:溃败不怕,我们大不了也就是战死殉国,可燕山怎么办?燕山中路从留镇到燕州,卫军还不到一个旅,边军不及三千人,征召各地的乡勇壮丁守城也需要时日,一旦我军失利,只是一场前年秋冬的糜烂局面。
这话还是不够坦诚。前年赵军大败于莫干是不假,可大军至少有一半的人马最后是退回了燕山,这四万多人便是后来所谓燕山大捷中的主力,而眼下全燕山所有卫军边军加在一起还不到四万,二者岂能并谈?今日只要商成在鹿河一败,顷刻之间整个燕山就会遭到一场天塌地陷的浩大劫难,纵然端州还有李慎的一万多两万的兵马,也是独木难以支撑。到时燕西空虚,燕中沦陷,东庐谷王又从如其北郑攻燕东,李慎要想再来一场燕山大捷那纯粹就是痴人说梦!他能不能保全端州都在摸棱两可之间
郭表默了很长时间,忖量了再忖量,终究还是没有把怀里的锦囊掏出来。他给商成出主意说:这样,你带一半的骑军,护着步卒粮草民伕先走。我带一半的骑军,凭借鹿河和黑水河和他们周旋。他看商成沉吟不语,生怕他担忧自己的安危不肯就走,就开玩笑说,怎么,信不过我?怕我断后护不住你们?
信不过你?商成把心头蓦然涌起的那股感激心情先强自按捺下去,也笑起来,说,你扯卵淡吧!你来断后也成,问题是一一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直到郭表一连声追问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才说道,一一谁告诉你我现在要撤退了?
郭表和王义都是大吃一惊。他们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是很熟悉和了解商成的文沐,乍一听说他不下令撤退,也有过短暂的愣怔。
子达,郭表神情严肃地说道,记得去年你进京述职时,曾经和我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规劝你。眼下的敌我局势,已经不是咱们退不退兵的问题,而是咱们能不能退回去、能退回去多少的问题。当前敌人三面合围,除了退兵一条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王义和文沐一齐点头。郭表的话说得半点不错,眼前的局势确实凶险万分。西边的阿勒古五部说话就到,北边莫干的敌人已经同鹿河的敌人合兵一处,东边的敌人溃而不散,也是蠢蠢欲动;北东西三面都是敌人,隐隐有合围赵军的态势。如此险恶的环境,稍有迟疑大军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商成(商瞎子)竟然还不做撤退的打算?
我也没说不退兵。商成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内心里却是无比地苦涩。从去年仲秋开始,整整的八个月,他几乎一直都在为这次的出兵忙碌,不停地完善计划,不停地和朝廷以及渤海定晋两个卫镇协调,可忙来忙去,最后他得到一个什么结果?至今李慎还驻扎在北郑,说好的渤海和定晋佯攻牵制也没看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只有他带着的这一万多兵士在鹿河边驻扎,说好听点叫孤军深入,说难听点就是深入的孤军,这种情况下不退兵,他还能干什么?再说,留镇囤积的补给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军在草原上行军作战两个月,眼下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想不考虑退兵的事都不可能。
退兵是必然要退的,可关键是怎么退。现在这种情势下撤退,稍不留意就会变成溃败。不管是对他个人来说,还是对他肩负的责任来说,他都无法接受一场溃败,所以他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在真正的退兵之前,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化解敌人三面合围的不利态势。
要打破这种局面很简单,击败或者消灭一路敌人就可以达成目的。
可是,应该挑哪一路敌人动手呢?
第九章(06)阵前军议(中四)
王义毫不犹豫就提出了建议:西边的敌人!
