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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51)请教

    第十章(51)请教

    [更新时间]2011-09-1916:41:05[字数]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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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饭的时候,因为商成在草原上曾经几回救过妹妹的xìng命,所以南阳执意要把他安排在上首的几案。陈璞现在才明白南阳为什么会对商成那么好一一南阳爱惜她这个妹妹,连带着,也就对她的救命恩人很尊重。姐姐的体贴让她觉得心头很温暖,所以也在旁边帮姐姐说话。

    商成对自己救过陈璞几回的事并不怎么看重。但陈家两姐妹都力邀他上座,两个公主的情面也不能坚辞,于是客套两句便大方地坐了。

    晚饭没什么好说的。虽然是临时打扰,灶房没有提前准备,但南阳的庄子怎么说也是公主sī邸,jī飞狗跳一通忙luàn,到底还是整治出几样sè香味俱全的菜肴,分别盛在浮梁昌南镇出的青瓷碗碟里端上来。南阳和陈璞面前的案上都是xiǎo碗xiǎo碟xiǎo盘子;瓷器jīng致,几样菜肴同样jīng致,蒜茸捣得看不到芯,牛ròu片薄得几乎透明,jī块切得不及半指厚,一块块地斜着叠在xiǎo盘里,边上还用绿菜叶圈出huā样……商成面前却都是大号的器皿,海碗陆盘中累累叠叠都是大块的牛ròujīròu,就是装酱汁放蒜茸的调料碟子,也是拳头大xiǎo的瓷碗。看来南阳还是用了心,知道商成是先生xiōng怀将军肚肠,菜馔调料都是足足地上。但令人遗憾的是,她太心细,知道商成有眼疾忌辛辣,所以特地吩咐过不要多上酒水,因此便宴上就只有“百huā蜜酿”四瓶。南阳陈璞一人一瓶,其余两瓶都归了商成。这大内jīng制的佳酿说穿了就是蜂蜜水,商成早就品尝过,不甜不酸地滋味还不如仿造的三勒浆,直接便推说自己不善酒,连瓶口封泥都不让shìnv打开。

    三人分案而座,桌上有酒有馔,屋角铜炉中焚着三指艾,墙边还有使nv在弹琴,琴音舒缓宛如清澈xiǎo溪般轻柔流淌,这原本是高人名仕聚饮的雅致情形。商成本不是个雅人,但心里存着无论怎样不能再得罪南阳的想法,不雅也得装出雅,捧着茶水等主人为天子祷罢福寿,自己也跟着说了两句颂扬话,见南阳落盏提箸轻声说个“请”字,颔首致谢,手里也举起筷子,夹了一筷子牛ròu在蒜茸大酱里卷几下填进嘴里,嚼都没怎么嚼便咽了。再看陈璞与南阳,第一筷子菜还在作料碗里……

    南阳见他提着筷子有点迟疑,就停下箸说:“先生自便。这是家常燕饮,不必拘束。”她指了指面前的牛是萁庄的老汤黄牛ròu,酱制的汤料是萁家从开元年间就有的祖传,至今已有二三百多年,真正的盛唐风味。先生多尝尝。”

    商成笑说:“我在军营里待的时间长,不受约束惯了,既然公主不会见怪,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一伸筷子,风卷残云般一通扫dàng,片刻不到光景案上的碗盘碟子就全都见底,商成却觉得还欠三分才能足饱,抬头想招呼人再拿两张煎饼来卷裹碗底的汤汁填肚缝,见南阳和几个shìnv都是一付惊怔表情目瞪口呆地望着他,正要开口替自己辩解两句,陈璞先说道:“姐,你别见怪,边镇驻军大都如此,吃相是难看一点,不过很实惠。驻军都是两伍作一什,又称一伙,早晚吃饭都是一伙一伙地在伙房领饼馍打汤菜。饼子和干馍是按人头点数,一个人几个都有定数,汤菜就是随吃随取,手快的有手慢的无,当然是吃得越快才越得实惠。”话说完,她也吃好了,让人取来两张白面煎饼,分了商成一张,自己拿一张卷了碗里剩下的ròu渣汤底,也填嘴里吃了。

    这些情景让南阳和几个shìnv觉得完全无法思议和想象。商成不说了,一条八尺高壮汉,如此饕餮也就罢了,陈璞可是堂堂的长沙公主,怎么吃相也是这样?她平时吃东西可不是这样……

    陈璞笑笑,说:“其实我平时在家也和这差不多,到了外面才守那些规矩。这也是前年在草原上留下来的máo病,前有强敌后有追兵,不快点吃说不定就没得吃。后来回来京,也想改正,可不知道是怎么事,总是没能够改回去。”

    南阳不言语了。她低下头,默默地吃自己的东西。

    陈璞曾经告诉过她前年朝廷出兵草原时发生的事。她也知道当时赵军兵败阿勒古,陈璞和一群溃兵千里转战,是从阿勒古西岸一路奔逃到莫干。但陈璞却从来没和她提过一路上都具体发生过什么事。她一直还以为,即便是在溃兵之中有点担忧惊惧,但陈璞也不会吃什么大的苦头。可刚才陈璞说的那些话,却说明她完全想错了。妹妹不仅吃过苦,而且这些苦还很让人很难忘却,它们不仅烙在陈璞的身上一一她脸上现在还有一道那时候留下来的箭痕一一也刻在她的心里,甚至都改变了她自xiǎo就养成的起居习惯……

    吃罢这顿说不上热闹但也不算冷清的夜饭,南阳又让人奉上香茶。没沾一滴酒的商成没办法装醉,只好捧着茶盏和她们姐妹俩说话聊天。

    他主要是和陈璞谈一些不太重要的军事,捎带着也讲一些他在燕山任上发生的趣人趣似。

    他们说话的时候,南阳就在一边听。他们说的事,她连一句嘴都chā不上;商成提到的那些燕山官员里,她也只认识陆寄和郭表,还都不很熟悉。她只好不停地给他们倒茶水,或者把炒得香喷喷的南瓜耔还有甜丝丝的果脯望他们面前摆。

    商成其实也不愿意冷落她这个主人。可是,就象南阳很不熟悉他一样,他也一点都不了解这位公主。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位知晓自己另外一个身份的公主同时也一位大书家。但他偏偏还不能提书法。他想,即便把他就是攸缺先生的风声走漏出去,对他本人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担着“失察”过错的陆寄狄栩他们就不一样。他们在朝堂上都有对头,要是被人揪着这个过错整一下,那就麻烦了。哪怕他们最后勉强过关,短时间里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扑在政务上。到那个时候,本来该他们他们做的事,至少有一多半都会推到他身上,每天里被这些事纠缠着,他还怎么打突竭茨收拾东庐谷王?要是陆寄他们被朝廷降职或者调职,那就更麻烦,他还得慢慢地和新来的官员磨合……

    他一边有一句没一搭地和陈璞说话,一边想着找个什么好话题让南阳也说几句。

    陈璞却一点都没察觉到这些,依旧兴致盎然地找商成讨教军事。

    她是柱国将军,这不假;是京畿行营副总管,这也是真事;还是澧源大营参军副令,同样也有兵部的任命文书;她还兼着兵部的shì郎,能参与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军事会议,这也是实情。但在军旅里,不管是上司下属还是同僚,从来就没有谁认真把她当作柱国将军看待。只有眼前这个假和尚兼燕山假督是个例外。从两个人在草原上结识时开始,一直以来商成都很尊重她。她很早就意识到,商成对她的尊重并不是因为她的公主身份,而是真正把她看作自己的战友和同僚。他和她说话时完全就象他对待别人那样随便,有事就说事,没事就扯淡,偶尔也会开开玩笑一一但绝不是他在将士中间说的那些粗俗得能教人脸红的玩笑话。这个人很随和,哪怕是个才吃军粮没几天的xiǎo兵,也敢在他面前拉扯几句;但同时也很严厉,完全是六亲不认。她就听王义说过,今年初,霍士其曾在儿子出生时偷偷跑回家,被知兵司知道后按“擅离驻地”论处,要记xiǎo过一次罚四十皮鞭,报到他那里,他又添了“玩忽职守”一项,要行的军法一下就翻了一番变成八十鞭,处分也成了记大过一次……

    不过,她爱同商成说话,倒不是因为他尊重自己,也不是因为这个人赏罚分明,而是因为他眼下已是位置仅在萧坚与杨度之后东元朝名将。说起这个事,她还有几分愧疚,倘若不是她目光短浅,否定了前年初冬他针对进入燕山的三路突竭茨人所提出的五千jīng骑大纵深穿chā方略的话,他早就应该名震天下了。

    就是这么样一个人,一个本该名动天下却至今还没多少名声的大将,现在却象个sī塾里的老师那样,不厌其烦地给自己做军事上的指导。

    “……兵法的要义,说穿了就是一句话:以多击寡,以强凌弱。能做到这一点,自己再xiǎo心一些,想败都败不了。按孙子的说法,就是‘以实击虚’。”商成顿了顿。他实在记不清楚《孙子兵法》上的原话到底是不是这样,又添补了一句,“也可能是‘以实就虚’。”又说,“萧老帅的用兵就是这种法子,讲究的就是不疾不徐不疏不漏以势压人。”

    陈璞想了想,又问道:“既然这样,那你在燕山和突竭茨人作战,为什么两次三番都是以以弱制强?”

    一旁的南阳也瞪大眼睛望着商成。她虽然不懂军事,但也知道“以实就虚”的兵家基本常识,强和弱的区别也清楚。她同样很好奇,为什么商成会说一套而做一套?

    商成说:“我倒是天天盼着能以强凌弱,能以多击寡,可兵部和宰相公廨……他们都不给我兵,我拿什么去欺负别人?”他本来还想抱怨两句陈璞的老爹不肯把大赵的重兵集团jiāo给自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似乎东元帝也没有那个权利。他咧着嘴说,“东庐谷王总把我们燕山看作软柿子,没事就要领着人来逛悠一圈捏两把,我受不得这闲气,就想去他家找他理论。但燕山缺兵少将也是事实。我想以强凌弱而不可得,没办法只好去学诸葛亮一一朝廷不让我斗勇,那我就只能斗智了。”

    他的说法实在是太有趣了,陈璞和南阳都禁不住笑起来。

    陈璞边笑边说:“按你的这套说辞,你做诸葛亮还是被朝廷的衮衮诸公bī出来的?你都不看看,你哪里象诸葛亮了?”她知道商成不忌讳自己的模样,所以就用这事来说笑。

    南阳很不高兴地斜睨了妹妹一眼,低声说:“《三国志》上记载,孔明‘身长八尺’,这倒是与先生相符。”至于这句话在《三国志》上还有下文,说诸葛亮“容貌甚伟时人异焉”,她压根就不题。

    商成马上接过话说:“看,连你姐都说我象诸葛亮!”说着感jī地朝南阳一笑,对她能及时站出来证明自己与诸葛亮有相似之处表示感谢……

    ……翌日寅时正刻不到,东方天际还是昏黄沉méng一片,商成和shì卫们已经起来收拾好行装,随便用过一顿简单的早饭,就到后院马厩找到自己的马匹预备赶路。

    陈璞和南阳也赶来后院替他们送行。

    南阳让人把那匹阿拉伯马牵出来。这一回她异常执拗,不管商成怎么说,她都非要把马送给商成。连陈璞也在旁边替她姐帮腔。商成没办法,最后只好收下了这份贵重的礼物。

    南洋和陈璞一路把他们送出庄子。

    过了桥,上到官道,商成便不让她们再送。他跳上马,对陈璞和南阳拱手说道:“公主,柱国,后会有期。”说完话鞭子一扫,那匹阿拉伯马轻轻一纵就蹿出去……

第十章(52)马之殇

    《诗》曰,七月流火。但七月上旬的燕西大地,傍晚还看不到大火星向西落下的景象,也无法体会到诗经中概括的入秋后转凉天气。早食辰时未过,刚刚爬过树梢的太阳,立刻就急不可待地朝地上喷撒着积蓄了整整一个夜晚的热情。川道里的庄稼即将收割,从官道两侧一直漫到山脚下,都是黄灿灿的一片;地里已经被人扎了赶鸟雀的草人,戴着斗笠,挂着黑麻衣,山风一过绑在木杆上的蒲扇就似活的一般左右摇晃。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没换上秋装,依旧披着绿sè,秋蝉却知了暑渐退而秋将至,抓紧这一岁中最后的时间,隐伏在枝叶间发出一声长一声短地嘶鸣。它们大约是在感慨时光的流逝与岁月的无情吧……

    炎炎烈日下,一支马队沿着官道飞快地驰骋,一路卷起虚尘浮土扬起人样高,就象一团黄云自南向北喧嚷奔腾。

    过了楼蕖石桥,前头遥遥地望见巴掌高的十里官亭孤零零地矗立在道边,商成松开缰绳缓下马力。从卯时到现在,这马一连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需要个缓冲喘息的时候。

    段四从背后赶上来。他的眼力好,隔着两三里路依旧能望得一清二楚,指着十里亭对商成说:“督帅,那边是郭表和西mén胜的旗号。他们来迎接您了!”

    商成在马背上欠了欠身,既是活动腿脚也是想借势瞭望。可是距离太远,他也没有段四的好眼神,觑半天也只能依稀看见几杆号旗和亭外一群如蚂蚁般大xiǎo的人,更别说分辨旗号与人物,摇头说道:“他们不是来接我,是来和我打擂台的。”

    chūn天里燕东燕中大军进草原时,西mén胜就被商成压在枋州,一是戒备突竭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乘隙侵掠sāo扰,二是虚张声势压迫两个突竭茨大部族不敢放开手脚增援别处。虽然这两件事西mén胜都做得很不错,但毕竟不是攻城掠地斩首俘获的实功,因此六月中朝廷嘉奖燕山三军时,西mén胜和左军留守将士除了一封勉励公文,另外就只有些许可怜的钱帛赏赉。为此,西mén胜还接连发了两三通公文私信给商成,除了指责朝廷和卫府处置不公平为自己和左军叫屈喊冤外,还有就是吵闹着要与孙奂孙仲山两个人调换职务。他还振振有辞地说,抢战功捞好处要轮换着来,不能总让他这样的老实人吃亏,不然的话,要是这种事情传扬出去,“流言铄金,恐于督帅素望有损,亦亏二孙将军之名,胜甚为之惧也。”马屁威胁一起上,总之一句话,再有打草原的机会,假若还不让他西mén胜上去,那就别怪他张着嘴巴说怪话!

    其实商成心里也明白,西mén胜和他在书信中说这些,并不是真的要去luàn说话败坏他的名声,而是看着别人打仗立功心头发痒,不乐意在后面摇旗呐喊。当兵的没有一个不喜功劳的,这点他能理解。可燕西同样很重要,他无法放心把这里jiāo给别人来防守,所以新的方略里西mén胜依旧要在燕西枋一线坐镇。这样的安排必然会使西mén胜心存芥蒂。上月底他离开燕州进京之前,就jiāo代郭表专程走一趟枋州,务必要安抚好西mén胜和左军将士。可眼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月,郭表却还滞留在枋州,这显然说明西mén胜根本就不买大司马的帐……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有点庆幸。还好他有先见之明,预先就估计到西mén胜不一定能把郭表的话听进去,所以离开上京就把一直挂念的出兵筹措先放到一边,直接赶到枋州。现在看来,他这趟还真是来对了!

    思量间马队已然走近官亭,在亭下等候的人早都已经站起来整理好装束,郭表居中,西mén胜和左军的司马督尉分在左右,三个人领着七八个校尉军官和一大群xiǎo兵按勋衔职务高低在道边列好队,看商成的目光望过来,双腿一并齐齐举臂握拳当胸:“参见督帅!”

    商成抬臂回个礼,翻身下马走过来,一手拉住郭表一手拉住西mén胜,笑道:“你们等我多久了?”

    “不到半个时辰。”郭表说,“前哨进城通报你的行程时,我和克之正好在城外迎接新到的一支卫军。他们耽搁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我们,我们却省下了出城的时间。”又问,“这一路还顺利吧?”

    商成听出郭表话里还有一层话。这里人多嘴杂,不能谈紧要事,就点头一语双关地说道:“比之前预想的还要顺利。”转头问西mén胜道,“你们刚才看的卫军,是从哪里过来的队伍?”

    西mén胜说:“就是张绍才整编好的边军。张绍的公文上说,是个五营旅,满员编制。不过今天到的只有一个半营。带队过来的是个副旅帅。我怕张绍他们做事情拖拉瞎耽搁时间,就把他们的旅帅派去燕州等着接收人马。”说着回头喝了一声:“金喜,出列!”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军官虎跨一步踏出队列,立正行礼沉声叱吼道:“职下在!”

    新来的人如此听话,西mén胜心头满意微微点头,对商成说:“这就是那个旅的副帅金喜,前头是北郑边军衙mén的指挥……”

    商成哪里还需要他来作介绍。金喜是他在西马直时的老部下,熟络得不能再熟络。他望着金喜一笑说道:“前头在西马直看你一副皮松ròu不紧的窝囊样,还以为你也就那么一点子出息。想不到如今也做上副旅帅了。一一不错。”再上下打量金喜两眼,拿拳头在他胸口敲了一下,点着头又说,“真是不错!”

    金喜的黑脸膛胀得通红,吭吭哧哧地半天也说不出话。他以前在西马直边军里做事,xiǎoxiǎo的哨长一干就是十来年,年青时的那一点血xìng早就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jīng光,所以前年商成要进草原时点上他的名,他就找了说得通的理由留下来继续在西马直驻守。这一是他畏战怕死,二是他也不觉得为大军运送粮草能挣多少功劳,三来他家境不错也不希图那两贯三吊的赏赉。可是等商成他们从草原上再回来,当初他的副手钱老三,还有另外一个边军哨长孙仲山,都已经是卫军中的旅帅,腰里还都挂上了勋田yù。这不仅让他眼红,也教他脸红。知道这事的人有不少,他走在外面经常受人的讥笑嘲讽;回到家里更是不得安生,被婆娘骂过不知道多少回;直到后来他求老朋友钱老三帮忙,升调到北郑当了边军指挥,才稍微平息了婆娘的一些怒气。今年四月霍士其去北郑公干,他在其中出力最大,神不知鬼不决地把霍士其送进北郑县城不说,还拼死命拿下了负隅顽抗的李慎。有了这份功劳,李慎的死对头张绍自然把他高看一眼,商成下令卫府选拔边军jīng锐新建一旅卫军,张绍马上就力排众议把副旅帅指的位置给他来坐……

    鼓励了金喜两句,商成便让他归队,又和另外几个校尉挨个说过话,商成便问道:“那个新编制的旅,旅帅是谁?”

    “卢兆。”

    商成马上就想起来这个人是谁。卢兆也是个七品校尉,不过是在左军中做个文职,有没有带兵的本事谁也不清楚。他还记得,这人好象是西mén胜的老乡,据说与西mén胜的岳家还能划拉上一点亲戚关系。他忍不住问:“是你推荐的?”

    西mén胜不隐瞒,点着头说:“是我举荐的。”他把商成让进亭子里,郭表也跟进来坐了。西mén胜一边给商成倒茶汤,一边解释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这不是卫府扣着我三个旅的人吗?眼下枋州这边防御真的是很吃紧,我想要回那三个旅,可张绍又不愿意,只说给我一个新旅先将就着使。我怕新来的兵不好指挥,就和张绍说,让卢兆去带。他就同意了。”说完抬起头望着商成,等着他发话。

    商成还能说什么?那三个旅的事和张绍以及卫府无关,是他坚持不让归还建制;也是他提出接下来的秋季战役里让西mén胜继续守枋州。既然要让西mén胜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去吃香的喝辣的,那总得给西mén胜一点甜头吧?

    于是他大方地说:“那好,就把这个旅jiāo给卢兆了!我觉得,即便到这仗打完以后,这个旅也不用再调动,就纳入左军的编制留在枋州,归你指挥好了。”

    听他这样说,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板着面孔说话的西mén胜,脸上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商成问他:“有了这个旅,燕西防守的事,你该有把握了吧?”

    西mén胜脸上的一点笑容马上就没了。他先端起盏来喝口水,没说话先就叹口长气:“哎呀,这事它……”

    郭表chā话说道:“督帅,你这匹马可真是不错啊!”一边说,一边朝商成递个眼sè:燕西防御的事回头慢慢说!“多少钱买来的?”

    西mén胜喜欢战功,喜欢升迁和封赏,也喜欢好马。他看郭表打断自己的话,也就不再提,转头问商成说:“是进京路上买的?买下来花了多少钱?我看肯定花了你不少钱!一一有没有八百贯?”

    商成一哂,说:“八百贯?那就是一条马腿的价钱!一一整整四千贯!”

