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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章(09)黑水河西岸(上)

    商成筹划先击溃黑水左岸的阿勒古援军,然后骑军沿黑水向北迂回,配合鹿河北进的中军主力一举围歼莫干的敌人,最大可能地在阻击东庐谷王之前减轻自身的战场压力,不能不说,这个计划本身并没有什么大的疏漏。然而,就如同他自己经感慨的那样,“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当孙仲山带着中军从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兵力中硬挤出三个营的骑军渡过黑水之后,才发现战局又有了新的变化。

    黑水向西不到二十里,孙仲山部的前哨就遇见左营派出求援的哨探:左营的指挥所已经被大股的突竭茨骑兵端了!

    孙仲山听说消息,急急忙忙从后面赶上来,劈脸就问哨探:“段老将军呢?段修呢?”

    那个哨探满脸都是油汗,黑漆铁盔抄在手里,白汗雾从乱蓬蓬的发髻中袅袅升腾,背后插的三角探子旗也早没了踪影,只有一根光秃秃的细木杆歪歪斜斜地耷拉着。他大概认识孙仲山,听孙仲山问话,强提起精神行了个礼,咽着唾沫说:“禀孙将军!乱军混战,我们没能见到段将军!”

    “你不是段将军派出来的?”

    “不是!是乌校尉,乌校尉让职下向中军告急!”

    孙仲山不知道他说的是乌校尉是哪一个,在左营又是个什么职务,况且现在也不是打问这些事的时候,停都没停立刻又追问道:“敌人来了多少?”

    “六七千。兴许还要多。职下这拨出来求援的四个人,只跑出来我一个”

    孙仲山的目光蓦地一凝,阿勒古援军的主力上来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段修怎么迟迟不报?左营呢,左营现在怎么样霎时间一连串的问题涌进他的脑海,沉甸甸得压得他连气都有点透不过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镇定着突突乱跳的心,声调平静地问道:“说清楚!到底有多少敌人!六千还是七千?”

    “职下不知道!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一片”

    “你瞧没瞧清楚,是不是阿勒古过来的突竭茨人?”

    “肯定是!大腾良部的白头鹰旗和完奴儿部的黑狗旗都有,真真切切就是阿勒古左岸过来的敌人!”

    不用再问下去了!

    孙仲山让人把探哨带下去休息,就在道边拿膝盖作案子,用木炭条刷刷刷地写了一份潦草的节略,挥手叫过一个亲兵,折好节略让亲兵贴身收好,吩咐一声“火速送去中军”,便下令全军戒备,谨慎前进。

    身边临时指派给他的副手小声地提醒他:“孙帅,前面敌情不明,我们应该就地驻守才是。刚才那个哨探说敌人来势凶猛,兵马又多,稳妥起见咱们还是该退回黑水河右岸,一面设营筑垒准备坚守,一面向大将军求援”话没说完就被孙中山一口打断:

    “不行!黑水渡口上下有三四处浅滩可以过马,咱们这点人铺不了那么开,也顾不上那么多地,守是必然守不住。黑水到鹿河渡口只有二十里,全是一漫的大草坪,突竭茨人又全是骑兵,这点路程须臾就到,即便不能陷中军大营,打乱了建制干扰了部署,你和我都得掉脑袋”

    副手咧了咧嘴,顿了下说道:“脑袋掉了话也得说一一咱们三个营只有一千二百人,左营还不知道能剩几个,即便两下合到一起,也不能和敌人野战。想守就只能依托地形地势一一你说这茫茫大草滩上怎么守?”

    孙仲山左右环顾一遍,放眼望去,方圆左近几十里,除了青黄驳杂的草滩还是掉头发瘌痢头一样的枯草滩,别说是能依仗的山峦峰岗,就是大一点草甸草坡也望不见。远远近近几棵冒嫩芽打青的杂木孤零零地立在天地间,细得和针尖差不多少的梢头撑着天上几片懒云,还比不得人腿粗壮的树干接着漫地的黄草,风一过就摇摇晃晃偏偏斜斜,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苍凉悲怆他默默地慨叹一声,收回目光。他也不是没想过退守黑水,可问题是他接到的军令里没有“退守”这么一说!

    副手大约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说着说着自己就没了声气。

    想到局面扑簌迷离战事险恶无状,两个人端坐在马上都是默然不语。过了一刻,副手忍不住又说:“不能退,也得想办法要点援军,不然还不如退回黑水右岸!虽然咱们的脑袋保不住,至少这么多弟兄不用白白送死!”

    孙仲山想了想,说:“好!”眼下也只能这样办了,多点兵力心中也多点胆气,就算打不过,至少也能和敌人周旋,不让敌人抄了大军的后路

    派去求援的小校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他没有带回来什么援军,商成也没解释为什么不派援军,就让小校给孙仲山捎来一句话:“孙复在搞他娘的什么东西?敌情都没摸清楚就跑来要援军,他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将军不得了啊?不敢打就直说!一个半时辰才走出三十里,他被婆娘的裙带子绊住脚了?”

    孙仲山登时就被这话羞臊得满脸通红。商成的末一句话是有所指的。他的正妻一直没生养,纳的两个小妾却在年前年后接连有了喜,他也高兴得有点飘飘然。上一趟回燕州参加军事会议,中间抽空去拜见商成,商成曾经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警告过他,千万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别让婆娘的裙带给缠住了”

    再向前行军不到三十里,虽然没有遭逢突竭茨人,可左营的溃兵却陆陆续续遇见好几拨,小的有十几骑,大的有两三百人,大都带着红伤箭创,人人都是疲惫不堪。等到离左营指挥所约莫有三十里左右,前哨已经零零星星地和小股敌人交上了手,孙仲山便觉得不能再向前走了。

    他下令道:“各营哨下马就地休息吃干粮喝水。不许点火。不许喧哗。有伤的赶紧上药。”

    副手布置了警戒回来,说道:“我问了几个溃兵,都说段修死了”

    昏蒙蒙的暮色中,孙仲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默了半晌才说:“找人带路,想办法把他的尸首找到。”

    副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孙仲山又说:“派几队人出去,把左营的弟兄都接应过来。还有,让各部立刻清点人数,检查马匹器械,半柱香以后报给我。把各营的营校尉都叫来,咱们议一议下一步怎么办。一一左营的人也要来。”

    副手点头答应一声便去了。

第九章(10)黑水河西岸(中)

    太阳已经坠下了地平线。在最后的一片红光,远方孤零零几棵矮树的黑影越发地显得孤独和深沉。北边平缓起伏的大草甸,渐渐地走进昏暗里,最后只剩下一个难以辨认的模糊轮廓。几颗性急的碎星早就挂在灰蒙蒙的天穹上,一亮一暗地闪烁着冰凉的光,冷淡地注视着大地;它们迫不及待地宣告,白天已经过去,黑夜即将到来。

    天彻底地黑下来。

    队伍的人数已经清点出来,连不及送回去的伤号在内,一共是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其中一千二百三十六人是中军来的援军,其余都是左营突围出来的兵士。

    “就这点人?”

    “唔。”副手说。他踢了个马鞍子过来,在旁边的草地上坐下,顺手把自己的干粮分了一半给孙仲山。

    孙仲山接过干粮,牵着襟角把战袍裹了裹紧,掰下一块饼,也没往嘴里填,下意识地捻着烤饼的死面;细碎的饼渣从他手指缝里扑簌簌地落到草稞里。他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象在发问,又象是在自言自语,说道:“左营三千多人马,这里才只有六百多号其他的人去哪里了?”

    副手愣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左营的兵还能去哪里?不是战死就是被俘;不管是被俘还是战死,其实也都差不多他咂了嘴,说道:“应该有部分人没和咱们遇上,自己跑回黑水和鹿河也说不定。再说,左营的队伍也不是全跟着段修,还有一部分散在周围左近作警戒,段修的主力虽然败了,兵士却很可能逃出去”

    孙仲山没有接话。副手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就有一条说不通:为什么左营败了,鹿河的援军却顺顺利利地一路前进到这个位置?这里离段修的主力所在还不到三十里,踅过前头那片小树林,立在马背上就能望见中军营盘里的火头,嚼口馍的工夫快马就能在两地之间打个来回,却偏偏看不到敌人的前哨和游骑。要说敌人兵力少照应不过来,那他们怎么能一举破了左军营盘?难道是敌人一时疏忽大意了?他瞄了一眼夜色中灰影模糊的道路。这是连接阿勒古和黑水鹿河的关键道路,几十年人踩马踏车轮碾压出来的硬泥路,有些路段硬实得连草都长不出来,只要不是雨水充沛季节,两三场雨落下甚事都没有,路面连浆子都不翻,敌人没道理在击溃段修之后不顺路推进;就是巩固集结,也敢派出一部作试探吧?

    他嚼着死面饼,实在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关节。

    副手是个粗莽军汉,没他思虑得那么周详细致,听他说完,挠了挠头,笑着说道:“可是难为我了。你是正印将军,怎么打你下令就是,哪怕让我带敢死队,我绝不皱一下眉头。”说完三口两口吞了肉干饼子,站起来拍拍**,抓过亲兵递过来的镔铁盔戴上,一边系绳结一边说,“反正是想不好,干脆!一一我带点人手去前头探探!”他骂骂咧咧地说,“我去摸一摸敌人的底,瞧瞧突竭茨人葫芦里藏的是什么药!”

    “不!不能去!”孙仲山一把拽下他,“现在不能打草惊蛇!敌人还不知道咱们到了他们眼皮子底下,这就是咱们的机会!”

    “不去咋办?”副手瞪着眼睛望向他,“敌人的兵力、部署、防卫、运动,咱们一样都不清楚,这仗还怎么打!”他瞥了一眼周围几个默不作声吃干粮喝水的兵士,见没人留意,叹口气小声说,“大将军这回失算了。段修败得那么快那么惨,就咱们带的这点兵,怎么打都是拿鸡卵朝石头上磕!”他无声地苦笑了一声,咂了咂嘴,到底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大将军的军令反正我是没打算活过明天。好在我家里是仨小子,小的都能上树掏鸟窝了,我把命丢这里,也不怕将来没人给我报仇!”

    孙仲山乜了他一眼,想说两句宽心话,又觉得无从说起。不单是副手抱了必死的心,他也有此战殉国的想法。但是死是一回事,仗怎么打是另外一回事,两者不能混为一谈。他勉强笑了一下,对副手说:“你扯什么鸟巴淡!我和你商量军务,你和我说什么死呀活的”拉着副手坐下,取了自己的酒葫芦塞给他,转过话题问道,“你刚才说,段修的兵没集结在一起?”

    副手还以为葫芦里装的是水,本来不打算接,只是觉得胸膛里似乎燃着一团火,燎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发苦,顺手拿过来撇开葫芦口抿了一口,立刻横了孙仲山一眼,又咕嘟咕嘟灌了两三口,掂量着葫芦的分量也不忙答话,先说:“这葫芦不错。正好,我的水葫芦行军时掉了,先借你的用用”然后才说,“你要说各部分个十里二十里的路程也算集结的话,那段修的兵就肯定是汇聚在一处的。”说着呵呵一笑,“老段修就这脾气,从不把鸡卵搁一个米缸里,更不可能做那啥孤孤孤什么猪什么至的事!”

    孙仲山被他的话逗得一乐。但是笑容还没在他脸上绽放,就在嘴角一闪而逝,随即又陷入沉思。默了半晌,他问道:“你觉得,段修有没有可能没死?”

    副手有点不太明白孙仲山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敌人端了段修的大营,之所以没顺道向黑水鹿河打,会不会是因为受了段修的牵制?”

    这话还是说得不清不楚,副手依然不太明白,使劲眨巴着眼睛望着孙仲山。

    “段修被敌人突袭得手,会不会在乱军混战中突围,向余部靠拢?”

    副手有点明白了。他手里攥着酒葫芦,有点迟疑地说:“你是讲,段修其实没死,他带着左营的主力突围了,而突竭茨人就是因为要追击阻截他这部分人马,所以才没向东走?”不等孙仲山回答,他就使劲地拍了一下大腿,兴奋地说,“呵!肯定是这样!我就说段修那老东西不可能死得那么快!”想到被敌人主力追击的段修身边多半还带着不少兵,他高兴得都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忽地站起来大声呼喝,“来人!”

    看着副手指手画脚唾沫星子乱溅地指派人手向南寻找段修,孙仲山也很有点激动。段修能牵制住敌人,那他肩膀上的胆子就要轻几分;要是左营的主力还在的话,明天的仗他就多了两分信心;说不定就真能把不可能的事给它掀成可能!他对过来的几个校尉说:“不单要向南去找,还要向北去找;西边也要派人!但是要注意,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惊动敌人,特别是要留意,不能暴露咱们这支人马!”

第九章(11)黑水河西岸(中一)

    段修多半没有死在敌人的突袭中,左营的主力大约还在,这是孙仲山根据战场的形势变化作出的判断。但是,接连派出去几拨人和段修联系,却一直都没有进展,既没找到段修也没遇见左营的主力。带回来的零星消息也是五花八门,有说段修已经死在乱军里的,也有说段修身边的两千人马被敌人围歼无一脱逃的,还有溃兵指天画地赌咒发誓,说亲眼看见十几面黑旗,突竭茨最精锐的大帐军至少来了上万人

    孙仲山当然不会相信什么数万大帐兵的鬼话。事实明摆着,别说莫干以南不可能有上万的大帐军,就算只有三千大帐兵,赵军便绝无可能如此轻易地推进到鹿河黑水一线。他同样不相信左营的三千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烟消云散了。左营全是骑兵,打不过至少还有冲突逃命的机会,不可能只跑出这么几百人。况且,要想在野战中歼灭一支骑兵,突竭茨少说也得汇合数万人借地势设陷阱然后从四面严密合围。可这是一望无垠的旷阔草原,什么地方能藏兵?有什么地形能保证大队伍调动而不暴露?所以他绝不相信左营会被围歼。他觉得,段修一定是带着余下的将士,躲在某个地方待机而动

    问题是段修会把队伍藏在哪里?

    尽管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孙仲山的神色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神情自若地吃罢干粮喝过水,就借星光带着两个亲兵在宿营地绕了一圈。检查下岗哨,巡视下伤号,轻声细语安慰两句,见军医忙不过来他还会搭手替小兵换伤药绑个绷带,有面熟认识的人也低着嗓子放几句粗辞豪语,不大不小地说几句不雅的玩笑话,大家嬉哈一笑。天底下当兵的最欢喜的就是这样的上司,他又是燕山卫军最近两三年里最出类拔萃的耀眼人物,所以一路转下来,不管是不是他带来的援军还是左营的溃兵,都觉得这是个爱兵懂兵的好将军。

    再回到临时指挥所在,天早就黑得透了。指挥所很简陋,三根铁矛撑起两张行军大雨蓬,狭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对坐;摆了两把马扎,马扎中间用马鞍子垒起横放一块木板权当是桌子。桌上放着个比平日里喝酒的坦肚瓷盏还不及的铁皮盒子,灌得满满的蜡油中,一点蚕豆大小的火头被寒冷的夜风吹得忽短忽长倏明霍暗。这是工部设在燕山的作坊才出来的时新玩意一一行军蜡烛,别看个头小,远比以前的长条蜡耐用,价钱也不比条蜡贵几个,所以卫府干脆给卫军的每个伍都配发了一个。不过下面却对卫府的这个决定颇有微词,因为谁都不知道他在士兵手里能有什么用。

    他才坐下,副手就回来了。

    副手带来的还是坏消息。依然没有找到段修;左营的老营盘里敌人不多,不过数百人,但是西边的那个湖泊边有大股的敌人。

    “有多少?”

    “探子不敢靠得太近,只在远处数了数火堆。”副手在旁边坐下,摘下佩刀放在膝上说道,默了一下才口气平静地说,“三个营盘有差不多两百堆明火。”

    黯淡的烛光中,孙仲山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两百堆火,那就是四千多人,再有外围的游骑警哨以及当面的敌人,对手兵力至少是自己的数倍他镇定了一下心神,尽量从容地说道:“继续找。段修和左营肯定还在。”

    副手不言声地瞄了孙仲山一眼。他完成不能理解,孙仲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信心。他犹豫了一下,说:“最后一队探子,也回来了。在北边,还找到了几十具尸首,甲衣都被剥了,不过能辨认出是左营的弟兄。”

    孙仲山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说:“也许是左营的寻哨”

    也许是左营的残部。但副手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问孙仲山:“接下来怎么办?”

    “继续找。”孙仲山毫不迟疑地说,“直到找到段修为止!”

    “四个方向都找过,最远的探子跑出去六七十里,都没寻见”

    “七十里没有,就跑八十里!八十里没有,就跑一百里!哪怕跑到天边,也必须把段修找到!”孙仲山说话的声音低,但是口气却不容置疑。“一定要快!天亮之前必须找到!否则”话虽然没有说完,其中的含义副手却是一清二楚。副手重重地点了点头,蹬着地站起来猫腰钻出雨蓬。

    整整大半夜,孙仲山一直没有合眼。他枯坐在临时帐篷里,一边在心里紧张推算天亮以后可能会有的各种变化,一边焦灼地等待着消息。夜已经很深了。夜空中月亮没有升起来;稀稀寥寥几颗星点缀在墨汁般漆黑的天穹上,在黑幕的陪衬下,惨白的星光看上去无比的黯淡。风刮过空阔的草原,草尖发出的刷刷细响。不知名的春虫在草丛深处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着。值勤的兵士正在给战马加夜料;远远近近的马群都在不安地骚动着,偶尔还会发出一声满意或者不耐烦的嘶鸣;但是马上就被士兵制止了。在草原上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悠长凄凉的狼嗥。在这寂静的深夜里,狼的叫声格外地清晰刺耳

    天际边突然划过一道流星,拖着长长的银白色彗尾坠落到天地的尽头。

    孙仲山注视着流星出现,又看着它消逝。他下意识地想到,据说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他当然没来得及许下什么愿望。他也不想去许什么愿。现在,无论是什么样的愿望,都比不上段修的消息。只有找到段修,他才有点信心去打赢明天的仗;要是找不到段修,他也没打算还能活着回去。他想,死在战场上,也算对得起这身将军袍服了!

