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05)莫干,莫干(五)
前营离城寨不过六七里,快马飞驰须臾即至,接到通报出来迎候的钱老三和姬正还没走出营盘,孙仲山带着数十护卫已然赶到。眼下敌人动向诡谲,军情急似星火,孙仲山来不及和他们叙谈,马蹄都没踏稳便一连声询问:“我说的那几个侦骑找来没有?”
侦骑都找来了。几个兵士当着孙仲山的面把自己见到的情形详详细细地叙说一遍,与前营片刻前送去的那份敌情并没有出入。刚刚赶到的邵川实在是不放心,又反复询问两遍,见几个兵士前后所说并没有错漏矛盾之处,温言抚慰鼓励几句才令他们退下。
邵川不再说话,和孙仲山一道爬在地图,在脑子里把敌我扎寨宿营乃至南北下的兵力分布与地理状况一一做印证,反复揣摩斟酌突竭茨人到底会在哪里囤兵设伏。从鹿河到莫干,沿黑水河两岸,赵军每天都要派出数十支侦骑,几乎把二百里内的每一寸土地都梳理了一遍,压根就没有发现突竭茨主力的踪影,难道说敌人都插了翅膀,能从天飞过来?
孙仲山没抬头说道:“敌人都是骑兵,一昼夜前进二百里很寻常。”顿了顿,他又用告诫的口气说道,“绝不能小觑突竭茨人的将领!他们连年征战,都是从尸山血海中滚打出来的人物,军事的手段并不输与我朝名将,战场的机智变化也不遑多让。这次出兵以来,敌人不打不缠不扰也不设伏,沿途重要据点毫不犹豫就能放弃,打的显然就是诱兵深入的主意。突竭茨人把一支重兵摆在这里阻挠,主力肯定是绕出了我们的视线向侧翼迂回。”他的两条胳膊用力地撑着军案,似乎有些不胜其力,长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努力定了定神,把周围的战们挨个仔细打量一番,似乎想把他们的相貌都深深地刻在脑子里。邵川望着他肃穆的神情,琢磨他的口气,忽然间就有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默立良久,孙仲山才幽幽地把话题续下去。“突竭茨人精心筹划两个月,等的就是我们粮尽力竭的那一刻。”
他的嗓子喑哑,声音就愈加地低沉,一字一句都如同深邃空洞传出来一般阴森,却是异常的清晰,仿佛千斤铁锤一般重重地敲打着在座的人。军帐里顿时就安静得仿佛能听到针尖落地的声音。人人都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刹那间就把四肢百骸全都冻得僵硬。
其实,即便没有他的这席话,邵川等人各自也都明白,突竭茨人的发动就在眼前。大家都不是军旅新丁,设伏打援挖坑诈取的种种军事勾当,没亲手使过也见人用过。突竭茨人放任赵军一路大摇大摆地行军,要说这其中没有诡计图谋,谁都不能相信。但谁也没料想到敌人居然如此的深谋远虑,从赵军出征草原之日就开始设计,种种手段般般伎俩,一比一划全是奔着赵军的秋季方略而来。敌人的心计如此深沉,谋算如此长远,只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觉得仓皇茫然空虚乏力。
“遭他娘!大不了就把这百十斤卖在草原!”钱老三大约是受不了军帐里沉重的气氛,忍不住嚷道。他的形容本来就丑陋,右眼皮曾受过伤,所以也扯着个黑眼罩,再加孤拐脸没有二两肉,此刻心情激动,神情更是异常的凶煞狰狞。“自从当兵吃粮,我就再没把自己还当成个活人,能活到现在,还做旅帅,这辈子也就值当了!突竭茨人如何,东庐谷王又如何,了不起就是个死!”
“就是这话!杀一个够本砍两个还有赚,咱们和他们拼了!”姬正恶狠狠说道。
邵川的性情野,但打起仗来却很精明,根本就没理会钱老三和姬正的话,沉思着说道:“咱们在莫干鹿河一线的力量已接近燕山全卫总兵力的半数,若是不幸沦陷于此,怕是燕中燕西都不能保全。所以,我觉得这一仗能不打最好是不打。即便要打,宁可舍却一部给敌人吞下,也要确保大部能安安稳稳地退回去。”
孙仲山咬着牙没说话。邵川说的,何况不是他所想的?可眼前的局面哪里还有安稳可言?一方面,突竭茨人的布局已然完成,就等着赵军露出致命破绽;另一方面,赵军南下的道路阻塞,大军分割在莫干鹿河两处首尾不能相顾,仗还没打就先输一半。再有,他昨日就已经下令撤退,现在全军下人心动摇士气低沉,拿什么去阻挡敌人蓄谋已久的雷霆一击?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在我,赵军要想逃出生天,除非商成能从枋州赶来救命……这显然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突然浮起一个疑问:郭表陷落,燕东危急,燕中空虚,为什么从燕州过来的军报难得有半句提到商成?如今连张绍都亲至端州相助坚守城池,商成为什么还不赶赴燕州接替指挥调度?
