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6)西苑夜宴(下续)
在教坊西苑举办的晚宴很热闹。因为是给四位即将返京的朝廷大员送行,所以牧府在jiāo代差事时就发过话,宴席上的一切吃用花销都从宽里考虑。教坊从接下这趟美差的那一时就立刻上下动员,马上着手做准备。吃的喝的东西就不说了,什么羊肝鹿唇鸠馐燕羹,什么三日香七日醉霍氏白酒,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能nòng来的,教坊都nòng来了。宴席上的歌舞也做了jīng心准备,教坊七大当家红齐齐登场,唱书、大调、xiǎo令和傀儡戏,轮番登场献艺。
商成心里揣着心事,其实很不耐烦参加这个宴会。但他是燕山假督,别人或者能躲掉,他是无论如何都得来。不仅人要到场,他还必须尽地主之谊,把四位大员招呼好。
好在这种宴席一般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主人殷切致辞然后筵席开始,三杯酒饮罢,宾客诚挚作谢,再共饮一杯,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想会文可以,想作时令也行,酒劲上头兴致高昂,学了前朝李诗仙摘帽脱靴耍酒疯同样不是问题,只要能象李太白一般作出好文章获得满堂彩,大家不单不会怪罪,还都要赞一句: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
眼下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大堂中教坊的一位当家红正在抚琴。似断犹续的淙淙琴音缭绕中,文章大家、工部侍郎常秀正曼声yín哦:
“……酒中仙,
隐市间,
心忙意luàn急急走,
乌衣不见青山间。”
“好!”几个围簇在他身边的士子齐声喝彩。“最妙就是这末一句‘乌衣不见青山间’!诸位,我等且为文实公再奉一樽!”说话间,已经有人把常秀即作的这首xiǎo令抄在一篇纸上jiāo与扶盏的歌姬,不一时,那名歌姬就立在堂中,在婉转起伏的丝竹声配合下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心忙意luàn急急走,乌衣不见青山间。
心忙意luàn急急走,乌衣不见青山间……”
在对末尾一句的反复地yín唱中,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稀,渐渐地杳然不可知闻,正正是合了常秀的xiǎo令里仙人遁入青山再不见踪影之意。
这nv子如此聪慧,片刻之间便把握到这首xiǎo令的jīng细奥妙之处,自然也获得了一声满堂喝彩。
“好!”
“妙极!妙令,妙音,妙人啊……”
常秀当下就笑yínyín地把这歌姬请到身边坐,还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这同样也博得大家的喝彩与称赞。
商成举起酒盏,遥遥地朝对面的常侍郎虚比一下,盏沿略略沾唇抿了一口,就把盏放下。坐在他身边的桑秀立刻就把起壶,替他把盏满上;另外一边为他扶盏的真奴,马上就夹了两筷子口味清淡的蒜茸拌jī丝,放在他面前的xiǎo碗里。
商成点头xiǎo声说了句“谢谢”,心思就转到别处。
他现在坐在这明晃晃烛光摇曳的大堂首案上,真是有点百无聊赖的感觉。虽然左右偎红倚翠,周围尽是高官名仕,耳畔清音缈绕,眼前珍馐缭luàn,可古琴曲他听不出好坏,唱书大调傀儡戏他又听不懂,高官们本身不是大儒就是名仕,文章xiǎo令都是张嘴就来。即便是堂上的两个将军郭表与张绍,也是投笔从戎的举子,脱掉衣甲换上锦绣,不知底细的人根本看不出真假。这些人说话,他连一句话都chā不上,上去也是出丑,索xìng倾斜了身坐在案子后,一手抓着酒盏,一手撑着额头,做出一付酒意已高昏昏yù睡的模样。
看来,这里也就独有他这个假和尚假提督,才是换上幞头锦衫扮作读书人。
这样也好。他是出名的好酒量,现在又喝得将尽兴不尽兴似醉非醉,别人等闲也不敢搅扰他,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梳理一遍他的想法,看能不能争取能得到张绍他们的支持。
不过,他也认识到,想让张绍改变看法,这事很难。估计他还得和张绍他们很打上一段时间的擂台。
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打擂台不怕,他就怕时间不等人,再这样拖个十天半月,即便到时候他说服了张绍或者他被张绍说服,再想对防御部署作出调整,恐怕都来不及……
怎么办呢?他焦虑得端起酒盏,把满满一盏酒倒下去。白酒立刻烧得他嗓子里火飘火燎的。
桑秀再给他斟满。他端着盏,枯皱着眉头,发愁得连“谢谢”两个字都懒得说了。
他总得想个法解决他和张绍之间的分歧。
凭心而论,他虽然不赞同张绍他们的全面防御计划,可事实上,对他而言这才是最实用也最可取的计划。大赵的北方四卫,渤海燕山定晋陇西,过去几十年都是这样防御草原上的敌人。这种全面稳固防守方略的胜负得失暂且不讨论,仅仅一个“实惠”就够了。胜了他有功劳,败了他有说辞,最不济也不会给人留下追究他责任的把柄,即便假职提督做不成,换个地方,依旧是带兵的方面大将。
可他不想这样做!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可能错。东庐谷王作为一个军事家一一姑且这样称呼这个对手巴一一不可能看不见攻打燕东的实惠,而转向燕中和燕西。至于东庐谷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大腾良部,他认为,这很可能是东庐谷王已经意识到内部出了点问题,必须要赶在对燕山实施报复之前,先化解或者缓和内部的矛盾。他甚至大胆的推测,因为突竭茨人的下一次军事行动方向依然是在燕东,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这两个西部的部族依然不可能得到太多的实惠,多半会对这次行动有怨言,所以东庐谷王赶到大腾良部的目的,很可能就是为了安抚这两个部落……
他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种可能xìng很大。最后他甚至可以肯定,事实就应该是这样一一突竭茨的军事目标还是在燕东;燕东北端屹一线的防御不仅不能削弱,还需要进一步得到加强!
然而,令人沮丧的是,他的所有这些看法和推断,全部都是建立在他对突竭茨人和东庐谷王的了解与分析上,缺乏有力的事实来加以证明,也很难让别人接受。
他需要寻找到一个能够让别人都接受的方案,需要一个确保燕山无虞的方案。
他愁眉苦脸地思索着。在不知不觉间,盏里的酒又被他喝光了。
这时候,有人过来了。是兵部侍郎真芗。他坐到歌伎真奴让给他的座位上,看了看商成的脸sè,笑着说:“守着两位佳人,你怎么还一个人喝寡酒?”
商成没接这个话茬,从桑秀那里接过酒壶,给真芗满斟了一盏,揶揄他说:“你不和常文实斗令了?”
真芗豁达地一笑:“不斗了!常文实名不虚传,我才凑出一支,人家都做了七八支,这令没法斗。”商成莞尔笑道:“常文实当世才子,文章诗令都冠绝天下,你和他斗令,输了也不冤。这样,回头我就让人在这大堂里立一屏风,屏风上只写一行字:‘关中真芗,与濠州常秀常文实斗令于此。’如何?那就更不冤了。”
真芗仰起头哈哈大笑。桑秀和真奴也被商成的话逗得掩口胡乐。
真芗放下盏,这才打量了商成背后的两个歌伎一眼。胡nv桑秀他早就认识,在上京时便见过两回面,很是赞叹这nv子的唱书高腔和鼓技。这nv子和商成的瓜葛传闻他也听说了,要是私府相晤燕饮,少不得要打趣商成两句,可如今是大庭广厦众目睽睽,想恭维贺喜也无从谈起,只好胡luàn寻个理由强劝着商成独自再饮一盏一一总是贺过了不是?另外一个歌伎他便无从认识了。看一眼真奴额上的梅花妆,又扭脸在桑秀额头上也望一眼,见桑秀额头同样是五点梅花,笑yínyín地自酌半盏蜜酿三日香,诵道:
“寒梅恨岁迟,素yàn只向chūn。”
商成在文学上的见识实在有限,诗歌中的经史典故稍微生僻罕见一些,他便是俩眼一抹黑。听真芗诵罢,琢磨一下完全不得要领,更不知道这是哪朝哪代哪个诗人的作品,就问他:“什么意思?”
真芗一笑不答,饮尽盏中酒,望望桑秀瞧瞧真奴,摇头咂舌地叹气说:“可惜,真是可惜了。”说着便站起身,“我去和陆伯符喝一盏。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
商成一把拽下他:“什么‘今日一别何日再见面’,你说话都不脸红?这话留着明天早上说!明天你们才走,我和陆伯符肯定是要送到十里亭的。”他把真芗按到椅子里,说,“别忙着走,我有个事问你。”说着,回头朝两个脸上红扑扑的nv子挥了下手。“我和真大人扯几句淡,你们nv娃可不能听。”
等她们退开几步,商成才问道:“我和张绍给朝廷发了几份请求增援的公文,这事你知道吧?”
真芗收起笑容,点了点头。他还没接到兵部的抄件,不过事情的前后经过他是听张绍说过了。
“你怎么看?”
真芗耷拉下眼皮,良久才说:“怕是会有一场恶战。”
“那你回去帮我们说说,看朝廷能不能从澧源大营chōu调一两支禁军过来?”
这回真芗很干脆,连思索都没思索便很直接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商成问他。就算澧源大营负担着拱卫京师的重任,也用不了十二个军十几万人吧?chōu调个把军一两万人过来燕山,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他没考虑其他的中原驻军。大赵真正能打仗的兵,不在北方四卫就在澧源大营,再就是西南边陲,也有几支驻军也能打。但不用想都知道,那些西南驻军不可能调来北方一一等他们来,这边都该忙碌着明年的chūn耕了。
“澧源大营是有十二个军,可参加前年北征的那两个军是空架子,兵部至今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取消他们的编制。另外还有个事情……”真芗顿了一下,大约是在思忖该不该现在就告知商成。他沉yín了片刻,说,“……本来不该现在就告诉你。不过你提督燕山,又兼着兵部侍郎的职务,我想现在和你说说也没什么关碍。”他很隐蔽地左右看了看,见没什么人特别关注这边,就笑yínyín地把起酒壶,先给商成半空的盏里斟酒一一同时极低的声音说道,“朝廷已经有了决议,至迟明年夏天就对南诏用兵。”
对于这件还是机密的决定,商成并不怎么惊讶。即便大赵与吐蕃商量好共同压制南诏,大赵早晚还是要打南诏。西南的少数民族作luàn,十次有九次都是南诏在背后挑唆,不把南诏打服帖,大赵的西南地区就不可能安生。可这和燕山希望的援军有什么联系?未必收拾一个南诏那么大点的xiǎo国,还要出动澧源禁军?
“朝廷议定,南征的主帅是萧坚老将军,副帅还没定。”真芗意味深长地凝视了商成一眼。萧坚指定的南征副帅就是商成;除了商成,副帅是谁都不行,不然就不接印。朝廷拿这事也棘手。萧坚在南边的威望极高,对南方几个xiǎo国震慑力极强,有萧坚挂帅,南征不用打便能先胜一半。可是燕山也很重要,最近几年大赵和突竭茨的冲突基本上都发生在这个地方,燕山以弱敌强,居然胜多败少,看来暂时还少不了商成这个提督来坐镇……商成来不了,换别人萧坚又不愿意,最后宰相公廨拍板,从澧源大营划出十五个旅三万余人参加南征,萧坚才勉强答应下来。
“事情就是这样了。”真芗说,“你看,澧源大营十二个军,两个军空了,还要派出差不多三个军去打南诏,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给你?”
商成咧了下嘴,说:“你们还真敢做啊,这就不怕京师防务空虚了?”也不等真芗答话,又说,“未必大家都没看出来老头子的真实想法?”
真芗把手一摊,为难地说:“看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南诏肆虐西南,这不能不打。可老将们都顾念自己的名声,谁也不愿意去,朝廷也是没办法,最后只能bī着老头子去。没办法,谁让他在南边的威望最高呢?”
商成呵呵一乐。老将们不想去打南诏,那是肯定的。老将们既不缺资历又不少军功,谁还愿意去南边喂蚊子?再说,南诏屁大点的xiǎo国,打赢了不是本事,而是本来就该赢,要是战事不顺绵延个一两年三数年,背后说酸话的人必然不在少数;要是运气不好再遇见个xiǎo波折xiǎo坎坷,说不定一世的威名就此付诸东流,那才真是偷jī不成蚀把米。他觉得,之所以萧坚会指名点姓地要他作南征副帅,并不是有多么地相信他赏识他,而是因为老头知道他一时半会走不开,因此才会如此地坚持……
真芗也是一笑:“就是这个道理。可惜老头子千算万算,没算到张朴他们会狠心给他三个军的澧源兵。这不,他现在再想不去都晚了。只是老头子岁数大了,南边的毒瘴又重,万一有……”话再说下去就显得不吉利,他就住了嘴,默了片刻,试探的口气问道,“要不,你朝南边走一趟?”
“行!没问题!”商成爽朗地说,“你先帮我把燕山眼下这一关过了,回头我就去南方。可我也把话先说下,我去了,可不能做什么副帅,澧源大营那三个军同样还得给我。不然的话,我是还在燕山继续打我的突竭茨算了。”
真芗楞了一下,随时摇头失笑。还真不能xiǎo觑这个和尚,这话简直就和萧坚的说法是异曲同工!看似满嘴的直爽快意,其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避开南征。让他做南征的主帅,兵部敢同意,朝廷也不可能答应吧?
朝廷派不出援军,那商成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难题。他问道:“老真,朝廷不给派援军,我想nòng几营边军升卫军,这事能成不?”
“不太多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真芗想了想,说,“这事以前就有过先例。情势危急的话,各卫的提督府就能自行决断边军升卫军的事,过后再给兵部补个备案就妥了。”
既然自己能决定这事,商成先放了些心。他又问:“能升多少边兵?”
“最多一个旅。不能再多,不然就得luà芗说。他马上警告商成说,“是五营旅,在册编制不能超过三千人,你别编个七八个营的大旅,一个营下面还设十五六个队。你真敢搞出这种事,就等着朝廷的处分吧一一估计那时候你能在dòng庭水师混个职务就不错了。”
商成笑起来。他当然不想去dòng庭湖捉鱼。再有一个旅也好,虽然还是不够用,可总能派些用场一一就在真芗过来和他说话之前,他刚刚有了个新想法。
上回李慎坏事,他没能在白狼山口捏死东庐谷王,至今深以为憾。这一回,他准备给这只草原上的狐狸再设个圈套……
呵呵,他不怕这狐狸不入彀!
第十章(37)翻版的春季战役?
夜黑了。
教坊西苑的宴席还在继续。
但是,大堂上的人已经没有最初时那么多了。大学士朱宣是上了年纪的人,耐不得劳累,又自幼学儒,数十年jīng研不缀,儒家所追求“定静安虑得”的境界几已深入骨髓,向来喜静厌扰,所以亥时才过便起身向几位燕山要员答谢告辞。燕督商成也是“醉”意深沉,强撑着把大学士送到西苑侧mén外,就偏偏倒倒地骑马回了。
这两位一走,送行宴也就算正式结束。此后陆陆续续不时有人离开,当然也有不少人寻了机会悄悄地溜进来,大堂上依旧是人来人去觥筹jiāo错。文章大家常秀酣饮得恰到好处,大呼xiǎo叫令兴大发,一支接一支xiǎo令不停地做,或婉约,或惆怅,或豪迈,或洒脱……直教堂上众人如醉如痴喝彩声如cháo。就在这一片丝竹轻扰人声喧嚣中,大家谁都没注意到,张绍和郭表,这两位将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悄然退席。只有寥寥几个有心人留意到一件事:就在大司马郭表辞席之后不久,教坊管事便悄没声地进来,神神秘秘地把胡nv桑秀还有那个花名唤作真奴的俏歌伎叫了出去;此后两个nv子就再没回来。
这些明眼人暗暗一笑,也没有声张。大家心里都明白,大将军不是酒醉,而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商成现在还不知道郭表在背后捣的鬼。
他离开教坊之后,就径直去了提督府的公廨。他刚刚设计的圈套还需要进一步的完善细节,计划也需要得到张绍和郭表他们的肯定与支持,而且有些事情他必须马上给他们做个jiāo代,所以才离开教坊不久,他就派人去通知郭表与张绍以及卫府的二号人物文沐,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火速到公廨来商量紧急军务。
最后赶到公廨的文沐走进耳室的时候,张绍和郭表早就到了,正捧着盏吸溜着醋酱汤醒酒。
商成正伏案给什么人写书信。见他进来,指了下大案旁边的鼓凳,让他先坐,又指了下案边一个xiǎo几案上的盏和壶,示意他要是渴了的话,就自己倒茶。
文沐没倒茶汤。他坐下之后,便拿眼神问张绍:出了什么事?
张绍摇了摇头。他现在也是一头的雾水。他刚才正在西苑里看人在棋盘上“教训”御史方直,商成的一个侍卫把他叫出来,然后他就来了提督衙mén。除了知道商成是在给渤海及定晋两个地方的提督写私信之外,到现在为止,他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琢磨,很可能是商成想请求那两个卫镇帮忙,替他说句话,哀恳朝廷发援军……
不大工夫,商成就写好了信。他捧着信笺,凑在烛光前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塞进信封中。在信封上具了名,又在封口滴上蜡油用过印章,把值夜的苏扎叫进来吩咐说:“明天一早,找两个妥帖稳当人,把信分头送去蓟州和并州。一一你再伙房看看,让他们受点累,晚些时候再送点什么吃喝过来。”等苏扎出去,他转头对郭表他们说,“今晚怕是睡不成了。”
不等郭表他们询问出了什么事,他就看着张绍问道:“依照你们卫府的判断,突竭茨大约会在什么时间动手?”
“我们判断,突竭茨人大概会在**月间发动。”张绍站起来回答。
商成点着手让他坐,又问:“对于这个时间,你们有更加准确的判断么?还有依据,你们是以什么为依据做的这个判断?”
张绍在鼓凳上欠了下身,思忖着说:“秋季是牲畜配种的最佳时候,突竭茨人再是妄想报复,也不能丢下这事不管不顾。即便东庐谷王想更早时就发动,下面的部族和族人也不可能答应出兵。所以在初秋时节他们不可能用兵,七月份肯定不会动刀兵。再说,不管他们预备打燕西还是祸害燕东,聚集粮草兵马也需要时日。按过去的经验,我们估算突竭茨聚集兵马筹措粮草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天到一个月,所以八月上旬到中旬也不会有大的兵事。他们最可能的出兵时间是在八月下旬,至晚不会晚过九月上旬一一再迟的话,整个战事就会绵延到冬季,到时天寒地冻道路艰难,他们又是客境作战,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张绍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但商成依然再次问道:“你们的判断,就是突竭茨人的发动不会早于八月中旬,也不会晚于九月上旬?”
“是。”
商成把目光转向郭表。
郭表也点头同意张绍的看法。过去二三十年里,突竭茨人每年都会多次sāo扰侵掠北疆各卫,但战事通常都在chūn秋两季,夏天和冬天依旧南下的事鲜有发生,细究其缘由,夏季突竭茨人不耐南方暑热是一个原因,冬天客境作战辎重后勤压力沉重,也是一个原因。
商成没言声点了下头。
他走到墙边的大舆图前,搓着双手久久没有说话。舆图边就放着一座烛山,上下三排九支儿臂粗羊油大蜡火光熊熊,映照得耳室中直如白昼。大烛燃烧时发出的突突呼呼细碎声响中,一股连一股的烛烟被热气追bī,立柱般蹿升而起,直钻进木梁后的yīn影里才隐隐散去。三个将军都明白他即将宣布重大军事决定,不由自主便都在鼓凳上坐正,挺腰按膝一脸肃容地凝望着他的背影。
此时提督衙mén内外早已关防严密,远处更鼓声声近处虫鸣啾啾,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商成说道:
“我决定,将再出留镇,跨鹿河,直下莫干。”
他的声音不大,口气也很平淡,仿佛在与人轻声诉说什么不值一提的日常琐事,可是听在三位将军耳朵里,却犹如一声响雷在头顶之上轰然炸响。霎那间,三个人端坐在鼓凳上本如庙观中泥塑木雕般稳重的身形都禁不住晃了两下。郭表与张绍飞快地对视一眼,见对方眼中也全是惊骇与mí惑,便知道此时是商成刚刚才做出的决定,事先并没有同任何人有过商量。郭表是大司马,不管这个职务是虚是实手中有权还是无权,他都位在张绍之前,脑子里稍微一思量斟酌,轻咳一声在座上欠身……
商成却不等他规劝,先说道:“我决定,以燕中各地驻军共计六个旅另七个营,八月上旬再出留镇。以燕东左军七个旅另三个营,于八月下旬之九月初之间,侍机再出如其。留镇大军第一目标是鹿河,第二目标是莫干;夺取莫干之后,立刻阻隔黑水河两岸jiāo通,同时以重兵封锁白狼山口。燕东之军以攻击白澜河谷为第一目标……”
听到这里,郭表他们就完全明白了,商成这个新方略,完完全全就是两个月之前发动的chūn节战役的翻版。不,连翻版都不能算,它完全就是照搬的chūn季战役!
郭表再也坐不住了。他再也顾不上军中森严等级上下之分,急忙打断商成的话,语气沉重地说:“大将军的这个方略,我决定颇有不妥。突竭茨的东庐谷王并非什么等闲之辈。此人通晓军事,也深知兵法,我燕山卫军若是全盘照搬chūn季战役旧案,或xiǎo有变通而大势不改,必为其所乘一一此大祸也!”
商成也没转身,就立在舆图前听他说完,冷笑说道:“我就怕他不通军事!”说完,他不再解释这话是什么意思,便继续讲解自己的计划:“……燕东出如其大军,号称七个旅另三个营,实际出兵不能超过三个旅,而在占领白澜河谷驱散山左四部完成战役第一目标之后,要立刻摆出一付尾随东庐谷王部向西挺进白狼山的态势,等东庐谷王部和山左四部主力回师东向,则以一部为yòu饵,引yòu敌人主力尾随进入燕东,尔后在北郑县城据城坚守,直至出留镇大军完成战役目标。”
现在,三个将军已经惊讶地连嘴都有些合不上。郭表说的没错,东庐谷王确实是深通军事,最终必然会觑破商成这个计划的破绽,从而将计就计,在白澜河谷设计围歼燕山左军的主力。等围歼左军主力,再回身和阿勒古各部及黑水城的突竭茨兵从三面围剿莫干的赵军一一这简直就是chūn季战役的另一翻版。问题是,左军的主力并不在白澜河谷,东庐谷王的如意盘算必定行不通!同样的一个,左军的主力,他们去了哪里?
商成继续说道:“……一旦确定东庐谷王部和山左四部被出如其大军吸引,驻留在北郑一线的左军主力四个骑旅,一部由故唐驿道转留镇进草原,一部出马直川直趋莫干,汇合出留镇大军一一”他在舆图上标注着“黑水城”三个楷书大字的地方使劲地敲了两下,砰砰的声音直如擂响在每个人的心头。“一一两路大军汇合,直捣黑水城!”
商成说完了。
可是三个将军却谁都没有说话。
屋子里安静得能让他们听见彼此沉重的喘息,也能听见他们各自吞咽唾沫的声音。
郭表瞪着舆图,一口接一口地吁着长气。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诸般细节,拼命地寻找着商成计划里可能有的疏漏,沉默良久,咬着牙关恶狠狠地说道:“能成事!我要是东庐谷王,必然要上这个当!”
张绍红着眼睛也是使劲点头。他知道自己在军事上比不得郭表,更不如商成,可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地想,要是他处在东庐谷王的位置,瞧出对手用兵方略里的天大破绽,也必然会借势再设圈套,然后一一东庐谷王就绝对会掉进他自己给自己设的陷阱里!就算他尾随左军进入燕东之后及时撒手,他也赶不及回兵救援黑水城!