    四更的时候,副手回来了。借着烛火,孙仲山注意到副手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欢喜和欣然神情。他的心沉下去了。看来天亮之后是没办法指望段修了。两三个时辰之后,将会有一场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的战斗,他可以预见,他,他的副手,还有这两千将士,他们的鲜血将会染红这片草原。可是这也许仅仅只是个开始,还远远不到结束,他们的失利将会影响到中军的行动,进而影响到尾随敌人从燕东过来的李慎,然后是燕山卫

    副手没说话先叹了一口气:“敌人咱们打不过敌人,也拖不住敌人。赶紧禀告大将军,让大军撤!赶紧撤,再晚就来不及了!”

    不知道是熬夜的缘故,或者是因为其他原因,孙仲山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恶狼一样的红光,他咬着牙,对副手说:“已经来不及了。中军昨天就已经拔营向北。算路程,最迟今天傍晚就会和敌人碰上。明天”

    明天?

    赵军还会有明天么?

第九章(12)黑水河西岸(下)

    想到胜望渺茫的战事,孙仲山和副手都没了商量军务的心思。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当下敌我双方的兵力差距太过悬殊,什么样的筹画谋略和排兵布阵,都无法改变这个残酷的事实。这种时候,说什么兵法战策烂熟在胸都是无济于事,讲什么将帅一心三军用命也只能是苟延一时

    简陋的指挥所里很安静。孙仲山和副手隔着“军案”对坐,谁都不说话,各自低着头想心事。行军蜡烛的灯芯即将燃到尽头;一小汪蜡油在渐渐枯萎的灯火下闪耀着暗淡的白光。蜡烛最后的一点黄光把两个人的背影拖得长长的,投射到灰蒙蒙的雨蓬上。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副手终究耐不住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我先去歇一会。天一亮,我带三百人先上”

    “好。”

    副手持着腰刀佝偻身站起来,咧着嘴还想说什么话,就听帐外马刺叮当一串响,喇啦一声临时充当帐帘门的军毯就被人扯掉,一个人蒙头盖脸裹着军毯就摔进来,嘴里还大呼小叫地嚷嚷:

    “将军!将军!段修,段找到段将军了!”

    什么?

    副手见机快,呛啷一声响腰刀就抵在那人的颈项上。孙仲山也被眼前的突然变故闹得有点出楞,腾地跳起来就去抚剑柄,听说那人嘴里蹦出“段修”俩字,一脚便踢开副手的刀,踏前一步哑着嗓子问:“你是说段修?一一他在哪里?”

    那个小校爬在地下翻起手掌朝自己的来路一指:“已经来了!马上就到!段将军马上就到!”

    孙仲山抬头望出去,漆黑昏沉一片中,影影绰绰似乎是有几个人在朝这里过来,旋即就听到段修那苍老难辩的岚州口音:“盛解(孙将军)在哈(哪里)?”

    孙仲山心头一轻,禁不住就长舒一口气,和副手对望一眼,各自心头都油然而生一股万死还生的侥幸感觉。两个人赶忙抢步出去迎接段修。

    段修已经负了伤,一条胳膊挂在颈项上,将军甲胄也拆了半边,右肩两肋都紧紧裹着生布,好几处地方还带着黑糊糊的血迹;微弱的烛火下,盔甲战袍有的地方颜色深有的地方颜色浅,一望可知都染过血。孙仲山一面搀扶着他坐下,一面吩咐人说:“赶紧叫军医过来!快,快去想办法准备点热乎的汤水吃食!”

    段修疲惫地摆了下右手,说:“不用。有酒的话,拿点来就行。”孙仲山这才发现,段修的右手也受了伤,尾指无名指中指全被斩掉一节,只是裹着手的生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变得乌黑,所以乍见面时才不被人留意。他的眉头不由得一跳一一段修这样的职务还如此力战,可见当时战况之紧敌势之猛。段修托着受伤的胳膊,继续说,“眼下没时间管顾这些。孙将军,你这里有多少人?”

    孙仲山吩咐亲兵:“去取酒!”转回头径直对段修说道,“我带来三个营一千三百人;另外路途上还收容了左营六百人。一共是一千九百能战的兵”

    “够了!带上你的人,咱们先去把营寨夺回来!”

    “现在不行。”孙仲山说。他从怀里掏出军令,“这是督帅钧令,请老将军过目。”

    段修飞快地看过军令,默了默随即起身行个军礼,说道:“既然军令如此,那从此刻起左营一切都交予孙将军指挥决断。职下段修,遵从孙将军号令。”三个随他而来的左营军官也默不作声地一同行参见礼。

    如此紧急时刻,孙仲山也没客套谦逊,先扶段修坐下,自己也端端重重在马扎上坐了,开口就问道:“左营现在还有多少人?”

    “一千三百多。能打的,不到一千。”

    “现在在哪里?”

    “都在南边十里的一条小河沟里。”段修羞愧地低下头。这场败仗都是因为他一时大意造成的。假如他在发现敌情的第一时间就禀报中军的话,假如他能在敌人立足未稳时就下决心驱逐这股敌人的话,假如他在察觉敌人不进不退似有他意时就下令各营集中的话,也许就不会败得这么惨可是他现在已经无法去改正自己前头犯下的错误了。他能做的就是尽力弥补自己的错误。

    “追赶你们的突竭茨主力,现在在什么位置?”

    孙仲山这话一问出来,三个抚刀垂首肃立的左营军官都忍不住悄悄撩眼皮望了他一眼。他们过来还不到片刻,段修半个字都还没提到与敌人周旋直到天黑的事,怎么孙仲山就知道了?看来这孙仲山青云直上,也不是全是依仗当初和提督结下的情谊,他自己也有别人不能比的能耐,就这份运筹帷幄深谋默算的本事,怪不得有人背后给他起绰号“小将军”

    段修在燕州呆过很长一段时间,了解商成的几个心腹爱将的长长短短,钱老三猛,姬正范全勇,邵川忠诚耿介,郑七机灵警醒,文沐周全仔细惟独这个孙仲山机谋善断,能奔袭能野战,可谓是智勇双全,也最受商成器重。所以他并不象几个手下那样惊异,喝了口亲兵说来的温水,说道:“营盘被踹,我们就向南边打边走一一不敢让敌人主力沿道路去黑水。和南边的一个营合兵也没能打退敌人,直到天黑才摆脱敌人。其实也不算是摆脱,是他们自己退了。这股敌人大约有四五千,大腾良部大约有三千人,完奴儿部大概有一千多人”

    孙仲山紧皱起眉头听他说话,突然插嘴问道:“没有阿勒古三部的兵?”

    段修摇了摇头,说:“没有看见阿勒古三部的旗号;也没有听说。也有大帐兵,但是很少,不过两三百人”他偏头看了一眼三个手下。一个军官说:“有大帐兵的百人队黑幡,没有黑旗。”

    看孙仲山低着头若有所思,段修停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们本来打算先夺回营寨,把贮在寨里的两百套铁甲和七千支箭毁掉,辗转运动到这里,正好和你们遇上”

    孙仲山这才明白为什么大半夜都没能找到段修。左营残部和敌人鏖战几个时辰,已经尽是惊兵疲兵,稍有风吹草动就疑神疑鬼,说是队伍运动,也许就是各部化整为零躲躲藏藏地慢慢挪。再说,草原那么大,又是没有月亮的黑夜,探哨找不到他们也很平常思量着,他慢慢说道:“那好,就依老将军的前盘计划,左营就在这里集结,天亮之后抢夺营盘。我带来的左营官兵,也让他们回归建制,一并听老将军派遣。”说着他把随身携带的地图铺在“军案”上,招呼副手和几个左营军官都靠前,指着舆图说,“你们打老营盘,声势要猛,动静要大,但是攻势不能太快,要想办法吸引湖边驻扎的敌人主力过来”

    三个左营军官相互交换一下眼神,同时一咧嘴。这姓孙的完全是瞎指挥!别说打仗靠的就是一鼓作气,眼下左营新败,下头的兵都和惊弓之鸟差不多,还要他们慢慢地打,吸引敌人主力?这仗怎么打,怎么吸引敌人?怕是敌人主力没来,自己就先一哄而散了。

    一个军官咂着嘴,不阴不阳地说:“孙将军果然是好计算!我们把敌人主力吸引出来,你带着兵去偷敌人的营寨?”

    “我看这计算能成事。”另外一个军官说道,“敌人主力出来,老营必定空虚,孙将军端了敌人的老营,烧了他们的粮草,他们不退也只能退了。”他昂脸瞅着孙仲山,假笑说,“职下先恭喜孙将军了一一劫营烧粮草,这功劳可不小。”

    孙仲山不理会两个军官的挖苦讽刺,继续说道:“我带人从这里迂回过去,运动到敌人的侧后,等敌人主力过来之后再动手。”他在舆图中间戳了一下,“这里是一片湖水浸泡出来的烂泥沼,最深地方能陷马匹,我们就要想办法把敌人朝这里赶。”他停下话,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瞪视着段修,问道,“段将军以为,这样打能行不?”

    段修脸上也是血污泥垢一片,眍着两只眼,端详着舆图心头反复掂量了又掂量,才面无表情地缓缓说道:“办法不错,就是我怕左营顶不住。”至于左营为什么会顶不住,他没有说。他知道,孙仲山一定明白他在说什么;至少孙仲山会给他支个主意,让左营想办法顶住。但是孙仲山冷眼不开腔,他只好自己把话说下去,“或者,让左营来迂回?”

    “不行!”孙仲山毫不犹豫就一口拒绝了段修的提议。“左营连战带跑,将士们都已经身心俱疲,现在再让他们进行上百里的机动迂回,即便人能熬受得住,马也跑不动。我下令,左营将士立刻就地休息。我带来的粮食和军械还有辎重,也都一并转交你们看顾。”他喊过一个值勤的小校,“现在是什么时间?”

    小校仰头从两张雨蓬的缝隙里仔细端详天上的星宿,半天才不太笃定地说:“丑时大概快过了吧。”

    孙仲山自己也是这样的估量。东方启明星还没有升起来,说明现在还不到寅卯时分。他环视了帐内的军官们一眼,沉着说道:“就这样。你们去准备。我的兵马上就转移。以这里向西望的第一棵树为准,当太阳升到树梢,你们就开始!”说完就收拾起舆图。

    左营的军官虽然都觉得执行部署没丝毫的把握,可军令不敢违,挺身抬臂齐齐一声低吼:“凛遵孙将军令!”

    段修的胳膊抬起来就没放下。他为难地说:“能不能稍晚一点再打。将士们厮杀了半天,又颠簸了大半夜”

    话没说完,就被孙仲山冷冷地打断了:“是将士们不能打,还是你不敢打?”他坐在马扎上把段修和三个左营军官森然打量了一圈,默了半天才神情冷静语调平缓地说道,“话说重了,段将军不要介意。你们知道,我是燕山边军出身,晋升卫军之后又一直在燕州中军,对枋州左军的事情不怎么熟悉。只记得前头李悭李大将军在时,曾经多次夸赞枋州骑旅是燕山虎贲。去年冬天中军新建骑旅时,队哨营各级军官,也有一半的人是从枋州骑旅抽调出来的。当时兵部想从中原调派一片军官,还被督帅拦下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咱们燕山卫军自己就有好军官!督帅还几次对我说,要我们中军骑旅以枋州骑旅为准,要能吃苦,能打熬,能连续作战,能打别人不能打也不敢打的仗!不过,眼下看来,前头的李大将军,还有咱们督帅,似乎都看走了眼”

    四个左营军官都被他的一席话羞臊得简直无地自容。段修的一张老脸更是又黑又紫,喏喏了半天,重新端严立正,双腿一并马刺磕得叮当脆响,右手握拳在胸前甲叶上重重一砸:“孙将军放心!一一职下必不负督帅!”

    “职下必不负督帅!”

第九章(13)莫干之战(一)

    自从前一日申时正刻大军拔营时接到孙仲山传递回来的第一封告急文书,中军指挥所在就有些乱了套。从申时到戌时,短短两三个时辰,黑水河西岸一连传回五六份军情,篇篇尽是“左营主力行踪不明”、“有传段修战死”、“敌来势迅猛,阿勒古五部精骑或过万数”之类的坏消息。可有作怪,待入夜前最后一份文书上明述“有溃兵亲睹黑旗数面,或疑黑水城大帐军已至,且与阿勒古之敌合兵”之后,整整一夜,黑水河西就再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别说是是军情,就是半片纸也没有,甚至都没个报信的传令兵。

    黑水河西战况不明吉凶难测,夤夜接连派出和孙仲山联络的两拨哨探也没音讯,登时就让负责协调各部行动的文沐和王义着急上火,热锅上蚂蚁一般在军帐里团团乱转。两个人都是彻夜不眠,天还没亮就转轴画灯一般在军务司进进出出,一遍又一遍地咨询过问。左营和孙仲山部的进退,是大军胜负生死攸关所在,这个时节两个人也都顾不得讲究什么贵胄气度儒将风雅,拍桌案砸笔砚唾沫星子乱溅,厉言重辞催着军务司要消息。鸡飞狗跳的军务司也是有苦难言。此时大军向北,孙仲山部在西,两军相隔实际已经超过两百里,中间又隔着黑水河和大片草原,所有文书军情都必须经由鹿河老营勾通传达,就是快马联络,往返一趟也三五个时辰。这情况文沐和王义并非不知道;然而形势逼人,他们也听不得底下人辩解,张口就问“孙仲山在哪里”,闭嘴就说“左营近况如何”,逼得军务司几个书记军官人人焦头烂额,脚后跟踢**,一拨又一拨不停地派人去鹿河老营联系,去黑水河西岸寻找

    过了午时,孙仲山还是没消息。这一下连郭表也坐不住了,晌午打尖时饭也没吃一口,叫来文沐和王义,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郭表性情宽和待人亲切,全军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不温不火永远都是一脸笑眯眯的表情,让人一见就生亲切之心,别说是王义和文沐,就是跟在他身边的亲兵和侍卫,也从来就没人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世袭国公四品将军,一个卫府詹事燕山重将,头不敢抬臂不敢摆腿不敢屈,直如两个少不更事的顽劣孩童般被他严辞训斥;可谁都不敢上来替俩人说句好话。最后还是商成听说消息,赶忙让包坎过来以商议军务的由头劝住了郭表。

    郭表见到商成时,兀自有些气哼哼地余怒未消。商成却不象他那么焦灼,一手压着眼罩,一手拿着块烤得背焦面黄的馍,俯着身看一份后面传来的邸报,头也没抬含混说道:“馍不错,你也尝尝。”

    郭表知道,商成其实没什么紧要军务要和他商议。向北二十里外,开路的郑七已经站住脚,半个时辰前传回来的消息,眼下大军的营盘已经初具轮廓,正在逐步加强寨墙壕沟和箭楼;郑七还说,营寨过去五里就是敌人,营盘帐篷堵住了道路。这也和商成他们事前的看法一致,与两年前一样,敌人还是选择把战场摆在这块适宜骑兵运动的开阔地。郑七已经派兵打过一回,敌人没理会,两边隔着木栅栏换了几箭,也没什么伤亡。很明显,敌人没把郑七的试探瞧在眼里,莫干的七千突竭茨人吃饱喝足,正等着赵军去厮杀。

    突竭茨人不急不噪,商成也不慌不忙,大军昨天两个时辰风风火火地赶了五十里路,今天上午却只走了三十里不到,大军该歇息就停顿,该吃饭就生火,除了几支游骑在外围轮番戍卫警戒,其他和平日并无差别。尤其令郭表佩服的是,他和文沐王义都在为联络不到孙仲山而举止失常,商成却看不出什么焦虑忧愁,当行军便上马,当休息就落鞍,见将领问敌情处置军务,还要批阅浏览军报邸报,一切照常一一真真的大将风范!有时他就忍不住要想,这人才多大年岁,从军才几年,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本事?

    当然,他也知道,商成的从容镇定只在表面。昨天夜里,商成也是一夜都没合眼,半夜里眼睛的痼疾又犯了,一上午换了十几张药绵还是遏制不住疼痛,上午行军时,他两次看见商成因为咬牙忍痛而让攥着缰绳的手掌关节泛起青灰色。

    事实上,郭表还不知道,商成不仅犯了眼疾,一年多没有侵扰他的头痛毛病也在这节骨眼上沉疴泛起。就在他和郭表说话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就象有人拿着一簇钢针在乱戳乱扎,一股接一股袭来的疼痛使得他的双腿都有点颤栗,腿肚子一阵阵地抽搐痉挛。他只能勉强不让痛苦流露到脸上,强行克制着不教自己的双手哆嗦。疼痛不要紧,他还能忍住;可疼痛却让他不能完全集中精神去思考一一这一点尤其令他深恶痛绝!他恨不得拿把铁锤敲开自己的头,把那使坏的家伙揪出来

    让郭表意外的是,商成说的第一句话却和军务无关。

    “邸报上说,太子上个月痼疾发作,昏厥了三天才醒。”商成把邸报递给郭表,说,“太子到底是得的什么病?”他去年进京时见的人很多,其中对太子的印象比较深。这大概是因为太子当时那比较出奇的言谈和举止吧。

    郭表拿过邸报看了几眼,摇头说:“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个风疾脑热吧。”这事他的确是不甚了了。当然,即便他知晓,他也不敢乱说。毕竟这事关天家,平常人躲都躲不及,谁会自己跳上去惹祸事?

