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2)别院(下)
二丫挪开小木桌上的茶壶碗盏,把几张舆图东拖一下西吧一下,眨眼就拼接出一张断断续续的大图。(_泡&)
霍士其这才看出来,这七张所谓的“海舆图”里,有两处是前后连贯的,山河地理衔接得几无罅隙。但是缺失的也多,第三张和第四张、第六张和第七张,完全连接不起来。若是其他的东西少有缺陷,大概还能设法弥缝。可这是舆图,莫说现在不知道这份海舆图少了不知道凡几,就是原图一页不失,但凡图上少绘一条河,少描一座山,那也很有可能教人误入歧途南辕北辙!
他抿着嘴,失望地摇了摇头。二丫他们也太异想天开了,想凭着这丢三多四的海舆图下海赚钱,怕是最后亏得连根茅草尖都剩不下。
二丫得意地说:“这是咱们家最最要紧的物事,我怎么可能随身都带上?全部海舆图一共是三十九张,正本和描的抄本都让娘锁在不知道哪个铜柜里。这就是要给你瞧个稀罕才拿来的。舆图里有十一张记的是从泉州到大越真腊的海途,剩的才是真腊向西各处的山川地理。”
他撩起眼皮瞄了一眼二丫。平时二女儿做事可不会如此精细,显见得这一回是认真huā了心思。他忍不住夸赞道;“长本事了。”不等女儿说话,他就又低下头看图。他去年秋天就从文官转了武职,当时授的是正七品下归德副尉,勉强算是跨进了中级军官的门槛,卫府为中高级将校开办的各种讲习,他陆陆续续也参加过几回,所以看个舆图并不困难。
可他很快就放弃了。他能把陆图看明白,并不是说明就能看懂海图。二丫描画的海图更是与卫府最近一年重新修订陆续下发的燕山陆图迥然不同,讲习班里教授的读图规则几乎一条都派不上用场,他除了能看出山峦河流分布,其余什么都看不懂。这绘制舆图的家伙也不知道是哪里人,图上不在右下角标注比例尺也就算了,竟然还不在图的左上角标记一个指示南北的十字,他堂堂一个游击将军,竟然连海图上的东南西北方向都只能靠猜!
他问二丫:“找你大哥看过没有,他说没说这真是海图么?”
“朝廷这回派来李慎案子的那些大人里,有一位姓真的兵部shì郎大人。他以前在南边的广州还是惠州当过十多年的刺史,领过水师,还出海剿过海匪;我们就是请他给看的。他说了,这就是海图。”
“他有把握这就是真腊向西的海图?”霍士其追问道。这才是关键!因为事情重大,关系到“一船船的银钱”,他甚至都忽略了自己其实是在问二丫,有没有找商成来看过这些图。现在。商成看没看过这些舆图已经不是重点了!他显然忘记了,就在前一刻,他还在为一张能预防寒热病的方子而意气风发,完全就象是个为国事操心担忧的好官员……
“这个他也不知道。”二丫说。
霍士其楞住了。什么叫“也不知道”?
“真大人也没见过真腊向西的海涂,他怎么认得出?”
“那你们是怎么打问的?”
“请托仲山大哥去打听的。”二丫说。前几天,孙仲山回到燕州,她就和月儿拿了几张海图,有泉州到真腊的,也有真腊往西去的,胡乱打散了交给孙仲山,让他去找真芗辨别真伪。真芗已经确认了真腊东边的海图;西边的海图他没见过,所以就没有肯定。不过真芗确定这些都是海上舆图。他还告诉孙仲山,这些图多半是出自bō斯人之手一一图上的“蚯蚓”很象他在上京见过的bō斯文。她还告诉父亲:“三哥已经写了书信,让咱们在上京的分号尽快请个精通bō斯文字的通译过来。”
霍士其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很赞赏地看着二丫。看来在燕州的这一年多,二丫也很长进,不再是当初在霍家堡的那个疯丫头了。眼下这女娃做事很有分寸,思虑也很是周到,比她娘和她姐都稳重得多。最难得的是这份眼光和果断,比不少男子还要强似几分……
他让二丫把舆图都收起来,问她:“这图怎么来的?”东西是好东西,可要是来路不正的话,这门生意还是不能做。
“天上掉下来的。自己送上门来的。”二丫笑嘻嘻地说。
她把海图小心翼翼地收拾好,叠成方方正正放回自己的荷包里,这才给父亲讲这图的来历。
燕州城东有个姓丘的人,前几年跟人跑去南边学着做海上的生意,结果船一下海就遭遇了大风浪,本钱赔个精光不说,最后连返乡的路费都凑不上。这人心高气傲,见不得周围的人对他冷言冷语,更做不出沿街乞讨的卑贱之事,心头一发狠,就把自己典卖当海船上作杂役,随着海船漂泊到了真腊。谁知道时来运转,他居然在真腊遇上了一位贵人。那位贵人是极西万里之外的大秦国辅国公兼吏部尚书的嫡长女,本来是随父亲到真腊拜会真腊国皇帝,结果一行人在真腊国都郊外遇见强盗拦路打劫,几百人刀枪并举,把小姐和她父亲的马车团团围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那个姓丘的恰好由此路过,他路见不平便拔打相助,站出来一番慷慨jī昂的言辞,说得一众强盗放下屠刀真心归服。于是这位大秦国的小姐感念他的救命之恩,对他一见倾心,非得下嫁与他不可……
霍士其听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到后来已经彻底成了唱书中常见的才子佳人故事,忍不住笑着打断她的话,问道:“这是姓丘的自己讲的,还是你编造出来的?”
二丫恼恨地啐了一口,说:“我没事做,去诋毁他干什么!”
这时候大丫已经把父亲换下的几件衣服都洗过了,正一件件地朝房檐下的晾衣杆上搭。她忍着笑替二丫作证明,故事都是那姓丘的自己亲口说的。她还说,其实早在年前就有人在拿姓丘的事当话题,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大秦国的小姐,而是真腊国的一个士绅家的女儿。很显然,地主肯定不及公爵气派,地主的女儿也绝对比不了辅国公家里的小姐,而区区真腊一个化外蕃夷小邦,也赶不上几百年前就上了史书的大秦国,于是故事就渐渐演变成现在这付模样……
霍士其笑着问道:“姓丘的最后答应娶大秦国的小姐没有?”
“没有!”二丫说,“姓丘的自己说,他虽然没读过书,但也知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所以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他还说,这份舆图就是那位小姐在他离开真腊上船时所赠,还说要在万里之遥的大秦默默地等候他一辈子。”边说她边撇嘴,显然很是鄙夷姓邱的自吹自擂。
霍士其没说话。虽然他心里很想知道姓丘的怎么给自己变卖定情物找的理由,但是在女儿面前,他还是要维持做父亲的尊严,他只能摇着蒲扇正襟危坐,假装出一付对此事压根就不上心的模样。
二丫说:“那姓丘的真不是东西!他……”
霍士其鼻孔里喷出一股气,严厉地瞪了女儿一眼。这是霍家的女儿能说的话吗?
二丫赶紧缩起脖子认错:“爹,那后面的故事,我就不说了。我,我……我也说不出口。”她的脸都红了,显然真的是遇到了什么羞于出口的事。
大丫接过妹妹的话说:“爹,我来和您说吧。”她站在父亲的背后,慢慢地替他揉着肩膀。“爹,您知道那姓丘的人是谁吗?”
“谁?”霍士其奇怪地问。难道这人还和家里有牵扯?他飞快地在心头思索了一下,再也想不起来有个姓丘的熟人或者同僚。他问,“这人到底是谁?”
大丫大概也和她妹妹一样,觉得下面的话有些不容易启齿。她现在还有点后悔。她真不该把话题引过来。可话都起了头,不说更不好。她默了片刻,才吞吞吐吐地说:“石头哥,他前头在城外……他不是在城外那什么……您知道的吧?”
“石头?他在城外干什么?”这话听得霍士其莫名其妙。怎么忽然就提到了赵石头?石头去年底就到燕水的骑旅做了营副尉,他和姓丘的还能扯上什么关系?莫非这人是石头的什么亲戚?他转过脸望了一眼大女儿。大女儿苍白的脸颊上已经染上了两团绯云。他狐疑着又瞅了一眼二女儿。二丫埋着头,两手抱着膝,专心致致地瞧地上的蚂蚁一一她已经羞臊得耳根子都通红了。
他记起来,前头石头在城外勾搭过一个女人;莫非大丫说的就是这件事?可这和姓丘的有什么关联?
他突然明白过来:“姓丘的,就是那女人的男人?”
大丫点了下头。二丫的脖子都红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围着桌tuǐ绕圈的蚂蚁。
霍士其一下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赵石头和那女人相好了好几年,俩人一直都以为那姓丘早就死在外乡了,本来说好去年底成亲,结果成亲前几天,那姓丘的突然回来了……
遭娘的!他在心头恨恨地骂道。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在骂谁。
他咬着槽牙发了会狠,咽口唾沫问:“不说这个事了。姓丘的怎么得的这些舆图,他说清楚没有?”因为心头对姓丘的这个家伙恼恨到极点,连带着,他甚至都怀疑起这个人的品行。他很担心,女儿手里的这些海舆图很可能是赃物。
“……他一口咬定说,就是大秦国的小姐送的。”二丫说。
霍士其狠狠地瞪视着女儿。“他说”?这种人说出来的话,谁能相信?谁敢相信?
“他敢这样说,我就这样信喽。”二丫说,“反正他说的话都已经白纸黑字落了契约,三十九张舆图作价八十三贯,买卖双方银钱货物两讫,从此再无瓜葛。契约上有买卖双方的指印,有保人签印,还有燕州府的官印为凭,就算那位大秦国的小姐找来燕山,也和咱们家无干。”
霍士其拧着眉头没说话。从他在屹县衙门办差的经验来看,二丫做的这事看似漂亮,其实隐患极大。要是舆图的来路不正,而姓丘的又罪行败lù,那这纸契约其实是毫无用处。唔,不对,契约说是毫无用处也不对一一它还有大用场:这纸契约敲定了霍家和刘记货栈收赃窝赃的罪状!不行,必须立刻把舆图还给姓丘的,让他把拿走的银钱还回来一一就算他不还也行,必须让他手里的契约交出来!还有,要去燕州府把契约的备案抽掉。他来不及责怪二丫,就一连串地吩咐了一大堆事。他甚至还想到,如果二丫出面州府不买帐的话,可以去找包坎,让他来想点办法……
“我已经找过包大哥了。”二丫说。真是的,怎么谁都觉得她做事不踏实呢?“我一早就让包大哥派人去盘问清楚了,这些海图是姓包的在真腊时,从一个安息商人那里偷来的。不过咱们可不是收赃,是大秦国辅国公兼吏部尚书家的小姐送他的!”她把“大秦国”和“小姐”咬得很重。“这是别人的定情信物,可不是赃物。官府上有记录!”
既然是这样,那霍士其就放心了。他说:“你们把海图给和尚大哥看过没?”
二丫拿根小木棍围着那只蚂蚁画圈圈,半晌才说:“给他看作什么?他未必还懂海上的事?”
霍士其点了点头。他依稀记得,当初才认识商成时,有一晚两个人在柳家小酌说话时,商成好象给他说过一些海上的事。可他那时只是当闲话来听,听过笑过也就罢了。日子久了,当时说的内容都完全记不清楚了……他沉吟了一下,说:“你大哥多半知晓一些海上的事。就算不懂,他的眼界宽,见识广,肯定能给你们出些主意。这总比你们闭门造车撒钱买路要强得多。”
“不去。”二丫说。她丢开木棍,拍着手说,“我们都说好了,大家都不理他。”
“我们?”霍士其疑huò地问。
“姐,盼儿姐,月儿,还有我。”二丫就象在宣布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很严肃很郑重地说道,“我们说好了,谁都不理他。让他一个人一边呆着去!”
“……为什么?”
“他现在忙得很,天天惦记着要讨个胡女进门,我们就不去给他添麻烦了。”
“胡女?什么胡女?”霍士其哈着嘴问道。四个女娃背地里商量好不理商成也就罢了,可商成赞美可能讨个胡女进门?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就是跟小娘学琴的那个胡女,桑秀。”二丫说,“您去年还帮她在教坊说过好话,让教坊选送她去上京一一就是那个胡女歌伎,她现在回燕州了。据说她马上就要脱乐籍,然后就要进提督家的门了。”她扁着嘴出神,楞了半天,又咬着牙恨恨地添了一句,“说不定等您回家时,还能赶上吃他的喜酒……”
二丫的话,霍士其只敢信一半。胡女桑秀回来脱籍的事他信实,可和尚要摆酒讨小的事,他就绝不相信。他转头问大丫:“怎么回事?”
大丫的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给父亲说了事情的由来原委:“……六月初,有人就在说,和尚大哥和那胡女在个驿站里相会,还说,还说……他们两个人孤男寡女什么的。后来是包坎大哥把几个到处传谣的官员揪进提督府教训了一番,才再没什么人敢提这个事。可没过两天,又有人说,和尚大哥在沐休时特地跑到城外去见那个胡女。这回传得更厉害,据说是大哥身边的shì卫亲口说的,传谣的人也是沐休那天去大哥家谈公务的官员,他们都亲耳听见段四叔对包大哥说的这番话,所以……反正这几天城里到处都在说这个事。”
霍士其觉得头有点晕。和尚,胡女,驿站,sī会……他怎么觉得这些事好象联系不到一起呢?
二丫看父亲不信,跺脚作急说道:“这都是真事!又不是别人在拿瞎话编排他!我让丫鬟们去问过他身边的shì卫,shì卫们都说,确确是有这些事!他就要讨那个胡女了!”
“别急,别急!容我想一想……”霍士其摆手先拦下发急的二丫。怎么又牵扯上和尚的shì卫了?shì卫,shì卫……
他一下就笑起来,问二丫:“你见过你大哥出门没有?”
“见过。”二丫梗着脖子气呼呼地说。他出门有什么好看的,值当得专门提一句?
“是上下衙门时见过,还是他出远门时见过?”
“都见过。”
“你都见过了,还信那些谣言?”霍士其在女儿手背上拍了两下,笑眯眯地问她。“你大哥上下个衙门,就走一条背街,身边也跟着六七个人,更不要说到外地公干住到驿站这些地方了一一他哪回出远门不是前呼后拥几十个人的?”
“那又怎么样?”
“这么多人跟着,他怎么sī会?”霍士其端起碗盏喝了口茶汤。这些传谣的真是找不出事做了,要编排也得编排点牢靠的事吧?和尚在自己家里的huā园里转悠两圈,huā园的前后门带角门都站着值岗兵士,更别说到驿站这种地方了一一打前哨的兵就会先把驿站里连官带民各种闲杂人等作另外的安排,这种情况下他怎么sī会胡女?再说,和尚真想sī会个什么人,别人还有可能听说点消息?真当提督府的几百护卫是养着的摆设么?他们的职责之一,就是封锁需要保密的消息!
“好了,不说了,你们也回去吧。”他对两个女儿说,“告诉你们的娘,让她别惦记我。我在这里没什么事。你们也好好的,别让我在这里操心。”他看着两个女儿,想了想,又说,“放心,这事我会上心的一一等我回去,就算抹下这张脸面不要,也一定替你们做主!”
大丫二丫一起红了脸。她们当然知道父亲在说什么。这本来是她们日夜盼望的事情,可事到临头,两姐妹又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
就在大丫犯着踌躇二丫咬着嘴chún的时候,小院的院门上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
“霍将军,您的一位同窗来探视,不知您现在方便不方便?”
第十章(23)稀客
大丫二丫刚走,霍士其连待客的长衫都没换利索,别院的司曹就领来两个人_”之说他忍笑摇了摇头须知“子落无悔真君子”,这个方御史为了悔一步棋,都能使上威胁的手段,看来其人的棋品确实不怎么样至于其他的……他啧了下舌头,不妄作评价
他没有评价,但是脸上的神情却显lù无疑显然,他对御史方伯正的道德品行很是有所怀疑
孟笔尹笑起来,说:“老方也就是这点毛病其实这人别的地方都不错,谨严持重端正不阿,是个难得的好人”说着又笑“你一直在端州那边做事,不太知晓卫署这里的情况燕山三棋士,其实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
霍士其正端着碗盏喝茶,听他说到什么燕山三棋士,“扑”地一口,把喝下的茶汤全都喷在面前的脚地上
乔准疑huò地望了霍士其一眼,问孟笔尹道:“还有这说法?三棋士,请教,除了方大人,还有哪两位?”
“一个就是我们巡察司的狄栩狄巡察刚才咱们出衙门时我和你见过的那位;另外一个与你和霍公还是同乡,你也必定熟识一一就是我们燕山卫的提督大将军”
乔准是mí怔燕山是边卫,自古民风就淳朴好武,文风远说不上炽盛,好棋的人不能和中原各州相比较,棋技高绝者是凤毛麟角至少他就没听说过有谁能称棋士国手怎么转眼之间就接连出了三个善弈之人?况且孟笔尹刚刚说过,姓方的御史棋品极差,棋技是臭不可闻……难道那两位也是如此一般?
“不能说是一般高下三个人还是不能等同而论”孟笔尹边笑边说,“凭心而论,这中间方伯正当然最次,谁不让他悔棋他就直言要告谁的刁状我们狄大人比他好点,不让悔棋就不让你走路说起来还是督帅的棋品最好,不让悔棋就愤然摔子扬长而去一一反正一局棋没下完就不能算作他输……”
他说得如此形象,乔准登时笑得打跌霍士其是亲眼见到三位“棋屎”大人为一盘棋而争得面红耳赤不知道多少回,此时回想起当时的种种情形,依旧是不禁莞尔
笑过之后,孟笔尹又说:“这次督帅的事,就是方伯正说的那天是沐休,他晌后小憩起来,棋瘾大作,就去商府想找督帅手谈两局结果就在府里听到提督府的段副尉告诉包坎包校尉,督帅那天在城外见过那个胡女桑秀,当时还有说有笑,结果一回家,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谁都不给个好脸sè,连方伯正也触了一鼻子墙灰……”
霍士其低下目光,望着地下不算平整的石板他现在是有点将信将疑了难道说和尚真起了心思,要讨那个胡女进门?
孟笔尹还想说一些最近两天里与这事有关的趣闻,忽然有个小吏来找他,说是衙门里有急事,让他赶紧回去他道了个辞,与那小吏一同急匆匆地走了
第十章(24)仇怨?
霍士其一直把孟笔尹送到院men口。站在men槛里看着孟笔尹的背影隐入几排灰蓬蓬yīn沉沉的瓦房背后,立了一会,才慢慢地转过身。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待乔准。
他和这个人的恩恩怨怨,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早在他求学时,就已经和乔准相识。乔准的年纪与他相差仿佛,可无论是进县学还是取功名都比他早,所以在后来共事时,他一直都比较尊敬乔准。而且,乔家人还对霍士其有过一番恩惠。当年他考秀才时,在去端州赴州试之前,特地登men求教乔准的父亲乔老先生,进考场之后的应试制文之道。有乔家先人的恩惠在前,有同学共事的情谊在后,如果不是后来两人之间生了仇怨,霍士其大概到老也会尊乔准一声“允平兄”……
假如这仇怨是平日里家长里短一般的xiao矛盾的话,那么,看在当年乔老先生悉心教导的恩情上,他无论如何都会主动化解这段旧事。可是,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两三年,然而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一想起往事,他心头就有一团火在突突luan冒。想想乔准当上县令之后做的那些事吧,衙men除名、追索陈帐、剥夺功名……这实在是太戳人了!他乔准也是寒窗十载几度文战煎熬出来的人,他怎么就会这样的狠手呢?!