    “丝”,西mén胜郭表连同亭外的几个军官就象都患了牙疼的máo病,同时吸了口凉气。郭表走出去围着那马绕了七八匝,点头肯定地说:“四千贯这个价不好说,但这马必然能值一两百万钱!”说着话就在马脖子上抚了一把马鬃。那马不怕生,偏过头拿大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眼,“噗噜噜”地喷了个响鼻。

    马的亲热动作令郭表又惊又喜,忍不住拍着巴掌叫道:“好马!果然是好马!”

    他的动作大,巴掌声又响,几个官兵不留神都被吓了一跳。那马却没受惊吓,振振马鬃,就象回应郭表的夸赞一般再喷个响鼻,还拿马头顽皮地拱了他一下。

    郭表带着一脸的不可思议走回亭里,嘴里依然暂不绝口:“好!好马!我相过的好马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这马最有灵气,最通人xìng!这种马好教养,稍微训一训,那就不得了!”他坐下来都还不停地望向那匹马,摇头叹气不一而足,显然是在感慨自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同时也是在为这匹千里马没能遇上个明主而惋惜一一它咋就被不懂马不识马也不爱马的商子达遇上了?

    西mén胜好马,却没有郭表那样痴mí。他看了那马几眼,就对商成说:“也真亏你舍得,会为一匹马掏出四千贯一一怕是在上京拉下不少帐债吧?”

    商成摇头说:“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我的。”

    西mén胜和郭表惊讶地对望了一眼。就是商成说是天子赐的骏马,他们也不会觉得惊奇,可这居然是别人赠送……谁会有那么大的手笔,一句话就送出四千贯?

    西mén胜还没什么,郭表的脸sè就变得有些灰暗。他的心思比西mén胜要沉得多。他的老岳丈就是鄱阳侯,翁婿俩每旬都有书信来往,上京城里发生的种种大事xiǎo情,他都能从老泰山的信上有所知闻准备。眼下太子沉疴缠绵卧病不起,撒手只在今冬明chūn,上京城里似是波澜不惊,其实私下里暗流涌动,有点心思想法的人都在一边等消息一边绞尽脑汁计算,这种时候有人突然花大价钱买匹马赠与商成,很难说没抱着什么妄想念头。

    他马上就拿定了主意:不能眼看着商瞎子栽这样一个大跟头!

    但他没从马的事情上着手,而是端起茶盏拱手对商成说:“子达,谢谢了。”

    商成先是一楞,随即就明白过来。他离开燕山时曾经阻拦过郭表进京,当时没有明说是什么缘由;眼下郭表突然向他致谢,显然是听说了南征的消息。他端了自己的盏喝了口茶汤,笑道:“你和我还用得着这样见外?”

    郭表还没说话,西mén胜先道:“老郭什么都好,就是这些máo病让人不喜欢。大家都在燕山这口锅里舀汤喝捞ròu吃,难免有个牙齿碰舌头起纷争的事情,骂过打过也就揭过去了,可他不偏偏要和你讲道理,左一个‘对不住’右一个‘对不住’,烦都能把人烦死……”他和郭表虽然在勋衔上差着七八级,但郭表的燕山大司马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他的左军司马却是总揽燕西军事重权在握,再加深受商成的信任,所以在郭表面前说话也不用担什么xiǎo心一一他是燕山商瞎子的人,用不着对萧坚一系发憷!“……你都不仔细想一想,论资历、论功勋、论人事,哪一样不该当你做一卫的提督?可朝廷又为什么偏偏不派你个提督?我看啦,就因为你这前怕狼后怕虎的黏糊脾气。你当我们督帅是自己人,就不用称个‘谢’字;不当我们督帅是自己人,趁早离……”他的话到这里,突然一下嘎然而止。

    郭表被他一通话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端着碗盏放下不是不放下也不是,半天才挤出点笑容,干笑一声说:“那什么……”

    商成再狠狠地瞪了西mén胜一眼,回头对郭表说道:“他这回又没捞上仗打,心头正憋着一股邪火,逮着谁就咬谁,你不用理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觉得,我是那种不知道深浅的人么?放心吧老郭,我是个将军,只管打仗的事,其他的一概不问!”又指了指那匹阿拉伯马,想了一下说:“送那匹马给我的人,……是南阳公主。”他觉得,这事就算他不说,估计最后还是会被人添油加醋地篡改一通再传到燕山;与其那样,还不如他现在就实话实说。

    郭表脸上的尴尬神sè还没褪去,立刻就换上一副白日里撞鬼的神情。西mén胜更是惊讶地端着茶盏忘记喝,直到茶汤滴淌得胸口衣衫上到处都是,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你和那……那……”因为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意料,郭表连说话都变得结巴起来。

    西mén胜一脸古怪地接过话茬,问:“你怎么和那南阳公主搅乎在一堆了?”说完才察觉亭外几个军官都是一脸沉着庄肃地竖起耳朵偷听。他把石桌子一拍,喝道,“都在看什么?赶紧收拾东西,咱们护送督帅进城!”

    郭表也立刻清醒过来。兹事体大,所以刚才西mén胜说话不好听的事顿时被扔到脑后;况且事情还与南阳公主深有关联,更是非打听一番不可。哎呀,他在枋州和西mén胜磨了十天的嘴皮子,脑汁绞尽也没个进展,如今总算是天可怜见,老天爷不单让商子达来安抚西mén胜,还顺路送了一桩新鲜事过来当做饭桌上佐酒的谈资!哦,对了,老天爷还一匹世上难得一见的神驹送到他眼前……

    他抢在西mén胜之前和商成换了马。

    现在,他骑着商成的阿拉伯马,在官道上来回奔驰,兴奋地简直快要不知所以。

    他再一次从后面追上大队,对骑着他的大宛马的商成说:“这马绝对值四千贯!别说四千贯,就是六千贯八千贯,也值当!”

    商成笑了笑。别说阿拉伯马本身就是出名的好马种,就算不是好马,它能从中东来到中原,也值这么多的钱……

    他正想转头与郭表开个玩笑,头刚刚一偏,眼角就瞥见官道旁的草窠中陡然炸起两只黑黢黢的雀鸟,其中一只似乎昏了头,扑扇着翅膀盘旋半圈就朝这个方向扎过来。他再想攥紧缰绳握住鞍桥已经来不及,吃惊受吓的大宛马“唏律律”一声长嘶,前蹄一顿猛地人立而起一一他就觉得后背一空,眼前的道路田地树林顿时就变幻成万里无云的蔚蓝sè晴空……

    要糟糕!

    刹那间他的脑海只划过这样一条念头,在几个人惊呼大喊的同时就觉得后脑勺一疼眼前一黑,便再也没了知觉……

第十章(53)觞未央(上)

    傍晚时,商成又一次慢慢地恢复了知觉。

    和之前几次清醒过来时的情形不同,这一次,他再没有因为难以抗拒的疼痛而立刻陷入昏mí。

    他脑子里luàn纷纷的,暂时想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好半天,他才模模糊糊地记起来,自己好象是坠马了。

    坠马之后呢?他摔下马之后,紧接着又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他闭着眼睛努力回想的时候,从后脑陡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就象有人拿着一根锋利的尖锥在那里攒刺一样。他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象是有人在封冻的湖面上砸下一块重石导致冰面破碎一样,这股突如其来的痛楚霎那之间就蔓延到头顶、颅侧、额头……在雪崩般猛烈的疼痛袭击下,他额头上的青筋全部炸起,太阳xùe突突直跳,耳畔一片嗡嗡的蜂鸣,面颊上的肌ròu也在一瞬间陷入麻木……无法抗拒的折磨让他禁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呻yín!

    他模糊地感觉到,有几双手在死死地按着自己。有人在旁边说话。还有人在焦灼地询问着什么。可他连一句都没听清楚。有个人掀起了他的眼皮。他能看见摇曳的油灯光亮,能看见周围的人的影子,但他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聚焦视线。他把自己的全部jīng神和力气都拿去和疼痛做抗争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间,痛苦总算是暂时退去了。

    现在,他奄奄地瘫在那里,依旧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得就象一个破旧的风箱。他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仿佛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胳膊上酸胀的肌ròu还在阵阵地颤栗痉挛,那就因为他握着床单褥子过分用力的缘故……

    他缓缓地张开眼睛。

    这是一间大屋。壁上的灯龛里放着两盏油灯,灯心被人调nòng过,昏黄的光影让屋子里的一切都显得昏暗朦胧。屋子里没什么摆设,只有一张桌案和几把鼓凳;也许以前有家俱,但是已经被人收走了。桌案上也有盏油灯,比豆粒还xiǎo的火头映出巴掌大的一圈黄晕。他动了下僵硬的脖子,把还不是很清晰的视线转到另一边。那边是两扇窗户;大窗都敞开着;为了不让蚊子和秋虫飞进来,还挂上了细纱幔子。他能察觉到,他现在躺着的地方并不是火炕,而是一张竹榻;因为榻不够长,还特意摆了几把xiǎo木凳好让他的腿脚有个延展的地方。

    脚?

    他猛地意识到一个事情:刚才他在痛苦中挣扎的时候,好象有人使劲地压着他的腿不让他踢腾,难道说他的脚……

    他的目光立刻就朝自己的两只脚望过去!

    还好,脚都在!他的心头舒了一口气。但他马上就发现,右脚从脚趾到xiǎo腿半截都被人拿生布裹得严严实实!

    他稳了稳神,带着一种慷慨就死般的悲壮心情,xiǎo心翼翼地尝试着活动了一下脚趾。呵,也没有问题!只是脚踝那里酸疼得厉害,完全无法动作;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地方有máo病。他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看来,他坠马的时候,这只脚多半是没有及时甩开马镫,所以扭伤了踝。很xiǎo的xiǎomáo病呀!

    “督帅,你醒了?”一直站在竹榻边的段四xiǎo声地问他。

    商成点了下头,正要说话,那种攒针般的刺疼就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扰过来,蛮横地把他想说的话和想问的事通通挤撞到一边……

    等他又一次清醒过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

    坐在竹榻前守侯的不再是段四。屋里光线不好,急忙间他看不清这到底是谁,昏暗中只能望见一个矮墩墩的黑影,还有双xiǎo而jīng神的眼睛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这可能是郭表,也可能是西mén胜。他们俩身材差不多,都是矮矮胖胖壮壮实实,还都长着一张很和气的圆脸,看起来就象是两个乡下财主。

    那人也瞧见他醒了,在他没有动弹前就急忙按住他,同时告诫说:“你别动!”

    他听出,这是西mén胜的声音。

    他问道:“我怎么了?”

    “千万不要动!”西mén胜再次严厉地警告说。走到桌边,拿过来一碗水,拿银匙搅着碗里的水说道,“你坠马了。那马惊了,拖着你跑了十几丈,最后冲进麦田里才停下来。”他端着碗过来,这才发现商成躺着根本没办法喝水。他把碗搁在一把xiǎo凳上,慢慢地扶着商成坐起来,又卷巴了一张薄被垫在他背后,再轻手轻脚地扶他仰靠在薄被上,端起碗说道:“这是蜂蜜水。一一你伤了头脑,脚踝也扭住了,大夫再三叮嘱说,你现在只能喝这个。”

    头也摔着了?商成怔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脑袋。

    令人庆幸的是,这次没有那种让人疼不yù生的痛楚,他很顺利就摸到自己的头上。

    他一下就楞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头上那些最最令他厌烦的长发,竟然被人剃了个jīng光!现在,他的头上除了稍微有点扎手的头发茬之外,一根头发都没有。不过,后脑的那块疼痛“发源地”,他还是谨慎地没有拿手去触及一一那种痛苦实在太煎熬了,令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三年前在南关大营里经受的折磨,更糟糕的事情那次伤病所带来的结果一一他的眼疾就是那时落下的。这次坠马,难道还会留下……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屋子里很昏暗,西mén胜也瞧不清楚商成的脸sè蓦地变得异常灰败。但是他看见商成把手放到头上就再也落不下来,就解释说:“你坠马的当时就昏过去。我们不敢耽搁,赶紧把你带回来找大夫看。其间你也醒过几次,每次都是疼得luàn踢luà到这里,他的神情黯淡下来,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可我们和大夫都解了你的衣服看过,除了右脚踝狠扭了一下,别的地方哪里都没事;即便被马拖曳着跑了一段路,骨头和五脏也没落什么máo病。可你偏偏又一阵一阵疼得直发癫,只好把你的头发都剃光一一当时大夫担心,会不会是你的脑袋被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虽然没有外伤,但也可能是伤到了骨头和脑髓……”

    商成紧张地喉咙都有点发涩,哑着嗓子问:“那,我的头,我的头……”

    西mén胜苦笑了一下,说:“我们商量了一下。是我拿的主意,让人把你的头发剃光,再让大夫仔细查验……”他站起来朝商成深深一揖,说,“子达,对不住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担心你头上会不会隐着大máo病没显露出来,有máo发遮掩大夫也无法仔细寸验,所以便自作主张,不经你同意就教人剃光你的头发。我说过,这是我的主张,与旁人无关。后来大夫仔细验看过,没有内外伤……”他从靴腰里拔出一把xiǎo刀,揭了幞头握住发髻,正容说道,“是我顾虑多疑,才毁伤了你的孝始。这事我做得大谬,该当在你面前自请责罚。”说着就要拿刀去割自己的头发。

    商成被他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赶紧说:“别……”他手一伸身子也跟着一动,就觉得脑后有如遭重缒猛击一般,眼前都黑了,吐着气就倒回去。

    段四一直守在mén外,西mén胜拔出刀来要自削头发时就有点发急,怕惊动商成才没抢进来。这时见商成因为劝阻西mén胜又象要陷入癫狂昏mí,哪里还顾得及其他,推开mén过来劈手就夺了西mén胜的刀,狠狠地瞪他一眼,急忙就去看商成的情形。

    商成摆了下手一一他不敢摇头一一眼睛望着西mén胜说:“你是为我好,我怎么可能怪罪你?”而且他早就不耐烦这样一头长发,只是一直没理由剃才不得已留着。现在好了,他以后有的是理由不用蓄发,再不用为洗了头头发却半天都还在滴水的事情cào心了。看来,坏事未必就不能变好事啊;就是代价大了点。

    他问西mén胜:“大夫说没说,我这头疼……”他顿了一下,疑神疑鬼地等着头疼发作。但它偏偏就是不发作。“……我这头疼是怎么回事?”

    段四抢先说道:“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坠马引起眼疾复发,沉疴过猛让头疼的máo病也害得更厉害。”段四知道商成在害眼疾的同时,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疼病,连屹县的祝神医都没办法根除,只能借着一种丸yào的yào力压着眼疾不让它发作。“大夫还说,这段时间您哪里都不能去,也不能太劳乏,必须卧床静养,等眼疾不那么迅猛了,才能回燕州。回了燕州您也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每天从早到晚忙个不歇,得静下心来修养至少半年,不然很可能落下病根。最好再找人把眼疾也治一治。”西mén胜接着他的话说:“大夫替你诊断之后,我就发了八百里文书去上京,让兵部找几个有本事的太医过来替你看病;还发了八百里去屹县,让他们把那……那个神医火速送来。”

    “燕州那边……你们通知张绍没有?”

    西mén胜点了点头,说:“也通知他了。你的情形很不好,所以我想吧,这次出兵草原的事情,还须得从长计议。”说着就拿眼睛去看段四。段四迟疑了一下,回递一个眼sè,轻轻摇了下头。

    商成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睑思索了一下,问:“郭表在哪里?让他过来一下,我有话和他说!”

第十章(54)殇未央(中)

    看商成清醒过来还没说上两句话,马上就要见郭表,西门胜犹豫着说:“……要不,你再躺着歇一会?回头精神头好点,再见他?”

    商成晃了下头又急忙止住,吁着气说道:“不行,这事不能耽搁!”他现在想点头摇头都要受苦,脑袋里就象被人拿着一把针乱戳,注意力稍有凝聚就马上就被痛苦打断,更不要说去布置行军打仗。他不清楚这是病情严重时的表现还是头疼的老毛病刚刚开始复发,得趁着自己还能勉强克制痛苦时先把事情都安排妥当,把所有的事情都嘱托给郭表。他按捺着因为疼痛带来烦躁和对西门胜与段四拖拖拉拉磨蹭态度的不满,问道:“你们怎么还不去?”

    段四别过脸没吭声。

    西门胜踌躇了一下,咽着唾沫说:“老郭……他,他那什么……你坠马之后,我看他的情形不大对头,就,就……”

    “就怎么?”商成两道黢黑的眉毛立刻就竖起来。他在竹榻上一撑身坐起来,严厉地瞪着面前的两个人,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地问道:“你们把郭表怎么了?”

    段四赶紧说:“没把他怎么样!”他扶着商成让他重新靠在薄被上,又扯了两件衣服卷巴好垫在他后颈窝里,说,“他是四品将军燕山大司马,我们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把他怎么样。是这,咱们回来以后,他就时常一个人坐着发呆;我们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就让方督尉领了几个人一直陪着他。”

    商成带着一种惊讶的表情望了段四一眼,又看了西门胜一眼,半晌才说:“不至于吧?是马惊着了才把我摔下来,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段四咂吧着干涩的嘴唇没吱声。商成坠马与郭表有什么干系?当然有大干系!督帅没出事那就算了;督帅要是出了事,有的是人去找郭表算帐!他借着回头取水碗的机会,很隐蔽地给西门胜递了眼神:机会有了,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的了!

    但西门胜还没开口,商成就说:“快去把郭表找来!”

    西门胜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看着商成一张紧绷绷的黑脸膛和耷拉下来的眼皮,一肚子的话全被逼回去。他咬着牙定立了一会,狠狠地跺了剁脚,长叹一口气,拔脚就去叫郭表。但他总归还是没能把话憋住,推门出去马上又走回来,带着很大的怨气问道:“你找郭表来想做什么?”

    商成沉默了一下,带着深沉的忧虑说道:“我这回躺下,怕是一时半会都不能好起来。可燕山卫的事情那么多,总得有个人出来领头处理。秋粮入库,赋税造册,征募民伕,进草原之前的种种筹备,粮草军械的输送,以及行军路线和各军各旅的调动布置,中原新开过来的队伍如何安顿,等等这些都需要有个人总揽规划。我现在的情况已经不适合继续提督燕山,要离职养病。按朝廷惯例,现在应该由大司马郭表代替我出任提督。”

    西门胜耐着性子等他说完,立刻表态说:“这不行!郭奉仪不能当这个燕山提督!你身体不好要修养,那就修养便是;但提督的位置不能让!”

    不管西门胜说这番话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考虑,言辞中处处维护自己的赤诚情谊却是表露得清清楚楚。商成虽然不赞同他的看法,心头也是一片滚烫。他想,西门胜是位老军旅,要是能说服他,那接下来的很多事情就容易办了。他指了指竹榻边,示意西门胜坐下来听自己解释。

    可是西门胜不坐,他鼓起眼睛望着商成,说:“子达,你看不透别人的坏心思也不愿意把人朝坏处想,这不怪你;你原本就是个忠义耿直人!可你坐到如今这个位置,有些话有些事就不能不多留个心眼!你当郭奉仪真是来给你做大司马的?你以为朝廷派他来咱们燕山,就是为了领着一群鼻涕都没擦干净的小娃娃来学什么狗屁的军事?扯他奶奶的淡!咱们燕山三军里成百上千的年青将校,其中读书认字的也不在少数,谁不能学军事,非得千里迢迢从上京派人来?禁军里那些人的下作手段,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他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唾沫星子都溅到商成脸上。段四去拉他想教他小声一点,被他一振胳膊摔开。“别人一直都以为我是萧坚的爱将,我既没直承也没否认。不错,我是跟着萧老帅打过几仗,也是在他手底下升的将军衔。可我一个将军却在相州做兵马使一干就是六年,他们怎么都看不见?这就是爱将该当做的差事么?我真是萧坚的爱将,他进草原打突竭茨,还能不带上我?一一话扯远了,不说这个。子达,我可是告诉你,郭表来咱们燕山,可不是给你做大司马替你分忧解愁的,他是来寻机会要夺你的权!我敢说,郭表身上现在就揣着朝廷和兵部写给他的任命文书!”

    段四也在旁边说:“督帅,西门将军说的都是真事。郭表要没存着坏心思,五月里战事结束学军事的那些人都回去了,他做什么还死赖在咱们燕山卫?眼下瞧出他狼子野心的人有不少,都是因为您待他亲厚才没把他怎么样;不然早就使法子教他滚蛋了!”

