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陌上行TXT下载陌上行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陌上行全文阅读

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07)上京的一些传闻

    商成把真芗让进上房,落座,奉上新煎的茶汤,一面谈论上京风物和燕山故事,一面揣测真芗的来意。他压根就不信什么驿馆漏壶报时不准的鬼话。真芗是来报信的,这一点他心知肚明。看来,朝廷派来的几个要员闲在燕州不走,不仅是在等着朝廷对霍士其的最后处理,大概还有坐等自己个回避嫌疑的假职提督的想法。至于找他干什么,他临时还想不透。反正不可能是为了给他道乏。

    就他个人来说,他其实不愿意去猜测钦差们的意图。他实在是不愿意把时间和精力都耗费在揣摩猜测别人的心思上面,所以喜欢什么事都直来直去。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有则改之无则嘉勉;有争议可以,有不同意见也行,对的错的,都拿出来摊到桌面上说话,不要在下面搞小动作。可这只能是他一厢情愿的美好愿望。很多时候,他不能不去深思,也不能不去揣测。环境不同,他现在的位置又太敏感,很多话能想但是不能说,很多事也是能做不能说;某些话或者某些事,他在说和做之前,必须在心里反复地掂量。就象才和张绍他们提到的礼送将士荣归故里,他可以把它当成一项任务交给卫府去办理,但是上书朝廷请立制度,却必须由张绍以卫府的名义呈文,就是因为他的身份敏感的原因一一他既是将军,又是卫镇提督,总揽燕山军政,做事稍不留心就会落人口实。况且眼下燕山新败,朝廷正在为南北两向孰先孰后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他又坏过人家南进派的“好事”,别人没事都想找他麻烦,做事再不加小心的话,只怕别人抓住纰漏就会对他落井下石!

    他嘴里和真芗说着亲近话,心里却在转着其他的念头。把礼送将士的事情交给卫府和张绍,这样做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就是这种事没有先例,卫府也是瞎子摸象走到哪里算哪里,细节上肯定不能周全;好处更是显而易见,事情成了他有建议的功劳,不成别人也不能拿这事直接针对他一一陈文是张绍的主笔,郭表也有联名,针对他就是要连张郭二人一起收拾,而郭表背后还有个大赵的顶梁柱鄱阳侯……

    他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可是,他不这样做又能怎么办呢?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除了低头,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办法。同时他也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看!你这个假职提督既能捞到联名的美名,还不落下马脚,好事全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一头胡思乱想,他一头听真芗正在讲述最近几个月上京里的逸闻趣事。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话题就拉扯到南阳公主身上。这位寡居的公主前几年行事很是乖张,让皇家大丢脸面。不过,这个女人虽然做事荒诞不经,却又极守孝道,无论别人如何恨她恨得咬牙切齿,每月的初一十五她也必然回宫尽孝心,所以皇家尽管对她的行为至为恼怒,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可从年前开始,这位荒唐公主却莫名其妙地突然转了性,刚刚入冬就住进了城外的庄园,除了进大内随侍双亲,就是偶尔在庄子里见见近支的兄弟姐妹,其余外人一个都不见。开春时大书家黄勿进京,好些人都在期盼两大名家相逢见面的盛会,可她却只差人送与黄勿一封信致歉,人根本就没来。

    商成见过这位公主,印象一般,因此听了这桩奇事也不觉得怪异。张绍在燕山呆的时间长,对京城里的事已经不甚了了,听了也就听了,也不怎么上心。倒是郭表,一来才离京不久,二来燕山大司马也是个临时职务,所以半是接话半是好奇地说道:“这倒算是稀罕事。”又小声问道,“怀纯,你看,这是不是皇家又要给她赐婚了?”

    真芗先没说话,耷拉下眼皮喝茶汤,算是给郭表一个默认,随即又抬起头来说道:“天子家事,咱们当臣子的不好妄自测断。”

    郭表一哂,笑说:“拉倒吧。天子家事不好妄议,那你坐在这里和我们说话,就是在谈正事?”

    真芗是进士出身,但在南方做过两任刺史,掌过军权带过兵,也剿过几次海匪,身上的书卷气自然被磨练消融了不少。又是兵部侍郎,天天和军旅中人打交道,自然而然地也就沾染了一些武人的豪迈爽快,听了郭表的揶揄,仰脸哈哈一笑,说:“这事我是真不知道。不过,这事太出人意表,所以难免有些传言。比较可信的一条,的确是赐婚。很可能是萧老将军的一位侄孙,也有传言是张相国的第四子。”

    郭表皱起眉头,说:“张朴的第四子?就是在翰林院当编撰的那个吧?”看真芗点头,他更惊讶地说,“张四公子的岁数,似乎比我家承业还大两岁,不可能没有家室吧?”他的大儿子郭绪今年三十三岁,也在翰林院做事,所以真芗一提到张家第四子,他马上就有了印象。

    在这方面,真芗明显比他知道的多。真芗说:“张闻博今年三十六了。他的原配是湖州知府的长女,去年冬天染疾殁了。”

    商成和张绍对望一眼。真芗连这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显然是比较看好这桩亲事。想来和他抱有同样想法的应该是大有人在,说不定还是三省六部官员的共识。

    商成思考得还要远一些。他想,张朴是右相,又是南进派的领军人物,在朝廷里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大,已经压得董铨他们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等他再和皇帝攀上亲家,风头必然是一时无两,那时节董铨等人还能不能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都在摸棱两可间……

    想到张朴和南进派进一步势大,他的心里就更是忧愁。形势逼人啊!看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朝后面走,先北后南的方略就愈加地难以实施和落实了。更让他焦灼的是,在这种情势下,他再不能自由地在燕山展开军事行动了,哪怕他再觑出了敌人的破绽和漏洞,他也必须服从朝廷制定的方略。

    可是,难道他就必须服看书就最快从于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这不是他能够改变的。他能做的,就是服从。哪怕他认为“先南后北”是个错误,他也必须服从和执行!

    他不禁哀叹,在即将到来的南进派的浩大声势面前,一个人的力量是多么的渺小和微不足道啊!

    就在他感慨万端的时候,苏扎在门外禀告,大学士朱宣他们到了。

第十章(08)一笔虎

    这次来的不仅是大学士朱宣和两位六部侍郎,还有陆寄和狄栩。再连同商成、郭表、张绍以及“误看漏壶早至半步”的真芗,朝廷派来的大员和燕山卫署的文武要员就全部到齐了。九个人依着职务高低分宾主相对落座,上房正屋里登时显得泾渭分明。

    亲兵端上新煮的茶汤,给大家上茶和重新换茶。商成站起来,亲手捧了一盏茶汤递给朱宣,抱歉地说:“您看,本来该我去驿馆拜谒您,谁知道一回来各种事情就忙得丢不开手,倒让您先跑一趟。”

    老学士满是皱纹的干瘦脸膛上带出些浅浅的笑容,双手接过茶,说:“无妨。我等只是受朝廷委派赴燕地公干,并非钦差,而商督又是一镇之首,正须精细经营地方,因此论不及拜与不拜。”说完,顺手就把碗盏轻轻地放在桌上。

    这个不起眼的小小举动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把目光在那碗茶盏上一掠而过。又都没事人一样各自低头浅啜。

    堂房里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凝重压抑起来。

    商成也留意到朱宣的举动。他有点尴尬。依礼,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主人亲手奉茶,那客人就是不渴也要喝一口表示对主人的感谢;除非客人是来登门问罪的。同时他也觉得很奇怪。去年进京述职时,他和这位朱大学士并没有朝过面,今天才见了第一面,怎么老先生会如此做派?按说,老先生是当世的大儒,一辈子说的做的就是循理守礼,不可能不知道这些日常生活中最基本的礼节,更谈不上临时走神而遗忘。要知道,这是一个人因循遵守了一辈子的道理,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成了身体的自然反应,怎么可能因为心有旁杂而忽视忘却呢?

    他明白了,几位钦差不是来给他道乏的。而真芗提前一步赶来,也就是想给自己隐晦地作个提醒。看来,在某些问题上,真芗,包括他背后的兵部,和那几位卫镇提督都是一样的心思,尽管他们心里对自己都存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看法和想法,也可能还很有点瞧不上自己的意思,但是大家都是军人,都在卫军禁军的大锅里搅汤勺,所以他们既能冷眼旁观等他的好看,也可以不理不睬不闻不问,将来甚至会关起门来互相吵个天翻地覆打个头破血流一一他觉得这很有可能一一但这些都不是问题。他们再是闹腾,再是互相使绊子互相掣肘,有一个前提必须遵守,那就只能军旅间出的问题,只能在军旅里解决;要是有谁敢借外力,那下场必定是苦不堪言。而一旦有文官想插手进来,那不管三七二十一,搁置争议先一致对外。所以朝廷要调查处置霍士其,其他的提督根本不用他写书信打招呼,立刻上书朝廷表明态度;朱宣想找他的岔子,屁股坐在兵部侍郎座上的真芗马上就来通风报信……

    他怔忪了一下,自嘲地一笑,说道:“大学士说的是。”回过身在大桌的主位上坐了,自己端起水来呷一口,放下茶碗,却不再说话,一手把着盏一手抚着膝,微微扬起下巴,垂下眼睑,绕有兴致地审视着脚前地下铺的青石板。他拿定主意,让朱宣他们先开口。既然不是拉家常而是谈公务,那他这个主人就不怕被人说是怠慢贵客;既然钦差们气势汹汹找上门,那他就看看钦差们到底揪出了什么毛病。

    他既是主人,又是一卫提督,他不开腔谈话,陆寄郭表等人就绝不不可占先。客人中朱宣的官秩最高,又是三省点名的正使,当世大儒德高望重,三个侍郎都以他马首是瞻。眼下大学士双目微阖不言不语,三个侍郎也就默坐无辞。

    眼下,堂屋里的气氛不仅凝重压抑,而且还透出几分诡异。

    屋子里安静得很。九个人中,除了商成、郭表和张绍,其他都是进士出身。就是郭表和张绍,也都是由举子半道从戎。这些都是读书人,自垂髫启蒙,就被谆谆告诫“君子宁静”,学业未成便以“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为座右铭。学问上有没有成就说不好,但这份守静安座的涵养功夫却个个都是修炼到家。眼下两边的主事人都沉默不言,于是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两耳不闻窗外事,眼前只见石板地。

    商成既猜不出朱宣会从何处入手诘难,也懒得去想这个复杂问题,手握茶盏纹丝不动,面带微笑目光在庭院里逡巡。

    堂房里悄声鸦静,外面的护卫们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军中有军中的规矩,不用商成开口,苏扎已经布置了关防,提督府邸的前院已经戒严,后院也加派了人手,所有来见的客人,在府门前就一律被挡驾请回。现在,庭院门大敞着,但里里外外都看不到半个人影,也听不到脚步来回挪动的声音,惟有徐徐清风轻轻拂动院门外的一棵细柳,几只夏蝉在枝条间唧唧长鸣绕树不绝。

    他的目光从左到右在庭院中扫视了一匝,收回来落到右量瓷杯,借机观察大学士朱宣。他以前没见过朱宣,但是听人说起过,在陆寄家还见过朱宣的几本读书札记和随笔,而且还不是抄本,是雕版印刷品。据陆寄说,这是朱宣自己出钱印了一两百套,分送给亲朋友人。他当时随意翻了翻,内容主要是对孟子的“仁政”和“天道”思想的思考,接连几篇都没有什么新意,左右都是些对“亲亲”、“长长”和“以诚为本”等道理的认知,又夹杂着一些如“神,气壮也;鬼,气羸也”的泛神论说法,还有“先人为善,则积德得神……则子孙以赤诚待之,则如何如何”的泛宿命论观点,他就没了兴致。但听陆寄的语气,他对自己能得到朱宣赠书是非常骄傲与自得的,而且他对朱宣也非常尊重……

    他在观察朱宣,朱宣也在静静地观察他,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又若无其事各自移开。

    商成心里叹了口气。不管朱宣到底想拿什么地方作为突破口,总而言之,这种老夫子很难对付一一引经据典。o自己必然不是对手。而且朱宣是做学问的,自己是做实事的,做学问错了很容易找借口解释,做实事错了就得先认错再拿出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特别是这几个朝官明显是有备而来,想来不大可能放过自己……

    然而,他们能揪住什么问题来为难自己呢?

    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一年多以来的种种举措,剿匪除寇、农田水利、修缮道路、征伕劳军、调赋课税、赈灾救济……虽然不可能说是全对,但绝对没有什么大错。唯一能被朱宣他们责难的,就只能是某些措施在执行过程中出了些问题。可那么多官员在下面办事,想让方方面面都满意绝对不可能,出点纰漏犯点过错也是在所难免。人无完人!不翻错的人他听都没听说过,就是上帝也接二连三地犯错,何况是人呢?

    不过,尽管怀疑问题并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他也不想把责任推给下面州县和具体办事的人一一他们已经够辛苦了……

    朱宣还是不说话。

    商成也就继续保持沉默。眼角余光瞥着朱宣老僧入定般的神态,他甚至都有点好笑。这老先生怎么会想起和自己比耐心的呢?要知道,他为了设圈套引东庐谷王入彀,前后花了半年多时间,不能沉住气没有耐性,东庐谷王那头老狐狸能上钩?

    他们俩谁都不言声,其他的官员也就不发言。他们谁也不看谁,除了偶尔端茶碗喝口水,或者轻轻挪动一下发沉发僵的腿脚,其他时候就宛如泥塑木像般倨座不动。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耐住这份寂静。

    工部右侍郎常秀是个胖子,最耐不住久坐,屋子里又闷热,虽然堂屋的四扇窗户全部大敞,屋角阴凉处还摆着四盆冰降温增湿,可他还是热得汗流浃背,纱衫的领口已经浸透了一大片,大颗大颗的汗水依旧从玄纱幞头下浸出来,顺着鼻梁鬓角流淌。他手里攥着把尺把长的折扇,一双大手不停地在脸上抹汗,抹完汗又在扇骨上抚来摩去,十根圆滚滚的手指头不停地屈伸痉挛。他很想站起来走一走散散热,要不就抖开折扇呼啦呼啦卷点风,可这是正堂议事,又是事前约好的寻燕山假督的不是,所以他只能强自按捺着内心无比的烦躁,摇唇皱眉地坐在座椅里,转着满是油汗的大脑袋在屋子里东瞧西看。

    这上房正屋是燕督的大会客室,除了主人首宾之间有张漆黑乌亮的大方桌,其余止有几张矮几和十来把椅子,如此的陈设布置,自然是极尽简单,他就是想分心旁顾也无处可用心。几上放着茶壶茶盏,都是南方的瓷器,但绝不是什么精品,大户人家里也经常能见。唯一可看的就是主宾座位之后的壁上所挂的中堂。

    常秀刚才已经打量过这幅中堂,觉得很平常。就是个草书的一笔“虎”,上京武将功勋家中通常都有悬挂。可他眼下实在找不出事物观赏揣摩,干脆就咬了牙来品鉴这笔字。恍眼看去,“虎”字端庄凝重草而不乱,倒是很有些魏晋草书俊逸秀美的“倜傥自然”。他在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好字!特别是这幅单字中堂高有五尺,宽过四尺,在如此大的宽窄尺幅上书写,很见落笔人精纯的技法和布局功底。循着笔画在心头一默,已经认出来,这“虎”字是学的王羲之草书《长风贴》。

    他不禁一笑。怪不得他觉得这字有几分眼熟。又一想,这地方以前是燕山前任提督李悭的故宅,这多半就是他被抄家发配之后留下来的;大书家陶启也曾在燕山做官二十多年,这城里到处都能看见他的墨宝,虽然陶公最善行书,可谁又说善行书者就不擅草书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这幅中堂似乎缺少了什么。他想起来了,刚才进屋时头一眼见到这幅单字,他就有这个感觉,只是当时没留心而已。

    他马上就发现缺少了什么。

    这幅单字中堂竟然没有落款……

    有意思。他想到。看来这不是陶启的字。送字而不落款的事,陶启大概做不出来。这也应该不是李悭留下来的。上房正厅的中堂竟然没有落款,平原李氏还丢不起这个脸面。

    他忍不住瞄了商成一眼,心里嘿嘿地乐起来。不用想了,这种事也只有这个不谙世故的半脚僧才能干出来。看来那个留字的人也知道商成的深浅,又不喜见这个人,因此才特意不下落款,就是想通过这种举动来落燕山假督的颜面。更令人好笑的是,商成竟然还堂而皇之把他张挂起来。

    看商成眼下还学着朱宣的模样垂目静坐,他几乎快要笑出声了。好在他反应得快,临时用一声轻咳遮掩过去,看旁人没有留心自己,就继续去琢磨那个“虎”字和留字的人。

    这一看就看出来门道和问题。

    这字绝对是从王羲之《十七贴》里的“虎”字变化而来,可笔势转折又与王字决然不同,原字本有的婉约圆润韵味还在,可顿挫转折间却更见有力,气势雄浑法度恢弘。特别是最后的收笔,中锋重按直下,笔力似乎贯透纸背,一条“虎尾”几乎破纸而出……

    他吸了口凉气。看这字的法度技艺,留字的人是大家啊……

    可惜没有落款,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人也不是全无痕迹可寻。他去年曾经得到南阳公主的一幅字,其中的手法结体起止转折,就和这字有几分相似。又听人言说,南阳公主近年潜心揣摩大内珍藏的《六三贴》,技艺见地与前二年相比较,又颇有不同……

    他的眉头倏然紧紧地皱到一起。

    未必这留字的人,也是攸缺先生一脉?

    很有可能!据他所知,《六三贴》最早就是现于燕山卫,虽然此后再不见有攸缺先生的真迹,但高人隐士怀器潜具不逐富贵繁华也属平常,偶尔见猎心喜收个弟子传递衣钵也说不定。很可能留下这“一笔虎”的就是攸缺先生的传人。此人偶被情势所逼,不得已为个粗莽军汉留字,却又笔藏锋芒不题落款,显然是对商成狠极……

    他越琢磨,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是对路,抠着折扇骨咬着嘴角,盯着那幅中堂呆呆出神:到底想个什么法子,才能问出这留字的人呢?

    他想得入神,浑然没注意到他现在已经是堂屋里所有人目光的焦点和中心。

    他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站到了大方桌前……

第十章(09)攸缺先生真迹

    常秀的冒失举动让堂屋里的众人都有点诧异,急忙之间谁都没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着眼看他直奔那幅单字中堂而去,都在心里犯疑惑:这家伙莫不是热昏头头晕迷怔了,还是名士风流的毛病又犯了?

    朱宣耷拉着眼皮看似在假寐,其实屋子里各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的观察之中,对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也早有预期和准备。可常秀的冒失实在出乎他的意料,惊诧之余也不及出声阻止,只能含怒睨视着他,低低声音提醒道:“常大人,”

    常秀却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召唤,捋着颌下黑白互见的长须,扬着脸仔细审量那幅草书中堂;忽然惊噫一声急退两步,紧皱起眉头,偏着头仔细打量那幅“一笔虎”,伸着食指凌空临摹笔画走向,忽而摇头忽而点头,脸上也是一晴一暗,嘴里还念念有辞:“……不是,肯定不是……不会呀?难道说……多半如此。”

    他的这番举止,令屋里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都扭头看那幅中堂。

    一看之下,兵部侍郎真芗和户部侍郎叶巡的脸上都是似笑非笑;狄栩、郭表和张绍的表情却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

    这里是商成在家忙公务的地方,他们常来常往,早就这堂屋里的摆设了如指掌。这幅中堂也不陌生,是今年元宵过后才换的。几个人当时就觉得不妥。一来这中堂没落款布局显得死板不生动,二来没落款的中堂传扬出去名声不好听,就劝商成另外换一幅。可商成不听,非说这幅草书字写得漂亮,有猛虎下山的神韵,随便别人怎么说,反正就是不换;别人也拿他没办法。卫署官员里只有陆寄和周翔觉得这幅字不错,夸赞这字的骨架精神布局技法都是极佳,是单字中堂中的上品,便无落款也不掩其瑜。自从陶启去年秋天调职进京,眼下燕山书法最好的就是这两人;既然他们都如此赞誉,别人还能说什么?再说,提督愿意在自己家的堂屋里挂这样一幅子,就让他挂去吧!反正丢的是他们老商家的脸面!

    不过看到常秀的痴迷模样,两个京官脸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

    朱宣的脸色阴暗下来,沉着声音呵斥了一声:“文实!”

    随着这声低喝,沉迷在书法天地中的常秀一下就清醒过来。他马上就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赶紧躬身说道:“老师,”他的岁数其实不比朱宣小几岁,在文坛上崭露头角还比朱宣为早,如今的声势也不弱于朱宣,但他登科当时的副主考官就是朱宣,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以朱门弟子自谦。他低下头,恭谨地说道,“……老师,弟子知错了。”

    朱宣微微颔首,说:“既然知错,那我就不再责怪你了。”他端起茶盏,喝了口水,正想开口同商成说话,叶巡插言问道:“常大人,你是不是觉得这幅中堂似有不妥?”

    商成站起来,捧起壶给朱宣的碗盏里续上茶汤。

    这一回朱宣没有再给他难堪。他续茶的时候,朱宣的左手食指中指在方桌面上轻轻敲打了两下,表示感激。商成续好茶,他马上就侧过身捧起来喝了一口。这一来是因为口渴,二来他也怕再不理会主人的美意,惹得商瞎子恼火起来,说不定就会做出点教人意料不到的事情……

    等他喝过,商成又给他续满,这才放了茶壶一脸微笑地坐下。他也端起碗盏来呷了一口,

    眼皮一撩瞥了叶巡一眼,随即就收回去,这姓叶的反应倒是挺快!朱宣一开口说话,他就很有些高兴。这说明京官们在气势上就先输一段;气势一馁,接下来就比较容易对付。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朱宣已经沉不住气,要开始追究自己的毛病,只要自己能抵挡住朱宣的第一道诘难,那今天几位朝廷要员上门问罪的事就差不多解决了。谁知道这个叶巡也挺有经验,还知道先拿别的事来做缓冲。这下好了,他这么一打岔,那不管这幅草书中堂是好是坏,最终的结果就只能是双方又站到同一起跑线上……

    常秀先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指点着中堂一连吧咂了好几下嘴,却又什么都没说。

    叶巡笑道:“文实公,这里坐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他先称呼常秀的表字,把刚才还泾渭分明的紧张气氛缓和下来,同时也表示这其实是私下说话,与政务无干。顺口又小小地恭维了商成一句,“我和子达也是旧识,深知子达是个豁达爽朗人。文实公既然瞧出这幅中堂白玉有瑕,又何不替子达斧正一二呢?文实公,在座的人都是最知你的,有什么话你尽管直舒胸襟,子达必然会重重谢你。便是话中有错,我想子达也绝不可能与你计较。”

    这番话连吹带捧顺便还话里有话地刺了商成一下,还下了个话套先把商成的手脚缚住,陆寄郭表几个燕山文武都听得清楚明白,嘴上虽然不开腔,脸上却都流露出不豫的神情。

    朱宣虽然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实务,可毕竟不是真正的老学究,脑子里把叶巡的话稍一琢磨,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他意,就笑着对常秀说道:“文实,你是大家,诗赋文章都是当世之绝顶,于书画一途上的见地也深,既然子达也有意请你来品评这幅中堂,你可万万不能推辞哦。”

    除了陆寄,其他三个燕山官员的脸色马上变得难看起来。张绍甚至还在肚子里骂了两句娘:把个老东西!他哪只耳朵听见商成让常文实来评价中堂了?

    陆寄却是无所谓。他清楚自己在书画品鉴上的深浅,也知道周翔在书法上的造诣,他们俩异口同声赞叹这幅中堂,常秀一代文坛领袖,他敢闭着眼睛说瞎话?再说,这幅字是大年初四他来商府贺岁时亲眼见商成所作。当日两个人把酒论书交谈甚欢,至晚时商成酒意已高,于酣醉迷离间即兴泼墨,其势如雷霆,其笔似闪电,疾草狂书一气呵成,其时其景其情,至今仍历历在目,每每回首,尤电}脑*访问叹将军威仪大家风范……

    商成仰脸哈哈一笑,走过去朝常秀拱手作礼,说:“说实话,这幅中堂自从张挂上去,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说不好的人多,说好的人少,弄得我也搞不清楚它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今天总算是遇见个老师了一一文实公,你千万不能推辞!”