他被衙men辞退之后,在家经历磨难时,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段往事,也不要去记起那个名字。可很多事情都是他完全不能左右的。那段时间里,衙men里的公差三天两头就敲他家的men,完全不顾前头共事的情谊,bi着他拿钱出来填还那些天知道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亏空。就是现在,当他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牙关咬得喀喀响。就是这么一瞬间,他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他能听见血液在额头的血管里哏哏地奔淌!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坐在正屋里死赖不走的人,差一点就让他使过世的父母还有霍家的先人们méng羞,还会使霍家的后人背上们几十载的骂名。功名被剥夺的耻辱,会让他和家人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他慢慢地沉重地挪动着脚步。他需要在这短短几步之间作出一个决定,是象同窗那样和乔准嘘寒问暖一番,还是象个陌路人那样冷漠地说上两句话,让他知趣地自己离开?
其实他更想是让姓乔的滚蛋。
他根本就不愿看见这么一个人!
可这种失礼的事他还做不出来。他再记恨这个人,人家总归是个客人,在这燕州城里见面,他就要尽一个主人家应有的地主之谊。再说,这里还是巡察司的别院,是身陷官司的官员受拘禁的地方,乔准能在这时候来看他,这份情义他不能视而不见。
可是,他又不愿意bi着自己对姓乔的稍假辞sè。
总得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xiao院的院地很xiao,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思索一个既不失颜面又能令姓乔的自己知难而退的办法。他低头走进正屋,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一点笑纹,眼睛盯着乔准座边的木桌,没话找话地说:“你……这个,你是怎么认识老孟的?”因为气愤,他甚至都没称呼乔准的表字。这其实也是一种非常失礼数的事情。
乔准似乎也有些走神。他完全没有留意到霍士其的失礼,怔了一下,才苦笑着说:“还能是怎么认识的?他是巡察司的掌笔尹,我是吃官司的官员,当然是在过堂时认识的。”
“吃官司?你?”霍士其吃惊地张大了嘴。他还以为乔准来燕州是因为要紧的公务。说起来,乍一眼见到乔准时,他都觉得很奇怪,不是奇怪乔准来别院探望他,而是奇怪乔准来燕州的时间:说话就到秋收,紧接着就是收夏赋征秋税,还有粮食绢麻登记造册入库,还要细核两库盈亏预备填还,预备前半年地方上种种得失过错的汇总呈文……这时节乔准正当在屹县衙men里忙得脚后跟踢屁股,怎么丢得下手边的一大堆事跑来燕州?原来是吃了官司!
乔准满脸苦涩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霍士其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宽慰乔准两句。同时他也觉得很疑huò。虽然他和乔准有仇,但这个人的为人他还是比较了解。乔准秉承家训,不论是治学还是做官,一向都很谨慎,轻易不搅扰是非。就是当初两个人的结怨,假若细细追究来由的话,也是六哥霍伦不忿乔准在前,自己帮腔顶撞在后,然后才招致后来的那场横祸。当然,霍士其不可能承认自己有错;他一直认为,所有的错都在乔准身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就摊上官司呢?
他心情复杂地问:“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又说,“当然,假若允平兄不便的话……”连霍士其自己都分辨不清楚,到处是出于什么样的一种心情,会让他在话尾再添上这这么一句。
乔准脸上苦涩的神情愈加地沉沉起来:“倒没什么不能说的。”他端起碗盏,把剩下的茶汤一倾而尽,没说话先盯着房梁长长地叹息一声。
霍士其马上就替他再续满茶汤。
“……我卷进了李慎的案子。”
霍士其一下就鼓起眼睛,瞪视着乔准半天没说话。李慎的案子,是能卷进去的吗?那案子说轻了是抗令误军luan令扰军,说重了就是谋逆,你乔准有几颗脑袋,敢在李慎的案子里冒头?你家的祖训不是“君子周而不比”吗,怎么你早不比晚不比地,偏偏等到李慎就要大祸临头了,要跑去和李慎这个灾星“比”?!
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他记得,在北郑是他亲自下的命令,锁拿与李慎一案有直接牵连的文武官员,一些暂时无法甄别的官员,也被他下令分别拘押和拘禁。他当时调阅过军中公文和李慎的sī信,印象中乔准的名字并没有出现一一怎么还是被卷进去了?
一边回忆和思索,他一边打量着乔准。乔准脸sè有些憔悴,眉宇间深藏愁虑,可神情并不怎么张皇。他没有穿官服,只是戴着顶玄黑粗纱箩眼软脚幞头,穿着件青绸做的文士衫,脚下踩的也不是官靴而是一双圆口步鞋;浑身上下收拾得也算一丝不luan,看起来并不象个即将罹罪之人。他沉yin了一下:“现在没事了吧?”
乔准点了下头,说:“案子早就查明了。李慎的事与我毫不相干,我是被人诬告。这月初八我就被放出去了。”他端起盏喝了口水,轻轻一笑说道,“呵,怕是公泽兄也不知道,仔细说起来,你我也曾在这别院里比邻而居二十余日。”
霍士其也是呵呵一笑,又给他的碗里斟满茶汤。他从到燕州就被关进xiao院,从此再没走出院men一步,就是京师大员来质询查问,也须得亲自到这xiao院里来登men“拜访”。为此他还有点自得。自燕山立卫以来,能有这份荣耀的官员,他是“前不见古人”的第一个。
乔准被他的自诩话逗得噗嗤一乐。
两个人原本结下的仇怨,也被冲淡了不少。虽然怨恨还远远没有消除,两个人被巡察司拘禁的原因也完全不同,但这“共陷牢狱”的情分,却在无形中拉近了两个人的关系。至少让他们俩在彼时异地再相见时的尴尬和难堪之中,找到了一个两个人都关心的共同话题。
霍士其问:“知道诬陷你的人是谁不?”
乔准张着眼睛,mí茫地盯着被大日头耀得明晃晃的院子,良久才无比惆怅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霍士其一下明白过来。乔准已经知道是谁;至少也想到了栽赃的人。事实上,他也想明白了。能使出这种hún水mō鱼借机陷害伎俩的人,还能是谁呢?当然是他那个熟悉一切猾吏勾当的六哥了。
虽然已经九成九肯定是六哥霍伦做的事,而乔准也必然揣测出必然是霍伦,可霍士其总不能真把这个话讲出口。他只能泛泛地安慰乔准。反正案子已经勘察清楚,乔准本人也没遭什么罪,既然不知道是谁人诬告,那就索xìng当这事没发生过,权作来燕州出公干,顺便还可以散心一回。
乔准只能苦涩着笑容,接受霍士其的劝慰。
霍士其又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你这个县太爷丢下一河滩事跑出几百地,衙men里怕不得luan成一锅粥了。转眼就是麦收,你这时起程的话,兴许还能赶上。要是路上走得慢,耽搁了大事,到时候上司追究起来,怕是要吃训斥的。”
乔准感jī地看了他一眼。他看得出来,霍士其这样说并不是在隐晦地撵客,而是在真心替他盘算。望着隔着木桌站起来替自己倒茶汤的霍士其,他很有点感慨。霍士其到燕州做事还不到两年,从一年前的一介书生直升至现今的五品将军,看来倒不是全因为与商成之间的千丝万缕联系。旁的不题,只是此人现在的xiōng襟与气度,便非复吴下阿méng……
霍士其倒不知道乔准在一瞬间就转过这么多的念头。他到院子里,叫杂役再换了一壶茶汤,回来坐下,抱歉地说道:“没有热茶汤了,要等一时。”又说,“你上旬就出去了,怎么一直在城里耽搁?卫署也不催你返任么?”看乔准面lù戚容低头不语,忍不住问道,“允平兄,你是不是在任上出了什么事?”
乔准沉默了一会,说:“倒是没出什么事。只是……端州那边怕我卷进了李慎的案子,就请示了卫牧,另外委派了县令。”
“那你怎么办?端州和牧府,对你是个什么安排?”
“……待职。”乔准无比苦涩地吐出这两个字。
待职?霍士其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官员的岁考与调动都在年底岁初,现在才是夏末,那乔准要待多长时间的职?他又是举人出身,至今也才是正八品,连个官身都没领上,拿什么去和那些同样在待职的进士们比较?再说,历来举人出仕,最怕的不是贬职降职,怕就怕个“闲”字。一旦闲置个一年半载,上司衙men的人事变动不说,当初在职时的功劳政绩也是降一等备使。今后乔准就算有重新出仕的机会,也最多能做个县衙men的六房管事,想再熬到县令的职务,几乎是不可能了……
这道理乔准不是不懂。他甚至比霍士其还要清楚。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正式被任命为屹县县令,今年是第三个年头,恰恰是一届任期。这三年中,第一年时大军北征失败突竭茨人入寇,县城里流民如蚁,他把粮库的地缝都反复扒拉了好几遍,可还是饿死了人,那年的岁评他就是个“中下”。去年屹县虽然也遇了旱,可他一手抓农田水利一手抓深耕细作,硬是让粮食比丰年还多,本来“优上”的考评已经跑都不跑不掉,可腊月里赵集出了个“一men四尸案”;案子最后虽然还是破了,可那已经是翻过年的事。就为这,“优上”变了“中平”。今年是任期的最后一年。为了能续任,或者平调去其他县做县令,他年初就发了狠,chun耕、征夫、军输、军运……一连串事情都办得极是干净漂亮,就为了博个“一等优上卓异”的考评,选官派差事时能给上司留个印象。可哪知道李慎在端州坏了事,他也莫名其妙地卷进这个大漩涡里。等他洗脱自己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霍士其皱着眉头,说:“这个事我可帮不上你的忙。我现在已经转了军职,地方上的事不能过问。”能伸手他也不敢伸手。大赵文武之间泾渭分明,除了朝廷任命的几个边镇提督之外,其余将领统统不能过问地方政务,文官也不许打听军事行动。当初李慎那么跋扈,也不敢在文官的人事任命上纠缠,顶多也就放几句狠话告几个黑状……
乔准笑了。霍士其的难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今天过来,本来就是无意中做下的事。孟笔尹是他在别院时的书记官,一来二去地就有点熟悉,今天他去牧府办点事,恰恰在衙men里遇上而已。孟笔尹是个热心人,又不清楚他和霍士其之间的事情,还热情地拉上他来看望老乡。其实他半路上听说是来见霍士其,当时就想转身回去,就是没想好籍口,才不情不愿地过来。
不过他现在倒是没有了路上的那种心情。和霍士其说了半天话,郁结在心头的闷气也消解了不少。心情好了,气sè也足润起来,就对霍士其说:“我已经在牧府告了长假,预备回家便收拾行李,秋凉了就上京。明年是朝廷省试大比之年,我想再验一回身手。”
说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拱一下手,就起身长然而去。
霍士其本来还想劝说他两句,让他别急着放弃十年案牍清苦三年衙men劳累,实在不行就以屹县老乡的名义,去商成那里看有没有men路。可看他忽然一洗颓唐豪气万丈,也只能追出来送行,顺便祝他文章鸿运鱼跃龙men……
霍士其又站在xiao院的men槛上出了半天的神。
他现在都有点搞不清楚了。
他和乔准之间,到底还有没有仇怨呢?
第十章(25)乔准(上)
离开别院,乔准就打算回暂居的旅店歇息一阵,待晌后再去牧府把剩下的一点长假手续走完。
这时候太阳才将将踏进隅中,炽热的火焰还没开始炙烤大地。几丝懒洋洋的云彩挂在碧蓝深邃的晴空上,慢慢地磨磨蹭蹭地变幻着形状。别院所处的这条僻静的xiao巷里,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不多的几户人家大多都敞着men;间或有人听到走道声,扒拉着men扉探出头张望一下,就又消失在黑黝黝的正屋里。两条瘦得都能数出脊椎骨的黑狗,吐着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前一后地跟着他,直到把他送出xiao巷子,才失望地和他“分别”。
他心烦意luan地走在大街上。
说句心里话,他也不愿意告长假去参加什么朝廷大比。他对自己肚子里的那点墨汁还是很了解,知道自己在文章一途上的本事有限,没有考场博出身出人头地的命,过乡试中举人都是靠的七分运气,所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只能在做事仔细上用工夫。有了这份勤奋的心思,他总是想方设法地把上司jiao代下来的事情做好做细做透做扎实。再加上他这几年的运气不错,刚刚考上举人,屹县衙men的刑科主事就因病离职,他接手之后接连破了两个xiao案子,便在端州府里xiao有了名气。之后县衙主簿因为一桩陈年旧案被解职,他是举人,在州府里也有好印象,顺理成章就当上主簿;东元十八年初接连两任县令都因为南关大库舞弊案倒下,他受命以主簿之身行县令之职,年底初正式接过县令的印信。一年时间不到,他就从一介布衣做到正八品县令,这份际遇不仅教旁人羡慕和嫉妒,就是他自己,也时常感慨自己的运道实在是好得出奇……
在为自己的运气沾沾自喜的同时,他也不断地告诫自己,一个人的天道命数总是祸福相抵,走好运,自然也会倒霉运,所以更要谨慎xiao心!
果不其然,那之后的两年多,他便在仕途上迭逢坎坷。前年,明明是时任燕山提督的长沙公主不敢开军库放粮,导致屹县守着南关大库饿死了人,最后追究下来,责任却算在他头上;去年一年都风调雨顺,最后却出了个灭men大案。今年他一心想取个“卓异”的考评,却无端端地被卷进李慎的案子……
本来,象他这种情况,因为是遭人诬告无端méng冤,那么当朝廷还他清白之后,他就应该立刻官复原职。可端州府已经为屹县新委了县令,现在总不能对新县令说,别人回来了,你立刻挪地方吧?他不怪端州府在他的案子没有明了之前,就委任了新县令。端州府也有端州府的难处。象李慎这种案子,主犯从犯的勘察定罪从来都是很快,但被牵扯进去的其他人却很难说,有时一审就是几个月,拖上三年两载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端州府不可能等他的官司有眉目再来做人事调整。再说,端州府在委派新县令前,也是在牧府备过底案。所以认真说起来,牧府也有责任。也正因为如此,他现在是谁都责怪不上。要责怪,就只能责怪那个告黑状的人!
他忽然想到,他遭逢的这些事,也许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是老天爷对他德行不够质纯、心xìng不够坚韧的惩戒。
他的心头忽然涌起了一种心灰意懒的感觉。
算了,什么为官两任造福乡里,什么chun风得意华街纵马,都不如守着田间两亩地来得清净自在。《饮酒》诗中不是有这么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么?罢罢罢,他不如学晋人陶渊明,也来个“扶犁东乡里,悠然见燕山”……
要走就趁早!反正他是被拘押来燕州,换洗衣裳都是走出巡察司之后临时买的,基本没什么行李,现在就去衙men三下不及两下把手续办妥,明天就走人!
拿定主意,他在街头抬头张望一下天sè。现在离衙men午憩的的时辰还早,从这里走到牧府也huā不了一半刻,他临时改了想法,掉头朝衙men走去。
他来得正是时候,主管这事的牧府司曹也是刚刚出外办事回来。大概事情办得很顺利,司曹的心情也很不错,听他说要走完最后的手续,马上亲自帮他办理。
其实,他要办的手续也不是多大的事,主要就是领这个月的俸禄和一些朝廷定例的补贴。他在屹县的任职已经结束,人事也转到牧府,俸禄也就不再由端州发放;他又请了长假要参加明年chun天的朝廷省试,其实就是他已经放弃待职的机会,按通常的惯例,他的俸禄就截止到这个月。但具体到他本人身上,情况又稍有区别。他是受人诬陷才丢掉实职,前后又吃了足足一个月的官司,照吏部的制度,他无端吃冤枉官司这段时间,俸禄要按平时的两倍核准发放。这是其一。既然他是无辜被连累,那么他从燕州返回屹县的车马费就要牧府来开销,按公务往来一里补助十文钱的标准,燕州到屹县四百八十里,就是四千八百文;他是八品文官,每里旅途还有三文钱的路资;还有所有文官都有的柴薪,夏天特有的冰费,家里请仆fù的料钱……luan七八糟的各种应领钱粮折算下来,合计是二十四千七百六十三文。这么一大堆铜钱,他还要买个褡裢来装。好在牧府的户曹就有褡裢,付了四十五文钱,他拿到一个半新不旧的布褡裢。把沉甸甸的褡裢挎在肩膀上,他和热情的司曹告了谢,就迈着沉重的脚步,盘跚着离开了衙men。脚步没法不沉重;从xiao到大,他肩膀上还从来没压过这么多的钱……
他很快就在衙men不远的大街上找了一间车马行,和老板商量好价钱,包下了一辆送他回屹县的马车。
他带着已经听他指派的车伕,赶着马车,又在街市上量了几丈上好的绸缎,还买了一大堆屹县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直到各种物件挤占了xiao最好。一半的车厢,他算算似乎没漏掉什么,才心满意足地坐在车上回旅店。
在旅店,他才下马车,旅店的老板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说:“乔大人,你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乔准说。他嘱咐旅店的伙计帮忙领着车伕去后面安顿,又对老板说,“急什么,我又不短你的房钱饭钱。”他把手里轻了一多半的褡裢抖了一下,褡裢里铜钱碰来撞去,哗哗luan响。
老板急得跳脚,说:“哎呀!我不是和您说房钱!衙men的差官,今天找您两趟了!”
乔准听得有点发懵。急忙中他没想清楚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问:“衙men的差官……是哪个衙men的?找我做什么?”
“哎呀,我怎么敢问缘由!”老板扳着他的胳膊,把他朝店里又推又拉。“快进去,人还没走!”
说话之间,一个年轻人从旅店里出来,问他:“你就是屹县来的乔准乔大人?”
“是我。”乔准张着眼睛也在看这个年轻人。这人戴幞头着长衫,模样倒似个文书,可脚下却偏偏踩着一双薄底牛皮靴子一一这么大的天气,他也不嫌热?一时也闹不清楚年轻人的来路,就问道,“您是哪一位?”
“提督府的。”
“提督府?”乔准楞了一下。“找我有什么事?”
年轻人却没作解释,在旁边的拴马桩上解了根缰绳,说:“跟我走。”又问他,“你有马没有?”