    商成愕然地看着两个朋友兼部属。病痛的折磨让他很难集中精神去思考,他不知道该对两个朋友如何解释这件事。郭表来燕山卫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他在去年底接到兵部那通公文时就很清楚。但他并没因此而抱怨兵部和宰相公廨对他的不信任。兵者国之大事,上京不可能不慎重,而他商成在战争领域里又是个实打实的新手,朝廷必然会深有疑虑,所以派个人来作候补预备收拾残破局面,这是非常合理的安排,他能理解,也能接受。他不仅不抱怨上京方面如此安排,事实上,他还很感激宰相公廨和兵部:一来是感激他们的信任一一至少他们没有置疑他的能力而另派个什么人来燕山取代他,同时也没在作战方略指手画脚;二来是感激他们派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郭表。他和郭表最~好a彼此也算熟悉,私谊也不错,两个人能够很好地相处共事;而且郭表这人脾气好善于藏拙,一举一动很有分寸,从不到处瞎掺合,这也教让他省了不少心……

    他不说话,段四和西门胜就以为他是自己的话所打动。于是西门胜趁热打铁说道:“子达,这燕山提督的位置咱们不能让!你想想,天下就只有五个卫镇,提督座也就只有这么五个;可三品以上的柱国上柱国咱们大赵有多少?少说也有二三十。刨却那些袭爵的世勋和挂名的宗室,能带兵能打仗的也有十几二十个。僧多粥少,你不让都有人拿两只通红的眼睛盯着,你要让,他们还不得象狼一样扑上来?嘿,就是郭表来燕山这事,之前也必然在兵部里争打得头破血流。他要不是萧坚的头号心腹,要不是有个鄱阳侯做泰山,就凭他一个四品的宣威将军,能来做燕山大司马?”

    段四也说:“督帅,您就是再豁达爽直,不情愿和他们计较,您也不能让出这个燕山提督的位置!您想想,您要不在位置上,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商成诧异地看了段四一眼。他不太明白段四的话。他有伤做不了燕山提督,朝廷自然会另外安排人来/西门胜正五品将军,段四从七品校尉,都是中高级军官,自己不再是提督,他们的勋衔职务不可能有多少变化吧?顶多就是段四再也做不成提督府副尉,分派去下面带兵而已一一这不正好遂了他的心愿?

    段四被商成一句话噎得出不了声。他跟着商成身边只是想多学点东西。他要是想下去带兵,年初就有大把的机会,何至于现在还是个侍卫头领?

    西门胜拍着大腿一个劲地叹气:“我的好督帅哟,你怎么还不明白呢?”看商成到现在都还没想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把他急出了一头的细毛白汗。可是他该怎么说呢?话不能说重,说重了怕惹商成恼怒,出个好歹他就只能去撞墙;但说轻了也不行,要是商燕山不能掌握其中的轻重,那和没说其实是一样……他在原地兜了两个圈,索性把心一横,说道:

    “督帅,有些事不知道您想过没有?”

    “什么事?”商成问。

    西门胜喘了几口气,坐到商成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生产,低沉下口气很郑重地说道:“……自东元五年以来,禁军卫军中就是两大派系。一是萧老帅,再就是老烈火杨度。过去十多年里晋升的将校,十有六七就是出自他们俩的门下,军中重要的职缺也是他们俩的人在轮流把持。吃军粮的要不是他们俩的人,想朝上走一步都很难。这事直到去年才有所改变。从去年末到今年夏天,军中新获晋升任命的将领十有七八都是咱们燕山卫的人。当然,这和咱们与突竭茨频繁作战连续取胜有关联,但各卫各军所有晋升将校中,有的是凭关系,有的是熬资历,只有咱们的人都是依仗实打实的军功……”

    商成皱了下眉头。西门胜这话说得有点过份。燕山卫的人都是因为军功所以有晋职升迁?这怎么可能!至少他就知道好几个人的晋升不是靠着功劳簿。比如眼前的段四,就是他大笔一挥,直接由从八品攉拔到从七品……

    但西门胜说的基本上都符合事实,所以他也就没有出言反对。

    “咱们燕山建卫晚,和另外四卫并肩的时间不长,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西门胜继续说道,“但那是之前的燕山卫,绝不能和眼下的燕山卫等同!如今咱们燕山悍勇之将如云,机敏果敢善谋能断者层出,假以时日,必然能和别人一较长短!一一督帅,萧老帅他们已经老了。萧老帅今年已经是六十有四;杨度的资历虽然比他浅功劳似乎也不及他,但岁数却比他还长两岁。等他们俩一去,两边都没有能扛旗领军的人物,军中还有谁能掩咱们燕山一系的锋芒?”说完,就拿眼睛去望商成。

    商成头疼烦躁,也不想多花心思去琢磨西门胜的一大堆话,直截就问他:“你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西门胜怔了怔,说:“……您不能让这个提督给郭表,找个由头让他回上京。接下来这场仗咱们也不打了。您有伤在身,这仗打不了!再请您立刻知会张绍,让他重新筹划部署,在端燕枋三州所在囤积大军,其余各要地关隘层层设防;再在燕州预留三至四个骑旅作为接应,自然是有备无患!”这是他和段四紧急磋商出来的万全之策。按这个方略,哪怕燕山打到稀烂,也和商成关系不大一一大赵过去数十年间一直就是如此对付突竭茨,也没听说追究过谁的责任;卫镇大将只要不是畏战避战望风而逃,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

第十章(55)殇未央(下)

    商成耐着性子听西门胜把话说完。虽然西门胜是真心实意地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但他的心头还是很不痛快。特别是西门胜口口声声提到的燕山一系,听起来更是格外的刺耳。

    燕山系,燕山系,到处都有人和他说什么“燕山系”!最近一段时间,他总能听到听到这个话;特别是春季作战大军撤回燕山之后,提这事的人就越来越多。不仅卫军里有人这样说,这趟去上京时遇见的萧坚和徐侍郎他们也在和他说什么“你们燕山”,即便没有在话里直接点明,但意思却很明显一一燕山卫已经自成一系。可问题是,哪里有个什么燕山系?萧坚是开国公上柱国,杨度也是开国公上柱国,两个人都是一生戎马战功无数,赏识提拔的将领更是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不少人如今也是军中大将手握重柄,说他们俩各成一系还勉强有点道理。可反过来再看看所谓的燕山系都有什么?除了郭表,眼下全卫镇四品以上的将军只有三个,他、张绍和西门胜;卫军上下除了张绍有个开国子的封爵,别的人都是光杆子司令;就是他这个所谓的燕山系扛鼎人物,既不是国公也不是柱国,更不是上柱国,就是个四品宣威将军,还没有任何的封爵,连提督都是个假职,他拿什么去引领军中一系?他甚至不无好笑地想,在燕山卫军里,邵川霍士其未获晋升之前,燕山籍的军官里位列将军就只有他一个人,难道这也能叫作燕山系?现在就连文官中也有人提什么“咱们燕山一脉”。他就不明白,在乔准之前,全卫镇没有一个燕山籍贯的七品以上州府官员,这燕山一脉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他不想耗费精力和西门胜讨论什么燕山系,就解释说:“我的眼疾这回来得势头很猛,怕是要修养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多半不能署理军务政务,必须把位置让出来……”

    “不行!”西门胜和段四一齐摇头。西门胜说:“你养病也不用把位置让出来!这事有先例。远的事例不题一一四年前,陇西的严固严老帅因为贪嘴惹了肠绞的毛病,卧床七八个月不能理事,他也没缴印让出提督座。朝廷听说消息,除了派太医送药,还不是一声都没吭。”

    商成咧了咧嘴。严固本身就是安国公上柱国,还有个嫡亲妹妹封着贵妃,他能和人家比较?再说,陇西卫北拒草原西连诸胡南抵吐蕃,辖区纵贯数千里,驻有十军另十七个旅,总兵力接近二十万,当之无愧的大赵第一卫镇,燕山卫就巴掌大地方三四万人马,拿什么去和人家比较?

    “陇西再大兵马再多,你和严老帅不都一样是提督?”西门胜争辩道。他看商成还没改主意的想法,不死心还想继续劝解,“管它大小多少,既然严老帅能不自请离职,那就是个先例,咱们循着事例道理来,就没人能拿咱们的短……”

    商成不耐烦再听下去,挥了下手说:“这事回头说。你赶紧去把郭表叫来,我要和他说点事。别人就不用叫了,让他们都先回去,不能为了我耽搁公事。”又特点嘱咐说,“你和郭表一起来,我有点想法需要你一同参酌。”

    他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西门胜也只能无奈地去找郭表。

    郭表就在隔壁院子里,听说商成人已经清醒马上就要见他,立刻就赶过来。刚刚进门便双手一抱在额前握拳,右膝已经屈下去……

    他这是要行军中的谒见大礼。段四和西门胜都是一脸木然视若不见,商成却急忙撑起来想要制止一一他和郭表是一样的勋衔,职务也只差半级,论军中资历郭表更是远远在他之上,他怎么敢受郭表如此的礼节?心头一急,胳膊上的劲便使得有点猛,霎那时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耳畔也是一阵轰鸣……

    他半晌才缓过力气,定睛再看时,郭表依旧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单跪在门边;段四在榻前西门胜在门外,都是双目平视面无表情。他知道,他们俩还对郭表“觊觎”提督座的事情梗梗于怀,默默地叹了口气,说:“老郭,这事不怪你。一一段校尉,去把老郭搀起来。”

    段四一直就是他的贴身侍卫,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听他现在连姓带职务地一起称呼自己,声音不大语气却很是不善,显然心头已经怒极马上就要发火。他不敢犯浑,不情不愿地走过去,与被商成拿目光逼视着的西门胜一道,一左一右把郭表拉起来。

    商成示意段四将两把鼓凳摆到竹榻旁边,说道:“老郭,你坐,我有点事情要和你商谈。一一西门,你也坐。”等段四退出屋再掩上门,他才拿张湿漉漉的药绵捂着眼睛说道,“我这回眼疾发作得很猛,还犯了头疼的老毛病,短时间里怕是不能署理公事。是这,我现在这模样已经不能再署理燕山卫的大小事情,所以我准备离职修养一段时间。”

    西门胜刚才把好话说尽也没能打消商成的愚蠢念头,既恼商成不通道理油盐不进,又恨他一意孤行的执拗脾气,现下再听他说什么离职养病,索性也就懒得开腔,坐在凳上两眼望着黑黢黢的房梁不说话。

    郭表也没说话。他现在的神智还有点恍惚,完全没有留意到商成在说什么;他还沉浸在对自己的谴责和对战友的愧疚之中。商成并不只是他的战友和朋友,也不只是他的上司和同僚,商成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两年前从莫干突围时,他和队伍被突竭茨人冲散,当时要不是商成带着已经突围出去的将士再返身杀回来,他多半就得死在黑水河畔。但商成从来没和他提过这件事,一起做事的时候也是摆事实说道理,该争就争该吵就吵,急了也和他红脸振嗓门,但却从不在他面前摆出一副恩人的面孔,就是两个人私下说话玩笑,商成也不拿这个事当话题。别人如此待自己,可自己呢?他郭表郭奉仪,又是如何对待商成的?是,他来燕山做这大司马是身不由己,为商成出兵“押阵”也是公看书}就来o事不能宣扬也无法推诿,可他敢拍胸脯说,他在这事上就没有一点的私心?还有今年商成坠马,说穿了也是他的过错。大宛马口轻,只是匹三岁马,还没完全作练出来,他事先就该提醒商成一声要当心,或者干脆就不让他骑,为什么偏偏见了那匹天马就把这事给忘到脑后……

    商成见郭表的神情象是有点魂不归舍,就问他:“老郭,你怎么看?”

    郭表这才清醒一些。他支吾了两声,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打算离职修养一段……”

    商成话还没说完,郭表就立刻打断他:“这不行!”他的圆胖脸胀得通红发紫,急急地说道,“宁可这回不出兵,你也不能辞了提督!眼下的燕山卫,绝不能少了你!”

    西门胜斜着眼睛乜了郭表一眼,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少他奶奶地在这里装好人了,谁还不知道你姓郭的想做提督都要想疯了?还算你有急智,知晓这时候该说什么。要是敢说一句商子达你还是离职养病的好,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带兵打仗的事!到时候燕山三军一起鼓噪,任凭你是萧坚心腹鄱阳侯女婿,也得扒下这身将军袍服回家去种田一一不然就安抚不住将士们的心!

    商成扭曲着脸膛吁了几口气,低沉着声音说:“我这病我自己清楚,平日里全靠猛药压着,这回突然爆发起来,怕是什么药都压不下去,只能安心修养。”他让西门胜把水递给自己,但没有多喝,只饮了一小口润润干涩得直冒火的喉咙,又说,“这次作战的事也不能停。老话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眼下也是这种局面。只不过,只不过……”他一下仰倒在竹榻上,紧闭着眼睛使劲地喘粗气。看西门胜跳起来就要喊人,勉强摆了摆手,声音细微得就象蚊子在耳朵边哼哼一样:“不,不用了……马上就,就好……”

    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就是西门胜迟疑着从门口再走回来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商成脸上痛苦的表情就已经见了缓和。他拿起丢在胸前的药帕,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努力让嘴角浮现出一个笑容,说:“你们看见了,就我这副模样,提督是肯定做不成了。”

    西门胜黑着个脸不吭气。

    郭表诚恳地看着商成,说:“提督不要辞。你先养着。这回咱们让着东庐谷王,在家里坐等他上门。回头等你病好了,咱们再去找他把新帐老帐一同算清楚。”

    商成缓缓地摇了下头:“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次作战,咱们的筹备已经进行了半个多月,现在想停也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张绍他们估计东庐谷王最早在八月中旬就会动手,咱们现在就算想修改方略重新布置全面防御和纵深防御,也没有那个时间。我不能去燕东,作战的目标就要变一下:燕中方向打到鹿河就可以,最多打到莫干,调动东庐谷王回师就算大功告成;燕东以防御为主,在确定突竭茨主力西去之后,可以袭扰一下山左四部。我叫你们来,就是这个想法。你们俩有什么看法,也说说。”

    西门胜和郭表都是一楞。他们还以为商成还要坚持辞却提督的职务,都憋着一股劲要力劝他打消念头,哪知道商成再开口时提也没提离职的事,登时让两个人都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包上的感觉。两个人互相看了看,郭表职衔高,正要顺着商成的思路说两句想法,就听商成又说道:“遭娘的!光顾扯军务了,竟然忘记件大事。我头疼没法写字……老郭,等下你就替我写份文书给兵部和宰相公廨,说明一下我现在的情况。另外再在上面注明一件事,就说我举荐你出任燕山提督。”他拿药帕遮住没有眼睑的右眼,揉着太阳穴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们都别和我争;我现在是个病人,没法和你们比声音大。你们也不要下去说小话乱嘈嘈,当心把我气出个好歹来。西门,回头……回头你写几封信,把我说的这些话都告诉孙奂孙仲山他们,还有张绍和陆寄他们,也写封信过去。”

    他这样一说,窝了一肚皮火气的西门胜和堵了满腔子肺腑话的郭表,谁都不敢再说什么。商成现在的情形他们都看在眼里,就是个病到一句话都要截成几段来讲的人,要是哪句话没说好真把他气出个好歹,旁人的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但郭表还是有话要说。他不能做这个燕山提督。他要是坐上那个位置,他这辈子就完了一一“辜恩负义”的风评是绝对跑不了的,燕山上下也不会有谁会拿正眼看他,就算最后他灰溜溜地跑回上京,他也得在别人的白眼和鄙夷之中过日子……他小心翼翼地建议说:“要不,咱们请朝廷派个大将来提督燕山?老烈火杨度怎么样?他能打巧仗,也敢打恶仗,他来了的话,燕东给东庐谷王摆下的圈套说不定还能派用场……”他忽然煞住嘴。这话怎么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呢?原方略里带大军去打黑水城就是他;杨度打白澜河谷而他去打黑水城,怎么看都是杨度在为他做嫁衣。这话一说出来,他就会被人看作是贪功冒进的得志小人。可是,他现在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把话收回去。他很有点后悔。唉,他的本意是商成早前制订的方略非常诡谲,不是预先知道内情的话,任凭什么样的大将名将碰上都得栽个大跟头,就这样轻言放弃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没有想错,西门胜确实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这个贪图功劳的小人!西门胜很有点鄙夷地瞪了郭表一眼,然后满眼热切地望着商成。他现在很看不起郭表的为人,却很支持郭表的看法一一秋季作战的方略那么好,怎么能说取消就取消呢?他乍听说那方略时,兴奋得一宿都没能睡着觉。他觉得,按督帅的设计,必然能教突竭茨吃个天大的亏!就是因为这方略太好,所以他才觉得特别委屈和愤懑一一上回别人在草原上抢东西捞功劳时,他就眼巴巴地守在枋州,凭什么这回又是别人吃得满嘴流油,他却依旧在枋州闲着喝风?

    商成闭着眼睛慢慢地给他们作解释:“让杨度来,时间上赶不及。咱们报到上京,上京再批准了递回来,一来一回光在路上就得耽搁七八天。要是请杨烈火来坐镇,这个时间还得再加上四五天。这回咱们燕山要吃的肉太大太肥,眼馋的人不少,他们不可能让杨度一个人吞下,等他们把哪些人该来哪些人不该来分派好,这边都该动手了。再说,让杨度来燕山,他带不带自己的子弟兵过来?带兵过来的话时间就拖得更长;不带兵过来,燕山的兵愿不愿意受他的节制听不听他的指挥?这些都得考虑……”

    郭表和西门胜顿时就有点傻眼。他们俩刚才都觉得放弃这次作战实在是太可惜了,居然谁都没顾上考虑这些非常关键的问题。

    郭表拧着眉头思索半天,最终还是拿定主意,问道:“督帅,燕山提督的位置,我坐了。但我想请教个事情:假若我还是想打这一仗的话,现在该怎么措置?”

    西门胜这回没再瞪郭表。这也是一个他想问的问题。当然,他更想问的是,能不能把他从枋州这里放出去,让他也去咬上一大口肥肉?

    商成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他看上去就象是睡着了一样。但郭表和西门胜都清楚,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在深入地思考。这从他不时痉挛抽搐的脸颊还有时而紧绷时而松弛的两条胳膊上也能看出来。他们不想使他陷入如此的痛苦,但他们同样不能放弃眼前的机会。不管是对他们个人来说,还是对所谓的燕山系来说,再或者是对燕山卫甚至是对整个大赵来说,这一仗都实在是太重要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商成都没说一句话。

    郭表和西门胜坐在鼓凳上一动不动,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搅扰到他。他们安静而耐心地等待着;同时又是烦躁和焦虑地等待着。

    终于,商成说话了。

    “实在要打的话,让孙仲山打白澜河谷吧。西门去燕东坐镇,枋州这里就交给我来守。”他疲惫不堪地说。

    西门胜大喜。不过他还是很关心地问,商成坐镇这边,身体能不能受得了煎熬?