    商成也就是随口一问,并不太在意郭表说什么。他又换上一张药绵,就对郭表说:“我去年冬天进京述职,见过太子一面。我看太子的毛病好象不是平常的头疼脑热一一”他戴好眼罩,大拇指使劲抵着右边的太阳**,直到那阵突如其来的骤痛过去,才又说道,“倒象是重金属中毒。”几年前他看过一本翻译小说,故事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小说后面附带的一篇文章倒是有点印象。文章上面说,象铅汞砷之类的中毒,就会有太子的那些病征,比如脸颊眼睑抽搐,脸色灰暗,手背有角质,肌肉痉挛

    郭表的眼角禁不住跳动了一下。他飞快地在营帐内看了一眼。还好,临时搭的帐篷里就他们两个人;帐外的亲兵也以为他们在商议要事,离得也比较远。他忍不住有点不满地瞥了商成一眼。这家伙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怎么还有兴致来谈这些不能言之事?

    实际上,连商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正全力以赴地和脑袋里的疼痛纠缠抗争。他的脑子太乱,军务上的事不能细心剖析详尽推算,又不能漫口胡言,所以就只能随口和郭表扯闲篇,什么太子什么重金属中毒,完全是因为他需要找个话题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看太子倒有点象是砷中毒。这东西也不一定非得喂多少剂量,一丝一毫地掺在日常饮食里,日积月累,人也受不了。记得我早年看过一本比利时人写的《拿破仑传》,上面就清楚记载了英国人当时的做法。他们在拿破仑的卧室里使用含砷的墙纸和地毯,只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吧”商成敲着头,仰着脸思索了一下。“好象是一年多一一久了,想不起来了一一然后就把拿破伦毒死了。不过看起来倒象是自然死亡”

    郭表目瞪口呆地盯着商成。什么比利时拿破仑还有什么鹰国鸟国,郭表听也没听说过;他完全不知商成所云!他越听越觉得不对路,越听越觉得心惊胆战。天!太子和中毒,这两件事能放在一起譬说?这种事情密室谈论都怕隔墙有耳,何况是在这人来马去的兵营里?商瞎子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眼下说的话,传出去会掀起一场什么样的风波?况且,这瞎子选这个时候没来由突然和他说这样一席话,到底是个什么目的,又是抱着怎么样的一种心思?

    惶恐惊乱中郭表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说商成担忧战事,得了失心疯?!

第九章(14)莫干之战(二)

    还好,头颅里的骤痛来得猛去得也快,虽然隐痛还是避免不了,但不管怎么说,商成总算可以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纷繁变幻的军务上。

    他从痛苦中挣扎出来,立刻就注意到郭表脸上流露出的复杂表情和思索的眼神。

    糟糕!他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他马上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拿破仑的故事还能胡乱编撰点瞎话蒙混过去,可编派太子的话怎么解释?自己好象还说了什么太子大概是砷中毒,这话也能随随便便和旁人说?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嘛!唉,自己也太粗心了,高兴起来率情逸志指画山河,言谈举止之间总是犯这种毛病,怎么就是改不过来呢?

    他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急忙中又找不出什么话来为自己作解释,随手拿起本文书,说:“再过一刻咱们就该开拔了。傍晚扎营,明天开战”到最后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他只能勉强笑了笑便假装低头浏览卷案。因为慌乱,他一时都没觉察出来自己把文书都拿颠倒了。

    郭表也是心头惶惑,听商成前言不搭后语,努力定了下心神,挤出抹笑容说:“是啊,敌人截了道路,我看是不好对付”说了两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言语凌乱辞不达意。抬起头瞄了商成一眼,正好商成也是神情错愕地打量他,视线交集四目相对,忍不住都是哈哈一笑。

    商成指了指太阳**,说:“头疼的毛病又翻了。脑子里刀搅一样,自己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郭表理解地笑了笑。大战之前举止失措行为反常的人,他见过不少,越是将军统帅就越容易犯这样的毛病一一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需要他们思考计较的事情远比小校尉小兵要多得多,肩膀上担负的责任也远比下面的人重,所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将仪表一一说句实话,他还真没见过。比较起来,商成只是在方寸斗室之中“言辞小有错乱”而已,至少这里没有旁人,也没落了士气扰了军心他转过话题说:“孙仲山和段修,还是没有消息。”

    说到军务,商成也就敛了笑容,说:“我知道了。”说着就把文书正过来,低头浏览不言语。

    郭表还以为他在思考孙仲山没有音讯的事,可等了半天都没有下文,才明白商成的心思并没有放在这边。他走到帐角给自己倒了盏热水,端着碗并没有喝,沉吟着说道:“要是孙仲山没有找到段修,要是左营已经被彻底打垮”他转回身,神色凝重语气沉重地说,“那我们现在望回走,或许还来得及。”

    商成依旧没有说话,取笔蘸墨签写了几封文书,叫了值勤小校进来吩咐“交给文詹事让他马上处理”,这才对郭表说:“现在不能退,也没办法退。”为什么不能退,他没有给郭表做解释。他也相信郭表并非没有看到不能后退的原因;只是因为两个人的立足点不同,所以看问题的角度自然就有一些分歧。再怎么说,郭表也只是挂职燕山,战后就要回京,他所审量的更多只是一时一战的得失,而自己却需要考虑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如何与北方的“邻居”打交道

    郭表端着水碗回来坐下,默了很长时间,才问道:“有个事情,我一直想不好”

    “什么事?”商成把笔放下,问道。

    “留镇出兵,其实只是个牵制作用,这场仗的重头还是在燕东,在李慎奔袭白澜河谷能打出个什么结果。眼下敌人的主力已经向西,李慎的全胜也可以预期,打不打东庐谷王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郭表的话说到这里便嘎然而止。他抬起头,凝视着商成,等着商成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话说得有点刺耳,商成一时也不好回答。他很难一下就解释清楚打东庐谷王的必要性。就这个事情而言,他确实是有自己的考虑。这个事情已经埋在他心里很长一段时间了,确切地说,从他接手燕山卫以来,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个事情;而且,他也从来就没有和别人讨论过自己的想法。

    他垂下眼睑,目光深沉地盯着军案上的一沓文书,良久才慢慢地说道:“说句心里话,我很怕这个东庐谷王”

    怕东庐谷王?郭表眨着眼睛,有点不太明白商成的意思。商成当然不可能是个畏缩避战的胆小鬼;事实上这个人的胆子比谁都大,不然也不会和三省六部打擂台,以一卫之力毅然决然地出兵草原。可是商成嘴里的“怕”字又怎么解释?是害怕么?不象;那么是畏惧?也说不通;或许是敬畏吧?可是一个大赵的将军怎么会去敬畏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呢?这又实在太荒唐了

    商成看出他是在琢磨,就笑道:“你就别瞎猜疑了。我就是害怕这个人而已。”

    这下郭表明白了。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阴暗。很显然,商成的话勾起他的一些不好的回忆。不得不说,前年的莫干大败,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至今他都还不敢去过多地回想那些场面。和他一样处境的还有许多人,他们都参与了那场战事,也都因为那场战事而背负上了沉重的枷锁,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枷锁,也有**上的枷锁

    商成非常理解郭表此时的心情。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这种心理上的负担和精神上的折磨,是绝不可能依靠几句空洞的言语或者喊几句口号就能消解的,只能依靠时间去冲淡,或者用一场彻彻底底的胜利来冲洗荡涤。他同时也有点愧疚一一他不该去揭开那道伤疤。但是这没有办法,在将帅意见不一致与个人遭受点痛苦之间,他只能根据眼前的局势来做更加有利的选择。

    “过去这些年里,燕山渤海两卫以及定晋东各州,几乎年年都有战事,虽然互有胜败,可是有一条你注意到没有,在东元四年之后,敌人就很少在大规模的军事冲突里吃过什么大亏,就算是在局面上处在绝对的劣势,我们最后也占不了什么便宜。譬如东元十八年的燕东之战,燕山卫出动了接近六十个营,共计两万六千多人,从端州屹县到北郑层层阻截处处设防,可一万多的突竭茨人还是满载而归。那一战燕山损失人口五万,卫军边军伤亡超过七千,代价如此高昂,收获却是乏善可陈,不过几块粗金牌子而已。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是咱们的士兵不能打,还是咱们的将领不称职?”

    郭表回答不上来。他也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好在商成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我以为,根本的原因就是这个东庐谷王!在这之前,突竭茨人的入寇,大都是无计划的南下骚扰,目的仅仅在于人口和财富,而且南下的突竭茨各部之间既没有联系也没有配合,所以咱们对付起来比较从容,也取得了一些不错的战果。可是,这个情况在东元四年之后完全改观了。首先,敌人不再是漫无策略地四下出击,而是有了一条清晰可辨的脉络。东元七年之前,突竭茨右翼的威胁主要是在定晋卫,而对渤海和燕山两卫采取警戒和小规模骚扰手段;七年到十三年,主要是在渤海卫;十三年之后,敌人把主攻方向摆在燕山”

    商成一边说,郭表就顺着他的话一边回忆。事实和商成说的一模一样,敌人的动作似乎并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迹可寻的。但是,突竭茨人为什么会这样做?这种持续不断的军事行动,对突竭茨人又有什么好处?他不认为突竭茨人不停地大规模南下仅仅是为了贪图大赵的人口和财富。三卫都是边陲,富庶远不及中原,敌人打两个边疆小城,能掠夺到多少东西?而且汉人也不是土生土长的草原牧民,虽然也能摆弄牲口,终归无法象草原人那样自如地放牧牛羊

    商成也不知道原因。可他以为,突竭茨人这样做,必定有深层次的战略企图。可惜的是,至今为止,不管是边疆四卫,或者是朝廷六部,都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可以做判断和参考。

    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个东庐谷王,他来到黑水城的目的,就是执行这个战略计划。所以商成才下决心要把这个家伙干掉。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也必须把这个东庐谷王干掉。就算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这个家伙已经让一大批大赵的老帅少将们灰头土脸谈虎色变,也必须把这个家伙干掉,不然今后谁和他碰上,都会未战先怯三分一一这仗还怎么打?而商成自己也对这个东庐谷王十二分的忌惮,因此才苦心积虑地周密布置,花了无数心血用了大半年光景设下如此一个圈套,就为了能一战全其功,争取让这个祸害北边三卫几达二十年的罪魁祸首能从此消停下去!

    郭表总算了解了商成的苦衷。是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象东庐谷王这样的敌人,都绝对不能让他留下来!

    当晚扎营之后,让许多人望眼欲穿的左营终于来了消息。黑水西岸军报奏捷,逐阿勒古五部七十里,斩首三千余枚;孙仲山分一部驻留以驱赶牵制残敌,主力则遵军令沿黑水北上,伺机渡河迂回敌后

    但是,左营的报捷文书里也不全是好消息。原左营指挥、枋州军司马督尉、老将军段修,在追击完奴儿汗王时中箭坠马

第九章(15)莫干之战(三)

    段修死了?

    听说这个消息时,商成正在和几位重要将领商议次日的作战计划。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段修,那个平日里总是和和气气“鹅我”不分的山西老头,那个倚老卖老自称“老苍头”、捏着自己鼻子灌自己喝酒的老人,他居然会战死?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怎么不可能呢?他可是宁远将军堂堂督尉指挥啊,就是追击敌人,也不用他亲自上去呀

    可他心里同样也明白,这是真的。没有人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也没有人敢拿这种事开玩笑。

    他站在舆图前,心情沉重地低下头。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和老将军来往的点点滴滴,就象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的脑海里掠过。虽然老将军在军事上太过谨慎小心,并因此犯过一些错误,可是,这些缺点并不能掩盖这个人其他的美好品德。即便他对段修在军事行动上的拖沓和迟缓大光其火,可这是公务,这不影响他对老将军的感情。他尊重这位老军人,尊敬这位老将军,同时也感激这位老人一一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激和尊敬

    他和段修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但是老将军对他的帮助却是别的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可以这样说,假如没有段修,他就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便让燕山卫的政务走上正规,更不可能让莫干突围时遭受重创的燕山中军如此快地恢复元气,甚至更胜当初。而当他在军务上有某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和做法时,老人并不是直截地指出他的错误,而是委婉地不着痕迹地提醒他,即便有时候他自己还没意识到错误,老人也会在执行时不露痕迹地纠正过来,并且把这些事的功劳都推到他身上。这一点尤其令他感动!更不用说老将军在平日里的教诲与指点一一这些会令他受益终生!

    现在,这位有着伟大的无私品德的老人走了,永远地走了

    虽然商成在接到左营战报的第一时间就下令封锁段修战死的消息,可是纸里包不住火,老将军殉国的事情还是很快就在大营里传开了。对于燕山中军的将士们说,这不啻于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老将军从军四十七年,其中有四十三载的春秋是在燕山卫,他戍守燕山的时间,就比燕山卫的历史还要长。四十三年光阴,他从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兵变成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兵,燕山三军里,不知道有多少哨长、营校、旅帅聆听过他的教诲,也不知道有多少兵士受过他的恩惠。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不知道有多少人流下了眼泪。许多人都拿出自己珍藏起来洗伤口救命的白酒,斟上一碗,把它搁在帐篷外的青草里,希望老人的英魂会再来尝一口他生前赞不绝口的美酒

    直到二更将尽,郭表才和商成议完军务,拖着疲惫的脚步从帅帐里走出来,准备去营寨西边的几个营旅里转一转。

    才出帐门,一阵冷飕飕湿乎乎的凉风便迎面而来,溜着脖领甲叶子缝灌进来,登时激得他打了个寒战。他这时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夜雾。

    雾很浓;即便帅帐周匝隔不几步就燃着一支火把,可十几步之外的景象就变得模糊而难以辨认,只能通过雾气的流转飘移和事物的大致轮廓来推断哪里是人,哪里是帐篷。绑在拒马上的火把都浇过油,火势凶猛,噼里啪啦的细密声响中火苗子一蹿几尺高,裹着黑烟随风摇曳,火头荡到哪里,哪里的雾就稀薄消散一点,可火苗稍一挪开,白茫茫的雾气就立刻填补回来。重重雾幛里哨兵短促的口令声此起彼伏,巡逻兵士的摇铃响板几无间隙;西边有匠人在连夜造军械,铜凿铁锤在木头上敲打得笃笃乱响;北边还在加固寨墙,士兵喊着口号运送加固寨楼箭垛用的重木桩

    郭表站在帐外侧耳聆听了一会,嘴角流露出一抹会心的笑容。加固营盘,加强防守,这是商成的主意。虽然刚才军事会议上大多数人都认为没有必要,但他坚持要这样做。他的理由很简单一一兵不厌诈。虽然赵军将领里,谁都知道明天这一战赵军要的就是速战速决,可突竭茨人现在还蒙在鼓里,他要给敌人留下一个印象,那就是赵军没想过一鼓而下莫干,而是在为持久战做准备。

    虽然由于雾气太重,郭表看不到营盘里热火朝天的忙乱景象,可就象大户人家新造宅院时一般的嘈杂声响还是令他非常满意。唔,假如他是对面突竭茨人的将领的话,他肯定会上这个当;呵,这个商瞎子,不单有眼光有计算,打仗还是很有点本事;萧老帅看的准也说得对,这人的确象个打惯了仗的老兵头子。他甚至还在心里比较了一下,假如他和商成做对手的话,他能有几分胜算?

    但是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有点无聊”的想法。

    他裹了裹铁甲外的绵袍,几步走到自己的战马前,在搬鞍子踩马镫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脚下有点轻浮,第一下居然没能爬上马去。他这意识到,自己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合眼了,眼下从内到外都乏累得不行,疲惫的感觉就象一根草绳,密密匝匝地把他捆起来,让他连自己的手脚都有点听使唤。岁数不饶人,他毕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再怎么保养身体,精神也远远不及年青的时候。他现在就恨不能倒在草地,美美地睡他三天三夜。当然了,这只能是美好的愿望而已。这种时候,他又怎么可能睡得踏实?