文沐虽然也是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可他为人心思细腻,把屹南葛平两座大库的诸多储备飞快地在心头一过,仔细筹措一番之后,很笃定地说:“燕东燕中两座军库的军械辎重粮草yào材都尽够,即便左军四个骑旅参加这一战,葛平库的库存也尽够支撑五个月而不需要另外调派!”又说,“可枋州怎么办?假若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不顾鹿河与莫干,出兵攻打枋州方向,凭燕西现有力量,绝守不住!”
商成说:“我问过真芗,提督府有权升一旅的边军进卫军……”
“还是不够!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能出兵两万,西mén胜只有三千人,双方力量悬殊,西mén胜绝对无法确保燕西和枋州不失。”
“我已经给渤海定晋两个卫镇的提督写了信,希望他们能在我们展开军事行动的同时,于渤海西与定晋东进行佯动,以牵制山左四部和大腾良部完奴儿部的力量,同时也能策应我们。”
三个将军同时了皱起眉头。商成崛起太快,在燕山之外的各军中没有什么威望,也谈不上什么人缘,光凭一封私信,能起什么作用?
“先写封信去打个招呼,免得到时说我们做事情不厚道。”商成一笑。他坐到大案后,端起早就凉了的苦茶呷了两口。“明天我就不去送几位京官了。老郭去送的时候替我道个歉,就说我宿醉不醒,又不xiǎo心染了风寒,实在不能相送了。我打算明天出发,秘密去一趟上京,亲自和兵部和宰相公廨说明这个方略,让兵部去和他们两个卫镇再细说其中的道理。”
郭表说:“麦收在即,大战也不远,燕山军务政务繁重,事情千头万绪,你去不得。我是大司马,我去。”
“你更不能去。”商成笑道,“去了就回不来了。”至于为什么回不来,他便没有说。朝廷已经点了萧坚的将,郭表回到京城,作为萧系将领的重要成员,多半就要被派去做南征副帅,想再回燕山几乎没有可能。而且西南就是个大泥潭,掉进去之后几时能够爬上来,他都说不好……其实南征的事情告诉郭表也无所谓。郭表和他的勋衔一样,职务也相差不离,更是鄱阳侯nv婿,象南征这种大事虽然对外保密,郭表却一定能够很快地知晓。他不能说是因为张绍和文沐在场。他们俩的级别还不够知闻这种事情。
既然商成断然反对,郭表便不好再说什么。张绍知道自己的资历战功以及职务都没可能在宰相公廨里说话,也就没出声。
“事情就先这样定下。我去上京,最慢二十天内赶回来。这二十天中,军事上的事通由张绍居中调度,具体的布置和筹措你们商量着办。”商成望着张绍和郭表说道。他知道张绍和郭表不对付的事情,谁对谁对他不好评价,可关键时刻再闹别扭,那就别怪他就事论事行军法。“另外,老文,你要是能把手头上的事jiāo给别人,就去北郑见一下孙仲山,把这个决议告诉他,让他先有个准备。孙奂那里,就老郭去说吧。还有枋州,西mén胜那里也得辛苦你。”商成思量着说道,“还有战事展开之后的指挥问题:西mén胜继续在枋州,老张你还是在燕州坐镇,老郭带中路军出留镇,我去燕东,指挥白澜河谷之战。”
这话一说,张绍和文沐都是大惊失sè。不管是谁打下黑水城,都是名彪青史的大功劳,这样大的功劳,怎么商瞎子说让就让?郭表更是坐不住了,一张圆脸膛胀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蹦起,跳将起来说:“这,这……这不能行!大将军,还是您带中路大军,我去打白澜河谷!”
“你不成。”商成再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你不是东庐谷王的对手。燕东这一仗必须打得恰到好处。既要吞掉东庐谷王留下的yòu饵,又要在敌人合围之前跳出圈子,还不能使对手疑心,再勾引突竭茨人深入到北郑一一这一路变数最多,稍有不慎又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无论让谁去我都不能放心,只好亲自走一遭了。”
他话都说到这种程度,别人还能说什么?再说商成的担忧也是事实。相处这么长时间,大家也都知道,不管是论军事还是论谋划,或者说瞬息变化临机决断,郭表哪一样都不及商成。白澜河谷一战又是整个战役的画龙点睛之笔,重中又重,郭表确实担当不下来;孙仲山孙奂等人就更是不成。只能让商成亲自去指挥。
……等众人把诸般事都商议妥当,更鼓都敲了四回。
商成离开提督府,又去了趟陆寄家,把陆寄叫醒jiāo代了自己去上京的事,又仔细商讨一番政务和征伕、运送、治安等杂事,回到家已经是五更寅时初刻。
他没有什么睡意,就带着两个值班的书记官整理积留下来的文书,该转的该办的该发回的都逐一作了jiāo代和吩咐,觉得肚子有点饥饿,正想让人去灶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一个侍卫进来说,xiǎo姐派了身边的一个丫鬟过来。
丫鬟很面熟,是后院一大堆丫鬟里最漂亮的一个xiǎonv娃,但是商成叫不上她的名字。他记不清楚她到底是叫胭脂还是叫卉儿。
胭脂知道这个宅院的规矩,抠着手指头立在书房mén口,低着头也不说话。
商成把两本书丢进一个褡裢里,准备带着路上看,随口问她:“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是月儿让你过来的?”
“……”丫鬟说了句什么。
“大声点。”
“xiǎo,xiǎo姐让,让我问您……”胭脂的声音依然象蚊子哼哼。
“你声音大点。”商成按捺着心头的火气,努力用一种和蔼的口气和她说话。
“……xiǎo姐问,送来的两个,两个……”胭脂的声音总算能勉强听清楚了。“两个媵夫人,该怎么安……安排。”
商成的眉头倏地皱到一起:“什么luàn七八糟的?说清楚!两个夫人?谁的夫人?”
“……就,就是教坊晚上送来的。教坊的人说,她们俩是,是您的媵。”
商成一下黑了脸。不用问,这是有人想拍自己的马屁,跑去教坊说了话,所以教坊就忙不迭地送人来了。他深吸了口气,先不去追究教坊的事,问xiǎo姑娘:“教坊的人说没有说,是谁,让他们把人送来的?”
“……是郭大司马。”
郭表?!
他咬了咬牙。好,好你个郭表郭奉仪,我还没找你这个揣着“尚方宝剑”的家伙麻烦,你先给我塞俩“麻烦”!
他啪地把手里的一册《后汉书》扔到桌上,说:“你去告诉她们,从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我这里没给她们预备筷子碗!”
胭脂被他吓住了,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埋着头怯生生地说:“大,大人,您别生气。您,您也不能让她们回去……”
“……怕,怕有人会说您的闲话。”
闲话?笑话!他怕谁说他闲话?又有谁敢说他闲话?
胭脂低着声气说:“要,要是您把她们送回去,别人会说您是……是‘始luàn终弃’的。再有,有的人心思龌龊,不定会编排些什么话,他们,他们……”
商成一下楞住了。他的确没想到会有这些后果。可他娘的这胡nv和歌伎算什么事?
郭表你个王八蛋,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破事!他咬牙切齿地骂道。
可他也就只能骂几声出口恶气,别的什么都干不了。两个歌伎送上mén,他再不情愿也不能把她们朝外面撵,不然就是“始luàn终弃”,再不就是他有什么máo病;而且那俩倒霉nv娃以后还找不找得好人家都很难说,总之是麻烦……
“算了算了,这事等我回来再说!”他烦躁地对胭脂说,“你和xiǎo姐说一声,我这就要出mén公干,来回大约耽搁大概二十多天。那俩人……就说我说的,让xiǎo姐先给她们找地方安顿着,以后再说!”
第十章(38)九娘子还在京?
当夜五更未尽,燕山卫府就通过驿道发出一份密文呈递兵部与宰相公廨。为防消息走漏,密文中除了交代商成此行的出发日期之外,其余一概不题,只说凡有疑问皆由商成当面作答。
六月二十七日清晨,城门刚刚打开,商成便带着段四和几名侍卫悄悄离开了燕州。为了保守机密,他和侍卫都穿了便装,假扮作来往中原与燕山的大商户,持着燕山牧府开出的路引凭条,穿州过府一路地南下。二十九日出燕山,是日晌后于七霞渡过黄河,当晚就歇在潞北;七月初一巳时穿相州城再转东南方向,七月初二晌午便能遥遥看见京西石盘山上的太祖陵。再沿官道折向西南,定昏亥时就进了京师外城。至此,六天中的行程已过一千三百里……
打前哨的侍卫早在外城寻了间客栈包定下一处院落。他才下马,高强就过来禀告他一个坏消息。七月初四上京有个什么女儿节,虽然不是正旦、元宵、寒食或者中秋这种朝廷明发诏书规定的正式节日,可是从高宗朝开始,七月的初三和初四两天不上衙门就成了朝廷惯例,朝中大小官员总是会找出各种理由不办公,朝廷也从来都不追究。
商成还是第一次听说上京竟然还有这种风俗。七月初四是女儿节,那初七的七夕算什么节?他瞪着眼睛怔了半天,才说:“那你们知会宰相公廨没有?”六部不上班,宰相公廨总不能也歇着吧?
“汤老相今早告病了,说是手痛不能握笔,遵医嘱须静养三天,初五才能到公廨办事。”高强唆着牙花子,一脸的怪相说道。
商成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别人过这个民间节日就不说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风俗,官府也不能阻挠。可汤行老相国,他也要过什么女儿节?他吧咂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想起来问道:“右相张朴,他总要在公廨吧?”连老相都要找理由歇两天,他有点拿不准张朴会不会也翘脚。按理说不会;张朴是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又几经上下蹉跌,这两年才算真正有机会一展拳脚,他肯定不会象汤相那样与民同乐乐……
“张相和两位副相,他们昨日晌后就跟随天子驾辇去了城外的大成宫,要到初四傍晚才回城。”
这下商成还有什么好说的?有皇帝带头,又有左右两相作榜样,六部集体歇衙停办公务,估计连御史台都不过问。看来,他想三下五除二把燕山出兵的事谈妥办好,现下看来只能是一厢情愿。他小声地嘟囔了两句难听话,又不死心地问道:“你们去过张相家没有?递没递我的名贴?”
“去过,也递了名贴。可人家说了,大夫吩咐老相要静养,所以很抱歉。还说,所有的宾客还请改日再约。”高强说,“后来一个弟兄请老相家的门房吃了杯香茶,又送了一葫芦白酒,人家才说,张老相昨天下衙压根就没回家,直接去了洛南的黄灯观。说是老相家的家眷前几日就去了黄灯观;这几天,有个终南山的什么道长在那里讲解什么什么经……”
现在,商成真是没抓拿了。他把马鞭子扭紧了松开松开了再扭紧,默了半天,泄气地说:“算了。你去和弟兄们说说,他们放假,我们也放假。找个人跟着我,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难得进一趟京,都出去转转看看,免得回去了被人指着说是一群乡下土豹子,连上京有几道城门都不知道。”
段四在旁边笑着插话:“那,这两天就我跟着您。”
高强一下大喜,眼巴巴地望着商成等着他点头。
为了朝官集体不上班的事,商成心头正窝着邪火。他斜着睨了段四一眼,撇嘴说道:“你跟着我?我就是个丑八怪,现在还要带上你这个丑八怪。一一你不怕被平原府衙门的巡街当贼人拖走,我还怕道士要来捉妖!”
段四涎着脸皮嘿嘿一笑,挥手让高强去传给大家话,说:“让店家赶紧烧热水!大家赶了几天几夜的路,都累得乏透,热水洗个痛快澡再冲个凉,那舒坦劲头,就是给个皇……就是给个宰相也不换!再让店家去外面叫一桌上好筵席,晚上我请客!”……
商成是秘密进京,不想和局外人有纠缠,所以王义冉临德还有几个在京的熟人家里都不能去走动,只能窝在客栈里看书。可他心头揣着要紧的大事,哪里静得下心,往往翻不了两页书就觉得神烦气燥,光个膀子在屋子里院子里乱绕。
好在两天的时间不算长,咬咬牙,一眨眼就过去了一天半。
初四那天晌后,他吃过饭,大缸里舀盆井水从头淋到脚美美地冲了个凉,也懒得打理湿头发,找条系书匣的玄绸绕额头随便一缠,胡乱拉了本书就披着汗褂坐到房檐下挨时辰。屁股才沾竹躺椅,段四就黑头黑脸地走进来。
他笑眯眯地看着段四一巴掌把个挡路的没眼色侍卫推了个踉跄。
段四心里不舒坦?活该,那是他自找的!谁让段四自己寻了个倒霉差事,非要跟着他在客栈里一起发呆?
段四一屁股坐在滴水檐下的石坎上,也不说话,鼓着双血红的小眼睛,呼哧呼哧地穿粗气。那个侍卫好心地给他倒了碗凉开水,被他抬胳膊一隔,水撒一地不说,陶碗也摔成了七八瓣。那侍卫瞧出副尉的火气正旺,便钻厢屋里不再吱声。
商成八岔着长腿坐在椅上翻书,横看竖看就是看不进去一个字,恼火上来踢了段四一脚,骂他说:“遭娘瘟的,外头受气回来撒,你就这点本事?要撒气滚门外边去撒!”
段四是最早那拨跟着商成从阿勒古西岸一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西马直老人,战友情谊深重,所以平时私底下见面说话没什么忌讳。他翻着眼皮瞅了商成一眼,也没挪地方,咬牙切齿地喘息几口,说:“你猜,我刚才出门瞧见谁了?”
“是上回来京城时结识的相好吧?”商成电脑访整]理逗他说。
“呵!”段四冷笑一声说道,“也差不太多。不过我结识那相好可不是在京城,而是在燕州!”
商成一下卷起书,拧着眉头问道:“赵九娘子?”
“八成是她!”段四的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人呢?”
“……跟丢了。”段四说。他是在进门时晃眼间瞧见那个女人,可等他反应过来再追上去,人早就没影了。
赵九娘又溜了?商成既惊讶又好笑。惊讶的是这女的真是不知死活,上次侥幸逃脱竟然不跑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避祸,还敢出来招摇;好笑的是,段四向来自吹是西马直第一猎户,凡是被他盯上的猎物没一个有好下场,苏扎的弓箭使得再好,也只能排第二,结果赵九娘就从他眼皮底下跑了三回,让段四的颜面简直没地方可放。
他把书丢开,说:“反正无事可干,院子里坐了两天我也闷得发慌。走,我陪你出去找找,看能不能把她揪出来。”他站起来笑道,“不是冤家不碰头!我和这个赵九娘有缘,只要她在哪里露出行踪,我就一定能碰上她!我去哪里,她就必然到哪里……”
一边说话,他一边伸胳膊套上汗褂,和那个留守在家的侍卫交代两句,拖着段四就走。
“……找赵九娘,我有经验。这女子精能得和鬼差不多,你要认真去寻,肯定没个影子。可但凡有什么地方出现唱书,那便有希望了。特别是那种带着燕山口音的女子唱书,几乎就是一扑一个准。”他一头自我吹嘘抓九娘子的本事,一头给段四演绎着当年的故事。“我和你说,我头回遇见她,是几年前去渠州的路上。我那时还在赶驮马混饭吃,穷得连个婆娘都讨不上。说起来也是这个季节,夏末秋初,刚收过麦……”
第十章(39)去抓九娘子的后果
两个人出了客栈,段四领头带路,沿着方才九娘子遁走的方向就一路追索下去。为了不至于走错方向,俩人一路走还一路不停地找人打听,问人家有没有看见一个年纪约莫二十五六穿黄衫杏裙的大眼睛nv人路过。大多数被他们找上的人,都摇头说没留心不知道。不过也有好心人,听他们一说,问了几句九娘子是怎般相貌如何衣着,马上就热情地给他们指点方向。
有了九娘子的行踪,两个人登时就来了jīng神,甩开腿便追赶过去。
可左追右追左赶右赶,xiǎo洛河都来回跨过两遭,上京八景之一“故垒飘絮”的杨柳长堤都爬上爬下三回,各自累出一身臭汗,楞是没看见九娘子的半个影子。
再从长堤上下来,商成是不想走了。他在路边茶水摊的条凳上一屁股坐下,连声喊着茶老板“来三碗凉茶!”,就把裤脚拉扯到膝头上,顺手抓过凳脚下不知谁扔的烂蒲扇,呼啦哗啦地摇。“先歇口气。一一娘哟,这一趟怕撵出来有十里地!那婆娘就算肋条上chā了翅膀,也飞不了这么远吧?”
段四不吭声,一口气先把茶水摊摆在车前的两碗当幌子的凉茶喝个底朝天,骂了句娘,这才说道:“十里怕是不止了。遭娘瘟的,谁知道这婆娘这么能跑!”他把老板舀给商成的头一碗凉茶接过来,又灌了半碗下去,便端着碗四边踅摸着找个坐的地方。
茶水摊前本来还有两三个人在歇脚喝水,看见他们俩,茶水也不喝了,脚也不歇了,摸出几文钱丢在xiǎo车上,头也不回地就走。
这时候商成正在咕咚咕咚地喝水,没怎么注意。段四却觉出事情不大对路。他端着碗,瞧了瞧那几个脚步匆匆逃也似离开的茶客,又端详了商成一番,再看了看自己,一下便反应过来,顿时气得差点把碗摔了,拍着大腿张嘴就骂:“我遭他娘的!这帮刁民!”
“怎么了?”商成问。他其实也觉察出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只是赶路赶得急,口渴累乏一起涌上来,脑筋一时便没转过弯。
段四还在跳脚luàn骂,说:“看看你穿的是啥!”
商成低头一看,自己出mén时走得急,穿的就是那件冲罢凉随后抓的汗褂子,又因为天实在太热,也没扎军中发下的皮腰带,拿条布束着黑不溜秋的大裆裤,赤脚踩一双芒鞋……他皱了下眉头,旋即就琢磨出滋味:那些给他们指点方向的人哪里是好心,分明是看他和段四的穿戴寻常又相貌凶煞,误以为他们是哪家恶霸劣绅派出来抓捕逃奴的家丁,专mén给他们luàn指的错误方向,目的就是要让他们追不上人还要累个半死!
这群刁民!他恶狠狠地心头附和段四对那些“好心人”的正确评价。
段四气得就想马上掉头回去,把那些指路的家伙通通抓起来。
商成问他:“你凭什么抓人家?”他其实也起过回头去抓人的念头,可看看头顶上象是钉在天正中的明晃晃大日头,顿时就泄了气。
“他们通匪!”段四咬着牙,理直气壮地说。这些瞎指道的人帮忙赵九娘逃遁,只栽污他们一个“通匪”的罪名,都是和他们客气了;他要是再狠点,完全可以再给他们头上加一条罪:刻意阻挠官军缉拿盗寇。凭这一条罪名,拖进衙mén里就能收拾个半死他们以后还敢戏nòng燕山提督衙mén段副尉不敢!哦,还有燕山商大将军……看他们以后还敢戏nòng商大将军不敢!
“去!”商成很是不满地嘘了段四一声。“别什么事都朝我身上攀扯!搞清楚,丢脸面的是你,有我屁的干系!”但他刚才也多次说过“有我屹县商瞎子出马”之类的豪言壮语,这无论如何都抵赖不了。现在赵九娘这个“nv流之辈”竟然又逃出“他的手掌心”,虽然不算不得了的事情,可总是脸上无光。他把空碗搁在桌上,随手抹了把嘴,说:“那就再找找,说不定她就藏在这里的什么地方。”说着话漫手一指那边大庙前人头攒动的热闹地方。“咱们过去再仔细寻一遍。”
段四也撂下碗,垂头丧气地跟着他走出茶摊。他是觉得没什么希望了。从他撞见九娘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追的方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这样还想找到九娘子,那还不如去庙里烧柱香哀求菩萨,让菩萨发善心指引一条活捉九娘子的明路……
他还在妄想菩萨显灵九娘子手到擒来的事,一只手突然扳住他肩头,随即就听有人在背后冷笑说道:“嘿,相好的,这就想跑了?茶钱你……”
本来,段四是提督府的副尉,主要职责就是负责商成的日常安全,所以向来不管到哪里,他的警惕xìng都是极高。不过今天有所不同。一来九娘子的事分去了他大部分心神,二来这是在上京平原府,不是在燕山卫,这里放眼望去尽是国富民安升平气象,所以他就没太留意周围的环境状况。哪知道就是这稍许的不上心,竟然在不知不觉间便被人拿住肩头……他没慌张回头,也没惊诧喊叫,脸上挂笑顺着那人口气说一声“茶钱”,蓦然双手紧抓住那人搭在肩膀的手腕一扯,随即俯身弓腰两条胳膊用力向前一拽一一瞬间就把背后那人腾云架雾般从头上摔出去。那人仰面朝天被摔得七荤八素,嘴里兀自在罗嗦“茶钱你还没付”…………
段四抢前一步,一脚踏住那人胸口,手就去腰间掏摸一一却猛地停下来。他这时才看清楚,被他摔倒的人幞头玄衫湖青绸裤官样薄靴,腰间粗制牛皮带上还拴着个二指宽的xiǎo木牌,一看就知道是衙mén里的差役。
段四背后还有几个拿铁尺挎腰刀的捕手,此刻看见头领失手被人擒了,一惊之下登时叫嚷起来:
“贼子敢?!”
“快放开我们汪头!”
“哈呀!贼子行凶!快,快去多叫人来!”
自上景六年洛水泛滥,文宗皇帝亲诏上京诸官百姓取自家前后一簸土,在洛水边筑起这条十余里的长堤,又使人在遍种杨柳固堤之后,杨柳长堤就是上京出名的好景致。这段堤下面就是甘露寺,又名“槐抱李寺”,也是中原有名的千年古刹,历朝历代都有名士在这里题诗作记。有美景,又有古寺,正是冶游抒情之畅快所在,原本平日里文人sāo客便络绎不绝,今天又恰逢nv儿节的正日子,堤上堤下更是人影如织。也就是这么几声呼喊,转眼间这个xiǎoxiǎo的凉茶摊旁边就围上不少的人。男nv老少都有,穿纱衫的文士,穿短褂的闲汗,高挽发髻一头珠翠的妇人,双抓髻缠红绳的少nv,都是一脸兴奋地指指点点,等着看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有几个壮实xiǎo伙甚至甩了罩衣摩拳擦掌。估计他们是预备着一旦差役们动手,就跟着上来见义勇为。
商成也被人群围到中间。
他在肚皮里朝段四发着埋怨,有心不理这家伙自己走了算完,可看看四周被人围得密密匝匝,个个不是满眼放光就是跃跃yù试,望他的眼神也是既畏惧又好奇还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激动,怎么可能容他大摇大摆地从容脱身?况且他身材高大,站的地方又是在堤脚,看得也远一一附近的几拨差役捕手巡街已经接到消息,正拨开游人飞也似地朝这边跑,他就是挤出人群,未必还能跑得掉?
唉,早知道事情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就该呆在客栈里闷死!这下好了,还说秘密进京,办好事再秘密回燕山,就眼前这光景,还秘密个屁啊!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退回来重新在茶摊的条凳上坐下,先对蹲在茶水缸子背后打抖的老板说:“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一一再给我来碗水。”又对段四说,“你吃饱了撑的!你说,到如今,这事该咋办?一一先把人放了。”说着又叹一口气。这事要怪就怪他自己。他明明早就想到他和段四一起出来必然要出事,结果,临事时还是把这茬给忘到脑后……
段四也知道事情出岔了,黑着脸挪开踩着那个捕头的脚。可那捕头也是被他吓狠了,半天都没爬起来。
商成唬着个脸,不耐烦地对几个还没想好到底是上去抢人还是等待增援的差役说,“你们是哪个衙mén的?”