    “我现在这情形,不能领军作战,不过守个城池大概还能成事。”商成说。

    但郭表有不同的看法。他决定,让孙仲山带孙奂去打鹿河与莫干,他自己去打白澜河谷。他做出这个决定,也有他的理由:“说到打胜仗,我承认仲山是比我厉害。但论到打败仗和撤退,我比仲山有经验。白澜河谷这仗打胜容易打败难,全军撤退还要诱使东庐谷王衔尾追击就更难,所以只能是我去。”

    他坚持自己去打白澜河谷,商成也无法劝阻,只好叮嘱他,去的时候带上郑七的那个骑旅。他想,郑七虽然偶尔有点冲动,但打仗时很爱动脑子,关键时候也能下决心,说不定能帮点忙。同时这个骑旅也是燕山卫的一支主力旅,战斗力有保证,即便郭表不幸被东庐谷王缠住,他们也能护着他杀出条血路突围……

第十章(56)客人

    郭表同意暂时接替商成署理燕山,也愿意接收燕山提督的举荐,但他同时也再三表示,这一切都是权宜之计,他并没有留在燕山的长久打算;一俟商成的伤病有所好转,他就会立刻把职务都jiāo还给商成。)

    他的这种态度无疑使他赢得了周围人的好感。至少他说出这番话之后,段四就再没有对他冷眉冷眼;西mén胜在给其他人的私信与公文里,也多少替他说了几句好话。

    郭表没有立刻离开枋州。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商成的竹榻前。只要商成的情形看起来不那么糟糕,头脑也比较清醒,他便会虚心地请教商成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全和下月就要展开的秋季战役有关,有的是关于端州方向防御策略,有的是燕中进军鹿河莫干时如何展开推进,也有些问题涉及到假若这次作战失利的话,该如何确保燕山的安全和尽量减少损失……当然,这其中更多的是出兵白澜河谷时可能遭遇到的种种战场变化,以及对应这些变化的种种方案。

    三天后,即将去端州负责燕东防御的西mén胜把左军的大xiǎo事务都嘱咐jiāo代停当,便催促着郭表一同出发赶路。

    此时已是七月十三,离留镇大军出动还不到半个月,即便郭表依然觉得有一肚皮的事情没来得及请教,却再也无法耽搁,和商成道个别,带上提督的印鉴令旗天子剑就和西mén胜匆匆奔东去了。

    他们一走,燕东的防务就落在商成肩膀上。不过,西mén胜是老军务,野战攻坚的本事或有不足,但经营防守却很有一套办法。左军的兵力虽然单薄,但看他留下来的文书草略,枋州方向的各处寨堡关隘依旧布置得颇有章法。再加到任不及两月的左军司马督尉也是个jīng明干练的人;商成伤病不能理事,他就把军中的大xiǎo事情通通包揽过去,不让营旅间的日常繁琐杂务来搅烦商成安心静养。

    枋州府衙和附近几个县的官员听说消息,都先后来探望过商成的病情。虽然段四和这些人打过招呼,不要把商成在这里修养的消息传扬出去,但人多嘴杂,不知道是谁多说了两句话,还是把事情漏了出去。商成在去年曾先后三次来过枋州,认识了不少人,现在这些人听说提督大将军又来了枋州,即刻便备下厚礼来投贴拜谒。这些人当中,不少都是当地的名流士绅与读书人,怠慢了谁都不好,商成不得不忍着痛一一地都见上一面,问问土地里的收成,谈谈买卖上的辛苦,听听读书考功名的艰难,再说上几句暖心的熨帖话……一连三四天,每天来探望拜访商成的人都是络绎不绝。他本来是打算这里修养,谁知道眼下却得不到片刻的休息,结果没几天病情就变得愈加地严重。段四连忙下令,除紧急军情之外谁都不许来打搅,可依然挡不住想和提督攀jiāo情套近乎的人;他们总能找出mén道溜进来。直到段四发狠调来一哨卫军,把商成住的地方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住,才总算清净下来。对一个病人来说,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修养,既是必须的,也是必要的。

    西mén胜请来替商成看病抓yào的两位大夫,都是枋州城里有名的好医生。但他们为商成一连看了十多天的病,yào方也换了三四付,可商成的病情却没什么起sè。不仅没有起sè,还因为两位大夫一致认为祝代chūn祝神医为他特制的丸yào是伤本元的虎狼yào,所以不许他继续服用,因此,商成的病情不单没有减轻,实际上还有所加重。

    好在他脚踝上的外伤倒是好得很快。前天把敷涂的yào膏剥洗之后,枋州地面最好的跌打大夫握着他的脚踝转了几下便自豪地宣布,他以后可以自如地行走,什么奔跑骑马都不在话下;总而言之,他的腿脚就和没坠马之前一样的利索。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但他现在还是不能离开枋州。

    除了他要留下来镇守燕东之外,身体状况也阻碍他作长途跋涉。连续服用了十几天的汤yào,他头疼的máo病越来越厉害。才坠马那阵,疼痛是间隔一段时间才发作一次,现在几乎是随时随地都在伴随着他。最初的疼痛来势凶猛,就象天崩地裂一般,令他很快就经熬不住而陷入昏mí;现在的疼痛就象脑袋里钻进了几支人马,拿着尖锐的长针,在他头上不时地东戳一下西刺一下,教他烦不胜烦。有时几个地方同时生疼,闹得他头痛yù裂,神智却偏偏又是无比的清醒,更是让他烦躁得看见什么都要冒火气。有时候他实在熬不住痛苦,就在庭院里luàn走,拿拳头使劲地砸那棵桂花树,即便拳头让树皮磕出血,他还是不肯罢手一一这看得见的痛苦总比看不见的痛苦强!他宁可把手指关节砸得皮开ròu烂,也不愿意去经受头疼的煎熬!

    现在,他疲倦地仰坐在竹榻上,拿绵帕一一大夫也不让他再用同样是祝神医处方的yào帕一一压着酸涩的右眼,闭着眼睛养神。

    秋日晌后的阳光,透过窗上的细纱,懒洋洋地撒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有一种热烘烘的感觉。头脑里还在阵阵地刺痛,依然能感到在头顶或者右颅侧的某个地方,有人正拿着凿子想在他的骨头上打个dòng;凿子的每一次撞击都使他半边头脑发麻,连带着大半张脸颊也变得麻木起来。但这已经是很不错的状况了。就在半刻之前,他还被头疼折磨得恨不能拿把刀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

    mén外,两个大夫又一次因为对病情和方子的不同看法而xiǎo声地争论起来。段四怕惊扰到商成休息,就在旁边说好话作劝解。但两位大夫也不是平常人,他们连提督大人推崇备至的祝神医开出的yào方都是说停用就停用,他这个提督衙mén副尉显然就更不够分量。他们根本不理会团团luàn转的段副尉,只顾自己争论,而且越说越声音越大。看来,不管是在什么地方,不管是在提督府的议事厅里还是在这间堂房外,说话的声音大xiǎo,往往是和掌握的真理有多少成正比。说话的声音越大,当然就彰示着自己手里的真理越多;把握的真理越多,当然就更有理由让别人遵从自己的意愿……

    商成不想去劝阻两位大夫,让他们别吵。他也没有力气去做这件事。

    他也不愿意去劝阻他们。他甚至还觉得段四有点多事。他们想吵架,那就让他们吵去;管他们做甚事哩!反正屹县那边的文书上的说得清楚明白,祝神医已经出发上路好些天了。

    绝大多数长期受同一种病折磨的人,通常都会对某一种yào物或者某一位医生抱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信任,而对其他的yào物或者大夫保持着一种警惕的观望态度。商成的情形也差不多就是这样。他对yào物倒是没有什么依赖xìng一一很难想象有人会喜欢那种腥臭难闻的丸yào,但他对祝神医本人却有一种近乎mí信般的信赖。尤其是他吃这两位枋州大夫的yào,越吃máo病就越深沉,不是还有点理智的话,他早就想把一肚皮的火气都发作出来!

    他在竹榻上挪动了一下,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些,róu着太阳xùe低头默想:唉,盘算日程,祝神医就该在这一两天里到枋州,怎还见不到人呢?不会是路上出了什么事,耽搁了吧?

    段四进来说,枋州的知府和推官想见他。

    “不见!”商成很不耐烦地说。他现在让头疼煎熬得直想提刀子砍人,谁有耐心听他们说那些上不挨天下不沾地的空泛话?

    “他们说,有桩重要的公务,想听您当面的指点。”段四说。

    粗话都在商成舌尖上打转了,但最终还是被他忍了下去。他沉默了半晌,问道:“什么重要公务?”

    段四靠近两步,俯下身低声说道:“枋州府抓住个做青盐马匹买卖的突竭茨人……”

    商成狠狠地瞪了段四一眼。地方上抓了个走私贩子,该没收就没收,该chōu鞭子服苦役就chōu鞭子服苦役,比芝麻还xiǎo的事情,你还要拿来打搅我?

    “屈知府说,那家伙自称是完奴儿部的,是受他们汗王的密令来枋州拿马匹换青盐。”

    商成本来没jīng打采的眼睛陡然就眯成一条缝。

    一直以来,他都相信突竭茨内部绝对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所以这个想法就一直埋在心头没有公开。今年chūn夏间在草原上作战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放着眼前的枋州不打,宁可舍近求远趋驰八百里去救援莫干,似乎也能佐证他的设想。但他还是拿不出确凿详实的第一手材料来证明,这两个部族和东庐谷王面和心离……他思索了一会,说:“那家伙的身份,能确定么?”

    段四摇了摇头。这事他也问过,枋州知府和推官都无法确认那人的身份,也不敢相信那人的话;但他们也不敢不拿它当回事,所以就跑来找商成讨主意。

    “那他们凭什么就相信那人是完奴儿汗王的亲信?”

    “他们也不信。但那家伙说话的口气很大,说愿意拿金砂、马匹或者牛羊出来换盐巴和茶叶。要是能与他们粮食yào材还有布匹的话,他们可以出大价钱。”段四说。

    “那家伙没说要不要生铁和铁器?”商成皱起眉头问道。

    “没说。”段四很笃定地说道。他也特地指出了铁器,但知府和推官都说,那人从头到尾压根就没一句话一个字提到过要买生铁或者铁器。

    商成想了想,马上就做出了决定:“告诉屈知府他们,盐巴茶叶可以换给他们一些!但不管是盐巴还是茶叶,他要十驮,至多给他一驮。至于别的东西,一颗米一存布都不准!”顿了顿,他又补充说,“这事屈知府他们不能出面,让他们回衙mén找个能说会道的jīng明人出来,让他和那家伙打jiāo道。还有,记得告诉屈知府,和那家伙打jiāo道的时候,不用忌惮这桩买卖做不成,一定要朝死里压价钱!但要告诉咱们派去的人,一定要和那个完奴儿汗王的亲信把私人关系搞好,他想要什么就送他什么,他想不到的咱们也送!而且,所有的花销都从宽里打算,支出也都从左军帐簿上走。!”

    段四笑道:“您这样安排,屈知府他们可是要沾不少的油水。”

    “该让人沾油水的时候,就不能让人还吃素。放心,屈知府他们心里有数,不会张着嘴巴想一口就吃成胖子。”商成也笑了。他又说,“别忘记和屈知府他们说,这事将来要是有了什么眉目,功劳簿上他们必然是头一份。一一他们心里自然也就有了掂量。”

    段四出去没多久,就又转回来。这回他还领着三个人。

    是月儿和二丫,还有祝神医……

第十章(57)银针术

    时令很快就走到了白露。

    现在,一年中最紧张最忙碌的收获季节已经过去,枋州城的街面上也逐渐出现乡下人。这些人一般都戴着黑幞头,穿着花花绿绿的绸布衫子,脚上也蹬着皮子做的矮靴,走路时都故意作出一副庄重沉稳的模样,说话时还时不时蹦出一两个文绉绉的古辞,但是真正的城里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们就是乡下来的土财主。这些自以为体面的乡下人赶着马车或者牛车,拉着一车车种出来又吃不完的剩余粮食在衙mén或者粮商那里换成或多或少的制钱,然后肩膀上挂着哗啦啦响的肮脏褡裢,在大大xiǎoxiǎo的酒肆饭馆里进进出出,一个个吃喝得满脸放红光;吃完一抹嘴,再给家里大人娃娃扯上几尺绸缎布料称几斤粘着芝麻的麻糖,就三一群俩一伙地吆喝着牲畜拉车回家。不少人喝多了霍氏白酒,车还没出城便四仰八岔地躺在车上呼呼大睡,扑鼾拉扯得就象打雷一样响亮……

    白露以后,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雨。雨水不仅带走了燥热的暑气,也dàng涤了空气里的尘埃;天气一下就变得凉爽起来。

    夜里的一场秋雨,簌簌啦啦地一直飘洒到第二天上午。

    快到晌午的时候,雨住了。但天没有马上放晴,厚厚的灰云还布满整个天空。太阳被云层遮挡住,在云团上映shè出一块苍白的光斑。庭院里那棵桂花树上到处都挂着一簇簇金黄sè的桂花串,空气里弥漫着令人陶醉的馥郁花香。一群草雀在树下的泥地里蹦来跳去;它们一边扑抢啄食着被雨水打落的桂花耔,一边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商成穿了件长袖子布衫,挺着腰坐在滴水檐下的一张条凳上,让祝神医在他头上扎银针。两位从京城专程赶来为他治病的太医,昨天傍晚才赶到。因为商成只相信祝神医的医术,所以这里暂时就没他们什么事,便在一旁替祝神医打打下手,顺便也看他的用针。至于先前那两位枋州本地的大夫,在祝代chūn赶来的当天,商成就一人赠了十两官银礼送走了。

    祝神医在商成的额角边紧邻着太阳xùe的地方斜着又下了一针,松开绷紧额角皮肤的左手,右手捻着针尾轻轻转了几下,对两位同行说:“当年先父授我用针之法时曾反复叮嘱,此处用针,深不得过分三,浅不能不及七厘,用针取度当因人因情因时而各异。大将军头疼晕眩,耳鸣似鼓,我就取在分一,两位大家以为对否?”

    两个京里来的太医,一个jīng通外科青红伤,一个擅长调治yīn阳表里,但对用针之术都是泛泛,说不上jīng通。祝代chūn嘴上说的“下针一分取针势疾劲缓”的道理,他们都知道,但他运针的手法便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个就里,更别说祝代chūn不用手掌手指丈量取xùe,一头和他们说话,一头还在燕山提督额头眼眶脸颊颈项各处下针……两个人在脸上挤出点笑容。唉,这个乡下野郎中的胆子也太大了!要知道,他现在的病人可不是什么下苦人庄稼汉,而是燕山提督四品上将,这要是一个不留意扎出个好歹,是算他的还是算他们俩的?到时候怕是连个说辞讲理的地方都寻不到!

    趁着祝代chūn转身取针的时节,两个人悄悄地对望一眼,都是撇嘴摇头默默叹气。没办法,谁让商燕山最信这个人呢?

    祝代chūn又在xiǎo银盒里绵帕上取下一根银针,先拿块才浸过白酒的湿帕把银针仔细地抹了一遍。一个太医连忙把新开的葫芦里的霍氏白酒倾倒在一个坦肚碟里,拿明火一燎,碟沿上立刻腾起一簇蓝白sè火焰。祝代chūn把针在火焰里来回dàng了几回,又用蘸过酒的手帕擦一回,再用干净的生布拭过,这才把银针扎在商成的左耳下一寸三分处。

    这一针扎好之后,他在丫鬟端来的铜盆里洗过手,坐到mén边的xiǎo桌旁,端起茶汤呷了一口。

    两位太医看得是莫名其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这最后一针落针的地方既不是什么xùe位,也不是气血凝结无法贯穿所在,这边塞的野郎中却偏偏在这里扎一针,其中有什么玄奥?

    尽管心头纳闷狐疑,不过,他们却没有说话。这种事不能问,更不能打听。不管是真心讨教还是假意请教,都是一种非常失礼的事情。传世的医家,有的jīng湛外科,有的善医xiǎo儿,有的长于妇科,有的能制各种伤yào,总之,各家都有各家的秘方秘诀,有些东西甚至除了长房的嫡亲长子长孙之外,谁都不会告诉也不能知晓;所以医家从来不说什么敝帚自珍的话,胡luàn打听更是最大的忌讳。

    两位太医也洗了手,站在旁查看商成的神情气sè,看了一刻,见似乎没有什么事,就也放了心,也坐到桌边端盏喝水。

    他们坐下来,祝代chūn却又站起来。

    他踱到商成身边,把银针挨着个轻轻地捻着转了一下,又从自己的yào囊里取来一个xiǎo木盒,打开盖,拇指食指拈出一些焦黄枯干的东西,蘸点唾沫捻成团,仔细地团在商成额顶的一根银针的针尾上。

    这一下,两位太医就更看不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一个太医心眼多,借着观察商成耳后两个部位用针之后的状况如何,俯下身悄悄地嗅了一下那团黄草样的yào材;可那yào材没气没味的,怎么都分辨不出祝代chūn在针尾上加的到底是什么yào。

    祝代chūn给银针加yào也不是每一针都加。商成头上脸上肩头脊背和两条手臂上下被他用了二十多针,他也只是在其中的七八针上加了新yào。他加完yào,又拿纸做了个纸捻,在油灯上取了火,便依次把新加上的yào都点燃。两位太医连出声阻止都没来得及,那比xiǎo指甲盖还xiǎo几分的一团不知道用什么稀世yào材jīng心粹炼而成的yào材,才飘起一缕青烟,就在转瞬间就化作乌黑。

    这是什么不得了的yào?!

    太医是又惊又疑,却又不能询问,隔开两步直瞪着那几根针尾的灵yào余烬发呆。

    祝代chūn笑着说:“这不是yào,就是晒干碾碎了的灯心草。”他轻轻地弹去几团灯草灰,又说,“去年夏秋时节,我去燕州给他……去给大将军看病,当时也是用这银针之法替他祛邪镇疼。施针看病之余,就和大将军说起这银针术。还是大将军说的,既然《素问》上都有‘针灸’一说,为什么银针术和艾灸术就不能合而为一?我当时还笑他不懂医理胡言谵语。后来回了家,仔细一想,还真是有点道理。不过艾绒做灸时火头炽烈,病人难免筋ròu挛结,而咱们用针时的银针又太细,稍有闪失就难免有断针之虞,斟酌了好长时间,最后才取了这个灯心草烧灼针尾取热的办法。”

    两个太医见祝代chūn侃侃而谈并不藏私,登时就对他大生好感。一位太医在旁边的木盒里捻了一撮灯草,闻了闻,问道:“只是灯心草,没有再加别的yào物?”

    祝代chūn摇头说:“单取其燃烧时的微热,能顺针直达xùe位贯通血脉就好,不须再用什么yào物。”

    两位太医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就算再加上多少的稀世珍贵yào材,也不可能通过一根xiǎoxiǎo的银针送进病人的肚子里去。而且,听祝代chūn的口气,再看他敢在商成的头上施针,显然是对这灯草取热用针的法子很有把握。不错,见识了这般针法,这趟枋州之行便不虚了!

第十章(58)枋州八月(上)

    商成在做针灸治疗的时候,月儿和二丫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两个nv娃在滴水檐下一块能晒上太阳的地方摆下一张xiǎo方桌,两个人就在桌边坐着说事情。其实,她们也没什么事情好说,只是想找个由头出现商成的视线里,也好引起和尚大哥对她们的注意。

    xiǎo桌上铺摆着两张纸,是二丫蒙着海舆图描画下来的摹本。前几天,她们俩故作神秘地当着和尚大哥的面嘀咕做海商的事,原本打算拿它作个饵,勾着和尚大哥找她们说话。但和尚大哥当时正犯着头疼,由头到尾都没问过一句,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见她们的事。再以后,她们也不敢再当他面提什么下海了。和尚大哥最反感的就是官商勾联。当初月儿盘下刘记货栈之后,把这事情告诉他时,他就发了很大的火气,还把月儿都骂哭了。事后他不仅bī着月儿去退股,还一连半个多月没搭理她,直到月儿把股契全转给了高xiǎo三之后才算作罢。

    现在,她们俩都没说话。月儿低着头,仔细地缝补一件男人的内衫。二丫拿着一xiǎo块芝麻饼,掰得碎碎的丢在地上逗草雀。七八只草雀在地下围着她转来转去抢饼渣;有两只胆子大的家伙,甚至直接扑棱着翅膀跳到桌上,盯着她手里的饼子啾啾地啼鸣。

    也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二丫忽然恼恨起来,把剩下的饼子一下全扔进庭院。院子里的草雀猛地炸飞起来,旋即又刷地都俯冲下来……

    月儿抬起头看她一眼:怎啦?

    二丫把两条胳膊软绵绵地垂着,把下巴垫在xiǎo桌上,睁着一双无jīng打采的漂亮眼睛,长长地吁了一长气。

    还能是怎呢?她没好气地白了月儿一眼一一还不都是因为那根大木头!

    大木头,这是二丫才给和尚大哥新起的绰号。因为和尚大哥实在是太笨了,笨得简直令人伤心掉眼泪,他要不是根木头,还有谁能是木头?她想,就算是头猪,也该知晓她跑来枋州是个什么意思吧,可这木头人却仿佛不清楚其中的道理,看见她之后除了问一句“你怎也跟来了”,便把话题扯到她爹娘和弟弟身上,就连打问她姐的话,也比关心她的话还多……

    “你怎也跟来了?”

    一想到这句冷冰冰的话,她就忍不住心酸,就想掉眼泪。她拼着让爹娘责骂,偷偷跑来枋州看他,难道他就一点都体会不到她好,就只会说这种教人心酸掉泪的无情话?她怎也跟来了?她怎就不能跟来啊,她凭什么不能跟来啊?她……

    她使劲地chōu了下鼻子,想把马上就要淌出来的泪水再藏回去。她的下巴依旧支在xiǎo桌上,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亮晶晶的水汽,呆呆地望着刚刚从云层间透shè下来的一道金黄sè阳光……

    二丫今年虚岁十七,已经是一个漂亮的大姑娘。她的个子比她姐和她娘都要高一些,比月儿也要高,也比她们丰满,但很匀称,人一点都不显胖。和她姐大丫一样,她也有一双仿佛会说话一样的大眼睛,就象霍家堡上姑娘河里流淌不息的河水一样,既清澈又透明。因为有爹娘和姐姐照顾呵护,从xiǎo就难得自己动一回心思琢磨点事情,所以这姑娘醒事很晚,在去前年时都还对很多事情似懂非懂。前年年底,霍士其带她去燕州见商成,临离家前,她娘还千叮咛万嘱咐地对她讲了一大通的事情道理,可她贪图一路上的新鲜稀奇,马车还没出屹县,就把娘的jiāo代忘记了一大半,只记得一句“男大当婚nv大当嫁”。这话她从xiǎo到大听说过无数回,道理也明白一一不就是她爹娘想让她嫁人吗?嫁就嫁吧。至于要嫁给谁,对于这个事,她自己不拿主意。她姐大丫想自己拿一回主意,最后不也是让爹娘拦了么?再说,她是爹生娘养的,他们想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了。因此爹娘想把她嫁给和尚大哥,她也不反对;最后没嫁成,她也不失望一一她从来就没想过要自己替自己择一个nv婿的事。

    她爹后来被官府征辟到提督府做事,她就跟着留在燕州。很快地,她娘也带着姐姐妹妹还有月儿盼儿她们一同来了燕州。那段时间她高兴得很。一来全家人终于又可以亲亲和和地在一起了;二来她也有了伴,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三来她霍家二xiǎo姐的名头在燕州城里越闯越大,不仅随便哪家的高墙大宅院都可以随意进出,而且偶尔手边不乘钱时还可以在酒楼歌肆里赊欠几回。惟独让她不开心的就是她姐。她姐以前也是个开朗的xìng格,但在婆家住了两三年之后,再回来之后就象变了一个人,成天苦着一张脸不说笑,在家里说话也是xiǎo心翼翼,好象生怕得罪什么人似的。她想不明白,这是在自己家里,除了爹娘就是妹妹们,都是至爱的亲人,姐还怕得罪谁呢?