乔准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会骑马不会?”看乔准点头,年轻人马上就转头对旅店老板说,“找匹马借来使下。”说着从怀里mō了十几文钱,递老板手里。“这是租用你店里马匹的料钱。”说罢翻身坐上鞍桥,还拿目光盯视着乔准一一赶紧找匹马。
老板大概没想到,提督府的差官借匹劣马使唤半刻工夫还要掏钱,手里攥着钱,讷讷地半晌都没回过神。直到伙计推了他一把,他才反应过来,哭丧着脸说:“这位差官,我们是xiao店,哪里有马?”就把钱朝年轻人的手里塞。
年轻人没接,说:“那就这辆马车吧。快点。”
乔准懵懵懂懂地又重新爬上马车……
等他再钻出马车,车已经停在提督府的仪men外。
那年轻人确实是提督府的差役。乔准都没见他跳下马有什么言辞动作,值守仪men的带队校尉就挥手放行。进men时乔准还瞥见,年轻人骑来的那匹马,也有兵士过去牵走。看来这年轻人的职务或许不值一提,但是在提督府里的地位不低,多半是个在提督面前能说上话的人。
虽然是第一回进提督府,可他现在满腹的心事,不停地猜测揣摩商成找自己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所以就没留意这衙men里情形。唯一的感觉就是,这里比他见过的衙men都大不少,但是比牧府和端州府衙冷清一些,也不如前头李慎在端州的右军指挥衙men森严。李慎的衙men里,持矛挎刀肃然而立的兵士随处可见,可这里却难得看到一个站岗的士兵。
奇怪了,难道提督衙men还不如右军的指挥衙men?
他很快就在一个院落前面看见了几个士兵,也象右军指挥衙men里那样,挎着腰刀,杵着长矛,分左右钉子般矗立在院men前。院men边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两个穿常服的七品青衫校尉,在低着头xiao声地说着什么。
他们刚刚走近,两个军官就停下了话,抬起头望过来。乔准这才看清楚,两个军官,一个明明白白就是个突竭茨人,另外一个的脸上不知是被刀砍过还是被野兽抓过,三条伤疤从右边眉骨一直拉到左边颧骨下,相貌异常的丑陋狰狞。
见两个军官的目光扫视过来,给他带路的年轻人立刻站定,抬头平视双tuǐ一并右臂当xiōng行个军礼一一乔准这才知道,这人原来不是提督府的文书而是个兵。
两个军官也抬起胳膊还个礼。丑面孔的军官脸上似笑非笑,眯缝了一只眼睛口气淡淡地说道:“高强,你今天又是点卯不到一一这个月是第几次了?”
“第四次……”高强低下头,沮丧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抬头分辩说,“是大将军的差遣,让我去找个人。”
丑脸军官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是不信。
“……段头,你要不信,可以去找大将军问!确是他让我去找人!”高强委屈地说。“就为这,晌午我还被大将军训了一回。”
长得就象突竭茨人的军官笑着别过脸。姓段的军官盯着高强点点头,咧嘴一笑说道:“呵,长本事了,都知道给我下陷阱了!让我去问大将军?……好,很好。回头自己去领十皮鞭。”说完回头说了句什么话,另外一个军官似乎回了一句,然后就微微颔首。两人互行一礼,突竭茨人模样的军官转身进了院子,丑脸军官却向乔准来的方向而去。站在院墙边似乎无所事事的一个兵士急忙吐了嘴里叼着的草棍,xiao跑几步追随过去。
这一切,乔准都看在眼里。他明明离这两个军官还不及十步,两个军官说话,他却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只看见丑脸军官的嘴chún在蠕动。这实在是太令人奇怪了!更让他悚然而惊的是,刚才丑脸军官和高强说话时,明明两个军官连眼珠子都没朝他这边转一下,可他偏偏就是觉得有四道冷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停地来回逡巡打量。他觉得,就算是猎人,藏身暗处打量自己的猎物时,大抵的情形也不过如此吧……
他忍不住xiao声地问:“这是谁?”
这两位无论如何都不是无名之辈。他很好奇,这到底是卫军中哪两位出名的悍将?
第十章(26)乔准(中)
乔准的问题,高强压根就没理会。才进院子,他就把乔准jiao代给一个真正的提督府文书,自己黑着面孔走了。他还要去领十鞭子的军法。
文书问了乔准的姓名职司,也没说什么,把他带到西院的一间厢房men口,说:“你来晚了,现在只能从头排班候见。文职官员都在这里等候。这里不讲官衔职务,自己找地方顺顺便坐就是。墙角有茶汤,也有苦茶水,杯子是干净的,想喝什么自己倒。……”
乔准嘴里一边答应,一边顺着卷起半边的men帘望进去。厢房很大,后面的墙已经拆了,开了几扇大窗,所以屋子里异常敞亮;还开着便men,men前矗着一扇山水屏风。在屋子左右两边靠墙,各摆布着一排桌椅,左边坐了个文官,正歪斜着身子,趴在茶几上别扭地写字;右边却坐了两个武将服sè的青袍军官……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说这里是文官候见的地方吗?
文书也瞧见了那两个军官,却没说什么,继续把一套要jiao代的话说完:“……要是耐不得热,后面的xiao园子也能去。但最好别离得太远,免得叫你的时候听不见。”末了点个头,再没一句多余的话,丢下乔准便径直去了;这倒把乔准闪了个愣神。
他站在men边吧咂了一个下嘴。这提督府里的人都是怪样,似乎和别的衙men里的光景完全不相同。在别的衙men里,不论是官员或者司曹文书xiao吏,只要认识,见面就必然会寒暄客套几句,就算不认识,凡有打jiao道的机会,至少也要问个来历事由。可这提督衙men的人,不管是谁,都是恨不能三句话并作一句说,三言两语把事情jiao代清楚,转身就走……
他品不出其中的滋味,摇了摇头,低头掀帘子进了屋,在墙角大方桌上拿个干净盏,扳着半尺高的大铜壶倾了半碗水,端着碗踅mō一下两排桌椅,准备找个不起眼的空座。
右首边却有个军官朝他拱手打招呼:“老乔”
这个军官瘦得像根麻杆,伸直了tuǐ斜仰在座椅里。这人脸上也没见几分rou,光秃秃的颧骨就象在脸上鼓起两座山坟,两道又粗又浓的半截黑断眉贴在额头上,xiao眼睛黑少白多,眼珠子随时都在不安分地滴溜luan转。
乔准笑了。这瘦得皮包骨般的猢狲他认识,是右军甲旅的旅帅马琛。
虽然文武殊途,但甲旅的驻地就在屹县,平日里马琛难免要和乔准打jiao道打点jiao道。每年的三节四令,不用驻军招呼,乔准也会派人送些时鲜蔬菜瓜果和羊rou猪rou到军营里,所以他对屹县的这个举人县令颇有几分好感。他在椅子上欠了下身,指着旁边的座位说:“这没人,过来坐!”
这一下,乔准倒不好到左边落座了。他回个礼,就隔桌坐到马琛旁边,问道;“你也是来见大将军?”
马琛咧了下嘴。坐在这里的人,还有谁不是要请见大将军?
马琛不搭腔,乔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隔人看过去,另外一个军官似乎也有点印象,不过临时想不起到底是谁。
马琛瞅了他的碗里一眼,脸上lù出几分惊讶的神sè,说:“你不是最喜苦茶水么,怎么给自己倾了碗茶汤?”
乔准没答话。他其实是不喜欢没滋没味还带点苦膻的清茶,可谁让苦茶是商成去年在端州公干时拿出来堂皇待客的呢?但这分刻意的心思却不能拿出来对人讲,呷口水,口气淡淡地说:“苦茶久了也犯腻,换换口味。”反正他已经拿定主意,要回家做个田舍翁,这种时候就不用再顾念这惦记那了。管他,就这茶汤最好!从上古到眼前,谁喝的不是茶汤?
马琛看看他手里的茶汤,又瞧瞧他脸上的神情,点着头,煞有介事地赞同说:“这苦茶是喝着没甚滋味!不如茶汤香!”
乔准不理他,慢慢喝着水,心头细细地筛着商成到底是因为什么派人找自己。
是要重新委派自己的差事?这显然不可能。燕端枋三州各县都没有空缺,不然牧府也不会让他这个méng冤受屈的人待职。调进提督府做事就更不可能。他在屹县虽然也替商成隐瞒了一些事,可显而易见,那些事隐瞒不隐瞒都无关大局;再说人家也报答了他一一他不是一直都在屹县安安稳稳地当县令吗?总而言之一句话,他和商成压根就没有那份jiao情,商成怎么可能凭白无故地提拔他?而且他觉得,自己这回遭诬陷,应该和商成没什么联系。道理明摆着,提督大将军真要拾掇他一个芝麻大的县令,还需要等机会找借口吗?商成真有这心思,单是去年底那桩没在限期里破掉的命案,就能让他背起铺盖卷滚蛋!
马琛是个武夫,心思单纯,眼下虽然心事重,可偏偏耐不得静,在座椅里枯坐干等,左不对右难受,干脆在椅子里转过半边身子,问乔准说:“你来做什么?”
“督帅找我。”
“大将军找你?”马琛很是不信。片刻又问:“找你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马琛一上一下地瞅了他好几眼,骂道:“你扯娘瘟的淡吧!想说就说,不想说拉倒!亏你还是个读书人,书上教你的拉扯谎话骗人么?”
乔准笑了笑,也不解释,随口反问一句:“你呢?你来做什么?怎么不在那边厢房里呆着,跑来和我们读书人搅和?”
马琛苦着脸先咕哝一句粗话,这才说道:“那边坐着好几个熟人,见了面难免就受人笑话挖苦。我虽然人浑,可也知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的道理……我是没脸皮在那边坐!这不,就和疯子一齐到这边来躲人了。”
乔准这才知道,隔过马琛的那个军官就是右军乙旅的旅帅秦淦。
端坐在座椅里的秦淦听到朋友叫自己的绰号,也没吭声,面无表情地偏头斜睨乔准一眼,就又耷拉下眼皮。
“这是怎啦?”乔准问说。他知道,面前这两个人都是李慎的心腹爱将。但他也隐约地听说,在李慎案发之前,这俩人就及时地悬崖勒马,等霍士其到北郑,他们立刻拨luan反正,并且在霍士其处置李慎的时候出了大力气。不仅如此,两个人的右军甲旅乙旅还千里驰援草原,据说分别都立下了大功。就是因为有这两桩功劳,所以李慎别的心腹手下抓的抓杀的杀,就他们俩没事。
“还能怎?”马琛把一条tuǐ蜷到椅上,抱着膝头道,“我和疯子都调职了。”也不等乔准细问,又说,“我平调去雅州,还是做个旅帅。疯子惨点,他升职了一一南康水师提督。”说着咧着嘴哈哈大笑。
乔准不清楚马琛到底在笑什么,还乐成这付模样。他知道雅州,在大赵西南边境,西边连着吐蕃南边接着南诏,据说是个人烟不通毒瘴四起的险恶之地。马琛被调到如此边远的地方,其实与发配无异;怎么他还能如此高兴?秦淦的神情就更教人奇怪。南康水师提督,顾名思义就知道至少是个将军职衔,怎么这人都加勋晋职了,偏偏还哭丧着一张脸?
听了乔准的疑问,马琛更是是乐不可支:“哈哈,南康水师提督,哈哈……”他使劲忍住笑,一张骨拐脸憋得通红,吞着声气道,“那,那地方就是……这么和你说吧,dong庭水师听说过不?一一不知道?dong庭水师有百十条xiao船,三四千兵。南康水师就是dong庭水师的一支。象南康水师这样的,dong庭水师里大约还有十来支。不过南康水师提督倒真是个游击将军的勋衔。”说着又是笑。
乔准明白了一些。和马琛的变相发配一样,秦淦这是明升暗降。他同情地看了一眼马琛,低头叹气。马琛这人不错,就是遭遇到一个李慎;他是成也李慎败也李慎,最后也是被李慎连累了。
马琛自己倒是对“发配边州”无所谓。他也不想和乔准多作解释,就笑眯眯地看着乔准大发同情之心。军旅中的事情,岂是乔准这样的书生能瞅出圈圈道道的?李慎死了,右军司马新换作孙复孙仲山,然而李悭李慎两兄弟在右军经营七八年,怎么可能因为换了个司马就一夜之间改名换姓?提督府要想让孙仲山在右军说话有人听,要想让右军号令如一,必然会建议兵部对右军的人事作重新调整。对于这一点,他,还有秦疯子,以及另外几个没和李慎的事沾边的将校,心头都清清爽爽。
当然,他们自己也不想在右军干下去。不想干的原因,不光是因为孙仲山的资历浅功勋低,更是因为他们没法干下去一一他们是跟过李慎的人,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都得xiao心被人指作“李慎余党”……
这种情况下,当然离开燕山卫军才是上上之策。只不过他和秦疯子比别人先一步而已。
去雅州,很好,很不错!再没有比雅州更好的去处了!
他马琛是浑,但并不糊涂,好好歹歹都能分辨清楚。调去雅州看似处分,其实不然。不!这哪里是在处分他,这简直是在提拔他嘛!
雅州是什么地方?就是乔准说的“人烟不通毒瘴四起的险恶之地”。可那地方好啊,它好就好在地处西南,“西接吐蕃南连南诏”!可正是因为位置关键地理险要,作为当地驻军之首,他才有大展拳脚的地方。平调雅州,这绝对不是处分,这是提督府和卫府在保他!他瞅着朝廷如今的动静,早早晚晚都要在西南大打一场;只要有仗可打,那他就不怕,三两场恶战苦战打下来,想升个勋衔职务,那就和吃饭喝酒一样简单!和他的机遇比较起来,反倒是眼下获得晋升的秦淦,以后才是真正难说。好一点能在南康hún到老,糟一些的话,说不定明后年就得回家……唉,说起来这也不能怪别人,谁让秦疯子心眼多,偏要在北郑朝霍士其罗嗦那么几句话?能有现在这样的下场就不错了,至少他的脑袋还在自己脖子上。没看见那几个一条道走到黑的人都被捉去砍头了么?
事实上,他今天来,就是想当面感谢督帅的知遇之恩和器重之情的。
但这些话他也就心里想想,一样也告诉乔准。
一个xiao校走到厢房外,敲了敲men扉,隔men说道:“秦将军,马校尉,大将军令你们进去。”
马琛腾地一下从座椅里跳起来,一直没吭声的秦淦也站起来。两个人飞快地整理一遍衣冠仪容,秦淦在前,马琛在后,撩开men帘默不作声就去了……
第十章(27)乔准(中续)
秦淦和马琛离开之后,厢房里就剩乔准和那个一直在纸上涂涂抹抹的文官。泡*)那人似乎已经改好文书,捧着两页纸,脑袋左一摇右一晃地嘴里念念有辞,大概是在记诵纸上的文字;俄尔又皱起眉头,似乎对自己的文章很不满意,仰着脸苦思半天,又提起笔趴在桌上删改……
乔准不认识这个人,也没有上前攀谈的兴致,坐在椅上捧着盏四处打量一下,空dàngdàng的大屋里也没什么值得留意说道的物件。他记得刚才那个文书说,这厢房后面还通连着一个xiao园,便站起来走到屏风边望出去。这后面确实是个园子,地方不大,然而方寸间自有天地,huā草树木凉亭应有尽有;亭子里还有几个人,全是七八品的文官服饰,或坐或站正在低声谈论说笑一一却都是陌生面孔。这些人也看见他,却都不在意,继续听那个被众人簇在中间的人高谈阔论:
“……严拙在燕州府衙做事也快三十年了,这礼科的副管事也做了有七八年,看着好些比他资历浅的人如今都升到他头顶上,他心里能不急?这回可算让他捕着天上落下来的好机会,能和大将军搭上联系,所以一听说消息,他立刻找上他在教坊当管事的xiao舅子。两个人一合计,就预备把这好事独吞。谁知道中途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事竟然让牧府的樊碓知道了。老樊也是猪油méng了心,非得踩只脚到这桩‘好事’里。严拙没办法,只好和樊碓分益。俩人都是公men老手,递包袱塞好处的事,闭着眼也能做得绝无丝毫差错,这边找人去渠州招呼管乐籍文书的家伙速速返回,那边就请来胡nv桑秀,预备着连文书带人一起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大将军家里。一一瞧瞧人家这为官为吏巴结上司的心思机巧!”说着巴咂着嘴长长一声叹息,似乎颇为感慨佩服。
围了一圈的听众都是发笑。这故事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严拙和樊碓做事不知道守密,本来针尖大一件xiao事,被他们闹得满城皆知,大将军的脸面也不好看。提督府卫尉包坎亲自出马,寻了严拙和樊碓的不是,以“上衙时刻流连教坊或碍公务”的名义罚了他们三个月的薪俸。
众人笑着议论过严拙和樊碓,一个站亭边的九品官问:“既然提督府借着处分他们俩人出面辟谣,按道理说,这事也该当消停了。可我前些天听人说,御史方大人又在讲,大将军和胡nv是确有其事,而且这一回还是大将军身边shì卫在无意之中透lù出来一一各位大人,你们怎么看?”
一众文官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相互会心一笑,却谁也没有搭腔。便是站在men里的乔准,脑子里转过的第一个念头也是“大将军yù盖弥彰,包坎long巧成拙”。
还是刚才讲故事的那个官员呵呵笑说:“这个不好说。这是大将军的家事,我们不好胡言判断。大家在此也就是坐等闲谈罢了,不能当真。”说完,他转头对旁边一个官员说,“溪山,我们县递去牧府请调平仓粮的文书,你们到底是准还是不准啊?”
“要准,要准。”
“要准就赶紧办!这眼看着不少人家里就快断炊,我是急得头发都一绺绺地掉!丑话说前面,到时我的县里出了事,我是跑不掉,你们也别想跑一一我在巡察司衙men里可是要luan咬人的!”
“就办,就办。”那个表字溪山的八品官还是不紧不慢地说道。
看亭子上的话题已经转到眼前的旱情和不久之后的赈济上,乔准也没有听下去的耐心。他踱回来,捧着茶盏又来揣摩商成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前后好几拨人在屋里来去,他都没有留意。可思索长久总是不得要领。坐得时间长了,又久久地不见有人来招呼自己,不知不觉间倦意就涌上来……
mímí朦朦间,他忽然听到有人在叫他:“乔大人,醒一醒。”
他睁开涩胀的眼睛,一时间还没记起来自己是身在何处,只是眯缝着眼睛瞪视着叫醒自己的人。
“乔大人,督帅请您正堂说话。”
听到“督帅”两个字,乔准这才略见清醒。他马上责怪自己:哎呀,你怎就在这里睡过去了?因为忙着自责,他甚至都没注意到,文书对他的态度明显和别人有所区别。他急忙搓了搓脸,赶走尚存的两分睡意,又抄了桌上的凉茶汤漱口,扶正幞头展顺纱衫,定了定神,迈步出了厢房。他这才发现,外面早已经是赤霞满天了。庭院的房舍、men窗、立柱,还有墙头、石板、台阶,到处都被晚霞染成金红sè……
“请大人稍稍留步。”文书在men边又拦住他。
乔准一楞,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还是依言停下脚步,抬起头望去,恰好看见三四个绯红sè戎常服的将军从正堂走出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商成,他这才明白是前一拨和商成见面谈话的人正在告辞。现在他确是不好上前见礼。
三个绯袍将军,乔准认识两个,一个是死对头霍伦的nv婿,新任右军司马孙仲山;另外一个是文沐,前三年在屹县见过。文沐的模样和三年前比较倒是没什么变化,还是一身的书卷气多过军官威仪;只不过,那时的文沐才是个从八品校尉,想不到三年不见,如今也穿上了绯袍。最后一个huā白胡须的老将军他没见过,偏偏商成和这人说话最久,一边把臂拉手叙话,一边迈步下台阶,看样子是要亲自把那人送出院men……
老将军大概事先也没想到会受商成如此礼遇,一张脸胀得通红,又不敢使力挣脱,只能喃喃地说,“这可使不得,使不得的……督帅留步,督帅请留步。”
商成也没放手,边走边说道:“……士岩将军从西陇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我看就先在燕州休息几天,不着急去端州赴任。你看,仲山这个司马,不也是赖在燕州没挪窝吗?”