    常秀根本就不打算当众品评这幅字。说句心里话,他现在都很后悔自己的轻举妄动。要是刚才他没被这字迷住心窍,等罢了之后找个机会悄悄来一趟商府,随便找个理由,商成也会把这幅字送他;哪怕让他拿点别的东西来交换都可以一一驿馆里现在就放着几卷别人送他的字画;哪怕都送给商成,他也不吃亏!可这个想法现在行不通了。一来有老师的吩咐,二来有同僚的撺掇,三来还有主人的邀请,这种情况下他就是想推辞也无法推辞。他心里叹气,嘴上讪笑了一声,站起来拱手回礼,犹豫着说道:“子达厚情,我就勉为其难吧。”

    “文实公太过谦了。”陆寄也走过来。他一过来,屋子里的人也都站起来了,聚拢到中堂前,等着常秀点评。陆寄酸溜溜地说道,“啸傲文坛三十年,普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谁不知道您的大名?诗赋文章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晓,这幅中堂只要能过您的法眼,身价还怕不强过百倍?”

    这话里也是有话!

    常秀的脸红了一下。有两三个人的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眼睛里却都带着笑。陆寄的话也是有出处典故的。当年常秀在翰林院做执笔监,有人曾经拿着一幅字给他鉴赏。他断言是唐朝大书法家李邕的真迹,还在书贴的末尾签章留跋,结果被人高价买回家不久就发现是伪作。买书贴的人家找不到骗子,一怒之下就按图索骥找到常秀。常秀没办法,又怕传扬出去败坏自己名声,只好自己掏钱赔了那家人。这事虽然没有流传出去,但是知道的人也不少,陆寄所谓“身价百倍”,就是嘲讽他在书画上的眼光有限。当然,也有借机会还击叶巡的意味在内一一你就找这么个人来品鉴,怕是不能服众吧?

    常秀拿锦帕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踌躇着说道:“伯符,你在书画上的眼光比我精深,咱们一道来替子达品鉴一回?”

    常秀的话是出自真心。他自觉没把握鉴出这幅草书中堂的来源出处,所以哀恳陆寄帮忙。可这话到了陆寄耳朵里,就听出另外一种滋味。什么叫“你在书画上的眼光比我精深”?我是文章不如你,还是诗赋不如你?当然他心里也明白,自从入仕之后政务繁杂,他就再没时间在文章上下苦功,如今无论文章还是诗赋小令,他都远远比不了常秀。他承认这一点;大家也都知道这个事情。但是今天常秀亲口说出来,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他满脸堆起笑容,摇了摇头,笑呵呵说道:“不敢当,绝不敢当。就请文实公为我等开耳目,寄自当洗耳恭听。”

    他推辞得如此坚决,常秀也无可再劝。他走到中堂之前,扬起脸再一次仔细地端详这幅草书。众人也都随着他的视线仔细打量。

    大多数人马上就在心里称赞了一声:这字写得漂亮!至于漂亮在哪里,临时可不怎么说得上来。这倒不是说他们全无见识,而是各人的心思不一样。即便都是读书人,但术业有专攻,日常杂事政务也有简繁区别,日积月累,在书画技艺和鉴赏水平上就渐渐地分出高下。而且,就便同是读书人和进士,也不见得人人都能写一笔好字。大多数人读书求学,只是为了跃龙门取功名光耀门庭,至于被称为“敲门砖”的写字,和学问见地胸中沟壑比较,只能算是枝节,所以能拿得出手看得过眼就行,最不济也不能让考官认错以至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而使自己抱憾终身……不过,真要是让他们品鉴的话,他们还是能凭着见识和记忆,临时翻出些“意思”来。当然了,他们的评价绝对不能和常秀这样的大家相比较。所以在常秀审量这幅字时,他们都象一个蒙童在等待老师授课那样专心。

    但是常秀却久久地不说话。

    叶巡就属于一笔字刚刚能拿出手的那种读书人。他是南进派的旗手之一,今天过来的目的就是寻商成的不是,结果被常秀这么一打岔,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氛围一扫而空不说,还为个破中堂耽搁了不少时间。他强捺着心里的不耐烦,小声地问道:“文实,是不是有些话不好说啊?”

    常秀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叶巡满脸迷惑,瞪着他眨了眨眼。话不好听就不说,随便挑点好听的辞糊弄下商瞎子不就行了?这边还有大事没做哩!

    朱宣也早就站起来看这幅中堂。他凝视着帛卷沉吟了良久,缓缓说道:“文实的意思我明白。这字不好评价,也很难评价……”

    常秀立刻用一种感激的眼光望着他的老师。

    “我要是没看错的话……”朱宣继续说道,“……这字应该是攸缺先生的真迹。”他在大内多次见过《六三贴》,家里更是珍藏着东元帝亲笔临摹的摹本,所以比仅仅见过《六三贴》一面的常秀更有把握。

    攸缺先生?大多数人都有点懵懂。可他们随即就想起来这是谁。屋子里接连响起了好几下吸气声。

    常秀低头说道:“……学生也是这样想。但是没有落款,所以不敢肯定。”当然这和他在这方面栽过大跟头也大有干系。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一言不慎又招惹出来什么是非。

    朱宣当然知道自己这个老弟子的心思,点头微微一笑,转头问商成:“子达,恭喜了。须知攸缺先生的真迹传世极少,你能有如此收藏,令人羡慕不已啊。就是我这老头子,也是忍不住心动。”他顿了顿,看商成含笑无所表示,心中禁不住微感失落。又问道,“敢问子达,这幅字你是如何得来的?”

    商成摇了摇头,说:“不大记得了。您知道,我现在顶着个提督的职务,年关时节地方上送了不少山货年货,军中将领故旧也是针头线脑地朝我这里搬,大概是初四还是初五,家里人整理年节礼物登记造册时,也不知道这幅字是从哪堆物事里翻出来的。您知道,我这家是我妹子替我照应着,她识字不多,帐册也记得乱七八糟,明明是燕山县年前送我的两担麦子,却错记到南郑县头上。结果过罢了年我给南郑县令送麦钱,吓得人家赶紧给我送来两担上好的江南粳米……”说着长叹一口气,似乎很是为自己妹子的愚笨伤脑筋。

    朱宣和常秀都是一脸的失望。就是郭表和真芗等人,也是一脸的遗憾表情。只有陆寄肚子里笑得肠子几乎都要打结,脸上却拼命做出一付恼恨模样,就是不怎么象……

第十章(10)劝农

    听商成说这幅单字中堂的来历已经模糊混淆,众人都在心中大叹遗憾。他们都听说过前任燕山卫牧凭一本《六三贴》而脱罪的事,忍不住就感慨商成的好运气。特别是叶巡他们这些京官,更是羡慕不已。自从十九年年底张朴二度拜相,立刻就大刀阔斧推行“先南后北”方略,先是三省六部调整,然后是东西两京和江南两路官员调换,紧接着兵部侍郎曹章因事罢黜、吏部侍郎潘涟降级外调、户部尚书方仲被参停职……一连串的人事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中间还牵扯着十九年草原大败责任追索和萧坚复出,显见朝廷里南北之争已经是愈演愈烈。时下南进派虽然大占上风,可朝堂之上的风云变幻,又有谁能说得清楚?远了不题,就眼前的燕山卫和商瞎子,便是如今局面扑朔迷离的明证!上京的南北两派还没争出结果,燕山卫已经和突竭茨在草原上大打出手,谁又能说这只是商瞎子不知深浅的擅自举动?没有兵部和军方在背后的推波助澜,没有宰相公廨的默许,没有中原源源不断输送的粮草,燕山拿什么出兵?所有这些事,都不能不让人反复推敲仔细琢磨。可越是琢磨推敲,就越觉得其中奥妙深不可测,将来的局势进展难以把握无法预料。在如此微妙的关头,有一幅稀罕的书画真迹傍身,可是比什么都稳妥……

    众人又围着中堂观摩了一阵,看朱宣坐下,也就各自归座。

    朱宣清咳了一声,说:“今天来拜望商公……”商成马上在座椅里一欠身,说:“不敢当。”朱宣点了下头,等商成坐了,继续说道,“……今天来拜望商公,倒是没有什么要事。朝廷遣我等来燕州,主要是为霍士其霍将军前番在端州的那番处置。经过这段时间的咨询查勘,眼下诸事已毕,其中详细已经呈文三省,由朝廷来定夺。眼下我等在燕州盘桓,也是在等朝廷的公文。”

    他如此说话,几个抚膝端坐的燕山文武脸上虽然没什么,眼角眉梢却都流露出喜色。

    叶巡却实在是坐不住了。听了朱宣的头一句话,他便知道要糟糕。这个老夫子没做过什么实务,根本就不知道官场上说话的技巧,开口“没什么要紧事”,闭口“勘察事毕”,这不是生生让别人拿把柄么?事情都勘察完了,他们再跑来寻燕山卫的过错与不是,这就是“无事生非”;他们没事找事,那就是“擅自主张插手地方政务”!凭这一条理由,商瞎子心情好就见一面周旋几句,心情不好的话,那多余的话都不用说,区区一句“窒碍地方”,就能让他们几个京官全部灰溜溜地滚回上京……眼看商成满面笑容就要开口搭腔,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什么官场礼仪上下分别,急忙插嘴说道:“朱大人率我等驻留燕州,也不仅为端州一案。除了等朝廷定夺之外,另外还有几桩事,须得劳请商督当面解惑。”

    陆寄等人一起侧目叶巡。要不是郭表使劲拽了一把,张绍已经要跳起来狠狠地质问:上官说话,你叶巡插什么嘴?还要不要脸面了?

    商成看了一眼朱宣,朱宣却端起茶盏喝水,便转过脸凝视着叶巡问:“那,叶大人有什么事要问我?”

    朱宣倒没听出商成话里别有的意味,若无其事地放下茶盏;叶巡的心里却是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这年青提督不是易与之辈,却不知道是如此难以对付一一轻飘飘一句话,同时令他和朱宣两个人难堪;高僧谈禅打机锋也不过如此,亏这个还俗和尚临时之间能想得出来!他朝朱宣拱下手,再对商成说:“倒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只是我们心头一直不甚明了,所以不得不找商督当面询问。”他顿了顿。看商成望着他就是不答腔,只好自己继续说下去,“前月草原撤退时,商督曾在莫干下令,将粮草军械甲衣帐篷等一应军资遗留在莫干寨中,不知道是否果有此事?”

    商成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是有这么件事。”

    “不知商督还能不能记起当时存留在莫干的各项军资到底是多少?”

    商成一时不明白叶巡盘问这事是出于什么目的,而且这些损耗他也在给朝廷的上书有明细汇报,所以也就没有多想,说道:“各种粮食大约是一千多石,干草一千三百余束,甲衣大约是九百套上下……”他记性好,掰着指头把当时遗留在莫干寨的几大项重要军资说了个大概,末了说道,“……基本上就是这些,相差不会太大。另外,各部撤退时为了加快行军,还丢弃了一些破损的刀枪盔甲和缴获;具体的数据我记不上了。不过卫府应该有这方面的详细记录,叶大人需要的话,可以去那里查当时的帐册。”说到这里,他才看见张绍郭表都在给自己拼命地递眼色,陆寄狄栩也是脸色严肃。

    他楞了一下。什么意思?

    叶巡又问:“商督当时是出于什么考虑,而把如此众多的军资留在莫干呢?”

    商成怔住了。这姓叶的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商督下令时,有没有考虑过,如此众多的军资遗留在莫干,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里,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有点走神的商成一下就被叶巡的话逗笑了:“这些东西没落在突竭茨人手里的话,还会落在谁的手里?”

    陆寄他们已经急得快跺脚了。要不是叶巡的钦差身份,又是代表朝廷在询问商成,他们肯定要跳起来替商成辩解。这个商子达!如此紧要当口他还竟然还有心思说笑!他难道到现在都没听出来,这姓叶是在给他下圈套么?“谬令资敌”,这两条罪名他担得起么?

    叶巡眼睛里已经隐隐有了笑意,再问道:“我记得卫府案卷中有记载,商督下令是在四月十一日未时下令撤退,十二日卯时最后一支队伍退出莫干寨,其间整整八个时辰,商督都没有下令焚烧粮草销毁军资。是这样吧?”

    商成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淡淡地说道看]书就你记得不错。”

    叶巡耷拉下眼睑,慢慢说道:“看了案卷,我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整整八个时辰里,商督一直都不下令焚烧粮草销毁军资?不仅不下命令,还三令五申再三强调不许任何人烧毁军资一一其中深意,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商成呵呵一笑,乜叶巡一眼说:“叶大人是文官,不通晓军务,这事想不明白也很平常。”他仰起脸回忆着说道,“记得回到留镇之后,我就给兵部和三省呈递了陈文,详细记述了这次出兵的前后经过,其中也仔细解释了莫干撤退时下令不许焚烧粮草的缘由。一一真大人看过那份陈文吧?”

    真芗当然看过商成的陈文;但这时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他有点厌烦叶巡;不是因为政见也不是因为政务,就是纯粹地讨厌这个人;所以前几天叶巡找他问起这个事情时,他还点头肯定了叶巡的想法一一就用不烧粮草来对付商成;他是一心想看着叶巡栽个大跟头。因此他马上摇头说:“我那几天在澧源大营公干,没有见到商督的陈文。”

    商成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他却没事人一样偏过头,和旁边的常秀小声交谈起来。

    真芗的话其实谬误百出。他是左侍郎,兵部第二号实权人物,别说是到京畿左近的澧源大营公干,就是跑得再远一点,兵部也会立刻派人把商成的陈文抄送到他手里。可叶巡竟然没想透这一点,兀自不依不饶地说下去:“……那可是一千多石粮食。从中原运到燕山,又从燕山输送到莫干,要耗费多少人工畜力,就这样白白地拱手送给突竭茨人。我实在是想不通,商督为什么会这样做。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啊……”说着满面戚容摇头嗟叹,显然是感慨莫名。

    看着他的可笑模样,商成忍不住噗嗤一笑,说道:“叶大人,你要用这事挑我的错,可是拿错把柄了。”他没理会叶巡满脸的错愕与不忿,停了停,说道,“四月十一日我下令撤军的当天,莫干至鹿河一线的敌我形势是这样的:在莫干西边二十里的黑水河西岸,有突竭茨的阿勒古五部以及莫干残敌的大部,总计一万六千人;在莫干寨北面,是莫干残敌一部和黑水城的援军,大约有三千人马;在莫干东面的白狼山里,有东庐谷王带领的四千大帐兵……”

    张绍插言说道:“我补充一点,当时在白狼山里不止东庐谷王的四千大帐兵。根据左军十天前送来的情报,他们审问过俘虏,东庐谷王向西驰援莫干时,随同行动的还有山左四部的五千精锐部族兵。”又对商成说,“在鹿河抓到的俘虏也证明了这一点。”

    商成咧着嘴咕哝了一句难听话,继续说下去:“……在白狼谷里是九千突竭茨人;从莫干向南到鹿河老营,还游荡着大约一千五百到两千的残敌。敌人总计是三万人。而我军当时在莫干能作战的士卒不到八千,既要分别扼守六十里战线上的黑水、莫干和白狼山口三个重要支撑点,还要维护交通和粮道。在这种情况下撤退,敢烧粮草军资吗?”

    叶巡梗着脖子质问:“为什么不敢?八个时辰,足以把粮食烧得一颗不剩!”

    商成彻底没话可说了。他把叶巡瞪了半天,才苦笑着说道:“叶大人,在三万突竭茨人包围之下撤退,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让敌人警觉一一焚烧粮草便无异于发信号告诉敌人,我们正在撤退。那种情形下,我敢烧粮草吗?”

    “有何不敢?”

    商成本来还想和叶巡好好地讲道理,可叶巡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油盐不进模样确实把他惹火了。他终究没能忍住心头一蹿一蹿的火苗,沉了声音说道:“叶大人,你不懂军事,我也不想和你废话。再说,你也没权利过问燕山军务。”他扫了一眼额头上青筋爆起满脸青白的叶巡。“别激动!我说的是实话。你是户部侍郎,奉令勘察端州李慎案,要过问我在军事上的布置,就是越权。”他瞪视着叶巡:别忘了,燕州城里就有御史,我尽可以告你个“干扰地方政令”的罪名!我是不会把你怎么样,但有的是拿这个把柄收拾你的人!

    叶巡鼓了眼珠子还准备反驳,忽然想到了什么,气势一下就馁了,便坐在座椅里不开腔。

    既然叶巡退缩,商成也就不为已甚,缓和下口气继续说道:“当然,叶大人在户部做事,心疼民伕劳苦、心疼粮草甲衣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您也要想想,当时在莫干有七千士卒,两千伤号,还有三千多军匠民伕,要想不惊动敌人就静悄悄地撤退,确实是千难万难。就是现在回想起当时的事,我也是后怕不已。一一叶大人您说,在那种情形之下,我敢不敢烧粮草?”

    这种情形下,叶巡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他说:“商督所言,似乎确有道理。”

    见叶巡碰了个灰头土脸,陆寄他们都是心头大定。几个京官,大儒朱宣不通实务,常秀是个文人,真芗算是大半个自己人,就是叶巡性子倔强不容易对付。现在叶巡被商成收拾得服软,四个钦差登门的事就差不多了结了。陆寄站起来,笑呵呵给众人的碗盏里都续上茶汤,正想说两句把话题转到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朱宣突然说道:

    “商督,前段时间朝廷颁布的《再劝农桑文》,你看过没有?”

    商成点了点头。这份公文他三月在草原上就收到了,五月里为避嫌疑巡视燕中北时又看过一回,要点是“天子亲耕”、“民耕为重”和“尊本镇浮”三条。内容更是平常,就是告诉大家,每年春天二月农作初兴的时候,天子都会祭祀后稷,然后亲自下田扶犁,所以大家都要以天子为榜样努力耕作,千万不要浮躁不要舍本求末,忘记了农人的根基是在土地上;另外还包含一些耕作常识,比如“治田在深耕浅种,深耕则力厚,浅种则发疾”,要不就是号召施肥的“收蓄粪壤,则土膏肥美”,还有一些是基本的做人道理,比如和睦邻里孝顺长辈之类的话……

    总之,这是一份很普通的公文,他没看出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地方。途中还听说了一些朝廷要重新稽查丈量土地和新开赋税的传言和议论,他也不大在意。在他看来,大赵立国一百余年,出现土地兼并的问题很平常;而国家通过政策调整与行政手段来遏制土地集中的势头、缓和因为土地集中化所造成的社会矛盾,这也很正常;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再说,土地兼并的现象在燕山境内并不算很严重,大面积的土地集中极少一一整个燕山至今都没有朝廷嘉奖的“千顷田”大地主,这就是证明;主佃闹纠纷的事也不常见,所以他不担心这方面会出什么纰漏。至于劝农劝桑一一劝桑是不用想了,燕山没有条件发展桑蚕业;而劝农的问题在燕山实际上就是个水的问题。解决了灌溉用水,不用劝,老百姓自己就会去种粮食开荒地。所以他和陆寄早就有商量,无论卫署的财政无何紧张,这两年也务必要保证水利上的投入,特别是象燕水河上逐级围堰引水、造福沿河六七个县这样的大水工,哪怕从牙缝里抠钱,也要想办法争取早日完工……

    朱宣耷拉着眼皮,也没看商成,不紧不慢继续说道:“但五月里我来燕山,沿途走过好几个县,各县的劝农似乎并不如何得力。”

    商成不知道朱宣他们来燕山时走的是哪条路线,就问他:“老大人说的各县,到底是哪几个县?”同时他也在心里嘀咕,到底是哪个县会如此不给自己长脸面。

    “敦安县,就是其中一例。”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连忙问朱宣:“老大人没记错,确乎是敦安县?”

    “确是敦安。”朱宣很不满意地横了商成一眼。他虽然年高,但还不至于老到糊涂的地步!

    商成半天都没言语。他也不想说话。朱宣说哪里劝农不力他都有可能相信,惟独敦安不可能!他刚刚才从敦安回来,对那里的情形一清二楚!敦安去年是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敦安现在的县令,就是以前的燕州州学副教谕欧阳止,当初那么风流倜傥的一个人,去敦安才一年时间,黑瘦得他完全认不出来了一一这也叫“劝农不力”?叶巡是南进派的代表人物,挑剔自己的错误还可以理解;可他完全不能理解朱宣的所作所为作!作为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而且还是个不怎么参与政治的高级知识分子,大儒朱宣居然会因为南北之争而罔顾事实,睁着眼睛说瞎话,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还没说话,狄栩先开口了:“朱大人,下官这个人鲁莽,有时候说话不知深浅,大人勿怪。我只想请问朱大人,您说敦安县劝农不力,有何凭证?”他的话音刚落,陆寄也硬邦邦地说道:“朱大人,据我所知,敦安县令欧阳止自上任之后,日夜勤勉政务,今年敦安春耕田亩比常年高出两成有余一一这也叫‘劝农不力’?”

    朱宣反唇相讥,问道:“《再劝农桑文》中有言,深耕须二尺二寸,敦安一县,有几处田亩能做到?土地须反复深耕碎耙,不许一处不深,不许留一块密实粗泥,敦安有几处田亩能做到?《再劝农桑文》还有言,土地须分为二,一耕一闲,少实狭收,敦安有没有做到?”

    狄栩和陆寄登时不说话了。他们没去下面,具体的情况并不摸底,朱宣的问题一个都回答不上;而且他们这辈子也没真正务过农,想反驳朱宣也无从驳起。

    商成接过话,说:“朱大人,我记得《再劝农桑文》里有这么一句,‘收蓄粪壤,户户山积,一则市井间可扫拾无遗,二则使土膏肥美,稻根耐旱,米粒精壮”是吧?”

    朱宣点了点头。这《再劝农桑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笔,是他几次出任地方劝农使的经验之谈,当然记得清清楚楚。

    商成问道:“这里面说的稻子大米,讲的是江南地方吧?”

    朱宣再点头。

    “朱大人是大儒,当然知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故事了,”商成说,“这是什么道理呢?我记得原话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这就是我想说的话一一水土不同。江南地区水网密布,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所以土地可以深耕细作。但是我们燕山不一样。首先,我们无法深耕。燕山和江南不同,和中原也不同,在耕作深度超过一定之后,下面的就是生土而不是熟土,土地肥力更差,而且不能保水一一灌溉水源一直是我们燕山农业的大问题。所以我们鼓励取客土一一就是用河滩泥、粪壤和本地土混合,以增加土壤肥效。其次,你提到细作。这个我们正在想办法改变人们的耕作习惯。但您要知道,粗放式耕种是地区性的传统,是几百上千年流传下来的东西,我们想立刻去纠正和改善,我只能说:它很难,非常难,要花很长时间,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但是我们并没有坐下来等它自己发生变化,我们正在做这方面的事……第三,你提到土地的轮换耕种。这一点我并不赞成,所以就让牧府在推行《再劝农桑文》,把这一条删减掉,或者不刻意去强调……”

    朱宣冷冷地说:“一耕一休,地力才能发挥到最大。这一点,我在江南时就有过明证。”

    “我相信你在江南做过试验,而且还取得成功了。”商成诚恳地说。他现在已经看清楚了,朱老先生并不是因为什么南北之争而和燕山卫署过不去,而是确确实实想着劝桑和劝农,是真心真意地为老百姓好一一虽然他的某些想法很不切实际。“但是我还是要说,这行不通。”

    朱宣冷冰冰地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因为它违背了基本的前提一一”商成说,“一一有充分保障的粮食产量和充裕的粮食储备。我问您,我们的粮食足够吃吗?”他抬起断自己的话。“我不是说您家里的粮食够吃不够吃,也不是问我们在座的人谁家里的粮食够吃不够吃,我是问,我们国家……我们大赵所有人的粮食够不够吃。有没有人在挨饿?有没有人家在吃高粱杂菜叶团子?有没有人连菜团子都吃不上、吃不饱?”