    她后来才渐渐地知道,姐姐在婆家受了很多的苦。她想不明白,那家人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她姐;她姐姐是那么好的人,他们为什么还要让她吃苦?因为姐姐的遭遇,她非常地憎恨那家人,有一段时间,她甚至都恨上所有与那家人同一个姓氏的人。

    大丫和她住一个院落,两姐妹的感情好,经常就睡在一条炕上。姐姐的愁苦她都看在眼里。姐姐的遭遇也令她的内心里充满了对将来的担忧和畏惧。她想,倘若她将来的婆家也是同样的情形,她会不会落到和她姐一样的下场?

    这不行!她绝不想象她姐那样委屈,连说句话笑一下都得先看别人的脸sè;她绝不能走上她姐的老路!她觉得,她必须替自己找个称心如意的好夫婿!而且这事必须马上就开始做!因为她已经十七了,媒人随时都可能上mén,她也随时都有可能嫁人。

    一旦她意识到这事的紧迫xìng,想到要替自己寻个好丈夫,和尚大哥的影子就立刻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和尚大哥的心地善良,xìng情温和,xìng格刚健坚韧,正是她想象中自己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她几乎是立刻就爱上了他,并且毫不犹豫地对她娘透露了自己的心思。她想,既然她自己挑选的人和先前爹娘替她挑选的是同一个人,那么他们就必然会帮着自己达成心愿。

    可是,当她娘听她红着脸说出心事之后,却用一种伤感的语气告诉她,她懂事懂得太晚了,她的心事也没有如愿的可能了。她娘说:“要是你去年这个时候就懂得这些道理,那我和你爹还能豁出这张脸皮去提亲。你和尚大哥看在你爹的情面上,也不大会说出绝情的话。但现在的情形和那时候不一样……”

    她想了很久,总算想明白娘说的“情形不一样”到底指的哪里不一样。一样的地方,是她还是她,和尚大哥还是和尚大哥。不一样的地方,是她还是她,但和尚大哥不再是她的和尚大哥了。她现在才意识到,月儿,盼儿,还有她姐大丫,大家虽然嘴上什么都没说,但心里装的都是同一件事,只是nv孩家脸皮薄,谁都不好意思先开口。

    但这不是什么事。至少在xìng情中颇有两分男子气概的二丫眼里,这真不能算是个不得了的事。她红着脸想,既然大家都喜欢他,都爱他尊重他,那就让他都娶回家;这是好事哩。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姊妹们在一起和和美美不吵嘴不脸红,说明以后的屹县商家必然能兴旺发达,一定能开枝散叶成个大家族!

    说做就做,她马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姐还有月儿和盼儿。大家都红了脸没说话。既然不说话,那就是不反对;既然不反对,那就是都赞成了;既然都赞成了,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就要大家一起出主意一一如何让和尚大哥明白大家的心意,又该使什么法子让他答应?

    她们还没商量出个准主意,外面就开始传扬和尚大哥和一个胡nv的事。因为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睛,她很快就相信了。她很生气地说服大家都别同和尚大哥说话:咱们不同他讲话,把他晾在一边,他自然就该明白,犯众怒的事情不能做!

    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仅没有在意她们的“威胁”,而且还把那胡nv接回家里。更让她恨得咬牙的是,他不仅把那个胡nv接回了家,顺手还捎带回家一个歌姬。她被他的这种示威般的举动气得肺都快炸了,不是月儿她们拦着,当时就要把那俩nv人撵出家mén。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月儿和盼儿还有她姐,她们都说不能怠慢那俩歌姬一一既然她们进了mén那就是商家的人一一还给她们安排了院落指派了丫鬟仆妇……后来她才听说,这俩歌姬的事其实并不是和尚大哥的本意,而是郭表大哥指使人做的。因为太生郭表的气,她就把郭表降了一辈。哼,谁让这人也跟着别人一起尊她爹一声“十七叔”呢?活该他降辈分!

    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能消气。她实在无法忍受那俩歌姬竟然比她先跨进商家大mén的事!哪怕那一晚桑秀和真奴走的是后院的xiǎomén,那也不行!

    当然,她也只是在月儿她们面前说几句气话而已。她再恼恨桑秀和真奴,也不能把火气朝她们身上撒一一她做不出这种事。她的火气就更不能撒到和尚大哥身上。她是那么地敬他爱他,怎么可能朝他发火呢?要是有可能,她是一点委屈都不愿意让他受!她宁可替他坠马,替他忍受头疼的煎熬,替他剃个光头去扎一头的银针……

    她趴在桌上,皱着眉头东想西想,忽然咯地一下笑出声。

    月儿已经补好一件衣衫,正捻着一条线在比划长短,听她莫名其妙地发笑,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又怎啦?

    “你看他现在,象不象个真和尚?”二丫望着商成的背影,xiǎo声地说。

    月儿瞄了一眼,差点没能忍住笑。她低头咳嗽了一下,然后狠狠地瞪二丫一眼:“别瞎说!”

第十章(59)枋州八月(中)

    月儿和二丫同岁,虚岁也是十七,但她要比二丫大着月份,从xiǎo就象姐姐一样地处处维护着二丫,所以她的话二丫一般都不会顶撞。

    看二丫把脑袋搁在桌上又开始发呆,月儿就把线穿到针鼻里,从脚边的筐子里拿出条酱青细布裤子继续缝补。

    这是条男人的裤子,裤腿很长,裤脚也比较宽,但腰身并不象街上的成衣店里做的裤子那样延拖得能卷个三四匝好用来掩住布腰带,而是从裆到腰简简单单没有多余的累赘。环腰一环把布料卷回来上下仔细地单缝了三指许宽的一个双层,用做衣裳的边角布做了几条短布带缝在双层上一一这是用来系皮腰带的。裤腰的两边还做了两个内兜,能放点分量轻的随身xiǎo物事……看到这里,这条裤子的主人便呼之yù出了。毫无疑问,这条裤子就是商成的;旁的人也没他那条大长腿,穿不下这样长的裤。当然,这要是别人的裤子,也不可能让月儿来作缝补。

    从布的颜sè上来看,这不是一条新做的裤子。在膝盖裤脚这些容易磨损的地方,染的sè料已然被水洗得发淡,露出一块块的灰白sè。大概是因为骑马长途往返的缘故,眼下这裤子的两条裤腿内侧都被鞍鞯和护裆的皮胯子磨出了一块大窟窿,暴露出粗糙的线头。

    月儿把裤子翻过来,在筐里拿了几个xiǎo布块,先比较过颜sè再比较了大xiǎo,最终选定了一块布……

    她低着,仔细而麻利地缝补着这条她一剪一线做出来的裤子。

    太阳从云层后面走出来,把和煦的阳光撒向枋州城。温暖的光芒也撒在了她的身上,她的额头与脸庞上都闪耀着一层金sè的光泽。长长睫máo下的那双清亮动人的眼睛里,孕育和流淌着丰富的情感。她柔和的面庞就象最最上佳的南瓷般富有光润,皮肤细腻的颈项宛如天鹅般优美。一缕黑亮的发丝顽皮地悬挂在她的鬓角,偷偷地看她穿针引线……她自己却对此毫无察觉,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针线。她在做这件xiǎo得教人忽略的事情的时候,嘴角还挂着一抹浅浅的陶醉的笑容……

    不一会,裤子上的两个窟窿就被补好了。

    她拿手在新补的布上拽了两下,又把裤子再翻过来,仔细地比较了一下两块布料的颜sè。然后抿着嘴满意地笑起来。

    二丫耷拉着眼睛,再次长长地吁了口气。真是无聊死了!

    一张海舆图被她吹到了地上。

    月儿把纸拣起来再放到桌上。

    百无聊赖的二丫一口接一口地吐着气吹纸玩,黑黝黝的大眼睛东盯一眼西看一下。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主意,看能不能找个什么恰当的籍口把话都挑明。月儿和她姐她们不敢把这些心里话拿出来说,她却不怎么害怕。她不象她姐和盼儿,一天到晚都呆在家里,几乎都不出mén。她喜欢在mén外跑,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她也喜欢漂亮的衣裳和首饰,还喜欢和人jiāo朋友说话。城里有大户人家办喜事的时候,她常常拿两串钱包个红封,就混着跑去听大戏。她有时候还穿一身书生的衣服,去歌楼酒肆里听歌伎们说唱书和yín大曲。唱书和大曲里那么多的是才子佳人故事,好多时候,不都是nv子先开口表明心迹么?民谣里不也有唱“情哥哥情妹妹”的么,不也唱“你恩我爱到岁头”的么,她也没见谁唱这曲时有过脸红;所以她不害怕说这些话。但她不能挑头出来说。不,她绝不承认是自己胆怯!而是,而是……而是她有点害羞。她虽然xìng情爽快,也不觉得自己比那些男子差点什么,但是少nv的羞怯,让她无法鼓起勇气去对一个男子袒露自己的情感,即便这个男子是她最熟悉的亲人,她也觉得难以启齿。

    她知道,想让和尚大哥清楚地了解这事,很难。他以前每天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她们几乎就没有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即使偶尔在家里碰见,他也是胡luàn说两句就开始忙碌自己的事。他现在病下了,她们来照顾他,本来有机会说,可她们又都胆怯了。但这事要怪月儿;是月儿说,现在最好不要拿这个事和他说,免得怕他心烦耽搁下看病,所以她才没有说。月儿比她大月份,仔细论说起来也是她姐,她当妹妹的自然要听姐姐的话了。

    可总不能让事情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拖下去吧?她烦恼地想到。前几天,她曾经听侍卫们讲说,和尚大哥这趟在京城里遇见了一位公主。那公主对和尚大哥好得不得了,又是送庄子又是送马,瞧着那意思,多半是看上和尚大哥了。这就更令她着急。她们几个乡下姑娘,拿什么去跟一位公主比?更别说公主的爹就是皇帝;皇帝说一句话下一道圣旨,和尚大哥还敢不赶紧去把公主迎回家?

    一想起偷听到的那些话,她的心里就更难受了。她翻着眼皮恨恨地盯着商成的背影。哼,只怕他心头早就巴不得做驸马了!

    她脸上的恼恨神sè被月儿看见了。月儿已经补完衣服裤子,正在收拾针线,就问她说:“怎了?”

    “不怎!”二丫说。

    “可我看你刚才那副模样,好象恨不能把人都吃了。”月儿笑话她说。

    “我能吃人就好了!”二丫恼恨地把手在桌上使劲拍了一下,就好象这巴掌是打在某个人身上似的。她马上就捧着手唏溜凉气,疼得眼眶里都流出了泪水。

    月儿没说话,看了她一会,就埋下头继续把线绕到木辊上,把针收进荷包里。她明白,二丫砸疼了手是真事,但手疼到掉泪就未必,多半是借机会哭一下让心里好受点。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二丫,就只好什么都不说,只是默默地做着自己的事。

    二丫瞒着爹娘悄悄跑来这里看望心上人,偏偏遇上心上人才从马上摔下来伤了头部,变成了一根木头桩子,不管她用上什么心思和办法,他都无法了解她的用心,也不理解她回去要吃的苦头;而且她还不好和他直说明白。她想不到办法解决难题,又气恼木头桩子,呆在这燕西古城还无聊透顶,天天就羁在这xiǎo庭院里闷得人心头发慌。她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忽然咬紧牙,一把抓起针线筐子就想朝地上摔。

    月儿眼快,一把就从她手里把针线筐夺下来,看二丫扭着身还想把筐子抢过去,知道她是上了倔脾气有点不管不顾的模样,急忙低声喝止她。她瞪着二丫,生气地xiǎo声说道:“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周围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怕丢了咱们家的脸面?”

    最后一句话很有威胁,二丫立刻就不作强了。但在她心头郁结了一段时间的怨气也不是说消褪就能消褪的。她不服气地说:“我姓霍,关他们商家什么事?”

    这话一时半会也无法反驳,月儿只好不理她,由着她坐着生闷气。

    月儿把东西收拾好,站起来问她:“快晌午了,我要去给和尚哥做饭,你来不?”

    二丫不吭声,但也站了起来。她虽然恨商成不开窍不懂别人的心思,但和尚大哥这一回眼疾和头疼同时发作来势迅猛,汤yào银针艾灸三管齐下,也只能暂时保住病情不再恶化,所以在饮食起居上的忌讳就更多。祝神医再三嘱咐,最近这段时间,除了香油盐巴和少量的豆油,其余饭菜里的作料一样都不许沾,牛羊猪狗jī这些荤腥更是碰都不能碰,连做饭的锅和吃饭的碗也是给他开的单锅xiǎo灶,还必须在用之前拿热水刷了再刷。她们俩到了之后,怕别人不仔细nòng混淆,就把替商成做一日三餐的事情接手过去。其实这三顿饭也很简单,顿顿都是jī子面片汤加白面馍,偶尔有点改变,也是把白面饼换成黄面馍……

    二丫决定,今天中午她来煮面。

    她预备朝面里多放点香油。哼,馋不死他!

    就在她们俩预备去灶房里整治商成的晌午饭时,段四手里捏着个几张纸,满面chūn风地几乎是iǎo跑着走进来。

    商成病重无法理事,最近一段时间从燕州传过来的大部分文书都是段四在帮着他料理。看段四现在的模样,肯定是有什么好事情。

    月儿和二丫不由得停下脚步,等着那个好消息。

    段四快步走到堂房阶下,很严肃地行了个军礼,朗声说道:“禀督帅,张绍转来朝廷的一道公文。宰相公廨正式下文,任命您为燕山卫提督!”

第十章(60)枋州八月(中续)

    朝廷的任命文书送达枋州的当天晌后,驿站送来上个月下旬上京最新刊印的邸报和朝报。

    细心的人立刻就在邸报上“天子起居”与“朝庭进奏”之后的“官员升迁”中,看见这样一条消息:

    一一“屹县商公讳成使定提督燕山七月丙子”。

    不少人都觉得心头象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真是不容易呀!在二十个月之后,朝廷终于下决心要重用商子达了;京师里的衮衮诸公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一些还在心里感慨,屹县商家的先人们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大善德,居然使商子达能有如此令人目眩的成就;这个人在三年不到的时间里腾越跃迁,从一介匹夫直至总领百万黎民数万将士的卫镇提督,如此势头,自太祖定鼎以来,遍数朝野内外,还有谁能比他更快?也有极少数人捧着邸报把这条消息看了再看,仔细地琢磨这事和朝廷上的风向变化有没有什么联系。毕竟今年的邸报上连篇累牍都是谈南征,右相张朴更是南进派的旗手,商瞎子却不管不顾地在北边和突竭茨人连番恶斗,末了不仅不吃朝廷的训斥,还进了提督,这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是朝廷的目标依旧是在北边,还是张朴与南进派在朝堂已经露出颓势的苗头?

    不管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晋升,也不管别人是怎么思考这件事,作为当事人的商成,却怎么看不出有多么高兴。虽然他带着笑容接受了大家的祝贺,又陪着来看望的左军司马督尉还有州府衙门的屈知府他们说了半天话,但谁都可以看出他是在敷衍。人们很快就自以为是地替他找出理由:肯定是病疼的折磨使他的心情无法舒畅起来……

    最后一拨来探望的客人离开时,太阳已经西斜。他也很疲惫,但却静不下心来休息。喝下一大碗苦汤药之后,他就背着手穿过跨院,到一墙之隔的南校场后面去散步。

    南校场是枋州驻军的一处驻地。虽然枋州与北方各地的州县一样,重点防御方向都是向北,但南校场的规模并不比城北的北校场小,营房、伙房、操场、马厩、粮库、军械被服库等也是一样不落,完全是按照旅一级的编制修建的军营。平时这里驻着两个营,连同驻在北校场的三个营一道,都属于左军乙旅的建制。不过,由于眼下左军大部分兵力被抽调去了燕中,其余各部又被分派到各处寨堡加强防卫,所以军营中只驻着两个哨。早前西门胜曾经提议,把那个由边军改编的旅就放在这里;但商成没有同意。他理解西门胜的想法,西门克之是在怀疑这些边军的战斗力。但他以为,这支队伍是由边军中的精锐改编而成,战斗力再差也不可能差不去哪里。同战斗力的问题相比较,他更担心的是新旅的纪律。边兵的兵员复杂,有燕山本地的百姓,也有中原失地的农民,也有犯错受罚的卫军士卒,但更多的却是因罪被流放到此的犯人;这其中不乏桀骜不驯的亡命徒。在边塞驻军时有严酷的军法约束,这些人一般不敢如何捣乱,危急时提刀上阵杀敌博命也没什么问题,可一旦在城内驻守,就难免有违**扰民的事情。在他的建议下,这支新旅被布置到岚口南边的一个大寨里,作为岚口驻军的预备队。

    在军营的操场南边,有一个小土丘,可能是当初修建营地平整土地挖出的土渣没地方倒,就都堆在这里,久而久之就形成这个土丘。因为指挥衙门又在校场旁边新立起一座驿馆,所以就把驿馆和校场之间打通一道角门,还在丘上修了个草亭,把这里变成一个乘闲休憩的地方。丘上还种着几棵枣树。然而,令人煞怪的是,八月正是枣子即将成熟的季节,别处的枣树都是红灿灿一片的大果子,这几棵树上却连青果子也寻不到一枚。可望望不远处一排排整齐布列的营房,看看一队队训练的兵士,听听操场上此起彼伏的号令,这煞怪的事也就不奇怪了;有这些兵在旁边望着,树上的枣要是能有熟透的时候,那才真正是桩咄咄怪事一一怕是树上的枣才泛青,就被人摘得一干二净了……

    走到草亭,商成便不再走了。他在亭上的石鼓凳坐下,看着下面操场上的兵士们训练。

    因为这里的驻军少,又不是全军合操,所以在操场上的只有三队人百多的兵,仅仅占了偌大场地的小小一角。这些兵以什为单位,有的在练队列,整齐一排踩着小军官有节奏的号令纵横来去起止;有的在练刀枪,手里提着刀盾擎着铁矛随一声声的短促喝令或进或退或劈或刺。操场边还立着一片几十个宛若战马的木头架子,二三十个兵骑在木架上,伏着身拿刀矛左砍右扎,嘴里呜哩哇啦地胡乱叫嚷,看上去很有点傻气。但稍微通晓军事的人一看便知道,这些兵士是在作骑马战斗的训练。西边更远一些的小树林边还立着一排箭靶,三排兵轮换着挽弓上前练习射术……

    段四没有坐,站在亭口仔细看了一会那些左军兵士操练,回头说:“这些兵练得不错。虽然比不上咱们中军,但看着也象差不太多。就是不知道拖出去以后能不能打。”

    商成笑了笑,说:“那是当然!这是前头段修老将军一手教导带出来的兵,你想,他们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

    段四也走进亭子。但他没坐到石凳上,而是蹲在地下,仰着脸说:“你不说我都忘了。是咧,段老将军的练兵,在咱们燕山可是数一数二的好本事。可惜呀,老将军走得太早了……”

    商成也叹了口气。从军以来,对他帮助最多是就是这位老将军,而他最尊重最感激的也是这位老将军。老将军不仅帮他处理中军里的烦琐事务与梳理军旅中的复杂人事,还帮他整理出一套行之有效的练兵办法,有时还主动替他担责任,把他的一些不切实际想法所带来的错误都承担过去,以保持他在军中的威信与威严。可以这样说,要是没有段老将军总结出来的那些办法,燕山中军就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战斗力,燕山三军的战斗力也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得到极大的提高,更不可能在连续的作战中继续保持高昂的士气!可令人痛惜的是,如今这位受人尊敬的老将已经永远离开了他,也永远地离开了这片土地。

    段四默了一会,说:“前几天,燕州那边来文说,咱们提督府替段老将军请爵的事,又被兵部驳回了。”

    商成没有说话。段老将军不幸战死殉国,这本身就是件令人悲痛的事情。可更加让人难过的是,老将军走的时候,勋衔还是朝廷在十一年前授予的游击将军。燕山提督府曾经多次上表朝廷为老将军请勋请田请爵,希望能让老人有个身后的荣宠,但所有的呈文都被严词驳回。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他抬起头,看着渐渐向西沉落的夕阳。晚霞烧亮了大半个天空,地上的一切都被染上一层金红。城里最高的建筑物钟鼓楼,高高的雄伟塔身上披着火红,在夕阳的照耀与暮色的映衬下,就象是一位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光辉巨人。城里到处都冒起了炊烟;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麦杆味;军营外有寺院里的头陀在摇着铜铃行走,一边走,一边念诵着祈祷平安的佛号。这寓示着白昼行将结束,夜晚就要到来……

    段四蹲在地下,默默地听着佛号声远去,迟疑了半晌,问道:“督帅,有个事情哩,不知道……不知道能不能问。”

    商成把目光从钟鼓楼上收回来,说:“什么事?”