孙仲山咧了下嘴,说:“我怎么是赖着不走?我早想走了!我这不是有苦衷嘛……”
商成没理他,继续说道:“……将军在燕州多逗留几天,一是休息恢复,二来是和卫府的几位将军先hún个脸熟,今后大家都是军中同僚,有你和他们打jiao道的时候。”说着回头望了默不作声的文沐一眼,xiao声嘀咕说,“别说我没提醒您,咱们燕山卫府这几位将军,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说是xiao声,其实满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文沐倒没什么,莞尔一笑也不辩解,士岩老将军就急忙说:“我晌午前报到时,已经见过在张绍将军和卫府的几位首官,都是很不错的人……”
商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等过几天开始核销秋季各军旅诸项支出时,老将军要是还这样对我说的话,那就太好了。”
孙仲山和文沐都仰起脸来哈哈大笑。士岩老将军多半是因为初来乍到,还不习惯商成的说话行事,楞了一下,才带着笑说道:“督帅玩笑了……”
商成正要再说,两个绯袍将军从院子外噔噔噔地闯进来,men口的卫兵拦了一下,被几鞭子撵开。走在前头的人三步并两步进院子,扬脸望见商成,立刻就说:“督帅,河东才解送来的那三千匹马,您怎么都放给了右军?”转眼又看见孙仲山,这人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大。“好!孙司马也在!督帅,您这回可得一碗水端平!”
乔准认识这个大嗓men的军官,是以前的右军司马督尉孙奂,如今是中军的司马。跟在他后面一起进来的白脸将军,乔准猜测应该就是孙奂的副手邵川。
商成也不理汗水油泥糊了一脸的两个人,依旧把着士岩老将军的胳膊,亲热对他说:“老将军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位一一这是孙奂,咱们燕山中军的司马;这是邵川,中军的司马督尉。”又沉下脸对孙奂和邵川说,“叫嚷什么,还不快拜见士岩老将军?”说着话,目光在庭院里一转,几间厢房men口窗边探头探脑张望的人头便立刻缩了回去。
孙奂和邵川是来讨公道的,根本没心思理会什么老将军xiao将军的屁不相干事。两个人眼神都没在老将军面上多作停留,胡luan抬胳膊行个军礼,也不等回礼,孙奂就说:“督帅,那三千匹马……”
哪知道商成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将军在河州百人破阵时,你们连军装的正反都分不清哩!”
孙邵二人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相互望了两眼,孙奂xiao心翼翼地问:“敢问,你就是前头的河熙二州刺史齐威齐老将军?”
饶是齐威在军旅中mō爬滚打三十余载,深知初到一地人生地不熟,一举一动务必要谨守谦卑和睦同僚,可当年在河州以一百二十骑大败吐蕃六千人,那是他的成名之战,也是他生平最得意的一战,忍不住脸上也浮出些许得意:“正是区区……”
“老将军威仪,我是久仰了不少年头的,回头事罢我请你喝酒,顺便给我说说那段事,让我开开眼。”孙奂笑道。随即就收敛笑容,正sè说,“眼下先说正事。正好,你们右军的司马和督尉都在,也省得我们一个一个地找。孙司马,齐督尉,当着大将军的面,你们给个实话,三千匹河东马,你们让多少出来?”
齐威显然没有料到自己刚刚报到还没正式上任,上峰下属都没见上几个,便先遇见这么一件麻烦事。扭脸看看商成;商成正在和庑廊下的一个官不官民不民的人一一就是乔准一一微笑点头致意,仿佛就没听见孙奂的话。他又想转头看孙仲山,临时强忍住了,直截便对孙奂道:“孙司马,那三千匹战马,我们右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
孙仲山在旁边说:“齐督尉,孙司马说的那三千匹马,现下已经划到右军的军册上。”
这一下齐威就更有底了。司马替自己撑腰,那就不用理会一个别人的司马,便假意笑道:“孙司马,那就更没办法了。我们右军向来的规矩,已经吃下去的东西,再想让我们吐出来,那是绝不可能!”
邵川看起来象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其实认识他的人谁都知道,这家伙其实是个引火绒脾气,火星子一燎就能烧起来,是燕山卫军里首屈一指的野战将军一一为了几架chuáng子弩,就能连好朋友郑七都打的人,那xìng格能是一般的“野”么?他听齐威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随便怎么样,三千匹马别想”,眼睛一鼓,什么河州传奇当世名将就顾不上了,嘴里嘟哝一句粗话,握起拳头就准备各自凭本事说话……
孙仲山眼快手快,抢上前一把就抱住他。就是这样,邵川还蹦起想踹齐威一脚。直到被商成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才气哼哼地消停下来。但手脚停了,嘴里还不停,兀自乌糟糟地低声luan骂……
在商成面前,孙奂又换了一副表情。他现在委屈得就象一个被公婆虐待的xiao媳fù,说:“大将军,您是咱们中军出去的人,对吧?我们也不求您能因此优待我们中军,可你也总不能厚……厚那什么薄那什么吧?您看,现在咱们燕山卫都是啥情形?好吃的好喝的好使的好用的,凡是有点什么好东西,都是右军的。哪怕是右军看不上的,也是先给西men胜的左军。我们中军呢?除了军粮,别的全他娘是别人挑剩的!我怎么就觉得我们中军象是后娘养的娃哩!”他抬了下胳膊,看似要去抹泪水,手到齐肩高突然醒悟过来,又转去挠头,动作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商成和几个将军都是紧绷了脸假作没看见,躲在屋里瞧热闹的xiao吏文书却没什么顾虑,捂着嘴笑得了掩口葫芦。孙奂权当没看见没听见,继续说,“还有卫府,还有张绍,他们都和孙仲山合穿一条kù子,变着法子折磨我们中军……”
商成实在听不下去了。孙奂这hún蛋,想当个有nai吃的爱哭孩子,却不知道找个高明点的人指点一下,挑右军的刺就直指右军好了,得罪卫府和张绍干什么,还嫌找他麻烦的人不够多?
可是,虽然孙奂扮爱哭孩子演砸了,中军也不能不抚慰。
他想了一下,说:“这次兵部又新给了我们燕山卫两个骑营的编制,中军可以分一个。”
孙奂登时破涕为笑,追问道:“那马呢?”
“这回肯定不行。”商成说。下回多半也不行。但话不能这样说。“下回……到时候看情况而定,说不定两个新骑营都给你们中军。这样,你们先把新骑营的军官士卒预备好。”转回头对文沐道,“你和齐老将军是真正的同乡,齐老将军新到咱们燕山,你可得尽到老乡的责。”
文沐笑着点头:“没有问题。”
商成又对齐威说:“士岩老将军,那就先这样,你先在城里休息几天再去右军赴任。这几天要是有什么事,您可以随时来找我,或者问仲山和昭远也行。我还有事,就不多陪您了。”言罢行个军礼,便不再相送,站在院men前台阶上看着几个将军离去。
乔准站在滴水檐下,远远地还能听见孙奂的大嗓men,“文昭远,你xiao心点,别为虎作伥!”禁不住摇头一笑。
他正思索为什么这回孙奂能把个成语说得清楚顺溜,刚才却连个“厚此薄彼”都记不住的缘由,商成已经走过来,打招呼说:“允平老兄,让你久等了。”他一下拉住乔准的胳膊,不让乔准给他行下属的拜见礼,笑道,“先前我还在疑huò,怎么派人找你这么老半天,却整整一天都没看见你的人影。后来问了才知道,是我疏忽了一一他们把你当作一般的公务往来,所以就循例让你坐等。你不会介意吧?是我的不对,和你道个歉。”
说着话,他把乔准引进了正堂……
第十章(28)乔准(下)
商成一直把乔准让进正堂右边的耳室,马上就张罗给叫人送一壶上好的茶汤。
屁股只在椅面上沾了半边的乔准听见这话,马上站起来说:“督帅,就苦茶便好。我喜欢喝……”
商成让他坐,笑着摇头说:“这个是我nòng错了。以前我还以为,这茶饼的制作我所知的相差不会太多,结果年前才从一个贩茶叶的商人那里才听说过制茶的工艺。呵,是我闹了大笑话,也害了大家。不过,我还是喝不惯放了盐又加了姜丝的茶汤。”
乔准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题续下去。想恭维商成两句“大将军简朴勤奋”,念头在脑子里一转,就觉得太过lù骨;想顺着茶饼的事说下去,偏偏陆羽的《茶经》已经存世两百年,茶的制技遍天下莫不知晓,各地的茶叶都是用采蒸捣拍四法制饼,区别只在茶叶的产地和茶饼的形状;怎么商成却说世间另有制茶之术?不过,他是深知商成来历有蹊跷的人,所以心中虽然好奇,脸上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表lù出来。却又无话可说,只好呵呵干笑两声。
说话间一个文书端着个木盘进来。木盘上放着两个瓷盏,一个陶盅,一个木盒,还有一把xiǎo铜壶;几丝白汽从龙首壶嘴袅袅的升起,缭绕蒸腾而上,渐渐地没去踪影……
商成摆手让文书出去,站起来说道:“我今天lù一手,给乔大人点一盏茶。”
乔准惊惶地欠起身,张着嘴就想称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总算看出来了,商成今天请他过来,并不是想说他待职的事,也不是想听他诉说什么委屈,大约只是与他叙下旧。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不用拘束,便如平日里拜访友人那样自如随意就好。
商成先拿木匙从一个陶盅里取了两勺早已经研磨得细碎的茶叶,倾在两个坦肚盏的碗底,又从木盒里分别取细盐姜丝这些作料,也撒在盏里,木匙搅几下觉得差不多了,便提起铜壶在盏里倒进沸水……等盏里的白汽散开,他先审度了一下盏里的汤sè,自觉很是得意,便端了一盏递给乔准,说:“来,你尝尝。这mén手艺是前几天陪朱大学士他们去西山龙虎寺院礼佛时,看他们比斗茶艺,我在旁边偷师学的。现学现卖,也不知道学得怎么样。”
乔准并不jīng通茶艺,只能说是有点眼光,知道如何评介而已。他接了盏,先没着急喝,一手在碗口轻轻摇了摇,dàng开水汽去看汤sè。汤sè澄黄,汤huā泛清,灰白的茶沫随着盘旋的热汽在汤面上旋转dàng漾,偶在盏壁上一碰,也是倏触即去。他暗暗摇了摇头。再吹了凉气试饮一口,客重主轻,寡淡薄味,也就比厢房中大壶里的茶汤稍好。真是可惜了如此上佳的茶饼和jīng细的作料。
“怎么样?”商成搓着手问道。“我烹的茶汤滋味如何?能称个中品再上不能?”
乔准巴咂一下嘴,说:“依我看,如此好汤,论个‘等上’,并不为过。”看在好茶好料的情面上,他给这茶汤一个“等下之上”的中肯评价。不过他遵循“吝言”的祖训,就简略而述,便是“等上”。
商成仰起脸哈哈一笑,说:“等上?哈,怕是在‘等而下之’之上吧?”
这话乔准还是不好续,只好再干笑两声,低头吃茶掩饰尴尬。
商成不喜欢茶汤里姜葱枣橘的杂味,还是喝自己的苦茶水,随口问道:“前两天卫府的人说,你现在待职了?”
“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从现在到年底考评,还有半年多时间,你就准备一直在燕州呆着?”
“我已经在牧府请下长假,想先回家一趟。”乔准抬起头说道,“我已经想好,参加明年chūn天的省试大比。现下起程,到家也就是七月中,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差不多就该是秋凉时节。那时正好去上京。”
“你准备再去考一回?”商成楞了一下。他是前几天才听说乔准待职的事;乔准请长假再博功名的事,他还不知道。他端着茶盏思索了一下,说:“有个事,想和你说说。本来,这件事应该由陆寄陆大人找你谈的。但事不凑巧,陆大人的老娘亲最近身体不好,他自己也因为要照顾母亲,不xiǎo心得了热伤风……是偶感风寒。所以就把事情全都委托给我。”
商成的话才说一半,乔准的眼神就蓦地亮闪起来。心头本来已经熄灭的那团火,也再次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听出来了,待职的事情又有了变化!
那他是回屹县做县令,还是平调去其他州县?不管了!调哪里都行,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待职,管他做什么!因为jī动,他的手都有点抖索,坐在椅子上,腰板却不由自主地tǐng得笔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商成,等待着提督大人接下来的话。他现在庄重肃穆得就象他第一次坐在sī塾里一样,带着感jī的心情,用一种敬仰的眼神盯着商成,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但是商成并没有马上说他的事,而是把话题转到一边。
“去年上半年,你们端州的原任推官周翔被调回卫署做事,这你知道吧?”
乔准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事他听说过。周翔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谁都看对方不顺眼,最后周翔被李慎挤兑得无法在端州干下去,只能挪地方。难道说,周翔现在又要回去任端州府的推官了?这倒是很有可能。但是,周翔回不回端州,这和他的待职有什么关系?
“端州府的推官位置空缺之后,吏部就新委了一个推官……”
这事乔准也知道。当时李慎还在,右军指挥衙mén便设在端州,因为忌惮这家伙,推官一职出缺时,好几位有资格能坐上这位置的官员都是推三推四,要么宁可不升迁,要么宁可在燕州待职闲到心发慌,也不愿意担任端州府的推官。不得已,燕山卫署只能把人事的举荐权jiāo给吏部。但吏部也没太多的办法。因为谁都知道燕山是边镇,这几年又和突竭茨人打得不可开jiāo,双方你来我往,端州城数度告急;所以在京师的闲官们也不愿意来担惊受苦。直到去年年底,吏部才给端州府找了个新推官。委任的文书年前就递到了燕山,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推官大人却迟迟没有到任,直到他被人诬陷押送燕州,路过州府时才从熟人那里听说,新推官刚刚从上京起程……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汪大人,就是你们端州的新任推官,他上任还不到半个月,就接到他父亲过世的消息。他前些天已经在牧府告了丁忧,回家奔丧去了。”
乔准垂下眼睑没吭声。未必商成的意思,让他去作端州推官?但是他马上就在心里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想法。这怎么可能呢?州衙推官是从六品或者正七品,他才是个从八品;七品以上文官必须是进士出身,他才是个举人。再说,整个燕山卫里能坐上这位置的人至少也能数出一二十个,这些人要功名有功名,要政绩有政绩,要关系有关系,端州府推官,几时会轮到他这个连“一等”考评都没见过的举人县令来踩一脚……
商成说:“我和陆大人商量,预备向朝廷举荐你出任端州府的推官。……”
这话就象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炸响在乔准的头顶。他的耳朵里嗡嗡luàn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起来。他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会吧,让他来做这个推官,这可以吗?这可能吗?因为心情实在太jī动,他根本就没听清楚商成又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听了他的回答,商成郑重地说:“这么说,你答应卫署的举荐?”
乔准脸红得就象饮醉了酒,只知道使劲地点头。
答应!他当然答应!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那就好。”商成拍拍手里的一份还没封口的公文,“这是我和陆大人联名举荐你出任端州推官的呈文,巡察司对你的考语也在里面,既然你同意出任这个职务,那么明天我就把它递上去。”
乔准猛然想起一件事。他急忙拦住正在给公文封口的商成:“督帅,我不能做这个推官!”他怎么能做到推官呢?他是个举人!他只有举人的功名,勤勤恳恳做官,到最后能做到从七品领个官身替子孙留个福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怎么敢妄想正七品?更何况他做不做这个推官不要紧,就是朝廷给他一个“谵妄”的评价也无所谓,反正他都有打算回家种地。要紧的是,不能因为他的事,让督帅和陆牧他们都连累,被朝廷处分……
商成点了点头,却还是把文书拿蜡油贴了封口,并且压了印。他把文书放到案角的一个木盒里,回头说道:“这事也好办。”他在案上翻了一下,取出一份文书,同样滴蜡用印,也放进木盒。“这份文书是送到礼部。等在礼部填册备案,你便有了进士的功名,出任推官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乔准不信商成的话。区区一份文书就能给自己进士的功名出身?那怎么可能!从严取仕是大赵的祖制,即便是宗室“,也不敢在功名的事情nòng虚讨巧!
商成点头赞同他的话。刘伶台案的起因就是因为宗室在科举中舞弊,由此可见,不管是朝廷还是天子,对这种事情都抓得极紧。不过他说文书一到京乔准便必然是进士,也有他的理由。他对乔准解释说:“你是考场上得的出身,肯定知道,咱们大赵在制举上,进士除了及第和赐进士出身两级之外,还有一种进士吧?”
乔准摇了摇头。他只知道进士及第和赐进士出身。进士不好中,每三年及第的就那么一二百人,就算有天子登基之类的天家喜事额外举行一场省试,大赵一百二十年里及第的士子也没过万。再算上天子和朝廷加恩在等外录取的赐进士出身,怕也不到三万人一一哪里来的第三种途径?
“高宗时订的制度,卫镇和各路大员有权举荐进士出身。”
乔准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穿贯而下,瞬间浑身就如坠冰窖。他仿佛白日见鬼一般瞪视着商成,哆嗦着嘴chún,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疯了?!”
这制度他当然知道。可,可是……遭娘瘟的!自有这制度以来,大赵有几个是举进士出身?百多年里状元公都有四五十个,举进士还不到三十个!为什么举进士这么少?因为举进士犯错,举荐人一样受牵连,同样要吃不了兜着走!不单如此,举荐人还要“罪上一等”!把他娘!这假和尚和自己近不沾亲远不带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这瞎子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是做了举进士,要是犯错丢官的话,那他再轻都是发配流徒!
商成似乎没听说乔准说什么“假和尚”,也好象没留意他当面叫自己“商瞎子”,很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会存心去犯错不?”
“不会。”乔准毫不犹豫地说。但他自己清楚,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他会为了仕途去巴结上司。
“有这心思很正常。”商成点头说,“人往高处走水朝地处流,这是自然规律,咱们无法回避也必须遵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一点毋庸讳言。你看,虽然我们都是平常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想做一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所以哩,虽然你自己说自己不是个君子,我反而觉得举荐你做进士。这总比举荐一个君子强。”
虽然乔准很感jī商成的信任,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劝他收回那个既疯狂又荒唐的想法。他说:“可之前所有的举进士都是才德兼备的当时大儒!”
“你可以以他们为榜样,朝这个方向努力。”
“你看我象个有才有德的大儒?”乔准气急败坏地问。
“很象。”商成诚恳地说。
“象个屁!”