    走在他身边的文沐,看出他的脸色不太好,就关心地委婉说道:“要不,您先回去看下后面传来的文书?西边的几个营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我去跑一趟便成。”

    郭表摇了摇头。这不行。大战之前,他一般都会挑几个营走上一趟,和军官士兵们说说话,鼓舞一下士气。这是投笔从戎以来几十年中养成的习惯,不去他总会觉得心里不踏实。再说,刚才军议时已经提前知会了那几支队伍,要是不去的话,底下人当着他的面自然不会说什么,可转过身就会在肚子里骂娘

    这样一说,文沐当然也就不好再劝,只好叮嘱郭表的几个亲兵多当心一点

    等郭表再回来的时候,响锣已经敲过四更。

    帅帐里还亮着烛火,但是光线却远没有一个时辰前他离开时那么明亮耀眼;旁边的几个偏帐里倒是灯火通明。看来,现在大概只有商成一个人在帐篷里。他有点渴睡,可又觉得肯定睡不着,就想去找商成说说话。这也是他的习惯,或者说是一种毛病。但凡是要打大仗,战前他都想找个人说话,天南地北不拘什么话题一通瞎扯,然后拉开队伍出去打完了事。可从帐帘的缝隙里,他望见商成正垂着胳膊来帅案前走来走去,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据他对了解,商成这样做,往往都是在思考很重要的事情,或者在作重要的决断;这时候他不能去打断商成的思路。偏帐里言辞细碎人影晃动,显然都还在为战事而操心算计,他也不能去搅扰。

    他原地转了一个圈。罢,干脆回自己看看文书军报邸报什么的打发时间。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

    亲兵要帮他卸下沉重的将军铠,可被他拦住了,只是摘了铁盔解了肩甲。亲兵很快给他端来了热水,他洗了手脸,又烫了脚,就着酱菜肉块汤吃了点热乎米饭,就端着盏热茶水坐到小案边。他没看桌案上的文书,也没看军报邸报,捧着热茶,呆着一张因为劳累而变得有点灰暗的圆脸,目光凝滞地盯着帐篷的一角,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帐篷外还是那么喧闹吵嚷。似乎这不是个肃杀的军营,而是个很重要的乡下集镇。这让他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他的家乡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每月逢十,镇上都有大集,他最喜欢和私塾里的同伴一起偷跑去看杀猪匠宰猪。听着猪临死前的悲哀呻吟,看着带沫子的猪血从猪脖上的血窟窿里汩汩地冒出来,望着大冬天还亮着两扇肥膀子的杀猪匠一边撩起皮围裙擦拭尖刀上的猪血,一边趾高气昂地和卖猪人说话,他就油然而生一股景仰之情。他那时候就想当个杀猪匠,哪怕做杀猪匠的徒弟也行,看那些家伙爬猪后腿上一口气能把猪吹得皮胀肚圆,那气吞山河的气势一一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词一一他就觉得自己要是哪天也能做到这一点,必然也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沉浸在童年理想的回忆中,包裹在“集市”的喧嚣里,他再也耐不住一阵接一阵涌上来的疲惫,就趴在小案上昏昏地睡过去。

第九章(16)莫干之战(四)

    他睡了没多久,就被自己的亲兵唤醒了。www.uu234.com这个时候,小案上他还没来得及喝上两口的热茶都还是温手的。

    他整饬好盔甲,系上将军剑,约略审视一番自觉没有什么疏忽纰漏的地方,就急忙赶去帅帐。

    帅帐里只有王义和文沐以及两个军官。两个军官在和文沐商量着什么事;文沐神情专注地听着他们说话,拧着眉头不断地摇头;王义拿着一沓纸,伸手在舆图上寻找着什么。发现商成不在,郭表忍不住悄悄地透了口气。要是燕督来了而他这个大司马却迟到了,那他这张老脸可就有点难为情了。

    他走进帐,问文沐说:“什么事?”

    文沐和两个军官一起向他敬礼。文沐说:“下面都在争着要双发床弩”

    郭表立刻就明白了。床弩一直是赵军的制式装备,威力也不错,只是很少在野战之中使用一一这东西制作时非常耗时间耗材料,所以一般都是用来防守关隘和城池。即使偶然有带上战场的,参战队伍也坚持不要。原因很简单,这东西分量重,操作时需要的人多,又太容易损坏,行军时很难携带,坏了也没办法修,扔了还要受处分,所以谁都不情愿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而文沐说的双发床弩则不一样。这是工部设在燕山的作坊才创新出来的大弩,操作简单,再不象以前的大床弩那样动辄就要用一二十号人;一个伍的兵士就能轻而易举地使唤;弩箭既可单发也可以双发;单发射程超过四百步,双发射程也在二百五十步以上,三百五十步时依旧有很大的杀伤力,不管是对付骑兵还是步兵,都非常有威胁。这些好处还在其次,关键是工部作坊制造这种弩时采取了许多新工艺,结构比较简单,比如完全“标准化”一一这新词的准确含义还是他亲眼目睹了几张床弩之后才彻底明白过来一一的木制构件、铜制机括、长短粗细分量都相差不离的弩箭有了这些优点,双发床弩很快就成了各部追逐的香饽饽。本来工部作坊还搞出一种简便的抛石器,战场效果也很不错,可以把五斤重的石弹或者两斤的铁弹投掷到一百五十步到二百步之间,只是石弹在草原上难于寻找,铁弹又不便携带,所以这一次就没被大军**来。

    他沉吟了一下,问道:“现在有多少张床弩?”

    一个军官说:“出来时带了二百张弩的材料,在黑狼滩时”

    郭表很不满地瞪了一眼这个说话罗哩罗嗦的家伙一眼。

    军官立刻就反应过来,马上简捷地说道:“现有的材料能做一百四十张,已经做好一百一十三张。所有床弩都未经测试,但职下保证,残次不会超过一成五”他觑了郭表一眼,希望能得到大司马的首肯和赞扬。卫府制订的战场军械残次标准是两成三。可郭表什么表情都没有,他只好说道,“剩下的在一个时辰之内就能交付。”

    郭表偏脸看了一下文沐:“下面都在要?”

    文沐点了点头。下面人岂止是要,简直就是在抢。邵川最霸道,干脆派了两哨兵把做床弩的工匠都围了,做好一架就抬走一架,谁要都不给,敢罗嗦就动手。好几支队伍都挨了他们的打,连郑七的人过去都被砸了几矛杆子

    郭表皱起眉头,说:“这就有点不象话了。”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校尉立刻就用一种充满感激的眼神,期待地望着郭表。既然大司马都这样说了,看来邵川抬走的那几十张弩是保不住了;至少也得吐出一大半来。他少说能分到几张。说不定看在他跑来禀报这件事的份上,郭将军随口就能多分他一份。

    “让邵川把人都叫回去。马上就要开战了,他不整顿队伍,还搞这些狗屁事情做什么?”

    郭表的话令校尉太失望了。可他不敢当着大司马的面表露出自己的不满情绪,就板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垂手肃立,然后在肚皮里一通乱骂。

    “让各部把抬回去的床弩都抬回来。”郭表目示文沐一眼,说,“床弩统一分派到前后左右四军,中军也要留一部分。”

    校尉马上就后悔了。自己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就去怀疑郭将军的公平和公正呢?他立即就用一种巴结的讨好眼神,恭敬地望着英明神武的郭表。

    郭表却压根就没注意到部下的表情和眼神的剧烈变化。他也没留意到文沐脸上流露出来的为难神色,而是问:“督帅还没来?”

    “督帅出去了。”文沐说。商成和郭表的命令前后不一致,他有点不知道该执行哪一个。他犹豫了一下,说,“督帅吩咐过,双发床弩不下发到各支队伍,由中军统一调度使用。”

    郭表楞了一下。商成有过这样的命令?他一点都没有印象。但是他不觉得这是个大问题。床弩这种东西,当然要放在最需要的位置;什么是最需要的位置?当然就是能给敌人造成最大杀伤的地方;而战场上最容易杀伤敌人的地方除了一线,还能是哪里?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即便他推翻商成的前令也没什么大不了。他对文沐说:“你来把床弩分派下去,督帅那里,我去和他说。”

    郭表挂着燕山卫军大司马的职,军中职务仅次于商成,还在张绍之上,文沐当然不能违背他的命令。况且郭表也说了,这事他会亲自和商成解释,所以文沐就更没有坚持的理由。他敬了个礼,就带着如释重负的军需官和兴高采烈的校尉出去安排布置了。

    这边说了这么半天话,王义却头都没有回,拿着文书聚精会神地在舆图上做比对,嘴里还念念有辞自言自语地说着什么。郭表看着他出神的样子,心里就觉得很不舒服。这个王义,再好学不倦也不能挑在这个时候呀!如今大战在即,军务军情纷至沓来繁乱迷扰,他不跟在商成身边看人如何指挥调度,站在舆图前就能领会别人用兵的诀窍?可他偏偏还不能出言呵斥。王义这人最好颜面,祖辈又在军旅里积攒下偌大的人情,瞧在他家先人的情分上,谁都让他几分

    他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换上一副表情,和颜悦色地问道:“显德,”毅国公王家和他的岳家鄱阳侯是故交,两代以前还联过姻亲,论说起来他和王义是平辈;而且现在帐篷里也没外人,所以他就称呼王义的表字以示亲近。“显德,我看你眉飞色舞,似乎心有所得?

    直到这时,王义这才从自己的畅想中清醒过来。他笑了一下,说:“您几时来的?我刚才想事情想得走神”解释两句,就顺着郭表的话说道,“既然奉仪兄发问,敢不作答?我确实有所得。”虽然已经看见帅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还是左右再次逡巡了一遍,这才小声说,“我刚才比照军中几次会议的记录,又联想到子达甘冒风险长驱直入突竭茨腹地,所图似乎并非东庐谷王一人,也不象是冀图歼灭敌人一军”

    郭表赞许地点了下头。怪不得朝中不少老将都把“军中后起之秀”的美誉许给王义,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名,只是这份眼光,王义就能不教商成专美。

    他饶有兴趣地鼓励王义说下去:“那他希图什么?”

    “您看,”王义指着舆图说道,“只要我们在莫干至白狼山口一线阻住东庐谷王,中军在前,李慎在后,两军夹击,不管敌酋是否授首,突竭茨人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一场大败。敌人新败,即便东庐谷王苟免于难,突竭茨人也难免震动。届时我们和李慎趁势合兵,再沿河北上,定可一鼓而下黑水城!且不论我们黑水城为基础,还能再有多大战果,单是拔掉黑水城,便是泼天功”

    他滔滔不绝地勾勒着自己才仔细思虑得出的庞大战略构想,郭表却是越听越不是滋味。假如商成苦心苦心孤诣设如此大一个圈套让东庐谷王来钻,最后的目标就是一座黑水城,那他就有点瞧不上商成了。商成所图谋的绝不可能是黑水城!至少这一次,他要的绝不会是黑水城!他觉得,在去年冬天燕山卫提出来交由三省六部会商的草原方略背后,肯定还有另外一份更加详细也更加厉害的战略构想。他估计,很多当时有份参加三省六部闭门会议的人都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一份方略。他猜想,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都想不到还有这样一份方略。但是他坚信,这第二份方略必然存在。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第二份方略,所以朝堂上那些相国副相们,才有默契地把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南进方案束之高阁,转而默许商成在燕山自主行动。

    第二份方略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当然是无从得知。他更不能去打听。不过从第一份方略里,以及来燕山之后与商成的接触,他还是觉察到一些蛛丝马迹。这次出兵草原,第一目标当然是白澜河谷的山左四部,第二目标就是东庐谷王,重创东庐谷王部之后,商成可能会如王义所说的那样,合兵北进攻打黑水城。但是,进军黑水城只能是虚张声势,只是为了声东击西,把敌人的主力都吸引到黑水城周围地域之后,商成必然会以一部作牵制,然后主力突然向西,席卷兵力空虚防守懈怠的阿勒古五部

    出其不意地西进,这才是阻击东庐谷王之后,商成最可能采取的军事动作。他有七成把握商成会这样做。

    他很有点失望地看了王义一眼,在心里感慨地太息一声。商瞎子性情质朴,心志刚坚,用兵诡谲手段多变,王义和自己都远远不是对手

    王义觉察出郭表的失落,就问道:“奉郭将军,难道职下说错了、想错了?”

    郭表不想打击王义,又不好附和他的错误想法,就轻轻地摇了摇头,勉强笑道:“大方向倒没有毛病,小地方稍有瑕疵。不过瑕不掩瑜。回头有时间,我再和你仔细譬说。现在,你和我一道,我们去寻寻商督帅。这个时候,才最能看出一个主帅的从容气魄,随在一旁观摩学习,也才最容易有收获”

第九章(17)莫干之战(五)

    赵军四更丑时正刻全军吃战饭,寅时初陆续出营在寨前列阵,将士们饱餐咸肉白面饼,顶盔披甲提刀拎枪就等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可是天公不作美,半夜里落下的雾直到辰时过半也没消散。雾不仅没有退,反而有越来越浓的迹象。大团大团灰蒙蒙的雾霭被北风驱赶着,从黑水河方向弥漫过来,隐了草滩,没了草甸,掩了坡坳陂沟,就连赵军立在军营中草坡最高处的瞭望楼,也只剩赤旗下的刁斗在翻滚腾绕的雾汽中若隐若现偶尔风向略略偏移,鼓荡逸窜的乱流把白茫茫的雾汽倏然撕开一条缝隙,旋即又悄然阖拢。也就在这雾嶂骤薄又重的瞬息变幻之中,人们恍惚间看见,在缓缓起伏的大草坡下,青黄错落的草滩上,似乎伫立着一排排一列列无计其数的黑盔黑甲神情肃然的兵士

    这些就是列阵等待厮杀的赵兵。六千八百马军步卒分作十一个方阵,向东西绵延接近两里,前后纵深超过三里,依托营寨,按左中右三军次序缘草坡雁行布列。

    又是一阵胡旋风贴着草皮顺坡漫卷而上。雾汽翻涌中,就看见草坡上军阵中十数柄玄黄青绿各色不一的令旗簇拥之下,一杆赤帜大纛高高挑出,旗面上纯黄金丝绣出七个端庄古朴的秦隶,字字都是斗般大小:

    “大赵燕山提督商”。

    纛旗下自然就是商成的指挥所在。

    商成现在就在此处。他没有戴四翅兜鍪,只戴着顶玄纱幞头;也没有披挂将军铠和赤红将军战袍,而是只穿了件湖青色戎常袍。这身打扮再普通不过,除了幞头上左右缀着的两个金双翅,任何人晃眼间也不容易辨出这就是燕山假督。王义先前还奇怪他为什么这一身装束,直到得到旁边人提醒,才明白过来:眼下能在纛旗下站着的人都是赵军的高级将领,即便不是将军也大都挂着将军的职衔,抬眼一望高高矮矮十几个人尽是赤袍绯袍,商成的服色在其中反而最为醒目。

    那个指点王义的人也是啧啧感慨,说:“这才是于细微处见真本事。”

    王义没有说话,只用眼角余光把这人悄然打量两眼。他和这个年轻小校见过一面,有点印象,还记得这人姓弥名重表字又正,是年后才从澧源大营调来燕山,一直在骑旅里做事。他还听说,这个弥重好象有点什么背景和来头,在骑旅也很受两个旅帅孙仲山与郑七的器重,来燕山才两三个月不到,眼下已经做到骑旅掌旗官。可他有点想不明白,虽然说这家伙也是澧源大营出来的军官,却不是兵部派来学军事的,竟然也能混来这里,看来是有点门道

    弥重也察觉到王义审视的目光,咧了下嘴,眯起眼睛小声说:“我是跟孙奂将军来的。是我们郑旅帅向孙将军求的人情。”说着,也不知从哪里就变戏法一样掏出个葫芦,低头抿了两口,趁没人留意,悄悄把葫芦朝王义比划一下,意思是要请他喝。王义脸上厌恶的神情一掠即逝,眼睛里含着笑,轻轻摇摇头。弥重嬉皮笑脸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当着他的面违禁饮酒更是让他觉得胸口气闷,要不是顾念着这是什么地方,商成郭表这些大将老将又在场,他差点就想当场发作。

    弥重呵呵一笑,说,“是蜂蜜水。王知兵面前,我哪里有饮酒的胆量。”

    王义的脸一下就青了。他觉得,弥重的话似乎是暗藏讥讽。可自己和这姓弥的以前没有来往,他一个八品小校,没来由地为什么要得罪自己?弥重、骑旅、郑七几件事串联到一起,他一下就明白过来。怪不得这家伙如此说话,想来多半是受了郑七的指使,因为自己下令重罚了郑七的兄弟王保,所以郑七想替王保报复。大战在即,自己要在这边处置姓弥的,而且还是错罚,那么时不旋踵自己也得受军法,也不用孙奂他们来故意陷害,随便谁给自己扣个“乱军”的罪名,轻则革职重则夺衔,就是砍了自己的脑袋也有可能

    他咬了咬牙,强自按捺下胸膛里的火,勉强挤出抹笑容,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郑七、孙奂,还有眼前这个弥重,你们这群小人!

    事实上,他是冤枉了郑七,也冤枉了弥重。弥重压根就不知道王保的事,当然也就谈不上替王保出气。他就是这种自来熟的性格。何况他在上京就认识王义,但王义是国公,他只是个侍郎家的拐弯亲戚,所以他认识王义,王义却不知道他。有旧识的情分在,在燕山也会过面,所以请王义喝蜂蜜水全然是出自一片好心。眼下他还不知道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更不清楚王义已经记恨上自己,看王义不接葫芦,就自己又抿一口,吧嗒着嘴藏起葫芦,敛容正色继续和几个年青军官混在一起“学军事”。只不过现在雾还没散,军中还没什么事,所以他什么都学不了。郭表和文沐倒在站一起议论,可两个人离这边足足十几步远,说话声音又小,一群年青军官就是竖起耳朵凝神聆听,可是除了风声还是风声,什么军事都听不到

    郭表和文沐说话,一身重甲的孙奂就坐在草地上,头仰靠着一把木椅静听。不坐下不行一一他身上披的是五十七斤重甲,连遮面铁盔和直刀重弩以及与重弩相配的五支弩箭一起算上,全重超过一百斤,他身体再壮实,全身披挂也撑不住一个时辰。所以非坐下歇息积攒力气不可。

    他现在是三个重甲营的指挥,替了因鞭疮毒发而下不了地的王保的职务。

    假如是别人,以将军勋衔司马督尉实职才领三个营,多半早就是满肚皮的牢骚怨气了。可他不这样想。他虽然粗莽,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清楚自己性格草率思虑浅嘴上还缺把铜锁,上阵厮杀不含糊,可比心眼算计就谁都比不上,所以出兵之前就坚辞不作副帅,而是请命作了右营指挥,领着千把骑军掩护大军右翼。眼下右翼的敌人势弱,正面作战的兵力又有点拓展不开,于是商成就把他调回来,临时执掌三个重甲营。三个营就三个营,他也不在意;这比右营的兵还多了。反正他职衔高,功劳簿上除了商成和郭表,难道还能有别人能爬到他头上?商成又不是李慎那老鳖孙;燕山卫军里谁不知道大将军赏罚严明,从来都不肯亏待部属的。

    功劳他不操心,别的当然就更不操心。上头有个体贴关心下属的好上司,下面有孙仲山、邵川和郑七等一帮好兄弟,有他们在,他孙奂慢慢熬资历功劳,总有一天也能穿上赤红战袍,运道来了再在打黑水城时立个大功,他还能封个侯呀伯的,让后代子孙也风光上几十年。本朝太祖老皇帝不是说过么,谁能打下黑水城,就授谁十世的国公

    这事他记岔了,话不是赵太祖说的。

    九十多年前的景匡四年,大赵太宗皇帝征草原,围黑水城二十三日夜,粮尽而退,行在定晋卫代州老鹤原上寨,拔天子剑断钺立誓:

    “取黑水者公!子孙绵延承袭,与国同休!”