几个差役被他这话问得发楞,禁不住相互望了一眼。翻墙进院偷jī摸狗的xiǎo蟊贼他们抓得多了,可这种犯了大事还从容自若的家伙还是头一回撞见!有个差役也不知是不是突然被鬼mí住心窍,拎着铁尺就朝前迈了几步,凑近了仔细地打量商成。
瞅了几眼,他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哈!是您呀!”
这话登时就教商成一怔。真是见鬼了,差役里居然还有人认识自己?!
他这一mí怔,那差役更是觉得自己没看错。他先把铁尺chā到后腰,朝商成抱拳拱手,佝着腰说:“您不记得我了?去年十月里,在平乐坊的许记酒肆里……您,还有那个什么什么姓田的nv大人,还有个nv匪……不,还有个歌伎。”
这样一说,商成立刻想起来了。去年他在一个什么酒肆里撞上赵九娘,也是象今天一样被衙mén的人围住;想不到今天他来抓赵九娘,还是被衙mén的人围上;更好笑的是,两回围捕的竟然是同一拨差役。他笑说,“我想起来了。当时那个认出我的勋田yù牌的人,好象就是你吧?那边的,还是那个汪……汪捕头?”
见商成还记得自己,那差役的眼睛立刻就笑得眯成一条缝,再拱手说道:“想不到您还记得我。那什么,您这回……”
商成打断他的话:“先不说这些,你赶紧想办法让人都散了。理由随便你找,反正别惊动太大,更不能惊扰地方官府一一”他凝视着差役,问他,“你明白我的意思不?”
那差役连带已经回了神爬起来的汪捕头,同时都是一咧嘴。此刻聚在这里的游客闲人至少有几百,赶过来的公mén中人也有好几路,他们怎么敢瞎编理由?再说他们也捏造不了。他们本来是在别处巡逻,因为衙mén里有人报案,说有几个盗匪贼人似图拐骗良家妇nv,才命他们循途追索缉拿,他们如何再捏造事实?况且就是他们敢捏造,那几路差人也肯定会如实回报,等回头上司追究怪罪起来……
“没事。”商成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会派人去和各个衙mén打招呼。你们赶紧让人群散了。理由嘛,一一就说,就说我们是澧源禁军。算了!实话说吧,我们是燕山的卫军,进京是有点公事要办,被你们误会了才起冲突。老段……段校尉,把你的腰牌给他们看下。”
段四苦着脸说:“……今天没带。”他又不是天天出来都会招惹是非,谁会随时把那玩意揣在身上?别说腰牌了,他们是换便装进京,腰牌还有七品武官的银钉腰带也是塞在包裹;就因为没这些物事在身边,所以才会被几个热心的上京老百姓还有这些差役误会。
商成也和段四一样,身边没个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这既不是军中又不是在皇城,他当然不会扎金钉带,更不可能随着带着自己的官凭印信。
好在汪捕头见过他的云纹麒麟yù佩,知道他是位不得了的大人物,并不疑心他的身份。既然他说会和衙mén打招呼,那就必然会有解释,所以和另外几个衙mén的差役一商量,立刻就对围着的人解释,称他们俩是“外地进京的乡下土豹子老兵”,初来上京看什么都新鲜,见了中原锦绣样的繁华,一时高兴就忘记了付茶钱,因此才和衙mén的人有了点xiǎo冲突。不过眼下误会已经揭过了,没事了……
等人们渐渐散去,商成对汪头和那个差役道了谢,便问他们:“你们是平原府衙mén的吧?陶府尹还好吗?”
两个差人都没料想到他竟然和府尹陶启相识,惊讶地说:“您认识我们陶大人?”
商成笑道:“老熟人了。你们回去和他说,这趟来京的事情忙,我就不去见他了。下回有空再去看他。”
汪头琢磨了一下,xiǎo心翼翼地问:“那,陶大人要是问起您的名讳,我们该怎么说?”
商成指了指自己的脸:“说了我的模样,他就知道我是谁了。”至于两个差人能不能借这个机会和陶启攀上点关系,那就得看他们俩自己的本事。这也算是他感激他们俩替他解围的一点xiǎoxiǎo心意。他又对他们俩说,“不过,我的事,你们最好别拿出去luàn说,也别打听。明白不?”
两个差人连声答应着去了。
这么一闹腾,商成也没了去追赵九娘的心思,耷拉着眼眉再喝半碗水,让段四把茶钱加倍付了,就预备找辆车回去。不找车不行,谁让他们俩都不认识路呢?而且,虽然周围的人大都已经散去,可还是有些人没走,眼下正指着他们嘀嘀咕咕。
他正想离开这凉茶摊子,人群中忽然又有个人走近来,隔着几步地立定,双手禀前朝他深躬一礼:
“这位大人,请留步。”
第十章(40)断言
商成有点mí惑地看着那个向他作礼的年轻人。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会请他留步。
年轻人很客气地问:“请问大人,您是从燕山来京的吧?”
商成审慎地凝视面前这个神态谦和的年轻人。这人冒昧上来打搅,但言辞举止毫不拖泥带水,既简洁又明了,并不让人觉得他的举动有什么唐突莽撞。特别是这个人的举手投足中都透着一股很熟悉的军旅间特有的干练劲头。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我们是从燕山而来。”
年轻人又作了个长揖,越发客气地xiǎo声问道:“再请教大人,尊讳是不是上商下成?”
“……我就是。”
虽然是穿着便服,年轻人依旧向商成行了个军礼,低声说道:“禀督帅,我家大将军有请。”
商成已经猜到这年轻人多半是个军官。不过,他刚才还以为这是燕山卫哪支军旅中的青年将校出公务到上京,不巧在这里撞见自己,所以上前参见;完全没料想到这居然是别人的侍卫。但他熟识的京中将领只有不多几个,眼下郭表在燕山,冉临德在城外自家庄子里赋闲,王义的国公府邸虽然也在外城,可他和自己的jiāo情极好,朋友相见不可能摆出如此排场……思虑间就有了答案:能派人来请自己的,除了即将挂帅南征的上柱国萧坚,还能有谁?
想起萧老将军,他就有点感慨。没有萧坚当初在莫干寨时的赏识与攉拔,也就没有他后来的假职燕山,他也没有机会独领一卫,在与外虏争锋的大舞台施展拳脚。出于感激,去年冬初进京复职时,他曾两次登mén拜谒老将军;可令人遗憾的是,他两次都没能见到人。头一次是因为萧老将军去了皇城给皇子们讲授兵法,另外一次则是老将军惜感风寒不能会客。他明白,什么偶感风寒的话只是个托辞,其实是老将军不想见他。至于老将军为什么不想见他,他当时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推辞不受南征副帅的缘故,惹得老头生了气。直到前段时间朝廷嘉奖燕山三军时,他才真正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是个没来历的人,所以就只能假职;他没有来历,因此萧坚要和他撇清关系以避嫌疑……
他一边想,一边和段四跟着那年轻人向甘露古寺山mén前走去。
就象所有繁华所在处的胜景一般,寺院的山mén前也是喧嚣热闹无比。甘露寺是千年古刹,杨柳堤是上京名景,洛河上绿水横波轻舟来去,堤上坝脚黄墙褐瓦青碧晖映,枝摇叶摆动间梵音缭绕,原本就引得游人mí离陶醉流连忘返。再加山mén前那棵高拙古秀郁郁葱葱的奇树“槐抱李”,正是nv儿节的发源之地,所以乘节日前来树下祈告求子的夫妇、愿得佳偶良婿的怀chūn少nv,还有慕名前来览胜的外地旅人客商,再加早早就在山mén前大道边搭建席蓬的商家,以及推xiǎo车挑担子卖xiǎo吃零嘴的xiǎo贩,几千上万人,把山mén前这块不大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寺庙深处不时传出的几声有节奏敲击铙钵法器的声响,与僧人yín歌般咏诵经文的声音一道,夹杂在游人闲语声、伙计揽客声、摊贩叫卖声、寻人喊话声……喧嚷连天。
“老德字的油炸果子哟一一又香又脆!”
“新下的辣酱瓜籽;新下的辣酱瓜籽。”
“三nv,三nv,你在哪儿?”
“……唵,修利修利,摩诃修利,修修利,萨婆诃……”
侍卫对周围的嘈杂喧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轻车熟路地拨开人群,径直把商成领到远离石板道的柳林边一个毫不起眼席棚前,停下来对商成说:“大将军和程、屠、武三位将军就在里面。”又低声向棚内禀告:“大将军,燕督到了!”
商成站在棚外,顶着炽白耀眼的日头,根本便看不清到底有哪些人在席棚中,就看见正中方桌上一个人率先站起,含怒说道:“子达来了?怎么不早,你们都随我去迎接!”听声音,正是翼国公、上柱国、前澧源大营总管和即将上任的嘉州行辕总管萧坚萧子固。
商成哪里能让他出来迎接?疾走两步进到棚下,右膝支地抱拳抵额,抢在萧坚搀扶之前便行了个军中进见的大礼:“燕山后进商成,拜见萧大将军!”
萧坚也没料到他会行这样重的礼,愣怔一下赶紧把他拉起来,擎着他的一只手,把他让到棚下正中的主桌上,让他坐到自己旁边。原本坐那个座位的人便在下首重新落座。
萧坚亲手给他斟了盏茶汤,递到他手上,问他:“刚才那边巡街捕人时吵嚷得热闹,知贤出去看了一回,回来说恍惚看见你被捕快围了,我还说他被日头晒mí癫了瞎扯一一半天真的是你。”说着指了指把座位让给商成的那个人。
商成这才看清楚,原来那个人是澧源大营右神威军的司马屠达。桌边坐的另外两人也在莫干时见过,一个是右神威军的司马督尉一个是右骠骑军的司马一一估计就是萧坚侍卫所说的程武两位将军了一一只是没和他们说过话,所以不熟悉。都是军中同僚,又有战友情份,这不能简慢!他马上就站起来朝三个人微笑拱手致意。
他不能受萧坚的迎,程屠武三位当然也不能受他的礼,赶紧随他站起来各自还礼。
萧坚乐呵呵地说:“都坐了都坐了。军旅中健儿,哪里有那么多的絮烦礼数。这又不是在军中,你们还是都随意些的好。”
商成依他的话坐下,提了壶给萧坚的盏里续满茶汤,开玩笑似的问他:“今天是nv儿节的正日子,您老人家来这里,未必是想亲眼从堤上给孙nv抓个好nv婿?”他知道上京高mén大户向来都有抢新科进士回家做nv婿的风俗,也知道萧坚还有一个xiǎo孙nv没有许配人家,所以就拿这事和老将军做话题。
萧坚捋着颌下的苍白胡须,仰起脸呵呵一笑,说:“郭表在与我的信中,两回夸你商子达是坐定燕水之南而谋算千里之外,我还略有存疑。今天一见,我算是信实了!一一确实如你所言,我就是陪我xiǎo孙nv而来。眼下我那xiǎo孙nv,正捧了红绸缎在那边古树下焚香祷告,想替她自己求个好夫婿……”
商成和三个将军也笑起来。屠达凑趣说:“我家那最xiǎo的姑娘今年还不满五岁,今天一早天不亮,就吵闹着去树上挂绸缎,也说要给自己找个好n人一起笑起来。商成问他:“那她到底去没去?”屠达说:“去了。我大儿媳妇想再求个nv儿,两口子来祈求大树娘娘时,就顺路把她接了一起过来。还是她姐夫抱着她,让她在树上缠的红绸。”
众人笑得更加大声。
再说几句闲话,萧坚就问商成:“你不在燕山呆着,怎么跑京城来了?前天我才去过兵部,没听说让你进京复职啊。”他皱起眉头,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因为前段时间那场仗没打好,朝廷现在才要寻你的不是?”
商成笑着摇了摇头。
“是不是你们担心突竭茨人会来报复,你就跑京城里来讨要援军?”萧坚又问。
商成点头说:“原本我们是有这个想法。不过,听兵部去燕山公干的真侍郎说,朝廷的兵力也吃紧,暂时派不出兵去燕山……”
萧坚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随即又yīn暗下去,目光幽幽地盯着手里的茶盏,停顿一刻才再问道:“南征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是。”
“朝廷没有援军可派,你还来京城做什么?”
商成呵呵地笑了两声:“我来找宰相们哭穷啊。人不给我,钱总得给我几个吧?”说话间偏了头,xiǎo声地说:“我计划在八月再进草原。”他不怕消息从这里泄露出去。这席棚下除了萧坚和三位澧源禁军的高级军官,再没有别人;要是连这些人都信不过,那天底下大约不可能再有可信任的人!但他还是没把详细的计划透露出来,只说道,“有这个想法,但是眼下手头上的兵力差得有点多。我怕打起来之后顾虑太多撒不开手脚,就想找兵部商量个什么办法,先从靠近燕山的地方chōu调点兵一一不用太多,有十来个营就足够。不是想靠他们打仗,只想借他们来维护和弹压地方,这样我就能把卫军调上去。罢了也不留他们,哪里来的就回哪里去。”
萧坚知道他说得不尽不实,整个方略的细节关键一点都没透露。但他并不生气。这很正常,他能够理解。军中行动,第一就是守密,然后才能说到其他。再说,回头商成的方略报到兵部和宰相公廨,朝廷自然不可能立刻作答复,必然要找他们这些老将宿将去商讨,他那时候再知道也不晚。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转头对程屠武三个人说:“看见没有?都跟子达学着点!别有事没事就张着喉咙luàn嘈嘈,生怕你们那点子破心事烂想法没人知晓似的。”
三个将军一起点头。
这样一来,商成倒有些尴尬了。他本来是假装误会萧坚心疼xiǎo孙nv所以才跑来这甘露寺,被萧坚这么一说,也不能再遮掩,只好顺着老将军的话问道:“怎么?屠将军他们,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心事?”他这是明知故问。朝廷正在商议的撤军案,要裁撤的正是右神威军和右骠骑军,这样一来,马上就不知道要被调去哪里带水师的屠达他们不着急上火才怪。他估计,大概是这几天撤军案又有新的进展,所以屠达他们才会追着萧坚讨主意。
说起撤军案,萧坚也是一肚皮的火气。和朝廷里分派系一样,军旅中也有山头。东元朝以来,军中最大的两个山头一是他翼国公萧坚,另外一个就是辅国公杨度,军中将领升迁和职务任命,十五六的人都出自他们俩的手下;至于其他的xiǎo山头,比如鄱阳侯系或者毅国公系,因为眼下缺少能扛大旗的领军人物,都不成什么气候。原本他在禁军和卫军里的威望最高,说话的声音也是最大,可东元十九年的北征一败涂地,声望也随之大受打击,老对头杨度那一系的将领乘机会发难,接连夺走不少实职,让萧坚一系的实力大损。而这回的撤军案更是让他心头窝火:裁的两支澧源禁军都是他在军中出头时带出来的兵,是萧系子弟兵里的子弟兵……
他默想了半天,才觉察到四个将军都不言声地望着自己。三个禁军将领是跟他多年的老人,在他们面前一时失神倒是无所谓;可是商瞎子就不同,他虽然也是自己提拔攉升起来的将领,可那是一时之策,是要借商成的勇猛让他卖命替大军开路,既说不上赏识恩惠更提不到维护周全,这人不是他萧坚手下使出来的人也不是萧系将领,不能不客气。他呵呵干笑着说:“看,人老了就这样,说着话都能走神……”
商成理解地说:“您这肯定是因为昼夜心忧国事,所以休息的时候不够。”
萧坚摇头道:“不说这个了。”他问商成,“你想要点兵,怎么不让郭表回来找兵部说话?他在京城里有mén路,说话也有人肯听一一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可不是说你的话份量不足。郭表是鄱阳侯的爱婿,有老泰山在背后撑腰,兵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多挤出几营的援军。”
商成笑道:“您的话,我怎么能朝心里去呢?再说,您说的也是事实。郭表想回来,是我不让他回来。南征在即,这趟要是他回来,再想回燕山怕是就不能指望了。我还想着把他派大用场,所以这回就不能把他让给您。”
萧坚又仰起头呵呵地笑起来。
屠达他们三个却都有些诧异。商成这些话,有没有道理先不说,仅仅是他玩笑一般地和萧坚商谈郭表的去留,隐隐然已经把自己放在与萧坚平起平坐的位置上,这还得了?这商瞎子是不是疯癫狂妄得似乎有点过分了?!
屠达和郭表的私谊很深,平常都有书信往来,两个子侄也在燕山军中学过军事,所以对商成的了解也就更多一些,见两个同僚的脸上同时露出不忿的神sè,借着给两个人倒茶的机会,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也不看看现在这是在什么场合,就敢luàn说luàn动么?商瞎子再跋扈,那也是大赵立国以来第一个年纪不及四旬就坐提督座的人;这人敢在朝廷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南征的时候,还在北边和突竭茨人连番的恶斗,他要是没点真本事,张朴那群南进派能容忍他到现在?
萧坚把三个老部下的那点xiǎo动作都看在眼里,也没理会,笑问商成道:“这么说,你是有点不看好那么的南征了?”
南征的事情,商成也反复仔细思考过好几回。但他从来没和人谈起过自己推敲出的结论。今天也不想说。所以自打他刚才见到萧坚,尽自地东拉西扯,就是不提南征;他原本就不想说什么。不过,此刻萧坚问到这个事情,他便不能不谨慎作答。
他思索了一下,很严肃地说道:“我怕,南征打到最后,不单不能赢,还会把我们拖进一个大泥潭。”
“……能说说你的理由么?”
“西南地方的僚人就不说了,很麻烦。南诏国穷兵黩武也不说了,那是明摆着的事实。吐蕃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两方缠斗,打的是个什么主意,也不需要再讨论。我就说一件事:朝廷的意思,或者是宰相公廨的意思,是想让您速战速决吧?或者,让您一定要打一场或者几场大胜仗?”
萧坚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宰相公廨,更直截地说,是右相张朴,确实是让他在赶到嘉州行营就任之后,必须想尽一切办法,竭力在西南取得一场振奋人心的战果。可宰相公廨找他说话是在几天前,知道这事的人也是两个巴掌能数出来,商瞎子怎么可能打听得出来?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商成,似乎想从商成脸上的表情来判断这些话到底是随口胡诌,还是经缜密思考而得到的结论。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商成依旧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似乎对他自己刚才的话毫不上心。他还有心情去歪着头看外面道上来往的游人,并且朝一个好奇地跑过来打量他的nv娃xiǎo露出个笑容一一结果把人家吓跑了……
良久,萧坚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我是说,速战速决的事。”
商成收敛起笑容,斟酌了一下,说:“西南驻军也算是善战。他们面对南诏的接连挑衅,虽然无力反击,可自保还是绰绰有余。这回宰相公廨如此大方,澧源禁军一给就是十几个旅差不多三万,照张相那个书生……咳,照那……照他们的想法,您带了这么多训练有素的悍卒,别说平定西南的僚luàn,就是顺手灭了南诏,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萧坚不说话了。事实正如商成所说,张朴确实是觉得有了这三万澧源大军之后,他萧坚就该把南诏打得落花流水,至少今后十年里都不敢觊觎江水北岸;最好是连吐蕃的东南翼也一起踏平,彻底绝了西南的隐患……
其实商成判断朝廷要求萧坚速战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什么三万澧源禁军。张朴再次入相已经快两年,去年全国没什么大型自然灾害,国库收入却不升反降,显然张相的政绩就无从谈起。他在军事上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他是南进派的旗手,一向主张先南后北,因此燕山卫在北边打得再热闹战绩再突出,也没他什么事;不仅如此,西南僚人反复作luàn,南诏频繁过江sāo扰,出使吐蕃又无功而返,西域诸胡也是蠢蠢yù动,和西陇卫各州的xiǎo冲突xiǎo摩擦不断发生……两年的相国,就jiāo这样一份考卷,只怕张朴自己都没脸面继续在宰相公廨里呆下去。所以张朴需要南征,需要南征的胜利来稳定自己的地位;所以张朴需要萧坚,需要萧坚在短时间里取得值得夸耀的胜利来保证他继续推行他的一系列举措,因此才有了那三万澧源jīng锐一一也是三万催命符……
至少他就没听说过哪场战事,是决策者坐在办公室里就能得到胜利的。是战是守,是速是缓,这都需要指挥官临时根据形势变化作判断,这事他们说了算!要是宰相公廨里的张朴拍拍脑袋就能取胜,那还要萧坚去做什么?
但是现在的萧坚,同样需要一场大胜仗来挽回自己摇摇yù坠的威望和地位。两个都想着速战速决的人,在西南那种复杂的地理条件与气候条件下,与熟悉当地环境的僚族人还有南诏人打仗,至少商成是想不出赵军有什么必然会取胜的道理。
所以他断定,这回征南诏,运气好点xiǎo胜,运气不好的话……
算咧,这种丧气话不能说,连想想都不成。
当然了,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来。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不管是张朴的私心,还是萧坚的私心,都不能说!他只是很隐晦地劝告老将军,到了西南,匀着劲,慢慢来;别理会宰相公廨里的声音,就当那是在放屁……
晚间在一家大酒肆里吃罢饭,商成走了之后,程武两位将军都很是不解地问老将军,凭什么对商瞎子那么客气?
萧坚还在沉思商成走之前告诫他的那些话,所以没有替两个手下解开心中的谜团。倒是屠达说,他有两个子侄chūn天曾经被派去燕山卫军里学军事,虽然最后没学到东西就耐不住清苦跑回来,可他们俩都说,商瞎子是真正能打仗的将军,燕山卫一些很早就跟随他的将领,甚至说商瞎子不仅会步战和马战,还会车战和海战,还曾经给他们草绘过几种大海船的样图。而且,这个人不仅能打能谋,而且jīng通政务,所以不但在燕山卫军中威望极高,在燕山文官的心目中也很有人望……
程武两位都不信。理由很简单:既然商瞎子那么厉害,为什么现在还是个假职的提督?
这个事,屠达就说不上来了。
倒是萧坚心里很清楚,商成不能做提督,归根结底的原因在于他是个没历来的人。商成的履历上写得清清楚楚,东元十三年至十七年,他在上京甘露寺挂单参禅,可甘露寺上上下下几百僧人,楞就没一个人记得寺里有过这么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和尚。据说宰相公廨还秘密差人去过嘉州作了解,可是那些人把嘉州乃至从成都再到剑州地面所有的大寺xiǎo庙翻了个遍,依旧没人见过这个和尚;甚至都没人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
去年冬初商成进京时来拜谒他,他两次都寻了托辞不见,其根本原因也是在这里。他不想和这个来路不清不楚的人有瓜葛,也不想他的人因为商成而被迫卷进一些是非。可惜的是,他还是看走了眼,这瞎子太……
这瞎子,实在是太能来事了!不过这人也的确是有真本事……
第十章(41)在兵部外衙门
初五上午巳时将尽午时即至的时候,商成一个人来了内城的兵部外衙门。泡!书。吧*
他本来不该来这里。因为六部的外衙门,都是为那些来办事的外地中下级官员设立的,处理的一般都是日常公务中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事情。但他不能直接去皇城内的兵部,为的就是守密。他想,虽然六部里未必会有突竭茨的暗探,然而小心总不是过错,兵部的外衙门虽然只接待从四品以下职司的军官,但兵部的左右侍郎通常总会有一个人在这里轮班值守;只要能见到轮值的侍郎,那他就完全可以汇报燕山卫的最新想法……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今天特意穿件七品武官的绿色袍服,身边也没带侍卫,就连马匹也是匹很普通的杂色四岁马。他觉得,凭他这身穿戴,站在兵部外衙门门前肯定不扎眼。谁没事会去注意一个外地进京的七品校尉呢?