“这个自我评价很中肯,我记住了。”商成笑起来,说,“以后再有人问,我就说,乔大人自己说的,他象个屁。”
玩笑是玩笑,商成很快就把话题引上正途。在和牧府和巡察司磋商时,他之所以一力主张让乔准出任端州府的推官,关键原因是乔准在屹县时做得很不错,特别是农业方面。燕山卫是边镇,手工业和商业都远不及中原内地发达,农业发展也停留在很低下的水平。认真算下来,燕山卫的经济状况,在大赵的所有州县卫路中,大约也就只比西南西北的几个边陲地区好一点。而在燕山卫内部,端州地区的情况又是最差的。追究其原因,突竭茨人反复入侵破坏是一个方面,端州府的前后几任官员不谙农业,也是一个方面。要想扭转这种局面,就必须为端州地区找一个既懂农业又想做事的有能力官员。
这个官员就是乔准!
他举荐乔准的理由也很充分。首先,乔准就是屹县人,本乡本土,熟悉地方上的情况;端州的州县官员也熟悉他。其次,这人在农业上很有一套办法。这种办法不是生搬某个人的成功经验,也不是硬套朝廷的农业指导方针,而是结合本地情况因地制宜,所以屹县的粮食生产连续两年都有提高,今年更是很有可能取得屹县有史以来最大的丰收。这些都说明乔准是个能干的人。要是燕山卫署放着这种能吏待职而不让他发挥作用,那不仅是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也是辜负了燕山百姓士绅的期待。同时,这个人在政治上很敏感,政治嗅觉远比一般人灵敏,这种人一般都能在危险来临之前便远离浑浊的漩涡……
陆寄和狄栩谁都扛不住这两项“辜负”的罪名,没奈何,只能答应和商成联名举荐乔准。
“你就在燕州等朝廷的任命。”在公廨一起吃夜饭时,商成对乔准说。现在,他们已经谈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有的是乔准以后如何和同事相处,有些是他如何与驻军打jiāo道,还包括他和霍家两兄弟的恩恩怨怨。当然,两个人谈论最多的还是端州今后的农业发展一一乔准这个推官,主要抓的就是农业。“你最好把你在农业上的想法都梳理清楚,写成一份呈文,等朝廷的任命一下来,就缴到牧府。陆大人以后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巴结好,以后好处多的是。”
乔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脸sè酡红地说道:“要不要给提督府也送一份?”
“不用了。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商成挥了挥手,似乎想把麻烦都赶到一边。
乔准擎着筷子,心里琢磨着有什么事能教督帅的烦心。
难道是那个什么胡nv么……
(28)乔准(下)
商成一直把乔准让进正堂右边的耳室,马上就张罗给叫人送一壶上好的茶汤。
屁股只在椅面上沾了半边的乔准听见这话,马上站起来说:“督帅,就苦茶便好。我喜欢喝……”
商成让他坐,笑着摇头说:“这个是我nòng错了。以前我还以为,这茶饼的制作我所知的相差不会太多,结果年前才从一个贩茶叶的商人那里才听说过制茶的工艺。呵,是我闹了大笑话,也害了大家。不过,我还是喝不惯放了盐又加了姜丝的茶汤。”
乔准不知道该怎么把这话题续下去。想恭维商成两句“大将军简朴勤奋”,念头在脑子里一转,就觉得太过lù骨;想顺着茶饼的事说下去,偏偏陆羽的《茶经》已经存世两百年,茶的制技遍天下莫不知晓,各地的茶叶都是用采蒸捣拍四法制饼,区别只在茶叶的产地和茶饼的形状;怎么商成却说世间另有制茶之术?不过,他是深知商成来历有蹊跷的人,所以心中虽然好奇,脸上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表lù出来。却又无话可说,只好呵呵干笑两声。
说话间一个文书端着个木盘进来。木盘上放着两个瓷盏,一个陶盅,一个木盒,还有一把xiǎo铜壶;几丝白汽从龙首壶嘴袅袅的升起,缭绕蒸腾而上,渐渐地没去踪影……
商成摆手让文书出去,站起来说道:“我今天lù一手,给乔大人点一盏茶。”
乔准惊惶地欠起身,张着嘴就想称谢,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他总算看出来了,商成今天请他过来,并不是想说他待职的事,也不是想听他诉说什么委屈,大约只是与他叙下旧。既然如此,那么他也不用拘束,便如平日里拜访友人那样自如随意就好。
商成先拿木匙从一个陶盅里取了两勺早已经研磨得细碎的茶叶,倾在两个坦肚盏的碗底,又从木盒里分别取细盐姜丝这些作料,也撒在盏里,木匙搅几下觉得差不多了,便提起铜壶在盏里倒进沸水……等盏里的白汽散开,他先审度了一下盏里的汤sè,自觉很是得意,便端了一盏递给乔准,说:“来,你尝尝。这mén手艺是前几天陪朱大学士他们去西山龙虎寺院礼佛时,看他们比斗茶艺,我在旁边偷师学的。现学现卖,也不知道学得怎么样。”
乔准并不jīng通茶艺,只能说是有点眼光,知道如何评介而已。他接了盏,先没着急喝,一手在碗口轻轻摇了摇,dàng开水汽去看汤sè。汤sè澄黄,汤huā泛清,灰白的茶沫随着盘旋的热汽在汤面上旋转dàng漾,偶在盏壁上一碰,也是倏触即去。他暗暗摇了摇头。再吹了凉气试饮一口,客重主轻,寡淡薄味,也就比厢房中大壶里的茶汤稍好。真是可惜了如此上佳的茶饼和jīng细的作料。
“怎么样?”商成搓着手问道。“我烹的茶汤滋味如何?能称个中品再上不能?”
乔准巴咂一下嘴,说:“依我看,如此好汤,论个‘等上’,并不为过。”看在好茶好料的情面上,他给这茶汤一个“等下之上”的中肯评价。不过他遵循“吝言”的祖训,就简略而述,便是“等上”。
商成仰起脸哈哈一笑,说:“等上?哈,怕是在‘等而下之’之上吧?”
这话乔准还是不好续,只好再干笑两声,低头吃茶掩饰尴尬。
商成不喜欢茶汤里姜葱枣橘的杂味,还是喝自己的苦茶水,随口问道:“前两天卫府的人说,你现在待职了?”
“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从现在到年底考评,还有半年多时间,你就准备一直在燕州呆着?”
“我已经在牧府请下长假,想先回家一趟。”乔准抬起头说道,“我已经想好,参加明年chūn天的省试大比。现下起程,到家也就是七月中,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差不多就该是秋凉时节。那时正好去上京。”
“你准备再去考一回?”商成楞了一下。他是前几天才听说乔准待职的事;乔准请长假再博功名的事,他还不知道。他端着茶盏思索了一下,说:“有个事,想和你说说。本来,这件事应该由陆寄陆大人找你谈的。但事不凑巧,陆大人的老娘亲最近身体不好,他自己也因为要照顾母亲,不xiǎo心得了热伤风……是偶感风寒。所以就把事情全都委托给我。”
商成的话才说一半,乔准的眼神就蓦地亮闪起来。心头本来已经熄灭的那团火,也再次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他听出来了,待职的事情又有了变化!
那他是回屹县做县令,还是平调去其他州县?不管了!调哪里都行,做什么都好!只要不待职,管他做什么!因为jī动,他的手都有点抖索,坐在椅子上,腰板却不由自主地tǐng得笔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商成,等待着提督大人接下来的话。他现在庄重肃穆得就象他第一次坐在sī塾里一样,带着感jī的心情,用一种敬仰的眼神盯着商成,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但是商成并没有马上说他的事,而是把话题转到一边。
“去年上半年,你们端州的原任推官周翔被调回卫署做事,这你知道吧?”
乔准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事他听说过。周翔和李慎的矛盾很深,谁都看对方不顺眼,最后周翔被李慎挤兑得无法在端州干下去,只能挪地方。难道说,周翔现在又要回去任端州府的推官了?这倒是很有可能。但是,周翔回不回端州,这和他的待职有什么关系?
“端州府的推官位置空缺之后,吏部就新委了一个推官……”
这事乔准也知道。当时李慎还在,右军指挥衙mén便设在端州,因为忌惮这家伙,推官一职出缺时,好几位有资格能坐上这位置的官员都是推三推四,要么宁可不升迁,要么宁可在燕州待职闲到心发慌,也不愿意担任端州府的推官。不得已,燕山卫署只能把人事的举荐权jiāo给吏部。但吏部也没太多的办法。因为谁都知道燕山是边镇,这几年又和突竭茨人打得不可开jiāo,双方你来我往,端州城数度告急;所以在京师的闲官们也不愿意来担惊受苦。直到去年年底,吏部才给端州府找了个新推官。委任的文书年前就递到了燕山,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推官大人却迟迟没有到任,直到他被人诬陷押送燕州,路过州府时才从熟人那里听说,新推官刚刚从上京起程……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汪大人,就是你们端州的新任推官,他上任还不到半个月,就接到他父亲过世的消息。他前些天已经在牧府告了丁忧,回家奔丧去了。”
乔准垂下眼睑没吭声。未必商成的意思,让他去作端州推官?但是他马上就在心里推翻了这个荒唐的想法。这怎么可能呢?州衙推官是从六品或者正七品,他才是个从八品;七品以上文官必须是进士出身,他才是个举人。再说,整个燕山卫里能坐上这位置的人至少也能数出一二十个,这些人要功名有功名,要政绩有政绩,要关系有关系,端州府推官,几时会轮到他这个连“一等”考评都没见过的举人县令来踩一脚……
商成说:“我和陆大人商量,预备向朝廷举荐你出任端州府的推官。……”
这话就象一道晴天霹雳,轰然炸响在乔准的头顶。他的耳朵里嗡嗡luàn响,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朦胧扭曲起来。他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会吧,让他来做这个推官,这可以吗?这可能吗?因为心情实在太jī动,他根本就没听清楚商成又说些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听了他的回答,商成郑重地说:“这么说,你答应卫署的举荐?”
乔准脸红得就象饮醉了酒,只知道使劲地点头。
答应!他当然答应!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呢?
“那就好。”商成拍拍手里的一份还没封口的公文,“这是我和陆大人联名举荐你出任端州推官的呈文,巡察司对你的考语也在里面,既然你同意出任这个职务,那么明天我就把它递上去。”
乔准猛然想起一件事。他急忙拦住正在给公文封口的商成:“督帅,我不能做这个推官!”他怎么能做到推官呢?他是个举人!他只有举人的功名,勤勤恳恳做官,到最后能做到从七品领个官身替子孙留个福荫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怎么敢妄想正七品?更何况他做不做这个推官不要紧,就是朝廷给他一个“谵妄”的评价也无所谓,反正他都有打算回家种地。要紧的是,不能因为他的事,让督帅和陆牧他们都连累,被朝廷处分……
商成点了点头,却还是把文书拿蜡油贴了封口,并且压了印。他把文书放到案角的一个木盒里,回头说道:“这事也好办。”他在案上翻了一下,取出一份文书,同样滴蜡用印,也放进木盒。“这份文书是送到礼部。等在礼部填册备案,你便有了进士的功名,出任推官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乔准不信商成的话。区区一份文书就能给自己进士的功名出身?那怎么可能!从严取仕是大赵的祖制,即便是宗室“,也不敢在功名的事情nòng虚讨巧!
商成点头赞同他的话。刘伶台案的起因就是因为宗室在科举中舞弊,由此可见,不管是朝廷还是天子,对这种事情都抓得极紧。不过他说文书一到京乔准便必然是进士,也有他的理由。他对乔准解释说:“你是考场上得的出身,肯定知道,咱们大赵在制举上,进士除了及第和赐进士出身两级之外,还有一种进士吧?”
乔准摇了摇头。他只知道进士及第和赐进士出身。进士不好中,每三年及第的就那么一二百人,就算有天子登基之类的天家喜事额外举行一场省试,大赵一百二十年里及第的士子也没过万。再算上天子和朝廷加恩在等外录取的赐进士出身,怕也不到三万人一一哪里来的第三种途径?
“高宗时订的制度,卫镇和各路大员有权举荐进士出身。”
乔准就觉得一股凉气从头顶穿贯而下,瞬间浑身就如坠冰窖。他仿佛白日见鬼一般瞪视着商成,哆嗦着嘴chún,半天才吐出一句话:“你疯了?!”
这制度他当然知道。可,可是……遭娘瘟的!自有这制度以来,大赵有几个是举进士出身?百多年里状元公都有四五十个,举进士还不到三十个!为什么举进士这么少?因为举进士犯错,举荐人一样受牵连,同样要吃不了兜着走!不单如此,举荐人还要“罪上一等”!把他娘!这假和尚和自己近不沾亲远不带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这瞎子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要是做了举进士,要是犯错丢官的话,那他再轻都是发配流徒!
商成似乎没听说乔准说什么“假和尚”,也好象没留意他当面叫自己“商瞎子”,很认真地看着他,问:“你会存心去犯错不?”
“不会。”乔准毫不犹豫地说。但他自己清楚,自己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至少他会为了仕途去巴结上司。
“有这心思很正常。”商成点头说,“人往高处走水朝地处流,这是自然规律,咱们无法回避也必须遵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政治抱负,这一点毋庸讳言。你看,虽然我们都是平常人,但我们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都想做一点什么事来证明自己。所以哩,虽然你自己说自己不是个君子,我反而觉得举荐你做进士。这总比举荐一个君子强。”
虽然乔准很感jī商成的信任,但是他还是希望能劝他收回那个既疯狂又荒唐的想法。他说:“可之前所有的举进士都是才德兼备的当时大儒!”
“你可以以他们为榜样,朝这个方向努力。”
“你看我象个有才有德的大儒?”乔准气急败坏地问。
“很象。”商成诚恳地说。
“象个屁!”
“这个自我评价很中肯,我记住了。”商成笑起来,说,“以后再有人问,我就说,乔大人自己说的,他象个屁。”
玩笑是玩笑,商成很快就把话题引上正途。在和牧府和巡察司磋商时,他之所以一力主张让乔准出任端州府的推官,关键原因是乔准在屹县时做得很不错,特别是农业方面。燕山卫是边镇,手工业和商业都远不及中原内地发达,农业发展也停留在很低下的水平。认真算下来,燕山卫的经济状况,在大赵的所有州县卫路中,大约也就只比西南西北的几个边陲地区好一点。而在燕山卫内部,端州地区的情况又是最差的。追究其原因,突竭茨人反复入侵破坏是一个方面,端州府的前后几任官员不谙农业,也是一个方面。要想扭转这种局面,就必须为端州地区找一个既懂农业又想做事的有能力官员。
这个官员就是乔准!
他举荐乔准的理由也很充分。首先,乔准就是屹县人,本乡本土,熟悉地方上的情况;端州的州县官员也熟悉他。其次,这人在农业上很有一套办法。这种办法不是生搬某个人的成功经验,也不是硬套朝廷的农业指导方针,而是结合本地情况因地制宜,所以屹县的粮食生产连续两年都有提高,今年更是很有可能取得屹县有史以来最大的丰收。这些都说明乔准是个能干的人。要是燕山卫署放着这种能吏待职而不让他发挥作用,那不仅是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也是辜负了燕山百姓士绅的期待。同时,这个人在政治上很敏感,政治嗅觉远比一般人灵敏,这种人一般都能在危险来临之前便远离浑浊的漩涡……
陆寄和狄栩谁都扛不住这两项“辜负”的罪名,没奈何,只能答应和商成联名举荐乔准。
“你就在燕州等朝廷的任命。”在公廨一起吃夜饭时,商成对乔准说。现在,他们已经谈了很多事情。这些事,有的是乔准以后如何和同事相处,有些是他如何与驻军打jiāo道,还包括他和霍家两兄弟的恩恩怨怨。当然,两个人谈论最多的还是端州今后的农业发展一一乔准这个推官,主要抓的就是农业。“你最好把你在农业上的想法都梳理清楚,写成一份呈文,等朝廷的任命一下来,就缴到牧府。陆大人以后是你的顶头上司,现在巴结好,以后好处多的是。”
乔准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白酒,脸sè酡红地说道:“要不要给提督府也送一份?”
“不用了。我的烦心事已经够多了!”商成挥了挥手,似乎想把麻烦都赶到一边。
乔准擎着筷子,心里琢磨着有什么事能教督帅的烦心。
难道是那个什么胡nv么……
第十章(29)大宛马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前屹县县令乔准,即将被提督保举进士出身并出任端州府推官的事,就传遍了卫署的各个衙mén**的位置,说:“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你放心,我会仔细叮嘱他的”又问道,“你是骑马去教坊,还是走路过去?”
商成的心思好象不在这上面,楞了一下才说:“我还是走路,从后mén走反正也没几步路……”
包坎马上就招呼几个当班shì卫,让他们跟着商成过去
他一直把商成送到提督府后mén他顺路还和商成说,有几个shì卫看见别人在阵前立功升职眼热,想下到营旅里去带兵本来这是xiǎo事,他就能拿主意,可是其中有两个是被商成看好专一挑到身边来的人,所以要先请示一下
“他们想下去,你就安排一下,让他们去卫府报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卫府那边说了算”商成说他看好的也不见得都能成材,关键还是靠他们自己最初跟他的二十多个shì卫亲兵,现在放出去了差不多一半,可大多数人也就是个什长;官大点的只有一个田xiǎo五,现在也不过是个营校至于石头的营副尉,他没计算在内石头不算是自己看好的兵
两个人正说着话,郭表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顺着长长的夹壁道过来
郭表跳下马说:“怎么样?我买的这匹马怎么样?”他亲昵地拍了拍马脖子“才四百七十千,我占大便宜了真正的大宛马”
商成对马没什么兴趣他乜了郭表一眼,没搭理这个每天不务正业的大司马包坎也喜欢好马,见这马骨架高大姿态神逸,没吭声包坎也喜欢好马,忍不住夸赞了一句:“确实是好马”
“哈”有志同道合的人赞和,郭表是来了兴致看商成想走,便一把拉住他说,“子达,你现在也是镇守一方的大将,要是连良马驽马都分辨不清,说出去惹人笑话不说,也会教别人耻笑我们燕山无相马之人来,我告诉你,如何分辨这马的良驽你看这马,兔首,鹰膀,直背,圆蹄,便是良马之识其目既大且圆,神采流溢;其耳既xiǎo且尖,灵动自如;首如兔,颈似鹤,鼻纹字现,鬃máo如丝,直脊平山,夹肋无ròu……”
商成唆着嘴chún,听他长篇大论地背马经,最后实在是耐不住心头的火气,打断他说:“没有G全球定位系统?”
“什,什么?”郭表被他突然一打岔,顿时张口结舌
商成冷笑一声,丢下郭表和包坎便领着几个shì卫走了
郭表楞了半天,转头问包坎:“他刚才说什么?什么什么橘什么丝?”
包坎咧了下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能肯定,那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多半是商成在嘲讽郭表的大宛马不过如此而已
郭表嘟囔了一句粗话,问包坎说:“他最近吃错什么yào了,怎么看着不对劲?”