    段四停了一下,先在肚子里打好腹稿,然后才说:“我看您似乎对当提督的事不太上心。……是吧?”

    商成笑了。这个时候当上燕山提督,值得他上心吗?

    在商成的这些侍卫亲兵里面,段四大约是其中天分最高的一个。他最近一年多跟着田小五苏扎他们识了不少字,也读了几本书,虽然书本大都是囫囵吞枣地死读硬背,但书上的道理还是明白了不少。可是,这个世上的事,却不都是能够依靠天生的聪明便完全理解与解决的。至少他就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什么商成正式接任了燕山提督,但看起来却并不怎么高兴。

    商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宰相公廨现在把燕山提督许给他,这是政治智慧的体现;这个任命与燕山当下的局面无关,也和他在燕山做出的成绩无关。

    段四更加不明白了。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久,“政治”这个辞的涵义他多少能够理解,“智慧”的意思就更不用说,他读过的《墨子》中就有“若此之使治国家则此使不智慧者治国家也”,两个辞连在一起他也模模糊糊地能体会出几分意思,但这和商成做了燕山提督有甚关系?

    “你知道,我上月已经向朝廷举荐郭表出任燕山提督……”

    段四眨巴着眼睛望着商成。这事他当然知道。商成的提督印信和大将军剑,还是他亲手转交给郭表的。但朝廷没有任命郭表而是选择了商成,这不正好说明在商成和郭表之间,朝廷与宰相公廨更看重谁更信任谁么?

    商成被他的话逗笑了。他反问段四:“你知道,有谁是在出任卫镇提督的时候,其本身既不是柱国也不是上柱国?”

    段四一下就明白过来。提督是从三品官秩,所以历来出任卫镇提督的人不是正三品上柱国也是从三柱国,可朝廷的公文与邸报上都只提到任命商成出任燕山提督,却不提给他晋升勋衔,显然这个提督只是个权宜之策,为的就是给郭表上任铺通道路。可是眼下商成因伤病不能署理事务,郭表接任燕山提督便是顺理成章,这样的情形下,朝廷还需要多此一举么?

    商成苦笑了一下,说:“看来,郭奉仪也做不上提督。他和我一样,也只能是个假职。”

    段四使劲地皱起眉头。他脑子有点乱,完全没办法理解如此复杂的事情。为什么商成没晋勋便做上提督,最后的结果却是郭表只能假职?

    “燕山卫接连两个提督都是假职,这种事情要是宣扬出去,朝廷的脸面向哪里放?”商成笑着说道,“所以只能想把我的位置摆正,然后才好让郭表来假职。不然御史台的口水都能把宰相公廨淹没一一谁让他们癫瞽昏聩呢?”

    段四也嘿嘿地笑起来。笑过之后,他再问说:“他们不想让郭表出任正职,那就直让他假职好了,为什么还要突然一下子把你拔上提督座?一一我觉得,这其中肯定也有提拔的道理。”

    商成点了点头。这其中当然有一篇道理。他说:“宰相公廨也怕啊。俗话说得好,‘由来只见新人笑,几时曾闻旧人哭’。宰相公廨不先把我这个‘旧人’安置好,一旦我心头不忿闹起来,郭表这个‘新人’还不得抓瞎?何况咱们燕山是边镇,眼下又在和突竭茨人打着仗,宰相公廨不先把我安抚稳妥,郭表敢打这一仗?就算宰相们相信我不会闹事,可单是为着维护军心,也得把我安顿好。所以先把我提拔做上提督座,然后再下公文说我病重不能理事所以自辞提督,再任命郭表的假职。一一这样才能四平八稳啊。”说着话,他仰起脸来很是自负地哈哈一笑。他知道,郭表的假职背后当然不会如此简单,其中必然牵扯到南北两派和军中的萧系杨系还有鄱阳侯系,不知道经过多少回的明争暗斗,最后才得出如此的结果。对于这个结果,他说不上满意还是不满意。但他对这个结果很骄傲一一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不管是杨度还是萧坚,不管是宰相公廨和是军中山头,他们都不敢轻视他屹县商瞎子;这才是对他的最高奖赏!

第十章(61)枋州八月(下)

    两个人正在说话,侍卫高强来了。他带来了几份刚刚到的卫府公文。

    商成扫了一眼高强手里那叠公文,既没有说话,也没有想去接过来的意思。一个月前刚刚坠马痼疾复发的时候,他就向京递出了紧急呈文,一是叙述自己的病情请求准许离职修养,二是推荐郭表即时接任燕山提督,以利于秋季作战方略能够顺利执行。同时,他也行文通知燕山卫署各个衙门,在朝廷的任命下达之前,暂时由郭表代他行使提督的权利。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的料想。他原本以为,京接到他的呈文之后就能有眉目,不管这一仗是打还是不打、是大打还是小打,宰相公廨都必然会迅速作出反应作出决定。哪知道事情在京一拖就是半个月;这边孙仲山已经从留镇出发进入草原十余天,郭表也在北郑做好准备,随时都有可能发动,他正式接任提督的任命才送到燕山。陆寄和张绍都先后来信表示出某种担忧。他们在信说,由于郭表的任命迟迟下不来,卫署各衙门的官员已经开始猜测和揣摩京如此举措的背后,是不是在隐晦地暗示着燕山将有重大的人事变化;燕州城里也出现了关于新任提督任命的一些流言。不过,好在商成在制订秋季战役方略时就已经明确划分了各衙门的权责,而燕东燕西两个方向的作战统统交由前方带兵将领全权处置,所以燕州城里的这些新情况暂时还不会影响到草原的战事。

    张绍在信里还特地提到一个人,柱国诸序。眼下燕州不少的小道消息都和这位昭余县侯有关。

    商成和诸序认识,这次进京还在宰相公廨碰过面。但两个人只是点头交道,话都没说过几句。他只知道诸序是袭的爵位,很早就跟随了萧坚在西南西北打仗,虽然没什么值得夸耀的战绩功勋,但一来资历深,二来有背景,三来是萧系的另外一位重要人物安国公严固的儿女亲家,所以前几年他从陇西卫府调到澧源大营任后军将军时,轻轻松松就晋升了柱国。当然,这个人到底有些什么本事,也能从他先后担任的职务里瞧出几分端倪:澧源大营的后军,其实就是督管禁军的粮草军械;而陇西卫因为管辖的地盘太大,受道路条件的限制,各地的驻军不可能事事都向提督府请示,因此各军都拥有很高的军事自主权,所以陇西卫府的权利就很有限。再加陇西提督严固这个人恋权,只要是在他的管辖范围内发生的事情,再小也要亲自过问,所以陇西的卫府几乎就是个摆设……

    段四把一叠文都接过去。

    几份文都是从燕州转来的军情摘要或者抄本。他翻了翻,对商成说:“孙仲山他们占领鹿河了。”

    商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高强有些惊讶地说:“那么快?这是什么时候的军情?”

    “初六。”段四把几份文都交还给他,说,“十天走了二百四十里,这也叫快?”

    高强听段四的口气,似乎还很嫌弃孙仲山进军的步伐太慢。他觉得段四这是吃不葡萄所以才说葡萄酸。但他没有和段四争辩,只是不服气地悄悄撇了一下嘴。这段时间他一直吵闹着想要下军营去带兵,前两天才被段四狠狠收拾了一顿,所以现在不敢把不满的情绪表露出来。但他的一通闹腾也不是全无好处。眼下段四帮商成处理一些燕州传来的公文,他就跟着沾光,能有机会听到商成和段四分析讨论战事的发展预测后续的变化。他自己觉得,这要比他下去带兵更能学到东西。可惜就是没有军功可拿,勋职升得太慢!

    他把眼睛看向商成,看督帅有什么评价没有。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问道:“东庐谷王在白澜河谷的消息,确认没有?”

    段四点头说:“孙仲山他们已经确认了,东庐谷王就在白澜河谷。他还带去了六千大帐兵。”

    高强高兴地说:“这下好了!等他回援莫干,郭大司马再带兵把白澜河谷一剿,等他掉头回来,咱们在北郑的三个骑旅正好赶去莫干,马踏黑水旗卷草原!”他激动地挥了下拳头,就好象黑水城现在已经被打下来了一样。但他马又耷拉下脑袋叹了口气。这么漂亮的一场大胜仗,他竟然没能赶,这真是太教人丧气了。

    商成和段四却都没有说话。

    商成从脚边拣起一片半枯的枣树叶,漫不经心地拿在手里转来转去。孙仲山孙奂率大军出留镇是在七月二十五,到现在已经过去二十天,这么长的时间,大赵再次出兵的消息眼下应该传遍了草原,东庐谷王也必然已经知晓。可是知晓是一回事,突竭茨人下一步可能采取什么动作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和卫府都判断东庐谷王会先作回援莫干的打算,待郭表出击之后便会误判燕山卫要再把次战事的方略复用一遍,接着就会将计就计想先击溃郭表部随后攻陷燕东。可是,万一东庐谷王横下心不做回援,直接率军攻打燕东的话,战局会如何发展?在这种情况下,郭表还能不能下决心把那三个骑旅派去莫干?再或者,郭表把握的出击时机不对,在东庐谷王犹豫迟疑将动未动之时就动作,结果反而暴露出赵军的虚实,被敌人抓住破绽……

    右边颅内突然钻出来的一阵刺痛,让他不得不放弃对战局的推演和思索。

    这该死的头疼毛病!

    燕东这一仗的变数最多,战机稍纵即逝,偏偏郭表和孙仲山又都是谨小慎微的性格,让他们俩谁去打,他都无法真正放心。可这该死的头疼却让他无法亲自指挥!

    他痛苦地捏着拳头在头使劲敲了几下。

    头疼渐渐消失了。他皱着眉头,问道:“今天是八月十四?”

    段四和高强莫名其妙地点点头。段四说:“名天就是中秋。晌午我还听说小姐说,让人准备些好的核桃仁莲子松子还有砂糖。看样子,小姐是要自己做月饼……”

    “郭表在燕东也要动手了。”

    段四没吭声,半晌才不安地说:“我估摸着就在这两三天里。可咱们几乎不清楚突竭茨人的动向,出兵的时机全靠揣摩和猜测。胜负也是一半人为一半靠老天爷帮忙。郭表的心思又实在是太细密,要是稍微迟疑的话,一个不好就是……”他没再说下去。下面的话太不吉利了。

    商成的视线定定地落在手里的枣树叶。段四说的都是老话。郭表去打白澜河谷肯定吃力;换成孙仲山去也好不了多少。更关键的是,留镇大军的进展太慢,给突竭茨人的震动太小了。嗨,他个月给孙仲山的信里就再三强调要兵贵神速,可临了孙仲山就是这么个表现,十天二百四十里,初六才打到鹿河……

    段四思忖良久提出一个建议:“要不,您给孙仲山写封信,让他加快步伐?”

    商成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路途太远,等信送到前线,战局都不知道是个什么状况;可别让这封信搅乱了孙仲山他们的想法!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坐在枋州等消息。他想,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两个方向都无功而返?他一点都不担心燕东会不会有危险。有郭表和西门胜在那里坐镇,突竭茨人能打进燕东才是怪事。他更担忧的是孙仲山率领的留镇大军。按孙仲山的进军速度,等留镇大军打到莫干,阿勒古的援军也该到了,说不定还有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的兵,再加从黑水城南下的突竭茨人,两万对两万,面对这种局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优势的孙仲山会怎么办?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远远近近到处都能看见做晚饭烧灶火时飘起的白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柴禾燃烧时的辛辣味。兵营的操场也看不见几个人影。在操场远端的伙房前,拎着汤桶端着蔑箩的兵士正排成一队领伙食;营房前已经围着一圈圈的兵……

    又有侍卫送来两份刚刚才到的文。一份是京正式准许他离职修养的批文;另外一份是抄件,朝廷任命郭表为燕山卫假职提督,直到他伤好为止。

    他看罢文,站起来对段四说:“替我写封信给燕州,让他们无论如何都必须保障孙仲山的粮械补给。我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总之粮道不能断!一一哦,信里不能用命令的口气,就说是建议。具体怎么写,你们俩商量一下。”他走出草亭,忽然又停下脚步,皱紧了眉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站了半天却又什么都没说,就顺着踩出来的小道走下土丘。

第十一章(01)莫干,莫干(一)

    九月季秋。

    寒露以后,燕中北地区的雨水几乎就没有停顿过。从燕州到燕水越留镇至鹿河莫干,时而大雨瓢泼宛若天河决口,时而细丝纷纷仿佛三月青蒙,忽而断续缠绵,忽而倾盆直泻,绵连几百里的山峦草滩处处都是雾霭迷漫蓝岚翻涌,还是没头没尾地落个不停。偶尔也有雨住的时候,浸骨的凉风卷走灰云,剩下一颗苍白的日头孤零零地悬挂在天穹,疲惫地闪耀着惨淡冰冷的光芒,俄尔便无奈地隐到大团大团的铅灰色暗云背后。寒冷的雨依旧在无休无止飘着,落着……从燕山北麓深入大漠,放眼极望,视线所至几不见一丝的绿色。无论是高高的大草甸还是坦阔的大草滩,无一处不是草枯木萎。凋落的草皮树叶被风卷着,有气无力地贴地打旋。几只落队的大雁排出稀疏的雁阵,一路拖着凄凉的叫声向南方飞去。寒露已过,霜降即至,草黄虫俯,朔风将起,寒冷肃杀的冬天即将来到。

    九月二十三,霜降前一天,一队三四十骑人马,裹着一身的浆水泥斑,顶着凛冽的朔风,在枯草黄滩间由南向北疾驰。因为雨水不断,这条人踩马踏车轮碾压出来的道路到处都是积水,混满泥浆的水凼深的地方能半没车轮,所以马队便分成两列尽量在泥道边的硬地前进,马蹄杂踏溅起的浆水飞得到处都是。一支正在艰难前进的粮队避让不及,连人带车马并粮包都被砸了个结结实实。慌乱中又有几匹驮马受了惊吓,把十几个麻袋全摔进泥泞里,赶马的民伕和护粮的士兵都站在齐膝的泥水中望着那队骑兵的背影破口大骂。

    那队骑兵对这些人的喝骂毫不理会,只管缘路飞驰,不几时就把那支粮队抛得不见踪影。待前头遥遥地望见一道缓缓而起的大草坡,才略略地放缓马力。

    那道草坡绵连矗立着几座小城寨。因为距离还远,所以暂时瞧不出它们的仔细模样。但这几座城寨的名气极大。从东元十九年到现在,短短三年时间不到,大赵与突竭茨之间的连番恶斗,都是围绕此处展开。东元十九年秋天十万赵军败于此地,战死被俘者超过六万;一年后燕山卫派骑兵袭扰草原,也是打到此地才止步。那一战是燕山后起将领孙复的成名之作,先是见人就砍杀得草原人头滚滚,接着又在留镇设伏围歼了一千多突竭茨追兵,还饶突竭茨东庐谷王的一个儿子。今年春天,大赵的燕山提督商成亲自领兵又打到这里,以莫干寨为中心,八千赵军西拒北挡两万突竭茨兵不落丝毫下风,捎带手还把东庐谷王的九千兵马压在白狼山谷里整整十五天,若不是燕东的赵军没能如期前来合围,东庐谷王能否苟活一命还是两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当这支赵军因为得不到军的支持而不得不黯然撤退时,突竭茨人最初连衔尾追击的勇气都没有,就更能看出这支赵军留给他们的“深刻印象”。

    现在,距离那场战事还不到半年,燕山赵军再一次把军旗竖在莫干寨的寨墙。然而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寨子还是那座寨子,兵还是那些兵,连领兵的赵军将领也差不多还是那些人,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别的不谈,只是坡坡下的那些城寨营盘,座座都是凯歌不起鼓声不鸣战马不喑,死气沉沉的,远没有春天里的昂然气度。莫干寨南门墙头树着的几面军旗,也是无精打采,被雨淋湿的旗角不时被风撩起,又湿嗒嗒地垂下去。墙头墙下还有十几个值日的军官兵士,虽然个个都努力把腰板挺得笔直,但脸却没有几分生气,神情呆板得就像是雾结成的早霜。就连他们的眼神,也和这寒冷萧瑟的天气一样呆滞。

    眼下,那队南边过来的骑兵已经穿过草坡下的两座小营盘,直奔掩盖不住败相的寨门。把守寨门的兵士大概已经验过尖兵带来的关防,远远地就已经列队敬礼,骑队中为首的绯袍将军横臂还礼,战马却却没有停留,马蹄声碎响中几十骑一拥而入,堪堪到了道路尽头的一座院落前,才收束住马匹。

    绯袍将领滚鞍下马,随手把马鞭子和溅满泥浆的战袍都甩给亲兵,一个青袍校尉急步迎来禀报:“文将军,我们司马已经等你很久了。”

    这个被称为文将军的人就是文沐。他大约三十六七岁,中等偏身材,修长秀气的眉毛下是一双深邃的丹凤眼,再加略见苍白的清癯面容,神情中流露出来的深沉忧郁,都让他看去不像个将军而更像是个读进考的仕子。他问校尉道:“中军的孙奂将军和邵川将军到了没有?”

    带路的校尉恭谨地回答:“禀将军,孙邵二位将军已经到了。我们左军的齐将军也在了。”

    文沐的脸没动声色,目光却不自禁地凝滞了一下,却是一闪即逝,点了下头就不再说话。他已经看见校尉说的左军齐将军,就是燕山左军的司马督尉齐威,正站在堂屋门口朝他微笑拱手。

    这是员老将,军中的资历不比萧坚杨度差,东元六年就已经做到河熙二州刺史,其升迁之快,与萧坚相比或许少有不如,可比杨度却要强似几分。这人不仅资历老,还善于练兵,东元元年、东元三年和四年,他带的兵在澧源大营的大演武中都是名列三甲,东元四年更是一举拔得头筹,是个连当今圣都夸赞过的人物。不单如此,他的战绩更是不俗,东元十四年大赵与吐蕃在河州一线起纷争,他在河州以百二十骑大破吐蕃兵六千。齐威有此等功勋,就是称赞一句“威震西北”也不为过分。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将军,在东元十四年的河州大战结束之后,他便被平调去孟州任刺史,不久又调到蔡州任刺史,再以后就在河东马场当了个副指挥使……如今,只要说起这段经历,齐威从来都对柱国、安国公、陇西提督严固没有半分好辞色,逢人就讲严固这个人心胸狭窄,见人就说严固这家伙疾贤妒能!

    事实也的确如此,齐威之所以多年不得升迁,职务还略有下降,这其中大部分都是严固的“功劳”。

    但齐威又是不是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纯粹是被严固所害才招致今日的结果?