    朱宣不说话了。这个问题显然不用他来回答。就是在他自己家里,下人和请的帮佣们也不可能顿顿都吃白米饭,也要吃菜团子……

    “就是因为粮食不能确切地保障,所以我认为,土地休耕是无法推广的。假如要强硬推广,后果只能是不堪设想。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硬性推行这个办法,最后必然会酿出大祸!土地休耕,轮换耕种的办法的确是好,但是它必须建立在四个前提条件之下:一是粮食有保障;二是单位面积产量有保证;三是生产技术足够先进;四是有足够的储存及运输手段,有畅通的销售渠道,有广阔的市场一一四者缺一不可。可这些我们现在都不具备。所以绝对不能推行休耕。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必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每个人都吃饱一一显然,这一条我们都还没有做到……”

    在商成说完这番话以后,正屋里很长时间都是一片寂静。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思考。

    至于他们都在思考些什么样的问题,那就只能去问他们自己了……

第十章(11)争执

    叶巡诘难商成被驳斥,朱宣责难燕山卫署被指正,至此,四位钦差大员事先筹谋好的登门问罪,实际上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剩下的两个钦差真芗和常秀,谁都不可能站出来认真挑错。真芗便不说了,他不可能砸自己的座椅摔自己的饭碗。常秀是工部右侍郎,此番并非只为霍士其的案子而来;他另外还有其他的公事要办。

    工部原本就在燕山三州开着三座大作坊,除了为卫军制造军械,还专营着铁器。去年冬天商成进京,和工部达成协议,又在燕山新开了三座作坊,两座还是既产军械也兼民用,第三座却是另派了用途:一是试验军械统一规格标准化生产,二是老工艺的改进和创新。建作坊和招募匠人的事情都很顺利,年前就做出了不少的成绩,比如中军携带到草原上的新式床弩,就是这座作坊的成果。这座作坊的成绩并不仅仅局限在军械一途,在冶铁、锻造、农具、木工、水工、造纸、印刷、制图、纺织、制衣……甚至是玉石制作方面,都有所突破。这些新工艺覆盖面积之大,涉及方面之多,完全超出了人们最大胆的想象,直接导致燕渤司一夜之间就成了工部的新宠儿。向来被视为多余的工部燕渤司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几乎每旬都在向上京报送新工艺的详细流程图解和样品,有时甚至是接连几天都有最新的呈报,或者刚刚呈报上来的新工艺马上就被更新更好的工艺所代替。如此大范围大面积的工艺改良突然出现在燕山,这消息不仅震动了工部,甚至惊动了宰相公廨。要知道,这些工艺不仅涉及到军工制造,也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关联着国计民生。几个宰相和副相都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过问此事,并且责成工部迅速核实,尽快形成图文记录以便向各地推广……

    但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燕山卫府不同意工部向各地推广。原因很简单:新作坊虽然是工部和燕山联营共管,但是第三座作坊的场地、建筑、人工以及材料,却是燕山卫府一家在出钱,成果是卫府花重金从匠人们手里购买的秘传手艺,前后投入总计超过三万缗。花了这么多钱才拿到东西,工部说句话就想一锅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当然,卫府也不敢和朝廷计较,但是话也放出来了一一工部真想推广也可以,先替燕山卫府把窟窿填上,然后再坐下来谈补偿……工部一下就火了。燕山卫府区区一个地方小衙门,敢和朝廷六部对抗?端起老大的架子就下了一道文书,直接要燕山卫府缴回作坊。燕山卫府也不含糊,马上呈递了文书:缴,当然要缴,可要缴也不缴给工部,我缴给兵部!

    这下工部傻眼了。要知道,兵部在各地设有修补制造军械的作坊,燕山卫府把作坊缴给兵部,完全是名正言顺啊。可这作坊要是到了兵部手里,还能讨得回来?就算能打赢笔墨官司,要回来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所以常秀临出京时,工部紧急交给他一项公务,就是要和燕山卫府协调处置好这个事情。只是这位文坛领袖向来自命名士风流,又觉得这事不算什么难题,所以把具体事务都交给他的手下去处理,自己天天都在游山玩水作诗写文章。不过,他倒也不是什么正事都不办,至少他也抽出余暇去过几趟卫府。但战事刚刚结束,扫尾的军务一桩接着一桩,张绍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卫府的几个司曹又做不了主,所以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

    事情没有眉目,常秀心里也着急。盘算时间已经过去快有一个月,转眼就该回转上京,再不把事情办妥,他回了京在部里也不好交差。今天好不容易在这里撞见张绍,他怎么可能跳出来和商成作对?

    他把难处一说,商成既惊讶又为难。他惊讶的是,这座本来以改良军械和实现军械标准化的作坊,竟然会出现如此之多的新工艺;而让他为难的是,这的确是座军械作坊,一直是卫府在投钱,眼下刚刚有点起色,工部就想收回去,这事做得实在是有点过分。另外,他还很有点佩服自己一一看,你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幸好是你提醒了张绍拿钱买技术,这不,军械标准化有了雏形不说,还搞出这么多的成绩……

    他问张绍:“常侍郎说的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张绍笑道:“这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我都没过问,更不要说你天天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就更不必去理会。我把它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了。”

    张绍一脸君子坦荡荡的诚恳笑容,几个京官都觉得他说的应该不是虚言。即是常秀,也相信是工部的官员误会了张绍。可商成和张绍搭档做事的时间长,再了解这个人不过了。一般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张绍越是笑容满面,越是一脸的真诚恳切,就越说明其中有问题。他想了想,沉吟着又问:“你们是不是在财政上和工部有分歧?”

    “怎么可能嘛?”张绍使劲地摇了摇头,浑不在意说道,“作坊的开支都有帐册簿子,一笔一笔的开支都有记录,工部想拿回作坊,按帐册簿子填还明细度支就是。这算什么分歧。我们和工部,绝对没分歧!”说着一笑挥手,仿佛这事就象撵只讨厌的蚊子那么简单。

    他越是这样,商成就越是怀疑,扭了脸又问常秀:“常大人,是这样吗?”

    常秀苦笑着说:“张大人玩笑了。那间作坊自设立至今,总开支超过六万七千缗,除了赎买工艺的三万二千缗和场地、用工、铁木原料等应有支出之外,还有二万一千缗是燕山卫军的军械开支。”他咧了下嘴,脸也哭丧下来。“商督明鉴,到前天为止,这购置军械的两万余缗还没划到作坊的帐上,作坊也是赊欠着别人的货款。卫府现在想让我们工部把这个亏空也填上,这事……怕是说不过去吧?”

    张绍把手一摊,说:“卫府现在也没这笔钱。钱都砸作坊里了。工部要收回作坊,就得把这部分开支补上。”。

    “张大人,那两万余缗是军资费用,眼下战事已毕,朝廷自然会有划拨……”

    “那就等钱帛划拨下来再说。”张绍很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

    商成正端着茶碗喝水,听张绍说得理直气壮,差点没把一口茶汤笑喷出去。他就没听说过有赊欠着钱粮去打仗的事!朝廷为了和突竭茨作战,早两年就开始在燕山卫预备战争费用,如今燕州的提督府直辖大库,还有葛平、南关几个大库,现囤着几千万枚铜钱,还有七千多两白银和一千六百两黄金,独立的帐册也在提督府里;就是这次战役的各项开支,也是在年前就足额划拨到各个衙门和地方。张绍这样说,显然是欺负人家常秀不谙军务。

    常秀也确实不谙军务。他是个书生,虽然是少年时便以文章诗辞扬名天下,但是在科举考场上却一直蹉跎,将近五十岁才跃过龙门。自从四十八岁中了状元,他从此就再没离开过京城。他在考场上长期不得意,仕途却是走得一帆风顺,十年不到就从八品小翰林做到正四品大员,也算是意气风发。可惜的是没做过外任官,翰林院、太学、礼部、工部这么一路做下来,从来没和军务有过交道。他又是文人脾气,潇洒风流兼清高自傲,和军中人物更说不到一起,所以张绍明显是在信口胡诌欺负他,他不但一点都没听得出来,居然还去找真芗替他出主意。

    不能不说,领袖一代文坛的人物,不见得就是合格的政治家。很多时候,他们甚至都不能说是合格的官僚。比如常秀常文实,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刚刚才把工部和燕山卫府的矛盾当着所有人的面合盘端出,眼下又去找兵部侍郎替他想办法,这虽然不能说是与虎谋皮,但实际上也相差不离。

    不过,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常秀也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这一点从他仕途得意就能看出来。真芗虽然打心底里不情愿帮他这个忙,可在面子上却不能让他下不来台。所以真芗随口就对张绍说:“继先,今天有朱大学士在,也有商督在,当着他们两位的面,你就说说你的难处,让他们两位替你做主。”

    这本来是敷衍场面的客套话。商成也就罢了;朱宣一个士,看着品秩高职务高,可一没权柄二没实职,说到底是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他能做得了什么主?

    话一说出口,燕山文武自商成而下,全都皱起了眉头。真芗自己心里也懊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话都收回来全吞下去。嘿呀!自己说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把朱宣扯进来?朱宣是没有实权处置不了什么大事,可他的正二品士也不是摆设,还是常秀的老师,自己给他搭个台阶,他还不马上跳出来替弟子做一回主?

    果然,他话音刚落,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的朱宣立刻开口了:“既然真大人这样说,诸位大人也并不反对,那老夫就擅权一回,看能不能替张大人和常大人调和一番。张大人,你有什么真正的难处,不妨说说看?”

    张绍狠狠地瞪了真芗一眼。你不说话会憋死?脸上却带出几分踌躇,慢慢说道:“老大人体谅,我们确实有难处。”他瞪着脚下铺地的青石,一边搜肠刮肚地编织“困难”,一边缓缓地说道,“工部要讨回这个作坊,也是想把新的工艺推广到各地,让普天下的民众都受益,这我们能理解,也支持。”他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但老大人,您是不知道,我们卫府经营这间作坊,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啊……”到底“吃”过哪些“苦”,他临时也想不清楚,只好把眼睛瞄向商成。

    商成点了点头,一脸的不胜感慨,唏嘘叹气说道:“朱老大人,张大人说的,确是实情。去年我们和工部达成协议,在燕山再起三个作坊,各作坊的筹备、选址、土建、招募工匠等等这些事,样样都是张绍大人亲自过问。去年十二月初,燕山各地普降大雪,最深处雪可没膝,道路泥泞难行。可张大人心中记挂端州的作坊,冒雪去端州视察作坊的建造,回来就是一场大病……旁的不说,单是这份苦心和劳累,也足以作为我等之楷模……”陆寄和狄栩一起点头,都是一脸的感佩。就是当时还没到燕山的郭表,也是昂头目视对面墙壁,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动人情形……

    张绍摆了下手,表示那些过往小事不值一提,又说道:“老大人,不仅我们督帅为这几座作坊的顺利完工而呕心沥血,就是陆大人、狄大人还有郭将军,也是时常过问经常关心。”他掰着指头细说各人的功劳,雇请工匠当然要靠陆寄,监督钱粮支出自然缺不得狄栩,郭表虽然到任晚,但是上任之后几间作坊来回巡视关心军械制造,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最关键的是,这几座作坊的各项开支用度,并不仅仅是卫府在支撑,牧府、巡察司和提督府还有各地驻军,都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给卫府和作坊……他告诉朱宣和常秀:“另外两家作坊不说,就是工部想收回的那间作坊,在现有的四万七千多缗实项开支里,从燕山各衙门借支的就占三分之一强。不然光靠我们卫府,怎么支撑得住?就为这,三位大人不知道挨了下面多少人的骂,几个衙门里的官吏也跟着我们卫府一起受苦。唉……”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了,想白白拿回一座作坊的主意,工部就不要再打了;不拿点实惠出来,那他宁可把作坊送给兵部。当然了,想挑燕山卫署不是的想法,也最好趁早打消。

    最后,在朱宣的调解和商成的默许下,常秀代表工部答应,实额补足燕山卫府向工匠赎买工艺的费用,而卫府希望得到的额外利益,则用工部优先规划修缮燕东通往内地的道路作为补偿。而那间作坊,依旧是工部和燕山联营的方式……

    朱宣不再追究燕山卫署的不是,常秀也解决了自己的难题,这勉强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趁着高兴,商成很热情地请大家在家吃晌午……

    从商家出来,一点都不欢喜的叶巡忍不住问朱宣,为什么不用《再劝农桑文》中的“尊本镇浮”来诘问商成。朱宣说:“你觉得,这一条能难住他么?叶大人,商子达不是寻常人。”他很好奇,眼界见识如此开阔深刻的一个人,以前怎么会是个出家的僧人,而且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和尚……

    叶巡没说话。

    他隐约听说,去年商成离京之后,宰相公廨曾秘密遣人,在上京及京畿各地州县调查过商成的情况;好象还密令吏部遣干吏入蜀,在嘉州和成都两个地区了解商成当年的情况;据说有一些结果。至于是什么结果,因为宰相公廨有严令不许泄露,所以他也无从打听……

第十章(12)谣言

    四位钦差在商府铩羽的事,很快就通过各种渠道在燕州城各个衙门里传开了。

    听说这消息之后,不少官员嘴上不说什么,却都在心里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长气。虽然几位钦差到现在为止也没有插手过燕山卫的具体事务,但是不得不说,他们对地方上的影响还是很大。有他们在,许多人连走路说话都不能不多赔上几分谨慎,做起事来就更是仔细,生怕不小心给钦差留下什么坏印象。这显然滞误了一些应该尽快执行妥帖的事情。当然,在一部分人愈加地谨小慎微的同时,也有一部分官员,说话的声音更大,做起事来更加雷厉风行,挟了两膀子的劲想给钦差留个好印象。唉,他们这样做,同样也是错误的……

    现在好了,钦差大员终于快要离开了,大家也终于可以把忐忑了个把月的心放下了。人们又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钦差的行程。心思活络有门路的人开始动起了送什么样的程仪才好的脑筋。

    就在这些人绞尽脑汁思虑如何才能不露痕迹地巴结钦差的时候,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出一条教人目瞪口呆的消息:

    上个月底,就是那场风雷交加的大雨夜晚,提督大将军与一个胡姬,在西边的张果驿站,孤男寡女共宿一室……

    所有人听说这条小道消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在传谣。可仔细一想,时间、地点、人物,都说得有板有眼,根本不象一般谣言那样模糊含混,似乎是真有其事。再稍加打听督帅上月的行止,下暴雨那一晚他也的确就在张果驿附近;而那个胡姬也确有其人,也是才回燕州不久,眼下就在城里。据说这个女子进城以后,马上就到教坊办理脱离乐籍的事,其余时间都是留在旅店里,极少出门。有好事者甚至打听出来,这个胡姬就是去年燕州教坊送去上京的胡女桑秀,而她能去上京内苑,当时也有提督府的人在背后替她说话……

    嗯?

    唔。

    哦……

    很多人都在心里恍然大悟。这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督帅他……看来,除了要送钦差一份程仪,还要好生思量一番,如何给大将军贺一份大礼……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商成耳朵里。他没做解释,也没去辟谣。他知道,但凡出现这种事,越是解释别人就越把它当真,反而传播得更快;只有把它冷处理,过几天传的人和听的人自己都觉得没趣,自然就烟消云散。

    可这回他错了。他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身份?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发生在普通人身上,也会让人议论很长一段时间,何况他还是提督燕山卫的正四品将军?何况他现在身边还没个女人伺候……所以他越是不理会,别人就越把它认真对待。这两天上衙,已经有人拿这事和他开玩笑,并且都说,一定要讨他一杯喜酒喝。他也只能咧嘴一笑不理不睬。

    这天下午,他和郭表他们一起,商量好提请朝廷从燕山边军中补充一批将士进中军的事情之后,还没阅览上两本文书,护卫就进来说,工部右侍郎常秀来访。

    他连忙放下手里的事,走到院子里迎接。

    他把常秀和随常秀过来的一个工部小官请进正屋,让他们随便坐,又倒上凉茶一人一杯递到他们手里,自己也陪他们坐下,问道:“文实公找我有什么事吧?”说着,他瞄了一眼那个穿浅青纱袍的九品小官,在心里琢磨着这个人与常秀的关系和他们的来意。

    常秀是坐马车来的。天气大,他在车厢里蒸得一身都是汗,薄纱衫胸前背后都是大片的水渍,一手拿着折扇呼啦呼啦地卷风,一手拿块的锦帕在额头鬓角颈项里不停地抹汗,半天才喘匀气,说:“倒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有点麻烦。但是这麻烦对我们来说棘手,可对督帅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也就是大将军一句话的事……”他喝了两口水,对旁边的小官说,“杨主事,还是你来说。”

    那位杨主事本来就只在座椅里沾了一点边角拘谨地坐着,常秀一招呼,他马上站起来。商成又招呼他坐下,说:“就坐着说。到底是什么事,让两位亲自跑一趟?”

    杨主事大约没见过他这样不讲官中规矩的要员,先瞥了一眼常秀,见常秀低头喝水没什么反应,又看商成的神情不象是客套,眼神也很和善,便拱手道:“下官工部京畿小洛大坊的主事杨衡,谢商督帅允座。”这才拘束着在椅子上重新坐了。

    商成在座里随便拱下手还个礼,就看着他,等他说话。

    “……下官也是常大人到燕山公干的随员。”杨衡说。他又看了一眼常秀。他职低言轻,面对商成这样的方面大员,有些话根本不好说;况且商成还和他此次要经办的公务有很大的关系,就更不知道如何张口。常秀明白他的意思,就替他引出话头,笑着说道:“子达,屹县霍家的酒场,你知道吧?”

    商成点头。

    “那子达必然也知晓,如今在中原和上京,霍家酒场酿的白酒卖得火红热闹的事吧?”

    这事商成知道。虽然他没时间和心情去关心霍伦的买卖做得怎么样,但是从霍士其再没替霍伦讨官来看,白酒生意应该是非常不错。别的不题,仅仅是燕山卫府,从去年冬天到现在,至少就从酒场里买了五万斤白酒。单是卫军就需要如此大量的白酒,还要供应燕山各地,还要销往中原,只怕霍伦的酒场早就不是当初四口大锅蒸酒的场面了。

    “督帅玩笑了。您大概也有很长时间没回去霍家堡了吧?”杨衡陪着笑说道,“霍家大酒场便设在霍家堡的姑娘河边,仅是作坊的占地就至少有二十亩,每火出酒时,沿河十几里都能闻到酒香。来往的客商都说,普天下酿酒作坊,霍家的位置至少在前三甲。”他三四天前才从屹县回来,对如今霍家堡的情形十分清楚,仔细地把集镇上酒香弥漫客商云集的场全~文字O面述说了一遍,末了说道,“下官在工部的时间久,因为公干也到过不少地方,可象霍家堡这样的边陲小镇居然有中原一般的繁华景象,却也是在燕山才得首见。”

    商成一听就知道了,这是隐晦的恭维话。霍家堡那么大点的小镇子,只有几家旅店和酒楼,比燕州城外的界牌集都差着一长截,拿什么去和中原比繁华热闹?但他还是很高兴,顺手替常秀和杨衡添了苦茶水,笑着问:“杨主事有什么话就直说。我知道,霍家酒场的客商多,腰包一个比一个鼓,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所以虽然你们是工部的人,但想插队多装几车酒的话,怕是很难。这样,你们急需白酒的话,我这就给你写张字条,先从军需中划拨。要是想插手到白酒的生意里,我和酒场的主人关系也亲近,完全可以从旁边替你们递几句好话。只是酒场在中原各大州县都有老主顾,你们急忙插手的话,怕落个与民争利的名声。”常秀他们是工部的人,他就没提加征酒税的事。据他所知,户部已经两次差人稽核过霍伦酒场的帐簿,准备单独开征白酒税,是霍伦请托了张绍和卫府出面,才以酒场支应军需负担沉重的名义暂时躲避过去。但这种避税的办法显然不可能长久。他估计,户部绝不可能放过如此厚利的白酒,很快就会厘定专一的税率了……

    杨衡苦着脸叹了一口气,说:“督帅所虑极是。我们工部也是遇到这个问题。与民争利的事,我们也的确做不出来。所以才想请托督帅出面,看能不能采取一个变通的办法,让霍家酒场把酿造白酒的工艺献给朝廷。”

    商成惊讶地张着眼睛看着杨衡和常秀。工部是怎么想的,居然会想着让霍伦缴出白酒工艺?这哪里是与不与民争利,这简直就是明抢!

    常秀已经听杨衡仔细讲过霍家酒场的种种情形,知道这家酒场的背后不止是一个屹县衙门的八品书吏一一这人的女婿就是燕山卫的一个很有实权的将军,还牵涉到由于端州李慎案而被禁步在燕山巡察司的霍士其;商成的一个什么亲戚所经营的货栈买卖,与酒场的往来也很密切;至于商霍两家的关系,那就更是不必提。也正是因为酒场背后有商成和燕山卫军的影子,南边几家本来有心插一脚进来的大商号也就不再动这方面的心思,转头和酒场做实实在在的生意……看商成低垂下眼眉不吭声,便劝说道:“商督,这件事,朝廷做的或有不对,但子达你想过没有,霍氏酿作白酒糜耗粮食极多,所酿之酒其利极厚,长久以往难免惹人非议。时下霍氏虽以支应军需之由遮掩,也恐免小人其中作祟。况且粮饷衣甲药材等各项大宗军需,一向由朝廷指派户部工部并各地州县有司筹画,其间所有关节紧要,皆出自官坊。另外,我听真大人言谈,白酒之能已有明证,他回京之后就会向兵部与朝廷建言,将白酒划进军需必备。子达,白酒一旦划入军中必需,则朝廷必然责令兵部工部各自筹建大坊。就是霍氏酿酒之秘,彼时也不能保有……”

    商成呵呵一笑。霍伦蒸白酒的办法岂止是将来不能保有,就是现在,也不是什么秘密。那工艺实在太简单粗陋,看一眼想一想便能明白其中的诀窍。人们碍着脸面不敢明目张胆地偷师,但暗地里蒸了白酒出来卖的人也不少。可是偷师是一回事,明抢则是另外一回事,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当然,人家常秀说的也是实情,等白酒列入军需,军令一下,缴不缴工艺就不是霍伦或者他商成能做主的事情了。他问道:“那工部是个什么意思?”

    杨衡在旁边说:“工部把霍氏酿酒之法核为一百五十缗。”

    “这价钱太低了,霍家不可能答应。”商成对两位工部官员说。杨衡苦笑起来。因为他是工部的官员,又是代表着工部去谈买卖,所以霍家酒场才没把他撵出来。但他除了第一回见到了酒场的东家霍伦,后来都是两位管事出面款待,好吃好喝陪着他,就是没一句准话;而霍伦则一直托病不露面。商成继续说道,“霍家的酿酒办法确实很容易模仿,一学就能学会。但是别人当初也是花了心血的,酒场刚刚见利,工部就用区区一百五十贯强买过去,传扬出去的话对朝廷的脸面和名声都有损害。这样以后还会有谁愿意在工艺改良和创新上花费工夫?”

    常秀和杨衡都不做声。将心比心,他们也觉得这个价钱的确太低。可他们也没办法;怎么给酿白酒之法估价,并不是他们的事情。他们就是用一百五十贯把这根本不是秘密的秘密买过来再带回上京而已。

    商成想了想,问道:“常大人,杨大人,这个价钱还有商量的余地么?”

    常秀和杨衡一齐摇头。

    “咱们能换个法子来处置吗?”

    常秀说:“督帅若是有良策,不妨提出来大家计议。只要不是太让我和杨主事为难,我可以和部里作交涉。”

    “一百五十贯买别人手艺的事就不能再提了。我的主意是两个。一是工部和霍家协商,由霍家提供工艺,工部自建作坊生产,白酒只作军需而不供给官民;这样的话,我可以保证霍家不会有异议,也不会提出要什么补偿。”

    常秀摇了摇头。他把话都说得很明白了,白酒利润高,工部也是想拿了工艺去酿酒卖钱挣政绩挣业绩,只是供应军需的话,政绩可能有点,可业绩怎么凸显得出来?

    商成也笑了,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工部和霍家联合经营。工部和霍家协商出一个合同……也就是双方都遵守的契约吧,详细规定工部作坊在契约期里酿造多少白酒,以及白酒的价钱和出售的地区,然后在此基础上,双方协议一个总的价钱,然后工部每季或者每年向霍家支付一定的费用。当然,工部想垄断……独占,独占全国市场一一独占各地的白酒份额的话,那就重新商量出一个价钱,一次性买断霍家的酿酒工艺。我想这个价钱肯定不会是一百五十贯或者一千五百贯了;我估计,即便工部拿出一万五千贯,多半也谈不成。就是常大人说的那句话,白酒之利,实在是太丰厚了。”他说得断断续续,因为有很多用辞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最后好歹还是让两位工部官员都听明白了。

    常秀也没经办过多少实务,还在使劲挥着折扇蹙眉细想,杨衡已经想通其中的关节,抬头问道:“那督帅以为,哪种办法比较好?”

    “从我个人来看,当然是后者更好。”商成莞尔一笑。他给两个人续上茶水,继续说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垄断经营的独门生意更赚钱呢?可是这买专利的价钱就不便宜;部里还要议,还要公文往来反复斟酌,等有了定议,说不定酿造白酒已经没什么工艺可以保密了。另外,官营也有官营的坏处。两位都是工部的人,肯定知道官办作坊的优劣,规模大集约化是优点,可环节复杂人浮于事也是弊病,船大难掉头,很难跟上市场需求的变化;特别是垄断经营的情况下,更是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看在眼里,久了就是片面地追求扩大规模,最后就是从思想观念到经营思路再到生产工艺的全方位落后。所以我还是觉得前者好一些。至少有一家私营作坊在那里摆着,官营作坊也有个比较对象,两家作坊你追我赶,说不定还能从这酿造白酒里鼓捣出点其他的东西。”

    他和人说话有个毛病,有时候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嘴,自己倒是说得高兴畅快,却全然不管别人能不能理解。一连串闻所未闻的新鲜辞把工部大侍郎小主事都说得愣怔懵懂,眨巴着眼睛半清楚不明白地望着他,半晌才面面相觑讷讷说道:“……受教了。”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抚着剔得溜青的下巴颏咧下嘴,没话找话说道:“假如两位大人同意前一个方案的话,我可以给霍六伯写封书信,让他和工部坐一起详细商量契约的具体内容。”

    常秀还在琢磨新辞的涵义,木呆着汗漉漉的胖脸点了下头,脑子里却全然没有留意商成到底说了些什么。杨衡赶紧站起来禀手致谢,又问道:“督帅以为,这个每年要付的约金,定在什么价码比较合适?”