包坎斜睨了他一眼,没搭话虽然两个人的级别相差十好几级,可他也不想搭理这个人他又不是瞎子,还能不知道郭表来燕山是奔了什么目的?这事明摆着,他就是等着接替商成当提督,要不朝廷也不会为了几个学军的xiǎo兵,便派他这样的正四品上将来燕山前段时间还好,他和张绍还能在一起做点事,可眼下燕山没了战事,战后扫尾也告一段落,张绍看他还没回京的意思,二话不说就把卫府大mén一关,便让大司马自己一边玩马去……
郭表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早就被人识破了他拧着眉头思索一下,说:“他该不会是因为那个胡nv的事犯愁?这事简单啊……”
包坎咽口唾沫,说道:“我还有事,就不陪您了”说着行个礼,扭头就走边走还边摇头,为郭表感到不值唉,其实这人真是tǐng不错,就是运气不好,被朝廷指派了倒霉差事,派来燕山当什么大司马现在好了,他的事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基本上就没人愿意搭理他估计再过段时间,现有的那点头jiāo情也剩不了一分……
郭表把马jiāo给自己的亲兵,赶上两步问:“他这是去哪里?”
“去教坊一一对了,我说,你怎么现在还不去?”
“不是说酉时正开宴吗?这才过未时……”
包坎一下瞪起眼珠子那牧府的xiǎo吏说得清楚明白,就是未时;怎么忽然改酉时了?
“哪里有未时开宴的道理……”
娘的包坎骂道这必然是那xiǎo吏搞错了
去把商成追回来?
算咧他马上打消了这个主意商成难得清闲一下……
第十章(30)西苑夜宴(上)
商成带着三个侍卫,急匆匆地走在去教坊的路上。
晌后的燕州城非常安静。没有风,大地热得就象一口蒸锅,到处都闪耀着亮晃晃刺眼的白光,所有的物事都在被包裹在蒸腾起的热汽里。大街xiǎo巷里基本看不到几个走道的人影。偶尔能看见一两个摇铃串街的xiǎo贩,穿一身扑满土的肮脏衣服,拖着疲惫的脚步在空dàngdàng的街头踯躅;偶尔也会有气无力地晃一下铃铛,再吆喝上一嗓子一一这吆喝也是有气无力,听上去倒象是睡着了打的呼噜……这个时候,家家户户基本都是才吃罢晌午,不懂事理的吃nǎi娃娃们把碗一丢,就成群结队地呼哨着朝穿城而过的xiǎo南河跑,隔着两条街巷也能他们的欢闹;家里的nv人一般都在灶房里地收拾;而顶着炎炎烈日忙碌了一个上午的男人,通常都躺在炕上歇晌。有的人耐不得暑热,干脆拽两张条凳丢到自家的房檐下,再卸下mén板摆在条凳上,把草席子一铺,便坦胸露怀地倒上去呼呼大睡。在一个街尾,道路中间还站着四五个汗水顺着额头鼻翼脸颊luàn淌的州府衙役,手里拿着木盘、长杆还有三角架,人人皱着眉,眯着眼,哈着嘴,巴巴地望着那个爬在地下的风水师傅。师傅正摆布着地上一个盛满清水铜盆里的木条,他的一只眼睛几乎都贴到盆沿,使劲顺着木条上刻的一条槽线朝对面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辞,“姨(离)三分,俺(坎)四分七,侄儿(子)九厘……”看起来这行人似乎是在为哪家大户算风水。其实,这是燕州府衙在为州城“治理整顿二期工程”而做的准备,师傅正在测算这条街道的南北高低落差。府衙已经从城里的商户和富裕人家那里凑集了一笔钱,要给城里所有的街巷都挖一条排水沟,让每家每户的生活污水最后都能排到城外的xiǎo南河下游,而不是象现在这样,污水都泼在自家的房前屋后……
对于身边的这一切,商成都是视若不见恍若不觉。他迈着两条大长腿,穿街过巷地直奔教坊。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也有些呆滞,似乎对脚下的道路完全没什么感觉,纯粹是凭着一种本能在走
三个侍卫都是跟他有年头的人,看他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的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去了哪里,都不吭气,隔着三几步紧紧地坠在他身后。
商成选的是去教坊西苑最近的道,除了横穿两条大街,其他都是窄得马车都不能错身的xiǎo巷,连行人也不见两个,一时两刻不到,前头就能望见教坊西苑的两幢红楼。
穿出xiǎo巷,街面豁然开阔。虽然教坊的正mén并不在这条街上,但是从这里的侧mén进去就是教坊红牌们聚集的西苑,有身份的官员以及富贾豪绅们也只在这里出入,因此这里远比正mén前要热闹得多。街道的两旁几乎没有人家,全是大大xiǎoxiǎo的店铺,细布幌立木匾高低错落,一面连着一面,一扇接着一扇,这里有卖胭脂水粉的秀庄、卖南绸苏绣的南店、卖衣衫幞头的布铺、卖金石yù器的古今店,还有冠子铺、线绒铺、叠扇铺、花店、绣店、金银店……里许路之外的南市上所有能数上字号的买卖,几乎都在这里立着店面。不过,因为现在是白天,又是一天中最热的晌后,所以各家店铺虽然都开着mén,却基本没有什么人光顾,迎客的xiǎo伙计缩在mén后的yīn影里,mímí瞪瞪地打着寂寞的长哈欠……
直到离教坊侧mén还有一箭地时,侍卫高强紧赶几步走上前去,商成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立刻就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奇怪了;按道理说,既然牧府把送行宴安排在未时正刻,那现在教坊的mén前就该有人守侯接待,怎么现在mén口只有一个教坊的mén房,没看见牧府礼司的官员?
他停下脚步,等着那个同样发现事情不大对头的高强去问话。
高强回来说,宴席是设在这里没错,但是不知道哪个地方出了纰漏,牧府的人竟然把宴席的时刻给误传成未时;也就是说,他们早来了两个时辰。
商成楞下了,脸sè随即就黑沉下来。遭瘟的!哪个混帐家伙活腻味了,敢在这个时候跑来戏nòng他?!
他唆着嘴唇,森冷的目光盯在半场开的侧mén上。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他该提把刀,把这座狗屁苑子砍个稀巴烂,看以后还有谁敢吞下熊心豹子胆来搞恶作剧!要不,他现在就让人去通知几个朝廷大员和陆寄他们,宴席改时间了,就是现在!爱来不来的,随便;不来拉倒!
他使劲眨了下眼,吁了一口长气,好不容易才把心头的那股火气压下去。可他马上就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同时狠狠地咒骂:把他娘的!
高强也很气愤。可是气愤也不能解决问题,就算要收拾那个传错话的家伙,也得先回去再说。他问道:“督帅,咱们现在怎么办?”
商成眼睛一鼓,气顿时不打一处来。
还能怎么办?回去!
在两个同伴幸灾乐祸的目光中,被喷一脸唾沫星子的高强焉头耷脑地跟在商成后面,边走边嘟囔。他觉得自己才真是倒霉到家了。几天前为个姓乔的,受了二十鞭子军,今天又为笨蛋差役挨了大将军的骂,谁知道明后天还会有什么倒霉事?看来,他想去带兵的事是没指望了。
还没走出两步,前街过来一辆马车。三个侍卫同时溜了一眼坐在辕边的车把势。车把势坐在车辕,右手把鞭杆抱在膝上,左手搭着右手,缰绳卷成一团撂在腿边,完全都不理会就是个老把势,拉车的辕马也不知道跟了他多少年,一个咳嗽都能会意的灵xìng牲口。再看车轮压起的浮土一一车上载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货,至重也不过百八十斤;车帘子也没拉起……便不再多加留意。只是在商成避让到路边,车与人即将jiāo汇而过的时候,高强向前跨了一步,恰好挡在车与商成之间……
马车刚过去,车上就传来一个nv子惊喜的声音:“是大人吗?”
三个侍卫同时回头一看,旋即对个眼神就各自正容,若无其事般把视线挪开。高强还朝旁边挪开了一点。
商成乌黑着脸,也回头瞥了一眼。
车上是个认识的人……
他吧咂一下嘴,倒不好再把一肚皮怨气全摆在脸上了。他勉强挤出些笑容,对急着让马车停下的桑秀说:“是你啊。”他朝她挥了下手,又说,“不用下车不用下车!你忙你的,我就是没事到处转转。”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好象没说对。怎么能说自己没事呢?他该说“我有点事要办,回头空闲了咱们再找时间说话”。或者就说“我有点事先走”……
可惜的是,他现在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桑秀连踏凳都赶不及让车把势摆放,自己就撩着裙角跳下马车,笑盈盈地跑过来说:“真的是大人呀!”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太大车上太闷的缘故,她的脸红得就象即将下山的夕阳一样。“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商成摸了下脸。认识他的人,能把他认错么?他觉得不太可能。他笑着问她:“你这是去干什么?”
“晚上牧府要在西苑里设宴,给几个上京来的大人送行,教坊让我过来yín唱书,还要和两个姐妹一起做场大调鼓戏……”桑秀低着头说。“我听说大人也会参加宴会,我,我……”她偷偷地抬头望了商成一眼,又飞快把头埋下去。她本来想说“我心里不知道有欢喜”,话到嘴边,却临时变成“……我能为大人扶盏么?”
商成干笑了两声,说:“要是他们这样安排,我当然不会反对。”他拿什么反对?这是他xiǎo婶的得意弟子。他总不能落xiǎo婶的脸面吧?不过,他似乎又觉得落xiǎo婶的脸面其实也无所谓iǎo婶只是个妾室,应该是没什么地位吧?可和尚不亲帽儿亲,伤人的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何况桑秀也仅仅只是想替他扶盏一一就是宴会时陪坐在他旁边而已,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得到他的答复,桑秀马上就开心地笑起来。但是她显然没料想到商成会答应得这样干脆,一时竟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话。
商成问她说:“你现在就过来,是要为晚上的演出做准备么?”说完他就后悔了。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说这些干什么?他该直接告辞,然后回衙mén去寻牧府的不是!
桑秀不明白“演出”具体是指什么,但是商成话里的意思她却听得明明白白,她扑扇地大眼睛望着商成,抿嘴说:“也是,也不是。”
商成没急忙说话,先扫了三个侍卫一眼。现在是你们出来说话的时候了!随便找个理由,赶紧让我离开这里!可不知不觉间三个侍卫又离他远了一些。眼下三个人,一个背对着他在转头打量着周围的状况,一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店铺mén前xiǎo案上的一盒胭脂,高强最是警觉,背负双手昂首望天一一把他的!难道现在还会被空袭?
侍卫们不帮忙,商成只好顺着桑秀的前话问下去。既然桑秀说“也是也不是”,那他该说什么?嗯,是了,应该说“哦,也是也不是,这是什么说?”……
“哦,也是也不是,这是什么说?”
回头就把三个见死不救的家伙全部发配去驻守烽火台!
第十章(31)西苑夜宴(中)
桑秀拿手压在额头挡住强烈的阳光,仰起脸望着商成说:“牧府的大人特意点了大调《将军令》,我一个人唱作不下来,得请真奴她们搭手,我击牙牌,真奴她们敲鼓。)我离开燕山已经一年多,回来和真奴她们也没怎么相处,怕一时手生彼此合上拍子,那就贻笑大方了。所以就想赶在宴席前先合一下牌鼓。”一边说,她一边拿手遮在额头,瞧了一眼火辣辣的阳光,顺便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笑yínyín地很专注地听她说话,脸上也没有不耐烦的表情,心头松了口气,又说,“所以大人问我是不是过来为晚间的……晚间的宴会做准备,我才说是。但也不全是……”说到这里,她顿下话脚,留了个话尾。
商成脸上挂着笑,非常配合地问道:“为什么要说‘不全是’?”他同时还微微蹙下眉头,显得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异常好奇。
“因为今天是还真奴的花诞。”
真奴的花旦?商成这下是真地皱了下眉头。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把“花旦”这个名称与一个叫真奴的歌伎联系到一起。据他所知,戏剧的角sè分工好象很晚才出现,至少得等到杂剧盛行的元朝吧;怎么现在就有花旦了?
不过他也没有打问。这话题一扯开说不定就要攀延到大调的起源了。他只是笑了一笑,脑子飞快地转着念头: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是该摇手说再见呢,还是拱手说告辞?好象都不太合适。或者“你先忙着,我再去转转。”?
“你先……”
“哈,看我!光顾着看见大人高兴了,竟然忘记一件大事!”桑秀突然很懊丧地xiǎo声说道。看起来她似乎忘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忘得好!商成脸上顿时露出由衷的笑容。他本来还在为“你先忙着”说完接下来该说什么伤脑筋,现在好了,桑秀自己忘记了什么要紧事!不用问,她肯定要先去把那事办妥贴才行!最好她忘记带那什么劳什子的牙牌,或者干脆就是把宴席上必须穿的正装丢在家了。他笑呵呵地张开嘴……
“真奴说,她见过大人两次,还说大人夸赞过她的歌舞!我回来之后几次和她见面,她次次都和我提起您。”桑秀说。她现在才真是忘了一件事:她刚刚才和商成说,她这趟回来,和真奴“没怎么相处”。
笑容一下就凝结在商成的脸上。那个叫真奴的歌伎见过他,他还夸过那个歌伎的歌舞?这不可能!他平时忙忙碌碌,基本没有什么空闲时间去听唱曲子看歌舞。再说那些大调xiǎo调,还有长yín调短踏歌,以及只换纸脸谱不换衣裳更不换演员的傀儡戏,用的都是俗称“唐话”的中原古音,又掺杂了一些戏剧发源地的地方方言,听在他这个真真正正的“外乡人”耳中,简直就与天书无异!让他去看歌舞看戏,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他怎么可能跑去欣赏那个歌伎的歌舞,又怎么可能去夸赞她歌唱得好舞跳得好?
但这个理由他不能讲。他只能等桑秀自己说下文。
“……真奴说,去年岁末州城几个大衙mén在西苑里贺岁时,她运气好,姐妹们chōu签她两次都拿到上上签。巡察司衙mén贺岁,还有边军司衙mén的贺岁,都是她为大人扶的盏。”
商成想起来了,去年过年的时候,他确实是来过教坊西苑几次。去年年底,是他觉得大家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年,不管有功劳没功劳,燕山三州总是看起来有了点起sè,所以应该搞点什么活动来庆祝一下。结果,卫署的几个直属衙mén不约而同都选择在西苑里摆酒席,大家吃喝一顿算完。他是一卫的提督,去了一家就得去第二家,吃了一顿就得吃第二顿,不去吃一顿就会被人误会为对这衙mén有意见有看法,所以提督府、牧府、巡察司、卫府还有边军府,五个衙mén的席是一个不拉地都跑了一遍。既然都是在教坊里摆宴,教坊又是卫署下属衙mén的下属分支,自然就派了歌伎舞姬来表演歌舞……看来,他当时可能真的夸过那个叫真奴的歌伎。
既然真奴认识自己,还替自己扶过盏,那他再说不认识就太过分了:“真奴是吧?我想起来了。她歌唱得很好听,舞也跳得非常好看。”而且因为真奴“次次都提到自己”,那他就得罗嗦两句表示一下关心:“……她现在还好吧?”
“她现在就在里面。”桑秀朝教坊的侧mén指了一指。“我和她约好,趁开席前合一合曲子和调子。”
“哦……是吗?”商成挤出笑容说。该死,自己怎么会忘记前头桑秀才说过的话!
不过,这话说错也没什么。他已经看见街尾过来两匹马,马上有说有笑的两个人都穿着九品xiǎo官的绿袍子,估计就是牧府派来西苑先行打点的xiǎo吏。只要这两人一过来,必然要认出他,然后肯定要过来打招呼行礼,到时候他随便找个理由就能脱身。因此他一身轻快故作遗憾地说:“其实,自从去年底在巡察司的年宴上一别,我也时时念起她。虽然事隔多月,她的歌声和舞姿却至今依然在目。就是我平时太忙,一直都挤不出时间过来。这一耽搁,竟然一拖就是半年多……”说着便是一声带着无比惆怅的喟然叹息。看着两个xiǎo吏不慌不急地悠悠闲闲骑马走近,他真想上去帮个忙,朝马屁股上chōu两鞭子一一没看见我这都已经没词了?赶紧过来见礼,然后帮我脱身,就算你们俩大功一件!他搜肠刮肚地继续说道:“……难得我今天有点清闲。既然她恰好也在西苑,那说不得了,我一定要见见她!听真奴的唱书,真真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其唱腔之美,直是余音绕梁。音调铿锵有力,神韵婉转悠扬,气势浑然磅礴,舞姿……”他越说越luàn了。
他惊讶地看见,那两个越走越近的牧府xiǎo吏本来还说说笑笑聊得热乎,可刚刚和他一对上眼神,登时都是一付张口结舌目瞪口呆的惊惶模样,抓着缰绳压根就不记得还要下马行礼,就这样骑在马背上与他六目jiāo汇擦肩而过。马都过去了,俩人兀自在马背上转身扭头地盯着他看……
商成的火气腾地一下就蹿起来。陆寄是怎么管教下属的,九品xiǎo吏见了上官都不用行礼了吗?不行,谁劝都不行,他今天非得替陆伯符和牧府好生立个规矩不可!
可他还没来得及借势发火,两个xiǎo吏已经醒悟过来。两个人对望一眼,不用商量,头一埋身子一伏,齐齐地扬起手中鞭子,狠狠地chōu在马屁股上。两匹马猛地吃疼,昂起首唏律律一声嘶鸣便撒开四蹄去势如飞,一眨眼就蹿到街的尽头,再一眨眼便不知去向……
商成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两个xiǎo吏打马逃窜,急忙间完全就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要是那俩家伙聊天聊得高兴,没及时认出自己也就罢了,可他们明明已经认出自己,为什么不过来拜见?不拜见就不拜见,反正他不在意这些虚礼,可这俩人跑个什么劲?未必他是老虎,还要吃掉他们?至于吗?他只不过想借他们脱身而已……
桑秀大大方方地攀住他的一条胳膊,高兴地说:“那真是太好了!等下真奴看见你,一定也会欢喜得不得了!”
商成还能说什么呢?他刚才把话说得太满,现在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把话圆寰回去。什么叫作茧自缚?他眼前的光景就是作茧自缚!他现在才意识到,为什么那俩xiǎo吏看见他不仅不过来见礼,还要逃得比兔子还前段时间包坎刚刚公开处分了两个拍马屁拍到马蹄上的笨蛋,没两天御史方直就四处放言他要讨桑秀,两件事合在一起,别人多半还以为他对这事的顾忌很深。现在好了,包坎搬起石头砸了他商成的脚,那俩xiǎo吏一看见他和桑秀在一路,自然而然就觉得危机四伏,所以二话不说拔脚就跑……
他由着桑秀拉着朝教坊走。
他现在对卫署五大衙mén之首的牧府很失望。连带着,他对陆寄这个牧府的头头也有了意见。看看,陆伯符把个好端端的衙mén都给搞成什么样了?前头有个连宴席的时辰都能传错话的xiǎo吏,现在又出来两个做事一点都不尽责的官员,明明是让他们过来为晚上的送行宴预作准备,他们却在上衙时间跑去南市办私事……
就是这理由了一一上班时间办私事!他回头便jiāo代包坎,仔细查查这俩陷上峰于险地的家伙姓甚名谁,然后扣他们的工钱!