可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愿望之所以是愿望,就是因为它被人寄予希望和期待,而既残酷又可爱的现实,却往往会把它象玩具一样无情地打碎。
他刚刚在衙门前的一排拴马桩子前跳下马,衙门前有个一直盯着他看的官员就急急忙忙地迎上来,离他还有好几步,就满脸喜色地朝他拱手,还高兴地大声说:“呀!燕督,你怎么这么快就进京了?女儿节前一天才收到燕山卫府的公函,说你已经启程来京。我们还以为,还要过几天你才能到……”
商成拴着马抬头一看,是兵部的右侍郎。去年进京时,两个人打过好多回交道,还在一块吃了几次兵部小灶的“工作餐”。他心头苦笑,嘴上却说:“徐大人,一向可好?”唉,他还说秘密进京秘密取得朝廷的支持再秘密返回燕山。这下合适了,侍郎大人亲自迎接,还保个什么密?
“你几时到的京?怎么不和部里打个招呼,让我们给你接风洗尘?”徐侍郎乐呵呵地走过来,近了又是一个长揖。“你看你,今天穿这么一身过来是在责怪我们招待不周至吧?是我们慢待了,燕督大人大量,可切切莫要生气。好在我出来送个人,恰好遇见你。不然的话,要是底下人不识你的尊颜让你枯坐干等,那你还不把我们怪罪死?”
商成不生气。他也确实没法生气。别人笑脸相迎,上来就口口声声地道歉,他拿什么生气?但他心里也不高兴。徐侍郎一口一个“燕督”地叫,倒象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他是燕山商瞎子似的。
现在,两个人周围已经有了几个人在指指点点嘀嘀咕咕。在这里来往办事的大都是军官,十九都认识这位兵部的侍郎朝廷的重臣,要不也听说过右侍郎的为人,冷面冷脸说不上,但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不高兴起来,哪怕是宰相大人亲至,也不至于如此的热情。可是现在这位右侍郎却满脸堆笑和一位年青校尉执手说话,又是打拱致歉又是嘘寒问暖,偏偏这校尉还是个生面孔,谁都不认识……
商成干笑一声,问他:“都上衙半天了,你不在公廨里坐着,怎么跑来这?”
徐侍郎立刻听出来商成话里的火气。但是他一点都不怪罪商成。将心比心,不管是谁,哪怕这个人的涵养工夫再好,心怀胸襟再宽广,突然间遭逢上那么大的不平事,受了那么多委屈,也必然要窝一肚子的火。看着眼前这个人既年青又丑陋的面容,他的心头突然涌起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这份情感复杂到他自己都无法分辨清楚。这里面既有对商成的惋惜和同情,又有商成的遭逢鸣不平的愤慨,同时他也对商成的遭际怀着两分的庆幸……他默默地叹了口气,对商成说:“走吧,到我公廨里喝口水,咱们说会话。尚书大人恰好也在;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和想法,也可以对他说。”
商成不言声地由着徐侍郎拉着自己的手把自己朝衙门里引。他有点莫名其妙。好端端的,老徐怎么突然把话说得如此沉重?难道是朝廷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要点自己的将,让自己随萧坚去西南地方打南诏?
兵部尚书听说商成这么快就从燕山赶到上京,也被惊了一大跳。他急忙把商成请进了自己的公廨,还亲手给他递了盏热茶汤,又陪着他寒暄,话题从去年商成进京时说起,一直说到昨天女儿节的正日子,天子和宗室近支在大成宫游艺,南阳公主在扑桌上连把连中,赢了天子不少的银钱布帛……
商成耐着性子听尚书说话。难得尚书谈兴大发一回,他总不好贸然便打断人家的谈兴吧?
可尚书大人的话题越扯越远,从南阳公主那里一路攀扯到内苑在大成宫为天子献的百技,什么踩刀山蹈火海口喷三尺烈焰……那刀山上架的都是明晃晃的真刀,伶人赤脚踩着刀刃只爬到十丈高杆的尽头,再逐次踩下而肌肤不伤半分;那火海是用烧红的木炭铺就,伶子也是那么一双半分布丝不缠的赤脚,在火炭上来回蹈趿作舞;还有那口喷三尺烈焰……
听了两刻,商成实在熬不住性子,很无礼地开口打断尚书的话,说:“大人,我今天来,其实是为了……”
“来,请喝茶。这是节前天子赐的江南上品贡茶‘玉满堂”燕督须得仔细尝尝。”被打断话头的尚书大人同样无礼地打断商成的话。他又给商成的盏里续上茶汤,含笑说道,“燕督好口福,这是上月底才送到的今年生茶。这也是我们兵部今年的第一匣‘玉满堂’。这今年的茶与去年的茶颇有不同,你看这盏底几乎不见残渣,滋味也是回味悠长。”
徐侍郎呷了一口茶,说:“往年的‘玉满堂’都是只供给大内和宰相公廨,就是相国们也是偶尔才能得几匣。说起来我们兵部受赐这几匣茶,都还是沾了燕督……”与商成隔几案相坐的尚书大人似乎被一口茶汤呛住了,猛地偏过头去轻声咳嗽了一下。随着这一声轻咳,徐侍郎的话也就悄无声息地转了个弯:“……沾了燕督和渤海定晋还有西更新陇你们三个卫镇的光……”话说到这里就没了声气。他说不下去了。他本意是说沾光商成才被赐了几匣茶饼,可蓦地加上其他三卫,后面的话就很难说圆泛。
尚书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笑说:“天子感念你们这些戍边将士的辛劳,又体恤我们兵部的艰难,所以赐了几匣茶饼以示慰问……”他也没法说下去了。这话听起来倒象是兵部污了北方四卫将士们的功劳,又有点象是在说皇帝昏聩,连真正应该感谢的人都没弄清楚便胡乱派赏赉。他尴尬地端起茶盏,借喝水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不想一口水没咽下便剧烈地咳嗽起来一一这回是真被呛住了……
商成却越听越是糊涂。东元帝借过节给各衙门发了几匣茶叶而已,针尖大的一点事,连恩惠都算不上,怎么兵部尚书和侍郎便吞吞吐吐地连个话都抖搂不清楚了?就算俩人感情丰富,从几个茶饼子上体会出“君恩深似海”,想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报答东元帝,也不用在他的面前表露吧?
不过他刚才有点紧张的情绪也放松了不少。管他们俩怎么想着报答东元帝,只要兵部没说把自己调去打南诏就好!
他喝了口水,说:“确实是好茶。”撂下茶盏,又说,“其实我今天来……”
两位大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徐侍郎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截口打断商成的话,说:“燕督不用说了。你进京的目的我们都知道。说实话,想以燕山现有的兵力抵御突竭茨人必然会有的报复,的确很困难。对于突竭茨人的这次寇边,朝廷已经有所准备一一燕督放心,即便将来战事或有不利,再或者燕山出现艰难的局面,兵部和宰相公廨也不会责怪你。”
商成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他不知道现在自己是该感激朝廷体谅他的难处呢,还是该骂他们一通一一燕山打烂了都不要紧,这话象是兵部侍郎该说的话么?
同时兼着副相职务的兵部尚书郑重地点了点头,表示徐侍郎说的并非虚言。他还说:“对于燕山可能会有的艰难形势,汤老相国和张相都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希望燕督勿以个人荣宠为念,而以国事为重。只要……”
“只要你能守住燕山!”徐侍郎又打断了尚书大人的话。他说,“燕督,朝廷已有决议,要对南诏用兵,萧老将军不日就会离京去嘉州行营赴任,所以燕山的局面无论如何都要尽力求稳。朝廷即将南征,兵力运用很吃紧,能划拨到燕山的人马实在不多。不过,我和尚书大人已经商议过,不管怎样,我们都会想办法从澧源禁军中拨出两个旅去燕山。眼下这个事情已经拟成公文送去宰相公廨,只待几位相国们通过用印。我想这事应该不成问题……”说着就拿眼睛去看兵部尚书。
尚书大人使劲点头,笑道:“徐大人还不知道,今天一早公文便已经通过了。两个旅的禁军不日便能开拔,预计八月上中旬便能到燕山。”又看着商成问道:“燕督,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商成笑得合不拢嘴。满意,他当然满意!他来兵部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再多讨要点兵;就算不能讨要到澧源禁军,中原各地的成建制驻军也要。哪知道事情都不用他开口,兵部就已经替他预备齐了。他咧着嘴笑道:“那我就真是太感谢兵部和两位大人了。哦,还要感谢宰相公廨。”接着又说,“其实我今天来……”
这一回,两位大人都没打断商成的话。
两个旅就能补偿商瞎子所遭受的不平与委屈吗?显然不能!看着商成锲而不舍地转移话题,他们就知道了,他心中对这事的愤怒和恼恨有多么的深沉……
而且那两个旅还是燕山卫一再恳求朝廷派遣的援军……
他们都垂下目光,安静地等待着商成发难。
第十章(42)方略
商成没直接进入正题,而是先请兵部燕渤司的人拿来了燕山卫地理舆图还有相关的军事资料,又请两位兵部要员屏退左右并布置关防,直到一切布置妥当,他抱歉地说:“不是我太谨慎,是事兹体大,不能不小心了再小心。”他从怀兜里掏出一份不厚的卷宗,递给兵部尚书。“这是我们的新想法,请两位大人先替我们审度斟酌一番;也要麻烦尚书大人一下,转递到宰相公廨。”
直到这时,兵部尚书才明白商成进京的目的和他们的揣测完全不同。他又是尴尬又是迷惑,讷讷地说道:“你看,你看我们,我们……呵,呵呵……”嘴上不知所云,手已经接过卷宗,目光掠过卷宗封皮上的题目,登时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一一他手上拿的居然是《燕山卫秋季草原作战方略》?!
徐侍郎也走了过来,瞥见卷宗题目也是不禁低噫一声。他也不拖椅凳,就俯在尚书身边,与尚书一同仔细审读《方略》。
《方略》的内容不多,只是大约记叙了燕山卫的秋季战役构想,并不详尽;对端燕枋三军各部的驻换防、移动、补给、目标以及进退路线也只是概略描述;燕中燕东的出兵日期也不确定,一切都要根据准备阶段的进展以及战事发起之后的形势临时作判断。《方略》唯一能够确定的内容,就是请求兵部居中协调渤海燕山定晋三卫的关系,让渤海卫和定晋卫在战前准备期和战事发展过程中进行战略佯动,以分散突竭茨的注意力;同时,燕山卫也希望并恳请这两个卫镇能在渤海西部与定晋东部保持部分机动兵力,以便在战事有可能发生关键性变化的时候,能及时介入战场,扩大战果或者掩护燕山卫军……
虽然《方略》只是份草稿,但是该交代的地方都交代得很清楚,战略意图和战术要求也很清晰,两位大人字斟句酌地仔细看完,自然也就全然明了贯通。
尚书大人再把《方略》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攥紧了手里的几页纸,首先问商成:“你们燕山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的一个方略?”他是进士出身,虽然也掌过军带过兵,但绝不能算是纯粹的军人,所以对一项军事行动的判断标准并不是简单的“胜”或者“负”,而是资深文职官员看问题的习惯性角立场。他不能不思考一个问题:在朝廷刚刚决策南征之际,燕山卫突然抛出这样一个军事计划,是不是朝堂上南北之争的延伸与激化?
商成把手一摊,说:“不是我们要在这个时候拿出这样一份方略,而是我们的处境决定了我们的行动。”他不是不知道,春季战役刚刚过去,各部都需要调整补充,将士们也需要休整,军械后勤上也需要进行充实和完备;但这些都需要时间。可是突竭茨人不给燕山时间。燕山卫府判断,突竭茨人即将对燕山进行报复,战事发动的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九月上旬;而且这次入侵的规模很可能超过过去几年的任何一次。他焦虑又忧愁地说:“……其实我们也很清楚,现在的燕山卫,内部需要时间进行修养,外部的敌人却在摩拳擦掌虎视眈眈,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力做好防御。可是全面防御兵力捉襟见肘,重点防御又缺乏可靠的敌情动向,无法做到万无一失。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选择进攻。”至于这次作战的战术目标是争取破坏或者粉碎突竭茨人的报复行动,战略目标是黑水城与东庐谷王,因为在《方略》里已经有很清楚的描述,所以商成就没有再进行赘述。而且,因为战略意图的顺利达成需要的先决条件异常繁多又错综复杂,很难在一份简短的草稿中进行详尽剖析,所以商成就把是否执行战略意图的决定权交给在前线指挥作战的人,在《方略》中,就用“一切以临战指挥将领的个人判断为准”来一言概括。
徐侍郎微微颔首。商成说的不错,现在不是燕山卫想不想主动出兵,而是形势逼迫势非得已。眼下燕山外有强敌内无援军,无论全面防御还是重点防御都不能确保三州万全,如此艰难局面,不主动出击的话,损失很可能还会更大。
但他同样是进士出身,能理解商成他们的用心和苦心是一回事,数十年的风霜经历和仕途磨砺,使他在思虑难题却难免有些患得患失,忍不住就问道:“燕督,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冒险了?我看这个方略的各项举措,牵扯到燕山渤海定晋三卫,算上可能参战的渤晋两卫,需要几近十万人参与,如此大的规模,如此繁多的事务要协调,还要保证各部守默契步调一致,才能保证方略顺利执行一一实话说,这很难。”他走到舆图前,指着燕东端州再进草原到白澜河谷一线。“特别是这一路兵变数最大。力量远逊对手不题,仅仅是个打轻打重的事,就很要花费一番心血。打狠了难免会撤退不及自身陷入被动,打轻了又不能诱使东庐谷王上当,撤退过快要引起敌人警觉,撤退过慢又可能被强敌纠缠环绕一口吞下一一”他在舆图前来回踱了几圈,思忖了再思忖,终究还是束手无策,长嘘一口气喟叹道:“难啊,太难了!”
兵部尚书缓缓点头。细看《方略》,在燕东作战的虽然是偏师,可却是整个战事中画龙点睛之关键,偏偏又是这里的彼此力量最为悬殊,战事发展也最难预测,稍有不慎就是满盘负尽。到时不仅偏师不能保,敌人挟胜尾随入燕的话,燕东也是危在旦夕;若是再被东庐谷王借故唐驿道绕袭留镇,燕中出留镇大军就是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真有那一天的话,燕山的局面必然糜烂不可收拾,连中原和上京也会震荡……
他思虑太深,忍不住就喃喃自语道:“本朝上将之中,能打此战者寥寥,除非……”
“除非是老杨度!”徐侍郎接过他的话说。
兵部尚书点了点头。能打这一仗的,也只能是老扬度了;其余将领都难堪此任。萧坚用兵稳妥谨慎,擅长以势压人,而同为上柱国封爵开国公的杨度却不同,这人敢力战能周旋,战前能料敌筹谋,逢变能临机果断,最擅长的就是打白澜河谷这种巧战,让他去燕东是最最恰当不过。可是老杨度在前年北征中,为了军事上的安排与萧坚几番口角争执,最后还为莫干大败背了些冤枉过错,一怒之下就称病回家,再不过问军中的大事小情。这个人连南征主帅的位置都不理会,怎么可能去燕东?再说,一个上柱国去了燕山,商成怎么办?要知道,就在三个月之前,商成离国公的封爵也就是咫尺之遥,倘若不是李慎被鬼迷了心窍在燕东倒行逆施,单凭了白狼山的战果,商燕山晋上柱国封国公,那是绝无争议的事情……
商成说:“燕东白澜河谷一战,我去打。”
兵部尚书和徐侍郎的眼前同时一亮。商成亲自领军去打白澜河谷引突竭茨人入彀,那还需要担心什么?至坏也不会伤动燕山筋骨。不过,他们还是有点惊疑。商成怎么会放着打下黑水城名标青史的机会不要,非要去带领一支偏师?燕东之战打坏了要扛一身的责任,打好了功劳最大的还是出留镇的大军,这事既吃力又不讨好,他不可能不知道吧?
商成无所谓地笑笑,说:“就是因为燕东不好打,我才只有自己去。那里也非我去不可。只有我对东庐谷王了解最深,熟悉这个人的用兵习惯;别的人谁去我都不放心。只要燕东打好了,后面战事就很轻松,谁去打都一样。”
兵部尚书听出了商成的话里隐隐有的含义一一商成连老杨度都不放心。但他能理解商成的心情和想法。大将,自然有大将的脾气秉性,在情面上虽然彼此敷衍,但私下里你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的事,再寻常不过。至于最末一句“谁打黑水城都一样”,虽然有玩笑的意味,但大将名将的傲气依旧显露无疑一一他还瞧不上黑水城里的突竭茨人!
有商成亲自出马,《方略》中最为艰难莫测的方向得到解决,其他的细节便都不足道。兵部尚书不再迟疑,马上唤人预备马车,自己要即刻赶去宰相公廨共商此事。临走前,他对商成说:“委屈燕督一下,在这里稍坐暂等。”又对徐侍郎说:“你这就派人知会萧坚和几位在京的柱国上柱国,让他们预备着。不要和他们说是什么事,只说宰相公廨随时可能有军务要传他们进去咨询便可。”说完朝商成一拱手,执了《方略》没身便出了屋。
徐侍郎立刻就叫人赶紧去通知几位在京的大将,接着又撤减关防,再让小灶房预备上好饭食,再吩咐下属非紧要绝密军情否则不得打搅自己……等把一切都交代完毕想想无甚疏漏,这才缓下心神想陪商成聊天说话,等候宰相公廨的招呼。
可真和商成隔案相坐,他又似乎寻不出什么话题来和这位青年将军叙谈。
商成崛起得实在是太快了,三年之间就差不多走完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完的路,从北疆偏僻小镇上的一个默默无闻的揽工汉,一跃成为大赵屈指可数的大将。就是因为起来得太快,所以别人对他的过去以及性情癖好根本就不了解,寥寥的些许知闻都是来自他从军时填写的那份简单得只有一页纸的履历。履历上记载,此人祖籍渤海卫晋县,少年随叔辈去西南挣钱糊口时,在嘉州大佛寺被一高僧点化,从此入了佛门,后来又在上京甘露寺中挂单修行过数年;再以后,他耐不得青灯古卷的枯燥,又贪恋红尘景色,便脱了衲衣再穿褐袄……问题就出在这里:这份履历已经被宰相公廨证明全系伪造!嘉州大佛寺也好,上京甘露寺也罢,从来都没有一个相貌似商成的和尚或沙弥;宰相公廨的人把两地及相邻地域所有寺院都掘地三尺,也没找出这个人的丝毫踪影;这人从来就没出家做过和尚!就算他自称的祖籍渤海晋县县城,也于东元十七年三月被寇边的突竭茨人一把火烧成白地,居民多有流散,衙门中所有户籍卷册也尽付一炬。就因为这事,所以现在谁都不敢说四月间出现在几百里外燕山屹县的商成一定便是晋县人……
身份可疑,没有来历,这是宰相公廨最后给商成下的一个断语。但同时他们也给商成下了另外一个断语:确是中原汉人无疑!
当然,也有人怀疑,商成会不会是别有用心之人,比如他是吐蕃南诏的暗探之类。
这话当场就被两位宰相嗤之以鼻。右相张朴虽然与商成道不同,但在这种时候还是很替商成说话:燕山商子达,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治军敢以区区燕山一卫之力硬撼整个突竭茨右翼,治民能把一个地处边陲的燕山三州打理得蒸蒸日上,遍观天下,突竭茨吐蕃南诏乃至西域诸胡,谁有那么大的魄力,愿把如此人物遣派去**鸣狗盗之事?哪怕就是大赵,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也断断不敢作出如此轻贱豪杰的事!
商成的能力,没有人会去质疑。但商成没有来历,也是身处宰相公廨里诸公的一块心病。这才有了春季战役之后商成有功但不赏的事……
今年三月燕山卫进兵草原,一路都是捷报频传,不仅宰相公廨与兵部灯火通宵群情振奋,就是天子也是日夜不停地频繁催问战事进展。至四月下旬燕山卫府八百里万万急传驿回转抄的莫干前线最新战报,商成已在白狼山口堵住东庐谷王和数千大帐兵,只待李慎大军一到即可建不世功勋。整整三天四夜,几位宰相副相全部守在公廨里等候进一步的消息。就是天子,也是数度亲至公廨静候佳音。那几天里,他每天要在兵部和公廨来回奔走无数趟,亲眼见过素来持重的老相汤行抢接军报时宛如少年般的矫健身影,见过几年前去职时洒脱微笑的张相背着手在庭院里不停地绕圈子叹气,见过几位副相熬得两眼通红兀自为东庐谷王有没有突围的可能而争论不休,也见过天子在公廨为各位相国赐字却当场把笔伸进茶盏里……
所有人整整三天四夜的紧张与煎熬,盼来的却不是千里红旗报捷,而是李慎在端州握军不进;不得已,商成亲自断后,大军已安然撤回鹿河,正伺良机退回燕山。
噩耗传来,天子怔忪半天折笔而去;其余众人无不是喟然一声长叹。
但大家在惋惜之余,每个人的脸上也露出几丝如释重负的轻松神色。就是他自己的心中也觉得一丝轻松。真要让燕山卫在白狼山口歼灭了东庐谷王所部,那依照商成的最初方略,紧接着就是摆出挥军北进的架势,逼迫突竭茨人在黑水城聚集采取守势,然后乘隙西向,席卷阿勒古三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至此,整个突竭茨右翼从东向西的各大部族都被重创,如此形势之下,突竭茨右翼只能暂停对大赵的主动袭扰,向北方大漠腹地全线收缩以求稳固,进而突竭茨左翼为了自身的侧翼安全,也只能放弃现有活动区域向北撤退。如此一来,突竭茨左右翼全线动摇,各部族转移迁徙之中必然破绽百出,正是大赵反击之绝佳机会……这一仗要真让商成打胜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功劳?袭十世的开国公都不足以嘉其功,晋上柱国更是无可争议!可商燕山却是个没有来历的人,能封他国公吗?敢晋他上柱国吗?“飞鸟尽良弓藏”的事,大赵做不出来;有功而不赏的事,大赵同样做不出来。唉,幸好最后还是功亏一篑,这也就免了大家的为难。
至于突竭茨人的威胁……嗨,怕个甚来?只要有商瞎子在,早早晚晚总能解决。
所以后来战事结束,朝廷论功行赏,宰相公廨里形成默契,谁都没提商成假职提督的时间似乎太长了点的事。假职提督也是提督,是不?再说商瞎子进京时,他自己也没提他不想假职,平常公文往来中也没说对现在的“假职”有什么不满,大家又何必多事?
但这样做了,大家也并非全无担心。有过不罚不算什么,可有功不赏在军中就是大忌,万一商瞎子被朝廷继续让他“假职”的事情惹急了,恐怕到时会很难收场。这人看起来虽然象是知书达礼,但总是军旅出身,火气上来掀翻兵部再跑宰相公廨大吵大闹,也不是不可能。更糟糕的是,这件事朝廷不占理,商瞎子真要闹事,别人也只会指责朝廷不公。
想到这里,徐侍郎也是暗暗地擦了把冷汗。好在商成不是进京来闹事的,不然的话,一个尚书副相和一个侍郎还真劝不住。关键是这人既年青,还特别能打,萧坚杨度之后再朝下数,第一个似乎就该轮到他;这种镇国利器,就算他闹得再厉害,哪怕砸烂了兵部,只要不谋逆,朝廷就不能认真把他如何怎样。什么商成没有来历身份可疑之类的话,坐屋子里说说可以,拿出去怕是谁都不能信,只能让人笑掉大牙一一不想升别人的官就直说不想,何必拿这种鬼话糊弄?商成没个身份就能假督燕山一两年,朝廷之前都干什么去了?
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为什么朝廷没给正职提督,商成居然不生气。难道他的来历真有问题?当然,后面一个问题他没有问。问了也白问。商成肯定要当场翻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履历是在兵部和吏部双重备案,屡次升迁多次审查稽核,也没听说有什么问题。你这样说,是信不过我,还是信不过朝廷与六部?