让他意外的是,他的建议居然得到了文沐的赞同。燕山卫府府前詹事的话还是有点分量,至少郭表看起来就在认真思索王义的提议。
郭表很快就有了判断。他摇了摇头,对王义说道:没有用。西边的敌人只有两千不到的人马,虽然力量最弱,也最是好打,但是他们对我们的威胁也是最小,打掉他们对我们的帮助并不大。我们先要小心提防的是西边的敌人,然后是北边的敌人,最后才是西边。
那咱们打北边还是打西边?王义稍微有点不服气地问道。他是国公,身份地位都无比尊贵,郭表只是个没有封爵的怀远将军,虽然他也想和郭表象平常人一样说话谈事,可在不经意之间,他总难免流露出一点盛气凌人。特别是今天郭表已经两次否决了他的看法和提议,他心里难免有点不痛快,所以尽管郭表在军中的勋衔职务都比他高出许多,他说话时依旧显得不怎么恭敬。
在北还是西的问题上,郭表也有点迟疑和犹豫。与西边的阿勒古五部比较,北边的敌人要少将近六成,只有六七千人,打起来赵军的优势当然要大得多。可是北边敌人却偏偏比西边更不好打。然而西边的敌人又实在太多了,赵军即使是全体集结出动,也很说有两分的赢面。打仗毕竟不能靠一腔血气,而是要靠着实实在在的人去堆,去垒
人少的比人多的还要难打?王义完全不明白郭表为什么会这样说。但是他知趣地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
旁边的文沐也听不太懂,当然就更谈不上提出什么合理的建议。按理说,他作为燕山卫府的府前詹事,本来应该具备一个比较开阔的眼界和思维,而且在张绍留守燕州协调三州军务时,他就是商成在军事上的重要助手,应该在许多问题都有独到和妥当的建议一一他本身也具备这样的能力一一可是,因为他晋升将军的事情在年初被吏部否决了,所以他以七品校尉的勋衔而领府前詹事的职务,难免有点名不正言不顺。这不免招惹来不少人的眼红和嫉妒,他自己也为此背负了很重的思想包袱。虽然商成找他说过几回话,提督府为他请将军衔的公文也递送了吏部,可是他处置公务时总有点放不开手脚,做事情也不象以前那样雷厉风行。/他随时随地都地告诫自己:千言不如一默!
现在,他默立在舆图前一声不吭,完全忽视了商成失望的眼神。
到底是向西还是向北,连郭表都拿不定主意,他只能等待商成来做出一个判断。他觉得一一不,应该说他相信,作为主帅的商成,应该会有一个比较全面的考虑。
北边的敌人纵深太大,的确很难打。商成把目光收回来,凝视着舆图说道。这份卫府在年初再次重新编订制作的木图依旧很粗糙,比如左营与阿勒古五部前哨接战的小湖泊,图上就完全没有标注。可是与前几年甚至去年制作的舆图相比,这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进步了,至少在商成最关注的实际距离和比例尺方面,再也不会出现三十里是一拃长,三百里同样还是一拃长的可笑情况。要知道,当初他看着行军舆图,简直就象是在看天书一样,即便把自己闹得晕头转向,还是无法对地理状况和路程远近形成直观的认识。所以他当上代理提督不久,就找来卫府主管这方面的官员和工匠师傅,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很粗浅的地图知识通通都教给了他们,这才有了他眼前这幅被郭表夸过不知道多少回的舆图。
他这样一说,文沐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北边敌人的根基是在黑水城,距离鹿河足足有四百里地,他们完全可以不与赵军交战,而是利用从鹿河到黑水城的广袤地域同赵军做周旋,一面消耗赵军的实力,一面拉长赵军的补给线,同时也为西边和东边的敌人争取更多的集结与部署的时间。所以要对付北边的敌人,必须是致命的雷霆一击,不然的话还不如不打。
郭表的眉头皱得几乎在眉心聚成一团,使劲搓着脸颊说道:西边的敌人不好对付啊。人马比咱们多出差不多一倍不说,又都是骑军,来去如风,咱们很容易就会陷入被动。而且咱们打西边时还不能放松对北边和东边的警惕,这样一来,孙仲山的骑旅和右营的骑兵就都不能动,仅仅依靠中军和左营的四千骑他没有把话说完,只是抬起眼睛深沉地凝视着商成,目光中全是担心和忧虑。
他所说的正是商成所担忧的。可是不打掉西边阿勒古五部的威风,不把阿勒古五部击溃,赵军想要安安稳稳地退回燕山,完全就是无稽之谈。唯一令他稍微欣慰的是,他判断阿勒古五部不可能倾巢出动,至少会留下一部分人马看家,这样在双方的兵力对比上来说,敌人的优势便不是那么明显。
郭表赞同他的看法。李慎在端州按兵不动,对突竭茨人就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在没有彻底摸清赵军的用兵企图和进军路线之前,突竭茨不敢投入所有的力量放手一搏。可他马上又说:但是咱们的骑旅也不能完全出动,眼下能调动的人马也只有九千出头,还要留出一部分人看守鹿河的退路,机动兵力不会出七千。七千对一万,这场仗也很难打