他的眼神霍然一敛,拧着眉头就去瞧邵川。恰恰邵川也在抬头望他。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彼此的心思就各自了然。商成窝在枋州动都不动一下,显然是根本就不担心当前的局面;既然当前局面不值得他挪动,那两处的形势就绝对不象自己所料想的那样恶劣艰难。这就是说,局势并非不可化解,只是自己身在迷雾之中,不能识破突竭茨人的障眼法而已……
障眼法。
障眼法?
障眼法……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辞,心头若有所动,恍恍惚惚间觉得有某个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在脑海里飘来荡去,可无论他如何努力,就是抓不住它。
他正在蹙眉苦思,邵川猛地一拳就砸在军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我把他娘的!咱们了突竭茨人的恶当!”
姬正和钱老三还在发迷怔,孙仲山也是豁然开朗。敌人有个狗屁主力!留镇对出草原是突竭茨人的夏季传统牧场,今年夏天燕中北地区大范围干旱,草原也好不去哪里。几个月的旱情下来,河枯地干哪里还有可供放牧的大片草场?突竭茨的各部族就只能移就他处放牧牛羊一一多半就是去他们的冬季牧场。这片区域没有部族放牧,为他们提供警戒屏护的突竭茨兵也就没在这片地区活动,赵军又去哪里寻找敌人那子虚乌有的“主力”?就是眼前这些敌人,十九也是因为赵军行动迟缓才紧急聚集起来的。突竭茨人阻挡道路,把最精锐的大帐兵摆第一线,不是为了给“主力”迂回到位腾挪时间制造机会,而是虚张声势吓阻赵军。思路一顺,以前种种想不通透的问题也都有了清晰的答案。他甚至把想法引申出去:草原各部族夏天用了冬天的牧场,那他们的牛羊冬天里又吃什么?毫无疑问,他们只能向更远的地方迁移一一也就是说,眼前是敌人很可能就是突竭茨人急忙间能招集起来的所有力量,其中或许还有一大部分就是根本没有战斗力的老弱,为了不暴露虚实,所以大帐兵才被顶第一线!
他现在恨不能狠狠地扇自己几个耳光。要不是他瞻前顾后迟疑不决,一个月前他就能兵指黑水城。不世功业彪炳战勋,差一点就化为乌有!他又羞又愧又气又怒,双手捏成拳头,五指关节个个都泛起青灰色,一张国字脸更是通红得几乎快要滴出血来,跨出两步大吼一声:“来人!”
“职下在!”
“传令孙奂:大军停止撤退!中军甲旅并右军甲旅一个营,立即寻路渡过黑水河攻击西岸敌人!其余各部,按战斗序列,向前营方向靠拢!后勤辎重营,立刻把相应军械军资,按五日标准分发各部!军令到时即刻执行!”
传令兵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
“传令文沐,并转留镇霍士其:大军即将向北攻击前进,鹿河留镇各部要不惜一切代价,确保粮道畅通无阻,保障大军粮草军械辎重供给!军令到时即刻执行!”
传令兵复述无误,见孙仲山一摆手,两三步跑出帅帐,翻身就了战马,转眼就驰出军营。孙仲山没有转身便再次下令:“钱老三,”
钱老三还在愣怔懵懂之间,陡然听到孙仲山呼喝自己的名字,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就先有了行动。孙仲山的声音未落他已经虎跨一步,横臂当胸沉声应答:“职下在!”
“姬正!”
“职下在!”
“令:中军丁旅钱老三部、中军乙旅姬正部,即刻起进攻莫干当面敌人,限……”他停顿了一下。邵川立刻接口说道:“现在还不到午时末刻。”
“……限一个半时辰之内结束战斗。钱姬二旅,务必在九月二十四日申时正刻前,为大军打通前进道路!”孙仲山说完,转身抬臂行个军礼,“二位旅帅,开始行动。我和邵将军给你们压阵。”
钱老三和姬正都是一头的迷惑,完全不知道孙仲山的态度为什么突然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大转折。可军中就是如此,军令下达,明白的要去执行,不明白的还是要执行。两个人叱吼一声再行个礼,蹬蹬蹬一路小跑就出了帐篷。随即军帐外就传来一连串的呼喝号令,旋尔隆隆战鼓一声疾似一声,眨眼就密不分点。整座军营里各处都是画角长鸣,集合号令声、整队报数声、战马嘶鸣声、枪矛长戢锋刃碰撞声,乱成了一片。军官撕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发布命令,成队列的士卒行进皮靴踩进泥地啪啪嚓嚓乱响……等孙仲山和邵川走出军帐,已经有几支成建制的队伍排出四列纵队,牵着战马走出军营。
邵川身为中军司马督尉,显然对自己的下属有这样的效率非常满意,正想自得地夸耀两句,想起来旁边的孙仲山也是从中军出去的老人,只好咧咧嘴,又把话憋回肚子里。
孙仲山和他相熟也不是一天两天,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底细?看邵川满脸古怪欲言又止,就笑道:“中军的丁乙二旅都是大将军带过的队伍,其强大的战斗力和坚忍不拔的战斗意志,在我大赵诸军中绝对是首屈一指。”
邵川点点头。这话他赞同。不过,他马又提出一个问题,“钱老三旅和姬正旅都是骑旅,并不擅长攻坚作战,你看,一一是不是让他们先行骚扰,切断敌人前后的联系,等后续步兵来再展开攻击?”