第十章(32)西苑夜宴(中续)
那个歌伎真奴的住处在教坊的后面,所以走进侧mén,桑秀就领着商成走上院墙边一条不引人注意的xiǎ泡&)因为心情太jī动的缘故,她都没注意到跟在商成身边的shì卫,在进mén时就少了一个人。她完全沉浸在从天而降的幸福之中……
要不是前些天和商成邂逅在张xiǎo家的茶肆,她现在大概是颠簸在回上京的路上……
真的,在教坊的管事和她明言大将军想讨她过mén之前,她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个归宿。事实上,在那一天之前,她都没怎么为今后做过打算。她从xiǎo就没有父母,还不太记事时便被人卖进教坊,在教坊里长大,长大后就在教坊做事,为客人们抚琴、唱曲、击鼓和跳舞……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教习打客人骂,还得强做笑颜,使她的xìng格非常懦弱。她这辈子唯一为自己去努力争取的事情,大概就是去年央求她师傅桑爱爱想办法把她送去上京的内苑。就是这事,也是她几天几宿没睡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她原本想着,和教坊解契之后,她就回上京,象她所知道的那些有幸提前获得自由身的姐姐们一样,再在内苑里做几年,攒一些体己,然后寻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安稳日子。可是,现在她已经和教坊解了契,也在huā册上勾了名,可她却一时根本就不想回上京。她想再努力一次!
但是所有知道那个传言和了解她的姐妹,都劝她死了这条心。她都不用心思想一想,那是她能进去的地方吗?她想踏的mén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大户人家,那是屹县商家,是提督大将军府,很可能一两年里就要挂上国侯甚至县侯的赤金匾额,她一个教坊的歌伎,怎么可能进得去?
她说,她从来没奢望过朝廷的封诰一一那原本就不是她这样的人敢奢望的物事一一她只是想进那个mén而已,难道这样也不行?
当然不行!姐妹们为了她今后不至于后悔,因此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她的梦想。她不仅是个歌伎,还是个胡nv,即便她的户籍已经落到燕州也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就算她最后进了人家的mén,那也只能是个shì姬一一连妾都不是!
这个道理她不是不知道。但她觉得,人活着总得给自己一点盼头吧?她过去的生活就象冬天里被寒风卷起的枯叶,充满了不安和动dàng,即使她xiǎo心了再xiǎo心,也经常会遭遇到不该有的痛苦与折磨。要不是没有办法,她绝不想过这种看起来光鲜背后却充满辛酸的日子!她恨这种每天都要陪着一付笑脸去经受煎熬的生活!她向往一种平淡而娴静的日子,哪怕只让她过了一天,她都情愿去死!现在,这个机会好不容易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她一定要去争取。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
姐妹们都被她的话吓住了。她们都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就象她们唱的曲子里说的,古往今来,教坊里的歌伎舞姬还有琴师鼓师们,谁不是每天陪着笑脸生活?姐妹们对她说,这辈子的苦,是老天爷对她们上辈子做错事的惩罚;忍一忍,这辈子多积德修福,希望下辈子能托生在一个好人家……
面对命运的惩罚,别人怎么想的她不知道,但她不愿意再过这种日子了。因为有向往,也因为希望看起来虽然渺茫但并不是全无指望,所以这个xìng格一向羸弱的nv子突然变得刚强起来。她对自己说,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在好姐妹那里得不到帮助,就趁着霍家大排酒筵庆贺霍士其受朝廷嘉奖的机会,去了一趟霍府看望师傅。
同样为霍士其受嘉奖而高兴的桑爱爱,把她留下来吃饭。当然,她们俩谁都没有资格去客人多得连mén槛都快踩断的前院,因此桑爱爱是在自己的xiǎo院里款待昔日的得意弟子。
这样正合桑秀的心意,她可以单独和她师傅说些心里话,请师傅帮着拿点主意。
桑爱爱无法为徒弟出任何主意。有些事情她也不能朝桑秀说。比如十七婶的心思,比如孙仲山包坎这些军中将领的想法,比如陆家夫人们的想法。依稀的还有个传言,说是商成之所以不成亲,就是因为京师里还有一位公主……这些她都不能说。她只能告诉桑秀,趁早断了这个念想,赶紧收拾行李回上京。
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徒弟这回不知道发了什么癫,把她的话连一句都听不进去。她只好拿戏本子上的那些故事吓唬她,对她说,这个戏里偏房怎么怎么凄凉,那个戏里妾室如何如何悲惨。可是她拿来讲道理这些戏本子桑秀全部都知道,每本戏到后来都是善妒的恶毒大fù没有好下场,然后前面日子过得忍辱负重的妾室不是做了诰命就是成了正室。这哪里是警告她,完完全全就是在鼓励她!最后桑爱爱只好威胁说,把要桑秀再不回上京,那就不认她这个徒弟了。
这威胁显然派不上用场了。眼下桑秀的心劲已经被师傅讲的故事彻底鼓动起来。不管有没有结果下场,哪怕前头就是刀山火海,她总得闯上一回!不然她不甘心!
有决心当然是好事,可惜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怎么“闯”。整个教坊,除了真奴之外,几乎没人同提督大人说过话,所以谁都无法帮她在中间牵线搭桥。况且提督大人绝少踏进教坊,别人怎么帮?即便是声称被提督大人夸赞过歌舞的真奴,其实和提督大人说的话也就那么几句:
“大人,还要点酒么?”
“不要了。”
“大人,这羊ròu羹是城北刘一刀刘大师傅烹制的,大料重,火候好。我给您盛一碗?”
“谢谢。我不能吃这东西。”
仅此而已……
她虽然有心,但却无法见到大人,更没有机会去接近大人。她已经死心了。就在前天,她还去订了一辆马车,预备这两天就返回上京。谁知道就是那一天,教坊突然请她参加一个送行宴,而且那个送行宴还是提督大人亲自主持。而今天,她提前来贺真奴的huā诞,竟然会在mén口就遇见大人……难道这是老天爷感念她的诚心,专一赐予她的机会么?
现在,走在商成的身边,为他指引去教坊后院的道路,她都觉得有一种晕眩的感觉随时伴随着她。她的xiōng口似乎压着什么东西,呼吸很不顺畅,一颗心也在砰砰砰地luàn跳。她不自觉地想放声欢呼,想大声尖叫,想向天上的神仙菩萨大声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缘墙的xiǎo道不算长,很快地尽头便出现了一道人半高的泥墙。
她指着mén说:“大人,过了那座角mén,就能看见真奴的屋。”
“哦。”
商成听上去很冷漠的简单回答把桑秀吓了一大跳。她现在才蓦地发现,这一路走过来,她因为实在是太高兴,好长时间都没和大人说上一句话。而且听大人的语气,他似乎很有一些不满。这可怎么办?
她xiǎo心翼翼地观察着一眼商成的脸sè,忐忑地问:“大人,是不是……是不是我,我……我惹您不高兴了?”
商成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个子高挑棕红头发的胡nv。这nv子的xìng格就象只兔子,似乎连吃草的时候都不忘记仔细观察打量周围的动静,随时随地都在警惕着什么;也不知道这是环境使然还是本身xìng格便是如此。另外,她还有点天生的狡黠,比如今天这次见面,从一开始她就抓住他第一句话中的疏漏,不断地拿话来套他;这一点他早就看出来了。不过这并不令人觉得讨厌或者厌烦……他把目光收回来,摇了摇头说:“没有。”
桑秀狐疑地望着他,愈加仔细地分辨着他脸上出现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语气也愈加地陪着xiǎo心:“可是,我好象觉得,您似乎不太高兴?”
商成推开泥墙上那道破朽朽的木mén。他刚才确实是在思考着别的事情有点走神;因为思绪陷入太深,大概在脸上有所流lù,所以把桑秀吓着了。不过他思考的事情,可是与桑秀以及教坊还有晚上的送行宴会差着十万八千里。所以他说道:“这和你无关。”大概这话的口气比较冷淡,他马上就看见桑秀的脸刷一下变得苍白就和雪一样,知道是被她误会了,也无从解释更无法解释,就转移话题说,“你脱籍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办,办……办好了。”桑秀埋下头,磕磕巴巴地说。之前她见过商成几次面,从最初开始就知道他是勋衔不低的年青军官,可看他既能和一个货栈掌柜有说有笑,又能与茶楼的伙计聊天拉话,所以即便后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虽然心头惊骇,其实在下意识里依然把他当作那个与高xiǎo三并座谈笑的人。直到刚才商成一句“这和你无关”,将军威严提督权势才扑面而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象一只渺xiǎo得无法被人看到的蝼蚁,在仰望着一座颠峰矗立直bī云霄的大山。这种大与xiǎo的对比实在是强烈了,强烈到完全令她失去攀登的勇气一一她这样渺xiǎo的人物,敢与大山一样高不可攀的大将军相提并论吗?
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的脚下也慢了半拍,从和商成并肩而行转为稍后半步。
商成假作没看见她的恐惧和畏缩,继续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最近一段时间心事沉,时常整宿整宿都睡不好,白天时jīng神也难得有松弛的时候,所以整个人绷得就象一张弓,随时都可能崩溃或者爆发。和桑秀说话打趣,让她的那点一看就明了的狡黠“伎俩”步步“得逞”,本来也是放松心情的一种办法。哪知道这事最后还是被自己搞砸锅了!
“还,还没想过。”桑秀低了头,嗫嚅地说道,“师傅说,让我先回上京。我也觉得,回上京好。”
“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就,就是这几天。”
商成招手让shì卫过来,拿了几锭银子jiāo给她,说:“我的一点心意,你带着路上huā用。以后有时间了……”他本来想说有时间记得回来看看桑爱爱和她还不满半岁的儿子,可想着京师和燕山两地相隔一千余里,路途遥遥道路艰险,索xìng还是算了。
“大人……”
商成摆下手。这点钱也不用她道什么谢。就问她:“那就是真奴的住处?”还有,那边凉棚下围簇着的一群nv子,就是他曾经见过的燕山教坊里“红黛相媚望,顾盼两生辉”的歌伎舞姬?
第十章(33)西苑夜宴(中再续)
跨过早就没了漆色的老门槛,泥墙后迎面是一坪被人踩得连青草也没剩几根的平地。泡吧。”
一边笨拙地吐出这些他都非常生疏的单词,他一边仔细地打量着桑秀的表情。可桑秀那张得几乎能看见皮肤下血管的脸庞上,既没有惊喜的神色也没有沉思的神情,只是瞪着一双充满疑惑的蓝眼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同时偷偷地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看来她不是来自地中海周围的基督教国家。
商成再想了想,又说:
“Волга。”
桑秀还是一脸迷惑的表情。她大概不明白商成在做什么,又不敢问,只好歉意地看他一眼,然后谦恭地低下头。
商成失望地摇了摇头。除了英语,他会的其他语言非常有限。拉丁语“上帝保佑你”是跟早前在厂里工作的外国专家学着玩的,俄罗斯语“伏尔加河”更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记下的。其实,他还会一句俄罗斯话;只是说出来很有点滑稽和荒唐。他读研究生时,同寝室的人和个外语学院的女生谈恋爱,他就跟着学了这么一句……
“Ятебялюблю。”
明明不知道Волга的桑秀,这时却忽然抬起了头。虽然她听不懂商成在说什么,但是这说话的口气,这声音,还有这腔调,她好象听见过。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遥远得就象是上辈子一样……但是她肯定,她一定在某个时候在某个地方,听见过什么象商成这样怪腔怪调地说话!而且说话的那个人,与她的关系一定非常非常亲密……她睁着一双茫然的蓝眼睛,完全是无意识地说道:
“Мама……”
她一出声,商成就象放下了什么心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明白了!
他就说嘛,桑秀的家乡肯定不在西域或者中亚那几个小国里;西域女子怎么可能是红头发蓝眼珠?当然桑秀也不是俄罗斯人;现在俄罗斯这个国家还没影子哩。桑秀应该是罗斯人,是迁移到伏尔加河流域一带的北欧维京人的后裔;她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证明了这一点。现在的问题是,作为一个罗斯人,她怎么来的燕山,又是为什么会来到燕山?具体地说,是什么事情让她那么小就背井离乡,又是为什么会选择燕山作为落脚点一一也许说为什么会来大赵,更加确切一些……
第十章(34)西苑夜宴(中三续)
虽然对桑秀的家乡有了一些猜测和把握,可随之而来的疑问却更多。*泡!书。吧*到底是些什么人,会带着一个年龄那么小的罗斯女孩,从遥远的东欧平原跋山涉水来到东方?从东欧平原到燕山,就算路途上一切顺利,也需要一两年的光阴,那么,是什么东西在支撑着这些冒险者翻过崇山峻岭,走过茫茫的戈壁和荒漠,最后来到燕山?宗教的可能性首先就被他排除掉;他觉得,就算是对上帝的信仰最为坚定的基督教本笃派苦修士,也不可能疯狂到带着一个小女孩上路。既然不是精神上的需要,就只能是物质上的追求。那么,他们是追逐利润的商人?他们把桑秀卖给教坊,倒也符合商人的本色一一世上能以金钱来衡量的一切都是货物;可这些人跑了几万里路,就为了做一回洲际人口贩子?这显然不可能。卖桑秀所得的钱,大约还不够她路途上的花销……
不过,不管是桑秀这个罗斯女子也好,或者是那些人口贩子也罢,都不关他什么事。《大赵律》中就没有专门制定针与外籍人口的人身与财产安全相关的明细条文,估计桑秀这案子随便告去哪个衙门,也不会有人出来接她的状子。再说,他是个提督而不是知府或者县令,他没有司法权,所以不能审案子。他之所以关心桑秀的来历,只是因为他被自己的烦恼给纠缠久了,想让紧张的情绪和僵化得快要凝固的思绪能够得到一个缓冲而已。所以,他才对桑秀故乡的好奇也就到此为止。
他望了一眼坐在侧边的桑秀,说:“真奴呢,不是说她今天要扮花旦吗,她去哪里了?”他早不记得几个月前在宴席上替自己扶过两回盏的歌伎了。
桑秀不再象刚才那么畏惧和害怕了,正埋着头侧身坐在鼓凳上发呆。猛地听见商成和她说话,一下就象只受惊吓的小鹿一样,抬起头张皇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道。”但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把大人请来,怎么能说不知道大人要见的人在哪里?所以立刻就改口说:“我去叫她。”
不一会,她就从那间椽子上挂红绫的瓦房里领出了一个大概有十七八岁的女娃。
商成看见她领来的人,一下就笑了。
这就是刚才那个耍钱时有板有眼的漂亮歌伎!
但是现在的真奴完全不复刚才耍钱时的泼辣模样。桑秀进屋寻她再出来的这么一眨眼工夫,她已经换上华丽的服饰,身上的短夹、内抹、长裙以及束腰和高腰小牛皮靴上,全都是用金线绣出大团大团重重叠叠的盛开牡丹花;她还梳起仙人髻,在高高的发髻上,插着四五支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银簪和玉簪,额头正中也用朱砂点了梅花;这些都是每个歌伎一年都未必能穿上一回的全套盛宴正装。也许她是想用这个办法来表达自己对提督大人到来的欢喜,以及她对商成的尊重。
可惜的是,她的这番苦心纯粹是白费了,假职的燕山提督大人根本就不懂这些装束的奥妙。商成既不知道真奴在眉心之间点出的五个小红点所代表的意义,也不清楚她纤腰碎步半垂首过来时,右手拖在身后左手抚在腰间的动作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他唯一能明白的,就是这身盛装多半有“热烈欢迎”的意思。
直到真奴坐下,他还盯着她那身盛装在看。真是难为她,这么一点时间,居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就不怕这天气大把人热坏了?
桑秀还从真奴的屋里拿出了茶壶和茶盏。壶里的大半壶茶汤虽然不是上佳,但也是从画楼里偷偷带出来的好茶饼熬制,只是有点温凉了,怕是滋味要次一些。更教她懊悔的是,她有一匣好茶没带在身边,不然就可以在这里仔细地给大人点一碗茶汤品尝。说不定大人见了她的茶艺尝了她的茶汤之后,事情还能有转机。在上京,她的点茶技艺比她的唱书还要闻名,连见识那么广博的大书家南阳公主,在她献艺之后也是赞不绝口,为她做了一支小令……
商成接了桑秀捧过来的茶汤,喝了一口,就笑着对真奴说:“我听秀姑娘说,今天你就要入行了……”这个时候他不好说恭喜话。教坊这行当很难评价。说它好肯定不合适,但是说它坏也不对,好的坏的都有,于是他只好囫囵地说:“……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真奴不明白他的意思,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提督大人。她六岁进坊十四岁入行,到今天恰恰是五个整年头。她晚上要去牧府的送行宴上献艺,所以白天就没别的安排,恰好有空闲过花诞,便邀约着平日里相与得来的姐妹们一起热闹一回。怎么大人反而说她今天才入行?
商成也不说话了。
真奴的神情告诉他,他大概把什么事给搞错了。
桑秀也听出商成话里的毛病,就小声地解释说:“今天是真奴的花诞。姐妹们进教坊的那一天,教习就会给她起个花名。一一起花名的那一天就是她的花诞。”
商成有点难堪。闹半天真奴不是入花旦这个行当,而是要在今天庆祝她的另外一个生日。既然是她的生日,他又打着参加花诞的旗号过来,当然就要送点礼物表示贺喜。可他全身上下就只有这身衣裳鞋,腰里连半枚铜钱也不乘,拿什么给这女娃?转头去找跟进来的两个侍卫,那俩家伙都躲在门口的小窝棚下乘凉说话。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眼下高强已经指着同伴笑成掩口葫芦……
他正想扬了声气叫他们,就觉察到有人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袍子,转脸低头一看,桑秀埋着头,从桌子底下悄悄递给他一个玉牌牌。
这姑娘胆子虽然小,心倒是很细。商成在心头感慨了一句。他接过玉牌,便把它当礼物送给真奴。递过去的时候搭眼瞄了一下,玉上有杂色,手工也很粗糙,看不出来玉上刻的到底是什么走兽,不太象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想,回头叫个人送几样好物件给桑秀,一来还她的情,二来就算送她赶远路的礼。
他不知这牌子的底细,与桑秀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真奴却再清楚不过。玉牌是桑秀几年前在南市上花八十六文买的,本身并不值钱;但桑秀在清凉寺请大和尚替它念过经开了光,能驱百邪能避百凶,拿着向菩萨许愿更是十愿九如,最是桑秀的心爱之物,从来都是贴身携带……她捧着牌牌,乌漆漆的圆眼睛骨碌过来又骨碌过去,把两个人看了又看。
再三规劝桑秀别痴心妄想的人就是她。她当时口口声声说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偏偏现在就出现在她面前,这可真真让她犯糊涂了……
桑秀也有礼物送真奴,是一根银枝青鸾钗,鸾首还叼着颗镏金的珠子,看样子比商成送的那块玉牌值钱多了。
真奴站起来正要和两个人道谢,留在教坊侧门的那个侍卫突然走进小院。他走到商成身边,俯身低低的声音地说道:“督帅……”
商成用眼神制止那个侍卫把话说完。他站起来对真奴说:“本来想再听你唱一回书的,看来这下是不成了。好在今天晚上咱们还要在宴席上见面,到时候听也是一样。”
真奴和桑秀也都随着他赶紧地站起来。真奴问:“大人,今天晚上我还能为您扶盏么?”