商成点了点头。郭表的顾虑是很有道理的,赵军三千骑兵四千步卒对一万突竭茨骑军,战场还是在旷阔无垠的草原上,想要取胜确实是异常的艰难。可是这场仗又非打不可,不然连兵带民差不多三万赵人就会全部交代在草原上。虽然可能会有的失利并不是因为他的错误而造成的,可他还是无法背负起如此沉重的负担。仅仅是在脑海里想象一下大溃败时的凄凉悲惨场面,他的双腿就似乎有点因为不堪重负而变得轻微地颤栗起来
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同时在眼前挥了挥手,把脑海里的画面赶走的同时也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然后对郭表说:我带七千人去迎击阿勒古五部,鹿河这边就交给你。孙奂、段修和文沐都跟着我,孙仲山留在鹿河大营,听你的调遣。另外郑七也留下,负责指挥前军。右营那里由谁来担任指挥,你来做决定。至于这场仗打胜或者打败之后的布置和安排,他提也没有提。郭表也没有问。
郭表本来想提议自己带兵去打仗,商成留守鹿河;想了想,又放弃了。他或许在别的许多方面都比商成强,可是论说到带兵打仗,他不得不承认,商成比他高出不止一筹。远的不提,就是刚才有关向西还是向北的判断上,商成就比他更有决断和决心。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离京之前自己去拜望老帅萧坚,萧坚为什么会对自己说那样的一句话:
军务上的事情,就让商瞎子自己去做决定吧。
对于眼下危急的局面来说,人事上的安排一定,其他的问题都是枝节,军械粮草药品等等的辎重调拨分配,也就是商成一句话,根本用不着和别人商量。击败击溃西边的阿勒古五部才是当前的头等大事;打不垮阿勒古五部,所有其他都是扯淡,所以各种物资当然都是从最宽处为商成做预备。在这个时候,王义基本参与不上言,干脆就坐在帅案边提起笔来做记录。
这边商议布置停当,那边王义也在搁笔,商成拿过手大致浏览一遍看没有疏漏错误,就手递给文沐,说道:用印!立刻交代各有司,按上面写的马上
执行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包坎一把掀起帐帘风一样地闯进来,连军礼都顾不上行就急风风地吼道:大将军!大将军!一一端州李、李有紧急公文送到!
端州的公文?正和文沐说话的商成听说有端州的消息,忽地一下就站起来,沉重的帅案也被他带得猛然一歪,案子上的笔墨纸砚公文要务镇纸笔筒以及令箭架子还有御赐的将军佩剑登时唏哩哗啦摔了一地;将军剑上蒙的火一般通红的赤绫也浸在一滩墨汁中,登时染了一大片。他一步跨过翻倒的帅案,揪着包坎铁甲上的虎兽头连声问道,人在哪里?公文!公文在哪里?
就在这忙乱的当口,苏扎和段四一左一右架着个脸色嘴唇都是一片死灰颜色的军官进来。看见商成,那个军官怔了一下,立刻挣扎着要给商成行军礼。
商成迎上去扶住他,先说:不用行礼。转脸劈头又问包坎,怎么回事?他负伤了?叫军医没有?
不是负伤!是被河里的寒气噤着了!包坎瞪了那个端州军官一眼,很有些佩服地说道,河上的浮桥人多,马匹过不来,这几个端州来的弟兄心狠,都是骑着马从鹿河里过来的。
几个?一一其他的人在哪里?
全摔河里了。包坎说。但是他马上补充道,都救起来了。遭他娘的,摔河里的才六个,跳河里救人的起码有六十个看商成的脸色有点不善,他也就没再说下去。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白痴下的狗屁军令,说什么白酒祛寒袍泽情深,凡是跳水救人的都赏两葫芦白酒,结果为了争救人的功劳,跳水的差点没先打起来。落水的几个端州兵更惨,没被河水冻死,倒是差点被搭在身上的十几只手给掐死
听说几个端州兵都没大碍,商成这才放心问道:你是李慎将军派来的?
是,是那个端州军官说话时还在不断地打冷战,牙齿扣得啪啪嗒嗒,吐字都不清楚。李、李李将军将军
包坎在旁边说道:知道是李慎将军派你来的!大将军是问,李将军的公文,在哪里?
端州军官哆嗦着手想去怀里掏摸,可胳膊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包坎从他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白布口袋,问道:就是这个?
是,是是是是是的
商成接过油纸包,也不避讳旁边有人,两把扯掉扎口袋的细绳,一边掏信札一边问:李将军有什么口信没有?