第十章(01)张果驿

    小满以后,燕中北地区就再没下过一场透雨,就有的几回小雨也是稀稀拉拉几乎湿不了肩,风一吹便立刻云散天青。一连二十多的响晴天,白焰焰的毒日头烤得地皮滚烟打卷。连通燕枋两州的驿道上,黄尘浮土能有四指厚,踩下去绕脚就腾起一圈白雾,抬起脚就是一个深陷的脚掌印。如此的酷热天气,就是夏蝉也没力气吟唱。它们隐伏在骄阳曝晒不到的枝杈最深处,直到傍晚的凉意上来,才重新活跃起来。

    张果是这条重要的驿道上很普通的一处集镇。镇子不大,只有二三十户人家,男丁女口合一起也没二百人,实际连别处的一处小村落也抵不上。说起来,这里能有个小镇,还得要说起东元十六年的一场豪雨。那场雨浇塌了南边几里外的半扇土山,滚下来的泥土山岩也堵断了老驿道,官上就把新驿道挪移到这里。因为离镇不远的一块大山岩顶上有几个小窟窿,看起来很象是驴蹄踩出来的痕迹,有人穿凿附会说那是仙人张果的神驴留下的,所以官上就把这地方记名为张果。又因为集镇上有个驿站,所以也有人把这里叫做张果驿。

    和集镇一样,张果驿站也不大,前后两进院落加在一起,正屋厢房也不过间。驿丞带家眷在后院占了两间,两个拖家带口的驿丁各住一间,另有一间被驿丞在集上卖茶饭的兄弟长期“借住”,所以真正能派上用场的只有前院的三间半屋一一有小半边屋堆着驿丞婆娘舍不得扔掉的各种破烂。这显然不合法度。按大赵驿路制度,无论驿丞还是驿丁,按月都有一份专门的食宿补贴;驿丞虽然只是不入流的小吏,可每年的春秋两季,州县也会给驿丞的家属发一小笔的钱粮绢布补助……幸好往返于燕枋两地做生意的大买卖人不多,往来的官员又嫌弃这里偏僻萧条,再加上东西两向不到三十里还有两座设在繁华热闹大集上的驿馆,因此有点身份的人大多只在这里打尖垫个饥渴。就这样,尽管驿站里也是人来人去的,却谁都没有来理会一个小小驿丞的“小动作”。

    夏至的前一天,天气比往常还要热出三分,整整一天,从辰时到申时,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山川大地到处都是明晃晃光亮亮的一片白,不管是道路、树木、房屋还是田地或者地里晚熟的庄稼,全都象蒙上了一层水雾,在蒸腾的热浪中慢慢地扭曲摇摆……直到酉末傍昏时分,逼死人的燥热才渐渐地消褪下去。

    今天天气大,路上也不见几个赶路的买卖人,更没有投宿借住,张果驿站的驿丞胡康和两个驿丁都是乐得清闲,暑气刚见一点消减,就各自拖着长凳在驿站外的老槐下占地方乘凉,摇着蒲扇有一搭没一句地闲聊天。说一阵前段时间出兵草原的事,又扯一阵端州那边杀官的事,等各家婆娘先后送来大碗小盆的夜饭,话题早就拉扯得天远地远。

    胡康的小褂没系褡扣,敞着瘦骨嶙峋的胸膛,三根手指撮着比他脸还大一圈的海碗,一手夹着两个杂面馍,手里还抓着一个,嚼口馍又转着圈地吸溜碗里的热面汤,吃得满脸油汗,抽空还在眉飞色舞地和两个驿丁说前几天自己去县城领钱粮时的见闻:“……你们是没看见,那波斯胡女长得真是俊俏哩!那皮肉白得哦,能把人眼睛都晃花了。那手嫩得哦,就和二月里河边柳树上刚刚吐出来的那嫩芽芽一样。那眼睛大得哦,就和东头老杏树结的杏果子一样。还有那胸脯,能有这么大……”他张开胳膊,端着碗抓着馍在自己胸口比划一个圈,说道,“至少有这么大!”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觉得似乎还没比划足,又朝外扩了一下。“……差不多,就是这么大!一一尤其是那眼睛,就和活的一样,瞄你一眼,能把人的魂都勾走!”

    两个驿丁哈着嘴已经听傻了。看胡康闭着眼睛咂舌叹气,都催促他:“快说啊,然后呢?”

    “然后?然后啥?”

    “然后怎么样了?”

    “然后啊,”胡康说了半句就不再说了,埋了头呼啦呼啦吃喝,几下吞完馍喝完汤,大海碗朝长凳脚下一撂,抹了抹嘴惬意地一声叹息,枕着胳膊躺倒,这才说道:“……然后我就赶着马回来了。”

    故事没了下文,两个驿丁遗憾地发了两声感慨自然也就没了兴致,几口吃喝完夜饭。等婆娘出来收拾了碗筷,又消了一会凉爽,看看天已经傍黑,三个人一合计,估摸着今天再也不会有旅客吏员。又都不想夜了费油点灯,就各人拎起长凳,预备回去搂了婆娘睡觉。

    也就是在这当口,啪啪哒哒一阵马蹄慢响从西边驿道拐弯处传过来,紧接着就看见一辆马车吱吱嘎嘎地碾着浮土过来。还有十几个集上的光屁股肚兜娃娃叫着闹着,车前车后地跟着跑着瞧稀罕。

    马车在驿站门口停住。车夫也没急忙下车,先摘了斗笠撩起褂子抹汗,再掏了葫芦喝水,车辕上挂了鞭,跳下马车又扯衣裳抖了下尘土一一连串的举止看得胡康三个人张口结舌,面面相觑不知道这马车里的人是个什么来头。车夫皱起眉头,拐着腿脚走了两步,一张嘴就是地地道道的上京腔调:“姑娘,天晚了,我这老寒腿也疼得厉害,今夜里怕有场大雨。这里是个驿站。要不,咱们就在这里歇下。可好?”

    因为天热,车门帘半卷着,厢里光线黯淡,影影绰绰地能看见并不止一个人。胡康仨人瞪着眼珠还没醒回神,也象娃娃们一样瞧稀罕,就听厢里有人低低声音“哦”了一声。随即就有个梳抓髻的小姑娘探出头来把驿站望了一眼,又折过眼把胡康他们三个人打量了一回,对车里说道:“姑娘,真是有个驿站。幌子上写着‘张果驿站’。上面还有字,看不清楚,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驿站。”

    “是张果啊……那我们还没走过林西县。”姑娘说,“不过快了。再过去就到燕州。至多还有两三天就能到燕州府。”停了停,又说:“那A}老叔您去问问,看驿站里还有空的上房没有?”

    这姑娘的声音真是好听,又清又脆,还稍稍带着点回音,落在胡康他们耳朵里,仿佛就似三伏天嘴里咬了块冰,浑身上下都透着清凉爽快;又觉得心里似乎有猫爪子在抓在挠,总觉得听不够还想多听她说两句。话是对车夫说的,可也象是在对他们说,胡康还没开口,两个驿丁都是一个劲地点头:“有!有空的上房!空的上房有!”

    “那,就在这里歇吧。”

    车夫答应了一声,从车辕上取了踏凳地下放好。车帘一挑,刚才那个小丫头胳膊上挽个蓝布小包先跳下来,脚没站稳先问道:“驿官大人,你们这里有热汤没有?我家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要洗漱一回!”

    “有!有!”一个驿丁根本就不知道“热汤”是什么,还直当是热面汤,嘴里胡乱答应,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下来的胡女,嘴里乱嘈嘈地小声问,“胡头,这,这……这就是你在县上见的那个,那个波……波斯胡女?”

    胡康吞了口唾沫,使劲点了点头。其实他也分不清这胡女到底是不是那胡女。两个人都是高挑个头棕红头发,一样都挽着摇摇欲坠的高髻,都是高鼻梁深眼窝,都是蓝得就和响晴天一样颜色的大眼睛,胸脯也都是鼓鼓囊囊的……

    有两个热情的驿丁帮忙,马车上的一个半沉不重的大箱子轻而易举就被抬到了上房。两驿丁一个去吆喝自己婆娘赶紧烧火做热面汤,一个指点车夫把车卸下,把马牵到后院马厩,交代了草料饮水如何取用,手上事一落,立刻就一溜烟地奔过来。胡女不在上房里,只有小丫头笑吟吟地站在桌边。胡康正趴在桌上,借着油灯光亮,比照着一块木牌子拿笔一横一竖地在往来借宿的册簿上“描花样”。

    看到胡康“描”得辛苦,小丫头格格笑道:“大人,要不我替您写吧?这是内教坊的喜鹊画牌,字都随着画走的,不容易辨认哩。”

    胡康忙得一头一脸都是汗,知道小丫头是存心看自己出丑,也不生气,把笔和册簿都交给她,赔着笑脸问道:“你们家姑娘,是燕州内教坊的?”他听说过内教坊。那可是不得了的大地方。市井里流传的大唱本大戏大书,不知道有多少是从内教坊里流传出来的。还有县上唱书出名的南宫娘子和墨喜儿、讲大书的张三娘子、吟长短曲调的乌娘子,也都说自己是在燕州内坊学的技艺。不过他也听人说过,其实乌娘子并不是内坊出师的,所以哩,虽然她的唱书大书也是最拔尖的,可身份上却低了别人一筹……

    “什么呀。”小丫头一边写一边扁了下嘴,“我们家姑娘可不是燕州教坊的。”

    还不是燕州内坊的?胡康惊讶了。他马上就联想到那个车夫的眼神、神态和气势……呀!似乎比县里的官吏还有风范气度咧。他的态度也变得小心起来。

    “我家姑娘是玉馨坊的当家红!”小丫头很自豪地说。

    胡康当然不知道玉馨坊是什么地方,也不明白上京话里“当家红”是什么意思。他眨巴着眼睛,愈加敬重地看着小姑娘,等着她的下文。

    “上京的玉馨坊,你没听说过?”

    上京当然知道,但是上京玉馨坊……难道很有名么?这是教坊的名字,还是……还是什么衙门?

    “就是礼部押下玉馨坊!”小丫头写完,把笔啪地往桌上一搁,很有气势地说,“内苑第一坊!我家姑娘是内苑第一坊的当家红!”

    “礼部”两个字把三个人惊得目瞪口呆。“内苑”虽然没听说过,但明显这也不是一般的地方。很可能也是朝廷的一个重要衙门!

    呀!这胡女的来头这么大?竟然还是礼部的官员?

    三个人立刻就很恭敬地退出了上房。他们可不敢打搅大人的休息。

第十章(02)夜雨

    等胡康亲手捧着一碗白汽缭绕的热面汤送进上房,才知道他们闹了个多大的笑话。人家要的是“热汤”,不是磕了两个鸡子又撒了芝麻香油的热面汤;“热汤”就是“热水”。人家姑娘也不是饿了,而是想“沐浴洗尘”一一就是洗个澡。

    闹错了?胡康一脸脸几乎变成猪肝色。面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丫头,他低着脑袋,垂着手,不敢吱声也不敢辩解,心里别提有多么地担心。他的婆娘娃娃经年累月都在后院里住着,不仅从来没掏过一文钱,还时常在驿站里沾点荤腥,这要是大人一时不高兴寻自己的不是,他这个驿丞的安稳日子怕是过不下去了……

    好在大人并不在意自己的过错。不仅不追究,她还在那个明显是她贴身丫鬟的小丫头面前替自己说了两句好话,错送的热面汤也留了下来,只是叮嘱自己,再烧一大锅热水;要是不麻烦的话,驿站里的汤桶,能不能也拿热水先涮洗一下……

    胡康千恩万谢地上房里出来,立刻就给两个听墙根的驿丁一人一脚。他出丑犯错全因为这俩笨蛋!这幸好是遇见个善心肠的大人,要是换个人,说不定就能招惹上什么祸事!

    “赶紧去烧热汤!一一烧热水!再他娘搞错了,下半年驿站要用的粮食草料,你们就轮流去给我背!”

    两个同样攥着两把汗的驿丁一声不吭就跑去后院的灶房烧火做水了。

    胡康心有余悸地朝上房瞥了一眼。上房的门敞着,大人在和她的丫鬟小声说话,似乎是在责怪小丫头;可不丫头还有理得很,咯咯唧唧地犟嘴反驳。呀!这小丫头挺有胆量咧,和大人也敢这样说话?他可不敢偷听大人的话。但他也不能离得太远。他想,万一大人要是有什么招呼使唤,而他又能立刻替大人排忧解难,那他岂不是就有机会来改正他刚才犯的过错么?所以他就急忙走到前后院之间的接檐下。这是个好地方,连通前后院,穿堂风刮得忽啦啦响,这才站定脚跟,就觉得浑身上下热汗冷汗全都没了。而且这地方不远也不近,既不担心大人怀疑他偷听,还能听到大人的招呼,真真是个好地方!

    但是,一直到热水烧好,两个驿丁把洗澡桶还有热水都送进去,又被小丫头连推带攘地赶出来,大人也没有招呼他一声。倒是小姑娘提了三串钱给他,说是缴的房钱饭钱和马匹的草料钱。

    这哪成呢?就算朝廷官吏往来定有份例,他也没验过大人的官凭和文书,可大人能留宿在这荒山小驿就是他们的福气,哪里还能再收大人的房钱?再说,这钱也给太多了……

    “我家姑娘说了,多出来的钱,就算她请驿丞大人和两位驿丁大哥吃茶了。”小丫头说完,就进屋关上了门。

    胡康捧着沉甸甸的三串制钱,和两个驿丁面面相觑半天。他们在驿站做事多少年了,这种事还是头一回遇见。呀!怪不得人家是上京礼部下来的大人哩,说出的话做出的事就是知礼啊!

    他摇头感慨着,把三串钱扔给一个驿丁,说:“先收着,回头我记上帐,等月底盘清了再分。”说着又把刚才见大人时换上的薄纱半袖短衫裹了裹紧,吸着凉气仰起头望天,嘴里说道,“怪咧,我咋觉得有点冷飕飕的?”

    他这样一说,两个驿丁也觉得身上有点凉,就随着他抬头望出去。

    太阳早已经落山了。现在,只有西边的大岗子背后还有一小片通红的晚霞在做最后的挣扎。几片被霞光染红的破碎云彩,就象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驱逐着一样,争先恐后地向西逃窜。一大片锅底般乌黑的厚云追逐在它们背后,张牙舞爪地向四面八方铺展,眼下已经笼罩住大半的天穹。天色愈加地昏暗了。肆虐了一天的暑热仿佛只是在一瞬间就消退得无影无踪。大地上异常地宁静。就连通常会在这个时候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燕子,眼下也都一反常态,全都呆在房檐下的泥草窝里。这些黑色的小精灵大概是预感到了即将来临的动荡,一直都在不安地啾啾鸣叫着……

    “这天怕是有一场大雨哦?”胡康说。

    “也该下了。再不下场透雨,井里都怕打不上水了。”一个驿丁说。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象是在附和他一样,沉重的雷声就在黑云根里炸响了。隆隆的雷音中,东边顺着山谷就扬起了一道风,卷起漫山遍野的尘土枯草败叶,铺天盖地陡墙一般地压过来。风里裹挟的沙尘石渣砸得门窗立柱刷刷直响,窗棂门扉啪啪乱抖。

    三个人都转过身避风头,可还是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胡康一头嘟囔着“天爷,这雨怕是小不了!”一头赶紧嘱咐两个手下赶紧去后院把堆粮食杂务的小屋顾看一下,“去看看前院几间屋有没有把门窗户关好!多预备些油毡子石头,怕风雨来得急,掀了屋顶!还有后面的牲口蓬,记得都看看!还有草料堆,一定要用油毡子盖好!记得多压几块石头,别让风掀跑了!”自己回家拿了斗笠,胳膊下夹了蓑衣就一路小跑着出了驿站,顶着风向东边走。东边集镇口住着一户孤寡人家,他有点放不下心。他不仅是这小驿站的驿丞,还是林西县派在张果集的役头……

    等他查看过那户人家再回到驿站,铜钱大小的雨早就连天扯地落下来。

    他一进门,两个一直在等候他的驿丁立刻合力把门关上。也就是开门关门的这么一刹那,恶风一口就灭了油灯,带着凄厉的呼啸从小小的前堂里穿室而过;屋里不多的几张桌几条凳也是吱嘎做响东倒西歪。黑暗中贴壁的大柜左右摇晃了好几下,不是他手快隔着大案头扶了一把,那大柜子真会砸下来。

    雨大,风也大。雨乘了风势劈里啪啦地到处乱砸,上了闩的驿站门嘭嘭嗵嗵乱响个不停。风卷了雨从门缝里拼命地朝屋里灌。就朝哪里钻。从门缝望出去,一道接一道的明晃晃闪电霎那之间映得山冈大地一片雪白,旋即又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轰轰的雷音就象打在在人的头顶上,惊得人几乎站立不住。大地都在这一刻不停的雷鸣中颤栗摇晃……

    三个人各自就近找了凳子坐下,都不说话,也没人去点油灯。一明一暗的电闪雷暴中,三个人都在用沉默来表示自己对苍天雷电的敬畏。

    门外又是一片雪亮。

    紧接着,就是一声炸雷!