“我很生气。”商成直言不讳地说。他真的是很生气。他生气的原因不是贪图正职之后多的那点薪俸,也不是贪幕那点虚荣,而是觉得,他在燕山做了这么多事,总得有个承认吧?难不成是他做错了,又或者他不该做那么多?他耷拉着眼眉,叹着气说道,“知道没能晋升职务,我一晚上都没睡好,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为什么别人都升了勋晋了职,就我只领了百把贯铜钱和几匹破布。”他本来都把这事给忘到脑后了,可这时突然被人提起,心头忍不住就涌起一股怨气。他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来越高。“和你说实话吧老徐,那一晚上,我有几次都想辞职不干了。我在燕山既当爹又当妈,和文官磨嘴皮,和武官扯浑经,每天光是和人扯皮都能累到舌头打结,还要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破事。……郭表那些混帐还怕我过得悠闲,没事都给我找点事做!一头累死气死,一头朝廷还不给我升个一职半勋一一把他娘的!就是喂条狗,主人也要时常丢块骨头吧?”
徐侍郎听他说得既有趣又形象,禁不住笑了起来。他又不是不知道,商成在燕山文武官员中威望极高,谁敢惹他生气?
商成摇摇头:“那些传言你别听,信不得。我有屁的威望。我那里两个军司马,孙奂和孙仲山,为了几匹马,就能当着我的面摆拳脚,喊都喊不你说,这也叫威望?”
徐侍郎正愁找不到话题与商成说话磨时间,听说这事,立刻顺秆子爬:“有这事?你说说,我听听。”
“这不就是我想把左军那几个旅都搞成骑旅或者骑马步兵吗?前头和你们兵部打过招呼,你们也是同意了,从河东马场先划了五千匹马过来。第一批是三千匹,过枋州时西门胜觉得马不错,非说要征过路税,按卫镇盐铁过境的最高税率逢十抽一,先扣了三百,然后孙奂那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消息,就来找我,说不能厚此薄彼。就这样……”
第十章(43)接触历史
闲篇扯到晌午,宰相公廨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徐侍郎就让小灶精心做了几样上京风味的吃食送过来,烩洛鱼、黄斩鸡、蒜茸肉还有葱香小油饼……琳琅满目也是小半桌。但是没有酒。席有馔而无醴,这让徐侍郎觉得很是过意不去。他歉意地对商成解释,因为公廨随时可能召唤两个人进皇城,所以不能饮酒;因此他就没让灶房预备本地有名的几种醇酿。
商成倒是不在乎。上京的几种酒他上次来时都尝过,全是果酒,度数也很低,简单说就是含酒精的果汁而已。唯一有点印象的一种仿唐朝三勒浆的酒,倾在盏里绿意盎然看着异常有卖象,可惜味道带酸,就象掺了酒精再滴了醋的寡水。他只喝了一杯,以后再说什么也不喝了。谁会没事天天喝“醋”?他对徐侍郎说,他不在意席上有没有酒。他还笑着拽了句文,说:“没事。咱们以茶代酒,不亦乐乎?”
吃饭的时候,商成忽然想起个事情。他以前和张绍他们聊天时,曾经听他们提起过,大赵立国根基渐稳之后之后,在太宗开平年间,曾以大将王箸为帅,发天下兵马四十七万分四路伐草原。这场大战从开平九年一直打到景匡六年,共计十四个年头,双方前后卷入的人马超过百万,仅十万人以上参加的大规模会战就有五次;最后双方都打得筋疲力尽,谁也讨到太多便宜,不得不以当时战线各自罢兵休整。等到高宗在位时,从太嘉三年到太嘉十三年,突竭茨人有过五次大规模的南下,其中第五次南下曾经一度突破石州汾州防线逼近黄河,当时大赵都有了迁都的想法,最后还是突竭茨人被一支陇西军袭了后路,才不得不退兵;高宗也于是年去世。直到现在都还有一种说法,高宗皇帝是因为当时忧虑激愤过度而不幸在壮年崩殂。太嘉十三年秋天宪宗继位,随即在次年春天也就是显德元年,发兵二十万为高宗皇帝报仇,结果不慎在阴山北麓遭遇突竭茨埋伏,八万精锐无一生还,两位上柱国、三位柱国、十一位四品将军也随之殉国。那场大败对之后的大赵军事发展影响极大。自那之后,大赵的战略指导逐步由主动进攻转为被动防御,在当时的北方三卫耗费不知道多少人力物力,沿着几条突竭茨人南下的主要通道建立纵深防御体系。直到前年,大赵才在时隔六十七年后第一次大规模主动出击草原。可令人难过的是,那次勇敢的尝试,最终还是以失利收场……
商成并不想和徐侍郎探讨前年的那场失败。他想问的是,太宗时期的那场绵延十数年的讨伐战争,还有高宗年间突竭茨五次南下,以及宪宗年间军事失败的时候,突竭茨的军事力量到底如何。
他曾经拿着这个问题讨教过好些人。张绍说突竭茨是披甲百万,李慎说是八十万,西门胜说至少也有七八十万;前几天在酒桌上,萧坚说是五十万朝上。王义则说,这些时期突竭茨投入的兵力不等,太宗时大约有六十万,宪宗时大概在四十万;高宗时期突竭茨五次南下时兵力最盛,除了左右两翼东西庐谷王所部次次都参与之外,突竭茨王庭四大部的烦焉、乌捣侈、蚁图拓额和溻溻忽靼的汗旗也先后出现过,尤其是第四次和第五次南下,因为是突竭茨汗王亲征,所以每次的聚兵都应该超过七十万。但是太具体的数字他也说不清楚。
王义是太宗时北征大帅王箸的六世孙,王家又是大赵有名的将门世家,从没缺席过大赵各个时期的任何一次大规模战争,所以在商成看来,王义的话应该最可信。但这并不是说他相信王义说的那些数据。“兵不厌诈”向来就是兵家要义之一;这其中的“诈”可不仅仅是对外进行欺骗,对内同样要进行欺骗,区别只在对内是善意而对外则是居心叵测。再加上舆论宣传的需要,为战略指导转变而造势的需要,为国内民生的恢复与发展创造条件的需要……等等,因此王义所说的东西就很值得怀疑。特别是王义说突竭茨五次南下时兵力每回都超过七十万,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要是说太宗打了十几年仗耗光了国库拖垮了国力,结果高宗时的力量就无法抵御敌人南下,这他相信;可突竭茨也同样是打了十几年仗,难道他们就能越打兵越多,越打越富裕,越打越强大?怎么可能?最让他想不通的是,当时的突竭茨同样面临着恢复国力与积蓄力量的严重问题,怎么还会接二连三地南下?就算突竭茨的汗王利令智昏要穷兵黩武,各部族也不可能答应。可就是这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偏偏就真实地发生了……
他想请教徐侍郎的第二个问题就是这个:当时促使突竭茨人疯狂南下的真实原因,到底是什么?
徐侍郎长期在兵部做事,接触的尘封档案卷宗不计其数,许多对别人来说是秘密的事情,他就比较了解。本来这些事情不能随便外传。但他想,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老黄历,就算说与商成听也无干系。再说商成也不同别人,就算自己现在不说,早早晚晚他也能打听到。索性就把它当作饭桌上的谈资,还能算个小小的人情。
他先回答商成的第一个问题。
他的说法和萧坚差不多,但也有出入。他说,根据太宗时期突竭茨投入的兵力大概在五十万左右,可是在和大赵对峙往来的战线上只有三十万左右,另有二十万没投入与大赵的直接战场,而是放在天山以西和西域诸胡争斗……
商成连忙打断他的话:“是在天山以西?”他有点糊涂了。怎么大赵和突竭茨的战争,竟然扯上天山了?“天山以西,那该是中亚了吧……现在安息还是波斯?”
徐侍郎有点惊讶。难道商成还不知道天山在哪里?他走到墙边一幅绘有大赵暨周边国家的大地理舆图前,指着图说:“就在这里,又叫祁连山。汉和汉之前都称它为天山,当时匈奴有首挽歌‘失我祁连山”说的就是它;唐时有时称呼天山,有时也称呼祁小说就来手]打*连山,也有称呼阴山的。我朝立国之后,再定名为天山。”
商成点下头。这样他就明白了。赵继唐统,大赵建立时,前朝繁盛时的赫赫威仪依然在西域各小国的记忆里挥之不去,听说中原新朝的皇帝要吊民伐罪讨伐突竭茨,立刻揭杆而影从,群起反抗突竭茨人的暴政一一或者是想去拣便宜。最后结果是大赵和突竭茨打个平手。也许说大赵失利要更加准确一些:军事上虽然不胜不负,但是外交上却遭到失败,让突竭茨借机会把触角延伸进西域……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事。但大赵和突竭茨的几场战争一直在脑海里盘旋,那个念头又是一闪即没,他根本就来不及做出反应。
似乎是件不算是很紧要的事情?他疑惑地在脑海里搜寻消逝的片段。但它肯定与战争无关,也与两国的历史无关……
但他又觉得这个念头很重要。一瞬间的直觉告诉他,它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大赵与突竭茨的战争。
它到底是什么呢?
“高宗时突竭茨人寇边,兵力最多的是第二次南下。当时从渤海到陇西都有战事,最大的一支人数超过二十万。事后朝廷估算,突竭茨总兵力或许达到七十万。”徐侍郎说,“其余四次的规模虽然都不小,但远不能同第二次南下相比拟。即便是突竭茨汗王亲自领军的第四次和第五次,也远不及第二次的一半。”
商成一边追寻着那缕断去的思绪,一边思忖着问道:“我想知道,当时朝廷有没有过分析和判断,当时突竭茨人为什么接连南下?”他不再问宪宗时期的祁连山之战。无论是从军事上还是政治上,祁连山之战带来的后果只有一个:此战之后,大赵朝廷承认了失败,也接受了失败,军事上对突竭茨采取守势,外交上退出西域不与突竭茨角逐,政治上追求内部的稳定,开始走上一条漫长的积蓄力量的道路……
“后来才知道的。大约是在宪宗显德十年左右吧,事隔三十余年,有一支安息商队来到上京,也带来了突竭茨人的一些消息。朝廷也是那时才知道,高宗在位时突竭茨先后几年都是大荒,不是大风就是大雪,再不就是大旱。朝廷判断,突竭茨人五次聚集南下的主要目的还是劫掠人口粮食布帛。”徐侍郎低垂下目光说道。
“或者说他们想入主中原更恰当。”商成很不客气地揭穿了前辈们自欺欺人的“谎话”。
徐侍郎也很赞同商成的看法。要不是突竭茨人五次南下都没捞到足够丰硕的战果,而且每次都遭受了损失,那他们早就毫不犹豫地开始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无数次的南下了;说不定眼下的上京郊外就能看见他们的牧场。
“那当时就没想过趁着突竭茨人遭灾的机会,一举解决这个麻烦?”
徐侍郎说:“怎么会不想?”可有想法是一回事,实际做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显德十二年和十四年接连两次出击草原都吃了点小亏,之后无论是朝廷和军中将领,谁再提起要向北打,自然就都有点畏手畏脚。加上不久传来消息,西域第三大国姑貌被突竭茨十万铁骑一举荡平,便再没有人提北征的事了……
商成想了想,说:“老徐,有个事,我一直都想不通。突竭茨右翼估计有四万大帐兵,十万部族兵,左翼是六万大帐兵,十七万部族兵,加一起还不到四十万人,不及高宗年间力量的一半。就算这几十年里突竭茨人的人口都没有增长,都还应该剩下的三四十万兵马。这些人,去哪里了?”
徐侍郎摇头说不知道。他自己也琢磨过这个事情,还和人探讨过许多次,可是因为长期以来大赵与西域诸国的来往很少,通商的国家也只有紧邻着大赵的那几个小国,缺乏这方面的消息和凭据,所以始终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果。他自我解嘲又不无讽刺地说,也许那几十万人马都在大漠深处哪个地方窝着放马养牛羊吧。
商成仰起脸哈哈大笑。
几十万军队去搞生产?哈呀,这个解释可以接受!
这个时候宰相公廨来人了,让他们立刻过去,几位宰相副相急着要见到商成。
和徐侍郎挤在一辆马车上赶去皇城时,商成终于想起来刚才那一刹那间的感想是什么:
一一高宗时期突竭茨人进入西域之后,必然采取了一系列动作来切断大赵与西域的贸易;这同时也绞断了汉唐以来连通东西方贸易的丝绸之路。在这种情况下,大赵出产的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其他物品固然出不去,西方安息波斯等国以及环地中海地区的奢侈品消费也一定遭到了重创。一方面是内部市场饱和,另一方面是商品极度匮乏,于是勇敢的商人兼冒险家们纷纷放弃陆上丝绸之路,开始在海洋里寻找那条金光灿烂的海上丝绸之路……
不过,他刚才感觉到的重要性,体现在哪里?
他把这个事情在脑海里转了转,没看出它到底有什么重要性,随即便抛到一边。与敲响突竭茨死亡丧钟的事相比较,什么大航海什么海上丝绸之路,通通不值一提!它们就连小事都算不上!
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打动宰相公廨,让他们支持自己再打一场秋季草原战役。
第十章(44)事成
因为商成是秘密进京,要商议的也是绝密军事,所以徐侍郎带着商成就没有走掖门,而是走被称为“小西门”的礼兴门进入皇城,再经月华门而直趋宰相公廨。这条道是宰相副相们上下公廨的专用通道,平时少有其他人进出,此时正好用来守密。
等他们赶到公廨,这里已经等了十几个人。两位宰相三位副相都在,几个朝廷紧要衙门的尚书侍郎也在,另外还有几个穿戎常服的军中高级将领,其间领头的就是老将军萧坚。
这些人商成在上次进京时大都见过,看他们都随两位宰相出门迎接自己,抱拳转圈施礼,还想再客套两句,老相国汤行先开了口:“客气话回头慢慢说。燕督,大家都在等着你新方略的细节。”
公廨正堂上已经支起了燕山卫和草原局势的大舆图。十几个人都没坐,围在舆图前,静听商成对方略的概述和解释各种可能出现的临时变化的处理办法,偶尔也会有人提出一两个问题。将军们关心的当然是假若战事出现不利局面,燕山卫如何措置,而文官们关心的自然是征伕的问题如何解决以及粮秣的筹措运送。毕竟时下已经入秋,抢秋收粮也是耽搁不起的大事,燕山卫在此时兴兵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一年的收成?
这个问题商成在出发之前就和陆寄有过讨论。燕山今年又是年馑,粮食大面积减产甚至部分绝收已经是不争的事实。燕中北很多地方农户的口粮都不可能支撑到明年春耕,即使能勉强应付明年的春耕,之后也必然存在青黄不接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官府的赈济势在必行。商成在与陆寄商量过之后,决定把赈济的事情与征伕的问题联系到一起解决。
没等商成说完,户部尚书立刻就提出反对。燕山卫几月前的那场战事便已经征派过民伕,按赵律,这些地方的民众今年就算已经完结或者部分完结了赋税,假若商成他们现在再强行征调民伕,那不管和赈济有无关联,无疑都是强派输役。这位同样兼着副相的尚书警告说:“燕督,你们考虑过没有,这会不会激起民变?”
商成说:“这个问题我们有过考虑。我们不是要强行征调,而是把它和赈济挂钩而已。官府的救济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活命的口粮我们不会也不敢克扣;但明天开春之后的种子粮发放、官有大牲畜的租赁使用以及田亩灌溉用水的调度等方面,我们肯定会向那些踊跃输役的农户倾斜。卫署也预备向兵部申请一笔应急款项,用于支付输役民伕的工钱一一标准就按通常货栈雇短工的工钱算。另外,燕山牧府也打算减免输役农户的赋税,并且在今后若干时间内的赋税也有所优惠。当然,因为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等待牧府拿出一个全面的优惠政令,所以现在就没办法细说。不过,我相信燕山牧府肯定不会让那些踊跃输役的人吃亏。”
这样一说,户部尚书就没什么意见了。他甚至在想,户部是不是应该把燕山卫的这个应急办法加以进一步的发展与完善,然后把它作为一项制度推广下去?以后各地再有什么紧急事件需要支派劳役,就不用再为多几个少几个工钱的事,而把大量的时间都耗费在衙门间往来的公文上。
又有一位六部尚书说:“燕督,你们出留镇大军本身就有一万四千,再加上很可能要从端州过去的一万多,差不多就有二万五千人。这么多的兵,每天人吃马嚼不是个小数,后方的粮道又绵延上千里,没有过万的民伕根本供给不上一一你们觉得,在秋收时节也能雇到那么多的人?”
商成注意到,这位站在张朴身旁的尚书大人虽然是在向他诘问后勤保障上的问题,可绝口不题什么该不该打这一仗的事,还一口一个“从端州过去的一万兵”,一口一个“粮道绵延上千里”,显然是在说赵军兵临黑水城下一雪百年耻辱的事。不问用,这肯定是位燕山卫再进草原的支持者。而且这人说话的时候,张朴不仅没有面露不悦神情,还目光炯炯地盯自己一一难道这些人都支持自己的军事计划?
他很郑重地地答说:“我们仔细计算过,按卫署和牧府即将颁布的公告,燕中北地区应该能够募集七千到八千民伕;再加上这些地方可征调的应役农户还有两千多,勉强能够得到保证军输。”他顿了一下,又说,“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提高工钱的标准,应该还能多征募一些。只要能有一万三千民伕,那军输就没有问题了。”问题在维护粮道的兵力不敷使用。特别是过了莫干之后,前方要打仗,后面要清剿,到时候难题不知道会遇见多少……
宰相公廨显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张朴点头说:“因为时间太紧,所以民伕的事情朝廷帮不上什么忙。”
他这样说,商成并不觉得诧异。就是张朴的那句话,时间太紧。眼看一个月之后燕山便要动手,这时间朝廷就算想从中原各地征调民伕支援,在程序上都来不及,更别提异地输役必须考虑的安抚、编组、移动以及路线等等更加复杂的相关事宜了。事实上,他和陆寄在征伕问题上只考虑燕中北地区的农户,而没提燕东和燕西,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一一等燕东燕西的民伕组织到位,估计秋季战役只能改作春季战役。
“……不过可以从渠州等地抽调七个营的驻军派给你们。”张朴继续说。作为宰相,他当然知晓这些兵打仗不行,所以马上解释说,“这些驻军用来打仗或许稍差,维护粮道驱散骚扰应该没什么问题。”说句心里话,他不想让商瞎子打这一仗。可商成那份《方略》一到,宰相公廨里立刻群情汹汹,连南进派的两个重要人物都在挽袖子捋胳膊,脸红筋蹦得恨不能亲自上阵,他还能阻挡么?而且商瞎子提督一卫,打或者守都有权利独自裁断,想打就打想守就守,根本不用报知朝廷;眼下人家给宰相公廨如许多的颜面,亲送《方略》进京,当面聆α听宰相公廨指点,他除了答应,还能做什么?他现下真是后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商瞎子求援不成就改守为攻,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早早派上一个军几个旅,帮商瞎子把燕山守得铁桶般牢固……
因为懊悔当初,他都忘记了另外一件事,要是商成的兵再多点,即便只有年初时的规模,眼下哪里还会为了兵力部署捉襟见肘而紧张个把月,恐怕早就捏巴着拳头去找东庐谷王“谈心”了!
张朴的话让商成大喜过望。有了这七个营的兵,他最担忧的粮秣军械输送问题也得到很大程度的保证。
但他依旧很精明地问道:“这七个营的外州驻军,没算在兵部要划给我们的那两旅澧源禁军里面吧?”
听他这样问,正堂上的人,从文官到武将,从两位宰相再到那两个商成不认识的老将军,一齐露出笑容。汤行莞尔笑道:“当然不算在其中。不过,等战事毕了之后,这些澧源禁军和外州驻军,也必须归还建制。”
商成也很爽快地点了下头。他从来没想过要把这些兵都收到燕山卫;要不是春天里损失四千多人,这回他说不定都不找朝廷要援军。
两个他不认识的老将军里的一个问:“要是燕东之战打白澜河谷时,东庐谷王识破你的用心,不回援也不在白澜河谷设伏,直接引数千大帐兵以及山左四部的部族兵去白狼山口夹击出留镇大军,你打算怎么办?”
自打商成进公廨之后,商成就觉得这人有意无意地总拿眼睛斜着看自己,那模样仿佛是自己曾经亏欠过他什么一般。所以商成瞪着他看了两眼,笑说:“要是东庐谷王真要赶去白狼山口,那说不得了,我正好衔尾追击送他一程,在白狼山口毕其功于一役,顺便把上半年没弄好的那桩事做了。”
那老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撇着嘴把商成上下乜了两眼,又是一声嗤笑。
他嘴里什么都没说,可那付轻蔑神态却是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无疑就在讥笑商成:就凭你商瞎子,也敢说这样大话?
那老头旁边的老将军面目十分和善,一把将老头拽到身后,笑着朝商成拱手说:“别理会他。他见着有便宜想去燕东捞功,结果各位相国不同意,就想把气撒你头上。”
老将军一说,商成就知道那和自己看不对眼的老头是谁了。燕东之战面对的是强敌东庐谷王,这一仗打轻打重退早退迟,稍有差池就会使形势风云变幻,可说是牵一发而动全局,敢在这种复杂情况下还自告奋勇去燕东的将军就只有一个一一除了辅国公老杨度,再没第二人……
猜到老头是杨度,出来劝话的人也就呼之欲出。杨度绰号杨烈火,脾气大得敢在金銮殿上和人动拳脚,能劝阻他的人不多;这人不仅拉开杨度,还当面揭穿杨度抢功的念头,而杨度还不生气,显然,这个劝话的老将军只能是鄱阳侯一一据说杨度还没在军中崭露头脚时,有一回不听将令违背军中法度按律当斩,是鄱阳侯救了他一命,所以两个人的情谊极深。就是因为有这事做铺垫,所以军中杨度系将领和鄱阳侯系将领的来往密切,有时候外人都很难分辨清楚那些将领到底是杨度系还是鄱阳侯系。
有鄱阳侯出面劝说,杨度就再不吭声气了。
杨度不闹腾,萧坚又不反对,张朴已经明确表态朝廷支持燕山卫的秋季作战方略,那剩下的就都是些小事。几个将军再询问过一些进军途中可能遭遇的变数,便一起点头说:这一仗能打!
宰相公廨重新拟了公文,详细备述了燕山的方略和可能的胜负变化,递进大内请东元帝过目并用印。
半个时辰不到,公文就用了玺送出来。公文上东元帝只写了一个字:准!
送公文的小璜门还向商成转达了天子的一句话:商燕山不用担忧其他,只管放开手脚打;朕在宫中焚香祷告天地,但望将军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天子也同意了燕山的秋季草原作战,那商成就再没在上京耽搁的理由。他在公廨门口就给几位相国和大将军们辞了行,预备当日就踏上返回燕山的路程。
看着由兵部尚书侍郎陪同的燕山假职提督的背影消逝在一段赤墙之后,伫立半天的鄱阳侯感慨地叹息说:“这年青后生厉害啊!”
老相国汤行也在这里目送商成,听了鄱阳侯的感叹,微笑说道:“幸好啊,他只是个后生。”
鄱阳侯楞了一下,迷惑地问道:“老相国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行呵呵一笑,小声说道:“此子若是早生三十年,焉有今日之你我?”