有,有,有有那军官还是口吃得厉害。段四聪见那军官冻得说话都不流利,几步冲出去,片刻就提着个葫芦跑回来,也不管包坎在旁边嚷嚷别把他灌醉,已经捏着军官的两腮灌下半葫芦酒。转眼时间,那个端州军官立刻就从额头到脸颊再到耳根,处处烧得通红,翻着白眼盯着帐篷顶,喉咙里咯咯作响,只说了一句:李将军说,说,说夫人去,当归,当,当归归归越说声音越低,到最后已经声若游丝难以分辨,突然手一摊脚一直,头也当即耷拉下来,随即就是呼噜呼噜的鼻鼾声。
包坎气急败坏地揪住段四破口大骂,唾沫星子直接喷了段四一脸:遭你娘!看看你干下的混帐事!夫人,夫人跑了当归!我一一你看看!看看!我让你少灌两口,你耳朵长屁股上了,就没有听见?
段四也知道自己办坏了事。他一声都不敢辩解,耷拉着脑袋任凭包坎臭骂。
商成却已经全然听明白了李慎捎来的话。
第九章(07)阵前军议(中五)
商成一面拆看李慎的公文,一面挥了下手,示意不相干的人都出去,顺便把醉得不醒人事的端州军官也抬去找军医医治。白酒虽然能祛寒,可毕竟不是汤药,顶事一时无法顶事一世,人被河水的寒气浸了,还是找军医比较稳妥。
听端州军官嘟哝什么“夫人去当归”的时候,郭表就禁不住喜上眉梢。他知道,这是出兵之前商成为了保密,而和李慎商定的密语。有了这句话,就说明东庐谷王的突竭茨主力已经离开东部草原,而李慎也已经从燕东出兵,目标直指白澜河谷的突竭茨山左四部。有李慎的兵进白澜河谷,那么中路大军就算全赔在草原上,大赵也不算吃亏一一打残了山左四部,不仅燕东的军事压力大减,西渤海也不用囤积重兵日夜防备,两边正好联起手来逐步清理草原上的突竭茨残部。而且山左四部要是被打得太惨的话,中路大军的局势也能稍有好转,因为不管是谁,无论那个人是个任何精明的人物,在己方惨败军心动摇的情况下,都会犯一两个愚蠢的错误,而为了急于纠正和弥补这一两个错误,又很可能会犯下一连串平时连想都不会想到的稚嫩错误……
这话是商成年前进京时,在饭桌上扯闲篇时对他讲的。具体是怎么说的,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他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他多年从军的经验教训里就有很多这样的例子;至少他自己就犯过这样的错误。他后来把话转述给萧坚时,萧坚也是沉吟点头,并且给了商成一个很令人费解的评价:“这话象一个老兵头子说的。”
商成象老兵头子?这显然不可能。出于某个连郭表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曾经找了个不相干的理由,调阅过商成在兵部和吏部的人事卷宗,上面填写的履历一清二楚:少年出家,壮年还俗,三五年间就从燕东一个揽零活的粗夯汉子扶摇而上,一跃成了燕山提督一一他忘记了商成是假职的提督。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和燕山的许多文武官员一样,觉得这“假职”二字实在是多余!
商成的履历看不出什么问题。不过萧老帅为什么给他那么一个评价?
以前他和商成的接触不多,虽然相处得不错,可也谈不上什么深厚的交情和友谊,至多也就是酒肉朋友。可是连他自己都很奇怪,他居然和一个曾经的揽工汉很谈得来。这次他挂个大司马的虚职来燕山临时公干,正好是商成的副手,打的交道越多,接触的时间越长,他心头的疑窦就越多一一这个人的身上似乎有很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地方。最初他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可是他渐渐地现,总是有人言辞闪烁拐弯抹角地找自己打听商成过去的事情。这样好奇的人还不少;还基本上都是卫署各个衙门的头头脑脑,比如陆寄,又比如狄栩,还有张绍……但是,知道商成过去经历的就只有霍士其一家人。/偏偏霍家人又从来不谈论商成。也许孙仲山和文沐他们也知道一些商成的根底。但这两个人同样守口如瓶。无论他是旁敲侧击还是直言询问,他们不是推说不知道,就是旁顾左右而言他……
现在,这个被萧坚称为“老兵头子”的年青人,正笑呵呵地把李慎的密信递给他。
他接过信扫了一眼,就把信递给文沐。文沐虽然没有参与整个方略的最后修订,可作为卫府的重要官员和商成信任的人,无疑有权利浏览这份信。
王义也凑到文沐身边。既然商成没把他赶出帅帐,他当然也有资格。
信上只有十二个字:
“见晤:
故人去。
当追。
三月廿三。慎。”