    商成已经回到了桌案之后,左手揭过一张空白信笺,手里执着笔在砚台里蘸墨,沉吟着说:“具体的数字我可说不上,这得靠你们两家坐下来协商。不过,我觉得工部不妨大方一点,让点好处给霍家。”见常秀和杨衡同时苦瓜了脸,一笑说道,“好处也不见得就一定要是金银铜钱。比方说,工部可以帮忙把酒场精制的白酒送进大内作为贡酒一一两位大人别再苦脸,谁也没规定贡酒就必须只能是一样,对吧?果酒还分个桃杏李,白酒难道就不能有所区别?酿酒的粮食稻子麦子高粱是分别,一蒸二蒸也是分别,泡了桃子李子或者药材一样还是分别。何况你们还能把工部作坊酿的白酒定为官中饮宴专用酒啊,传出去不同样是名声,不一样打招牌?”

    他这样一譬说,常杨两个人都笑起来。常秀抹着额头的汗水说:“今天真真是受教了。前头没朝面,还以为将军只擅军务,前两日府上座谈,才知道大人在农事上下的工夫也不能小觑。今日一见,方知即便管范经营之道,子达也是融会贯通。难得,难得,真真是难得之至。”心里却忍不住犯疑惑,这个商子达的年纪还不到三十,涉猎却如此广阔,见识又如此深沉,这绝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工夫;按说,如此的风采人物,自己无论如何也该有所耳闻,可煞是奇怪了,以前怎么就从来没听人说起过这么一个年青的和尚?

    他在这边摇着折扇胡思乱想,商成已经写就一篇短信,加了私章填了信封,站起来就手递给杨衡,说:“杨大人拿了这封信再去屹县,霍六伯一定会见你,到时怎么处置,就是你们两家坐下细致商量了。至于具体商量些什么内容,我想常大人必然还会有所交代。”

    常秀和杨衡都听出来,这其实也就是商成在送客了。

    两个人再次致谢辞别出来,在提督府仪门外,常秀对杨衡,说:“公度,有商子达的私信在,你暂时不用急着再赶回屹县,先在燕州盘桓几天也无不可。回头有时间到城外界牌驿馆来找我;我仔细想个章程,你带去屹县和霍家那个叫什么霍伦的人谈。”

    衡一边恭敬地答话,一边和常秀的随从一道搀扶他上了车,垂手立在提督府高墙边直待马蹄哒嗒车轮辘辘远去,就预备回自己在城里暂住的新驿馆。

    他辨认了方向刚刚挪步,就听有人大叫一声:“公度兄!”抬头一看,仪门前正好来了个骑马的七品文官,瞧面相隐约有几分熟悉,却再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何人。

    那人翻身下马,满脸喜色差不多是一路小跑地疾步走过来,近前不说话先就是个禀手长揖,直起身才笑道:“公度兄,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冉涛,楚州冉涛冉延清啊!”

    杨衡这才把冉涛认出来。他一把攥住冉涛的胳膊,上下看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还礼,才松开手展了手脚要作礼,冉涛连忙拉住他,笑道:“不来这些!咱们同年同命,何必讲究这么虚礼?你什么时候来的燕山?都不说来之前写封信,我们好来看望你?你来燕州没路过敦安么,怎么晓启也不知道你来了?”

    杨衡还没从乍逢故友的激动中清醒过来,冉涛一连串的问题更是一个也答不上,迷迷瞪瞪望着冉涛身上的绿色纱袍,半晌才说:“延清,你都做到七品了?”

    “从七品,前月才升的职。”冉涛不无得意地笑道。这个时候,他才看清楚杨衡还是穿着九品浅绿,脸上的笑容也就慢慢地隐去了。

    “欧阳晓启,也做到七品了?”

    冉涛的脸上已经没了笑容,低垂下视线说道:“他是正八品县令。”他知道,他的这位同科好友最是热中,也善于钻营,但为人品性并不坏,要不是当年的那场飞来横祸,现今的职位不在上州就在大府……也不想瞒他,就又说道,“刚才在驿馆上册时还遇见了晓启,他说,这番来卫治,大概也有升迁,是去端州做通判……”

    听说欧阳止也升了从七品,杨衡难过地再也说不出话了。他是东元七年大比的探花郎,如今却只是个正九品的工部作坊主事,而才学文章远不及他的两位同年挚友,现在却都是朝廷的七品命官……

    冉涛正想说几句宽心的话,仪门里出来个书吏,站在门口大声问道:“葛平大库的冉副使,到了没有?”

    冉涛赶紧答话:“下官在了!”

    “还不快进去!六房左右总鉴事等你半天了!”

    “下官这就过去!”冉涛说。又问杨衡道,“我还有要紧公务,现在不能和你多叙谈。今天晚上卫府张将军要设宴款待我们几个转运使,也脱不开身……你住在哪里?明天是休沐,我约上晓启一路来找你,咱们三个同年好友坐一起好好地聚一回!”

    “我在城里的新驿站……”

    “好!好,我记下了!明天我们过来!”一头说,冉涛一头撩起袍角急急忙忙地去了……

第十章(13)杨衡

    申末酉初的燕州城,还没有完全摆脱骄阳的肆虐。偶尔掠过的风还带着燥热,夏蝉也依旧隐在老树的枝叶深处焦渴地嘶鸣。但是街上已然有了些许的生气,能看见稀疏的行人往来。走街串巷的小贩挑着担,拖长了声音,唱歌一样地吆喝着买卖。歇过晌的货郎们摇着拨浪鼓,又开始做起似乎永远没个尽头的小本营生。经过连续两年的治理,穿城而过的小南河再不复以前那种河水黝黑发腻、枯蒿败叶满河面飘的肮脏景象。河岸两边都新砌着石垒堤坝,添了糯米的灰浆把石缝抹得严密紧实,太阳光撒上去亮闪闪一片,曲曲弯弯地就象给河道嵌了两条银丝带。去年春夏官府号召人们栽种下的杨柳树,大部分都存活下来;这些顽强的小树也成为令人烦躁的旱天暑气中的一道异彩。只是因为天旱的时间太久,河的水位很低,河道上稍微大点的水洼泥塘里又有不少光屁股娃娃兴高采烈地扑腾凫水,所以看不出河水有没有变得象早年间那样的清澈……

    失魂落魄的杨衡,眼下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小南河的堤坝上。

    就是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已经彻底变了一付模样。他脸色憔悴,面庞黝黑,两只毫无光气的眼睛里,视线呆滞得几乎没有移动。因为长期劳累奔波而有的两个眼袋也异常的明显,就象在眼睛下面挂了两个小口袋。玄纱软脚幞头被他攥在手里,露出一头灰白色的头发,蓬松的发髻上还挂着一片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碎草叶。就是嘴角那道平常并不显眼的苦命纹,现在也变得异常的深刻,仿佛是被人用刀镌在他脸上一样……很难想象,这就是刚才在衙门里面对燕山提督依旧能正襟危坐侃侃而谈的的那个工部官员。他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倍受生活磨难的中年人……

    如今只有那身浅青色的纱衫和脚上的官中制式的缎面布鞋,还能证明他的身份。

    可就是这浅青色的官服,才更加使他难过。

    他沿着河堤跌跌撞撞地走着,根本就不理会那几个围着他瞧稀罕的孩童。两个怕他寻短的好心行人,也被他一通吼叫撵走了。他漫无目的走着,根本不在乎这条河通往哪里,也不在意别人拿什么样的眼光看待他,甚至都不在意街边那些指指点点大声议论的粗笨婆姨。事实上,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他的所有心思都停留在自己的内心里,完全沉浸在对自己多舛命运的感伤和悲哀之中……

    ……他是京东淮阳人,祖祖辈辈守着州城外的十多亩旱地和两亩水田操劳,家境绝谈不上富庶,但光景也很不错。他父亲念过书,却一直没能进学,所以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在他身上,盼望他有光宗耀祖的那一天。他其实没有读书的天分,但是个大孝子,父亲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凭着一股毅力死记硬背,终于在二十一岁考上秀才,又一鼓作气过了州试,紧接着就上京参加大比。可他的第一次赴京赶考,除了花掉家里一大笔钱财之外,没有在考场上搏得任何结果。次年,一直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和祖父先后染疾过世,为了给他们守孝,他没有参加东元四年的礼部试。他在汝州乡下一边守孝,一边牢记着长辈的教诲刻苦读书。东元七年,他和母亲商量之后卖掉家里的两亩水田,第二次进京参加礼部会考。这一考,就取在头甲第三名,圣上钦赐进士及第,自此一跃登龙门!

    因为他是东元七年大比的榜眼,所以他既没有象欧阳止那样留京待选,也不象冉涛那样被分派到翰林院做个闲人,很快就被朝廷授了实职,派去汝州府巡察司任从八品仓曹。他知道自己头脑迂钝,缺少机敏和变通,所以平时做事都是藏拙为先,遇见容易出彩的轻松公务从来不都与人争抢,所以人缘很好。他家乡是在淮阳,淮阳又是大运河上出名的南北货交集之地客商云集所在,自小到大耳濡目染,身上自然少不了有些街坊百市的市侩气息,他读书是死脑筋,可与同僚往来留小恩市小惠,不动声色地巴结逢迎上司,这些事却几乎是不学就会……如此,在汝州任上接连三年考评都是“优上一等卓异”,又是榜眼身份,很快就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到汝州检视公务的御史台副宪连番接见,明显是十分看重他,户部却是捷足先登。时任户部左侍郎的田望田东篱一纸调令,就把他招回上京,旋即升正八品,授观察实职……

    这是好事;但它无疑更是坏事!

    他进户部还不到一个月,田望就因为卷入“刘伶台案”而被迫请辞。他是田望亲手调入户部的人,又是壬戌年礼部贡试的榜眼,自然是毫无争议的众矢之的。他很快就被撤掉户部发职务,改为留京待职。随后又被一脚踢到平原县当县丞。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仕途上就出现了如此大的反差,放谁身上都很难接受。他心里难免有点怨言,大概在某些场合里也说过一些难听话。这些话很快就传到上京,他的平原县丞随即就换作工部小洛作坊的九品主簿;半年后,又降为从九品主事。从此以后,他的职务就再也没有变化。

    毫无疑问,这是他人生中的一次重大挫折!

    那个时期,他的确非常沮丧。但他还没彻底绝望,也没有放弃努力。一连几年,小洛作坊在工部的年终考评中都是一等优异,可他的官职却依旧是个从九品主事。他非常失望。但他又非常不情愿接受残酷的现实。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忽然作了一个决定。他想,既然无法再通过政绩来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不妨换上另外一种方式一一他可以通过攀亲的办法来重新振作!但是依他当时的遭际和光景,当然不敢奢望别人会把女儿嫁进他的家门,所以他的选择就只能是把女儿送出去攀一门好姻亲。他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很有信心的一一盼儿是个好闺女,无论是相貌还是孝道或者是持家,都是一等一的好!

    拿定主意,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开始为这事奔走。电脑~访~问oo}。通过钱帛铺路,他很快结识了太子府少詹程桥。他虽然落了官职,但是榜眼的身份却没人敢夺,和刚刚因为刘伶台案而停职的程桥也有共同语言,再加上他曲意逢迎,几次来往两个人就成了莫逆之交,不久就定下了儿女亲事。东元十七年程桥报丁忧回原籍燕山,走之前约定次年夏秋给儿女们完婚。第二年秋初,他依约把女儿送来燕山和程家的二儿子成亲,结果女儿在半路上遭遇劫匪,从此生死不知,代他送亲的姐夫也死在土匪的刀下……

    这是他人生中遭遇的第二次重大打击!

    女儿赴亲遇匪,这事对他的影响,远远比他在仕途上遭逢的风雨坎坷要沉重得多。

    仕途上的波折他有勇气去承担,但是对盼儿,他却有一份深深的愧疚。

    这份愧疚来自盼儿的娘……

    盼儿是他去世的前妻所生。他在自己的履历里,“出仕前所事”一栏里填写的是“务农”,实际上他一年也下不了几次田,家里的农活除了雇请的两个长工之外,都是他的妻子在营务。那是个好女人,无论门里门外的活路再苦再累,她都从来不在他面前抱怨,在地里忙完农事,回到家还要服侍他。在他的记忆里,除了生养盼儿的前后她在家歇过四个月,其他时候几乎没看见她有不忙碌的时候。可她没福气,自己才中进士不到俩月,她就在家因为痨病去了。她其实是积劳成疾而去的。她是为了他,为了他们的家,才积劳成疾的……

    他一直对自己说,他会好好地待女儿,要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一定不让她再吃苦受累,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是最后呢?他最后都对女儿做了些什么事?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和官职,违心地在官府登记盼儿“暴病而亡”;他到处和人说他女儿就和她娘一样没福气;他还给程桥写信申明此事……

    他永远都无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了!

    他也永远都无法原谅自己了!

    事实上,他已经把自己最近十年的遭遇归咎在自己的薄情寡义上。他认为,这都是他的过错!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冥冥之中的神佛对他的惩戒;而且这惩戒还远远没有到头!

第十章(14)父女的重逢

    一直到天擦黑,杨衡才拖着疲塌的腿脚,一路打问着回到清凉寺背后的新驿馆。

    他是来燕山办事的工部官员,虽然品秩很低,但好歹也是京官,因此驿馆里给他安排的住宿条件要比寻常地方官吏高出一些,专门在一个没客人的跨院里给他找一间厢房,让他一个人住个清净自在。他一回来,负责这个跨院的驿丁立刻提来一桶洗脸烫脚的热水,又送上一壶茶汤,然后问他还要不要晚饭。他的晚饭驿丁也替他打好了;和平常一样,还是一荤一素与两张面饼,都在灶房的大屉里热着。

    虽然肚子里空落落的,但他却吃不下任何东西。随口说了两句支走驿丁,他脸也没洗衣帽也没脱就倒在炕上,无神地望着黑黢黢的房梁发呆。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回忆起自己过去十年里的坎坷经历,一会又思念杳无音讯的可怜女儿……恍惚间看见冉涛和欧阳止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是青袍银带意气风发,携着手畅笑踏步,自己却立在道边垂手仰视;再转眼自己已经是一身褐衣短衫,赤脚芒鞋满脸的辛酸悲苦,正扶着棵老树泪眼婆娑地自伤自怜,却看见堂屋里前妻忙碌的背影。他心头又惊又疑,正想开口说话,星移斗转间人已经来到书房,屋里窗明几净,室外春花灿烂,正在豆蔻年华的女儿倚窗而坐,梳着一根冲天辫的弟弟便趴在她腿边,仰着小脸,用一种崇拜的神情仰望着她,专心地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他笑眯眯地走过去,预备考问一下儿子这几天的功课,哪知道脚步刚刚挪动,屋中的一切顷刻就离奇变幻,周围青幛迷蒙怪石嶙峋,白茫茫一片中莫辨东西。他按捺着惶恐不安四处打量,就看见女儿被几个形影模糊的人拖拽着一路求救而去,转瞬间就隐进重重蓝雾里,只留下一声连一声的凄厉号啕:“爹爹,爹爹!爹爹救我……救我啊……”

    他又是惊又是怕又是心疼女儿,追上前伸手去夺女儿,嘶声对那些似鬼似魅的诡影怒吼喝问:“你们要做什么!……还我的女儿!”一个鬼魅吊着眼睛斜睨他一眼,鲜血淋漓的舌头一下伸出足有半尺长,舛舛笑道:“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两只脚不沾地便合身朝自己扑上来。他躲闪之间身体猛地一仄晃,头砰地一声就撞在什么东西上面,紧接着便听到物事翻滚啪嗒声响,似乎有物件掉到地下摔得粉碎……

    他一下就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太阳早已经升起来了,阳光把窗棂晒出一片刺眼的亮金色。小院背后隔墙就是个小小的自发菜市,鸡鸣犬吠连同买卖人吆喝并讨价还价声掺杂在一起,咿咿嗡嗡的嘈杂不堪。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菜叶之后散发出的酸臭。

    他定了定神,这才发现贴身衣裤都被妖梦惊得湿透了,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在炕上默了一会才慢慢爬起来,从行囊里找出一身干净的内衣换上,又用昨晚驿丁送来的那桶凉水洗过手脸,佝偻着腰,一块一块地拾起地下的茶壶碎片。他把碎片都放在炕桌上。然后他坐下来,拧着眉头,眯缝着眼睛,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堆碎瓷片上。他突然又站起来,从墙角抢过簸箕,发狠一样地把碎片统统都扫进簸箕里……

    因为冉涛说今天要与欧阳止一路过来,所以吃罢简单的早饭之后,他就没有出门,从包裹里取出自己随身带的一卷《诂训柳先生文集》,慢慢地翻看;顺便打发时间。可他现在如何能静下心来读书,眼睛在书页上扫来扫去,心思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正是烦躁不安的时候,驿丞过来了。

    杨衡连忙给他让座。

    驿丞姓尤,具体的名字杨衡不大清楚,只知道绰号是“墨斗”。他倒了杯水,递到驿丞手里,自己也隔桌子坐下。他没有说话,眼睛却定定地望着尤墨斗眨都不眨一下。

    尤墨斗喝了口水,说:“杨大人,您前几天拜托我的事,我替您打听过了……”他停下话,把碗放到炕桌上。

    杨衡立刻着急地问:“打听到什么没有?”盼儿出事之后,程桥就再没和他有过来往,几通书信都是石沉大海。前年年中,他曾在工部说过一桩事,就是盼儿遇匪之后不久,有个上京口音的女子到燕州找程家投亲,不知道什么原因,程家拒不承认。他怀疑,那个上京女子就是脱难之后的盼儿。可是他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他女儿,更无从打听那女子投亲不果之后的又是如何一个结果一一因为工部燕渤司的人也只是道听途说。

    尤墨斗咧了下嘴,摊开问过,他们都说,没有你说的那个从上京到程家投亲的女子啊。”

    “那还有没有其他地方过来的女子到程家投亲?”杨衡追问道。他哪里敢说盼儿是他的女儿?盼儿的户籍三年前就已经在上京勾销了,吏部也从他的履历里销掉了这一档,这时候再提他的女儿,那不是自己把“家禁不修不顾廉耻欺蒙慌骗”的口实送到别人手里么?他只能慌称盼儿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几年前从上京来燕州投亲,却再也没有下落;他这次来燕山公干,亲戚就托他代为打听。

    尤墨斗还是摇头。

    杨衡彻底绝望了。看来,他前年听说的仅仅是个不知道经过多少周折的传闻,他可怜的女儿多半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悲哀,痛苦地低下了头。他伤心地想到,也许这样也好;女儿要是还活在世上,不知道还要吃多少的苦还要遭多少的罪,不如去陪着她娘;这样,至少她们俩都不会觉得孤单……

    女儿的悲惨遭遇,自己的仕途波折,还有昨天冉涛那身七品官服带来的刺激,所有的这些事情一下就涌进他的心头。刹那间,他的整个人都被强烈的情感所淹没,就连尤墨斗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总算抑制住自己的悲伤。他站起来,挪到脸盆架子边,用湿毛巾抹掉眼眶里的手机看泪水和脸上的泪痕,又细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长衫,把每一条褶皱都仔细地用手展平。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又想起了自己当年读书时的光景一一那时候,每次出门会友拜客,妻子总会耐心地替他做好这一切;妻子去了以后,又都是盼儿在帮他做这些事,即使后来他续了弦,盼儿还是经常帮着后娘打理……

    屋子里的光线忽然变得稍稍有些黯淡。阳光把一个男子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映到他的脚下。

    他努力让自己的脸出现一抹故友重逢时的欢畅笑容,转过身说道:“延清,来了如何不进……”他的话没有说完。立在门口的并不是冉涛。这人的身板比冉涛消瘦得多。也不是欧阳止。欧阳止至少要比他高出一头。因为是逆着阳光,所以他急忙看不清楚这个人的长相,但是晃眼看过去,这个戴幞头穿士子衫的人非常的年青。而且,他还有一种感觉一一他觉得这个人非常的面熟!

    霎时间,他整个人仿佛被雷殛一般,一种麻痹感从头顶到额头再到脸颊一直贯穿到胸口。他几乎不能呼吸了。他的胸膛里好象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他头晕目眩,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他踉跄了一步,扶着盆架艰难地把持住自己,吞着唾沫问道:“你找谁?”可是,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从干涩的喉咙里迸出来的只是几声难以分辨的喘息……

    杨盼儿低下头,拼命不让泪水溢出眼眶。她低低的声音喊道:

    “爹。”

    叫完这一声,她的腿一软,扶着门框就慢慢地坐到地下。

    脸盆架终于还是没能支撑住杨衡的身体……

第十章(15)重逢的父女

    燕州城里稍微有点头脸的人都知道,提督商大将军家里一共是三口人,除了他自己,还有两个没出嫁的妹妹在跟着他。一个妹妹姓柳,是他姑父的女儿;自从东元十八年他姑父殁在由梁川之后,就一直在帮他打理着家里的大小事情。这女娃的相貌生得好,性格也好,脾气和善,还非常懂事理,不管是待人还是接物从来都没失过礼数,不知道根底的人完全都看不出她是个在乡下长大的姑娘。商成的另外一个妹妹,因为很少出门,所以见过她的人不多;一般就只知晓她姓杨。至于她和商成是什么样的亲戚,由于传闻比较多,反而令人无法分辨真假。流传得比较广的一种说法是,这杨姓的商家大小姐和前任的燕州知府陶启是拐弯抹角的亲戚,早年间陶太守还受过她家先人的大恩惠。前几年,大小姐在家乡被一家权贵看上了,想讨她回去作小,大小姐就逃到燕山来避祸。可对方的来头实在太大,陶启也遮护不住,就找了籍口把她送到商府里和柳家小姐作伴。两个女娃岁数相差不离,话也能说到一起,很快就要好得形影不离,据说她们还曾对着七夕月交换了香帕,盟誓结为同心姐妹……

    明眼人一听,就知道这故事是演义了。陶启性格稳重持正,又老于人情世故,不管杨家小姐在燕州避祸的事是真是假,他都绝不可能送她进商府。这样做简直就是在自毁清誉于一旦!但绝大多数人在听罢这个故事之后,脸上撇嘴冷笑,心里却都对陶启肃然起敬一一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如今多少人做梦都想巴结大将军,却偏偏都不得其要领,只有人家陶启手段高明,悄无声息地就占尽了先机一一大将军是个单身汉,陶启把杨家小姐送进商府,明着是去给柳家小姐作伴,其实不就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心思么?

    在感慨自己没有陶启的眼光和本事之外,人们也难免会把那位很少露面的杨家小姐与陶启和商成放在一起议论。人们有鄙夷陶启所作所为和可惜她身世遭遇的,有羡慕她一步登天的,还有对她迟迟没有从商成那里得到一个确切的名份而幸灾乐祸的……

    有些议论不可避免地传到了盼儿那里。

    她听了之后很生气。这些人怎么能这样胡乱编排?他们太坏了,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在度君子之腹!陶老知府是个好心人,不仅帮她在燕州落了户籍,也从来没找央求他帮忙的十七叔打听过什么,更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帮忙的事;这样一个善良人,怎么可能会有那些人嘴里说的龌龊心思?她更气愤的是,那些人乱传她的瞎话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把话题牵扯到和尚大哥身上?!