鄱阳侯迷怔半天,猛地抚掌说道:“……嗯,有理,这话有理!”说罢开怀大笑。
第十章(45)熟人
商成原本以为,这趟进京请命肯定会是一波三折,至京时恰好赶上莫名其妙的“nv儿节”朝廷歇衙,也正好印证了他的预想;谁知道从他到兵部外衙mén递《方略》开始,再到东元帝在作战草案上用玺准行,没有他预料的盘问,没有他设想的诘问,甚至都没有太多的讨论,朝廷就全票通过燕山卫的秋季作战,前后还不到四个时辰。不仅如此,燕山卫还意外地得到两个旅另七个营的增援,整个过程顺利得简直教人难以置信!
七个营的外州驻军当然是派去维护粮道;两旅禁军他最初预备放在枋州加强燕西的防御,在回兵部外衙mén的路上又改了主意,便请徐侍郎出面安排,把增援的队伍尽快都取道渠州直接到燕州报到。他想,两地将士兵源不同训练不同作战意识也不同,就连指挥传令的口音都是大相径庭,这样一支队伍骤然放到燕西,怕不单不能加强枋州的力量,说不定还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这是枝节xiǎo事,徐侍郎不用和别人商量,当即就同意了。
那商成就再没任何事情需要顾虑了。
他在外衙mén外牵马和徐侍郎道过别,再回客栈叫上段四他们,结算了房钱饭钱之后,便寻路出城。申时未尽便出了北车mén,再二刻走过望封墩一一这是卫戍禁军在上京城外的屯兵寨子,过了这里就算真正离了上京平原府。
事情办得顺利,商成的心情也是舒畅轻快无比,出了军寨关口,押着马匹在道边让过一队车板上载着xiǎo山样高耸货物的颢犇大车,扬了手臂朝北方一指:
“走!回燕山!”
鞭子朝后轻轻一甩,那马通灵xìng,跟着主人叱喝也是意气风发地仰头一声长嘶,一纵就蹿出去。段四带着几个侍卫连忙打马追上。十匹骏马卷起一溜的黄尘,仿佛赭云般沿着宽敞平坦的中原官道撒蹄狂奔……
这一跑就是大半个时辰足足四十多里地。
直到驰上xiǎo土坡,商成见马身上已经见汗,这才羁缰绳缓下马力。
这是一座连丘都不能算的xiǎo坡。时令刚刚进秋,坡前坡后依旧是一派的盎然绿意。山坡朝阳一面是个梨园,拳头大的梨果子翠生生地悬挂在繁枝茂叶间,仿佛在骄傲地向人宣布,今年必然有个好收成。几个少nv拿裙兜着偷摘来的果子,欢笑着朝半坡腰梨林边的茅亭跑去;亭子上还坐着两个nv的,一副悠闲疏懒的赏秋模样……从山坡脚下直到天边,尽是一望无际的麦田;沉甸甸的金黄sè麦穗压得麦杆都弯伏下去,阵阵微风拂过,宛如金làng一般地起伏摇曳。长宽方窄不一的大片麦田之中,东一簇西一块地坐落着稀稀落落的大xiǎo村落。高高矮矮的瓦舍宁静地伫立在麦海中;它们就象是见惯了风làng的当家人那样,平静地沉稳地等待着那份必定将要到来的收获。掠过大地的风不仅带来了让人心mí神醉的浓郁麦香,也带来了嘹亮欢畅的中原民歌:
“……七月里麦花香哩香哟,
我的妹妹哟,你在哪方;
八月里麦满仓哩麦满仓,
我的妹妹哟,你想哥不想;
九月里磨面打哟打麦糕哟,
我的妹妹哟,你望哥不望;
啊哩啦哟……”
那几个偷摘梨的少nv里也有大胆的,别人的歌还没唱完,就把果子朝同伴的怀里一扔,站在坡边双手围在嘴巴,大声唱道:
“……七月里麦花香哩香哟,
我的哥哥哟,你在哪方;
八月里麦满仓哩麦满仓,
我的哥哥哟,你想妹妹不想;
九月里磨面打哟打麦糕哟,
我的哥哥哟,你怎把妹妹忘;
啊哩啦哟……”
等这胆大的nv孩子把歌唱完,她的同伴早就兜着梨嘻嘻哈哈地笑成一片。
跟在商成身边的侍卫,除了段四和另外一人之外,多几个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血气方刚bāngxiǎo伙,看那少nv俊俏伶俐模样,歌又唱得如此动听,都忍不住有点心热,一个侍卫忍不住就接上她的歌:
“……七月里麦花香,
八月里麦满仓,
亲亲好妹妹哟,哥哥怎能把你忘将,
亲亲好妹妹哟,哥哥怎敢将你忘将,
……”
他的歌虽然是随了nv娃的曲调,可结尾却禁不住还是带出了拖音和拔音,一下就露出马脚:这显然不是节奏轻快的中原俚歌,而是雄浑古朴的边塞民曲。
坡腰那几个nv娃听出歌声不对,都停下嬉闹,望着羁马立在坡上的一群人指指点点;两个坐在亭子里说话的nv子也寻着歌声走出来……
侍卫和少nv对歌玩耍,商成却毫没留意。他上次进京时已经入冬,来去匆忙也没顾上游览上京胜景。这次进京时担心忧虑,更没心思去关注沿途的风土人情。直到此刻祛除了心病少了挂念,满心里都是轻松畅快,再望见眼前祖国的壮丽山河富饶景致,禁不住心cháo澎湃情难自抑,挽着缰绳的两只手都被自己攥得处处关节泛白,却依然无法克制胸膛里那股汹涌翻滚的感情激流……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段时间里周围都发生过一些什么事……
直到段四拿手拉扯他的衣襟,他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段四和侍卫们早就跳下了马。段四牵着他的马辔头对他说:“督帅,你看那边是谁?”
是谁?商成坐在马上,泪眼朦胧地顺着段四指示的方向望过去。
半坡的亭子边站着个年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nv子,相貌一般也没怎么化妆,随便挽了个髻穿套鹅黄sè的衫裙……
他在第一时间没能反映过来这人是谁,就觉得好象有点面熟。
他嘀咕着在脑子里飞快地寻找着能和十来步之外nv子对上号的人。好象是陈璞?但是他不记得陈璞穿红装时的模样,似乎从来就没见过。难道真是柱国将军兼长沙公主陈璞?他的脑子现在还有点含混糊涂,明显是把别人的身份和勋衔的前后顺序nòng错了……
那nv子见他似乎有点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谁,就笑着象个男人一样朝他拱手朗声说道:“子达,去岁一别,这一向可好?”
哦呀,真是陈璞陈长沙!
他彻底反应过来,急忙抹掉泪水,一边luàn糟糟地道歉,一边赶紧跳下马,疾走过去禀手一揖:“陈将军!”
陈璞的脸sè红扑扑的,显然也很有一些激动,看他给自己行大礼,脚下一动却又似乎醒悟到什么,矜持地站住,圈臂虚扶说道:“你提督着燕山,哪里用和我如此客套?不是有xiǎo人作祟,咱们本当是同勋同衔。”
这句话商成不能接。事情怨不上宰相公廨。朝廷不给自己提勋授正职的真正原因,他心里一清二楚。但与陈璞乍然重逢她二话不说便先为自己鸣不平,他非常地感激……
两个人一在上京一在燕山,难得见上一回面,陈璞肯定不许商成马上就走。她把他让到亭子上,一面拿xiǎo刀削nv侍卫们送来的青梨,一面问他说:“你几时到京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说?你是回来述职还是回来和兵部闹架?……你回京一趟都不使人先说一声,到了京城也不到我府里走一回,该不会是还惦记着去岁进京时我得罪过你的事情吧?”
她一口气问这么多问题,商成一时也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他笑了笑,没忙着说话;顺便打量了亭子上另外那个nv子一眼。那nv子和陈璞差不多的装束,穿戴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不过他猜想,她的身份大概和陈璞相差不离一一不然俩人也不可能坐一起赏秋说话。就是那nv子的身体好象不大好,脸sè苍白得都让人替她感到担心;她大概还很怕羞,从陈璞和他说话到现在,坐在石凳上动都没动过,低着头一直都不说话。
他接过陈璞递给他的梨,反问说:“你怎么在这里?”
陈璞又拿起一个梨,毫不在意地拿手抹了抹果皮上的土,又用刀削起来,说:“你吃梨。一一这不是才过罢nv儿节么?我本来说在京里盘桓几天,过几天再回京畿大营的,结果……”
那个一直不说话的nv子突然说话了:“先生回京,也是来京贺nv儿节的?”说话的时候她也抬起了头,目光躲躲闪闪地望着商成。
要不是商成看见那nv子在望着自己,他绝对不会相信这nv子是在同自己说话。他的称呼不少,尊重点的是“将军”、“大将军”或者“督帅”、“燕督”,亲近点的喊他“和尚”、“和尚大哥”或者“大哥”,背后喊他“商瞎子”、“商和尚”的也有……但是从来没人喊过他“先生”。这称呼很生疏,和他说话的nv子他也不认识,而且他琢磨不出这nv子没头没脑的话里到底是不是别有什么深意,所以他楞了一下才别过脸来对陈璞说:“那什么……我是回来办点事。”这柱国将军知道给客人削梨让水果,比诸以前倒是颇有点人情味了,可这热情得一个连一个地削,也让人吃不消啊!
陈璞又削好一个梨,也塞到他手上。这下他的两只手里都攥着梨果子。他不爱吃这些东西,可这亭子上就只有三张石凳和一个石桌,连个干净地方都没有,去了皮的梨也没地方放;再说,这青梨是陈璞的情义,就是不吃他也不能放下。看陈璞又伸手去拿梨,他急忙说:“不用不用,这都吃不下了!”
陈璞拿手帕擦手,就问他:“你这趟回来是和兵部打官司的吧?”
商成双手捏着梨,点头笑说:“就是和他们打官司来了。今天上午才去兵部外衙mén砸了,尚书侍郎一个没落下,通通收拾了一顿。本来说晌后连内衙mén一起砸的……”他看陈璞再拿了张手帕铺在石桌上,知道是特意让自己放梨的,便摆下梨说道,“去掖mén时瞧见今天值日的禁军全是八尺高的壮汉,怕把他们打坏了,才饶过兵部内衙mén。”
陈璞本来笑yínyín地听他胡扯,这时“噗嗤”一下笑出来,揶揄他说:“是怕他们把你揍了吧?”
“谁揍了谁都不好,是吧?”商成也笑起来。陈璞既是公主又是柱国,还兼着京畿卫副总管和兵部侍郎的职务,无须向她隐瞒燕山卫马上又要进草原的事。可是这事陈璞有权知晓,她旁边的nv子就不行。所以他一边说话,一边朝陈璞打眼sè:旁边这nv的,是谁?
陈璞看出他的疑惑,就是不说那nv子是谁,继续问他:“那你这趟肯定不是找兵部讨还公道。真是为nv儿节来的?一一你是个俗心未尽的假和尚,几年前在甘露寺里住了那么久,难道还没在那‘槐抱李’上解过别人留下的红绸?”说到这里,她才察觉到自己的话实在是太轻佻也太亲昵了。她停下了话,尴尬地笑了笑。
商成却似乎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说:“这些事你要不说,我自己都快忘了。”他也不提自己都快把哪些事忘了,又笑道,“我刚刚拆了兵部外衙mén,现在是负案在身,此地不敢久留,将军,那咱们就回头再见了。”说着起身拱手,再朝那个莫名其妙的nv子略一点头,就预备告辞上路。
“先生,”那nv子此时似乎很张皇又很着急,扭着手不知所措,忽然站起来说,“天sè见晚,怕是行路多有不便。我,我……”
商成又拿眼睛看陈璞。他和陈璞是在草原上生死厮杀中结下的战友情谊,陡然间见面重逢也不能说走就抬脚;再急也不急这么一刻半会。现在多留一刻倒是没什么,即便歇一晚也不妨一一反正天sè也快到起更时分,明日早起早赶路就行。可问题是,这nv子是谁?自己和陈璞说话,她要是也在场的话,很多紧要机密的话还是不能说。
这回陈璞总算给他作了个介绍:“这是我三姐南阳……公主。”她顿了顿,又说,“你前次来京时,在我府里见过的……”
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地加上这么一句……
第十章(46)只求相马
妹妹的后一句话,立刻让南阳羞愧得无地自容。她埋着头,不敢看商成,也不知道该如何道歉,更不知道该如何做解释。看商成听完陈璞的介绍就给自己拱手重新作礼,急忙还礼。在这种场合里一向挥洒自如的她,现在嘴里却讷讷地都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好在商成似乎并不太在乎当初的那点小冲突,当然也不太在意她这个公主。他再坐下,又和陈璞说道起自己这半年多时间里遭遇到的一些事。同时,顺便也问了问陈璞的近况。
但他在燕山做提督,一手抓军事一手抓民政,除了练兵打仗就是关心民生经济,每天除了家就是衙门,再不便是下军营或者视察地方,生活单调得近乎乏味,基本上没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作谈资。陈璞的情况和他差不多少。她虽然有柱国的勋衔,在**军中也兼着好几个职务,可都是挂个名的虚职,在真正重要的军务上连个旁听的资格都没有,能指挥的人也只有身边的侍卫,所以就难得朝澧源大营走一趟;又因为生性好静,不耐烦京城里的喧嚣热闹和人情往来,因此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京畿大营里一一她同样兼着那里的副总管。那是京畿卫裁减之后空置下的兵营,偌大的营地里眼下只有不到一营的老军留下做看守,她也就没什么事可做,每天就是看个书习个字,再不带着侍卫上山猎几只兔子……两个人的生活其实都很枯燥单调,也没什么好话题可以叙谈。另外,他们俩的情谊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话题浅了没意思,话题深了又不能说,再加旁边坐了个南阳,亭子外还有好些侍卫,要紧军务更不能譬说,几句平淡得犹如白开水一般的话翻来覆去说过两三遍,就都有点犯踌躇。
好在这个时候南阳插话了:“先生,您这次进京,真是为了找朝廷讨公道?”
这话立刻替商成陈璞两个人解了围。要是没南阳这一问,商成都预备着又要告辞上路了。
不过,他也觉得南阳这是在没话找话。他找不找兵部的麻烦,似乎和她没什么关系吧?要是陈璞这样问还说得过去;毕竟陈璞既是战友又是柱国,于私于公都说得过去。可自己与南阳是八竿子砸下去都找不到一星半点的联系,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倘若是别人这样问,商成或许还会借题发挥罗嗦一番,顺便把时间挨磨到吃夜饭。可问话的人是南阳,他就不能不谨慎小心。眼下的上京,朝堂上有个南北之争,东元帝家里还有个病入膏肓的太子,真正的多事之秋;若不是他手头上确实缺兵少将,草原作战方略又需要上京点头认可和居中协调,他才不会在这时节跑一趟……思量着,便含混说道:“是这个事。不过现在已经差不多妥了。”
南阳看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情愿搭理自己,就又不说话了。
陈璞问:“那你的提督职务落实了?”
商成笑着说:“哪有什么落实。给了两个旅的**军和几个营的外州驻军,便把我打发了。”
陈璞知道燕山卫兵力不足的事。她高兴地说:“那样的话,你们就不用太担忧突竭茨的报复了。”
“是,现在就等他们来送死了。”商成说。他一边说,一边很隐晦地对着陈璞摇了下头。
陈璞被商成的小动作闹得楞住了。她的反应一向就不快,思虑也不能说缜密周全,这一点熟识她的人都知道;好在她绵软的性格还算讨人喜欢,又从不招惹是非,所以旁人也不来搅扰她。她蹙着眉头思量半天,依然没寻思出商成摇头是个什么意思,就拉了别的话题说:“你几时到京的?”
“初二傍晚就到了。”商成说,“本来想着几下把事情办妥就回去,没料想上京还有个女儿节……咳,是我太心急所以就没记挂起这回事。一一结果初三初四就没能找到兵部的人,一直拖到今天。”他把话说漏了嘴,又无法转圜,赶紧说完自己的事然后问陈璞说,“我听说天子去了大成宫,你怎么……”你怎么来了这里,还和你姐南阳在一起?他记得不少人都说,这个南阳因为行事乖张令皇家大丢脸面,所以宗室里的人和她都很疏远;陈璞对她这个姐姐好象也没什么姐妹的情分。
商成还不清楚,他所听说的那些事,眼下都已经是老黄历了。自打去年初冬开始,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显灵,素来做事荒唐无稽的南阳突然间就心性大变,一改过去的种种怪诞招摇做派,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庄子里再也不出来,除了初一十五必有的进大内请奉父皇母妃安好,以及宗室近支的偶尔拜访,其余任何人都不见;据说是在书道上忽有大悟于是潜心钻研。人们原本都不相信。直到今年开春大书家黄勿进京时登门拜访南阳,出来时亲口说了“吾不及矣”这样的话,人们这才知道南阳是真地在家领悟书法上的大道。既然南阳转了性情,天子自然就不会亏待这个因为书法精湛而深得他喜爱的女儿,大手一挥,立刻便在南阳的庄子边再划了一片地给她,与她疏远多年的宗室也重新有了来往。而本来就和南阳同母的嫡亲妹妹陈璞,这时候当然也就与姐姐和好如初了……
可是,这个事情别人能说,陈璞就不能说。作为妹妹,不管有没有南阳在场,她都不能和人谈论她的姐姐。于是她就找了个借口:“我姐前段时间买了匹好马,身高腿长神骏无仑。我是才听人说,一时好奇所以就过来看看。”
商成对马没什么爱好,随便地点了点头,正微笑着忖度下个话题时,南阳忽然说:“先生好马么?”
“呃?”商成愕然地看了她一眼,“……一般吧。说不上喜好,也说不上不喜好。”凭他现在的职务,作战时不管是攻是守都很难有亲自上阵赤膊厮杀的机会,所以马的好坏对他来说基本没什么意义。
他的话令南阳一时辞拙,埋着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他看南阳不小~说就~来象再有话要说的模样,就转头对陈璞说:“昨天在甘露寺外面,我碰巧遇见萧老帅,他还提起过你。他说你……”
南阳忽然抬起头又说:“……那,先生是军中大将,自然深通相马之术了?”
商成只好停下话,转过头来看着南阳。既不能得罪又不能敞开了说话,他真是拿这个公主没办法。他在脸上挤出个笑容,说道:“我真的不会相马。我这个大将军就会两样本事,一是提刀砍人,二还是提刀砍人!”他特意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砍人砍多了,就被人砍成这付模样了。”这总能让这个莫名其妙的公主闭嘴了吧?记得南阳第一回见到他时,还惊呼着让人捉鬼;现在自己坐在她对面,她要是害怕畏惧,自然就要回避一一最好是躲得远远的……
哪知道,这一回他竟然失算了。
虽然南阳的眼神还是闪闪烁烁,神情也象是有点畏缩,但她居然勇敢地直视商成,还说道:“先生肯定是在自谦。先生博学,区区相马之术,或许能难倒别人,却必然不会使先生为难……”
这样的夸赞言辞不仅教商成难堪,连带着陈璞都觉得很尴尬。她误会南阳还在记恨着商成,赶紧出来打圆场说:“我皇姐是在和你开玩笑。你不是急着赶路么,快走吧,再晚就怕要错过宿头了。”没办法,她只能不顾礼仪去撵客人一一谁让她有南阳这个姐姐呢?
商成马上就站起来预备告辞。
自己压根就不该在这里停留!
他急,南阳比他还要着急。他才站起来作势要后退拱手,南阳紧随他也站起来,两只手一下就攀住他的一条胳膊:“先生……”
这下不仅亭上的商成和陈璞楞住了,连亭下的侍卫使女们也全部都有点傻眼。眼看刚才三个人还有说有笑的模样,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象生出了什么变故?
这回陈璞的反应快,她通红着脸低声呵斥:“姐!你在做什么?!”
南阳这才惊醒过来一一她在彷徨慌乱间竟然做了有违礼仪的事!她急忙放开商成的胳膊,退了两步作礼致歉:“一时仓皇,冒犯了先生……”
商成除了干巴巴地笑两声,还能做什么?
“……先生博学多闻,识见贯穿古今,胸怀天地……”
陈璞已经彻底对三姐绝望了。她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去打断南阳那些听起来完全就象是在挖苦商成的尖酸刻薄话了。她只能站在一旁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而束手无策,同时在心里暗暗地祷告,期望商成别因为一时冲动而做出什么过火的事……
商成也是羞臊得不行。他连忙打断南阳的话,问她:“你就直说吧,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只求先生帮我相一眼那匹马。”
不是顾念着眼前这人也是个公主,商成都想拿鞭子抽她一顿。想让我丢丑就直说,凭什么把我的悼词现在就拿出来念诵?
第十章(47)赠庄
南阳想让商成替她相看的那匹据说是异常神骏的马匹,就在坡下的庄子里。
庄子很大,北边一大片灰蓬蓬的青砖绿瓦房全是南阳公主的府邸,七八十户人家都集中在小河沟西岸的庄子南边,也有几户人的院散落在河沟东岸。商成注意到,在这些人家中,只有极少数的五七户人的房屋是全瓦,其他的大都是半瓦半茅草,也有几户人家里全是茅草泥垣屋。不管是瓦房还是茅屋,都给人留下一种肮脏的乱糟糟的印象:焉巴巴的瓦葱无精打采地趴伏在瓦缝里,大片大片黑黢黢的草灰凝结在茅屋顶上;房前屋后栽的李杏桃梨各样果树,因为缺乏人的照看,差不多都是既低又矮;瘦得能看见肋条的黑猪吭哧着到处拱食,不少庄户的院墙都被它们拱得七坍八塌,家里喂养的鸡在土坑里扬了一身灰土,又把屎尿拉得到处都是;拖着鼻涕的奶娃娃,赤脚光屁股挂一块黑不溜秋的红肚兜,拿着几块破瓦烂石头,就在猪粪鸡屎中间爬来爬来地玩得起劲……
商成微微皱起眉头,小声问道:“这,……就是你姐的庄子?”
陈璞点了点头:“是她十二岁封诰时父皇赐的食邑。”她回过头,踮了脚指了下南边。“那边再过去三十里,她还有一个庄子还有一个果园,也是那一年受的赐。”顿了顿,她又说,“在城东边她还有两个庄子,是她出嫁时的嫁妆。不过,后几个庄子都比这个小得多……”
商成听她的言辞里明显流露出羡慕的语气,忍不住就问她:“当初你封诰时,你……你父皇没给你庄子?”
陈璞环望了一眼周围,埋头看着脚下的道,幽幽地说道,“也有一个。不过没这个大,地方也没这个好,人也没这个多。……我出嫁时也赐了个陪嫁的庄子,庄子上还有个榨油坊。”她说着说着又停了,隔了半晌,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商成也没有再问。还需要再问么?从她男人殁了到现在也有好几年,又没留个一子半女,就算婆家念她是个公主不明抢,几年光阴下来东一锄头西一抓篱,也能把她陪嫁的庄子还有作坊都搬过去。她自己又是个温吞水的慢脾气,还要紧守着天家出身的公主尊贵身份,不能和人为点银钱就起家务闹纷争,只能悄无声息地忍了这口气。当然了,她就是闹将起来也没用,她老爹也不可能替个出嫁的女儿去收拾别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千百年的风俗,她老爹要是替她出头,御史们会不会叩阙上书不好说,史官们是肯定要在史书上浓重墨重彩地记上一笔:某年月日,因女儿家务故,帝溅唾沫十步……
不过,他也觉得,无论是陈璞,或者是她姐南阳,都不是懂经济会营生的持家女人。看看南阳把这有山有水有树的庄子都给搞成什么样了?就是这样的破烂庄子,陈璞说起来的口气里居然都透着羡慕,真不知道她在家时她爹娘是怎么教育的。瞧瞧这地方,庄子和官道就是一水之隔,稍微有点点眼光,也能把这地方舞弄得风生水起。旁的不说,就说刚才过的那座石板桥,在桥头靠近官道地方弄个草亭,能把家里藏钱的柜子搬空么?有了亭子,自然就有人歇脚打尖,找个不务农活的婆姨在这里摆个饮食摊,夏天卖凉茶冬天卖热食,一半年光阴就能攒上再修石桥的钱;把石桥拓宽到能过马过车,再在庄口腾挪几户人家出来修个大客栈,食宿草料都供应,不愁没人来投宿;想做大的话,干脆就把河边靠官道的地都买下,起个大点的货栈,三年五载地就能让这地方完全变个模样。而且,做这些事都不用打出公主的金字大招牌……
他巴咂下嘴,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这庄子要是陈璞的,不用说,他肯定会替她参谋一番;可这庄子偏偏是南阳的食邑。南阳三番五次地挑衅他不说,马上还要用什么狗屁神驹让他丢大丑,就冲着这事,他也不可能去指教这个公主。
他抬头望了望庄上那条还算平整却绝说不上整洁的道路,还有路连边偏偏倒倒的破院落,默默地叹了口气:可惜这好地方了……
南阳就走在她们旁边。
这女子自从商成答应帮她相马,就一直没再说什么,眼下听到商成叹气,就急忙问他:“先生,您也觉得这庄子好?”