内容非常简单,可是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诡秘。他们还从来没看见谁会把自己的名留在信笺的最后。李慎这样做,太失礼仪了。
“看不懂?”郭表问。见立在舆图前抿着嘴唇思索的商成并不反对,他就给两个对着信札一筹莫展的人作解释,“头两个字你们当然明白,我就不罗嗦了。‘故人’,是指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去’就是离开。‘故人’和‘去’之间相隔三个字的距离,就是说,东庐谷王三天前就已经离开白澜河谷一一按信笺上的时间推算,是三月二十。按前一句的意思,后一句的含义你们自然就能想明了。一一李慎会在信札出之后的两天之内出兵。最后一个字‘慎’,也有另外一层含义……”他停住话,抬头看了商成一眼。他当然知道这层含义。除了商成、李慎和他之外,整个燕山就只有张绍知道了;便是整个大赵,也只有他们四个人知道。假如这个战术目标能顺利达成的话,那么连参与了军事会议的西门胜都不清楚。要知道,这个看似失仪的“慎”字,其中的真正含义却是关系到这次出兵的第二阶段目标,其意义非比寻常,在没有得到商成肯的情况下,他不能随便向人透露。
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关键问题的商成微微点了下头。
他这才说道:“李慎进击白澜河谷之后,其部将一分为二,除一个骑旅和一个步旅留待原地清剿残敌之外,其余六个旅并三个营,将奔袭白狼山口,与夺占莫干的中路军配合,夹击经由南路回援的突竭茨人。这是本次进军草原的第二阶段目标。”事实上,第二阶段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突竭茨的东庐谷王。
根据燕山卫府搜集的各种消息和情报,提督府判断,东庐谷王是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这个性格在军事方面表现得尤其突出。虽然至今卫府也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证明两年前李悭兵败阿勒古时,就是东庐谷王在战场亲自指挥,但是从突竭茨各部协调一致进退有序的情况看,绝对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在莫干突围时东庐谷王居然会身受重伤,也从侧面映证他当时就在两军对垒的一线战场。因此,商成断定这个人有争取把握战场上的一切细节以便及时判断的习惯;假如突竭茨大军从东边回援的话,他必然会随走南线,经白狼山口过莫干而至黑水城。这样不仅路程近,而且还能就近布置指挥对中路赵军的反击。商成就是要借东庐谷王的这个“好习惯”,在白狼山口给他致命的一击!
头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一个第二阶段军事方略的文沐和王义,简直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
文沐很快就现了这个方略中的纰漏。
“山左四部也不可能全都等在白澜河谷,李慎部的袭击不可能全歼白澜河谷的突竭茨人,他最多也就只能做到重创其中的一两个部落。”他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商成,慢慢地说道,“要是李慎没有做到这一点的话,仅仅留下两个旅来对付四个突竭茨部落,兵力上是不是太少了点?还有一一李慎全军奔袭白狼山口,燕东的防御必然空虚,假如山左四部突然兵出如其寨进击北郑,燕东怎么办?另外,如今燕中和枋州的兵力已经几乎全在鹿河,如果西边的突竭茨人看出破绽,从枋州方向进攻,西门胜能守住不?”他完全可以肯定,这个所谓“第二阶段方略”就是出自商成的筹划。虽说他一向就很信任商成的判断和筹算,可是这个方略也实在是太得不偿失了!
不仅是他有如此看法,王义也是同样的感觉。就是郭表,头一次听说这个方略时,他也深感不安,后来他还反复劝告过商成,并且和商成就方略展开过多次的商讨一一或者说是争吵。至于争吵的结果,看看李慎的信札就知道了,很显然,最后是大司马被假职提督说服了。
出乎文沐和王义意外的是,这个方略的始作俑者商成,他居然也点头赞同文沐的看法。
是的,他同意文沐的看法,为了一支突竭茨人,而把整个燕山卫置于危险的境地,这的确是一次军事上的冒险。不过他必须冒这个风险。为了达成战术上的目的,燕山卫军甚至是整个燕山卫都必须承担这个风险!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也是必须的!