孙仲山摇了摇头。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他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传达军令需要时间,步旅的准备和开拔也需要时间,道路状况又不好,等步卒艰难跋涉赶到攻击出发地,至少也在一个时辰之后;何况还要花时间重新整队,需要一段时间的休整……深秋天色又黑得早,进攻稍有不顺就会拖进夜战,要是让这股大帐兵趁夜脱离与其他敌人汇合,战事会如何演变谁也说不清楚!他最后悔的就是没早一天识破突竭茨人的诡计,更不该把原本配属前营的四个步营调走。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为了争取时间,只能拿丁乙二旅的精锐骑兵去开道。
姬正在猜拳中赢了钱老三,两个旅的分工也就正式确定,乙旅主攻,丙旅负责阻挡敌人的骑兵切断敌人之间的联系。孙仲山和邵川都很满意这个结果。姬正的乙旅能攻善守,能战,敢战,敢死战,能死守,自东元十八年秋冬在端州重新编成,因为内中编有东元十八年在屹县南关大战时打出名气的“燕山第一营”一一老帅萧坚和杨度都曾亲口赞誉其为“大赵虎贲”一一所以该旅向来就以全卫第一旅自称。过去三年中大赵与突竭茨的历次战役,该旅都是急先锋。东元十九年春天的北征,该旅第一个出燕山进草原;东元十九年夏秋莫干突围,该旅为全军开道;东元十九年冬天李慎在北郑大破突竭茨,该旅战绩为各部之首……就是今年春天李慎奇袭突竭茨山左四部,第一个冲进白澜河谷的,也是燕山中军乙旅。
午末未初,主攻的乙旅放弃战马,以步兵姿态进入距离敌人营寨两百步的出发位置。姬正看各部准备停当,一声号令,一千三百多兵士以队为基础,前后两排中路三排组成近三十个小方阵,伴随着响彻战场的咚咚战鼓声一步步前进。突竭茨人在最初的慌乱之后也有所准备,卸掉车辕翻立的临时充当寨垣的牛马大车后面,翻皮帽子褐色皮甲时隐时现,噘呦难辨的喊话一声接着一声;显然敌人也在整队固防。
一百五十步左近,有羽箭从车墙后飞出来。大多数羽箭离着赵军远远一大段路就飘飘荡荡地落在泥浆里,偶尔有从强弓中的两三枝劲箭,飞到赵军面前也没什么力道,在皮甲一触就偏斜着落到地下,随即便被裹满泥的军靴踩进泥水中。进到一百步,敌人的羽箭明显增多,赵兵中也不断有人中箭。但这个距离依然不是突竭茨步弓的杀伤范围,粗铁箭簇通常连皮甲也缀不,只要不被箭头扎伤眼睛等重要部位,其他部位中箭也就是个小伤口。再进三四步,第一排小方阵中接连响起悠长得有些走调的军令:
“严全体!一一城持盾!”
军令传来,每个小方阵首排的士卒立刻双手擎起木质大橹盾,直到自己的目光能从橹盾中小小的了望孔平视才不再挺举;左右两边纵列的兵士也把大盾抵在身侧。与此同时,后面几排兵士同时埋首低头,用头的铁盔去阻挡减轻越过盾墙斜落的羽箭。
“撒接盾!”