商成笑了一下,指着桑秀说:“我已经答应她了。你要是也想帮我扶盏的话,那你和她商量。”又对桑秀说,“你现在住在哪里?”
“……西城新驿馆旁边的王家老店。”
商成也没解释自己是为什么要打问这个事,朝她们俩点了个头,说句“晚上见”,就带着三个侍卫出了门。走出院门,踏上去侧门的缘墙小道,还能听到真奴的嚷嚷:“妈呀,真是吓死我了!”又责怪桑秀说:“秀,你个死妮!提督大将军要来,这么大的事情,事先怎么都不告诉一声?!菩萨保佑……”再以后就听不清了。
商成吩咐一个侍卫:“你去教坊找管事的人问一问,看他们还留没留有桑秀当年的卖身契约。如今契约还在,就拿回来。不让拿走的话,照着抄一份回来也行。”不知道那些把桑秀带来燕山的人,在契约上留没留下线索。
他还记挂着那些从东欧草原不远万里而来的人。
刚才在小院里,他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合常理。他总觉得,能把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几岁娃娃带到遥远东方的人,其目的就绝对不可能是为了做一回人口贩子……
他这才问那个报信的侍卫,出了什么事。
“张绍将军请你立刻回衙门一趟。教坊门口已经给您预备了马。”
“他现在在哪?”
“张绍将军和文沐将军眼下正在公廨。卫府在家的几位曹科首官,也都在了。”
商成的心咯噔一下揪紧了。卫府的几位将军一起到提督府衙门的事,他上任之后还从来没遇见过。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第十章(35)西苑夜宴(下)
听说张绍和卫府所有的将军都赶到了提督府,商成的心立刻就不争气地砰砰luàn跳起来。这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声音放平稳:“张绍说没说,找我这么急,到底是什么事?”
“没有。张将军就是请您尽快回去。”
没说是什么事?商成在心头嘀咕。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他觉得,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所以张绍他们才会那么着急地找他!不管是什么事,都绝对不会是好消息,不然张绍也不会那么急急火……
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跳进他的脑海一一难道是枋州那边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遏制地在他脑海里飞快放大,霎那间就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活动。
是枋州,肯定是枋州!突竭茨人去了枋州!从六月初开始,卫府就不断地接到消息,突竭茨人在朝阿勒古地区增兵,张绍多次提醒和建议他,需要增加枋州方向的力量,但都被他否决了。眼下驻枋州的左军完全就是个空架子,从岚口到枋州沿途四百余里,大xiǎo十数处堡寨关隘和七座城池,总兵力却只有八个营三千人出头,不少地方都假扮卫军的边军和乡勇支撑场面,而由枋州向南的五六个县,几乎就没有什么驻军……一定是突竭茨人瞧破了左军的虚实,准备大举进攻岚口。或许突竭茨人眼下已经得手了,正顺途南下在燕左地区肆虐……
冷汗一下就从他的额头冒出来。
他几乎是iǎo跑着奔出教坊。因为jīng神太紧张,在教坊mén口搬鞍鞯上马的时候,他接连两回都没踩稳镫,还差点摔个马趴,最后还是一个shì卫过来托了他一把,他才翻上马背。
他扬起鞭子狠狠地照马胯上chōu下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当他浑身大汗淋漓地赶回提督府他办公的那个xiǎo院,却发现这里的一切和往常并没什么两样。mén口还是四个兵士,往来办事的官员xiǎo吏也在进进出出,几个官吏看他黑沉着一张脸从外面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机灵的脚下一转就进了庑廊,迟钝的只能陪着笑脸朝他作礼……
他一下变得疑huò起来。包坎没有设关防,难道不是有紧急军情?
他没理会那几个人,急匆匆进了正堂,横臂当xiōng朝几个站起来的将军回个礼,紧接着就问领头的张绍:“枋州出了什么事?”
张绍楞了一下。他带来的确实是枋州的军情,可西mén胜亲笔的公文是晌后才到,现在还在他手上没jiāo给商成,公文中的内容更是除了在座的卫府司曹首官之外,其余人谁都不清楚,怎么商成一来就肯定这必定是枋州的消息?
他把公文掏出来,说:“这是午后未时初刻接到的公文。我验过huā押,是三天前从枋州送出来,用的四百里火急。……是西mén克之的亲笔。”边说边把公文递给商成。
商成没接公文。他瞪着张绍看了两眼,又把几个卫府将军挨着个就象打量陌生人一样仔细审量了一圈,便走到桌案后面掐着座椅的把手坐下,然后就黑着一张脸不吭声。
他不吭声,几个将军就不能坐,他不问话,几个将军就不能开口。正堂里的气氛一下变得沉重凝滞起来。自张绍以下,其余人各自垂手肃立,眼观鼻鼻观口屏息静气,目光直视对面的脚地,从头顶到足底再无丝毫动弹。惟独张绍最是尴尬,手里拿着文书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把文书收回来肯定做不到;想把文书递到桌案边,看看商成此刻的脸sè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思虑一下觉得颇有不妥……他左想右想也没个稳妥主意,只好捏着文书站原地咽唾沫。
半天,商成才摘下幞头扔在桌上,冷冷地问:“西mén克之在公文里说什么?”看张绍的神情猛地放松下来,抬脚便想把公文送过来,一个“念”字都在他的舌尖上打转,想了想,还是按捺住这口气,咬牙说道,“我眼睛痛,现在不想看。你先说个大概内容,我回头再仔细读。”他伸手在脑后解了眼罩的系绳,随手把眼罩撂在桌上,眯缝起眼睛死死地盯着张绍。
张绍犹豫了一下,把踩出去的脚收回来,咳嗽一声干巴巴地说:“西mén克之觉得眼下枋州方向的兵力太过虚弱,想让左军的三个旅回归建制。”其实文书里还提到最近左军收集到的草原消息以及西mén胜对燕西局势的一些担忧,最后才提到想要回自己的三个旅。不过张绍见商成摘了幞头就取眼罩,明显便是一付正在气头上即将大发雷霆的模样,哪里还敢罗嗦半句,赶紧简明扼要地讲出他认为的重点。
商成凝视着他,默了片刻才挪开视线,斜了身子在桌案的chōu屉里找yào匣。
两个人开口说话,屋子里的紧张气氛才稍见缓和。几个将军脸上没什么表情,暗地里却都舒了口长气。
“他这回的理由是什么?”商成拿湿yào帕róu着眼窝问。西mén胜想拿回那三个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一方面,将军恋兵的心情可以理解,另一方面,燕西防务空虚也是实情。商成不是不想让那三个旅的兵回归建制,而是因为敌人的下一步动向至今无法判断,兵力也就不敢分散……
“枋州对出草原就是突竭茨的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两部合计青壮不下两万,至少能折算一万六千兵丁。如今枋州驻兵还不及三千,并算边军和乡勇,也止有八千人。八千对万六,优劣之势一目了然。西mén克之以为,一旦出事,则卫府有鞭长莫及之虞。”
“这是老话了。”商成说。两个部族的兵是不少,可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夹在突竭茨左右两翼之间,既要配合左翼保持对定晋卫的威慑,又要配合东庐谷王的右翼sāo扰攻击燕山渤海两卫,连年征战,负担肯定不会xiǎo,部族里未必就没有反对的呼声。在两个月前的chūn季战役时,这两个部族宁可多跑几百里地与阿勒古三部合兵增援莫干,也没在第一时间搞什么围魏救赵的把戏,就很能说明点问题。前段时间,他还曾经考虑过有没有与这两个部族取得联系的可能xìng。他想看看他们对大赵,对突竭茨,还有对大赵与突竭茨两者之间的战争冲突,到底是个怎么样态度,具体都有些什么样的想法。可惜的是,大赵对草原上的形势了解得太少,对突竭茨各大部族的历史由来都是一知半解,对各部族之间的关系更是捕风捉影,而他在急忙间也找不到一个可以信赖的中间人,这事最后才没能搞成。
他斯条慢理地给眼罩换上新yào绵,不冷不热地说:“说点新鲜的。”
直到现在,他都没给几位将军让座。他现在看出来了,西mén胜的公文只是一个引子,根子还是在他与张绍的军事意见不统一。张绍见一个人说不动他,就借着西mén胜的公文,把卫府里能说话的人都叫过来,大概是想凭人多势众来和他打擂台,“威bī胁迫”他调整现有的军事部署。哼,这些人想得倒是美气!想和他坐着“谈判”?做梦去吧,都给我站着说话!
“西mén胜公文上提到,二十多天前,有人在大腾良部的河谷聚居地看见东庐谷王的王旗。”
商成眼皮子都没撩一下,问:“消息可靠么?”
“报信的人是我们派的一个探子,hún在贩盐铁的sī贩堆里……”
商成打断他的话,面带讥诮地问道:“我是说,你们能肯定那里有东庐谷王的王旗?”你们见过东庐谷王的王旗么?至少他就没见过。他只听邵川讲,曾经在白狼山口亲眼见过三面都挂着一嘟噜狼尾巴的突竭茨王旗。至于是不是东庐谷王的王旗,邵川说不清楚一一“隔着一里多两里地,谁能看清楚旗上写的是什么字?”记得他当时还夸过邵川“好学不倦”。他觉得,其实邵川也tǐng不容易,祖宗传下来的汉字都没认识几个,便已经开始学习突竭茨文字了……
张绍脸都没红一下,板着脸,继续干巴巴地说道:“我们前天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只是消息无法证实,所以就没报知督帅。”
“你的意思是说,有了西mén胜的公文,消息就能证实了?”
“是。两条消息分别来自不同的探子,足以证明……”
“足以证明东庐谷王的王旗在二十天前到了大腾良部。”商成的话音重重地落在“王旗”两个字上。“王旗到过大腾良部,那又能怎么样?难道说王旗到过大腾良部,就能肯定东庐谷王在那里?要是我现在把大纛chā在鹿河边,你能说我必定在鹿河?”
自从商成进了正堂,立在张绍身侧的文沐就一直没说话,此时见商成说话已经近乎儿戏,忍不住chā言道:“督帅,我以为,东庐谷王的王旗在大腾良部出现,似乎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您曾经多次说过,东庐谷王这个人狡猾、深沉、思虑缜密且多谋善断,更熟谙军务深通军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说着抬起头,凝望着商成。商成点头说:“你继续说。”
文沐顿了顿,整理一下思路,又说道:“既然东庐谷王通晓军事,当然不会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迨’的道理。我们能朝草原上使派探子,那他自然也能谴人密密潜进燕山刺探。而我军自鹿河撤回之后,各军旅依旧囤聚于边关各寨,并未返回出发前驻地,这事不可能隐瞒也无法隐瞒,所以我推测,东庐谷王必定早已知晓。因此他在月初出现在大腾良部,我们或可作如下推测……”
商成点下头,示意文沐继续。
“我以为,两月前的一战,看似我们和突竭茨人都没占到什么便宜,然而细细推算,我们其实也是胜了。大家都知道,突竭茨人只善游牧,而chūn天正是牲畜长膘和发情的重要季节,我军兵分两路深入草原作战,致使鹿河莫干一线的各个部族部落以及山左四部实际损失不可计算。突竭茨人明胜暗败,损失巨大,再加今年天旱,牧草不féi,牲畜必然……”
听到这里,商成脸上已然流lù出不耐烦。文沐说的这些道理也是老生常谈。因为战事牲畜错过季节,天旱又造成牧草长势不好,这是突竭茨人要打过来的理由。可这些并不是根本的理由。根本的理由是,既然在chūn节战役里突竭茨人吃了亏,那么他们就必定要对燕山进行报复;不然他们在草原上的统治基础就会出现一道裂痕。至于牲畜和牧草,它们只是用来当作发动战争的一个借口而已。
早在赵军退回留镇的时候,商成和卫府就清醒地认识到,新的战事已然在草原上肯定酝酿。他和张绍都认为,突竭茨人为了报复而南下侵掠,这是无法避免也无可避免的事情。他们甚至推测,这一仗的规模或许会比超过几年中燕山卫遭遇的任何一场战事,所以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在竭尽全力请求朝廷增兵。但所有的呈文都被上京逐一驳回,更别说他们期望的增兵了。不过,为了安抚刚刚经历过战事又遭逢李慎一案的燕山卫军,最后兵部还是批准了两个骑营的新增编制。
五份呈文换来的只有两个骑营,这相对于商成和张绍意想中的大规模战事,无异于杯水车薪!考虑到这两个营还仅仅只是编制,所以它们就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在无法说服上京方面的同时,商成和张绍之间也出现了严重的分歧。张绍认为,在突竭茨进攻方向无法准确判断的时候,燕山卫军应该全部回归各自建制,然后只在一线保留适当的警戒兵力,囤积重兵在二线堡寨关隘和三线州县城池,以它们为依托,实行逐次防守,一面固守待援,一面伺机反击。商成则坚持认为,突竭茨此次南下的目的是报复,所以必然以摧毁军事目标及政治目标为首要打击重点;但是各部族在chūn季战役中遭受损失也是实情,因此经济目标也必须兼顾。这样的话,突竭茨人的主要进攻方向就很明显,必定还是在燕东,北郑、端州以及屹县,就是他们的目标;北郑是军事目标,端州是政治目标,屹县因为有个南关大库,所以是经济目标。在端燕枋三州中,也只有端州方向的三个目标彼此距离较近,缺乏防御纵深。同时,燕东多丘陵多川道,地理条件很适合突竭茨人的骑兵机动。
依据自己的判断,商成基本上没有对现有的卫军部署做什么调整。孙仲山的右军,主力依旧在北郑端州屹县布防;孙奂的中军以及临时纳入中军指挥序列的左军三个旅,一部在留镇一部在燕水,留镇以步兵为主,燕水以骑兵为主;左军则维持现状一一当然他们也无法再做什么调整……
毫无疑问,这种接近于孤注一掷的赌博行为,受到张绍毫不留情的质疑和抨击。他甚至嘲讽地说,在以大地为棋盘的胜负之争中,可是没有悔棋的说法。
商成也不客气,声称要让自己改主意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卫府正确地判断出突竭茨人的主攻方向,那他完全可以改变部署。
两个人都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所以谁也说服不了谁。卫府的几位主事将军也因此而分成了两派,纷纷扰扰已经争吵了快一个月。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张绍的全面稳固防守方略得到绝大多数人的支持,而商成的重点防御计划却少有人来唱和。这并不奇怪。大赵在过去的几十上百年里,一直都在北方执行“全面巩固渐次防御”的战略思想,长期的潜移默化,让人一时间很难接受新观点、新思路以及新看法。这一点并不会因为商成是燕山假职提督而得到任何改变。甚至可以这样说,即便他现在就是燕山提督,这些将军们还是会质疑他的判断,反对他的部署。
现在,文沐,这个卫府之中唯有的一个曾经支持过商成的人,他也改变了自己的立场。他对商成说:“……囤积重兵于二三线之后,左军的郑七旅、中军的钱老三旅和姬正范全旅,这三个旅可以调到燕州,作为机动兵力由提督府直接指挥。这样,无论端燕枋三州哪一个方向告急,提督府都有办法应对。”
一直到文沐说完自己的想法,商成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坐在座椅里,眼神复杂地望着文沐。
在很多人眼里,他这个假职提督都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在很多时候,他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然而,他只是个普通人,不是一个完全没有半点sī心的圣人,所以他无法做到真正的公正。但是和人们所想象的不同,他最照顾的并不是孙仲山,也不是霍士其,而是眼前的文沐。孙仲山在燕山诸将中脱颖而出,靠的是能力和功劳;霍士其从一个穷困潦倒的乡间秀才,一蹴而就将军座,其间虽然有他这个晚辈给的机会,但更多的还是靠霍士其自己的本事一一敢在北郑城万军之中直取李慎头颅,其胆气、见识、魄力,皆远非寻常人所能比拟。而文沐,仅仅只是因为两个人很谈得来,他就把文沐一路地攉拔,短短一年便由一个八品校尉直升至眼下的游击将军兼卫府詹事……可偏偏就是文沐,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也站出来反对他。
他一时有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即便文沐并没有直言反对他,而是委婉地提议,可以调两三个主力旅,作为提督府直接指挥的机动兵力,他还是无法接受。
他也不能接受!
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眼睛。擦过一回,把yào帕折叠一下,再接着慢慢地擦拭。他的眼疾时好时坏,最近这段时间,又有点复发的迹象。这病似乎和他的情绪和心情变化有很大的关系,这个把月,他的情绪很紧张,心情也很不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军事判断的担心。
是的,担心……
因为缺乏必要的情报资源,所以他无法做出一个真正准确的判断。他只能依据自己对东庐谷王这个人的xìng格的分析,依据他对突竭茨人民族习惯的推断,依据一些他所知道的军事行动常识,来分析敌人下一步的可能动向。
可这些都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不是可靠的足以让人信服的事实,它只能分析问题的一种方法。然而,除了这样做之外,他还能怎么办?
过去的二十多天,在和张绍他们反复讨论、争论甚至争辩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地怀疑自己。有许多次,他都差不多快要同意张绍的看法了。可他最终还是没有那样做。他觉得,要是象张绍坚持的那样,在三个方向同时执行全面防御的话,那对于突竭茨人来说,完全就是一个好得无法再好的消息一一他们可以从容地从任何一个方向进攻,也可以把两条路线同时作为主攻方向;假如东庐谷王的消息灵通一些,胆量更大一些,目光更毒一些,甚至可以三条线同时动手。他敢肯定,要是真发生了这种情况,别说只在燕州保留三个机动旅,就是再多留三个旅,也无济于事……
可他也必须考虑到,万一他的判断是错误的,又该怎么办?
这二十多天里,他一直都处于这种状况之下,有时觉得自己的做法正确,有时又觉得张绍的想法正确;有时怀疑自己,担心可怕的事情降临到燕山,有时又怀疑张绍,觉得张绍的脑筋简直死板到不可救yào的地步。在jī烈的否定与自我否定中,他的情绪时而亢奋时而低沉,前一刻他还在憧憬着燕东大获全胜的局面,下一刻就可能为自己那些可怕的臆想而变得jīng神沮丧……
他也想过进攻。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这道理他明白。可手头上的兵力太少,士气也不高,他拿什么去进攻?按他的估算,要想粉碎敌人的进攻意图抵御敌人于草原之上,燕山的兵力至少要增加到六至八万人。可他现在才有几个兵?只有三万七千人……
“督帅,到下决心的时候了。”张绍说,“再晚一段时间,怕到时即便我们想调整,队伍也无法完成部署。我们……各部重新调整部署,需要至少一个月。”
商成唆着嘴chún没有开腔。
他不想现在就做决定。很多细节他还需要仔细地思考和掂量。
他问张绍:“郭大司马知道这事不?”
张绍摇了摇头。这时候谁去管姓郭的。这家伙现在还死皮赖脸地呆在燕山不走,大概想接替商成的提督位置想疯了。
“那我回头问问他的意见。”商成说道。他的目光把几个卫府将军都冷冷地打量了一番,耷拉着眼眉说,“还有个事情。今天这个事我就暂时不追究了,回头你们每个人都写一份辨状过来。记着,辨状里认识要深刻点……”
……一直到送行宴的时候,商成才又见到郭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