只是为了一支突竭茨人,就需要牺牲整个燕山卫?文沐觉得自己简直无法理解商成的混蛋想法。就象他无法理解商成明明有机会把李慎这个搅屎棍撵出燕山却又偏偏不动手,反而义无返顾地给予李慎无比的重视和信任一样,他也无法理解商成为什么如此看重一支突竭茨人。这不行!他必须阻止商成!无论是站在朋友的角度或者卫府府前詹事的立场上,他都必须尽力阻止商成癫狂的举动!因为这不仅会给燕山酿成一场浩劫,而且还会危害到商成自己的前途……
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文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商成既好气又好笑地把自己的胳膊从文沐的手里拖出来。嘿!文沐平时挺沉稳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变得象个婆娘一样喋喋不休了?还口口声声劝戒自己什么“不能为一己之私欲而铤而行险”?自己说过是要谋私利么?他倒了杯热茶,递到文沐手里,让自己在旁边歇一歇缓口气。他现在可没工夫去跟文沐做什么解释。
他又站到舆图前。李慎出兵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到鹿河,敌人也必然会针对这一情况而更改一些部署。现在,他必须仔细审量军事上的各种即刻变化,同时也小心翼翼地预测着敌我双方在当前和不远的将来会采取些什么样的应对措施。
郭表拍了拍文沐的肩膀,脸上露出一个宽慰他的表情,说道:“子达不可能拿这样大事来逞私欲。有些事……你大概还不知道。不过子达绝不是那种为私欲而罔顾其他的人!”他指的是年前朝廷筹画嘉州行营的事情。虽然如今南征已经因为商成不情愿出任行营副总管而被暂时搁置了,可在当时,只要商成点个头,柱国将军的勋衔马上就会落到他头上,凭他在军务上的本事和能耐,想在勋衔职务上再上一步台阶,轻飘飘的事情而已。朝廷中有不少知道内情的人都因此而为商成感到惋惜,并且感慨燕山有个愚钝的假督。而郭表自己,却是因此才觉得商成很值得交往……
他也来到舆图前,小声地问商成说:“你看,他一定会走白狼山口么?”
“九成九会来。”商成以同样小的声音说。
郭表搓着下巴颏上的短须,默了半天才担心地说:“我就怕咱们白白布置一回,事到临头他却不来了。”
商成瞄了一眼身量只及他肩膀的大司马,咧嘴呵呵一笑,问道:“怎么,你担心了?”
“你不担心?”
商成垂下眼睑,半天才叹气说道:“我也担心。说实话,我就怕他他不来。这家伙狡猾得就象一头独狼,我真怕李慎不小心上他的当。要是李慎落败,那局面就危急了,到时候……”他把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你,我,李慎,还有张绍,都逃不了。不过也有一桩好处,至少到了下面,拉开桌子耍钱倒是不怕找不齐人……”
郭表脸颊上的肉抽搐了一下。他似乎是想笑,又没能笑出来。李慎虽然出兵,可眼前局面依旧凶恶无比危急万端,一不小心大军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这个时候商成竟然还有心思和自己说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现在是他坐在商成的位置上,面对如此形势,他就绝不会有说笑的心思。单就这一点来说,也不能不教人真心佩服身边这个年岁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年青提督的胆气。半天,他才面无表情冷冷地说道:“算了,这种事情你别找我。我就怕钱没耍成,李慎和张绍先在桌边上打起来。”
商成望着郭表先是一怔,随即便仰起脸来哈哈大笑。郭表说得太对了,想让张绍和李慎这两个鸡狗不到头的家伙坐到一起耍钱,除非日头打西边出来!
郭表却绷着脸没有半点笑容。等商成笑过,他马上问道:“下一步怎么办?李慎虽然出兵,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咱们被敌人三面合围的局面还是没有缓解。不打破眼前的困顿局势,想进军莫干的话,那就是自陷死地。”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贸然进军的危害。
商成拿过李慎的信笺,一边审视着寥寥十几个字,一边思忖着慢慢说道:“李守德不亏名字中的‘慎’字,在军事上向来谨慎小心,他说东庐谷王是三月二十离开白澜河谷,那么实际的日期应该提前两到三天。东庐谷王不可能跟随前队运动,只能是和中军老营一起;从白澜河谷到白狼山口是四百里地,突竭茨人在草原的行军是一天平均六十里,考虑到最近春雨连绵道路泥泞,这个行军日程还要打个折扣一一今天是二十六……”他沉吟了一下,再次在脑海里飞快地计算了一番。“三天之内,我们必须打下莫干,然后还需要在莫干至少坚持三天,才能等到李慎……这仗不好打。”
郭表唆着嘴唇没有言语。这是两个人之前就商量议论过无数回的话题,种种可能会有的情况都反复斟酌过无数次,这时候再旧话重提,实在是显得有点多余。
商成沉吟了一下,问他:“你觉得,假如我们进军莫干的话,突竭茨人会在什么地方阻拦?”他根本就没考虑敌人会坚守莫干。莫干虽然有前年赵军留下的破烂营盘,但突竭茨人能攻不能守,真要是龟缩在莫干固守待援的话,商成说不定做梦都会笑醒一一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瓮中之鳖还美气的事?可惜的是,突竭茨人不是鳖……
“这里!”郭表指着舆图上鹿河渡口与莫干之间的一个地方,说,“前年出征,我随萧老将军在这里和突竭茨人干过一场硬仗,之后再打莫干便不费吹灰之力。”
商成的判断也是这个地方。黑水河在郭表所指的地方拐了一个大弯,虽然草原上固有的道路还在,方圆几十里的大草滩上地形起伏平缓,正适合敌人大队骑兵运动。到时正面有莫干的敌人阻挡,右侧有小股残敌骚扰,隔着黑水河还有数量不明动向不明的阿勒古援军,赵军依旧是个三面受敌的危险局面……
第九章(08)阵前军议(下)
商成立在舆图前,拧着眉头久久不言声。www.uu234.com
郭表在舆图上来回比画,心头紧张地筹划着双方的局面,反复计算了半天才说道:“眼下敌众我寡,要想前出莫干截断东庐谷王的归路与李慎大军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只有一个办法可行”
商成凝视着舆图轻轻点了点头:“你说。”
“下令左右两营向中军靠拢!”