    可是对这些谣传,她又无可奈何。她是个有家不能归的苦命女子,是个连来历都说不清楚的人,如今还寄居在别人篱下,能把那些乱编乱传瞎话的人怎么样?性格爽朗的月儿和仗义的二丫本来要替她去找那些人评理,也被她拦住了。唉,这事不能去责怪别人,要怨只能怪怨她自己命苦。有时候她忍不住就想,要是自己在那个时候死了的话,该有多好,这样她就不必再反复地经受折磨了……

    三年前的那场磨难对她来说,不啻于天塌地陷。那年她虚岁才满十六岁。短短的一个多月,她就经历别人一辈子也很难遭逢上的苦难。被土匪劫持,被家里在官上销籍,被夫家拒亲……

    如今已经很难想象她是如何煎熬过最初的那两年的。就是她自己,对那段时光的记忆也非常模糊。她只记得自己经常在半夜里浑身大汗淋漓地从噩梦中惊醒,咬着被角强忍着不教自己放声大哭。很多的夜晚,当别人早就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时,她还大睁着眼睛望着模糊的房梁。她不是不渴睡,而是怕睡着了再在梦里重新经历一回灾难。或许,她那时还无法区分梦境和现实吧;她在畏惧;她在害怕;她惟恐自己把眼睛闭上之后,眼前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归于虚无,而她却会再一次坠入漫无尽头的黑暗深渊……

    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却从来没有怨恨过谁。她是个孝顺女儿,更不可能去怨恨她的父亲。她觉得,她遭遇到的一切不幸都是她的命。她相信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承受这些苦难的;她现在还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承受更多的苦。她想,上天一定在拿眼睛看着她,假如她把所有的灾难都揽到自己身上的话,那么老天爷怜悯她的孝心,绝不会再降下厄运到她的父亲和弟弟身上,他们也就不会再遭遇不幸了……

    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就是因为心里存着这个天真的想法,才让她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但她又畏惧人们的流言蜚语,害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所以在霍家堡的那两年,她几乎从来没走出过那座大宅院。即便是现在,她也极少在外面抛头露面,所以很多人都只知道她姓杨,是商成的妹妹,是商家的大小姐,却很少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模样……

    到燕州的一年,她的心情比过去开朗了许多。因为她身边又有了一个极好的亲人,十七叔家的大丫。这并不是说月儿和二丫就不是她的亲人了。不,月儿和二丫,还有十七叔和十七婶,还有招弟和四丫,还有他……他们都是她的亲人!但是,因为大丫和她一样,也经历过一场不堪回首的苦难,所以她们俩能互相体谅和相互理解,有很多话都能说到一处。另外,和她照应着商家大大小小事一样,大丫也在帮着她娘料理家务,很多时候,两个人都能商商量量地把两家的事合到一起办。

    昨天傍晚,她在收拾他的书房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一份文书。她平时从来都不看他的公文,可昨天不知道是怎么了,偏偏就瞄了一眼。这一望,她就看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一一杨衡,她父亲的名讳……

    她的心头砰砰乱跳,就象做贼一样把那份文书的前后文字都看了一遍。看完她才知道,她爹如今也在燕山。她当时激动得更}新O心跳都要停止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啊,爹来燕山了,爹在燕州了!爹来了!

    她立刻做出了一个决定:不管怎么样,她都必须见爹一面,哪怕只是磕个头不说话都行!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见他老人家一面!

    她连书房都没顾上收拾,就急急忙忙地找人打听她爹的落脚地方。

    她首先找到了当值的护卫头领苏扎,可话都没和苏扎说就转身走了,留下苏扎一个人在那里迷瞪了老半天。她觉得,这种事知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其中的牵涉太多了。她父亲在仕途上的磋跌让她对这种事情有种莫名的敏感与害怕!所以她马上就叫了个人去请包坎。是的,除了他,除了仲山大哥,在这种事情上她能信得过的人就只有石头哥和包坎大哥了!而且她还留了个心眼,不仅不让包坎把事情告诉他,还再三嘱咐包坎,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这还需要她来嘱咐?包坎比她更能明白其中的厉害。她爹杨衡是东元七年的榜眼,现在却是个九品芝麻官,不用问,不是犯过大错就是和什么大案子沾边。再联想到差不多遭际又同是东元七年进士的冉涛,包坎就是再糊涂也有所警惕一一杨衡多半在什么刘伶台案里。杨衡有这一层身份,包坎原本是不想帮忙的,可一来赖不住盼儿的苦苦哀求,二来也是不忍心看她抹眼泪,第三个心思就比较复杂,他一时也理不清楚……最后还是答应下来。

    燕山提督府卫尉要在燕州城里查个什么人的落脚地方,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算杨衡的身份敏感,包坎也不想招惹是非,随便扯个理由派了几个心腹人在城里城外的驿馆旅店一问,半个时辰不到便找到了杨衡。

    知道了杨衡的落脚处,盼儿却鼓不起勇气来了。她怕爹不想见她,更怕爹不认她这个女儿。磨磨捱捱一直拖到今天天光大亮,在陪了她一宿的大丫的反复劝说下,才终于把心一横,换上一身士子装扮悄悄地溜出门……

    现在,她坐在厢房的炕沿边,还在不停地抹眼泪。

    杨衡也是两只眼睛通红,低着头,两只手死死地揪着纱衫,一声连一声地长嘘短叹。

    他一直都没敢问女儿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看她的打扮,他判断应该不是流落在贫苦人家。可日子不贫苦不等于人不遭罪啊,这世上受苦的地方太多了,多得人想都不敢去想象。就算是被大户人家收留,也不见得能享福啊,公公婆婆会不会不待见她、丈夫会不会不再疼惜她、大妇的嫉妒呢?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折磨不堪忍受……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突然想到有另外一种可能。他忍不住用眼角去打量了女儿一眼。这穿戴,这身衣服,软脚幞头上嵌的金花,腰间挂的佩玉……他猛地意识到,女儿现在很可能是在那种地方!

    他的起了哆嗦,嘴角也难以抑制地抽搐起来。不!他在心里哀嚎了一声。不会的,一定不会的,那绝不可能!他杨公度的女儿,绝不会落难到那种地步!

    可人的思维总是这样,当自己告诫自己不许去想的时候,可怕的念头却无法克制地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他一下就痛苦地用手蒙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间汩汩地流淌出来。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这都是他的错,都是他的错啊!

    杨衡哭了,盼儿反而不哭了。她的眼角和脸颊还挂着泪花,努力地让笑容浮现在脸上,说:“爹,您老人家哭什么呢?女儿不是好好地在您面前么?”

    杨衡也挤出一丝笑容,拿手背擦着眼睛说:“爹没哭。爹是高兴……看见你好好的,爹心头高兴。”

    “身体这几年里还好吧?”盼儿问。

    “好。她老人家的身体好着哩……”杨衡违心地说着谎话。他娘的身体从去年入冬开始就一直时好时坏,请过好几个大夫,吃了好些药,总是不见起色。当然,老人家有点讳言忌医隐瞒病情,也是病情不见好转的一个原因。他知道,这是娘亲不想再拖累他们……

    盼儿抿着嘴唇,不想让泪水重新落下来,默了一会,又问:“弟弟还好吧?小姨呢,她好么?”她还是按家乡风俗称呼杨衡的续弦为小姨,而没有按照京城的通俗称谓叫二娘。

    “他们都好。”杨衡也忍着泪,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很轻松的模样,笑着点头说道,“你弟这两年个子窜了一大截,都快赶上你这个当姐姐的了。你二娘也好着哩,我来之前,她还提到你……”他埋下头,说不下去了。离家前,娘亲和妻子都叮嘱过他,让他一定要想方设法打听女儿的下落,要是日子过得不顺心不如意,无论怎么样也要帮扶她一把;要是女儿落了难,那就一定要把她从苦海里拔救出来……可看女儿现在的光景,他拿什么去救她?不管是从教坊还是从酒肆里取人,都得要一大笔的花销,他哪里有这么多的钱?他的泪水禁不住又滚落下来。唉,都是他这个当爹的不是啊……

    盼儿假装没看见他落泪,说:“爹,眼下好几位朝廷钦差都在城里住着,州城里风声不好。一一我也不能在这里多留……”

    这些不明不白的话更是映证了杨衡的可怕猜测。他猛地咧开嘴,呜呜地号啕起来。

    盼儿一下就被她爹的蓦然举动给吓住了。她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就赶紧停下了话。她没说错呀,城里的确是住着四位钦差啊;他们不单是来找十七叔的不是,还都想在和尚大哥身上觑点毛病出来,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怎么就惹得爹如此的伤心?她马上就联想到她爹最近这些年的遭际,又想到包坎昨天晚上对她说的话。她立刻就明白了。看来爹爹他老人家是担忧公务没落实,回去会落处分,又遇见自己,公事私事掺杂一起,触景生情所以才伤心的。她马上劝慰她爹说:“您老人家别担心公务上的事情。我听豆娘说,过几天仲山大哥要回来述职,到时候我给他说一声,让他在白酒的事情帮您去和六伯说说……”

    杨衡还在吞着声气哽咽,可盼儿的话也听得清清楚楚,他瞪着泪眼迷蒙的眼睛随口问道:“豆娘是谁?”

    “就是以前娘亲指给我的丫鬟豆儿……”

    杨衡明白了。但他又不是太明白。还有那个什么仲山大哥和六伯,怎么又和白酒的事情扯一起了?事情发生得太多,到现在他脑袋里都有点糊涂,所以还有一件大事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工部指派给他的差事,他女儿怎么也知道了?

    “仲山大哥就是豆娘的男人。”盼儿给她爹做解释,“他才升了官职,要来卫府换印信的。前天豆娘进城时,来家里坐过一回,她说,仲山大哥就是这两三天里便到。”

    杨衡总算清醒了一点。他抹掉泪水,思索着问:“仲山大哥?就是孙复吧?”他不是本地官员,所以对燕山的文武并不熟悉,只听说过几个人,但其中就有这个孙复一一这人是他在屹县打过交道的酒场东家霍伦的女婿,想不听说都不成。见盼儿点头,又问,“那六伯……又是谁?”他很怀疑这个六伯就是霍伦,因为他知道,霍伦在霍氏宗族里排行就是老六。

    就听盼儿说:“六伯姓霍,名讳是伦……”

    果然是他!

    “……豆娘是六伯的乾闺女。”盼儿又说。

    杨衡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啊啊,当初跟在盼儿身边的那个丫鬟豆儿,现在竟然是,是……竟然是将军夫人了?

    见盼儿点头,他张着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他只能感慨,一个人一辈子的遭逢际遇,实在是太难以预料了!谁能料想得到,他这个进士及第会沦落到工部作坊里做主事,又有谁敢预言,一个丫鬟会成为朝廷命妇?

    他马上又想到另外一件事。他现在已经意识到,他刚才恐惧害怕的事情只是他的无端猜测而已,盼儿并没有遭遇到那些他想都不想的事情。这也让他不免有了几分期望:既然豆儿都有如此的造化,那他的女儿呢?虽然命数在天不能强求,可她总不会不及豆儿吧?

    他马上为自己的这些念头而感到羞愧。

    但他又实在是忍不住要去想。而且他还管束不住自己的嘴,居然找女儿打问:“你现在……”他真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出口,只能张着眼睛望着盼儿。

    盼儿神色有点黯淡,低下头,踌躇了一下才说道:“女儿现在寄居在别人家里。”

    盼儿的犹豫被她爹误会了。杨衡还以为是女儿的境况不好,所以不想告诉自己。难以抗拒的失望和失落顷刻间就落在他身上,刚刚振奋起来的一点精神气顿时被现实的残酷击打得烟消云散。他委靡在炕沿边,难受和痛苦地不想说话。看来,人的命数确实是天底下最难以琢磨的东西啊……

    盼儿却没注意到她爹的神情在一瞬间就有了如此巨大的反差。她更担心的是自己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她很害怕,惟恐自己在这里和她爹说话的事被某些有心人看见了,拿去作为把柄对付商成。包坎反复告诫过她,她爹是和什么大案子沾边的人,眼下朝廷里人事复杂,有人正在想办法对付她和尚大哥,所以她必须谨慎再谨慎;而且,一旦商成出事,遭殃的绝不只是一两个那么简单;会牵连到很多人!

    她站起来,说:“爹,我真不能再留了。我要走了。这几天您别到处乱走,等仲山大哥一到,我马上让他来找你,有什么事你就和他说。”她取出一个荷包,递给杨衡。“来得急,我没给您和家里预备什么。这里面是十两金子,包坎大哥送的。还有两颗夜明珠,是大丫姐姐送我的,我留着没什么用,你带回去给奶奶一颗小姨一颗。还有一枚大内御制的五彩币,是过年时他,他……和尚大哥送我的。你带回去让弟弟挂身上,沾个喜气!”

    杨衡攥着荷包,早就听得傻住了。

    “爹,女儿,女儿……”盼儿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她退到脚地上,正预备跪下去给父亲磕个头,就听门口有人拖长声音笑道:

    “哈!好你的杨公度!我和延清还怕你在驿馆里冷清孤单,谁知道几年光阴不见,你个谦谦君子竟然也长了风流学问!”说着话,那人已经自己推门进来,手腕一抖手指一捻,一把画着百鸟朝凤图的折扇刷一声打开,潇洒地挥舞两下,再一抖手,又呼啦一声合起,扇骨敲着手掌围着盼儿转了一半圈,嘴里啧啧连声叹息道,“……公度兄好眼光!这小娘子模样俊俏体态风骚,果然是个风流人物,真真是我见犹怜。”

    冉涛一身寻常读书人装束,紧跟着欧阳止进来。他本来也想附和着与杨衡开两句玩笑,目光一转已经瞧清楚了盼儿的脸庞模样,登时就惊骇得脸都有点走样,大张着嘴,却连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杨衡跳过去一把抢住欧阳止那只不规矩的手,急急地说道:“欧阳晓启,你要做什么?”

    欧阳止却不在乎,手臂被杨衡拽住了,连身子也被拖得斜了半边,可他自命的风流潇洒,先不忙和杨衡计较,踅过身继续对盼儿说:“这位小娘,在下有礼了。公度,你别拽我。一一不知小娘是在教坊里任事,还是在哪家酒肆里挂牌?有空在下一定去领教小娘子的烹茶技艺。一一公度,你再不松手,今天一天的酒饭用度,我可就不理会了啊。”

    杨衡一把摔开他的手,恨声嘶吼道:“欧阳止,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啊!”

    这话一出,欧阳止和冉涛同时楞住。

    盼儿这时也清醒过来。她站起来,先搀扶着杨衡坐下:“爹,您别生气,自己的身子骨要紧。”回过身,轻蔑地乜了欧阳止一眼,冷淡地说道,“你是欧阳止吧?我听不少人提起过你。人们都说你言语无状举止轻浮,我还以为是别人浑口胡言,谁知道他们说的竟然是真的。你刚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回头我去请教一下狄伯伯和陆伯伯,看看象你这种人,到底能不能胜任端州通判。”又跪下朝杨衡端正一礼。“爹爹,女儿回去了。”说完起身,朝冉涛略一点头施了个文士礼,便自顾而去。

    欧阳止彻底傻眼了。说错话误会了杨衡的女儿,他倒是不怎么在意一一大不了给杨衡赔个不是就完。可杨衡女儿嘴里突然蹦出的“狄伯伯”和“陆伯伯”是谁?狄栩?陆寄?杨衡的女儿不是早年间就被土匪劫去香销玉陨了么,怎么可能又和两个卫署大员熟识到地步?

    冉涛追出去没能留下盼儿,没头苍蝇一样又蹿回来,指着欧阳止除了摇头就是叹气,最后使劲一跺脚,一屁股扎在炕沿上,擂着大腿哀鸣了一声:

    “欧阳晓启啊欧阳晓启,我和你说过多少回,要口下留德,要口下留德,你看你今天都做了什么事?你今天做了什么事啊!”

    欧阳止迷瞪着眼睛问他:“那女子,到底是谁?”

    “是谁?你还敢问是谁?”冉涛跳起来就喷了他一脸唾沫,咆哮着吼道,“你不知道那是谁?你不知道那是谁你还敢满嘴胡诌?我告诉你,那是大将军的大妹!是商家的大小姐!是孙仲山的妻姐!”他喘着粗气偏脸望了一眼和欧阳止一样目瞪口呆的杨衡,叹息了一声又说道,“……她也是公度兄的女儿一一杨盼儿。”

第十章(16)盼儿的想法

    盼儿没有理会一路跟着她做解释的冉涛,绷着脸便走出新驿馆,随即便上了一直在驿馆外等她的马车。

    “回去。”她对车夫说,再没看冉涛一眼,顺手就扯下了车厢上遮阳挡尘的薄纱。

    车夫答应着,收起踏凳跳上车辕,嘴里吆喝一声鞭子甩了个响,温驯的辕马扑噜了一个响鼻,便在石板路上嗒嗒哒哒地迈开了蹄。

    盼儿努力按捺着胸膛里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板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悄悄地透过轻纱帘子去观察还站在驿馆门口的冉涛。她认识冉涛,在自己家和十七叔家都见过,知道他是在燕水葛平库做转运副使,是十七叔的同僚;听大丫说,十七叔和这个冉涛不仅在公务上很有默契,私交也不错,大年的前后十七叔还在帮他走门路,想把他的家人也接来燕山。她对这个人也比较有好感。这倒不是因为冉涛和十七叔家走得近的原因,而是因为去年冬天里他两次被商成挽留下来在家里吃晚饭,她看见这人和商成说话时的语气神情都很尊重,所以她对冉涛的印象就很好。

    但她从来都没想到,冉涛竟然是她爹的故友。而且,看刚才的情形,她爹和冉涛,还有那个有名的风流人物欧阳止,他们的关系似乎并不仅仅是朋友那么简单……

    马车已经走到街尾,拐过一个弯之后,就再也看不到驿馆了。

    她这才抚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好还好,除了冉涛和那个欧阳止,应该没有别的人看见她来过。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驿馆,更不想因为她爹的事,而让别人抓住把柄对商成起什么歹毒心思。可冉涛分明已经认出了自己,自己想隐瞒也隐瞒不住。好在她当机立断,拿话吓住了欧阳止。想起欧阳止刚才被她惊吓得面孔煞白手足无措的模样,她就觉得好笑一一谁让他说话轻浮还无端端冤枉自己的?还有冉涛慌慌张张地跟着自己一路作解释,他应该也被自己唬得不轻。

    想起刚才的情景,她忍不住又咯地一下笑出了声。这个冉涛平日里看着挺从容庄重的一个人,连说话走路都是四平八稳的,怎么如此经不住吓唬呢?这些人难道就真以为她说了要去告诉狄家伯伯和陆家伯伯,就真会去告他们的恶状了?先不说她拿什么理由去找狄陆两位伯伯告状,就算她见着他们,也和他们说上话,问题是,她说的话,两位伯伯肯相信么?再说,她拿什么去告状?就说欧阳止调戏自己?

    即便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的脸还是一下羞得通红。她在心里连啐了好几口,才把心思转到正事上。

    她的正事当然就是她爹这次来燕山要办的公务。其中具体的事情,包坎昨天晚上已经和她说过,就连商成给工部出主意,希望工部想办法让霍伦酒场里的白酒成为贡酒的事,也一并告诉了她。

    包坎也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找孙仲山帮忙。

    她想过之后,也觉得包坎的主意有道理。本来哩,这事十七叔出面是最好。但十七叔现在有案子在身,人也拘押在巡察司,让他出面周旋这个事情,明显既不可能也不合适。按说,既然十七叔无法料理,那么十七婶也可以从中替杨衡与霍伦牵线搭桥。可首先是十七叔的案子没有了结,所以不能在这个时候麻烦人家十七婶;再一个,去年冬天霍伦撇开刘记货栈,把在中原售卖白酒的买卖大部分都交予上京的大商号永盛昌去做,把十七婶气得三天没下炕,当时就说了,从此再不认这个六哥,所以这件事十七婶肯定不会帮忙;即便要帮,也肯定是帮倒忙!所以她也不能去央告十七婶出面,只能去找仲山大哥。

    她相信,只要她开口,仲山大哥肯定会答应;不单会答应,他还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绝不可能让她爹吃亏。当然仲山大哥也不会让霍家六伯吃亏,那吃亏的就只能是工部了。但工部是朝廷的,亏多少也和她不相干;她只要她爹的差事能办好就行。

    她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她爹也是工部的官员,又是工部派来燕山经办此事的人,要是朝廷和工部吃了亏,那些人会不会迁怒到她爹头上呢?

    答案是肯定的。就算她没多少见识,也知道到那时工部和朝廷追查下责任来,不可能放过她爹。就算没事都有人在挑她爹的明白,何况他这回还把如此重要的差事办出了毛病?

    啊呀呀!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她一下就变得手忙脚乱。这可怎么办才好?这怎么办呢?她急得在车里使劲抠手指头,心里慌得扑腾腾乱跳,小脸也憋得通红。可急忙之中,她又怎么可能想得出来一个既让她爹的差事圆满,又能使工部满意的两全其美法子?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她甚至都恼恨起她爹了:您为什么偏偏要在上京任职呢?您要是在燕山做官,那该有多好,有和尚大哥遮护着,别说是个破白酒的差事,就是更大的事情也能轻而易举地经置妥当!

    她楞住了。哎呀,她空自在这里瞎着急乱操心,竟然把如此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为什么不能让她爹来燕山做官呢?就她所知道的,张绍伯伯的卫府,就管着一个很大的作坊,陆寄伯伯的牧府同样管着两三个差不多的作坊,她爹完全可以去那里做个主事;况且她还记得,她爹刚刚入仕的时候,便是在西京汝州府的巡察司作的八品官,他现在完全可以在狄栩伯伯那里谋个职务嘛……

    想通了这一层,她一下又高兴起来。对,干脆就让爹来燕山做官,这样她就能经常和他还有奶奶与弟弟见面!

    她甚至还想了一些更长远的事。她在他家门里住了这么长时间,却一直都没能帮上他什么忙,她总是觉得心里很愧疚。她也知道,他在燕山的根基薄,资历也浅,很多事都做得不顺心。每当她看到他一个人拧着眉头在书房里转圈子叹气这些的时候,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帮他一把,替他分担一下。可她本。25]8oO]。有这个心,却没这个力。她能帮上他什么忙呢?她是个没见识的小女子,除了识字能记个帐簿以及家里的繁琐杂事能搭把手之外,门外的事情什么都不懂。但是她爹不一样。她爹是进士及第出身,再怎么样,眼光见地也不会比冉涛他们还低,说不定很快就能十七叔一样,成为他在公务上的好帮手,帮着他把燕山营务好,好让他能更早地摘掉“假职”两个字,做个真真正正的提督!这样,他总不能再对自己视而不见了吧?

    说做就做,她立刻教车夫让马跑起来。她要立刻回到家和他说这个事情。她觉得,他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这可不仅是为了她爹,更多的还是为了他!

    可当她一路催促着车夫赶到家,又急急忙忙地跑到前院他办公的那个小院子去寻他说事情,他却没在那里。她甚至把小院后他歇宿的大屋也瞧过了,还是没看见人影。不仅他不在,轮班值守的苏扎和段四,也是一个也不见踪影。

    她找到一个小校。小校告诉她,苏扎昨一晚是值夜岗,辰时和段四交卸了差事之后,就回家了。

    “那,段四大哥呢?”她问。

    “段校尉陪督帅去办事了。”

    她忍不住跺了下脚。真是急死人!今天不是休沐吗,他还去办什么事?

    小校笑了笑,说:“督帅出去办什么事,我们可不敢随便乱打问。”又放低声音道,“今天毅国公王义将军要回上京,督帅去送他了。”

    她马上问:“那他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小校摇了摇头。

    没办法了,看来急忙做不成这事。但她马上安慰自己说,好事不在忙上,心急也吃不成热粥,反正他只是去送送朋友,今天之内肯定能回来,那时她再和他说也不迟……

    她谢过值岗的小校,带着失望和期盼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回到后院自己的小院落里。

    她的小院和月儿的小院就是两隔壁,中间只隔着一堵人半高的院墙。两个姑娘要好,为了图省事,干脆就在院墙上掏了一个洞砌了个角门,这样她们随便想什么时候聚到一起聊天,连院门都不用出,马上就能见面说话了。

    她的几个丫鬟已经知道她回来了,老早就在分隔前后院的角门处等她。她一出现,她们就象众星捧月一样簇拥着把她迎回去,好象她是出了一趟远门刚刚才到家似的。

    大丫还没回家,正趴在炕桌上打盹,丫鬟们又帮她换衣服又打洗脸水的又替她重新梳理发髻连带叽叽喳喳一通说笑闹腾,也就醒了。因为屋子里人多,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问她:事情怎么样?

    盼儿把丫鬟都支出去,然后拉着大丫的手,把今天去见她爹的经过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既高兴又感激地对大丫说:“幸亏有你劝我,不然我肯定要后悔不知道多少时间。”

    大丫也很替她高兴。

    盼儿又把自己在半路上临时想到的事告诉了大丫。她觉得,大丫一定会赞同她的想法。当然,她没说她这样做更多的是为了他着想。

    可出乎她的料想,大丫听她说完之后,一下就沉默下来。

    盼儿紧张地看着大丫,问:“怎么,你觉得我想的不对?”她心头有些不安。大丫虽然只比她大几天,但是看起来比她成熟得多,思虑也比她细,做事更比她稳重得多。一直以来,她都把大丫看成是自己的亲姐姐,很多事都要找她帮着拿主意。

    “你别去和大哥说这事。”大丫说。看盼儿不明白,就又说,“公务上的事,你千万别去搅合。”她拉着盼儿的手让她坐下,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不,我六伯伯去年也找过和尚大哥,想讨官做的事情?”