随着这声军令,本来队型还有些稀疏的小方阵立刻变得紧凑起来,首排的一面面大橹盾也差不多紧靠在一起。这样,从正面来的羽箭立刻就没有了什么杀伤力。
赵军也开始还击。一些士兵平端着好箭的机弩陆续跳出方阵,瞄好了射一箭,然后丢了弩就回到队伍里。也有些士兵脱离方阵就不再回去,就地端着机弩,看哪里有敌人冒头,嘣地就是一箭,然后把弩头朝地一顿,一脚踏着弩臂双手拽弦长吸一口气腰背一展,咔地一声机扣挪动重新好弦,放好箭枝重新进入警戒……
因为持续的阴雨天气,突竭茨人的步弓和赵军的骑弓都受到相当大的影响,松弛的弓弦让射程大大降低,弓箭的伤害也削弱得很厉害,有的赵兵胳膊大腿等没有皮甲遮护的地方已经着了三四箭,可除了淌了几滴血,什么事都没有,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埋头盯着前面战的脚后跟,随着鼓点缓步前进。可是,离车垣越近,敌人的箭雨越密集,待挺进到五十步距离,几乎每面橹盾都扎牢十数枝箭,有些侧盾也插着三五枝。从现在开始,赵军正式进入对方的弓箭杀伤射程,队伍中也开始有了真正伤亡。
四十步,突竭茨人侧射羽箭的命中率和杀伤力都陡然增加。毕竟侧翼的方盾防御范围不如大橹盾,而且随着队伍行进,前后两排的距离也时近时远,这对于从小就习惯使用弓箭的敌人来说就是机会。
三十步,再是一声号令,赵军首排的橹盾不再那么紧密,彼此拉开了一线距离,方阵中的弓箭手也开始进行还击。双方的伤亡都在迅速加大,不时有高声的惨呼嚎叫从车垣内外蹿起。最后二十步时赵军突然加速,擎着橹盾的兵士疾奔到大车前,把盾脚朝泥地里一戳,随之就是一脚把大盾踹来搭在车架,一手拔出腰刀,嘴里呜呜哇哇地叫着就跳去……
进攻的赵军是精锐,戍守第一座营盘的突竭茨大帐兵也是精锐,双方精兵对健卒,这场战斗从一开始就打得异常激烈,车垣各处都进入短兵相接,呼叫喊杀声一片。赵军骁勇,大帐兵精悍,战旗摇曳漫卷中,双方隔着两三层大车搏命拼杀,两边的弓箭机弩射得飞蝗激雨一般,“咚咚”的进军战鼓声和“呜呜”的催战号角混杂成一片。刀来枪往中,有人被扎破肚肠,有人被划破胸膛,有人被切掉胳膊,有人被砍掉大腿,利刃交加互撞,悲嘶绝鸣不绝于耳。忽一时战鼓歇号角息,除了乒乒乓乓的刀剑相击脆响,锤槌撞物的闷音,偌大的战场半点人声也没有。再眨眼激昂的战鼓声闷雷般滚过大地,悠长的号角后音追前声动摇而来。车垣东边某处骤然爆发出一阵急如风雨疾似闪电的喊杀声,紧接着附近赵军的两面军旗都是来往盘旋摇晃一一此处突破了!一直在六十步左右观望等待的四个小方阵忽地爆出一声大吼,两百生力军迅捷投入战场。车垣内突竭茨人的短号“呜嘟嘟”地乱鸣,显然是在催促急调援军……
有“燕山第一旅”美称的燕山中军乙旅确是虎贲之师,但戍守黑水城的大帐军也不是欺世盗名之徒,一边是后起之秀,一边是威名远播,双方算是棋逢对手。但乙旅只有两千人出头,大帐军却是三千,还占着地利,营寨里还有数百奴隶帮着支应后勤运送伤兵搬抬尸体,双方力量一比较,乙旅便远远地落在下风。所以赵军头两番进攻四次打开突破口,最后却都是无果而返,还死伤了二三百人。第三番进攻更是连突破口都没打过一个。
第三番被敌人打回来,浑身是血的姬正终于急了。孙仲山下令的时候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知道,那是死命令。要是申时正刻破不开这寨子打不通道路,那后果不是剥职就是夺勋,到时候脖子这颗脑袋能不能保住也在孙仲山的一念之间。
事不关己,最多挨顿斥骂抽几十皮鞭的钱老三也在旁边瞧热闹。他没捞着主攻,心里正不舒坦,看姬正着急火,还一个劲地说风凉话:“老姬,你要是不行就赶紧说话。趁我这阵心情不错,这一回的过错我就替你担当了一一让我的丁旅!”
姬正噗地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这晴天白日头地,哪里飞出来一只黑老鸹?呱呱啦啦地嚎什么丧?”他抬起头,拧着两道又黑又乱的粗眉毛,瞪着一双三角眼,下死力把乙旅的十个营校尉营副尉挨着个地打量过去。十个军官,几乎个个都带着伤,有两个就象血葫芦一般从头顶一直红到脚底下,还有三个似乎站都站不稳,立在那里都偏偏倒倒地打晃。目光扫到末尾,再挨着个地打量回来,最终,他还是没有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将士们已经尽力了。但他还是要说点什么!遭他娘的,自封的“燕山第一旅”名号不能砸在这破寨子里!别人赠的“燕山第一营”名号更不能毁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范老七!”他直接点了燕山第一营营校尉的名号。
“者牙贼职下在!”范老七把小胸脯一挺,便站出来。这人长得又黑又矮又瘦,最小号的军官铁片甲穿他身,就象是披着件大氅。他嘴里掉了几颗牙,说话关不住风,官话里夹着乡音,听着就教人发笑。可周围军官没有一个人笑话,就连旁边的钱老三也收敛起嬉笑。范老七是燕山第一营的营校尉,这名头听着就教人不禁地肃然起敬;况且范老七还是第一营在十八年屹县南关鏖战时的老兵,在拱阡关时替大将军挨了一刀,救了大将军的命……
姬正点着范老七的名说道:“范老七!第一营从大将军起,从南关起,就没有守不住的堡寨,没有打不下的关隘!你说,现在怎么办?”