商成漆黑深邃的眸子中火花倏地一闪,抿着嘴唇沉默不语。一旁的王义还以为他在思忖掂量利害,急忙点头表示赞同:“大将军,职下觉得郭将军说得极有道理!”看商成不反对他发表意见,接着又说,“眼前我军北东西三面的敌人合计最少也要超过两万,再加上东庐谷王从白澜河谷带回来的人马,归一起至少也有三万。我军止有一万四五,还要维持粮道守护后路,能战的不及一万。以一万对三万,再不集中兵力,只怕要给敌人留下可乘之机!”
商成还是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地看着舆图,隔了半晌才问道:“文校尉,你是怎么个看法?”
文沐毫不迟疑地说道:“职下赞成郭将军和王将军的意见。”
王义急急又补充一句:“还有一件事,咱们也必须谨慎再谨慎!”他走到舆图前,指着标在鹿河畔的无名小城说道,“无论莫干之战胜与不胜,鹿河都必须握在咱们手里。这不止是咱们惟一的退路,也是咱们的粮道所在!职下建议,在鹿河大营留下一千人马作为接应”
郭表和文沐一起点头。确实如此;无论如何,鹿河渡口都不能有失!可是留下一千兵的话,兵力上就更加捉襟见肘;但是若不留足兵士,一旦莫干的战事不利,或是后路被抄,战局变化就难以估量刹那间两个人就动了无数的念头,可思来想去,似乎一条都无法施行,四目相望对视一眼,便都把视线转向商成。
商成背着手依旧是一言不发。他们三个人说的都有道理,却谁都没有和他想到一块。大军作战打的就是粮草,鹿河自然要守住;赵军人少,再怎么集结聚拢,也摆脱不了以寡击众的局面,抱成一团正好给敌人留下一个聚而歼之的机会,反而不及现在的情状一一至少敌人也要分兵应付。另外,要是中军向莫干推进,两翼的敌人会如何运动?敌人聚合三路人马阻击自己当然最好,可要是两翼的敌人弃莫干而不顾专一袭扰自己的后路,自己又该如何处置?还有,左右两翼和中军的距离都有上百里,虽然在草原上作战这点路程不算什么,可要是敌人乘隙而入截断左右和中军大营的联系,再咬住其中一部猛打
他踱回帅案前,给眼罩换上一张新药绵,再把眼罩重新戴好,点头说道:“显德的话有道理,鹿河是要多留点人手。一千人不够,至少也要两千;鹿河上的石桥也必须尽快恢复,不行就得再架两座能走马的便桥!不管前头打得怎样,粮草绝不能断!”
郭表和文沐都犹豫了一下。他们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最终谁也没有出言反对商成的决定。
商成微阖着左目,手指慢慢抚摩着眼罩上的黑纱,接着说道:“老郭说的不可行。左右两营不能向中军靠拢”
郭表立刻说道:“从阿勒古过来的敌人势大,段修肯定抵挡不了,一旦左营失利,敌人两三个时辰就能打过黑水河”他没有再说下去。谁都知道突竭茨人打过黑水河之后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局面,现在已经不需要他再来强调了。
商成望着几案上的密札,幽幽地说道:“从中军抽调三个骑营增援段修!”