    不知道怎么高的,裹着湿衣服打哆嗦的胡康一下被这声雷惊得跳了起来。虽然明知道黑暗中两个驿丁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胆小举动,他还是给自己寻了个理由:“……我怎么听见外面好象有人打门呢?”真是奇怪了,他嘴里这样一说,耳朵里倒还真就听到了外面有人在拍门。

    “……开门!快点开门!快点!”

    门外有人?

    三个人赶忙下了闩,拉开门抹了满脸满眼的雨水一看,登时都倒吸一口凉气有点发懵。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门外竟然来了几十个人,连人带马匹黑幢幢的一大片,几乎连驿站的门都堵了。这些人也奇怪,这么大的风雨,却偏偏除了喊门的那个人还有两三声马匹喷鼻呼吸声气以外,其他的人都是默不作声,任凭天上打雷闪电雨倾,却依旧是不斜不倚地钉子般伫立。

    山匪?

    猛不丁地看见这么一全人,胡康脑海里第一个划过的念头就是遭遇山匪了。心里一慌就想关门,被喊门的人一只手就抵住了。借着电闪才看清楚,这些人都戴着幞头,穿着油衣,腰间都是鼓鼓囊囊地支起一块一一不是刀就是剑!拍门的人长相更出奇,矮挫身材方脸膛宽额广目,活脱脱就是个突竭茨人!

    胡康和两个驿丁一下就都被骇得魂飞魄散,张着嘴,鼓着眼睛,揪着门扇门闩,直勾勾地盯着突竭茨人,手脚一点都不听使唤!他们的脑海就剩一个念头:天爷!突竭茨人打来了?!

    那个突竭茨人见三个人把着门不让道,一把就将胡康揎到一边,很不高兴地说:“睡死啦?拍这么半天才来开门?”又问,“还有几个空房?”

    “还有两,两间半……”也不知道是谁讷讷地说了一句。

    “两间半?”突竭茨人大概是被这半间屋给闹迷糊了,怔了一下才说,“怎么屋子还有半间的?”随即摇了摇头,转脸喊了一嗓子,“高强,谢鞒,你们俩过来!把你们的官凭给他瞧一下,免得他们以为是突竭茨人打过来了!”回过头又问,“驿站里一共几间房?都住了些什么人?”

    胡康看这突竭茨人的神态架势是想把人朝外面赶,脑子里还没想好到底是回话还是瞅机会抢去把大柜里的刀拿出来拼命,就又过来两个人,拿了两块黑乎乎的牌子递到他眼前晃了一下。一个人说道:“你是这里的驿丞?我们是燕山中军的。雨太大,没办法赶路,要在这里歇一宿。一共是四十六个人,你给安排一下。”说完就把牌子收了回去。

    胡康立刻就认出出来,这的确是卫军里的腰牌,看腰牌上吞口的形制,两个人都是八品校尉。他的魂魄立刻就回来了,站直了身体想行个见官礼,又进来一个人。这人身板高大,官职大概也比那俩八品校尉还有那个突竭茨人要高得多,进门就说:“不整这些没用的。你赶紧安排一下,让我的兵都住下。有生姜没有?有就多烧点姜汤;没有就烧点热水。这鬼天气,一会太阳一会雨的,山里夜风也凉得噤人,一热一寒就怕激出毛病。人多房子少,怕是马厩柴房也得住几个。上房宽敞,来几个人和我挤一起。苏扎,你也去帮驿丞一下,他不熟悉咱们的人,怕不好做安排。”一头说,一头也不管落雨没落雨,两步跨过前堂就朝上房而去,湿透灌水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浆地里咯咕咯咕怪响。

    “啊!”胡康一下就急了。这些兵怎么一点都不晓事理呢?都没看见上房里还点着油灯吗?他一把挣脱突竭茨人,三步并两步地撵上那个人,着急上火地说道,“大人!将军!你不能进上房!”

    那个人步子大,现在已经踩上了石阶站到上房的滴雨檐下面,手都快触到门上,听他这么一说,转头问道:“怎么,这屋我不能住?”

    “不,不是的……”胡康本来想说屋子里有人,恰恰在此时天空又划过一道闪电,正好看见那人的脸一一长脸膛上右边眼睛蒙着个黑罩,一道刀疤从鼻梁上方一直爬过右颊,连鼻子也不怎么端正;白炽耀眼的弧光中那人嘴角微微带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居高临下地凝视着自己……他嘴里哪里还能挤出一个字?

    可上房里住得有人啊!胡康在心里痛苦地呐喊了一声。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屋子里有昏黄微弱的灯光,迟疑了一下,就放下胳膊。叫苏扎的突竭茨人也赶了上来,问胡康:“谁住这里?”

    胡康不敢看那张脸,低着头嗫嚅着说:“是,是……是个从上京来的大人。”他马上又补充说,“是礼部来的的大人。”

    礼部的大人?这个答案显然出乎苏扎的意料。他一下也没了主意,只好拿眼睛望着滴水檐下那个人。那个拿手抚着眼罩揉了两下,咧了下嘴说:“那只有算了。咱们这些地头蛇总不能做出撵人的事。”他看着胡康,问,“你是这里的驿丞吧?你能不能想个办法,让我的兵今天晚上都有个住处?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可以给别人补上几个钱,让他们挤挤,多给我们腾两间屋子出来?”

    “这……”胡康额头上的汗水混着雨水一起滚下来。这事说了要糟糕不说也要糟糕,最后把心一横,就咬着牙实话实说了,“本来后院还有五间,我和婆娘住了两间,我底下两个人也带婆娘各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我让我兄弟在住!”说完把眼睛望着那个人。事情就是这样,要杀要剐随便了!

    那人先是楞了一下,随即就皱起了眉头,说:“这好象不合朝廷法度吧。驿丞驿丁的家眷不是不能住在驿站里么?”胡康梗着脖子不吭声。他想,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费劲辩解有个屁用处,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一一您看着处置!那人凝起眉头想了想,说,“那这样吧,女眷住一间,你们几个男的住一间,务必要给我们腾出两间屋来。后面是马厩,肯定有喂马的干草,多拿些出来,我的兵要打地铺。实在不行的话,我和这上房的大人商量一声,他住里屋,我的兵睡外面,保证不惊扰他,还能替他守个夜!”说着,自己就先笑了。

    正说着,上房的门就开了,小丫头撅着嘴立在门边,小心翼翼地拿手遮护着一盏油灯。她家姑娘站在门口说道:“不用劳烦大人的兵。这里就让给大人好了,我们去后院,同驿丞的家眷住一起。”

    那个人和苏扎大概都没料想到上房里还有女人,都是一脸的错愕。那人反应快,恍眼间已经拱手作了个礼,歉然说道:“……真是对不起了。我不知道这里也住着家眷。”掉转脸先对苏扎说,“把柴房马厩都清理一下,咱们的人还得住那里。”又回头说,“实在是不好意思。夫人一定要谅解一下。雨太大,赶路又赶得急……真是对不起!打搅了。”说着就要迈步下石阶。

    “大人请留一步!”胡女急忙说道。

    那个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

    胡康在旁边插话介绍说:“这位就是礼部的大人。礼部内,内苑……礼部内苑玉馨坊的大人!是内苑第一坊的当家红!”

    胡康不介绍还好,这么一介绍,旁边的苏扎一下就把眼睛瞪起来。他虽然也不知道内苑和玉馨坊都是些什么地方,可循辞会意也能猜出个七八分,绝对不是官府衙门。他横了胡康一眼。驿站虽然是不分官民都能投宿,可各处驿站的上房却只能由一定品秩的官员才能使用,这个胡女明显不是歌伎就是舞伎,怎么可以随便住宿上房?

    胡女的脸也突然变得煞白,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转:刁民冒官,死罪!她急得手足无措,哆嗦着嘴唇做解释:“是,是我的丫鬟她,她不懂事,和驿丞大人闹着玩……她是和他们开个玩笑,并不是当真想、想冒官……”

    胡康的面孔也一下变得雪白。他扎煞着手,鼓起眼睛盯着那个小丫头,心里就只有一句话: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彻底完了!他笨啊,怎么不记得去查查她们的官凭呢?活该啊,活该他啊……

    好在那个显然是苏扎上司的人似乎对这事不大在意。他看了胡女一眼,说:“你是上京内苑第一坊的当家红?没看出来。我还以为我在燕州见过你的。”大度地挥了下手,笑道,“算了,艺术家嘛,有点出格事很正常。冒官的事就不追究了。但是你们的房钱饭钱可是得自己付。”说完转身对苏扎说,“算了算了,艺术家们的脑筋一向不灵光,办事也糊涂,不能和他们认真。赶紧地找个房间住下一一我眼睛疼得快熬不住了!得赶紧换药!”

    “大人!”胡女赶出来两步……

第十章(03)桑秀

    夜深了。

    驿站上房里搬干草打地铺人来人去的脚步声也停下了。有人在说话。很快就传来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有人说:“都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赶路。”随着这句话,大屋里立刻就安静下来;过了不一会,就传来时高时低的鼾声。

    桑秀躺在驿站上房的里间小屋里,大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房梁轮廓呆呆地出神。她睡不着。直到现在,一想到刚才那桩事可能会带来的可怕后果,她就心就禁不住要砰砰砰地乱跳……

    一一“刁民冒官,死罪。”

    她现在后悔得不行。这事都怪她!她本来该在驿丞有误会的时候,马上就去澄清的,可她竟然会听篆儿话,把这事当成一桩无伤大雅的玩笑。唉,这是能做玩笑的事么?要是今天晚上遇见的不是那位好心的大人,要不是他替自己遮掩,他身边那个长得就像突竭茨人的军官一一她刚才看见他的幞头上缀着两三颗银钉一一肯定会把自己拖去见官的!那样的话,她,还有篆儿,她们都会……她一下闭上眼睛,简直都不敢再想下去。

    她很感激那位大人。非常地感激。可惜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但是别人总是帮了自己一回,总得表示一下。可她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值钱东西,拿手的就是弹几首琴曲和跳几支舞,另外就只会长吟调。但是这些显然不能和那位大人的救命之恩相提并论。

    外面还在打雷闪电,雨也下得一阵紧似一阵,雨点子敲打屋顶灰瓦发出的哗哗声密得连成了一片。屋角的某个地方在漏雨,过一会就会听到壁角边的红木大柜上发出“啪哒”一声细微的脆响。炕头灯龛里,油灯的火头被捻到了最小,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火苗在安静地燃烧着,一团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土炕头……

    她偎着薄被坐起来。睡在炕里的篆儿被她的动静闹醒了,迷瞪着眼睛咕哝道:“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你先睡吧。”

    儿迷迷糊糊地翻了身,很快就又发出均匀的细微鼻鼾。这女娃岁数太小,元宵节时虚岁才满十二,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晚间做了一桩多么可怕的事情。也许在她的眼里,假扮上京大官来戏弄别人,就和捏条小虫子去吓唬别人是一样的事吧。

    桑秀把篆儿伸在外面的胳膊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掖好被角,还轻轻地把她鬓角耷拉下来挡住鼻子的一绺头发给撇回去。借着油灯微弱的黄光,她很有些羡慕地凝视着沉睡中的篆儿。她象篆儿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燕州教坊里呆了快有五个年头。那时候,不论是三伏暑还是三九寒,每天鸡鸣头遍她就要爬起来,和别的女娃一起,在鞭子的督促下练嗓子、练身法、练眼力、练琴技、练鼓艺、练站、练走……甚至是练坐。她们练习这些的时候,教坊的教授和教习们就在旁边看着,当她们做错了,偶尔也会指点她们两句,但是更多的时间不是鞭子抽饿饭;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她十四岁拜师。她运气好,遇见一个善良的好师傅。师傅不仅教她技艺,也教她如何做人,更重要的是,师傅自己就是燕州教坊的一个当家红,顺理成章地,就成为她背后的一座大靠山。在师傅的呵护和保护下,加上她自己的努力,她很快也有了一点小名气。去年夏天,上京内苑在各地教坊里挑选后起之秀。本来,这种好事情无论如何也是落不到她头上的,但是她师傅当时已经和一位燕山卫署的大人要好上了,在她师傅的哀恳下,那位大人出面替她说了几句话,然后她就被选送去了上京。凭着唱书《伏虎僧》和大调《将军令》,她在上京一夜红透半边天,眨眼就成了内苑第一坊的当家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四月初她应邀在南阳公主府献艺,过后没几天,内苑大执事就把她找去了。

    她当时被吓坏了。那段时间正好碰见燕山端州的红旗报捷,教坊里有谣传说,朝廷和礼部要从内苑挑选一些人去劳军。她还以为自己不幸被挑上了。见到大执事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大执事告诉她,她在教坊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考虑到她这么多年里勤勉努力,所以教坊准备提前和她解契。

    解契?她当时简直就以为是自己错听了。天啦!从进教坊的第一天起,她一直盼望着有这么一天!就是因为教坊的伎人可以用钱赎回契约,她从来都舍不得吃也舍不得穿,一文一文地攒钱,就盼着能早点和教坊解契。要不是她成了玉馨坊的当家红之后,例钱和花红都涨了不少,客人们给的茶资也更多,她甚至都舍不得买几身出门家人的好衣裳。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能攒上多少。按她自己的估算,她至少还要在内苑做上两三年才能攒够赎回契约的钱。谁知道教坊竟然现在就提出要和她解契,不单不用她掏一文钱,还会倒补她百十缗一一这是她这十多年里的工钱……

    她现在已经不大记得自己那天都和大执事说了些什么。她就记得自己哭得很伤心。这本来是件高兴事,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

    她这次回燕山,就是为了办解契的事。虽然她的画牌随她一道到了上京,但是她的契约还在燕州。她要到燕州教坊缴回画牌,再从教坊拿回自己的契约。然后她就自由了!至于拿回契约之后做什么,她还没仔细想过。她想先听听师傅的建议再来做决定。

    可这桩天大的喜事,却差一点因为篆儿的胡闹而酿成一桩祸事……

    幸好那位大人并没有追究。他甚至替自己找个理由遮掩过去。

    她忍不住又在心里感激起那位大人来。

    她知道,那位不知姓名的大人认出她了。事实上,她也记得那位大人。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由得弯了一下一一谁让那位大人的相貌那么“出众”和“过人”呢?也正因为他的相貌,她差小说*就来。不多还记得两个人两次见面的经过。特别是第一次遇见时的印象最深。他当时提了那么多的曲名,她居然连一首都没听说过,后来再三找人打听,也没有一个人知道。内苑的一个老琴师告诉她,无论是《渔樵问答》还是《龙翔操》,又或者《普庵咒》和《高山流水》,古书上都没有见过记载。那个老琴师还说,虽然书上没见有记载,但也不能说是凭空杜撰出来的,它们很可能都是在战乱中湮没散失的古曲;大赵那么大,说不定在某些地方,又或者在某些人手里,还会存有曲谱。他还推断,假如真有什么人手里保有这些曲谱的话,那么肯定不会是世家望族,而只能是那些逍遥山水间不问世间事的隐士……

    她对老琴师说的话半信半疑。她可不相信那个人会是个隐士。这和她看书和听书时学来的那点常识不一样。哈,隐士不都是高冠博袖飘然若仙的么?

    不过,说真的,刚才发现他竟然是个朝廷的官员时,还真把她吓了一大跳。因为两次见面都有燕山刘记货栈的高亭掌柜做陪,她还一直当他是个大豪商哩。想不到这人竟然是个官员;而且看样子,他还是个军官。想到这一点,她不由得又微笑起来。这也正符合他的模样和性格一一任谁一见他,一听他说话,就知道这人非常的豪爽。嗯,就象《将军令》里的那个张大将军一样有气概!

    不过“艺术家”是个什么意思?是颂扬话还是奚落人的话呢?“家”字,是“大家”的意思吧?那“艺术家”就该是奉承话吧?

    她东想想西想想,很长时间都没睡稳……

    等她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外面还在落着雨。听瓦上的声响,雨势并不比夜里小多少。

    她坐在炕沿上,由着篆儿帮她梳头作妆,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和自己的小丫鬟说话,一边侧着耳朵倾听外面大屋里的动静。

    大屋里有人在说话。

    “……路上全是没靴腰的泥浆子,马根本跑不起来。另外,昨天夜里雨太大,东边的桥也被山洪冲塌了。我们下水试了两次,水势太猛,人马都站不稳,还伤了两匹马。最后只有谢鞒过去了。好在是系了绳子下的河,人没有事。”

    “那只好先在这里住下。不过一定要想办法联系上燕州那边。”这是他在说话。

    “谢鞒知道该怎么做。”另外一个人说,“东边进川道就驻着甲旅的两个营,他们会派出人过来。”

    他说:“那是两个步营。等他们赶到,怕是这驿站里的灰瓦都被咱们啃光了……”

    桑秀扑哧一下就笑起来。这个人说话实在是太逗人乐了!铺在房顶上的瓦片也能当饭吃么?

    也就是这么一笑,她没听见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只听到他讲:“……派人在河边守着,等洪水过去,把河里的情况弄明白,咱们就上路。马跑不起来就慢慢赶路。这总比坐在驿站里强似一点吧?”

    另外的人不再言传,然后就听到叮当马刺响橐橐脚步声,大概是都出去办事了。

    这个时候,桑秀也打理好了。她对着自己带来的铜镜照了照,还算得体,就走出了里屋。她要给这位不知道姓名的好心大人道个谢。她手里还攥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两个小金锭。她满心希望他别嫌弃这份寒酸的谢仪。

    可她很快就失望了。那人不仅不要她的谢,还问她说:“你是燕州城里北谯居的秀姑娘吧?”