范老七大约是木讷不善言辞,姬正说完话,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把铁片甲一摘,随手就丢在地,抓着肩头褡扣使劲一拽,哧啦一声袒出半边瘦骨嶙峋的胸脯,攥着拳头使劲在胸口一擂行个军礼,不待姬正还礼转身就走一一这是第一营的传统,是要决死一战的信号,扯了衣衫之后,要不第一营拼光,要不就把敌人杀得一个不留。看见他的这番举动,其余军官不管是不是从第一营中出来的,也都摘了甲撕了衣服,默不作声行个礼回去整顿队伍……
这第四番进攻打得极其艰辛。大赵将士前仆后继,一波连一波地反复冲击,完全是拿着人命去堆填,终于在申时正刻前后接连破开三处缺口。已经杀得眼珠子通红的中军乙旅冲进营寨,见人就砍,逢人就剁,营中到处都是痛苦哀号之声,惨呼呻吟不绝于耳,使人恍若置身于鬼域。到申时末刻彻底肃清营中残敌,清点下来,这一仗中军乙旅战死殉国者七百五十六人,其余将士从旅帅到兵士个个带伤;计斩敌首三千四百八十有余,生俘七人,另或有侥幸突围逃脱者数十。
搬掉通往黑水城的一块大石头,孙仲山又是一连串的命令下达,除了要求各部趁胜追击,还挑选出一批能说突竭茨话的兵士和全军最精锐健卒,都交予邵川带领。
他要诈取黑水城!
第十一章(06)黑水大捷
从莫干再向北二百里许,有一块东北、西、西南三面环山的大草原。虽然时令已然近冬,草原不复春秋夏三季的丰盈肥饶景色,也看不到牛羊成群的繁茂旺盛景致,但东西雪冠终年不化的两座大山,由半山开始,千万年人迹不至的原始森林还有一脉盎然绿意,绿的针叶林、黄的阔叶林、灰的杂树草木,相连相映缓沉慢下,渐渐与草原接为一体。山融冰滴水潺潺流淌,汇聚成草原无数条纵横屈画的小沟河汊。它们联成渠,汇成塘,聚成湖,漫成沼泽。今天,多日难得一见的深秋骄阳挂在水洗过一般碧蓝的天穹,把暖洋洋的光撒向这块土地。到处的水面都闪耀着璀璨的五彩光芒,仿佛是有人用无数颗宝石来点缀这片美丽的草原……
然而,与这些灿烂瑰奇的景色氛围格格不入的是,那些世世代代都在这一片土地放牧生活的突竭茨人,正遭逢着过去二三百年里从未有过的惊惶与恐惧。在大帐兵的督促下,他们慌乱地收拾起毡包,驱赶着牛羊,拖曳着大车,带着他们的所有财富和家当,怀着一种难以述说的复杂心情,在孩童的啼哭和妇人的嚎啕中,在此起彼伏的马嘶牛哞羊叫里,踏了去北方的道路。一个家庭和另一个家庭走到一起,他们沉默地变成一支小队伍;紧接着这支小队伍又汇集到另外一个更大的小队伍……最后,散布在大草原的无数个家庭汇聚成几条滚滚的洪流,在沉默与不甘中,在惶惑和愤怒中,在畏惧和仇恨中,无奈地走向北方。在粗壮洪流的两旁,有时会有一支骑队逆着潮流飞驰南下。这些与大队背道而驰的人,有的已经老得无法挺直腰杆,有的看去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但每个人手里,都无一例外地拎着突竭茨弯刀。弯刀,是突竭茨人的朋,是天神赐予突竭茨人的宝物,是教敌人胆战心惊的利器,是突竭茨人东征西讨纵横万里的象征。这个世界,没有弯刀砍不掉的头颅,也没有弯刀征服不下的敌人!至少突竭茨人自己相信这一条,他们也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条。
邵川的腰带就挂着一把突竭茨弯刀,是他昨天从战场随手划拉的。他就是用这把刀刮掉了自己蓄了四年的三绺黑须。虽然脸划破两道小口子,但刀还是算不错的,虽然比不了用惯手的腰刀,但看看锋利的刃口,他估计这刀怎么也要砍两三颗人头才可能卷刃。
现在,他拿一截被血浸过又糊满泥浆的粗布裹着大半张脸,戴着大帐军军官的翻皮帽子,穿着敌人军官才能有的嵌铁片皮甲,被两百余同样是大帐兵盔甲的赵军兵士围簇着,沿着坡下一个敌人的小军官指示的道路,慢慢走了一道高埠。他坐在马背,眼睛从粗布的沿望出去,正好能看见草原突竭茨人的大转移。这混乱的场面让他感到无比地愉悦,凉飕飕的山风从远处带来的哭泣声,更是让他从心底里体会到复仇的快意。他的嘴角挂着残忍狠毒的冷笑,眼睛里闪烁着足以把铜铁融化的火花,默默地注视着从坡下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的那几道乌蒙蒙的洪流。
他没有说话。
他身边的两百赵军也同样没有说话。每个人都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注视着离他们越来越近的修建在高埠的小城。
这就是黑水城。