商成不冷不淡地瞅了她一眼,咽口唾沫违心地说:“这庄子……真是很不错。”
南阳沉默了一下,突然说:“先生,我把这庄子送给您!”
商成被她这话吓了一大跳。不是看南阳的模样不象是得了什么毛病,他简直要怀疑她是不是失心疯了!这庄子营务得不好是实情;可再不好它也是近畿的庄子,即便不连土地,放出去发卖也是两三万贯的价钱。几万缗的东西,就是她敢送,自己敢要么?
南阳突然撒出如此大的手笔,他不禁在心里琢磨,这个疯癫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陈璞也急了。南阳一会邀商成相马,一会又说把这大好的庄子送人,颠三倒四的种种作为把她这个当妹妹的闹得既心慌意乱又手足无措。她忍不住责怪南阳说:“姐,你,你……你都在做些什么?!”
南阳却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还对陈璞解释说:“我看先生很喜爱这地方,就把这庄子送他。这样,将来他升迁还京就职时,不就能有个现成的府邸可以落脚么?”
这理由实在是很充分,陈璞完全没办法反驳。她思虑了下,才结巴着说:“可,可这是,这是……皇家的庄子。”
“这是父皇早年赐我的。从那天起,这里就已经不再是皇庄了。”疯癫的南阳思路倒是比她妹妹清楚。她说:“按律法,我现在是这庄子的主人,有权随意处置它。我决定把它送给先生。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陈璞急得直跺脚,说:“这是父皇赐你的,怪罪下来……”
“我会看}书*就来最快去同父皇说。”
眼看她们两姐妹就要吵起来,商成急忙说:“这庄子我不能要。”他想清楚了,就算眼下太子病重上京是个多事之秋,肯定也有不少人在暗地里筹谋“大事”,但除非这些“有心人”被猪油蒙了心,否则必然不可能找眼前这两位公主来做说客。这俩公主,一个迟钝一个迷癫,谁要是敢找她们做说客的话,无异于是在自掘坟墓!就是有桩事他想不好,凭白无故地,南阳为什么要送他一座庄子?
听了他的话,陈璞是松了口气,南阳却昂起头,不解地问商成:“先生还是觉得这庄子不好?”
“谁要是敢说这庄子不好,我头一个不答应!”商成斩钉截铁地说道。但要是谁敢说这庄子好的话,那他非得找上门去问清楚,这庄子到底好在哪里?是乱糟糟的烂窝棚好,还是满街的鸡屎好?
“既然您觉得这地方好……”
“这地方我不能要!”商成打断南阳的话。他还找到了不要这庄子的堂皇理由,“君子不掠人之美!”我是君子,所以不能要这庄子;除非你认为我不是君子,或者不想让我作一个君子。要是南阳真当他是个小人或者非要逼着他做个小人的话,那正好让他借机发作拂袖而去,也免得等下相马时下不来台……
南阳怔忪了一下,低下头嗫嚅道:“先生说得对,是我莽撞了。先生崖岸高峻,不诱于誉,不惑于物,不陷于身,重道德而轻物利,循直正而……”
商成赶紧打断她问道:“马厩在哪里?”
“……就在前面不远,绕过那段墙就是。我特意为它修了一座新厩……”
商成紧绷着脸使劲点下头,脚下加快了许多,连仪门都没进,直接就照南阳指点的方向朝后门过去。南阳在后面招呼他由正门进府,他也假装没听见。
陈璞现在才反应过来事情有什么不对。从见面那刻开始,她姐就是一口一个“先生”地称呼商成,态度恭敬得不比见父皇母妃时稍差。要是商成是个当世大儒或者诗文大家,如此称谓倒没什么不妥,可是商子达明明就是个还俗僧人镇边将领,一个连支应景的小令都作不出来的人,毫无文章道德可言,怎么能称“先生”?而且南阳连续两番当面称颂商成的言辞,都不大象是讥嘲讽刺,而似语出至诚一一难道说商子达还藏着什么本事,能教她姐姐倾心仰慕?
商子达的本事,第一当然是他在军事上的才华。虽然她在军中挂的都是虚职,可道听途说间也知道,萧坚杨度以下,似乎就该数到商成。她甚至知道,在少数的一些人眼里,商成比当年的萧杨还要厉害:萧坚用兵谨慎稳健却缺乏一击致命的狠辣,杨度用兵巧妙狠毒却往往疏于大势,惟独商燕山大势局部都能着眼,用兵能疾能徐举重若轻,四月间莫干撤退时的情形更是尽现其能:在三万突竭茨大军的三面围迫之下,八千大赵儿郎建制不乱地徐徐后退三百里,留下的空寨还教突竭茨人在一日夜之内不敢妄动,如此结果,纵是萧杨亲至也未必能有!另外,商子达在民政上也很有一套。上月回京的王义告诉她,如今的燕州城,虽然繁华富庶远不及上京,也不及各中原江南大城,但若论城市的整洁,上京就远比不上燕州,至于东西二京和扬州泉州等地,就更不用说了;它们也许连燕山的一个县城都比不了……
她知道,这些都是好本事。可它们对于她姐南阳来说,应该没什么意义吧?除了和父皇恃气令天家丢脸面之外,能教她姐关心的事情,也许就只剩下书法了吧?
她不禁设想,正是因为商子达在书法上的造诣远高于南阳,所以她姐才屈尊降贵,称商成为“先生”。只有这样才能让一切看起来都合情理。
可这想法也实在是太荒唐了,荒唐到她一想到商子达可能是个深藏不露的大书家,就忍不住好笑……
她现在就在笑。
特别是看到商成迈着长腿脚步匆忙的背影,想起他刚才听到南阳夸赞时脸上哭笑不得的尴尬表情,她就更忍不住要发笑。
哈,军中的怀远将军,朝廷的燕山提督,当世的大书家商成商子达,诨号“屹县商和尚”……
她一路笑吟吟地跟着商成和南阳,走到南阳特意修葺的那座马厩前。
第十章(48)赠马
商成他们走进马厩所在的那个xiǎo院,正赶上马伕在给马喂料。
xiǎo院里只有三间屋,两边的一间住着马伕,另一间应该是用来贮藏草料;正中就是马厩。马厩确是新近才起的,而且还是用青砖做墙灰瓦作顶;仅仅这两样物事就能看出这马的不同凡响。因为时令刚刚进秋,暑气还在大地上盘旋没有消散,主人怕马热着,还特意只在厩的两边只砌上腰墙好通风。拴马的横杠和喂马的食槽同样很新,横杠的梢头留着不少斧斫的痕迹,槽缘上一道道凿痕里,也不象用久的槽子那样到处都是未洗刷干净留下的发黑秸杆渣……
眼下,那匹南阳邀他来相看的马正嚼着满嘴的马料,偏着脑袋,用一种顽皮的好奇眼神打量着他们。
好马!
乍一看见这匹马,商成就忍不住在心里喝了一声彩。哪怕他一点相马之术都不会,对马的了解也就停留在能大致区分蒙古马与中原马的水平上,他也是打心眼里承认,眼前这马真是一匹难得的神驹!
这马从蹄到鬐甲大约有一米五高,体长接近一米六,形态优美型体匀称,栗sè的皮máo就象绸缎一般滑腻而有光泽;颈项、鬐甲和腰背间的肌ròu中流动着难以用贫乏的语言去描述的质感,一看知道其中充满着力量。马头不大,但是大眼睛很有神气,一看就知道是个通灵xìng的家伙;就连它咀嚼饲料的姿态也是十分的优雅,仿佛不是在吃掺了黄豆淋了jī子糊糊的jīng料,而是一位国王在享受自己丰盛的晚宴。这家伙一点都不怕生,一边进食,一边还绕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自己。看起来,这匹马的xìng格十分温驯,很容易与人相处;自然也很容易被人驯化。
“好马!”商成再一次评价道。
至于这马具体都好在什么地方,他实在是说不上来。所以他只能用简练得无法再简洁的话第三次表达自己的看法:“好马!”这回他还使劲点了下头,用这个动作来加重自己的语气。
他知道,只凭简单的“好马”这样的评价,肯定不能让南阳罢手。可惜的是,他从来没料想到自己会被人讥讽为“先生”然后被一位公主拖来相马,实在没办法象相马大家郭表那样,用文绉绉的古辞从头到尾把这马的种种优点描述一遍。因此,他在再三表达过自己的评判之后,就拿目光望着南阳,等着她来挑衅。大不了今天就丢回脸!
南阳面露喜sè地说:“先生也觉得这马神骏?”
商成咧下嘴,点了点头。
南阳果然紧接着问道:“那您觉得,它好在哪里?”
商成没吭声。他在肚皮里都快要骂娘了。这马好在哪里?它好就好在它是匹好马!
他黑着脸,打算直承自己令公主失望了,他没郭表的本事,不会相马。他还预备着把兵部和宰相公廨以及南阳她老爹都拖进来;既然要丢丑,那么大家一起丢!谁让这些大赵的衮衮诸公都不是伯乐,竟然挑了个不会相马的将军去镇守燕山!
但是南阳没有马上拿话刺他。她走到马杠前;那匹马探过自己美丽jīng致的头,亲昵地拿脸颊在她的耳鬓边磨蹭。南阳轻轻地拍着侧凹的马脸,望着商成说:“就算先生不说,我也知道……”
商成黑沉着脸一言不发。
陈璞认识他的时间长,曾经亲眼见他发过两次火,知道他露出这副表情就是马上要发脾气的前兆。她来不及去劝阻南阳,只好先拉住商成的衣襟扯了扯,希冀能安抚下他,教他别把事情闹得太大。但她心里对这事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即便商成把事情闹大到无法收场,又能怎样?一个是镇国之器,一个是寡居公主,况且还是南阳再三挑衅在前,最后的结果不问可知。但南阳是她至亲,她总不能看着姐姐吃亏……
商成蓄怒待发,陈璞担心忧虑,哪知道南阳却陡然话锋一转:
“……伯乐相马的故事已经流传千年,千里马之术也多有杂书记载传世,先生知远察微,必不yù以他人所撰著为己之识见,而期另辟以蹊径。早前我购此马时,卖马的胡贾曾说,这马有一特sè与众不同,非达人不能知晓……”说到这里,她抬眼热切地望着商成,“……可我知道,虽然别人或许不知,先生却是必定知道。”
商成彻底被南阳搞糊涂了。他简直搞不懂,这nv的到底是在存心讽刺自己,还是在真心实意地说自己的颂扬话。要想让自己丢丑,随便问两句相马术,他这个“先生”就得露馅;要是她在说自己的颂扬话,可自己怎么能和什么“岸崖高峻不yòu不惑”的评价沾上边?而且,他是真不知道这马到底好在哪里,又到底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怪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的事情,这个南阳就和他见过一回面,凭什么敢口口声声说他必然知道?
他搞不清楚南阳的目的所在,又不好直言拒绝她似乎很诚挚的恳求,就xiǎo声地问身边的陈璞:“这是汗血马?”
陈璞轻轻地摇了摇头,否认了商成的猜测。她昨天来的路上就听南阳说过这匹马有古怪。但是南阳并没有和她说这马到底古怪在什么地方。这马的来路她也听说过一些。端午前后,一个从泉州过来的胡商牵着这匹四岁马在上京叫卖,因为马确实神骏非凡,所以很快就引起人们的注意。那胡商jīng鬼,看买马的人多,也不叫价,只是宣称自己走遍天下才得这样一匹天马,不求高价,只求卖与有缘之人。他这样一说,自忖身份身价不够的买家自然不能再纠缠,剩下的人不是富甲一方就是身份尊重,彼此间几番竞逐下来,价钱便扶摇直上;到南阳听说消息去看马时,辅国公杨度府里的管事已经把价钱出到两千一百六十贯。南阳看过马,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出价四百万钱。她是公主,又有xìng情乖僻行事荒诞的名声,这种人连老烈火杨度都不敢招惹,他府里的管事就更不敢言声,看南阳把价钱一下翻番,吭都没吭一声转身就走。如此,这匹神驹就到了南阳手里。这事在京城还卷起了一阵风波。南阳虽然举止乖谬,但却从来没有过与马有关的传闻,突然撒出如许多钱去买一匹马,自然会引起人们的种种猜测。好在买下马之后南阳便回了庄子不再出来,流言没了基础,这才渐渐平息下去……
这还不是汗血马?
商成真是有点挠头了。他能叫出名字的好马,就只有汗血马;其他的名马他连名字都记不上。
他皱紧眉头思索了半天,才很没把握地问陈璞:“这是阿拉伯马?”
陈璞瞪着大眼睛,mí惑地望着他反问道:“你说什么?”
商成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阿拉伯马”,只好说:“……我以前听人说,安息还是波斯那边,有一种马很奇怪,只有二十三节脊椎骨。”他看陈璞还是一脸的不明白,只能再给她作解释,“一般的马,都是二十四节脊椎骨。咱们的两河马、蓟州马还有青州马,都是……”
陈璞不说话,但脸上的神情明显表露出她不相信商成的话。虽然她还没无聊到去数马身上的脊椎骨到底有几块,可凭常理推断,只要中原的马都是二十四节椎骨,那别地方的马应该也是二十四节;差别只在骨头和骨架的大xiǎo上。她觉得,这些话都是商成在为自己不懂相马术而胡luàn找来的理由。反正安息离中原几千几万里,他说的那种阿什么的马只有二十三节脊椎,别人也没办法做证实,因此便不能说他是在黄口白牙齿地胡诌……
南阳也听到商成说的话。
她的脸上一下就露出xiǎo孩拿到自己心爱的吃食时才有的那种开心笑容。她就知道,别人不知这马的奇异所在,先生却必然知道;哪怕那些军中大将有名的相马大家都看不出这马的真正神奇,先生却一定能绝无差错地指点出来它的不同!
她一把丢开那匹马,疾走过来,直到看见商成警惕地后退半步,才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很失礼。
她急忙站住脚,恭敬地朝商成作了个礼,xiǎo声说:“先生果然是……”
商成连忙截断她的话:“……我也是胡luàn猜度。”看南阳激动得两颊通红,他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记得历史上中原有没有阿拉伯马出没的事,只是依据陈璞的话做基础来猜测。既然卖马的是个胡人,又是从泉州过来,那么就很可能是这个胡人用海船拉了中东的阿拉伯马来中原贩卖;而阿拉伯马的奇特之处就是只有二十三节脊椎。他瞎说这马是阿拉伯马,也是被南阳bī得没办法,硬把死马当成活马医。哪知道随口漫扯,竟然还真就让他蒙撞对了;这马还真是阿拉伯马!这个结果让他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
陈璞更惊讶。她是真没想到商成不仅能打仗会政务,还能识马懂相马。别人相马都是依据马经上的记载,凭着马匹头耳颈腰肩蹄等外貌征象来作判断,他更厉害,凭一匹马有几块脊椎骨就能说出这马的来历……
南阳垂下眼帘,xiǎo声地问:“先生觉得,这马能算神骏不?”
商成巴咂下嘴不接话。前头他顺口说了句这庄子不错,南阳二话不说就要把庄子送他;他估计,他现在要是说这马不错,接下来南阳肯定得把马也送他。可是这马是真的不错,不然先前胡人叫卖的时候也不可能买家如云。他总不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他踌躇了一下,说:“依我看,算是吧……”
“先生一眼便能瞧出这马的不同凡响,必是知马好马爱马之人,我现在就把它送与先生!”南阳说着就去解马的缰绳。而且她还不让商成拒绝,振振有辞地说,“南阳虽是驽钝,行事顽劣不通事理,却也知道先生心系苍生,胸怀天下,不惮辛劳为我大赵戍守边疆,保社稷安黎民,此情此志难以竹书。此马虽然神异不同寻常,我也爱惜万分,但俗语有云‘好马当赠英雄’,南阳再是悭吝,也不敢恃神驹而慢豪杰;请先生万万不要推辞。更勿言,便是有如此良驹相赠,也不能及我心中对先生的敬意于万一。”
商成就知道她要送马,还没打好腹稿婉言推辞,她就噼里啪啦如此一大段文章,而且句句都是文绉绉的书中辞,顿时就觉得头皮发麻,张口结舌地一句话都不上。眼看着南阳把马牵出来,缰绳都要递到他手上,急中生智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长沙公主,就连忙拿眼睛去看陈璞:看在草原千里浴血并肩战斗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陈璞正瞪大眼睛仔细数马背上的骨头,根本就没留意他朝自己递眼神,直到被商成拿手背碰了下胳膊才反应过来。总算她还有点急智,就手接了南阳递过来的缰绳,顺便挽住南阳的一条手臂,眯缝起眼睛笑着说:“姐,把马借我玩几天,成不?”
这匹天马是南阳卖了南边的庄子才买下来的,原本就预备着有机会送与大书家攸缺先生。可是现在嫡亲的妹妹开口软语央求,攸缺先生又在旁边,就算她心里再不情愿,也不能说个“不”字。她无奈地笑笑,对陈璞说:“我已经把马送与先生了。你想借去玩几天,得看人家先生愿意不愿意。”
陈璞就问商成说:“先生,您看……”她特意把“先生”这个辞说得特别清晰。真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她姐到现在还是一口一个“先生”地称呼商子达?
商成如释重负地笑了笑,说:“这是公主的物事,公主说怎么样,那就怎么样了。”他含混地没指出说的具体是哪一位公主。这话有几层意思,随便她们俩怎么想了。总之,他是没接受南阳的慷慨馈赠。
他不仅不要这匹阿拉伯马,还不想让南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他故意做出很粗俗的模样,róu了róu自己的肚子,象个乡下揽工汉那样直率地问:“什么时候能吃上夜饭?”
他想,在公主家吃饭桌子上肯定会有酒,随便喝两盏半碗的他就装醉,和陈璞的谈话也算了,明天天不亮就上路,南阳再疯癫,也不可能追他去燕山吧?《大赵律》上写得清清楚楚:宗室无缘无故地自己离开京畿或者封地,可是要被夺爵索罪的……
(49)三赠(上)
南阳把商成让进偏厅,留下陈璞和他说话,自己就连忙去吩咐人预备晚宴。
商成这才有机会和老战友说一些不方便让旁人知晓的事情。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燕山卫的秋季草原作战方略,陈璞就先给他道喜。
这让商成很错愕。陈璞这是闹的哪一出?chūn季战役已经结束两个多月,朝廷的最终嘉奖已经明发在邸报与军报上;秋季战役正在筹备并没有正式开始,最后会打成一个什么局面还很难准确判断,她这时候道个什么喜?
陈璞笑yínyín地问他:“燕山屹县的霍公士其,是令叔吧?”
商成更加地mō不着头脑。他点了点头,míhuò地看着陈璞。
“工部今年在京畿近郊试行的改良农具与耕作新法,都是出自令叔的奇思妙想,对吧?”
这么一说,商成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个事。去年夏天燕东燕北遭遇夏旱,受灾州县粮食都是大面积歉收,惟独屹县不仅没报荒歉,最后的收成还勉强能与丰年持平。事情立刻引起燕山卫署和工部燕渤司的注意。工部在屹县实地调查之后,觉得当地的改良农具以及新的耕作办法都具有很高的实用xìng,便预备今年在京畿划出几块地做试点,以验证新耕作办法和改良农具。看起来,工部做的试点都成功了,至少是部分成功了……
陈璞接下来的话证实了他的猜测。陈璞说:“……试行耕作新法的几个地方,粮食收成估计都要比往年高出半成到一成不等;个别连同农田水利新法以及改良农具一体试行的地方,产量还要高出不少;收成最高的可能比丰年还要高出三成。”
这个数据让商成都感到吃惊。燕山卫署今年也在治内大力推广耕作新法和改良农具,虽然响应的农户不算少,但在千百年的耕作传统影响下,更多的农户还是情愿继续沿用祖辈传下来的老办法;特别是在自然条件相对优越的燕南和燕西地区,愿意接受官府指导的农户更是寥寥无几。而迫切希望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追求一口饱饭的燕东燕北地区,官府推广新办法新农具倒是没有太多的阻力,偏偏又遭遇特大旱情,许多土地都面临着颗粒无收的悲惨境况,所以新办法和新农具的效果完全无法体现。可是,就算是那些没受灾的地方,也不可能取得京畿地区这样的超高效益。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两者的中间,肯定存在一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或者是他没有意识到的东西。他决定,回到燕山之后,马上就找乔准他们这些懂农事的官员来讨论一下,看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问陈璞:“那你家里的地,都有好收成吧?”他知道,工部搞的这种试点一般都伴随有收益补偿的政策,倘若试点中出现变故遭遇失败,接受试点的农户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所以在通常情况下,这种旱涝保收的“好事”都会落到一些先知先觉的人头上;长沙公主就理应算在这些“好事”的受益人当中。
陈璞确实是受益者之一。不单是她,南阳,还有不少的宗室,都是受益者。不过,虽然都有受益,但他们彼此之间也有区别。收获最大的是南阳。南阳不仅接受了耕作新法,还“bī迫”她庄子上的农户从选种开始便一步一步都严格按照工部的指导进行,并且在去冬农闲的时候“威bī”农户搞什么农田水利,到处挖沟掏渠,还把从河滩挖出来的黑泥都挑到地里。不仅如此,chūn耕之前还把地里的土松了再松,nòng得土地就象棉huā一样松松绵绵;当时就有人笑话,说她庄子上的人肯定是想在地里睡觉……
商成问:“如今还有人笑话不?”
陈璞抿了抿嘴。南阳庄子上的收成普遍都超出平常年份两成;以前笑话南阳的那些人家,现在个个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红了。
商成一下仰起头笑起来。很多时候,陈璞都表现得象一个公主而不象是一个将军。她身上缺乏军人特有的那种豪气和爽直;哪怕她就是穿一身的戎装,别人也不会把她当作军人看待。但刚才这句“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倒是有了几分将军的豪迈气概。最难能可贵的是,她这样说话,还一点都不给人留下做作别扭的印象,再考虑到她的出身和接受的教育,啧啧,这可真是了不起的进步!