    盼儿点点头。她听说过霍家六伯讨官的事。

    “当时是我爹出面替六伯伯说的好话。”大丫说道,“我还记得那一晚,和尚大哥朝我爹发了好大的脾气,茶水都没喝两口就走了。他走的时候使劲地摔门,把门楣屋梁上积的灰都震落下来。”她看着盼儿,告诫她说道,“所以你也不能去说这事。你不单不能和他说,也不能找其他人帮忙办这事,不然的话,消息早早晚晚都会传到他耳朵里。他的脾气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真被他知晓了你这样做……”她没把话说下,只是目光严肃地盯着盼儿一一你知道这样做了的后果会是怎么样吧?

    盼儿当然知道后果是什么了。她一下就泄气了。她在回家的路上,连她爹来了燕山之后住在城里还是城外的事都想好了,哪知道最后会是这个结局。而且她也不会替她爹讨要多大的官,只是个作坊主事,这也不能说?

    大丫摇了摇头。这事当然不能说。可她懂其中的道理,却说不清楚,所以也没办法劝说盼儿。她只知道,这绝对不是什么官大官小的事……

    道理盼儿也明白。但是她还有点不能接受。而且一想到她爹在京城过的日子,还可能遭逢更多的磨难,她就难过得不行。她低头抹起了泪花,哽咽着问大丫:“那我爹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我爹捱苦,也看看着他受人作践吧?”她总得替她爹做点什么呀!

    “多拿些钱帛给他吧。”大丫无奈地说。她临时也只能想到这个法子。

    盼儿边哭边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可她没什么钱;大丫帮她娘管着一个家,倒是攒了一点私房,但也不太多。大丫说:“我这里有两百多贯,还有些金银首饰,你先都拿上。罢了咱们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多凑点。”

    “嗯。”……

第十章(17)巧遇

    在善良的大丫好心地告诫盼儿,千万不要做出讨官的傻事时,商成正顶着炎炎烈日走在回城的路上。

    他刚才是去给王义送行。

    在许多人眼里,毅国公王义,无疑是个有点真本事的年青人。这人出身虽然高贵,和人来往却很少自持身份,平常举止谦逊又不失尊贵,神态随和又不至于轻佻,知书达礼不说,说话做事也是自有一套方圆规矩,因此公开夸赞他的人不少。但这个人身上的毛病也很突出,最大的一条就是做事太过仔细缺少变通,经常在公务上抓着别人短处教人下不来台;再加上他是在知兵司做事,掌管的就是军中禁令处罚,几次当众重罚的当事者碰巧都在以前和他有些小过节,这就难免给人留下一个心胸狭窄不能容人的印象;为此,他还得了个睚眦必报的恶评。也就是被人误会性格有这两桩缺陷,所以一般人对他都是敬而远之。有些人还把他做过的一些事拿出来渲染传扬,这就更加坐实了他“心高气傲不易相处”的传言。可商成和王义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比如这回王义要离开燕山回京,商成不仅尽全力挽留,还举荐王义就任右军司马督尉;这就让不少人觉得无法理解。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这是督帅胸怀坦荡能容人的体现,同时也对拒绝商成一番好意的王义有了更多的看法一一这人连司马督尉都瞧不上眼,未必还癞蛤蟆念吃天鹅肉,痴心妄想着要当燕山提督?

    就因为这事,这几天军中不少将校都找机会或明或暗地提醒商成,王义是个小人,留他下来说不定就是第二个李慎!既然他自己要走,那就让他走好了;走得越早越好!

    对于隐晦地表明自己观点的人,商成都是不置可否,也不评价。朋友各自交往,这是他做人的信条之一;他绝不会因为别人对王义有什么意见想法,就影响到他对朋友的态度。而对于那些明火执仗说王义坏话的人,都被他严厉地斥责一顿。断言王义就是第二个李慎的段七,更是被他直接下命令回家养病一一“等你脑子清醒了再去端州做事!”

    当然也有人替王义说好话。郭表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也是最坚持让王义去枋州做督尉的人。可惜的是,不管是他还是商成,两个人轮番劝说,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最终还是没能让王义回心转意。

    既然留不住,商成也没办法,所以他今天特地起了个大早,一直把王义送到城南十里的接官亭,然后两个人才互道珍重依依话别……

    现在,他坐在马背上,由着战马沿驿道上的护道树荫凉地慢腾腾地挪动。送别朋友的淡淡伤感让他的情绪不大好;白晃晃的毒日头晒得人额头肩背滚烫,道路上一踩半尺的尘烟燎得人鼻孔喉咙着火一样难受,更是使他心烦意乱。他已经脱了长衫,只穿着件没袖的短褂,光着脊梁耷拉着眉眼,低头默不作声。

    他心情不好,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王义刚才又和他提到李慎。王义坚持认为,李慎的死固然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但商成在其中也脱不开干系。他尖锐地指出,就是因为商成顾及李慎的提拔之恩知遇之情,所以一再对李慎采取姑息和放纵的态度,最后不仅导致战事失利,也使得李慎身死名裂……

    商成没有替自己辩解。他也无从辩解。而且王义的指责并没有错,他拿什么去辩解?这确实是他的错;假如不是他这个假职提督一味的维护,李慎也不可能走到这一步。唉,李慎的毛病他不是不知道;按道理,他早就该和李慎坐下来严肃地进行一次长谈,可每次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耽搁了……他马上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一声:你这不是在为自己开脱,还能是什么?你为什么不把李慎找来谈话?不就是因为他是你的老上司,又对你有简拔的恩情,你怕磨不开情面吗?不就是因为你怕落一个“恩将仇报”的评价吗?你看看你一一你为了自己能落下个好名声,都做了些什么事?!

    段四带着两个护卫,不紧不慢地骑马跟着他。

    段四早就瞧出来他心情坏得很,又想不出话来劝说,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盼着能找个稀罕岔开他的念头。看商成从鞍桥上抓了长衫抹汗,就说道:“督帅,天气太大了。一一要不咱们在前边的岔路口歇息下再赶路?”

    商成抬头看了一眼。半里地之外过一座小桥,驿道便分作两岔,一条继续向北通往州城,另外一条曲折向西。大道一边是宽宽窄窄大小不一的麦田;热风一卷,阵阵暑气夹着土味麦香扑鼻而来。路的另一边是个百十户人的村子,一片高高矮矮新新旧旧的泥垣茅屋中,也有几座白灰抹墙砖脊瓦顶的大屋明显高出周围一截。近了才看清楚,庄子里临街的房屋十有六七都接出凉棚,挑着茶点面食各式幌子。眼下时近晌午,正是日头最毒辣的时候,路面上几乎见不到什么行人,只有停了一辆卸了辕的马车停在路旁。远近几座凉棚下的驻马石上还拴着几匹驮马叫驴走骡;不用想,这些牲畜的主人大概也都在歇晌打尖。

    他点了点头,说:“那就歇一会。”说着伸手摸了下肚子。他起得早,卯时吃的早饭,到现在已经有三四个时辰,两碗稀粥几块干馍早就化了汗水,现在肚皮也是饿得咕咕叫。“顺便吃点东西。”

    段四笑道:“好。我去找家干净点的馆子。”说着打马先去了。

    等商成他们慢悠悠地走近,段四已经找好了一家饭馆,老板兼伙计隔着老远就热情地大声招呼,惹得周围几家买卖都站出来瞧热闹。段四拽着商成的马辔头说:“都看过,就这家有新鲜出锅的酱牛肉。肉不错,味也好,可惜就是没酒。”

    商成没理会段四的话,自己跳下马,抓了长衫挂肩上,拿衣角抹了把脸,迈开步就要进凉棚。

    远处停马车那间茶水铺的老板突然使劲一拍腿,指着商成大笑说道:“哈呀老客!是你啊!边说边笑,一溜小跑就奔过来。

    商成转头看过去,面相有点熟悉,稍一回忆就记起来了一一州城里大茶坊北谯居的伙计张小。他也笑起来,拱了下手说:“真是巧了!张小哥,你怎在这里?”

    张小两步跑过来一把就攀住商成的胳膊,脸上几乎笑得要绽出一朵花来:“巧了巧了!今天早上我一出门就听见喜鹊叫,心头还在嘀咕哪里有什么喜事。想不到是说我会在这里巧遇了老客你!”他假装没看见饭馆老板黑得锅底样的脸,拽着商成说道,“有一年没见老客您了吧?这一向可好,生意兴隆不?来来来,我那里去坐……”不由分说就摆了个请的姿势,把商成朝自己的凉棚下引。

    商成瞥了饭馆老板一眼,抱歉地小声说:“小哥,我们这是预备打尖……”

    张小浑不在意地一摇头,说:“哪里吃不是吃呢?”回过头对饭馆老板说,“汪家大哥,这几位是我早年就结识的老客,他们在你饭馆的吃喝花消,都算我头上,回头我补给您。”转头又对商成说,“走走走,我那里去坐。”又扬了声气叫道,“家里的,来贵客了!有什么好茶好酒好饭食,只管上!”

    段四和两个护卫都仰了脸张着嘴直乐。商成笑道:“小哥果然是个豪爽人!那,我们这顿晌午就打搅了?一一丑话说前头,我们可是没钱。”

    张小把瘦得隔布也能看见肋骨条的胸脯一挺,很豪气地说道:“老客说的什么话!这顿饭我请了,想吃什么只管说!”

    段四笑着啐他一口:“你请我们?你就扯娘瘟的淡吧!”他从马鞍鞯边的褡裢里掏了两三串铜钱,丢给饭馆老板。“上好的酱牛肉,先切十斤过来。钱你收着,不够走的时候补你,多了就当是拴马的桩子钱。”饭馆老板这才转怒为喜,忙不叠地去切熟牛肉。段四追上来,问张小说;“你那里有酒没有?”

    “有!”张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立刻打包票说道,“米酒麦酒果酒杏花露,老客你想喝什么,我那里都有!屹县霍家酿的白酒也有一一只是不多!”

    段四咧嘴笑起来:“有白酒更好!”又斜着眼睛瞅了张小一眼瘦不巴骨的干精模样,问道,“有点本事,白酒也能弄到。哪里来的?怕不是从卫军中偷出来的吧?”

    张小马上摇头,说:“那怎可能嘛,我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军营里鼓捣这事。不怕对老客你说,这酒是别人送我的,只有五斤,是用青花瓷坛子装来的一一”他笑嘻嘻地溜了商成一眼,小声说道,“就是价钱嘛……”

    段四使劲攘他一把,把张小推了个趔趄,笑骂道:“还怕我们短你的酒饭钱?”

    张小揉着肩膀不说话。

    段四又问:“说说,这青花是从哪里来的?”就是商成也有点好奇。用青花瓷坛装的都是霍家酒场出的上等好酒,因为还不太清楚这酒的由来和工艺,所以产量很少,霍伦除了用它送人之外,从来不朝市面上发卖一一这张小怎么拿得到这玩意?

    “别人送的。”张小说,“我一个远亲和州城的霍家是亲戚,酒是霍家人送她的。她前几天到我这里小住,就把这酒送与了我。”又对商成说,“我这远亲,老客也是认识的……”

    商成咧了咧嘴。张小的远亲就在凉棚下坐着哩。

    这人他的确认识。不仅认识,前不久还见过面;不单见过面,据说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现在城里到处都在传言说他和张小的远亲两个人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在个小驿站私订了终身;已经有不少人在找他讨喜酒喝了……

    他迈步进了凉棚,朝满脸惊讶的桑秀点了个头,笑着说:“秀姑娘也在这里啊。”

第十章(18)对面不识

    张家的茶水席棚不大,统共才摆下三张木桌。桑秀和她的丫鬟一桌,两个喝茶歇暑的赶路人占了一桌,商成和桑秀点了下头,就在空的那张桌子旁坐下来。他把揉成一团的长衫朝条凳上一压,招呼段四他们说道:“就这里吧。”

    段四三个都是军汉,军旅中搭伙吃饭大锅抢食的事常有,所以并不象文职官吏那样什么事都分个上下尊卑,再加他们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也不短,清楚他的脾性,自然更不忌讳,不动声色间把周围动静审视一番,就嘻嘻哈哈地都围坐过来。两个护卫拉着张小打听都有什么好吃喝,段四放下褡裢,抓了把筷子在桌上垛两下比较长短,先给商成面前摆一双,笑嘻嘻问道:“大人,就是她吧?”

    商成正端着陶碗喝水,急忙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什么?”

    段四咧了下嘴:“我是说,您要讨的,就是那个胡女吧?”

    这回商成听清楚了。他横了段四一眼没理会。

    说话间饭馆送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酱牛肉,张小的婆姨把自家的菜馔摆上来,醋蒜、盐拌小葱、盐水煮黄豆和大酱酸菜……还有一大盘切开的咸蛋,琳琅满目也是一大桌。张小又把青花白酒倒了一大海碗过来,乌里透红的黑陶碗一人面前摆了一个。商成本来就有点饿,又不能喝酒,看段四他们你敬我还地喝得起劲,又觉得眼馋,干脆把喷鼻香的鸡油煎饼卷了肉和菜,甩开腮帮子唏哩哗啦就是一通大嚼,转眼就吞了六七张薄饼,抹了抹嘴说道:“我吃好了。咱们不急着回去,你们慢慢吃喝你们的。我去和老板说话。”又夹了一筷子葱扔嘴里咯吱咯吱地嚼,放下筷子大声夸赞道:“呀!小哥是个有福气的人,大嫂的手艺真是不错!这小葱里还搁着蒜汁吧?爽口!”

    张小正陪着桑秀有一搭没一句地说话,见他起身离座,连忙站起来陪着笑说道:“大人这边来坐。”拿抹布把条凳擦了一回,又给商成重新倒了茶汤,顺手就递了把岔口蒲扇过来。“刚刚才听秀姑娘说,我才知道您原来不是行商的……”

    商成哈哈一笑:“我可从来就没说过我是行商做买卖的。”

    “是是是。”张小连连点头,站在商成身边又拿了一把破扇子替他摇风,一脸笑容继续说道,“老客……大人您是从来都没说过,是我眼花,竟然误会了。我也是见您和刘记货栈的高掌柜以兄弟相称,关系又特别的亲近,所以才误以为您也是穿州过府的大豪商。谁知道您竟然……”

    商成点了点头,目光越过道路对面的屋脊,定定地注视着蔚蓝天空下一抹稀薄的浅云,半晌才嘘口长气,失笑说道:“我和高三哥……就是刘记的高掌柜,我们是同乡。”

    张小愈发地恭敬,笑道:“这刚才秀姑娘和我说了,您也是咱们燕山屹县霍家出来的人。”

    商成看了一眼明显有点走神的桑秀,笑了笑,也没辩解。

    “……说实话,打我头一眼望见大人,就觉得大人不是寻常人,谁知道大人竟然,竟然……竟然就是位大人。前头我都还在犯疑惑,依大人的模样举止,身份肯定不能比高掌柜低,可煞是奇怪,我却偏偏怎么都想不起来大人的名号。按说,我在燕州城里多少也算是个消息灵通的人,怎么就会不知道咱们燕山几时又出了位大商家呢?亏得今天秀姑娘在我这里,不然我这迷糊还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

    张小满嘴都是逢迎奉承的话,虽然说得不搭准调,商成倒也一样听得张着嘴呵呵直笑,把蒲扇摇得哗哗响,问张小说:“这是你开的茶水铺子吧?干得好好的,怎么想起来把城里的活计给辞了?”

    张小替商成的碗里续上茶汤,又给桑秀的碗里也倒上,这才说道:“这茶水铺原本是我哥嫂在营务。我本来也没打算辞城里的活。……您知道,这几年咱们燕山的天旱是越来越狠,遭旱的地方也越来越靠南,在土里刨活路是越来越难了。我们家的土地本来就少,一直是佃着别人的地在做活;风调雨顺的年景,去了佃租缴了赋税,剩下的粮食把稀的干的凑合一年,多多少少总能撑下一年。可旱情下来就不成事了。所以去年收了秋我哥便和我商量,打算把土地也佃给别人,自己收点租钱,另外找别的事情做。这不是,他刚刚起了这份心思,刘记货栈就换了东家,高掌柜升了货栈的大掌柜,我就央告他替我哥留心一份活计……”

    听了半天,商成还是没听明白,张小的哥去刘记当伙计,这事和张小辞店回家又有什么相干?

    “我的家就在村里。我家里的带着我闺女住。”张小说道,“我哥还有三个娃娃,娘老子的腿脚也不好。既要管顾老人,又要照顾小的,还要守着这茶水铺子,靠他们两个女人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所以我和我哥一合计,就让他去货栈做事,我回来好把铺子和家里都顾起来。”

    商成本来想说,你有口才又会来事应该你去货栈啊,可一看张小那瘦精精的身板,又把话收回来。他跟过商队,也做过驮夫,深知其中的种种困苦艰辛一一张小这身体吃不消那熬苦……他笑着说道:“那你哥在货栈里干得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有难处尽管说。我和高三哥熟得很,在霍家堡时饭都不知道在一起吃过多少回。他每回到家,必然要去我那里坐一坐的。”

    张小眯缝着眼睛笑起来,说:“老客有这份心,就是眼下倒没什么难处。我也要重重地道个谢。说起来,我家这茶水铺也是沾了货栈的光。只要是货栈朝南边走的商队,路过这里,哪怕不累也要歇下脚。不瞒老客,眼下刘记是咱们燕山数一数二的大商家,他们在我这里常来常去,我这茶水铺子的生意也是越来越好……”

    商成抿着嘴点了下头。这他相信。高小三是个重情义的人,就算张小和他只是在茶坊里本有过点头交道,可只要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他总是会尽力地帮忙。

    他又问道:“那你家的地,佃出去没有?”

    提到土地,张小的神色马上就变得有点萧瑟。他摇头说道:“这周围不少人家都在打着把土地佃出去的主意,所以我家的地就没找到人来佃。”

    “那怎么办?你在种着?”商成问。他有点怀疑张小有没有这个能耐和体力。看张小的婆姨,瘦胳膊细腿的也不象是个地里干活的女人。也许是张小的嫂子在种吧……

    “开春撒了种子,就没管顾了。”张小低下眉眼,叹着气说道,“去前年就旱过一阵,今年地力不够了;今天旱得更厉害,估计花再大的力气也很难有个好收成……我哥到货栈做事,就我这副小身板,想在土地里刨食根本就没指望。我嫂子和我女人也不成。地里的活路,翻土、犁地、上粪、浇水,哪样不是重体力活?”

    商成沉默了一会,问:“那这村里,象你这样的庄户,多不?一一我是说,撒下种子就不再耗力气的人家,多不?”

    “不多。”张小苦笑着说,“不是每家都是我们这样光景。但出门做事的也有,今年比往年还多一些。”他琢磨着商成的意思,似乎是在询问确切的情形,就补充说,“往年有出门做事的,那一般都是家里劳力多没事情干;今年有些劳力不足的人家也有人出门找事情做。我估摸着,大概全村有一成三四的人家有人在外面揽活路。”

    商成不说话了。鼓励农户努力耕作,规劝制止百姓跑去城里揽活,这就是大学士朱宣那份文告《再劝农桑文》里提到的“尊本镇浮”。很显然,在这方面,燕山的实际情况又与朝廷的文告背道而驰了。看来,想把燕山的农业搞上去,想让人们都把肚皮吃饱,还有许多具体的困难在前头等着他……

    “大人,有个事,不知道我能不能,能不能……”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的桑秀,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问道。

    商成转头看着她,笑着说:“你有什么事?我都说过了,咱们俩其实是亲戚,你不用开口大人闭口大人地闹得那么生分。”

    桑秀当然不能把商成的话当真。她现在还是乐籍,眼前的却是朝廷的七品官员,哪里敢不分出个上下尊卑?当然,出身教坊却受人尊重的歌伎伶人并不是没有,但那只是极少的少数,更多的人却都时时刻刻谨记着自己的身份一一她们是歌伎,是舞姬,是伶人,是琴女……她们可以和达官显贵们在茶肆里谈诗论令,也可以说古道今,兴致上来互相引为知己也不是不行,但有一条,这“知己”二字却只能由客人去宣扬一一那是风流佳话一一自己却只能谦辞推却归誉于客人,不然的话,即便是客人不说什么,教坊也不会放过她们,小则严词训斥,重则鞭笞训诫,勾销画牌的事也时有耳闻……

    她低垂着目光,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她有点神不守舍,思绪似乎早就不在这席棚底下……

    上月底她回到州城,马上就去州府教坊办自己脱离乐籍的事。她本来想着这事情应该不难。一来她随身带着上京内苑发给她的脱籍文书,二来她也带着自己这些年里所有的积蓄;她想,就算教坊有人想为难她,她也可以花钱买个平安顺利。燕州教坊倒是一点都没难为她。歌伎舞姬们脱籍,是她们一辈子的大事和喜事,不是无法化解的深仇大恨的话,谁肯在这种事情上使坏损阴德?可她递了文书缴了市币还了画牌,最终却没能拿回自己的文契一一她来的实在是不巧,教坊里管契约的吏员刚刚去了渠州公干。

    没办法,她只好在城里寻了间旅店赁了间屋先住下。好在她解契脱籍的手续已经办完,教坊准许她拿回文契的公文也在她手里,只要等办事的人一回来,她马上就能彻底摆脱歌伎的身份。她几乎每天早晚就要去教坊跑一趟,去看那位吏员回来没回来;剩下的时间就呆在旅店里焦灼不安地等待,生怕办事的人回来被她错过了。因为担心事情夜长梦多再闹出什么可怕变故,在那十多天里,她焦愁得什么都吃不下,夜了也睡不好,一天到晚都是无精打采的,除了去看望自己师傅桑爱爱一回,其余时间连旅店都不出,就连城里几家听说她回了燕山的大酒肆歌楼出大价钱请她献艺,她也找理由推脱没去。

    三天前,她听别人说那个吏员回来了,就马上带上公文跑去换领自己的文契。因为心情太激动,她甚至都忘记自己还有辆马车,而是从西城一路跑到了教坊司。

    告诉消息的人没骗她,管契约的人确实回来了,可她还没见到那人,就先被教坊管事请到了公廨。她当时就敏感地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一一教坊的三个正副管事都到了,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进公廨的时候,她都快急哭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又和她料想不一样。三位管事和两个陌生人并没有和她说什么可怕的事,而是和颜悦色地和她聊闲篇,一会问她前几年在燕州过得顺心不,一会又问她在上京的种种经历,还关心她脱籍之后会做什么。她完全被他们闹糊涂了,也有点被惊吓住了一一他们和她说话时,不仅给她让了座,还给她倒了碗茶,谈话里也再三地自称是“下官”……

    她不知道他们到底想打问什么,只能陪着小心认真应付,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直到管事问起她师傅桑爱爱,问起桑爱爱是不是在替她这个爱徒做媒,她都还是懵懵懂懂。她那时候还以为这些人要去对付霍家人,所以在心里很是惊讶了半天一一她觉得这些人可真是胆大包天了,竟然敢寻霍家的不是!同时她也觉得非常害怕一一这些人居然敢和霍家作对,不用问,他们的背后肯定有不得了的依仗!而且当时那五个人都用一付期待的眼神望着她,更是让她心里充满了畏惧和惶恐……

    虽然明白自己一旦说了实话后果可能不堪设想,但她还是否认了做媒的事。她告诉他们,前些天确实是去霍府拜望过师傅;但霍公正因为个大案子而被拘押在巡察司,她师傅没有心思和她说话,所以她坐了没一会就离开了。霍公的案子还没最后判下来,霍家人心惶惶,她师傅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给她做媒?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被锁拿的准备。她那时很恐惧,手脚都有点不听使唤,连说话都是断断续续。但她还是说了真话。她想,哪怕是要下大狱哩,她也不能说谎;况且师傅和霍公都对她有恩情。人要是忘恩负义,那不就是连猪狗都不如了么?

    不出她的意料,五个官员听完她的话之后,脸色都变得很失望。一屋人一起沉默了半天,管事突然问她,是不是和燕山提督商大将军熟识?

    她更加害怕了。她觉得这些人简直是疯癫了!这些人难道都吃过熊心虎胆,竟然敢去找下凡的武曲星的麻烦?

    她还是摇头,说从来就不认识。她说的是真话。她的确不认识提督大人,在燕州时也没福气见到商大将军;她师傅与霍公还没好上多久她就去上京,这次回来才是头回去霍家,只听师傅说,大将军平时也很少去霍府。她还为桑爱爱开脱,说师傅虽然很受霍公宠爱,可毕竟只是妾室,很多事其实都不知晓。

    这些显然不是那几个人想要听的话。可他们自己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说。最后还是管事把话挑明了:她福气好,大将军看上她了,想讨她回去!

    她一下就懵了!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喜悦突然从天而降,让她完全迷失在巨大的欢喜之中。这远比她所想象的自己的结局要美好得多一一她过去最多也就只敢梦想自己成为某个平常百姓的女人,或者成为某个豪商的妾室,再不就是什么人的外室……但是,现在,她很可能会成为一位大将军的女人;这是她从来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但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

    她发现一个问题:要是大将军有意纳她,为什么她师傅桑爱爱却又对此事只字不提呢?难道说,师傅不知道这个事情?或者,是这几个人在和自己玩笑?再或者,是这些人为了对付霍家和大将军,而设下的一个圈套和陷阱?