    以前齐威不在燕山卫军中任职,他的事也鲜有人提及,即便是偶尔有说道,也只当是茶余饭后的闲话谈资。可如今不同,齐威到了燕山卫成了大家的同僚,这个人的过去种种当然也就成了大家关心的事情。何况军旅中的日子最是枯燥乏味,最多的就是闲极无聊之辈,自然就有好事者去刨根问底一查究竟。

    齐威一不是和尚二不是提督,往日同僚也都是军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卫府一群好事之徒攀亲朋找旧,借着边军重镇驿道畅通无阻的便利,短短个把月,齐威的底细就被刨出来。事情的由来是这样的:在西北诸胡中,有个夹在大赵、吐蕃和突竭茨之间的小国乌罱。作为小国,乌罱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前任乌罱国王有一群妃子,但最重要的是四个后妃。这四个后妃一个是吐蕃人,一个是突竭茨人,一个是西域胡姬,还有一个当然是大赵的女子一一不过并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女儿,而是个商人的庶出女儿。这个聪明的乌罱国王大约是这样想的,他既然是四家的“女婿”,想来四家人都不会与他为难。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在位的那些年,大赵吐蕃突竭茨,乌罱周边的三个庞然大物谁都没去找他麻烦;也正因为有这三家,诸胡里也没人敢去打乌罱的主意。然而凡事有正就有反,东元十二年春夏,乌罱国王病逝,临终时没有留下王位继承的遗嘱,几个王子为争夺王位大打出手,国内一片大乱。几位王子谁也不占风,于是分别向三个大国申请“政治保护”。大赵百多年里的国策一直就是“北向积极防御”,除了对突竭茨高度重视之外,只对吐蕃和南诏稍加关心,其余无论大国小国基本都不留意,若不是乌罱国二王子遣人递送国,京甚至压根就不知道这世界还有个乌罱国。正因为如此,所以乌罱王子的求救信也没有得到重视,信在礼部一压就是几个月,那边吐蕃和突竭茨已经在乌罱国境内大打出手,这边宰相公廨还在反复讨论两个连半寸土地都不接壤的国家为什么动手的缘由。这一仗一打就是两年,也把乌罱国打个稀糟烂,双方筋疲力尽也没分出胜负,只好坐下来谈判。东元十四年夏天谈判有了结果,乌罱国一分为二,东乌罱属于吐蕃的势力范围,西乌罱归入突竭茨率领的诸胡。吐蕃帮着东乌罱新王确立了王统,就开始逐步撤军。也就是这个时候,东元十四年大赵与吐蕃之间的河州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河州大战的第一仗就是齐威的成名作“百骑破六千”。百二十骑确是百二十骑,但六千吐蕃兵中却有五千多人都是输送粮草辎重的“民伕”,这边齐威俘虏缴获无数,那边另一支归国途中的吐蕃军趁着河熙二州刺史不在驻地的机会,轻轻松松就夺了河州城,顺便与另外一支吐蕃军联手设下埋伏,把匆匆赶来救援的三千赵军包了饺子;而这三千赵军的统帅,就是后来的柱国、安国公、陇西提督严固。据说当时严固是跳进一个粪坑里躲了两天两夜,这才侥幸逃出性命。有了这段“缘分”,严固后来的所作所为也就不为无因一一严固绰号“严百胜”,一辈子都没吃过几场败仗,即便偶有败仗也是败得潇洒自如,然而当年在河州那两天一夜里的遭际,必然就是他生平第一桩的奇耻大辱……

    卫府的好事者还查出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齐威当时在河州是不请而战,而且是违令而战一一陇西提督府三令五申不许和吐蕃人动手,齐威偏偏就动了手;他不仅动了手,还亲自带兵掩杀吐蕃人六十余里,结果丢了河州城。更教人不可思议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无意间挑起河州大战的家伙,战后居然什么处分都没有,仅仅是平调中原了事。几年间他在几个不着痛痒的职司东摸西混地,居然还升了一级,然后被狗尿淋到头,竟然调来燕山卫做了左军督尉。要知道,这可是燕山左军,不是什么澧源禁军,更不是什么中原驻军。燕山左军是什么地方?那是燕山卫军的头等主力!燕山卫军又是什么?那是大赵诸军的头等主力!燕山左军就是大赵的头等主力中的主力!乖乖,这齐威从个养马倌一步登天成为燕山左军督尉,运气简直是好到无以复加!

    当然,人们在羡慕齐威的好运道的同时,也很敬佩这个人的本事。这人在练兵确实有真实本领,在河东马场当指挥使的那两年,也让他对骑兵和骑马步兵有很深的了解,这些东西对燕山左军由步骑混编向全骑军的转变大有裨益,假以时日,目下已经是大赵编制最大的燕山左军一一全军七个旅另六个营满员编制一万六千八百人一一很有可能会成为商成所说的那种针对整个突竭茨左翼的“战略性威慑力量”。但这个人的毛病还是和过去一样突出,依旧是不顾大局而轻举妄动。或许,这样说还是轻的……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因为燕东和燕中两路赵军的一再失误,燕东的局势急剧恶化。本该以“雷霆之势”挺进草原的燕中孙仲山部,在犹豫、踌躇和迟疑之中,用三十九天走完留镇和莫干之间的三百五十里道路;因为中路军施加的压力不够,燕山卫府预计的突竭茨东庐谷王率部驰援黑水再虚晃一抢返身杀回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东庐谷王所部和突竭茨山左四部不仅没有回援,反而在白谰河谷布下一个口袋阵,静待燕东卫军自投罗网;但天算不如人算,郭表谨慎的性格救了燕东赵军一命,他本该八月中秋前就进草原,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把进军的时间向后推延了五天,就是这多出来的五天,让设伏的突竭茨人自行暴露出意图,连场恶战下来,赵军寡不敌众只好逐步撤退,所幸的是大部都安然退回了燕山,但亲率郑七所部骑旅断后的郭表却失陷在草原。从八月底到现在,如其寨和“燕东咽喉”广平驿先后陷落,三万突竭茨人绕过孤城北郑,一路向西猛攻端州,一路南下直扑屹县,燕东各地被战火席卷的村镇堡寨城池不计其数。就是在这种危急的情势下,齐威竟然罔顾燕东指挥西门胜的军令,一门心思要执行提督府和卫府最早制订的秋季草原方略,最后从本来兵力就捉襟见肘的左军里拉扯出两个半骑旅四千余人,携带着十天的供给,由马直川出草原,顶风冒雨赶了三四百里路,历经十七天赶来莫干和中路军汇合。

    文沐记得清清楚楚,五天前,他正在这间堂屋里参加会议,当听人禀报说齐威的四千人马距离莫干不到一天路程时,整间屋子里霎那间便鸦雀无声,即便正堂烧着一堆红通通的炭火,每个人还是觉得胸口脊梁都是一片冰凉。半晌,才听邵川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

    “遭他娘!西门胜怎么没砍了这混帐?!”

第十一章(02)莫干,莫干(二)

    虽然有种吃了只苍蝇的腻味感觉,但文沐还是强压着心头的不快向齐威行个军礼,不待齐威开口说话便迈步走矮矮的石阶。&&在进门的那一刹那,他还在心头嘀咕,这种时候齐威居然有心情出来笑脸迎接自己,难道是过去的一两天里有了新的战报,燕东的危难局面有所好转?

    说是指挥所,其实这间勉强算是堂房的屋子并不比寨子里其他的泥垣茅草屋大多少。和别的顶破墙塌低矮泥屋一样,堂房四面的墙也没留窗户,门还是还挂着御寒的厚棉帐,本来就不通风,偏偏屋子里还烧着一堆火燃着六七枝大油蜡,一撩起门帘,一股朽木燃烧的焦糊气味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忍不住使劲眨了几下眼,半天才看清楚屋里的情景。

    除了齐威,屋里还有三个人。左军司马、中路军的统帅孙仲山,正站在木框舆图前。舆图两边各按着一座双杈的烛山,四枝羊油大蜡烛火熊熊,火苗子窜起尺半许高,一股股黑烟随着飘荡移动的火头笔直腾起。孙仲山的背影被摇曳的光影拖映在角壁,黑黢黢的身影就象一座安静的大山,深沉地凝视着这间小屋。屋子正中是个用石块垒起来的火塘,一根大木头烧得噼里啪啦乱响,时不时地炸起几点火星,闪耀着下蹿腾,倏尔便消逝得无影踪。火塘边胡乱放着几块碎泥砖和鹅卵石,中军司马孙奂和中军司马督尉邵川隔着火塘对坐,看见他进来,只是默默地点个头,就又埋首烤火。

    文沐摘下兜鍪走到邵川旁边,用脚把大半截泥砖朝后踢了踢,这才坐下,正想说话问问今天的会议需要商议些什么要紧军务,一抬眼,看见邵川绷着脸轻轻摇了摇头,也就把想问的话都咽回去,也学着他们俩,岔着两手烤火取暖。

    孙仲山也听见屋里的响动,回头望了一眼,点头说:“昭远来了。”他摆了下手,示意文沐不用站起来行礼,从旁边的军案取了一沓文递过来,哑着嗓子说,“昨晚和今早到的战报,你先看看。”就是递文接文的这么一刹那,文沐已然瞥见孙仲山的形容比五天前更见憔悴,眼窝深陷,眼眶里红彤彤一片蛛网般爬满血丝,眼神中除了疲惫就是焦灼……

    文沐深沉地凝视了孙仲山一眼,正想说两句宽慰的话,孙仲山已经转过身,继续对着舆图出神。

    他无声地叹口气,低下头,对着火堆忽明忽暗的光亮开始看文。出兵以来,大军和卫府一直保持着联系,从莫干到燕州再到端州,或经燕州至京,每隔两个时辰就有快马往来传递最新的战场形式和敌我态势。然而,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因为燕中北地区连降大雨导致道路泥泞阻塞,燕东的战报经燕州再送到莫干,路途要比平常耽搁更多的时日,所以这里都是十多天以前的消息,很难说还能有些什么作用,只能是用来了解燕东半个月之前的局面变化。可以说,这些在时间严重滞后的战报对中路大军当前所面临的难题毫无意义,也无法帮助赵军打破莫干的相持局面。

    昨天傍晚和今天午一共到了三份战报,燕东的形势并没有显著恶化。西门胜已经退守屹县临关,张绍也于九月初七到了端州,两人一南一西,拼死命阻挡住突竭茨人西进南下的步伐。战报还是没有北郑的确切消息;但战报也有提到,不管是端州还是屹县,两个方向的突竭茨人兵力都没有明显的加强迹象,很显然,屠贤还死死地守在北郑。虽然眼下北郑已经成了一座孤城,在数倍强敌的严密围困下,破城也只在早晚之间,但突竭茨人一天拿不下北郑,西去南下的敌人都一天不敢掉以轻心。这大概算是燕东燕北两处都遭逢的艰难局面中唯一教人欣慰的消息。

    飞快地看过三份战报,剩下两通信。一份是张绍抵达端州之后写的,一份是霍士其从留镇发出。他的目光在两通信的封皮扫了一眼,沉吟着先打开了张绍的信:

    “奉莫干左军司马孙并转孙邵文三位将军共阅:当下燕枋二州承平无事,而端州或有小厄,故余已于九月初七移营至此,不为其他,但求得保彼土之完也。初九重阳,本念携登高,然突贼忽至,幸得城中军民一心聚志成城,当日鏖战三时,贼至晚方去。试观之,贼势虽大,然旗幡混杂呼号班驳,军械粮秣似有不足,当非有心而来。余反复思量,若阖州军民勉力与之周旋,贼见事不可为,数日间自当远遁。绍字。九月初九晚顿足长揖预祝大胜于端州。”

    末了还有一列小字:“此信将发时,接西门克之将军红旗报捷。彼日前于屹县拱阡关小胜,斩贼首百余,俘马匹若干。”

    文沐沉思着,又拿起霍士其的来信。才一打量,信笺的第一排字就让他的眉头一皱:

    “禀中路指挥孙将军”

    这并不是私信,而是一份公文。他唆着嘴唇沉思,目光顺着纸笺的自己由右至左一列列地仔细看过去。

    “禀中路指挥孙将军:自月初以来,燕中北大雨连场,至十四日申时正刻,集合各地文告通报,计有毁坏桥梁十座,崩塌陷落掩埋道路不可行者二十七处,其余泥泞阻塞洪水漫滞树倒石坏者不计其数。其中尤以留镇向北出燕山一段损毁最甚。定桥崩塌,平桥毁坏极甚,十五日晌前中军所属舟车匠营并留镇新设之工兵营各自来报,平桥须一昼夜可见用,定桥需三昼夜或能监用。留镇向南八十里,向北五十里,路途泥泞足没马膝,轮车无以通行,留镇所积粮草军械冬衣被服者已过六日。不得已,违将领令命,改车马输送为人力输送,现已向周近各县乡村寨堡发文,严令各地召集人手赴留镇效用。然,大雨弥漫道路不通,当役应募者难以按时输役,军输重任亦万难依令按时。职下霍士其,九月十五日寅时于留镇字。”

    他把两封信又从头至尾再读一遍,仔细琢磨着信中的意味。从内容来看,张绍的信确是一封私信,但信的抬头却是公文形制;霍士其的来信完完全全就是一通公文,却偏偏不签公印,末尾押的也是私章。张绍在信说得轻松,似乎突竭茨人攻打端州就是一桩不足挂齿的小事,几句关于敌人未来动向的断言,更是显得自信满满。信尾还特意提到西门胜小胜一场,估计就是用的激将法,想让孙仲山在莫干动起来,打出一场更加漂亮的大胜仗。而霍士其的信却字字句句都在提困难,不是道路阻塞就是军输艰难,虽然没有半个字提及其它,但辞间信外通篇就是一个意思一一撤军!天不与我,后勤辎重跟不,赶紧撤军,要立刻就撤!

    他沉吟着,把目光望向孙奂。屋子里有五个人,大军的指挥孙仲山还在舆图前沉思不能打断,其余的人就以职务勋衔仅次于孙仲山的孙奂为马首。哪怕孙大嘴从来就与“智勇双全”中的“智”不沾边,别人也不能抢在他之前说话。

    孙奂正拿着把铁铗在火堆里夹木炭,感觉到他的目光,拧起眉头把嘴角朝自己的副手邵川撇撇嘴。

    左军督尉邵川有付白白净净的脸膛,面目生得极是清秀文气,三十四五岁的年纪,看去倒和二十来岁的青年差不多少。他笑着说:“张继先和十七叔说的都是一回事。”说着话,从火堆里刨出一块烤得黑糊糊的东西,左手颠倒右手拍了两下,塘灰都没拍打干净就凑去咬了一口,嚼了两口,朝墙角噗地吐了一口。“还没熟!”就把那东西又丢进火里,抓起腰里挂的葫芦灌了几口,随手就把葫芦递给文沐。文沐不好酒,接过来也没喝,假装没看见齐威半抬起的胳膊,把手将葫芦交给孙奂,沉吟说道:“十七叔信说的……”他停顿了一下,抿抿嘴唇,重新开口说,“我看张将军的信,应该不是说撤军。”

    “所以说读人的话信不实啊。”邵川说。他咧着嘴把自己的左腿搬了一下,让它离火塘远点。前年莫干突围时他是大军的前锋,这条腿在那一仗里中过药矢,当时缺医少药,等回到燕山,已经延误了治疗时机,后来就留下一个病根,每每遇到阴天下雨就酸涩胀痛。他揉着大腿说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张继先敢擅离职守?他不在燕州好生呆着,没事跑去端州,他想做什么?显然是端州方向事态紧急,别人去的话他放心不下,只能亲自去守着!”

    这个事情文沐刚才看信时也想过。张绍忽然去了端州,事前半点风声都没朝莫干方向透露,这道理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有什么说不通的道理?”邵川笑起来。“张继先也是突然间接到急报,什么都来不及做就急急慌慌地奔了端州;等初七赶到端州,只怕连洗把脸的时间都挤不出来便开始布置守城,直到初九那天突竭茨人攻城没得手不得已暂时退却,他才有时间写这封信。一一我还敢打保票,张继先写这封信时,他就在北边的城墙,连衙门都没回就急惶惶地写这封信!”

    文沐皱起眉头瞪了邵川一眼。邵川的话,前头半截他信了七八成,但末一句说张绍强自镇定着在城头写信,把一番求告大军回援的心思隐在激将法中,他无论如何都觉得不牢靠。他展着纸笺,低头又想去看张绍信的哪一句露了底,孙奂没说话先砸过来一块半红的木炭:“滚你娘!红口白牙,你在这里嚷嚷什么酒话!前头大将军随口说了句‘邵川打仗的风格最像我’,你他娘的就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能和大将军比了?四千人打了几天,连突竭茨人的牛车轱辘都没摸到,你哪点象似大将军?还有脸跑这里来打保票!”

    木炭直接就砸在邵川的肩头,一串火星随之迸起四溅,有几颗甚至溅到他的腮边鬓角。邵川随手拍了拍火星熄灭后留下的灰烬炭渣,浑如没事人一样说:“这信纸是绵纸。”看几个人都不明白,又说,“公文通常都是用竹纸,据说那玩意好吸墨汁,写出来的字漂亮。绵纸是平常人家里糊窗户塞窗缝用的。”

    自打坐下,齐威就一直没吭过声。他把张绍的信笺要过去,拿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问道:“就算是绵纸,也不能据此断言继先将军是在北门城写的信?”

    虽然屋子里没人想搭理齐威,但齐威提的问题正是大家想知道的事情,所以孙奂和文沐也把眼睛望向邵川。

    假若单是齐威一个人的话,那邵川毫不犹豫就会让这老家伙碰一颗硬钉子。他不能落孙奂和文沐两个人的情面,只好说:“端州城里统共有三家纸铺。两家在学子街,一家紧邻着北城门,张继先不是在北城门找人讨要的绵纸,还能是在哪里?”

    这个解释当然不合情理。既然邵川都说端州城里有三家纸铺,那他凭什么断定,张绍就一定是在北城找来的绵纸?为什么不能是城里那两家而必定是第三家?

    邵川很轻蔑地瞥了言辞咄咄的齐威一眼:“学子街过去就是端州府衙。”未必张绍吃饱撑得,到了衙门口还去找几张绵纸来写封信?

    孙奂和文沐面面相觑。他们俩都在端州呆过不短的时日,却从来没留心过这些事情。端州城里是三家纸铺还是两家纸铺,纸铺是靠南还是靠北,似乎和他们全无半点的干系;更没想到,区区一张临时当作信笺的绵纸,居然能有如此的用场。借着火光望着齐威手里那张快被揉碎的薄薄绵纸,还有绵纸张绍那仿佛故见面谈天说地般不疾不缓的语气,哪里能想到端州的局面已经到了如此危急的地步?文沐的脑海里骤然掠然间掠过信所写的那句话,“幸得城中军民一心聚志成城”一一这哪里是张绍在自我谦辞推功于军民,明明就是当日血战的真实写照啊……

    齐威更是被邵川的一句话顶得哑口无言,脸青一阵红一阵,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笺都有点微微地颤抖,半天说道:“照你的说法,那张继先在信尾提到西门胜的胜仗,又该怎么说?”

    邵川先不理他,从灰堆里拨拉出一块鹿肉在木根磕掉炭灰,眼睛珠子都没瞄齐威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早到的战报里,这月初八那天西门胜还在临关阻截突竭茨人南下,怎么张绍初九的信就说,西门胜退到了拱阡关?小胜!”他嗤笑了一声。“屁的小胜,至多就是突竭茨人强攻不下而已。”他翻着眼皮瞅了齐威一眼,又低头望着手里差不多都烤成黑炭的鹿肉干巴咂下嘴。“齐老将军新到我们燕山,大约对各地关隘驻军还不熟悉。拱阡关是端州东部四县的最后一道屏障,一旦失守,突竭茨大军就可以直扑而下,要是屹县的南关大库被他们夺了,西门胜就是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言下之意,丢了拱阡关和南关大库,西门胜多半是活不成,可私自率兵擅自行动的齐威,颈项那颗白发苍苍的脑袋先就保不住。

    这席话一出口,齐威就是个泥性人的脾气,大约也要发一通火,何况他的脾气本来就不好,眼珠子一瞪人就蹦起来,也不管这是地点又是什么场合,捏巴着拳头就要跳过去和邵川干架。

    就在这当口,一直盯着舆图默不作声的孙仲山开口了:

    “大家说说,咱们是撤,还是不撤?”

第十一章(03)莫干,莫干(三)

    孙仲山的话来的很突然,却并不出乎众人所意料。孙奂、文沐和邵川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张绍和霍士其的两通信,不过是提出了一个大家都已经意识到却谁都不情愿承认的问题而已。只有齐威攥着拳头,还在小声嘟囔着“凭什么撤”的话。

    “……先前我军兵力远不及当面的突竭茨人,筑垒固营对峙并无不妥当。但眼下不同,我带来的十三个骑营也有四千三百人,合并下来我军在莫干兵力也有一万四,仅比突贼少三千,因何还要避敌畏战?”这位老将军生平最得意的战绩就是百骑破六千,所以对敌我力量悬殊的事情并不放在心,捏着拳头立在火塘边只是侃侃而言。“何况突贼全系骑兵貌似势大,其实精锐能战的大帐兵不过三千,只要打掉这支队伍,其余之众一鼓便能拿下!”他越说越激动,蓦地跨前一步,横臂当胸朝孙仲山行个军礼,腰板挺得笔直,昂起白发苍苍的头颅,目光灼热望着舆图前孙仲山还没转过来的背影,朗声说道:“请将军下令!一一职下愿率左军四千骑兵为将军除此顽敌,横扫当面突贼!”