陈璞被他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这种粗鲁话想都不想便脱口而出,就连她自己也觉得惊奇。她停了停,又把话题拉扯回去:“眼下工部的试点成功在望,对令叔霍公的嘉奖就提上了日程。工部和户部的意见是授爵,宰相公廨基本上同意,但礼部觉得不合适。”
商成不太担心霍士其的封爵。封爵有没有都不重要,关键是事情绝对不能lù馅。不过,朝廷有心要给十七叔授爵,他当然也不会反对。但他在陈璞面前,就必须拿出一种态度来表明自己的清白。所以他说道:“朝廷应该授爵。要是土地产出普遍高出一两成的话,那推广到全国,增加的粮食产量简直无法想象。土地里收获增加了,老百姓的收入就增加了,他们的生活也会得到改善。当物质生活得到改善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有更多的美好向往,从而带动他们继续追求改变的积极xìng。”
陈璞倒没想到这些。这种情况下,她能记起的话就是管子说的“仓廪足而知礼仪”。事实上,绝大多数的朝廷大臣们也是持与她一样的看法一一在任何时候,社会的稳定都是他们需要考虑的头一件大事。
商成的看法不同。在社会生产力不发达的任何历史时期,社会的主要矛盾就是人口与土地的矛盾,要想从根本上改善这个问题,只有下大力气发展生产力;而发展生产力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大力发展农业。但他不想和一位公主讨论这些问题,就问她:“礼部为什么不同意授爵?”
“我刚才没说清楚,其实礼部没有不同意。”陈璞歉意地对商成说。礼部也同意给霍士其授爵,但是在授哪一级爵的具体问题上,礼部与工部和户部有分歧。礼部的建议是开国男,但户部的意思是袭五世开国男;这两个部mén经过协商,最后都同意授霍士其开国男,但不再加恩承袭,而是荫一子。但这个嘉奖方案工部又不同意。工部对霍士其最好,要求授他开国子,同样也是袭五世。
商成惊讶地张开嘴巴。他都不知道十七叔与工部的jiāo情竟然有那么深厚,竟然能让工部硬扛两个部mén联手的压力攒劲地替他争封爵。
陈璞迟疑了一下,很xiǎo声地说:“工部在屹县不仅拿到耕作新法和改良农具,还拿到一种新式挽具。……”虽然偏厅里就只有自己和商成两个人,她还是异常地谨慎xiǎo心,眼角余光留意着mén外两个低头垂手的使nv,更加细声地说道,“……工部在屹县考察新法时,无意间发现了已经失传近千年的两汉熟铁之术,据查证,同样出自令叔霍公的手笔。”
商成怔了一下。熟铁之术是什么东西?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古代的熟铁很多时候指的其实就是钢;所谓熟铁之术,多半就是炼钢的办法。至于这熟铁之术是怎么来的,他并不关心一一工部的调查已经有了结论,是十七叔的手笔!
他愈加坦dàng地说:“那就更该重重地奖励人家!”
陈璞笑着xiǎo声说:“这熟铁之术是国之利器,怎么拿出来说?就是在工部里,知道的人都不多,更不敢四处宣扬。所以户部和礼部坚决不同意授霍公开国子,工部也没办法分辨,眼下宰相公廨又不站出来说话,事情只好先这么拖着。”但她马上又安慰商成,“不过你别担心,这事拖不长久。秋收一过就能见分晓!而且,前几天我父皇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昨天还特意找我问过令叔的事。天子听说霍公当初曾作向导引jīng兵奇袭如其寨的故事,很是夸赞了好几句。我想,即便朝廷最后依着户礼两部的建议授霍公开国子的封爵,天子也必定要另加恩赐。”
商成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这话题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不能再扯了,免得藤藤蔓蔓地不xiǎo心牵到自己身上。他端起盏喝了口水,正想和陈璞譬说军事上的事,陈璞先噗嗤一声笑起来:“我问你个事一一我姐,她为什么会一口一个‘先生’地叫你?”
南阳为什么口口声声地称呼自己“先生”?这事别说陈璞纳闷,就连商成自己,也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想通。
他对陈璞的这个姐姐几乎没什么了解,除了知道她是个大书家,其他的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到目前为止,他和这位公主也就在陈璞的公主府里见过一回面。那次见面的情形很糟糕,当时他教训了那个和南阳一路的狂僧,顺带着也扫了南阳的颜面。他自己当然不会把这当成一回事;可在南阳而言,无论怎么看,都应该记恨他才对;就算顾忌他的身份不敢明目张胆地报复,至少也要瞅个机会xiǎoxiǎo地教训他一回,让他吃个苍蝇才算完。事实上,今天在前面坡上遇见南阳,他就有这个预料,也做好接受南阳报复的准备。他想,他个大男人,不和nv人一般见识,吃点xiǎo亏把那场xiǎo冲突揭过去算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出他所料。南阳一改前次见面时的倨傲做派,一下想把庄子送给他,一下又想送他一匹阿拉伯马,对他的尊敬更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一那一口一个的“先生”,还有那些拔得极高的评价,简直让他羞惭得有点无地自容。在如此礼敬面前,他甚至觉得,就算是南阳的老爹东元皇帝,怕也难得在她这里受到这般待遇吧?
现在,回想起刚才的种种,商成的心头忽然产生一种很荒谬的想法:难道南阳今天的表现,其实并不是想设计来做报复,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讨好他?只是因为缺乏对他的了解,不能对症下yào,因此一番心意才全被他视作了圈套和陷阱……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荒诞的想法很有可能就是事情的真实面貌。不然就无法解释南阳为什么要对他那么好。
可是,南阳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他想不通,一位和自己毫无关系的公主,凭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而且这位公主还是东元帝最疼爱的nv儿,她本身也是当世的大书家,她有什么必要去讨好一个只知道练兵打仗的假职提督……
想到南阳还是位大书家,他本来有点放松的神经又突然绷紧了。大书家、书法、《六三贴》……接连几桩事立刻就在他脑海里牵出一条线,一切都豁然明朗了!南阳一定是从什么地方得知,大内收藏的《六三贴》,就是当年他在屹县城里留给高xiǎo三的那张字条;她也必然知道,屹县商成商子达,其实就是商成商攸缺……
一定是这样!他肯定地告诉自己。一定是南阳已经知道自己就是《六三贴》上落款处的那个叫“攸缺”的人!
他暂时还想不清楚是从哪里走漏出去的消息。可能xìng实在太多了。他不是那种随时随地都警惕在意的xiǎo心xìng格,所以平时并没有刻意去隐瞒自己对书法的爱好。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不少,至少书画鉴赏家陆寄就清楚地知道“攸缺”是他的表号,还打着jiāo流学习的旗号,前前后后从他那里拿走五六幅字。十七叔当然更不用说,不仅拿了几幅字,还以“字丑不能见人须得多多习字”为幌子,bī着他再书写了一本《千字文》的楷书大字帖。就是出名的敦厚人周翔,也从他和陆寄走得近的事里窥出些mén道,便在年前请他去家里xiǎo酌,等他喝得醺醺然飘飘然的时候,趁机邀他提笔,给出的题目竟然是李白的《蜀道难》!好在他那天醉意不深,才写xiǎo一半就清醒过来。后来周翔还故意把装裱过的字贴让他看过一眼一一攸缺先生手书《蜀道难(残篇)》,和周家收藏数代的半本曹孟德《度关山》真迹“两两恰恰相映成趣,可谓为一时之美谈”……另外,平时的公文和sī信也可能走漏他的身份。在别人眼里,他书写的公文和sī信通篇都是一丝不苟的xiǎo字正楷,但常年累月的书法锤炼下来,哪怕是写几个字,只要自己不克制,字的笔画骨架顿挫锋芒间立刻就会lù出原形;而且,在南阳这样的书法大家眼前,就算他着意隐藏笔锋也没有丝毫作用,只要人家稍加留心,横竖撇捺间马上就能辨出这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判断,南阳肯定是拿到了自己的书信或者公文,然后判断出自己就是在《六三贴》上落款的攸缺先生。他进一步推断,这份书信多半是来自陈璞那里;因为和他有书信往来的上京官员就只有那么几个,除了陈璞,南阳也不大可能跑去别人家里。而且这封书信多半是南阳从陈璞那里不告而取一一陈璞至今也不清楚她姐为什么称呼自己为“先生”,这就说明她对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毫不知情。他甚至判断出南阳手里的到底是哪封书信。毫无疑问,就是去年他离京时写给陈璞的那封短信一一他只给陈璞写过这么一封书信,而且还是回信……
既然南阳已经知道自己是商攸缺,那么接下来一切,象南阳对他的态度为什么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很容易解释了。他所擅长的魏碑,是与行书相齐名的书法艺术,有“南行北碑”的说法;他那一笔破字,落在南阳这种书法大家眼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光景?他站在南阳面前,南阳能不尊他一声“先生”?
南阳尊他为先生,他很惭愧。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先生,魏碑也不是他的创始;他就是个书法爱好者而已。魏碑,那是南北朝时期北方民间艺术家们的创造,是民间文化的高度结晶,无论是他或者是别人,都不敢把这份荣耀据为己有……
但眼下他还无法给南阳做解释。
他还有更大的麻烦事要解决。
等一会南阳安排好晚饭回来,要是请他写几个字的话,他该怎么办?
(50)三赠(下)
商成皱起眉头陷入焦灼的思考,陈璞就以为是自己的话问岔了。她怕商成产生什么不好的误解,就赶紧转过话题说:“兵部给你们燕山卫增了兵,那接下来你们的日子就该松快了。有新增的数千兵,我想,突竭茨人再来时肯定讨不了好一一你一定会狠狠地收拾他们!”
随着她的话,商成笑起来。说起来,陈璞和他相识时间也不短,但还是不算了解他。他是那种待家里等人来欺负的窝囊人吗?有了这些兵,他怎么可能还窝在家里等着突竭茨人上mén!他说:“今年燕山又遇旱,粮食肯定不够吃,我不想在家里等‘客人’。我打算去草原上作客,找东庐谷王jiāo流一下chūn节战役各自的心得。”
陈璞瞪起大眼睛看着他。商成的话听起来就象是在玩笑,她闹不清楚他到底是真要去草原上征讨突竭茨人,还是在和自己信口开河。半晌,她才期期艾艾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商成说。他没有隐瞒,把燕山卫的作战方略和陈璞讲了大概轮廓,末了说道,“这趟进京,就是为了这个事,想请朝廷协调渤海与定晋两卫,让他们能在我们动手时作个策应。至于那两个旅的禁军和几个营外州驻军,算是个意外,估计是兵部以为我要找他们闹事,于是赶紧丢几块骨头出来平息我的怒火。其实,有没有这点兵,渤海定晋帮不帮忙,我都不是很有所谓。不管怎么样,哪怕天上落刀子,反正我下个月都要进草原!”
他的声音不大,但是言辞铿锵顿挫掷地有声,陈璞昂脸望着他怔了半天,才迟疑地说:“那,你怎不带兵去打黑水城?”她不明白,为什么商成会把这样的大好机会让给郭表。因为怕商成不知道打下黑水城的好处,她还搬出了太宗皇帝当年对天断钺立誓留下的那番话:“取黑水者公!子孙绵延承袭与国同休!”
她很严肃地对商成说:“让郭表去燕东周旋,你去打黑水城!”
商成咧着嘴不知道怎么说了。他和陈璞譬说秋季作战的事,原本是想从她这个外行这里得到一些思路上的启发。哪知道陈柱国的视角与众不同,一下跳过战前筹备、战役展开以及战事收尾三个阶段,甚至都不斟酌战事的胜负可能,直接就开始考虑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战后的功劳怎么分配计算?
他耐心地说:“郭表不是东庐谷王的对手……”
但这难不住陈璞,她马上说:“那就找个能对付东庐谷王的人去!”她拧着眉头思索一下,立刻就从脑海里挑出一个人。“让孙仲山去!他比郭表还强上一些,肯定能yòu使东庐谷王进圈套!”她很周到地替商成作考虑,说,“孙仲山很能打,又是你从燕山边军里带出来人,你对他有造化大恩,这种关键时刻,正是他擗踊效命之时!一一你要是有顾虑,还可以把钱老三派去作他的助手。钱老三有勇,孙仲山有谋,他们俩搭配就是谋勇兼备,东庐谷王再高明,也必然难逃一败!”她越说越jī动,圆圆的脸庞上都透出两团红晕。呀,她难得地jīng明一回,还能在瞬息间做出人事上的安排军事上的指导,连她自己都觉得很高兴很兴奋。而且这席话还是当着商成这样的大兵家面前说出来,更教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自豪!
商成苦笑着摇了摇头。
郭表都打不过东庐谷王,孙仲山去就能有好结果?
是,孙仲山在军事上的能耐是比郭表强一些,这一点他承认;不过也就强那么一些而已。但郭表的军事经验和战争教训远比孙仲山丰富,吃败仗的经历也比孙仲山多得多;这几个方面,孙仲山就完全无法和郭表比较。郭表对付不了东庐谷王,孙仲山就更不是对手。至于陈璞说的让孙钱二人共同对付东庐谷王,想想都让人好笑:两个人一个有谋一个有勇,绑一起就算智勇双全了?
算咧,权当他没和陈璞讨论这个事。
想想都好笑,他刚才还在腹诽陈璞不了解他,看来是他不了解陈璞才对。他忍不住在肚皮里嘲讽自己两句:你还真以为封了柱国就一定能象萧坚杨度那么能打,作了公主就一定是美貌与智慧并重?
他不想和陈璞再说什么军事,但急忙又没个好话题,正思索着如何不lù痕迹地把陈璞的思路引开,主人恰好回来了。
他笃定南阳已经知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但一时又拿不出个好主意来处理这件事,所以南阳进来时,他很犹豫自己是不是该站起来说几句讨好的客气话。结果南阳都走进了屋,他才急忙站起来挤出一付笑脸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是我莽撞打搅了!真是太劳烦了……”
他蓦地地换了态度,倒把南阳唬了退了一步,惊讶地上下打量他好几眼。她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商成,张了张嘴又合上,最后只是朝商成深深地作个礼,便退到一边示意shìnv们进来摆设物什。
她身后还跟着四个盛装的shìnv。一个捧着拿锦囊裹上的琴,一个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有壶有钵有盅有盏;还有两个抬着个xiǎo木桌,桌中间被人巧妙地嵌了个xiǎo巧jīng致的红泥火炉,架在通红炭火上的一个古sè古香的赤铜壶,正从壶嘴里喷着一股股的白汽。
因为这是主人用来接待亲朋的偏厅,不需要讲究太多繁琐的正式礼节,所以陈璞也没回到右首的陪座。她拉着商成坐下,隔着xiǎo案悄悄地问:“你搞什么?看你把我姐吓得脸都白了。”商成没理她。陈璞停了一下,看南阳在厅中间新布的xiǎo案软垫上跪坐下,又悄悄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好几年没看见我三姐亲手点茶了。别人都道我三姐名传天下的是她的书法,却不知道她的点茶也是一绝。她的茶艺是学自终南山的xiǎo李道人。大前年xiǎo李道人羽化前曾说过,这些年里向他请教茶艺的人不知凡几,惟独我三姐……”
她一脸羡慕地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不个停,商成却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表面上他是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地看着南阳焚香,净手,把托盘里的几样银制xiǎo工具一一摆布整齐,其实思绪却全不在眼前。
他在心里紧张地盘算着南阳点破他身份的可能xìng以及它所带来的后果。
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南阳知晓他的另外一个身份一一所谓的大书家攸缺先生。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到现在为止南阳也没把他的蹊跷身份泄lù出去。而且,从南阳现下的种种举动来看,她以后也多半不会揭穿自己的身份。
对他来说,揭穿他就是商攸缺,这不算什么,他也不怕。虱子多了不痒!反正宰相公廨早就清楚他的身份有蹊跷,眼下再多出个会书法,也不会再引起什么惊动;就算这事传扬出去也无所谓,顶多也就是让他背个儒将的名声;虽然相貌和“羽扇冠巾”不沾边,但儒将就儒将,他认了!他只担心这事会不会给陆寄周翔以及霍士其孙仲山他们带来什么麻烦。十七叔一家就不说了,他的履历被窥出破绽,估计霍家肯定也被宰相公廨反复勘验过不知道多少回,到现在还没出事,大约能算是朝廷有心放过不予追究。但陆寄周翔他们不同。这些都是实心做事的人,有能力,有耐心,也有毅力,还卖力,都想在地方上踏踏实实地做点事,自己的履历造假与他们也没关系,他们不可能受牵连;可“攸缺先生”的身份被揭破就是另外一回事。他们和自己朝夕共事,自己的言谈举止多有破绽他们却不闻不问,到时候就算承认一个“失查”的过错,也要被追究“枉纵”的罪名,即便能保全身家,仕途也基本上完蛋。这些人不是在卫署担当要职,就是在各州府做事,再不就是独领一军镇守一面,一旦他们出事,没有几年光景燕山绝不可能恢复元气。所以他不能让南阳揭穿自己就是攸缺先生,更不能让这事张扬开,让人拿住把柄去对付陆寄他们。他得想个什么办法安抚下南阳好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眼睛还望着南阳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欣赏她高超的点茶技艺。
现在,南阳已经用木匙从一个陶盅里取了三勺早已经研磨得细碎的茶叶,均匀地撒在三个坦肚盏的碗底,又用银匙从木盒里分别取了细盐、姜丝、橘皮和枣ròu,在碎茶上又盖了薄薄的一层。她每倾罢一样作料,就要用银匙在盏沿轻轻地敲一下,击罄般的铮铮脆响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淙淙琴音,在偏厅里徐徐袅绕……
他想,南阳如此尊敬他礼遇他,无非就是想再他这里取几幅字而已。这好办!燕山家里就有几幅他自己都很中意的书作,其中不仅有魏碑,也有行书和草书,都送与南阳也没什么。怕的是她邀自己当场书写,那就麻烦了。陈璞不算什么,不会出去luàn说;他信得及她!但是他受两位公主邀请到南阳庄子上歇脚的事,不可能瞒住人;他在这里住一宿,不几天就有人听说南阳公主得了攸缺先生别的“遗作”,再或者有人看见南阳去书画行做装裱,那稍微留心也能把他和攸缺先生联系到一起一一故事可以编撰,墨迹却会揭穿一切,行家老手能凭着墨sè的鲜旧推测书贴成就的大致时间呀!
所以,还是要想个办法让南阳别吭声,最好是连陈璞一起瞒过。回头一到家,他马上就派人送那几张字回来给她!
在他胡思luàn想的时候,南阳已经点好了三盏香茶,一个shìnv奉了一盏递给商成。
商成接过茶,回忆着当时大学士朱宣他们的举止,先把盏捧在手里,低下头死盯着冒热气的水看了半天,然后作出非常感慨的模样大声说:“好茶!真真是好茶!”再贴着盏沿轻轻吸溜一口,闭目运神似在仔细分辨滋味,睁开眼睛又是摇头感慨,更加大声地说:“公主的点茶技艺确是非同凡响!好,好茶!”
他做出这番夸张举动,自己倒没什么感觉,旁边的陈璞却尴尬得满脸羞红。她现在还伸着手预备去接商成手里的茶盏,哪知道商成已经端起盏先尝了!
四个shìnv都在十四五六间,正是青chūn貌美天真无邪的年纪,看商成的举止就知道他实际对点茶技艺的mén道是半点都不懂,却偏偏要做出一付行家的模样,都使劲埋头拼命忍笑。就是南阳,也是大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末了,她才摇头抿嘴笑着低语:“先生率真不羁,果然是xìng情中人!”
陪在她身边的shìnvxiǎo声咕哝说:“他哪里是真xìng情。他明明就是不懂装懂……”
这下,其他三个shìnv再也忍不住,咯咯嘎嘎地笑作一片。就连南阳这个口口声声尊“先生”的人,也是一脸的莞尔与苦笑。
商成情知道自己还是出了丑,可偏偏别人都笑得东倒西歪,他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他想不通自己什么地方做错,就拿眼睛看陈璞。他这样做,哪里有错呢?他不仅见识过大学士朱宣大才子常秀他们斗茶,还在陆寄狄栩的家里见识过他们的点茶,哪回不是主人献盏客人捧茶夸几句就喝?要是他之前的举止有错,他们还能不出言指教自己?
陈璞木着脸,盯着脚下的青砖不吭声。
她都不想搭理这个假和尚!
以前她听人说商成的履历有máo病,很可能是个假和尚,她还替他分辨过。但她现在可以肯定,这人就是个假和尚。天下哪里会有连个点茶礼仪都不懂的大庙和尚?
但商成是她战友,说到底她也不能置他的虚心求教不理会。她翻着眼皮乜了他一眼,很不高兴地说:“斗茶有斗茶的礼,点茶有点茶的礼。你在陆寄他们家吃点茶,就你和他两个人,他点了茶奉上,你当然是夸过就能尝。可你数数,这屋里有几个人?”
“七个!”商成毫不犹豫地马上答道。
不是刀剑没带在身边,手边也没个趁手的物事,柱国将军都想教训燕山提督了。那四个shìnv也算人?……当然,她们也是人;可她们是shìnv!这屋子里有三个人,主人南阳敬商成是贵客,点了香茶先奉他,他观了水痕茶迹望了汽sè盏底,就该奉给自己,然后南阳会再奉一盏给他,等她也品过sè望过汽,然后三人共同举盏同饮……
商成被她一通抢白,登时羞得脸通红。可这也不能怪他,他哪里知道喝口水就有这么多的礼仪和mén道?
陈璞悻悻地望着他,忍不住说道:“茶禅茶禅,有香茗才更能悟禅中妙谛。你在庙里做和尚时,你师傅没教过你点茶技艺?”她本来不想起这个事情,但商子达实在是太气人,最后还是忍不住拿这话刺了他一句。
商成顿时就张口结舌说不上话了。
南阳聪明,看他们俩话赶话情形有点不对,马上chā言说道:“先生经世大才,谙不谙点茶,原也不算什么……”
陈璞正在后悔自己一时口快出言莽撞,听了南阳的话,也连忙附和说:“是啊是啊,这不算什么,真不算什么!”
南阳不理妹妹,继续说:“……但先生高义,离山野而就城郭,弃清闲而赴繁杂,每日里蠢蠢老吏往来碌碌俗子萦绕,闲暇时难免神困意顿,而思静谧幽远之所在。”她指了指左右的shìnv,“此间四子,自幼随我习字烹茶,几笔丑字虽然粗疏简陋不能入先生神炬,于茶技一途倒也算微窥堂室。请奉四子于先生左右,为先生制茶……”
陈璞一下张大嘴就合不上来。南阳身边这四个shìnv容貌并不如何出众,难得的是个个知书法懂礼仪会琴音善歌舞,茶技更是得了她的真传,外面不知道有多少才子高仕妄想着能讨一个回家去而无法如愿。也不知道南阳今天发了什么疯,偏偏就对鬼脸膛的燕山提督如此看重,别的兄弟姐妹登mén哀求讨要却一个都带不走,她居然一口气就把四个全送与商子达?
商成听见她抑扬顿挫地背诵书上古辞就头疼。古辞是个个都明白,可连贯一起就得伤脑筋,等他琢磨明白前一句,后面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句。不过南阳最末一句话,他却马上就听明白了:她想送他四个nv娃?
他都没琢磨南阳送四个nv娃的目的何在,立刻就摇头摆手断然拒绝:“好意心领了!”
这南阳公主没事写个字点杯茶的多好,为什么非要去学郭表那hún帐的做事?他连家里那俩歌姬的事都还没想好主意怎么处理,她这里再送四个,那不是给他luàn上添luàn么?
想起郭表送的俩歌姬,他心头就来气,说话也不再那么客气:“公主,我知道,你知晓了我的一些往事。”他深深地看了南阳一眼,然后才继续说道,“不过,我首先是大赵的燕山提督,然后才能说到其他……”他眼下只关注燕山卫和草原上的突竭茨人;书法茶技之类的陶冶xìng情的玩意,等他收拾完突竭茨人之后,有时间再说。
他的话没说完。陈璞满脸都是míhuò,看看商成再看看南阳,完全不明白南阳莫名其妙地说要送商成四个shìnv,商成为什么突然变了脸sè。南阳也是半懂不懂之间,恍恍惚惚地似乎明白又全然不知要点,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说:“先生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她一付xiǎo心翼翼的可怜模样,商成也不好再说什么狠话,只好囫囵说道:“赶紧开饭吧。快恶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