三个人同时被商成这个决定吓了一大跳。赵军兵力本来就不足,眼看大战在即商成偏偏还要分兵,这简直就无异于自陷死地。怔了片刻,三个人齐声说道:“大将军,分兵万万不可!”郭表忍不住就想掏出怀里的锦囊剥掉商成的军权,硬生生克制住这个念头,沉声说道:“绝对不能分兵!”话说出口,他才发现嗓子不知道被什么堵住了,声音喑哑得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干咳了一声,他才续道,“让段修尽力和敌人周旋,边打边退;实在不行就退守东岸,依托黑水”
“左营没有和敌人周旋的本钱。”商成冷冷地打断他,说道,“段修也不是那块料。我们更不能放着这么一大股敌人于侧后而不闻不问。”
郭表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碰了一个硬钉子,王义也就知趣地不开腔了。但是不反对并不表示他同意商成的决定。在他看来,分兵无疑是乱军之命,虽然在这种时候他没有开口说话的资格,可文沐却能够参赞军务;参赞军务,当然就包括阻止商成下某种愚蠢的命令或者做某种愚蠢的事情。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一直攒着眉头沉思的文沐一一该你这个府前詹事将军说话了。
文沐却没留意到王义的眼神,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要趁敌人远道而来立足未稳,先行击溃左翼的敌人?”
“对!”
即便开口之前就料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可话从商成嘴里说出来,文沐还是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就算阿勒古五部不敢倾巢出动,可五个大部族随便拼凑出八千一万的人马总没有问题;赵军调上三个营,段修的左营也不过五千人,五千对八千,还不能这仗怎么打?
商成站起来走到舆图前,指着段修接敌的位置说道,“突竭茨人再是骑兵,行军也要分个先后,所以现在段修当面的未必就是阿勒古五部援军的全部一一这一点从他们先抢占水源宿营就能作判断。敌人远来,几百里路走下来,人马必然劳顿,和莫干的联系也未必能随时保证畅通;消息不通,进退配合就不可能有默契,这就是咱们的机会!咱们三个营和左营汇合之后,争取先击溃这部敌人,驱赶敌人之后一一”他的手沿舆图上黑水河一线向北兜了个圈,在未来两三天可能的阻击战场与莫干之间找到一个位置,继续说道,“一一可以从这里渡过黑水,楔进敌人的背后,争取把咱们正面的敌人都包进来。这样,咱们就可以放放心心地和东庐谷王打一仗!至少在短时间里不用考虑腹背受敌的问题!”
郭表的目光炯然一亮,随即又熄灭下去,干巴巴地说道:“这是场恶战,也是场死战,想取胜不容易一一得找个得力的人来指挥”
“我去!”王义毫不迟疑地说道。他在知兵司当个副职,天天面对军营里一些鸡毛蒜皮的屁点大小事,早就做得不赖烦了。他想换个职务出去带兵,私下也和商成发过两回牢骚,商成也答应给他安排个副旅帅的位置,可直到现在也没个结果。他知道这事怨不到商成一一谁情愿找个爵位品秩远在自己之上的副手呢?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在等机会,等一个能让自己展示才华的机会。天不负有心人,今天他终于等到了!这可是五千骑军,整整两个旅,比自己当初想的副旅帅能指挥的兵可多出不知道多少倍
商成望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
王义上前一步,并腿挺胸大声说:“大将军,职下愿去带这支奇兵!职下以性命担保必胜!若不能胜,请取职下的人头!”一边说,一边悄悄瞄了郭表一眼。
在郭表的心目中,王义也不是最好的人选,可王义哀恳的热切目光他也不能视而不见,心里默默地叹口气,就准备替王义说几句人情。当初老毅国公对他有知遇提拔的恩情,虽然人已经不在了,这份情义他却不能忘。总不能让人在背后说他郭表鲜恩寡义吧?然而这话又很难说出口。王义的爵勋职务都比段修高出一大截,他过去了,是他听段修的,还是段修听他的;假如两个人在指挥上有歧义纷争,谁来最后拿主意?
他还在思量,商成已经说话了:“显德有这份心,很好。不过我不能答应你。”他摆下手,让王义不忙说话,继续说道,“这仗还是要段老将军来指挥,你过去,我怕他疑心是对他的猜忌。打仗嘛,怕就怕上下不是一条心,大家不能把心劲拧成一股,未战就先败了三分。”他不无亲切地看了王义一眼,笑着安慰说,“放心,错过这一场仗,后面还有更大的仗,等真正有了硬仗恶仗的机会,我肯定会把你派上去!”转头对文沐问道,“孙奂和孙仲山到没有?”
“到了。就在外面。”
“郑七呢?”
“也到了。”
“让他们进来。通知下去,会议不开了,各人回去整顿军务一一现在是什么时辰?”
“未时初刻。”
“下令:申时正刻,全军向莫干方向依次开拔。命令右营,在保持与大营的距离的同时,驱赶残敌。命令左营对阿勒古援军保持警戒,每时辰向大营通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