关于黑水城的来历,大赵文宗朝永宁元年由平原人李市收集编撰的《唐史志》记载,“武后时张仁愿筑东西中三受降城”,并注明,三城中的东受降城就是黑水城。但是,同样也是在李市的《唐史志》中又有记载,“宣宗大中三年徐不停陈况筑白石城”,也有注解“或是今之黑水城”。这座城的来历似乎是一桩悬案。因为黑水城的夯土填石城墙刷过白灰,城又筑在高埠,所以在突竭茨语中称它为“乌斯托托木”,意思是“白色的城”或者“闪着白光的城”。
没有一个大赵将士知道这些史料。但他们的表情都是异常地肃穆。他们的胸膛里充满着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就是今天,东元二十一年九月二十五日,就是现在,夏历丙子年九月二十五日午时初刻,战马的马蹄践踏的是一块整整两百年都没有中原健儿踏足的土地,眼前是九十年前数十万赵军糜耗亿兆也未能深入的土地,他们马就要走近那座无数人前仆后继却一直未能如愿的城池,走进东庐谷王的夏宫一一黑水城!
黑水城的大帐兵很早就看见邵川一行人。但邵川他们一路过来,除了那个替他们指明道路的突竭茨小军官之外,没有哪怕一个人过来询问过他们。其中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们的翻皮帽子和褐色皮甲证明他们是大帐兵,也不仅是因为这支队伍人人衣衫褴褛个个盔甲不齐,每个人都是浑身的血迹,更关键的是,这些兵士的眼睛里毫无光采,看什么都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模样,似乎除了他们自己之外,别的任何人都是死物;或许他们都不把自己当成是活人。有些被他们打量过的孩童和妇女都被那些绝无生气的眼神给吓得止住了哭泣。就算是那些拿起弯刀的青壮年男人,不留神和他们的视线碰撞到一起,也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
离城墙还有半箭地的时候,终于有人过来了。城门洞里跑出来一个军官,站在道路当间大声地喝问:
“莫啊查干什么的??莫啊虎累其,乌诺?你们是哪支队伍?”
毡娃子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穿着一身撒目的盔甲,但铁盔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刀斧劈砍痕迹,额角的盔沿也被破开;嵌着长条铁片子的皮甲也在肋下扎了个洞,两条铁片散落下来,挂在胸口晃晃悠悠。他没有让战马停下,一直走到马头都要撞那个军官,才轻轻抖了下缰绳。战马懂事地停住;后面的马队也渐渐听下来。他慢慢地扭头乜了那个军官一眼,嘴唇几乎没有动,咧咧嘴角,轻飘飘地吐出一个词:
“绕恩滚。”
这个小军官犹豫了一下,还是让开了道路。
毡娃子的手甚至都没动,战马就又迈出蹄子。但门洞里又出来两个人。这回来的是个撒目和他的随扈。他问毡娃子:“莫啊虎累其,梭梭,乌诺?你们到底是哪支队伍?莫啊特侬,若冯负若胡若,乌诺我没见过你们,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
这一回毡娃子没有羁住马匹。战马慢慢地向前走,根本就没管顾是不是有人在挡路。最后逼得那个撒目不得不自己把路让开。他恶狠狠地仰脸瞪着从身边过去的毡娃子,却没有采取任何行动。马背的毡娃子瞧都没瞧他一眼,木着一张脸便朝着城门洞过去。他目光穿过阴森昏暗的城门洞,似乎是在漫无目的地朝城内逡巡,又象是什么都没有看,这种冷漠的表情和眼神让城墙下的大帐兵根本就鼓不起勇气去喝止。他们大约看出来了,这支不知道从哪里过来的队伍非比寻常,内中的撒目大撒目就有三四个,另外还有个大帐兵的级别可能非常高,甩在身侧的手腕隐隐约约有金子的光芒透射出来一一很可能就是舍骨鲁金镯。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那只代表着高贵血统和身份的手镯,只是那个赵兵偷偷藏起来的战利品。
城城下的大帐兵都默默地注视着这支奇怪的队伍。这些人显然不是本地驻军。他们非常安静,除了杂乱的马蹄踏地声和马匹偶尔发出的扑噜声,再没有其他任何声响。而且这支队伍也很怪异,他们不象别的新到的人那样,对黑水城的白色城墙感到惊讶,更不好奇地扭着头四处张望。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马通过。
当队伍快要完全通过门洞的时候,那个退让的撒目军官终于醒悟出一些东西。可能是因为这支队伍里的伤兵太多,可能是因为队伍里没有一面表明来历与身份的旗帜,还可能是福至心灵刹那间捕捉到一丝直觉或者破绽……总之,他的脸骤然就失去血色,猛地跳起来张开双臂大声地叫喊:
“若其萨!敌人!若其萨若突鲁!敌袭!若其萨,乌浮诺!他们是敌人!”