    就在她为这事的真假而伤脑筋的时候,有人把那两个她不认识的人叫了出去;他们出去之后就再没进来。然后一个穿九品官服的人又把三个教坊管事都叫出去。过了半天,一个副管事苦着一张脸走进来,对她说,可能是他们把事情搞错了。他还对她说,刚才所有的话,她别出去乱传扬;这几天教坊可能比较乱,她需要再等两天才能换文契。然后副管事就象喝醉酒的人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边走还边嘟囔“这下糟糕拍马屁拍到马蹄上”……

    经过这件事,她的心神有点乱,文契又领不到,人就变得更加烦闷。她是被人卖到大赵的胡人,既没有亲人也没有多少朋友,能说话的除了几个教坊里认识的姐妹,就只有师傅和张小。姐妹们每天都要做事,霍家又在遭劫难,她最后没地方可去,干脆就跑出城到张小这里来散心。谁知道竟然会在这里遇见这个有数面之缘的青年校尉……

    她默了半天,才顺着商成的话小声说道:“霍公子,有个事,我想请教您……”

    商成笑着说:“我不姓霍。”他摸了把自己的脸,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汗褂子,仰起脸呵呵一乐,摇头说,“你也别叫我什么公子……”

    段四和两个护卫在两步外围着木桌吃肉喝酒,倒把一大半的心思放在这边,桑秀对商成的称呼他们也是听得一清二楚。段四还好点,绷紧了丑脸眼珠子瞪着棚顶一声不吭,两个护卫实在是忍不住了,都是笑得一个劲地跺脚打跌……

    桑秀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又听商成说自己不姓霍,心头疑惑嘴里也就改了称呼:“公子……”

    这下段四终于憋不住了,两三步就蹿到席棚边,包了一口的酒菜从鼻子嘴里喷了一地,顿足锤胸直唤哎哟:“这还要不要人活了哦……”又对两个护卫说,“记好,今天的事你们要给我佐证,回去我录文书归档时,你们俩得签字画押掐手印!”两个护卫在条凳上前仰后合,已经笑得腰都直不起,眼角都挂出泪水,挤着眼睛咧着大嘴使劲地点头。

    商成哭笑不得,只好对桑秀说:“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桑秀迟疑了半天,鼓起勇气说:“……大人,您在卫军里做事,那您一定认识提督大将军吧?”

    商成看着她,疑惑地点了点头。

    “那,那……”桑秀的声音一下就小下去。她讷讷半天,突然问道,“他这个人,怎么样?”

    这下段四和两个护卫不笑了。他们当然也听说过商成和胡女的谣传,其中一个还跟着起过哄传过谣,眼下两个当事人都在场,对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在内心里都很点期盼一一会不会象戏文里说的那样?

    商成皱起眉头,沉吟着说道:“我觉得,这人大概还是差不多吧。”他忽然笑起来。这世界上大概没有什么比自己评价自己更困难的事情了。他转过头,让段四把饭钱付了抄起自己的长衫,出席棚上了马,马背上朝张小拱下手,又朝桑秀一点头,领着两个护卫就先上路了。

    段四拿了一吊钱给张小一一酒饭钱是绰绰有余,又多给了一吊与他一一这是督帅临走特地叮嘱的,是送给张小哥俩的几个娃娃的见面礼。张小是千恩万谢,一叠声地说商成和段四的好话。

    段四看商成已经离开席棚十几丈,就拎着褡裢对桑秀笑道:“姑娘,你还没认出我家大人是谁么?他不姓霍,又和你是亲戚,就是说,他和霍家也是亲戚。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他姓什么了。”他朝自己的眼睛上比画了一下,笑吟吟地出去了。

    桑秀还是没明白过来。她疑惑地看着张小。张小也不明白,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说道:“眼睛?老客的眼睛?什么意思?……他那只眼睛难道是瞎的么?难道他真是个瞎子?”说到这里他突然惊愕得张大了嘴,见鬼一样地和桑秀面面相觑一一

    老天爷!和他们坐一起说了半天话的人,就,就,就是……就是屹县商瞎子!

    这,这可能吗?!

第十章(19)盼儿的爹来了?

    段四很快就追上商成他们。他见商成骑在马背上,低着头,眯缝着眼睛,似乎是在假寐,就没说话,羁着马匹默默地跟在旁边。

    现在正是晌午太阳最大的时候,挂在当头的亮晃晃日头肆无忌惮地喷吐着炽焰,大地上被炙烤得犹如猛火上的蒸笼一般,到处都反射着耀眼的白芒。大驿路上行人马车极少,只在道边的小河沟里能看见一两个人影。这些头上戴着破斗笠的勤劳人,敞着脏糊糊汗的褂子,撅着屁股,就象朝拜菩萨一样蹲跪在死蛇一样即将干涸的溪水边,虔诚地拿着木瓢在河沟里寻找最后的泥水。他们也是在寻找最后的希望。走出一段路,驿道的两旁渐渐出现了缺少营务的麦田。这些田大概就是张小家的那种地,春天时种子是撒下了,但是主人却没有心思来细心地照顾,所以不少种子都没有发芽,地里东一块西一罅地露出白褐色的干土,难看得就象是得了癞痢头。即便是长出来的麦子,也缺乏这个季节应有的沉甸甸的生气,空瘪瘪的穗随着田里一阵阵滚过的热水,无精打采地左摇右晃……

    越靠近州城,这种情况越严重。被人们忍心放弃的熟田大块大块地出现,再不就被改种了这一季的蔬菜。但是因为缺水,菜的长势也令人担忧。可脸上带着绝望的人们还在固执地想办法保住这点收获,宁可跑很远的地方担水回来。唉,这点烂菜的价钱或许还不及他们的脚力钱吧……

    一路走过来,商成的心情无比的沉重。看着眼前的情形,看着与杂草共生的秕麦和垂死挣扎的枯黄菜叶,就象是鞭子抽在他身上一样。这是他的失误,也是卫署的失误!无论是卫署还是他,他们都没能在去冬今春时预见到旱情会进一步地扩大,所以把今年的水利工程重心还在放在燕中北地区,结果燕中北的农业生产有了起色,可州府所在地却陷入了严重的旱灾……更让他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早在十多天以前,他就走过这条路,但他当时却完全没有留意到这些情况,更不用说采取任何补救措施。这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在责备自己的同时,他马上想到,这事就发生在州城边上,当地县衙和燕州知府潘涟不可能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不过来处理?还有陆寄,他是卫牧,他难道也不知道情况?

    他愤怒地想:这些人一天到晚到底都在搞什么名堂,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开个腔说句话!他们难道就没听说过“民以食为天”吗?

    他准备回去就把这些人好好地收拾一顿!

    可转念一想,他又有点泄气。陆寄和潘涟未必就不知道情况,也未必就没做出处理,可四个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的朝廷钦差不吭不哈地闷在燕山,今天这里瞧瞧,明天那里逛逛,横挑鼻子竖挑眼睛,闹得满城人心惶惶;这种情况下,就是牧府和州府有所布置,应差的人也未必能全心全意去做。有些想法多的人,更是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如何讨好钦差上面,他们又哪里有工夫来惦记田里的庄稼和地里的人们?

    把他娘的!他恼恨地心里骂了一句。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骂谁……

    他带着一肚皮的无名火回到家。

    他在自己的小院里冲了个凉。来回一路的风尘汗渍倒是洗刷干净了,心头的火气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踢趿着一双草蔑凉鞋,披着件褂子在屋子里东翻西翻地找最近的文书。

    包坎进来了。

    商成在壁角边的两个大档案柜子里掏文书,拧着眉头浏览着卷宗标题,头也没回地问道:“今天是休沐,你不在家里陪着你几房婆娘逗娃娃,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包坎怎么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火气。他缩了下脖子,没急忙回商成的话,也没说自己来做什么,先转头瞪了悄悄立在门外瞧热闹的段四一眼,小声问道:“你们不是去送毅国公么,怎么把他惹出这么大的怨气?王义那小子临走前,是不是又说什么狗屁不值当的鬼话了?”

    段四咧了咧嘴,蚊子哼哼一样地说道:“王义没说什么。就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那个胡姬。”他挤挤眼睛扮个怪相。“就是那个……你知道我说是谁吧?当时督帅和她聊天聊得眉开眼笑,看着挺有精神。哪知道和那胡姬一分别,就这副模样了。”

    “扯淡话!”包坎横了他一眼。商成和那胡女有个屁的关系。商成真想纳那个胡女,还用先传谣造声势?别说商成才纳一个,就是一气纳上七个八个,他觉得也没人敢站起来放屁!堂堂提督纳个妾室,和别人有屁干系啊!就因为他明白这道理,所以前两天他把卫署里几个传谣言最起劲的家伙分别找着由头狠狠拾掇了一顿。这不,提督府关了几只鸡,猢狲们马上就清醒过来,州城里也一下就清净了!

    “真是遇见那胡姬……”段四一脸诡笑着说道。可他的话却猛地煞住尾,下巴一翘头一抬,目光端正直视前方,两手叉腰大拇指抠着腰带,昂首阔步将军没事人一般走开。

    包坎转过头时脸上已经陪上笑容,本来也想拿这事打趣两句,可看商成的神色不善,冷飕飕的目光一上一下地扫视自己,立刻就敛容说道:“段副尉的话,我绝对不信……”

    商成劈头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事?”

    “倒是没什么事……”

    “没事就去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包坎呵呵一笑,嬉皮笑脸地进到屋里,自己找个茶碗倒水,嘴里说道:“不是公事,是有点私事。”

    这回商成没再发火了。他看得出来,包坎是有要紧事和他说。他拿着个卷宗望着包坎。

    包坎端起碗喝了两口水,说:“盼儿姑娘的爹,眼下已经在燕州了。”

    商成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包坎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牛皮纸大卷宗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抽出一份,解开系封口的更新细绳取了文书浏览,问道:“盼儿的爹?……是谁啊?”

    “昨天和常侍郎一起去见您的那个工部主事杨衡,表字公度,他就是盼儿的爹。”

    商成把卷宗里的几份文书挨个扯出来,浏览着标题点了点头,说:“他们父女相见,那是好事。她要回到父母身边,我们肯定不能拦她。”他把几份不是他要找的文书又塞回案卷口袋里,重新系好细绳,又放回去。“回头我和月儿说一声,让她预备一份厚礼,让盼儿带上。她们俩姐妹一场也不容易。况且人家盼儿也帮她不少的忙……呵,我这也是瞎操心了,月儿在这方面应该比我懂道理。”他一头嘟嘟囔囔地说,一头踱到另外一个大柜前,踮脚弯腰地找东西。

    包坎端着茶碗怔住了。他说这事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杨衡,一个进士及第沦落到九品小吏,和削职为民的处罚也没什么两样,显然在刘伶台案子里陷得很深;现在他女儿却在商家借住,长久下去必然是纸里包不住火,和商成说这事,当然就是想让商成提前有个预备。另外,孙仲山再三请托过他,让他瞅机会多在商成面前替盼儿说好话,他也有借这个机会劝说商成的想法。可商成轻轻一句送盼儿回去,登时就让他的两个想法都落空了。而且,商成连个转圜的话缝都没留下。

    他一时想不好接下来怎么说,只好端着茶碗假装喝水。可是一碗水都灌进肚子里,脑子里却是半点主意都想不出。

    商成忙碌半天,还是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公文,拍着手站起来,抬头看见包坎还站在桌前,就奇怪地问他:“还有事?”

    “啊?”包坎一下变得支吾起来。他吭哧半天,才找了一句话出来,“盼儿姑娘说,她不想回去……她,这个,她舍不得月儿小姐。”

    正在大桌案上几摞文书里乱翻的商成“哦”了一声,半晌才说:“她不想回去啊……”他又拉开了桌案下的几个抽屉,拿出几大叠文书丢在桌上。“她怎么不愿意回去和她爹娘团聚呢?她是怎么想的?”

    包坎这才看出来,商成的心思全在找东西上面,根本就没在意自己说了些什么,和自己搭话也是信口而言。他说道:“她就是舍不得月儿小姐啊。”说着吧咂下嘴,叹了口气,似乎很是被两个女娃的情谊所感动。没办法,他刚才搬了石头砸上自己的脚,现在只能咬死这个理由不松口。

    商成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文书。他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一大堆东西挪到一边,摊开公文才浏览了一下要目,嘴里说道:“是吗?哎呀,这可不好。虽然说她和月儿两个感情好,但是那边也是她的父母呀,再怎么说也不能这样吧。好,你先回去,这事我来处理。等回头我见到她,一定狠狠地说她几句。”

    包坎不再言语。他连茶碗都没放下,直接攥手里就轻手轻脚地走出去,生怕一个不小心惊醒了商成。

    他出了门,把碗朝段四手里一塞,话都没说一句,转身就走。

第十章(20)别院(上)

    从四月下旬开始,霍士其已经在燕山巡察司的别院里“住”了快有两个月。

    他在北郑做的事情关涉到重大军务,燕山巡察司根本无权过问,更无权处置,而原本有权过问此事的燕山卫府,又指着“霍士其是向巡察司告首”一事为由而拒绝接管,所以巡察司只能一面把他严密地“保护”起来,一面急急地上报朝廷,同时与卫府联署发文,让端州方面立刻把所有涉案人员全部移送燕州。

    他“住进”别院没有多久,大约在五月中旬,朝廷派出的几位大员便快马加鞭赶到燕州,随即就开始调查端州李慎案的详细经过。其间也找他反复询问过好几回,他也都如实地一一作了回答。这案子本身并不复杂,来龙去脉都很清晰,有相关涉案人员的笔录口供,还有几个燕山卫府从军中紧急调遣回来的将领为佐证,因此没过几天案情就调查得清清楚楚。朝廷来的官员把所有案卷都点了赤,用“四百里火急”呈送上京,接下来该关该放还是流徒发配或者砍头示众,就看朝廷是个什么章程。可案卷送上去已经过去一个月,上京却至今也没个明确的处理办法,所以他还是只能呆在巡察司的别院里。

    两个月以来,他就一直在别院中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因为朝廷的处置还没下来,所以照例不许探视,就是他的家里人也不准见面。只有商成曾在这个月初来看过他一回,但没说上两句就被陪同前来的巡察使狄栩劝走了。他也不能走出小院,只能在这个纵阔不及十步的小小的天地里活动。他甚至都不能随意地管这个小院的巡察司小吏杂役说话。当然,这里就更不可能有什么《三国志》之类的书籍让他看。屋子里随时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别说书本,就是连一片纸都看不到。

    好在这还难不倒他。没有书本,他可以凭着记忆,让自己徜徉在东汉末期那段缤纷绚烂的历史里;没有纸笔,他可以找根木棍泥块在泥地上勾勾画画;哪怕找不到木棍,他一样可以把手指作笔,一样能够习字……

    除了回忆看过的书本和习字,早晚天气凉快的时候,他也会在院子里练练拳脚。他少年时曾经跟着族里的长辈习过武,在没有méng学之前,也曾经向往着能成为一个民间故事里的那种除霸安良的大侠客。可惜的是,这个理想很快就被老师的戒尺无情地打碎了。不过,虽然做不成侠客,这些年里他还是坚持练习,一有空闲就会蹈舞一番。按他的话说,即便不能在拳脚上有长进,能够强身健体也是好事。

    回忆书本上的内容,习字,练拳脚,这基本上就是他现在的生活。剩下的时间他大多数时候都坐在屋檐下,摇着把蒲扇,眯缝起眼睛打盹,或者干脆躺在炕席上睡觉。在别院的这段时间,他既能吃又能睡,甚至比过去还胖了一些。关于这一点,就是巡察司的小吏都觉得稀奇。他们大概还是头一回看见关进别院还是如此做派的官员。怪了,难道这个人就不怕最后落个没下场?

    霍士其确实是不惧自己的官司最后没有好结果。

    若是换在两年前,他肯定不会如此坦然。他很可能会象别的被关进这里的官员一样,每天惶恐不可终日,除了悔不当初就是自怨自艾,再不就是祈求上苍怜悯,希冀着有老天爷开眼的那一刻。可现在不同了,他的眼界和见识远非昔日可比,尤其是在提督府里做事的那半年的所见所闻,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拓展了他的见地,更让他学会了把某件特别而典型的事情放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里去审度,以不同的角度来进行深刻的思考……

    他的官司无疑是件特别而典型的事情。但李慎的问题也都是明摆着的。李慎从白谰河谷退兵还能说是根据情况变化而临时做出的调整,可退兵之后却既不通报卫府又不通报中军,还行文告知卫府与中军,他正依照战前制定的军事方略向白狼山进军,这就不是什么误报不误报的问题了,而是设计构陷主帅罹难友军。不仅如此,李慎还暗中下令封锁端州关隘,截断端燕两州之间的交通,其举动之癫狂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仅此一事,李慎便是被砍头十遭也不为过!

    是的,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错杀了李慎。他相信朝廷也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李慎之死怨不得别人,要怪也只能怪李慎自己丧心病狂自寻死路!

    他敢断言,自己不会没有下场!

    至少朝廷不会给他太大的处分。

    他能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朝廷上一直在讨论南征的事。虽然南征目前还没有最后的结论,但议论的焦点仅仅是统军的将领人选与战争的规模上,南边的嘉荣泸渝等几个边州也一直都在加紧调运粮草军械,显然到最后肯定还是要打一场,区别只在大打还是小打上。在这种情势下,朝廷如何处理李慎的案子,就必然会引起人们的高度重视。特别是那些可能会主持或参与南征的将领,更会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关注“燕山提督府擅杀方面大将”一事的进展和结果。他相信,也正是因为有这些原因,朝廷才会迟迟没有决议。一方面,大赵立国以来还从来没出现过这种事,朝廷一个处理不好就以被人引为先例,那样的话,以后再有战事,负责某个方向的将领就会完全失去自主判断和主动决策,而不得不按照战前的计划死板地执行,即便是错误的也会执行;另外一方面,朝廷必须认真考虑如何杜绝李慎的事情再度发生。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办法,既能保证前线将领能够充分发挥主观能动xìng,又可以让大的战略方针得以顺利执行。因此朝廷在拿出决议之前,必须慎重再慎重,斟酌再斟酌……

    虽然他判断官司的结果不会差到哪里去,但他也充分地意识到,朝廷肯定会给他一个处分。也许是罚俸,也许是降级,总之会有一个处分。

    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忍不住小说就整]理有些后悔。不是后悔杀李慎,也不是后悔因之而来的处分,而是后悔自己当时的举动。在北郑时他实在是太草率了。他当时已经掌握了北郑县城和大部的右军,如此情势下本该把李慎抓起来,交给卫府或者巡察司来处理,而不是擅自主张把他杀掉了事。李慎的案子铁证如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翻案,不管走到哪里,李慎最终都是难逃一死。可他当时只想着杀人立威,却忘记了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李慎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最后却让自己和商成同时陷入被动。

    他自己就不用说了。他现在还在巡察司的别院里关着,连这个小院都走不出去,完全就是个陷狱的囚犯一样。他估计,商成的情形大概也不会太好。朝廷派来的那个姓叶的户部shì郎,一再追问商成在给他下令时,到底说没说过他在端州公干时有“临机决断便宜行事之权”,其中的寓意何在,他还能听不出来?姓叶的完全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想把这事牵连到和尚身上!

    他的回答当然是没有。事实就是如此,他回答得问心无愧。在莫干时,商成从来就没说过这么一句话!

    可姓叶的说,商成自己都承认有这么一回事,还把这事写在给朝廷的呈文里,白纸黑字不会有假。

    既然姓叶的说得有模有样,霍士其也觉得一个六部里的shì郎大约也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凭空捏造,为了不致使和尚落个“谎瞒”的坏名声,他只好改口说,或许商成说过。可他当时才从留镇没日没夜地赶到莫干,四天三夜跑了六百里路,马背上颠得头昏脑胀,实在是记不清楚商成说过还是没说过。也许商成确是叮嘱了这么一句,但他没听见,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事。他还好心地建议说,假如叶shì郎怀疑商成在呈文里弄虚作假,完全可以去找提督大将军当面问询嘛。

    他现在还不知道,叶巡拿这事询问过许多人,可得到的回答基本上大同小异。所有人都说,当时军情突变事态紧急,一连串军令传达下来,人人都恨不能多长两只脚,谁有心思去留意大将军给霍士其嘱咐了什么话?或许大将军说过,或许大将军没说过,到底说没说过,钦差叶大人可以去问问大将军。

    他不知道姓叶的后来有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可自从他提出这个建议,从此姓叶的就再没来烦过他。

    能让姓叶的吃个苍蝇,这无疑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显而易见的是,和尚又把责任都包揽过去了……

    这样看起来,朝廷大概是不会把他怎么样了,而大部分的处分会着落在和尚的头上。“军令hún淆不清”的错误是免不了的,兴许还有“识人不明”这条过错。眼下这两条过错都算不上什么,燕山需要和尚来坐镇,他也很可能作为重要将领参加筹备中的南征,朝廷不会为此而重责他。但此一时彼一时,说不定什么时候“军令hún淆不清”就会变成“乱命扰军”,“识人不明”就会变成“用人唯亲”,若是有人存心使坏,单只这两条就能断送了商成的军中前途。再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蹊跷来历……

    说到底,这都是因为他的错。要不是他在北郑草率行事,和尚也不可能受这个连累。这下好了,估计和尚的燕山提督一时半会还得继续“假职”下去。……

    唉,和尚假职燕山提督都一年多快两年了。一做就是一年半的假职提督,这事想想都觉得教人匪夷所思。大赵立国至今百余年,大概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在此之前,还从没有人会假职如此长的时间。这可不是在中原州县假职个知府县令,而是在边关卫镇做个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假职提督,难道说朝廷就是如此地不放心和尚,不想把燕山卫交给他去治理?可是,这也说不通呀。既然朝廷不愿让商成来提督燕山,那假职一年半又该怎么解释?朝廷完全可以重新提拔一个提督呀。偌大一个大赵,总不会连个提督的合适人选也找不出来吧?

    可不管是将会到来的处分还是商成的假职,都是他不能参与也无法左右的事情。除了坐着干等之外,最多也就是在肚皮里发发牢sāo。

    每天的闲暇时光,他大都在念着自己的家人。

    女人这回肯定又要担惊受怕了。掰着指头算来,她跟着自己已经二十一年了,舒坦的开心日子并不多,更多的时候不是在为柴米油盐操心,就是为儿女们的事情焦虑。好不容易盼来了起sè,家里又添了新人。虽然她嘴上没说太多,可“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她又不是个豁达爽气人,心里免不了要苦恼烦闷几回。他只望着她和桑娘子能和气相处,一家人和和美美。总是那句老话,家和才能万事兴……

    还有四个女儿。老三老四还小,说不上太多。二丫头秉xìng率真脾气爽朗,说话做事看似莽撞,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循着理,很少有出格的举止,因此他并不怎么担心。他忧心的还是大丫。这闺女在门外三年,回来后就象彻底换了一个人,一天到晚少言寡语,脸上很少看见什么笑容,人也瘦得就剩下一把骨头,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卷走。这几年中,他每每想到大丫的不幸遭际,内心里就充满了苦涩和悔恨。这些完全是由他和婆娘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们两口子当时被鬼mí住了心窍,大丫怎么可能嫁给那个短命鬼,又怎么可能在夫家一守就是三年的大孝?没有人知道那三个年头她是如何捱过来的。他这个当爹的从来都没去问过女儿。他婆娘也没胆子去打问。直到现在,她也和别人提过那漫长而煎熬的苦难岁月。

    唉,他两口子对大女儿亏欠实在是太多了。更糟糕的是,他们明明知道大女儿的心事,却至今都不知道该如何去弥补……

    当然,他最挂念的还是刚满四个月的儿子。他之前没有儿子,不知道被多少人在背后说过风凉话,好不容易在三十七岁上才有了香火传人,说不疼爱那是怎么可能。娃娃出生的时间正是大军即将开拔之际,他拼着受军法,百忙中偷空回了趟家,星夜来回驱驰两百里地,就为了能看上刚落地的娃娃一眼,能抱上儿子一抱。“擅离驻地”加“玩忽职守”的后果就是八十军棍和一次记大过处分。到现在他还有六十军棍没有领,都寄在卫府知兵司的军罚册薄上。他估计,即便他现在已经是从五品的游击将军,这顿打也是无论如何都逃不脱的……

    一想到自己如今的职衔,他就禁不住一阵mí惘和茫然。虽然去年秋天他就从文官转了武职,平日里在葛平库里也是戎服腰带皮靴的军官装束,可骨子里他还是把自己看成一个文人。打从méng学时起,跃龙门就是他的愿望,即便后来明白自己没有过科举中进士的命数,他也没起过弃笔从戎的念头。怎么一转眼间就作了将军呢?他读过《孙子》,也看过《尉缭子》和《太公兵书》的一些篇章,要是和人散座闲话,兵法上的事他也能拉扯上一大堆。可他更知道纸上谈兵的典故。他有几分能耐他自己很清楚。选兵、操演、排军、布阵、对垒……这些事他一样都做不好,更别说指挥几百几千的人去真刀真枪地厮杀了。他可不相信自己当上个游击将军,转过身就能和孙仲山或者郭表他们拉出阵势打上一场。他要真有那份本事,也不会在屹县衙门当个小小的书吏,还一做就是十几年了。

    他记得,《孙子》开篇的第一句话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当时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言辞中的绵长意味他琢磨不出来。可如今他坐到了将军,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独立领军,文章中那份深沉的告诫之意便扑面而来。商成也曾经说过,战争是手段,是政治的延续,是人类知识领域中各门学科的颠峰集合,是唯一一门以摧毁和破坏为目的的艺术……

    说实话,和商成认识这么久的时间,许多从商成嘴里蹦出的辞汇他都听不太懂,只是朦朦胧胧地明白其中的部分涵义。但是《孙子》那句“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他却是再明白不过。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在反复琢磨和思虑之后,他不能不承认,他霍士其终归还是个普通人。他没有面对生死的抉择而神sè不变的胆量,也没有坦然面对这两者的勇气,所以这个游击将军,他怕是没有资格去承担。他想,他从别院出去之后,或许还是辞了军职去做文官的好。相对于枯燥而森严的军旅生活,他大概更适合在地方上做一些踏踏实实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同意他转回文职,也不知道提督府能不能答应……

    这天,太阳才爬上树梢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练拳脚,大丫和二丫突然跑到别院里来看他。他别的事都没顾得上,首先就问儿子怎么样,为什么她们两姐妹不带弟弟一起带过来。

    大丫委屈地说,娘说了,巡察司这地方煞气重,怕和弟弟犯冲克,所以就不让带,怕招惹上不干不净的东西。也就是因为弟弟不能过来,娘也就不来了。娘还说,反正再过三五天他就能回家了,也不急在这么一时。

    霍士其觉得女人说的话很有道理。巡察司的确不是什么尊贵地方,别说是娃娃,就是大人,能不来还是不来的好。

    他又问:“弟弟好么?”