    她点了点头。看,她就知道他是把自己给认出来了。

    “有个叫桑爱爱的,她是你什么人?”他放下了手里的书,又问。

    “是我师傅。”桑秀低下头恭谨地说。她就是随她师傅桑爱爱的姓氏。

    那人笑了。他说:“那就更不用谢了。咱们也算一家人……”他见桑秀很迷惑地望着自己,就说,“桑娘子是我小婶。”

    桑秀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会帮忙自己,原来是一家人的缘故。从他对桑爱爱的称谓里,她意识到,这人肯定是屹县霍氏后辈子弟中的佼佼者,不然也不会这样年青就做上燕山卫军的大官。她听人说起过,屹县霍家和现今的燕山提督商家,两家人时代沾亲,商家如今兴旺发达起来,当然不会忘记提携霍家。至于他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官,虽然她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绝对不会小一一没听他说吗?他在这里受阻,两个营的兵都会被惊动哩!

    “小婶提到过你的事。你不是去年就到上京去了么?怎又回来了?”他好奇地问。

    “回霍大人的话,我是回来解契的。”

    他先是楞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显然没听懂“解契”是个什么意思。不过他再也没问什么,笑了笑,又重新拿起了书。

    桑秀本来还想打听一下那几首古琴曲,可看他好象不大想理睬自己,也就不好张口。又默默地行个礼,就退回了里屋。

    快到午时的时候,天放晴了,东边河道里的水位也下降了很多,于是商成带着他的亲兵护卫们很快就离开了张果驿……

第十章(04)留任的后果

    自打夏至前下了一场大雨以后,就又是十来天的响晴。刚刚缓解了一点的燕中北地区,再次面临着日趋严重的旱情,人们才平静了一点的心情,也因为这该死的天气而变得愈加烦躁起来。

    从四月中开始,各地都在流传卫军在草原上吃了大败仗的谣言。有人说光留镇就死了几万人,也有说端州军有一大半都没回来,还有人传言,就连出征的提督大将军商瞎子,他自己也殁在草原上,燕山卫马上要换个新提督;甚至有人亲眼看见突竭茨在草原上聚集了几十万人,磨刀霍霍准备挥师南下……所有这些小道消息闹得人心遑遑。要不是官府张紧急张贴出告示辟谣,谁都不知道最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间中还夹杂着对官府《再劝农桑文》的争论。据说朝廷马上就要重新核查各地土地放佃收租的明细,很可能要对那些有土地却不专心营务的人另课赋税……还有前后持续一个多月的大天气,白晃晃的毒日头炙干了土地也烤熟了人。总之,所有令人心烦意乱的事都汇聚在一起了,教人每天从早到晚都是毛毛躁躁的,看什么都不顺眼,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头。

    在燕中北转了一大圈刚刚才到家的商成,现在心里也很烦乱。

    毋庸讳言,在刚刚过去的那场战役里,大赵再一次遭逢了失败。虽然在局部战斗中,端州卫军取得了一些战果,但是它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了留镇卫军的黯淡撤军。此次出击,端燕枋三州合并,计斩敌三千七百八十九人,虏俘并俘获共一千二百六十八口,赵军出征将士战死者四千三百七十三人,轻重伤号近万,另有六百余人失踪。仅仅从这几项简单的数据对比来说,这次出击草原也无法称为“胜利”。

    毫无疑问,他这个提督要对战役的失利承担起主要责任。因此他在四月下旬刚刚回到留镇之后,就立刻向上京递送了一道公文。在这份公文里,他首先详细讲述了此次草原作战中,他所率领的燕山中军暨左军一部所经历的种种情况,并按时间先后顺序附上了一份总的进退示意图和多份具体战斗的详细地图。在公文里,他还对自己的一些草率的错误决定做出了检讨。对草原的天气变化和疾病流疫的估计不足,造成大军非战斗减员严重,就是他督促不力所造成的。另外,在春天里,他就已经意识到一个严重问题,囤积在留镇的药材和军械无法支撑二十五个营在草原连续作战两个月以上,而且葛平和留镇两个转运司也缺乏足够的输送手段。但是他当时错误地估计了战事发展的可能形势,自信能够迅速地达成战役目标,从而忽视了这个问题。这在战役的后期阶段带来了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缺少足够的生布、消毒酒以及药材,很多受伤的将士都无法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因为缺乏药材,伤员无法得到救治;因为缺少马匹和马车,伤兵也不能及时向后方转移;特别是在莫干和鹿河大撤退的时候,很多将士的遗体都无法带回来,只能放弃……这都让中路军的士气遭受到沉重打击。鹿河阻击战时,兵士自伤自残的现象便屡有发生,就是一些在之前的战斗中表现英勇顽强的营哨,也出现了畏战避战情绪……

    李慎的事情,他也在公文中做了解释和检讨。李慎在白谰河谷的战役中的确有功劳,这一点他不否认。但他更加明确地指出,在白谰河谷之后,李慎不奉号令和临战失期也是事实。更关键的是,李慎向卫府和提督府隐瞒了很多重要的情况。李慎向卫府报知,右军的两个骑旅在白谰河谷战役之后即刻向西追击,实际上,那两个骑旅仅仅是各自派出一个营尾随侦察而已;他既没向西争取和中路军汇合,也没有留在白谰河谷扩大战果,仅仅是扫荡一番就匆匆退兵;他不仅封锁右军退兵的消息,还在端燕二州之间的交通要道上设岗盘查,严禁端州地方向卫署通报消息,并且先后拘押了多位试图向卫署反映真实情况的地方官员;右军还在北郑靠近马直川和故唐驿道的左近地区布置了四个旅另六个营,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了在中军大败时出来抢功劳……这一切都是事实,都有当事人做证明!李慎前有拒令失期,后有慌报构陷,最终导致战场局势急转直下战役失利,证据确凿无可质疑!在这种情况下,燕山提督府印剑都检事霍士其当机立断对李慎执行战场纪律,这只能是功,绝不能是过!而且,在中路军陷入万分危机的时候,同样是霍士其,他促请右军紧急出动,挽救中路军于危难覆没的边缘,这也是大功一件!

    这份文书是六百里急递送往上京的。五月初二,上京的批文就下来了。

    批文非常简单。由于大赵立国以来一百多年中,从来没有过临阵处置一军司马的前例,所以朝廷在惊讶之余也非常重视。上三省在请示之后,马上从六部里抽调了三位侍郎,由一位士带队,马上就到燕山来彻底勘问查办这件事。批文里还特别强调,因为牵扯到案中的主要当事人霍士其与商成沾亲带故,为了公允起见,因此在案子勘验的过程中,商成必须回避。

    商成当然知道他必须要避嫌疑。可朝廷一不停他的职,二不撤他的官,却偏偏要他回避,他怎么回避?他去哪里回避?他倒是想称病,而且他也真是病了一一头疼得晚上觉都睡不好一一可战事刚刚结束,诸般事情纷至沓来,他就是想休息一段时间,先不说郭表张绍他们会不会同意,就是陆寄和狄栩他们也不会赞成。自打他从留镇回到燕州,这两个人完全不顾他眼疾沉疴,一天要找他十几趟,无论大事小情都要跑来找他商量。他们的信任当然让他觉得感激。可卫署想在西城新盖几个给官员们分配住宿的小院落,象这种小事情也要他来拍板拿主意,就实在太让他哭笑不得了。有时候他忍不住都在想,难道说燕山卫离开他商成,就真是不行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心里很明白更新最无论是郭表张绍,还是陆寄狄栩,他们这样做并不是不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而是想通过这些事让朝廷知道,眼下的燕山暂时还不能少了他商瞎子。

    事实上,他自己也不想以身体不好的原因请假休息。他搞出的这付烂摊场,总不能让别人来替他担责任!他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好,也不能这个时候撂挑子!更重要的是,经过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很了解燕山当下的情况,不管是卫军里的情况还是衙门里的情况,又或者是地方上的情况,他都非常熟悉。眼下燕山的局面已经大有改观,而他也知道燕山最紧缺的是什么,还知道下一步下两步该怎么走,他会努力做好一切。即便不能保证所有的事情都一定会有一个美好的结果,但至少要少走很多弯路……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在递送朝廷的文书里,在深刻检讨自己过错的同时,他也言辞恳切地提出,希望能继续留任燕山提督。

    他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他这样做了,落在别人的眼里,通常会留下一个“狂妄”的印象。但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他。他觉得,两位宰相都是通达事理的人,上三省和朝廷应该能理解他的想法。

    朝廷的确理解他也相信他。五月初的批文中已经既隐晦又明白地告诉他,朝廷同意他留任。

    但他还是要回避朝廷对霍士其的查勘。

    最后他接受了陆寄的建议,去燕中北地区走了一圈,走走军营,看看民情,顺便也散散心。

    可这心怎么散得了啊。仗是打完了,战事总结却需要他来主持,他怎么散心?李慎被执行战场纪律,右军上下人心浮动,他能放心得下?右军镇守着燕东门户,司马的位置更是一刻都离不开人,这个人不及早任命,或者任命的人能力不足,说不定还要酿出什么事;兵部迟迟不在燕山右军司马的人事问题上表态,显然就是在等燕山方面的举荐。这么一个节骨眼,他这个有举荐权的假职提督却在袖着手到处闲逛,这能不教人着急上火?还有这燕中北地区春旱连着夏旱,地方官府为抗旱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他这是在视察还是在添乱?

    好在十七叔的事总算有了个眉目,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一到城里,他家都没顾上回,就直接去巡察司衙门,和霍士其见了一面。

    现在,他才回到家,胡乱刨了点吃食填了肚子,马上就在家里前后见了好几拨客人。说军事的,谈政务的,讲水利的,论教育的,还有求官、告状、讨好、混脸熟的……什么样的客人都有。等他把最后一拨人送走,都敲四更的更鼓了。

    他连浑身的臭汗都没力气去洗,就朝炕上一躺,心里嘀咕了一句: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留任啊……

    他立刻就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中。

第十章(05)卫军的人事变化

    天快亮的时候,落了场小雨。细濛濛的雨丝淅淅沥沥地从寅时末飘洒到辰时初,直到商成被人叫醒,他都能听到滴水檐上滚落的水珠敲打在院落里的石板上发出的滴答声。透过窗纱望出去,被雨洗过的天空就象大海一样清澈幽蓝。空气也被雨水荡涤过,没有那股令人喉咙发干的怪味,变得清新起来。庭院里的两棵石榴树上,枝梢已经挑出了碧油油杏一般大小的果实;几只小鸟在枝头叶间跳来跳去,发出欢乐的啁啾……

    多好的天气啊,又是个休沐日,他还想着趁凉快多迷瞪一会,谁知道就是有人成心不想让他好生休息一回!

    商成张着眼坐在炕眼感慨了半天,还是只有无奈地起来。

    看商成洗罢脸,苏扎递过薄麻衫,说:“郭表将军、张绍将军还有王义将军,他们都来了,在前面堂房等着见您。”

    王义也来了?商成正在朝脸盆架上挂毛巾,听说王义也来了,心里忍不住咯噔地一声。王义管着知兵司,他来干什么?难道说知兵司又寻出了什么事端?他把毛巾挂好,默默地披上衫子。唉,连郭表和张绍也一同被惊动起来,看来事情小不了!

    苏扎见他脸色一下就布满阴霾,便知道他把事情想岔了,赶紧笑道;“他们不是一路来的。王将军先到,郭将军和张将军后来。我看他们的神情,不象是出了什么大事。”

    “真的?”

    苏扎肯定地点了下头。

    商成揪起的心立刻落下来。既然没什么大事,那他就不忙着去见他们。昨天晚饭时他只喝了两碗小米稀饭,然后和人说话谈事一直拉到四更天,那点汤水早就化成了汗了。现在他肚子空空落落的。他说:“那就先不管他们。你去灶房里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他想,郭表和张绍过来,肯定是想和他讨论几个重要的人事安排;这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大事,着急不得,一半天时间多半不会有什么眉目。王义虽然在知兵司做事,可心思全在带兵上头,估计不是想和他聊说军事就是想调换个职务。这都不是急事大事,他不妨先填饱肚皮再说……

    等他吃罢早饭来到堂房,屋子就只有郭表和张绍在喝茶聊天。看见他进来,两个人都站起来。

    他招呼两个人都坐,问他们:“王义呢?”

    张绍笑着作解释:“刚才说是知兵司里还有点事没办完,就先回去了。”

    成点了点头。看来王义确实是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和自己聊天的。他也坐下来。但暂时没说话。他离开燕州一个多月了,虽然几乎每天都在和卫署保持着文书往来,但是例行公务般的简洁文书上通常只有寥寥数十个字,要不就是他的“机要秘书”蒋抟抄写的大事要目,又怎么可能记录这么长时间里的是是非非呢?所以他现在对燕州城以及全卫镇的事都不算很了解,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能等郭表和张绍先开口。

    郭表和张绍都是老于事故的人,看他含笑不语,互相看了一眼,郭表说道:“本来昨天晚上我们就打算过来一趟,可想着你才回来,找你的人必定不少,人多眼杂的,好些事都不好说。”张绍在旁边插嘴道:“是奉仪兄说,今天这个时辰过来最好。早了怕耽误你休息,晚了怕是客人又要多起来。就这样,小毅公还是赶在我们前头。幸好他‘有事”不然我们只好端起上官威仪撵他了。”

    郭表和商成一起笑起来。

    笑罢以后,郭表继续说道:“谈公务之前,先说件高兴的事。是这样,夏至前我在京城的一个朋友来了封信,信里提到霍公的事。眼下虽然朝廷上还没有最后定论,但是兵部已经表明了态度,说要是杀个象李慎这样的将领都前瞻后顾的话,那以后谁还敢带兵出去打仗?渤海、定晋和西陇三个卫镇的提督,也先后给兵部和朝廷递了文书。他们同样认为,霍公做得对;李慎悖令、失约、违期、构陷,数罪并作证据确凿,倘若眼睁睁地放着这种人都不能杀,那岂不是都要寒了三军将士的心?”

    张绍也说:“我也听说,平原李家的人开始时闹腾得很厉害,等这边勘察的结果送上去之后,马上就偃旗息鼓了,连递到几个衙门的状子也悄悄地撤了。”

    商成没有言语。十七叔的案子他一直都不怎么担心。他也相信朝廷在这件事上会秉公处理。但他没有想到,另外三个卫镇的提督居然也会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自己。要知道,几个月前他就通过兵部和渤海与定晋两卫联系过,希望他们在燕山卫进草原时能做出佯攻的态势,以牵制突竭茨人的力量。可是从进攻伊始直到撤回留镇,从头到尾,渤海卫只是把布置在前沿的一个骑营从东边挪到西边,搞了一次“长途拉练”,而定晋卫更是不理不睬,别说佯攻了,就是春季应有的边军前沿哨所换防,据说都被取消了。很显然,两个卫镇都在等着看他的“热闹”。这事让他很生气,但是也无可奈何。没办法,谁让他是个陡然蹿升起来的暴发户呢?两个卫镇的提督都是功勋卓著威名素重的老将宿将,以他们的身份、地位和军中资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听自己这个后生晚辈的调度指挥。他们没有把自己派去联络的人乱棍打出来,都算是给自己留颜面了……

    他沉默了一会,问道:“既然霍士其的案子已经勘察清楚了,为什么朝廷的人还不回去?”因为是公事,所以他就直接称呼十七叔的名讳。朝廷调查组的事情都办完了,一个大学士三个侍郎却还滞留在燕州,这难免会让地方官员产生出什么想法。有这些朝廷大员在旁边看着,地方上必然会有顾虑,也很容易让人做起事来缩手缩脚。

    这事郭表他们也不太清楚。他们和钦差大臣中带头的士朱宣并不熟悉,见过两次面,但都是在谈论公务,所以钦差们赖在燕山不走的缘由他们也没机会打问。唯一能确本O定的事情,就是朝廷对霍士其“擅杀大将”的事其实并不怎么上心。四个大员之中,正钦差朱宣是个大儒,但没参与过什么实务,一辈子除了读书写书就是出任过几次劝农使;另外三个侍郎,兵部左侍郎来了燕山基本不过问霍士其的事,天天都在军营里看中军的训练出操;工部侍郎是名满天下的诗文大家,好不容易来一趟边镇,久慕其名而来拜望的人络绎不绝,驿馆中日日高朋满座说古谈今,歌肆里夜夜锦席华宴纵情歌舞,还不到一个月,燕州周围稍微出奇点的景致都游遍了,据说还写了好多篇诗歌文章;最认真的人就是户部左侍郎叶巡,要不是他天天拉着狄栩一道找这个谈话找那个询问,说不定勘察到现在还没勘察出个头绪。

    说到这里,郭表看着商成笑道:“大将军还记得这个叶巡不?”

    商成仰起脸想了想,就笑起来。他记起来这是谁了。年前在宰相公廨公开指责副相董铨“书生意气闭门造车”那个人嘛。既然是他,那么他如此积极地勘察,也就好解释了,想来就是“南进派”想借这个机会寻自己的不是。他笑着反问道:“那他勘察出什么没有?”