晚了!随着邵川“哈动手!”地一声怒吼,瞬间射出的三四十支弩箭,当时就把城门洞内外的十余名大帐兵连军官在内尽数打倒,那个先知先觉的撒目额头太阳穴颈项和胸口一眨眼就中了五枝箭,吭都没吭一声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下。
邵川一把扯掉裹在头的粗布,一手握着弯刀一边指着城墙梯道吼道:“一队阻击城内,四队阻击城外,五队寻找东西布置障碍一一不行就杀马!二队三队跟我城墙!毡娃子,把能烧的东西都点,发信号!”
……几乎就在黑水城头的黑烟柱冲云霄的同时,南边二三十里处接连冒起两道烟柱子。无论是城拼死的大帐兵,还是城下拿尸体填门洞的突竭茨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里的弯刀,脸色复杂地望向南边。也就是在这一刹那,原本不紧不慢向北方移动的几道洪流似乎也停顿下来。冥冥中似乎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猛然一挥,天地万物仿佛都在这一刻陷入了停滞。但这停顿非常地短暂,仅仅是一眨眼的工夫,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所有的事物又重新复活过来。
“若其萨!若其萨汉赵!若胡乌浮诺!敌人!是汉赵敌人!他们来啦!”
草原的洪流突然崩溃了,无数细小得无法辨认的黑色细潮从洪流里奔涌出来,向四面八方飞快地流淌。城城下的战斗更加激烈,所有的突竭茨人不要命似的用身体去阻挡羽箭,拿胸膛去迎接刀斧枪矛,哪怕被砍断了胳膊斩断了腿,也凶悍地用头撞、用牙齿咬,还有人狠狠地抱着扎进砍进身体里的刀枪,就为了不让赵兵腾出手来对付别人……
但这些努力通通无济于事。对于姬正和钱老三带领的两支骑旅来说,草原的二三十里路程转瞬即至。这些赵兵长期严格训练,又大多经历过数场战事,是毫无疑问的战场老兵,再加接连胜利,更是士气如虹,不费吹灰之力便驱散城外的突竭茨“乡勇”,无数铁骑潮水般顺着城门洞涌进去,旋即城内就是喊杀声四起。
姬正和钱老三连命令都懒得下达,就在城外下马,先跑来找邵川。看邵川和百数十名“敢死队员”在城墙下喘气喝水包扎伤口,这才放下心来。姬正陪着邵川说话,钱老三让人叫来几个满面红光的军官,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看这些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的家伙还不明白,跳起来就是一人一脚:“傻瓜!这城里的东西你们都敢朝怀里揣?!遭娘瘟的!我怎么带了这么一群兵?拿了的赶紧缴出来,不然所有功劳通通抹掉,都给我滚去看烽火台!一一是这,留三个营肃清城内残敌,其余的全部去追索残寇!把姬帅的人也喊,别他娘教人再说我们只会吃独食!”
说话的工夫孙仲山和孙奂也到了。两个人都是满面红光,小眼睛里光彩四射。孙仲山还好点,虽然嘴唇绷紧了马又忍不住乐得张开,但看去还能把持得住。孙奂却是连走路都一颠一跳的,仿佛象踩在棉花堆里。瞧过邵川,问过将士们的损失和伤势伤情,孙仲山把手一挥,豪情万丈地说道:
“报捷!向大将军报捷,向燕州报捷,向京报捷!向天下人报捷!一一东元二十一年,暨夏历丙子年九月二十五日午时末刻,我燕山卫军,大破黑水城!”