    这些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然而他的话音都落下半天,屋子里却迟迟没有人再站出来说一句话。孙仲山还是站在舆图前巍然不动,围坐在火塘边的三个人也如同三尊石像,大家都象没有听见齐威的请战一般,既没有人站出来附和齐威的判断,也没有人跳出来反驳他的观点。仿佛这屋里压根就没有齐威这个人。

    良久,孙仲山才转过身朝齐威招招手,示意他坐下,少安毋躁。看齐威勉勉强强地坐下,才拿眼睛看了孙奂一眼。

    在军司马以的十数员高级将领中,孙奂向来就因敢打狠仗敢拼硬仗而出名,反而容易被人忽视他在军务的筹谋计算本事。其实,孙奂先后得到燕山前后两任提督李悭和商成的提拔与重用,又岂能真正只是个无谋匹夫?只是这人善于藏拙而已。孙奂的性情有点懒散粗疏,能不活动心思就绝不情愿淘神费力,落在别人眼里,就只有攘臂血战的粗莽悍气。但现在情形不同,他是孙仲山的副手,是大军的副指挥,在军事建言是他责无旁贷的事情。察觉到孙仲山的目光望过来,他一只手慢慢抚摩手里粗糙的铁铗,眼睛盯着炽焰翻腾火苗飘忽不定的火塘,目光阴沉缓缓说道:“自我军七月二十五在留镇誓师开拔以来,沿途的敌人都是闻风而匿,仅有的数次接敌战果都不显著。本月初三我军进占莫干,向北流窜的突竭茨残部汇合黑水城南下的大帐兵还有阿勒古各部的部族兵,凭借地势与我军对峙。我军连番挑衅,敌人都是按兵不动,打的似乎就是靡耗我军粮草逼迫我军自行撤退再衔尾击溃的主意。如今我军有了四千骑军增援,看去兵力与当面敌人的差距并不大。按兵法所说,敌则能战,我军也有了与敌人一战的本钱。但帐却不能这样算。左军的四千人从燕东到莫干,路便走了十七天,携带军粮也只吃到半路,等赶到莫干,马力匮乏人员疲顿,所以他们称不援军,只能徒壮点声势。”

    孙奂不愧是老军务,一番话有理有据句句都落在实处,不抑不扬娓娓道来,不仅把大军两个月来遭遇的种种境况描述得清清楚楚,还给在座的人包括齐威在内都留足了颜面,大家心中感佩之余,脸色不禁都是一红。孙奂说的“战果并不显著”,其实是在给大家脸贴金。自留镇出兵至今两月,大军伤亡不及六百,真正死伤在敌人手里的不过数十人,其余多是疾病时疫所致。就凭这点子微不足道的伤亡,哪里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果可言?提督府最初制订的秋季作战方略中,对中路出留镇大军重点强调一个“快”字,再三要求中路军行动要“迅捷果断”,进军要有“雷霆之势”,建议必要时可将马步军分开使用,利用骑兵快速机动的特点,实施大范围大纵深穿插,争取在黑水城以南莫干以北大规模成建制地消灭敌人。结果呢?大军花了三十九天才从留镇走到莫干,平均下来一天还没走到十里路,就连行军都不能算;这与商成提出的方略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事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在孙仲山十天才走到鹿河那一刻,秋季方略就完全没有继续执行的必要了。但因为方略有“两路大军指挥可依凭当时情况便宜行事临机决断”字样,所以中路军进军犹疑迟缓和东路军莽撞出兵这两桩明显与方略背道而驰的行动,都没有受到卫府的制止,最后就导致如今的局面。现在,两万精锐赵军在鹿河莫干一线进不能进退不甘心,只能是空耗粮草,而兵力匮乏的燕东则是一日三惊形势危如累卵。

    局面演变如斯,坚持依照方略执行的郭表、张绍和孙仲山都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在战役中分别承担不同职责的孙奂、西门胜、邵川、文沐等人,他们虽然是奉命行事,但也有责任。他们本来应当从现实情况出发,根据局势的不断变化而建议对方略进行及时的调整,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都没有注意到局势在一天天地恶化。或许,他们已经注意到了现实状况与方略中的预计有偏差,但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考虑,他们都没有采取任何有利举措来努力扭转这种局面。

    认真追究起来,目前正在枋州养病的商成也要承担一定的责任。七月中,当郭表反复陈辞坚决要执行秋季方略时,他就表示反对。不错,燕山卫在过去两三年中,的确涌现出以孙仲山孙奂邵川等人为代表的一大批前程广阔将领,但他们距离着真正的独领一军震慑一方还差得很远。是的,这些人的年纪都在三十岁出头四十岁下,正是一个人一生中最年富力强的辉煌时候。这是他们的优势,也是他们的缺点。他们期盼建功立业,却缺乏经验,害怕失败;他们渴望彪炳功勋,却放弃了主动,宁愿墨守成规也不想采取积极的行动。更糟糕的是,就在他们把做出决定的权利与责任统统交给别人的同时,却忘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一一大赵的国家军事战略思想,已经从“纵深积极防御”向着“境外主动进攻”逐步转变。对大赵所有的将领和士兵来说,这都是一种陌生的全新军事思维方式,也是一种全新的战争方式,过去的种种防御性作战思想和作战办法都会遭到摈弃。在这场军事思想大变革中,任何人,不管他是谁,也不论他有过多么辉煌的过去,都必须努力去学习和适应。而学习和适应,却需要时间,也需要代价。商成不希望孙仲山和孙奂他们成为为这种转变而必须付出的代价……当然,成长不仅需要代价,同时也需要信心,假如在与突竭茨人的交锋中取得一场大胜,那无疑将极大增强树立将士们必胜的信心。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考虑,他最后勉强同意郭表的意见,继续执行秋季方略。

    不过,现在并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两封信就摆在孙仲山面前,同样也摆在孙奂邵川文沐的面前。在相持和撤退之间,他们必须拿出一个决定。

    答案不问自明。当面之敌谨守不出,赵军破敌无策,大军的粮草又接济不,外加燕东局势危难,再不撤退,难道真想在莫干过冬不成?

    也有人反对撤军。这个人就是齐威。他现在还想着带着左军的四千骑军再建不世功业。但他在这屋子里是少数派,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支持他的看法。孙仲山他们甚至都没有理睬他,权当屋子里没有这个人。

    既然决定撤军,孙仲山就问文沐:“莫干的粮食还够吃三天。鹿河那里现在还有多少粮食?”

    鹿河是大军进退的必经之地,留镇输送过来的粮秣给养也先暂存此处再向莫干转运,位置最是关键不过。也正是此地的重要性,孙仲山在出兵之前才特地从卫府把文沐要过来,为的就是让自己的挚替大军把守后路归途。

    文沐也知道自己的职责所系。虽然粮食军械医药被服等等数字都装在他脑海里半刻也不敢疏忽,但听到孙仲山发问,还是仔细回想一下辎重的增减,然后才谨慎回话:“鹿河那边一直保持足够支撑大军三十天左右的军需。眼下多了左军的四千骑军,燕山那边的粮草又因为道路艰难一时无法补齐,现下估计能维持二十天以。”这个数字并不准确。他不动声色地望了孙仲山一眼,希望孙仲山能理解自己虚言作假的涵义。过去十天里,从燕山过来的粮草辎重数量骤减,眼下能支撑大军十五天就很不错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假若燕中北地区的天气好转的话,物资供给很快就能恢复。”言下之意,即使撤退途在中粮食或有接济不的时候,但随着大军离燕山越近粮道就越短,即使稍有缺口也能很快补齐。

    孙仲山沉吟着点了点头,把目光望向邵川。

    齐威没到莫干之前,四个将军的分工是孙奂辅助孙仲山总揽全局,文沐负责后勤,而接敌作战的任务则落在邵川肩头。邵川搓着手说:“我没什么说的,都还是老样子。从莫干向北六十里远近,突竭茨人一共扎了五座营盘,差不多是十里地一座。连同黑水河西岸的那个营寨,敌人六个营盘一共是一万六千多兵马。其中大帐兵三千,部族兵万三,另外还有两千多放马牧羊打草生火的奴隶兵没计算在内。黑水城那边可能还有一二千大帐兵。钱老三的骑旅还有四个步营与敌人第一座营盘的距离是五里,如果撤退的话,肯定会被咬住,而且甩不开。”他在心里飞快地衡量了一下双方的兵力对比。“钱老三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

    “让姬正的骑旅去,把那四个步营换下来。”孙仲山立刻做出决定。夏天时左军的人事因为李慎的案子有很大变动,范全已经不在中军而去了左军任职。现在那个骑旅由姬正主事。

    “好!”邵川没有迟疑就同意这个办法。但他没有马走,而是拿眼睛去看文沐。文沐在军案找了笔墨匆匆写好一道命令,交给孙仲山用印之后便交给人立刻去办。

    看文沐笔不停顿文不加点顷刻间便写就一道军令,邵川忍不住羡慕地咂了咂嘴。他在军中出名,一是因为他的性子野,打仗时对敌人狠,不打仗时对自己人也不差去哪里,为了几架床弩连多年至交好都敢拿矛杆子乱砸的家伙;二来这家伙是个名声在外的文盲,闹过不知道多少回笑话。就因为不识字,尽自有天分有资历有功劳,可做到旅帅便再也不能前进半步。直到今年夏初,就是在这座院落里,被商成借机会实授中军的司马督尉职务。这是阵前紧急晋升,兵部只能捏着鼻子认帐,回到燕山之后,才补授他一个游骑将军的勋衔。大赵的高级将领行列中就此多出一位不识字的将军,还被不少人传为“美谈”。

    撤退的大事情议定,接下来就是细致军务。各部开拔行军的序列,哪个旅先动哪支队伍后走甚至到哪支兵马哪个时辰走哪条道路每日起止的行程,都要有个仔细计较,还有辎重如何安排,粮秣如何供给……四个人围坐一起反复讨论,直议了两个时辰才拿出一个正式文案。也不知道是心累还是离火塘太近,邵川额头鬓角汗水乱淌,一个劲地抱怨这事简直比打仗还要辛苦。

    孙仲山坐在军案边一页页一列列地检查文案,听见他嘟囔,忍不住笑道:“你没听大将军说么,境外作战,打的就是后勤。后勤管理,可是一门高深的军事学问。”看文案没什么疏漏混淆错乱的地方,就叫人进来拿去重新抄写,又对邵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要再不想办法读识字,怕是不出几年你就做不得将军了。出兵前我去卫府见张绍将军,偶然瞧见他案子就压着一沓纸,纸全是些我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

    孙奂还在思忖掂量撤退中可能遭逢的意外状况,随口就问道:“都有哪些?”

    “境外作战方式;占领区管理;骑兵作战要领;各种环境下骑兵作战的战术特点;山地作战要领;山地步兵战术;步骑混编作战战术……”孙仲山仰起脸来仔细地回忆,嘴一连说出来十几个让人似懂非懂的题目。“太多了。当时我就是晃了一眼,好些都记不。”

    “你没翻着看看?”邵川问。

    “张继先案头的东西,我敢去乱翻?”孙仲山笑道,“何况就是我低头喝口水的工夫,张继先便把那东西收起来了。”

    邵川最好的就是军事,见猎心喜,孙仲山这里没寻着答案,立刻就问文沐:“昭远,你在卫府和张继先搭档做事一年多,卫府的事情你最熟。我问你,这都是些什么样的学问?”

    文沐一咧嘴。他和邵川是一道晋升的勋衔职务,从五品下游击将军比邵川的从五品游骑将军还低着一级,连孙仲山都不得与闻的东西,他哪里去打听?何况这些东西一听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不过,他觉得搁在张绍案头的,多半也就是个笔记手札之类的东西。

    事实,在这间屋子里,除了很长时间都没出声的齐威,别的人都猜测那多半是一本笔记,也都能想到它的来历。那毕竟是大将军的带兵心得和用兵之法,即便张绍偶有知闻笔录下来,大概也不敢无端端地拿出来示人?不过,大家心里也难免有点疑惑,大将军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呢?

    这可是个非常敏感的问题。别人都还没来得及顺着疑问展开进一步思索,邵川猛地一拍大腿,似乎刚刚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说道:“有个事,刚才忘记说了。辰时末的时候探子回来报说,西岸的突竭茨营寨有不少新的马蹄印,是从西边过来的……”

    这是老掉牙的消息。这事出现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增兵的迹象刚刚出现时,孙仲山他们还以为是阿勒古或者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向这里增兵,很是教他们担忧了两三天。后来查明这所谓的“援军”都是从东岸的几个营盘里出来的突竭茨人,先向北走一大段路,等到走出赵军探马的巡查范围之后再转向西边,绕一个大圈子“增援”河西的营寨。伎俩被拆穿,也就不足为惧。可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十来天里突竭茨人一直搞这种把戏。眼下邵川再一次把它拎出来做挡箭牌,目的显然是在给人做遮掩。

    孙仲山没搭理邵川的话,站起来说道:“既然有了决议,那大家就各自回营开始准备,按照行军序列,明日起各部渐次撤军!”

第十一章(04)莫干,莫干(四)

    因为撤军之事势在必行,所以四个人计议停当之后,孙仲山便没有再下令召集什么军事会议宣布,只是派出传令兵把军令带去各部传达,让下面按部遵命执行。!。

    撤退迫在眉睫,还有不少的事务需要做紧急处置,所以孙仲山也没多留邵川和文沐。吃了一顿简单的晌午饭,就下令他们各自回营。文沐要赶回鹿河为大军筹措粮草和勘定沿途宿营地,邵川要去布置遮掩侧翼和断后的事宜,孙仲山领着孙奂与齐威把他们送到指挥所外,看着他们在大群护卫的簇拥下唿哨而去,转头对孙奂说:“咱们俩分头去各营走一趟。”又对齐威说道,“你守着指挥所,军情有什么新变化,就派人告知我。”

    齐威还想说自己不想守这劳什子的指挥所,也情愿下去各营里走一遭,可一抬头就瞥见孙仲山两只布满血丝的小眼睛里闪着冷森森的寒芒,目光就象即将铺食的鹰隼一般罩定自己,想说的话登时就全被堵回去。他无奈地咽口唾沫,挺身行个礼:“职下,一一谨遵军令。”

    孙仲山满意地点了点头,换一付表情,微笑说道:“那就辛苦士岩将军了。”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搬着鞍子稳稳地了马背。

    孙奂和孙仲山并骑,看看离开指挥所有两箭地,齐威也回身进了院子,这才不无担忧地说道:“把这老家伙一个人留在指挥所,我心头总觉得不踏实!这样,我去跑一趟,你留下来看着家!”

    孙仲山的脸色非常阴郁,唆着嘴角默了片刻,冷笑着对族兄说道:“有什么不踏实的?这里不是河州,我也不是西门胜!他要敢胡乱搅事,我就敢学十七叔的榜样,屠了他祭旗!”他说的是心底话。这是他第一次独自率领大军作战,本来就既惶恐忐忑又豪情万丈,满心想着打场漂漂亮亮的胜仗,哪知道自打留镇出兵,从黑水源头到雀儿山,从雀儿山到鹿河,从鹿河再到莫干,预料中的突竭茨主力却迟迟都不出现。在九月初进逼莫干之前,四出的侦骑甚至都没发现千骑以的成建制敌人。突竭茨人行动诡异,敌军主力又去向不明,这怎能让他不又惊又疑?他在鹿河两岸踯躅不前达半月之久,目的就是想寻找敌人的主力以求决战。哪知道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郭表失陷于草原燕东告急的消息!尤其是齐威弃燕东于不顾,奔驰数百里到莫干,一路的少粮缺衣活生生把四千精锐铁骑拖成大军的累赘,更是教他心头憋着一股无名之火。他怕齐威搅事?他就怕齐威突然夹起尾巴不搅事了。哼,这老匹夫最好搅点事!

    “你有这样的打算就好。”孙奂说。他对齐威也是一肚皮的怨恨。旁的不提,单就是齐威带来的四千援军,来了不仅帮不忙,还得给几千疲兵派兵守护,那数千战马也需要大量人手专一伺候,人吃马嚼顿时就让后勤叫苦连天。遭他娘的,这是来增援还是来添乱?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头乱蹿的火苗,吁口长气小声说道,“说实话,刚才在屋里听那老家伙说话,我恨不能一刀把他劈八块!咬牙忍了再忍才没动手。”说着,他就忍不住又握紧了剑柄。

    孙仲山轻轻摇下头,说:“没必要和他生这个闲气。”他想了想,还是准备把自己出征前从郭表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族兄。他拽了下缰绳,让战马靠近孙奂,同时把声音压得极低。“这老家伙是当今看重的人。这次来咱们燕山,是严固在兵部使的力气。”

    孙奂一怔,眼睛登时就鼓起来,嘴里长吸了口凉气,愕然说道:“这么大的来头?”他知道,这种事情孙仲山要么不说,但凡开口就必然是十拿九稳。看来齐威当年在河州闯下那么大的祸事最后却轻飘飘脱身,不用问,必然是“那人”在背后帮扶护持。可是严固最恨的人就是齐威,怎么还会帮着齐威谋取燕山左军司马督尉的位置?

    孙仲山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借刀。”

    孙奂眉头倏然拧到一起,旋即又分开,呵呵笑道:“齐威这一块石头,砸的好象还不止两只鸟了。”

    “至少是五鸟。”

    孙奂在心头默算了一下。把齐威这根搅屎棍丢进燕山卫是一,借刀杀人是二,齐威死了当今必然对商成有怨恨是三,接连砍了李慎和齐威,不管这俩人是不是有取死之道,朝廷都难免对商成有“专横跋扈”的看法,这是四;还有其他各军对燕山和商成的看法……思索着,他叹着气感慨道:“严百胜倒是好算计!”

    孙仲山笑了起来。孙奂问都没问商成是否知道这事,显然是和自己打的一样主意,回到燕山就让张绍清算齐威的“欠帐”。严固“昏聩不识人”,兵部“任事轻慢”,谁都别想跑!

    ……经过半日一夜的仓促准备,次日卯初时刻,以莫干寨为中心的六个营寨的赵军就开始依照军令渐次撤军。但撤退不比行军,头一天四个将军围坐火塘反复斟酌方案,自觉是算无疏漏,可等大军真正行动起来,才发现一纸文案到处都是窟窿眼。方案已经下令各部除军粮之外其余物资能运走的都运走,不能运走就地焚烧,可莫干的存粮止有三日,囤积在此的其他军资军械却足够大军支用两旬,仅仅是箭枝一项,库存就有六百捆三十万枝;这还没有计算已经分发到各部的箭枝。辎重营里油纸封得密密实实的新制皮甲超过一千件;还有刀枪铁盔草药成药无数……仅是这些军资,就算把集中各营驮马车辆起来也运不走四成。皮甲药丸还好说,一烧就了事,可铁制箭头刀枪怎么烧?即便烧毁烧熔它依然还是铁,回炉一炼转过头就会扎到砍到赵军身。而且从莫干到鹿河的道路本来就不是路,是大军行动人踩马踏走出来的便道,和中原那种垒石垫土反复夯实的驿道迥然不同。再经过十余天的雨淋水,毁损异常严重,哪怕孙仲山他们预先已经考虑过这种情况,可等到大军路,才发现实际情况远远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卯时正刻前两支先行开路的队伍先后开拔,一千骑军两千步兵走过,道路彻底变成一个接一个的泥浆潭。等到辎重营出动,草坡下的几条道路全是驮马车辆,蚂蚁一样地缓慢朝着“大道”挪动。让人绝望的泥水凼似乎就没有尽头。被烂泥折断腿的驮马战马躺在道路边,悲哀地声声长嘶,士兵们喊着号子挣命地推动每一辆大车。往往一辆运送辎重的马车就需要十多个人来拉抬,连人带马带车全都滚得一身泥,每把一辆车送过一个泥潭,兵士们就会纵声高呼,似乎他们取得了一场不得了的胜利一般……

    按照计划,当日巳时初刻辎重营就应该全部拔营,但太阳都快爬到头顶,前锋已经离开莫干三十里,三个本该撤退的骑旅步旅已经收起帐篷拆除营盘焚烧军资,辎重营却还有一半的马匹车辆没有出动。不是他们不想走,而是没法走,连接莫干和鹿河的唯一一条道路已经被彻底阻塞了。

    对于现在这种情况,孙仲山和孙奂也是束手无策。看来今天是走不完了。

    午时不到,前军和左右营都连续报来紧急军情。大军撤退的动静太大,敌人已经有所察觉,突竭茨侦骑多次抵近观察。先头南下的队伍也通报,在莫干向南四十里处,发现突竭茨侦骑,经驱逐后消失。孙仲山紧急下令,掩护两翼的各部加强戒备;辎重营把能扔的通通扔掉,哪怕用军资垫道都行,必须想办法加快行军速度;先头南下队伍就地警戒,等待辎重营跟进;其余各部围绕中军指挥所在摆出防御姿态,择地重新扎营;前营钱老三姬正部,每两刻向指挥所在通报一次突竭茨人最新动向。

    午时正刻,前营第六次报来军情。钱老三向北派出的几支侦骑先后归营,带回来突竭茨人的最新消息。然而,令人觉得诡异莫名的是,北边六个突竭茨营盘,全都没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也没看见任何的兵力调动。一支侦骑甚至冒险向北再走了三十里,发现莫干以北百余里路程远近,除了当面的突竭茨人,再没有任何一支成建制的敌人。

    敌情传来,孙仲山和孙奂面面相觑。就是活了这样大的一把年纪的齐威,也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形。

    只楞了片刻,孙仲山就决定把那几个侦骑哨探喊来亲自询问。前营送来的敌情通报实在是简短了些,也许有什么疏忽遗漏的地方也不一定!随即他就改变了主意。现在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最紧张时刻,一时一刻都不敢浪费,他要亲自走一遭,去前营见那几个兵士!孙奂留守指挥所,两边随时保持联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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