    这回是二丫说话:“好得不得了!能吃能睡,长得又白又胖,还淘气得不行,昨天才在他二娘身上撒了两泡尿。”又说,“临来时,娘还让我们问问您,弟弟都四个月了,现在连乳名都没一个,让您好好想想,给起一个。”

    霍士其一下就蹙起了眉头,思量了半天,为难地说:“这里也没个《说文解字》,一时半会我也想不好该起个什么名。”

    “让您起个乳名,又没让您这就起大名。娘说了,大名要等弟弟满周岁时再起,或者干脆得méng学时再说。”

    霍士其这才反应过来。

    他拿着大丫递给他的擦汗毛巾,在院地里转了好多圈,掂量了好些字,总觉得这字有缺憾,那字又不太吉利,总之都不是能留住的好兆头,盘算来盘算去,末了问道:“那你们平日里怎么叫的?”

    “乱叫呗。”二丫说。她倒是给弟弟起了个乳名,就叫盼儿,结果因为这和杨盼儿重名,犯了冲克,被十七婶拿扫帚结结实实抽了好几下。杨盼儿是个有家不能回的苦命人,霍家大公子怎么能起这么个名字!

    霍士其又转了好几圈,最后才斟酌出一个好字:“就叫‘实儿’。……‘有者为实’;‘实,诚也’。”他仰着头,搜肠刮肚地想着书本上关于“实”字的注解。“这个名字好。乳名叫实儿,等méng学了,还可以作学名。就是表字也有了一一子诚。”他边说边点头,很是为自己的深谋远虑而自豪。看看,他一句话就解决了这么多问题,这不是学问和本事,还能是什么?

    两个女儿自然不会反对他作父亲的权威。

    他得意了一会,这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巡察司突然又允家里人来探望了。

    这事二丫不大知晓。最近一段时间,她白天都不怎么在家。大丫也不是很清楚,只说狄夫人头一天到家里坐了一会,逗奶娃娃的时候似有意似无意地说,她们现在能来“探监”了,只是千万莫要声张。

    说到这里,二丫马上接嘴说:“前两天,巡察司朝南边解送了好些人,听说都是和李慎在端州的那场官司有粘连的。爹,您又没递解去南边,那您肯定是没事了。”

    霍士其对她的揣测不置可否。李慎的案子是李慎的案子,他的官司是他的官司,两者看似是一回事,其实彼此的区别天差地远。他也不想和两个女儿譬说其中的道理。二丫能有眼下这点见识,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他忽然想到,二丫刚才说最近都不落家,那她在做什么?又去别家看戏喝酒?他很有几分不高兴地问道:“你天天不落屋,都在忙些甚?”他被关在这里,女人既担心他又要照顾娃娃,大丫要打理家务,这个时候二丫不帮忙不说,多半还借着机会天天在外面疯跑……他忽然觉得女人抽二丫那几扫帚确实没打错,就是不解气,还该狠狠地多打几下!

    二丫倒没注意到她父亲神情上的变化,她在屋里一边帮着她姐整理带来的换洗衣衫还有被褥,一边大声回他的话,说:“弟弟有娘和二娘照看,家里还请了两个奶妈,什么事我都搭不上手,就去货栈里帮娘照应着。”她两手提拎着炕席,皱眉皴眼地把那张开岔裂缝的老蔑席丢到院地的一角,拍着手说,“爹,这烂席子您躺着也不觉得扎肉?我看巡察司也是穷衙门,这席子都不知道用几年了,也不知道换一张。”看大丫已经把带来的蔑席铺展好,就没再进屋,给霍士其倒了碗茶水,蹲在他身边,又说,“以前看货栈一年能挣三四百贯,觉得真是不得了,也觉得高家三哥真是个有能耐的人。可这回去了货栈一看,也就那么回事。”说着扁了扁嘴,显然很是瞧不上高小三这个大掌柜。

    霍士其吁了口长气,使劲按捺住心头一蹿一跳的火苗,问她:“你说货栈不好,哪里不好了?”

    “小三哥不会做生意。”

    霍士其终究没能忍住火气,抓起脚边的蒲扇就拍过去。遍燕山做生意的谁不知道高亭高小三?谁不羡慕刘记货栈有这么一个年青能干的大掌柜?二丫如此诋毁人家,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谁都不会以为这是一个小丫头说出来的没见地的话,而是认为这就是货栈背后的大东家的意思。到那时候,高小三也肯定不能再在货栈做下去,商霍两家也都跑不了过河拆桥的臭名声!

    二丫捂着头一下就跳到一边,委屈地说:“我又没说错。小三哥也认了的……”

    “还敢犟嘴?!”

    大丫赶紧丢下手里的事,过来拉住她爹,说:“二妹没骗您,三哥是说了,二妹她指正得对。三哥这几天都在给外地的分号掌柜们写信,让他们都回燕州一趟,大家聚在一起仔细合计一下,看货栈以后该怎么做。”

    二丫揉着额头嘟囔说:“娘打我就不说了。爹,您是晓事理的人,怎么也打我?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你们总是要打我?”

    “打你还要理由?!”霍士其作势又举起扇子。

    二丫不敢再说了。

    霍士其问大丫:“货栈到底怎么了?”

    大丫说不上货栈哪里不好。她虽然经历过一些bō折,现在也把持着家务,但归根结底还是霍家堡上那个衙门小吏家的女儿,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却没什么门外的见识,这种事情压根就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只能让妹妹来做解释。

    “三哥他们真不会做生意。”二丫边说边心虚地觑着霍士其手里的蒲扇,“货栈在南边开了十一家分号,看着多,其实赚钱的只有两处,一处是上京,一处是泉州,其余地方都是在赔钱。认真细说起来,泉州其实也是赔钱一一死帐坏帐太多。只是每年从泉州到中原的货物量大,客商也多,所以货栈还不能丢了这条线,再艰难咱们也得维持。”

    “你接着说。”霍士其眯缝着眼睛哼了一声。才把货栈盘过来时,他大概看了看帐册,货栈的光景确实和二丫说得相差不离。不过货栈的事一直是婆娘在操持,最大的股东又是月儿,所以他既不想理会也不愿意插手。再说他好歹也是个读书人,有举人的功名摆着,总不能放下身份去和一群商人计长议短。哪怕这商人是同乡也不行。何况高小三还是他的侄辈,他个当叔的去和侄子理论,为了多赚两文还是赚少两文而在那里辎珠必较,他也确实抹不下这个脸面。

    看父亲似乎有几分同意了自己的看法,二丫又高兴起来。她给父亲的茶盏里续上茶汤,蹲在小桌边继续说道:“我找小三哥问过,货栈眼下的营生一个是帮人跑驮马运货进出燕山,二一个就是自己做些粮食布匹山货毛皮的生意。可跑驮马的生意主要就在燕山到上京这条线,其他的分号一个月也没几桩生意,生意如此冷淡,还不如撤了,把人手都收回来,只做两样买卖。”

    “只做两样买卖?哪两样?”

    “到上京的货运不能丢,这是一样。另外就是把外地的人手聚拢回来之后,咱们可以多做些卫军的生意。从中原到葛平再到留镇,或者从中原到渠州再到屹县,都行。”二丫掰着手指说道,“还有一条,粮食布匹这么生意也不能做了。做这些买卖做的人太多,货也卖不上价钱,前头货栈就是靠着自家的驮马不掏运费的便利,才能留住一些客商。可仔细盘算下来,为了这些粮食布匹而淘费进去的人工就远不止那几个利钱,我看也不如撤了的好。”

    霍士其乜了她一眼。看二丫说得小脸蛋都泛出红光,忍不住就给她浇冷水:“想做军务上的买卖,那得凭本事。你爹我和你和尚大哥,可都谁不会帮你的忙。”

    二丫扁了扁嘴,说:“本来就没想过要你们帮忙。您看,咱们家的货栈本来就排在燕山第一号,等那些不赚钱的分号撤了,把当地的房屋货仓一卖,再把这些卖房子的钱拿去多买驮马多雇人工,那排咱们后面的二三四家加一起也未必能顶过咱家。更不要说咱们的人手调拨马匹调度比那几家更有章法,只要咱们在价钱上不克扣,官上和卫军又不是瞎子,还能放着咱们家的货栈不用?”

    “要是不用,你又能怎么办?”

    二丫愣了一下。她还真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她想了想,眯起眼睛说:“不用就不用。我还巴不得不用哩。那就连货栈也卖了,正好腾出钱来做大事。”

    霍士其被她的模样逗笑了。他问道:“你也有大事要做?是桩什么样的大事,能和我说说不?”

    二丫左右看了看,见院子里除了他们爷仨再没旁人,才贴近她爹的耳朵说:“有两件大事。两个月前大军进草原时,不是有很多人得了寒热病高烧不退吗?蒋伯伯说,前几天,他从和尚大哥那里听了一个办法,或许能防治寒热病……”

    霍士其一下就来了精神。他目光灼灼地瞪着自己的女儿,问道:“有这事?”草原作战,刀伤剑伤倒是其次,水土不服才是减员的最大原因。还有就是草原上的蚊虫太多,叮一下咬一下当时就是一个大红疙瘩,说不清楚几时就会发热发寒,一热起来浑身大汗,一冷起来盖几chuáng军毯也不顶事,后送的伤员,一半多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据说大赵在别的地方打仗,这病也是个挠头的棘手事!尤其是在南方。南方瘴气重,寒热病说来就来,毒瘴一起,有时整营整营的人说躺下就一个都起不来……

    他着急地问道:“你和尚真说过,他有办法治寒热?”

    “能防寒热病,但不能治。”

    能防寒热病,那就不得了!

    霍士其拍着大tuǐ站起来,兴奋地在院子里兜了个圈子,蓦地在二丫头面前站定,问道:“方子呢?你收好没有?”

    “蒋伯伯已经把方子给我了。怎么做,和尚大哥也大约交代过。眼下就是要mō索出具体的工序和工艺。”

    “好!”霍士其竖着一根手指使劲地抖擞着,脚下踱着步,拧紧了眉头思忖其中的关键,走两步说一句。“这方子要严密地收好。最好不要放在家里,就放到你和尚大哥的书房里。那里十二个时辰随时都有人值守,别人想偷取也没机会。还有,你们回去就告诉蒋抟,务必叮嘱他,这是重要军务,再亲近的人也不许透lù。再一个,mō索工艺时,一定要用信得过的人,最好就从霍家堡的亲支近族里寻找老实可靠的实诚人。你们回去之后,马上去找你们的和尚大哥,就说是我说的,事关紧要,让他出公文,六百里军递到屹县,让地方严密配合!对了,钱老三……钱老三的驻地就在北郑,让他派兵到屹县!”

    大丫二丫都被他的这番话给吓住了。两姐妹你看看我,我望望你,谁都不知道一张防寒热病的方子怎么就折腾得父亲jī动成这付模样。最后还是二丫壮着胆子说:“爹,您……您没事吧?”

    霍士其这才反应过来。他愣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大丫低头进了屋,把父亲丢下的几件衣衫都拿出来,找了个木盆,找杂役要了水和几个皂角,把衣服都泡在木盆里。衣服长时间没有彻底洗干净过,得先泡透了才行。二丫也过去帮忙。姐妹俩都假装没看见父亲脸上的尴尬神情。二丫还对她姐说:“这衣服不能要了,汗都浸透了,洗也没法洗。还是拿回家拆分开,给弟弟当尿片。”

    大丫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霍士其重新坐下来,端起盏呷了口茶汤,平静一下心情,问道:“你刚才说是两件大事。还有一件是什么?”他现在已经想清楚了,二丫能把货栈的长短优劣说得一清二楚,显然心里已经有了一番计较;她想把货栈盘出去的主意显然也不是一时嘴快说说而已,肯定也是动了不少心思谋划了不少时候。说不得,这事肯定已经得了婆娘的首肯,月儿也必然是点了头的,就是高小三也多半没有反对。她现在跑来告诉自己,只不过是给自己透个风声罢了。儿女尊重自己,他当然也不会太多地插手。不过该问的事还是要问清楚。

    这回二丫更谨慎,跑到门口趴着门缝仔细张望了一回,确定没有外人在附近,才踮着脚尖走回来,鬼鬼贼贼地凑到他耳朵边,小声地说…

第十章(21)别院(中)

    霍士其瞪着眼睛听二丫在耳朵边嘀咕,边听边皱眉头,等二丫说完,眉心已经攒出一个“川”字。他耷拉下眼眉,左手擎着茶盏,右手半握着空拳,拇指肚贴着盏沿慢慢地摩挲,沉吟了好长时间,才摇头说:“我看,这主意不好,这下海的买卖咱们不能做……”

    这事二丫已经筹划了好些天。她先说动月儿,又找着高小三和在家的两个大管事,几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合计其中的得失;又亲自跑去找她娘,觑着弟弟睡觉的机会趁空和母亲譬说利害,不知道huā了多少力气淘费了多少精神,才勉强让母亲都同意她的想法。本来还想借此在父亲面前邀功,谁知道得到的不是夸奖而是当头一瓢凉水,登时就嘟起了嘴:“您都没听我说完,凭什么就不让我做这营生?”

    “不是爹存心拦着你,而是这买卖真的不能做。你们不懂,这买卖……”

    “我怎么不懂了?”二丫赌气地截断她爹的话,说,“我不懂,小三哥总是懂的吧?他都说能做,为什么你还偏要拦着?早知道你不许,我就不和你说了!”她气得把小脸通红,还把头扭过去,假作没看见父亲半空着茶盏。

    大丫在滴水檐下搓着父亲的一件汗褂子,见妹妹和父亲三句不及两句就把话说僵了,便拿眼睛恨了二丫一眼,又给她使眼sè,让她赶紧给父亲续上茶汤。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急有什么用。

    二丫朝她姐撇撇嘴,还是拿过茶汤壶,给父亲续上茶,攀着父亲的一条胳膊腻着声音喊:“爹,听我给您说完……”

    坐在小凳上的霍士其被她扒拉个趔趄,半烫的茶汤都洒到手上,赶紧把茶盏转了个手,斜了女儿一眼:“喊‘娘’也没有用,不许就是不许。”他接过大丫递过来的湿手巾抹掉手上的茶汤沫子。“你不懂这买卖的厉害……”

    “小三哥他懂……”

    “他也不懂!”

    “……只有您懂?”

    “我也不懂!”霍士其生气了。

    二丫扁起嘴不说话了。

    霍士其看着她,也不说话。二丫今年虚岁也是十七了,已经到了该找婆家的时候,却高不成低不就地呆在家门里,心里肯定会不舒服。她不耐家门里烦闷,想找些事情做,这一点他能理解;她见娘和姐姐都有一大堆的家务事要忙,顾不过来货栈,就自己跑去货栈里帮忙,这让他很高兴。且不说她能不能帮上忙,或者干脆就是在货栈帮倒忙,总之,他很是欣慰一一总比东家看戏西家闹酒强!说句心里话,哪怕二丫把货栈闹腾个底朝天,或者亏空得一塌糊涂,他都不会在意。如今的商霍两家,还不缺这点钱!可是下海走船的生意不同以往。这买卖不能做!

    “怎么不能做?”二丫不服气地说,“那么多人都在做,还都做了几十年了,别人能做,凭什么咱们家就不能做?”

    霍士其拧着眉头,慢慢地说:“你们不懂这海里的营生。高小三是有本事,可他做的都是陆上的生意,海上的事,他也是道听途说。我也不懂这海上营生。但是我知道,其中的风险比陆上大了不知道多少倍。你们不能光看见那些海商一船船的货拉出去,换回来一船船的银钱,想没想过,是出海的船多,还是回来的船多?十条船出去,回来的能有一半,那就是老天爷保佑了。”

    二丫这一回是真的不说话了。她知道,父亲的话有些夸张,但是高小三和帐房姚先生都说,泉州下海的船,出去时是十条,回来时少个三两条的事情,实在很平常。

    “你们想的,无非就是做海商的利钱大。可是下海做买卖的都在赚钱么?我看就未必!”霍士其低垂着目光,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海上的买卖,一是看天吃饭,远不及陆上的买卖稳妥;二是压的本钱大,买船、雇船工、请大匠、置办货物,哪一样不是几千几万缗上说话?一年才能走一回,要想赚钱,只能先把大把的钱洒下去;为了不亏本钱,船、货、大匠和船工,都得多备两三份,这样就是海上遭了风浪遇了难,剩的货到地方发卖完,至少还能保个不蚀本。”

    这一下,不仅大丫惊讶地望着父亲,连刚刚从高小三那里把下海的事情打听得明明白白的二丫也有些懵头。她既惊讶又敬佩地望着父亲,半晌才讷讷地说:“您,您是怎知道这些的?您……您也做过海商?”话一出口,她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拿手捂着头,缩头耷脑地让父亲拿扇柄在头顶上敲了一下,问,“那您从哪里听说的?”

    “邸报上偶尔能见到说海商事的文书,军报里也见到过两回,书上也有。”霍士其眯着眼睛摇着扇子说道。其实刚才的话大部分还是他临时想出来的。但他这样说也没有错。不是留意过邸报那几篇讲述泉州通海贸易的进疏,他大概也不会说得如此有条理。话说,他现在都还不太清楚“海”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而且他还晕船,从葛平顺燕水直抵燕州的货船,他一回也没坐过。

    二丫说:“其实我……小三哥的意思是,我们不急着下大本钱,可以先跟人跑几回船,等把沿途的事都mō清楚再说。”她一句话就lù了底。无论是她还是月儿,再或者是高小三和两个大管事,其实都不知道大海到底有多大,也不清楚做海商有哪些风险。他们更多的还是眼热别人从海上大把大把地赚钱。几只俩眼一抹黑的旱鸭子,坐在离泉州几千里地的燕州城里,无比热情地憧憬着从海里捞钱的光辉事业。

    同样是旱鸭的霍士其也没有听出女儿话里的大错漏。不过,凭着天生的精明和经历世事作养出来的见地,他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些是女儿的妄想:“跟别人下海跑船学本事,不知道要学到哪年哪月去了。那么多本钱放在那里既不赚钱又不动用,这本身也是在亏蚀。”那样还做什么海商?不如去买土地。

    “咱们先不忙放掉这里的货栈,就丢点小钱去泉州探探路子。等把外地的分号撤回来,咱们货栈能聚起的驮马比现在至少多四成,或者干脆就拿钱买下燕水上的行船,把燕州到葛平再到留镇的军输都包圆。”二丫昂着小脸,xiōng有成竹地说道。哼,她有她的依仗!

    女儿才说到一半,霍士其就笑了。丢点小钱探海路?说起来轻松,能成事么?那些大海商,谁家不是几代人数十载拿钱填拿命拼才探出的海上路途,怎么可能让高小三这样的外地人轻而易举地探听过去?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么?包揽燕州到留镇的军粮军械运送,就更是异想天开。燕山做军输的几户商家,东家都是领有勋田的,刘记货栈拿什么挤人家?卫府和牧府其实是看在刘记姓柳的面上,才破例分了一份出来。真要挤别人,必然是刘记自己被挤走!和尚出来说话都不成。何况,他觉得和尚在这事上绝不可能替刘记说话。

    他本来以为,二丫听了他的话之后,必定会搬出和尚来争几句嘴。哪知道二丫根本就没什么表示。

    “那咱们还是做海商算了。”二丫说,“就是您的那句话,那么大本钱干放着,本身就是蚀本。撤分号的事已经定了,银钱聚拢到上京,小三哥就预备下泉州。听您的,咱们不投……投石问路了,直接买或者租两条大船,再请一两个高明的大海匠,裹个商队就下海。”

    女儿说得豪气,霍士其却被吓了一大跳。买船,请人,还要置备货物,这得huā多少钱?

    “货栈现在没有帐债,连驮马带房子地什么的,能卖上六千贯。娘点了头,拿六百贯出来,月儿那里还能拿出三千多。这就差不多一万贯了。要是六伯伯也情愿,他至少能出一千贯。再杂七杂八地凑凑,”二丫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地精细盘算了一回,最后仰脸昂然说道,“一万两千贯,咱们就下一回大海!”

    “不行!”霍士其急忙说话。他必须阻止女儿的疯狂举动。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丫把钱砸进水里!这可是真真正正地砸进水里!况且据他所知,泉州出海的商路似乎就只有两条,向北去高丽和东倭,向南去大越和真腊,两条都是熟途,大赵海商扬帆下海千舟竞发,十九都是走这两条路。两条路四个地方,处处的草皮都被大赵人踩得密密实实,哪里能剩下多少赚钱机会?还不如守着货栈老老实实地做点陆路生意。

    “那过了大越和真腊呢?从真腊再向西呢?”看父亲蹙额不明所以,二丫眯起眼睛笑起来。看来还有她爹也不知道的地方哩。“泉州的那些胡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还有那些西胡带来的浑身漆黑的昆仑奴,又是从哪里找来的?”她拿出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画得乱七八糟的薄绢,铺在小桌上。“爹,您看这是什么?”

    霍士其瞄了薄绢一眼。他一眼就看出来薄绢上的不是画,是舆图一一这东西他在提督府里见得多了。他马上就认出来,这不是军中使用的舆图。薄绢上的山水比前头卫府用的舆图还要粗陋简单不知道多少,也就比小儿涂鸦强那么一点点,似乎只是标个山峦河流走向而已。有些山峦和河流被线条围裹起来,也有些线条围裹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只是一团空白。在薄绢上分作几大团的山水之间除了几条不明所以的黑线条以外,还稀稀疏疏地涂着几块大团的黑斑,兴许是表示那里有城郭。山水城郭旁还填着莫名其妙的线条,忽长忽短忽顿忽点,曲曲绕绕宛如蚯蚓搬家般横着爬在绢上……他把几张薄绢都看了每一张绢上画的东西似乎都是一样东西,可仔细看又有区别一一山峦河流走向全不一样,“蚯蚓”的模样还有爬的位置也全然不同。有两张舆图上,在大团大团的山水之间的空白处,还画着大蛇或者苍鹰一样的东西……

    虽然猜测这可能是舆图,但他无法确定到底是不是。一来这种舆图他还从来没有见过,二来朝廷也不允许民间收藏舆图。他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海舆图。”

    “海舆图?”

    “海舆图。”二丫骄傲地说,“从真腊向西的海舆图!”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7233/ 第一时间欣赏陌上行最新章节! 作者:丹东大米汤所写的《陌上行》为转载作品,陌上行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陌上行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陌上行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陌上行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陌上行介绍:
所有值得我们珍惜的东西,都需要保护!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需要捍卫!陌上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陌上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陌上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