    郭表和张绍都是哈哈一笑。叶巡就是个书生,军务上的事一点都不懂,能勘问出什么东西?不单没问出他想要的,还有好几回被他找去质询的人反诘得张口结舌。

    张绍低头呷了口茶,放下茶盏,说:“我和老郭都是武人,那四个钦差都是文官,话说不到一处,交道就打得少。他们来燕州之后,主要是陆寄他们在陪着。大将军要是想知道他们滞留在燕州的原因,我看找潘涟潘知府最合适。他和这些人都熟,与陆寄和狄栩走得也近,要是朱宣他们还有别的来意,他肯定知道。就是不知道也无妨。他是老京官,又是才从六部中出来的人,就是猜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商成其实也就是随口一问,真让他去打听,他也不耐这个烦。

    他站起来,给郭表和张绍的茶盏里都续上茶水,给自己的瓷碗里也倾了大半盏,坐下来,又问说:“我走了一个多月,你们把事情想好没有?兵部迟迟不给右军指派司马,显然是在等咱们的举荐。”他低头喝了口水,继续说,“还有左军的司马督尉……段老将军走了,那位置也得填上。说说看,你们是怎么考虑的?”

    这是开始谈正经军务了。郭表和张绍都敛了笑容,在座椅端正坐好。郭表是大司马,职务虽然和张绍相仿佛,但他的勋衔在张绍之上,所以就由他来回答。他看了张绍一眼,轻轻咳了一声,理了理思路,说道:“我们商讨过几次。眼下的燕山三军,中军由孙奂任司马,邵川任司马督尉,他们俩的资历和能力都是多年来上下所共见的,所以军中没有反对意见,兵部和吏部也行文确认了。右军的情况比较复杂,军心也不大安定,我们考虑了很长时间,觉得这个时候派谁去都不适合。”他看了一眼商成,见商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专注地听自己说话,就继续说道,“我们觉得,咱们燕山就不举荐右军的司马和督尉了,还是交由兵部直接指派比较好。枋州左军那里,我们考虑举荐孙仲山出任司马督尉。孙仲山现在是正五品下的将军一一这个也是兵部和吏部都行文批准了的一一他现在是怀化郎将,这几年中东征北讨的功勋也显著,能力也很突出,出任一军的司马督尉也算是水到渠成。这件事,我们已经和西门胜在书信往来中交换过看法,他很欢喜孙仲山能过去。”说完,就目示商成,等着他说话。

    但是商成没有马上就他们的想法提出自己的意见。他问道:“那你们考虑,王义怎么安排?”

    郭表和张绍一下都怔住了。他们确实没有想过王义的事。

    “王义是毅国公,从四品的明威将军,将门出身家学渊源就不必说了一一你们和他都很熟悉。王义有学识,有见地,性格坚韧,做事果断,对战场变化也很敏感,这都是成为出色将领的先决条件。他现在唯一缺乏的就是实际的带兵经验。这几年枋州方向战事并不密集,左军承担的压力也不大,正是学习和提高自己的好地方,他可以逐渐把书本上的东西转化成自己的能力。另外,西门胜虽然心思缜密,但是有点优柔寡断,王义过去,正好和他搭档,一柔一刚相得益彰啊。”说完,商成自己也笑了。

    郭表和张绍又对望了一眼。听商成如此说法,他们觉得很有道理。王义性格中虽然有点小疵,但瑕不掩瑜,本来就该多加以磨练;待他带兵日久自己圆融贯通,多半又是大赵的一根栋梁之材。而且兵部和老将们也都非常看好王义……两个人现在都很有些懊悔。在考虑左军司马督尉人选的时候,他们的确没有考虑过王义,更没有征询过王义本人的意见……

    郭表既尴尬又后悔地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怎么了?”商成惊讶地问。

    郭表低头不说话。张绍说:“前几天,王义将军说,他大概很快就会离开燕山,去西陇就任戎州暨岚镇刺史。”他也低下了头。怪不得这一个多月里王义一直都很意气消沉,整天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原来竟然是这个原因。他忍不住在心里责备自己一一自己这个卫府首官真不称职!怎么就犯了这个错误?

    “能挽留下来不?”商成急忙说。

    张绍沉默不语。

    “我去亲自和他说?”

    郭表摇了摇头。他很清楚王义的为人。这个小国公最是心高气傲。前头在莫干时,商成宣布指挥顺序时没有提到他,他的情绪就很沮丧。这次商议举荐三个司马和督尉,也没提到他,就更受了打击。以他的性格,现在无论是谁,无论再说什么,都晚了一一他绝对不肯留下来的……

    商成不再说话了。虽然郭表和张绍都说没指望,他还是决定找王义谈谈,说不定能劝说他回心转意呢?

    他把王义的事先放下,又对郭表和张绍说:“右军那边,我觉得让孙仲山去做司马比较好。”

    这个事郭表他们也考虑过。但是他们也有顾虑。他们觉得,孙仲山很难镇住右军的场面。事情明摆着,他在军旅中的资历连钱老三都比不上,更远不及范全和姬正,他去当右军司马,别人会服气?可这话不能对商成说,他们只好把兵部搬出来当挡箭牌。孙仲山升迁得实在是太快了,兵部绝不可能同意他出任右军司马。

    “那就随便划拉个什么人,连同孙仲山一起举荐上去,让兵部从他们中间替咱们挑选一个右军司马出来。”商成想都没想便说道。

    张绍的眉头一下就皱到一起。右军司马那么重要一个职务,就这样儿戏般地抛给兵部做决定?要是兵部不选孙仲山而选另外一个,那燕东和右军怎么办?

    郭表稍微一思索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禁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好!这是个好办法!这样,兵部就算不情愿,也只能同意孙仲山来做这个司马!”张绍被他的话这么一提醒,登时也悟出了其中的奥妙,忍不住嘿嘿直乐,补充说道:“为了让兵部不至于给咱们找难处,干脆,左军司马督尉的人选,咱们就不举荐了,让兵部给咱们派一个过来。但是右军的督尉还是要用咱们燕山卫的人。”

    商成呵呵一笑。他瞧出了张绍那点小心思。张绍是燕山卫府首官,这个时候必定是要为燕山卫军争的,便说道:“那右军督尉的人选,就由你来找吧。我没别的要求,就一条,不管是谁做督尉,反正要能和孙仲山做得了搭档。”

    张绍也就笑了。

    商成又说:“另外,右军的人事也要调动一下。树挪死人挪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一范全和钱老三两个骑旅原本就归属中军,为了今年春季的战役,才临时从中军调归右军指挥。眼下春季战役已经结束,他们也该回归建制了。卫府给兵部递个文书,说明这个情况,让他们两个旅都回来吧。另外,燕东是最近几年我们和突竭茨人争夺的重心,驻军少了不成事,中军郑七的骑旅划去右军,驻赤胜关的中军乙旅也划过去。”说完低头喝水。

    郭表和张绍一起点头。他们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异常佩服。他们还以为商成没瞧破他们不举荐孙仲山的深一层含义,谁知道商成轻飘飘几句话,顺理成章地就把困扰他们多少天的难题给解决了……

第十章(06)请制

    一番商谈以后,右军的督尉人选也基本确定下来。看时辰还早,又没有旁人打扰,张绍干脆就介绍起战事善后的种种情况。

    这也是商成关心的问题。出去一个多月,他多次在和卫署的往来公文中提到,战事善后绝对不能掉以轻心,一定要尽快地落实。他指示张绍,不仅要督促各地州县执行朝廷制订的抚恤标准,卫府还必须派人监督核查执行的情况;核查的范围不仅仅局限于卫军参战各部,还要包括随军的工匠和民伕,循制应该给予的工钱、脚力钱还有贴补,一文钱都不能少,应该减免的赋税绝不允许打折扣!

    “眼下看来,各地的善后做得还是很不错。”张绍说,“各州县都没有为这事闹过什么纷争,我们的人也没发觉什么大毛病。就是有些将士不是燕山本地人,他们的伤亡抚恤只能通过公文,让他们故乡原籍的衙门来处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对于那些籍贯不在燕山的阵亡或因伤退役的将士,商成是一力主张由燕山卫军派出专人护送他们回原籍,并督促当地官府执行朝廷制度;但他和郭表却有不同的想法。按朝廷和军中旧例,这种情况下,阵亡的一般都是燕山卫府移文各地,让当地去处理;因伤退役的,统一发放一笔遣散费。商成的建议显然不合旧例。从内心里说,他不赞成商成的建议一一无论是派人护送还是监督执行,都要花一大笔钱;而且这费用还要由卫府支出,他很有点心疼……可商成的理由太充分了,让人根本无法驳斥或者拒绝一一人家为燕山流了血,这是对燕山的恩情,燕山人有责任也有义务护送他们回原籍。这是最基本的礼仪!

    他看了一眼郭表,希望下面的话由郭表来说。可郭表却面无表情着脸目视前方,只好咽口唾沫,自己把话接下去:

    “……我们统计了一下,籍贯不在燕山的阵亡与退役将士,有一千一百七十多个,职务最高的是个副哨。他们分别来自四十七个州一百二十三个县,最远的一个老家是广南的钦州一一就是那个副哨。这么多的灵牌和这么许多人,要是都挨个护送回去,路上的吃喝住宿先不说,就是卫府的人手也调度不过来……这一个多月,为了统计战绩战功,总结战事中的得失,还有督促战事的善后,卫府里人人都忙得仰马翻……”

    “这个我不管!有困难你自己想办法,我只要结果!”商成截口打断他的诉苦,说,“阵亡将士的遗体会留在燕山,但是英灵的副牌必须荣归故里,这一条绝对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伤退役的将士伤好以后,有愿意留在燕山的,我们欢迎一一我已经和卫牧府打招呼,要给他们优待优遇;想回家的,我们派人护送。还不是派个普通小兵去护送,而是要从军中挑选知书达礼的人礼送!要告诉将士们故乡的父老乡亲,他们是在和大赵的敌人的战争中壮烈牺牲的,他们是在草原上与突竭茨人的英勇搏杀中负的伤,他们都是英雄!是大赵的英雄!是我们民族的英雄!”他越说神情越严肃,越说声音越大,最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要礼送!一定要礼送!这没有条件可讲,也不允许讲条件!所有护送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路上必须穿戎常服!还有,提督府和卫府都要给他们出证明,出文书,务必要保证他们在沿途的安全!还有……”他的情绪太亢奋了,话都说得有些乱,平时和人谈公务时比较注意的用辞,这时候也记不起来也顾不上了。“……当护送将士们回到家乡时,一定要注意提前和当地驻军接洽;驻军要迎接,要给予将士们应有的荣誉和礼遇!”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站在门口,紧紧地攥住拳头,仰望着碧蓝的天空,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张绍和郭表已经完全楞住了。看着那个攥着拳头挥舞手臂走来走去的人影,听着那语调铿锵的肺腑咆哮,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眼眶里也充满了泪水。他们的情绪彻底被这些前所未闻的言辞所点燃了,浑身的血液都在沸扬。不知不觉中,泪水漫进了他们的眼眶,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从他们的心底里油然而生!这不是苦战后获胜的喜悦,也不是述职陛见时的激动,更不是加官晋级时的兴奋,而是一种他们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感一一它威武,它庄严,它神圣,它象征着荣誉和责任,它同时也赋予一个人力量和勇气……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各自安静地站着或者坐着。他们每个人都想说点什么。他们的心里也充满了话语。可是谁都不愿意打破这份静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坐在座椅里的郭表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水。他慢慢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颈项,脸上露出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张开了嘴一一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张绍低着头,咧着嘴,咬着牙一口一口地吸着粗气,突然跳起来捶胸一礼,说:“大将军放心!卫府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礼送将士们荣归故里!”

    现在,商成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他哈了一口长气,说:“要是有困难,记得告我一声。我来想办法。”

    张绍慎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困难是肯定有的;而且困难绝对不止一桩两件。礼送将士们归乡还故土,这是史书上都没有记载的前所未有的事情?但他一点都没有因为这事很可能被载入史册而高兴,反而觉得肩膀上的压力空前的沉重。这事只能办好,绝不能出差错!没有前例可以作参考,也没有史料可以查询,一切都只能靠卫府来开这个先河……

    他想了想,先提出一个问题:“既然籍贯不在燕山的将士都如此优遇,那么咱们燕山籍的将士,是不是也应该同样对待?还有,以后要是还有战事,是不是……”话一出口他就觉得自己这样说纯粹是多余。要是就搞这么一次,那还有什么Oo。意思?别人又会怎么看待燕山卫府?他马上就改口说,“我是说,既然要持续地做下去,礼送将士们荣归故乡,是不是应该给朝廷递一份公文,请立为制度?”

    商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他还没有想到这一层。是的,这事绝对不能忽视,一定要把它立为国家制度!这是军人应得的荣誉!

    郭表说:“公文上我也联名!先递到兵部……”但是他很快又想到了什么,摇了下头,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情,说,“……就怕兵部不情愿替咱们说话。你们想过没有,这要是成了制度,糜费会有多大?上三省和六部是不会答应的。”

    “不忙管三省答应不答应,咱们先做着。”商成说。

    “不行!”郭表和张绍同声反对。

    张绍说:“假如不是朝廷的制度,那么这么大的事,必须先向兵部请示,然后才能依律处置。不然的话,要是有人在其中捣鬼,缘着这事胡乱栽赃瞎扯几句,只怕什么话都能攀扯出来!”他凝视着商成,语气深沉地说道,“大将军谨记,朝廷还没有给霍公的案子下个定论,燕山又是新败……”他转脸向着城中驿馆的方向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朝廷大员如今还驻留在燕州。我还听说,宰相公廨里也有人对你‘另眼相看’。”

    郭表目示商成,缓缓地规劝说道:“子达,朝堂上议论纷杂,上京又是多事之秋,兹事体大,务需从长计议。”

    商成楞了下。张绍所说,他并不怎么在意。霍士其案子的最后结果虽然还没出来,但必然不会有重惩,了不起也就是从其他地方找点小差错,把他降一级两级;调查组留在燕山,多半也是在等朝廷的决议。至于宰相张朴对自己有成见一一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只能让他继续“成见”下去。可郭表的话就要重视了。郭表话里的前一句不过是张朴和董铨的“南北之争”,老调重弹而已;后一句却是大有深意。上京多事之秋,为什么提“上京”而不说“朝堂”?什么事“多”了?多的又是什么“事”?还有什么事能和“南北之争”相提并论?

    他深沉地瞥了郭表一眼,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各种可能。他很快就觉察出郭表话里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看来这是郭表又收到了上京来的重要书信,多半还和那个病重昏厥的太子有关系。一想到太子病重,他登时就意识到“多”的是什么“事”一一眼下的大赵,还有什么比皇位之争更复杂残酷的事?

    可谁来当太子,眼下似乎都和他没关系吧?难道朝廷还会找他举荐太子的人选?这种事情,别说他只是个假职的卫镇提督,就算他是一个真正的卫镇提督,也与他不相干吧?这是他能掺合的事情么?他敢掺合进这种事么?

    他挥了下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都赶走,说道:“我记得《永昭武典》中提过,战事善后的事情,各卫镇有权‘酌情处置’。是吧?”

    郭表一下就楞住了。永昭是太宗时期最初几年的年号,《永昭武典》就是大赵立国早期颁布的赵军军事操典。自从高宗太嘉年间颁布了《大赵水陆操典》之后,《永昭武典》实际上就算被废除了,只是朝廷并没有正式下文告宣布而已。谁知道商成竟然在这时候提出这本操典。这本书他十多二十年前看过,内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眼下听商成如此说道,登时就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张绍皱起眉头回忆了半天,才不是很肯定地说:“似乎是有这么一句。”

    “那这就是我们的‘酌情处置成说,“兵部和朝廷那里由我去解释。礼送将士的事卫府来办,老张主持,老郭帮你。”又说,“事情是你们卫府办,那向朝廷请立制度的陈文也由你来主笔,我和老郭联名……”

    “还有我。”院子里忽然有人说道,“我也联个名。”

    三个人都诧异地望过去,就看见一个人戴着个黑纱幞头穿着件青纱衫,站在庭院里。

    商成怔了一下,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兵部左侍郎真芗,去年冬天进京述职时来回见了十几回面,还一起吃过几顿饭一一当然是兵部里的“工作午餐”一一是个熟人。他笑着迎出去,拱手亲热地称呼真芗的表字,说道:“怀纯兄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回头又责备苏扎和几个值岗的护卫,“为什么不通报?”

    真芗拱手团团一揖给三个人还礼,含笑说道:“早就到了,是我不让他们禀告你。刚进院子,就听到你的慷慨陈辞……”说着,摇头长长一声叹息,“……感念良多啊。”

    听他这样说,商成他们才发现真芗的眼角也是赤红。三个相互望了望,不知道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才好。他们都有点尴尬。毕竟张绍才提到真芗他们赖在燕州不走的事,郭表也附和着说了些含义很深的话。而商成更是强辞夺理,搬出实际上已经停用的《永昭武典》来为自己找理由……

    真芗却浑不在意这些,望定张绍说:“继先,你的陈文上,我可是要联名的。礼送将士荣归的事,朝廷最后允不允是后话,兵部必然要倾力支持!你拟了陈文,我也写通文书,六百里加急送到兵部,让兵部和北三卫以及京畿卫通个声气,征询下他们的意思!”

    商成他们全都咧着嘴笑了。真芗话说得漂亮,要征询大家的意见,其实就是大家联起手来压三省六部。这事有五卫镇加兵部异口同声倡立为制度,朝廷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真芗又问:“朱大学士他们还没到?不是说好巳时初在这里会面的么?现在巳时都过两刻了,怎么还不见他们?”

    商成楞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苏扎。苏扎会意,过来悄声说道:“离巳时还差一刻。”

    真芗也听见了苏扎的话,却脸皮都没红一下,笑说:“哦,这还没到巳时?那是我来早了。看来燕州驿馆的漏壶不算精准啊。”

    商成交代苏扎:“回头提醒下驿馆,让他们把漏壶换了新的。”又把手一摆,道,“怀纯兄,请进屋上座奉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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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行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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