第十一章(07)捷报
因为沿途道路阻塞损毁,直到十月初一午后,燕山卫府才接到孙仲山于九月二十三日发出的前敌战况和大军即将撤回燕山的通报。!。卫府不敢怠慢,立即眷抄三份分别急送枋州端州和京。
翌日午前,卫府接到莫干九月二十四日午时初发出的通报。通报详细阐述大军撤退时遭遇的困难,并坦承敌人已经察觉大军的行动,撤退失去隐蔽性;由于突竭茨人动向诡异,大军已经在莫干重新布置防御;通报中还直言不讳地指出,大军很可能会在撤退途中遭遇敌人的主力。这份通报立刻让整个卫府陷入一种微妙的氛围里。同样是三份抄件分送三地之后,人们就开始在忐忑中等待下一份军报。
一个多时辰之后,卫府接到莫干九月二十四日未时正刻发出的战报一一前营两个旅已经与大帐兵交手,各部已经由防御转入进攻姿态……接到通报,临时“当家”的三个卫府将军在愕然惊诧中竟然没作出任何指示,既不说抄送呈报,也不提别的任何措置。也正是因为短时间内接到的两份通报前后矛盾,守与攻更是天差地远,因此卫府从到下所有能够接触到这份通报的人都有点精神恍惚,浑然没有留意到第二份通报的两个细节:第二份通报其实是战报,而且是孙奂代孙仲山签发。
当日未时末,莫干九月二十四日第三份战报传来:经一个时辰的鏖战,中军姬正旅全歼三千大帐兵,为大军打通北道路。紧接着,申时正刻接到第四份战报,中军钱老三旅接敌,将士忘死血战才破开敌军营寨一一实际情况是突竭茨人主动放弃一一敌部溃散,钱老三正率部追击;第五份战报,钱老三旅再次接敌,击溃敌军一部,俘敌六百一一都是来不及逃命的牧奴……
捷报接二连三地传来,卫府下人人都是又喜又惊又惧。喜的是捷报频传显然莫干形势一片大好,惊的是这些胜仗来得太快也实在是太过容易,惧的是捷报实在是太多太频繁,让人不由自主就会去怀疑。之前两个月孙仲山是走一路便踌躇犹疑一路,怎么眨眼间就似变了个人,从谨小慎微的用兵转而变成大开大阖的进军了?
莫干方向的战事推进过快,留守卫府的几个临时“当家人”根本拿不出个准主意,惟恐是孙仲山为了掩饰大军溃败推卸责任而在藻辞夸胜,思前想后,干脆就压着前后六七份战报不发,并下令封衙,所有人无故不得离开半步。卫府下所有人,都在兴奋激动惶惑彷徨中度过了一夜。次日午辰时末刻,更加教人惊心动魄也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战报传来:燕山卫军,于九月二十五日午时末刻大破黑水城!随报附带城中缴获的东庐谷王夏宫黑羽王帐!
有东庐谷王的王帐作证明,大破黑水城确是事实,卫府登时就热闹翻天。卫府大大小小的笔杆子被招集起来,商议如何尽快做一篇漂漂亮亮的报捷文呈报京。紧接着燕州城里其他几个大衙门也都得到消息,卫牧陆寄、巡察使狄栩、燕州知府潘涟、提督府六科都佥事兼户科检事周翔,还有八杆子下去也打不着州学教谕温论,打着各种各样的名头纷纷登门造访请教。有这帮进士出身的文官帮着筹谋策划,再加有刚刚收到的《黑水城战果粗略统计通报》,只片刻工夫就做出一篇天花乱坠的报捷文章……
这边还在为精心雕琢报捷文而寻章摘句,却丝毫都没有想到,在别人的眼里,从昨日午时到今日巳时,燕山卫府整整十一个时辰没有片纸半言发出,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枋州的商成不题。在端州的张绍并怎么担心莫干的战事;事实,他连端州眼前面临的危难局面都是太过忧心。他觉得,既然商成至今还在枋州逗留,这说明局势还没有坏到需要大将军亲自出马的地步,也绝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恶劣,这让他平添了许多信心。他还不知道,他的这个想法倒是同几百里之外的孙仲山不谋而合。他更不知道,在南方,距离燕州一千三百多里的京,还有人也是同样的看法。
七月中旬,当商成在枋州意外坠马伤势严重的消息呈报到宰相公廨,当时就有人提出,应该制止燕山卫继续执行秋季方略。但右相张朴不支持这个提议,左相汤行又不明确表态,再加鄱阳侯和老烈火杨度坚决反对喊停战役,几个军方大将也说可以打一打,看看情形再说。所以京方面最后还是默许燕山卫的行动。不过,在私下里谁都没对这一仗抱什么希望。事情明摆着,郭表有什么本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孙仲山或许比他强点,但也不可能强似多少,这仗让他们俩来打一一嘿嘿,结果难以预料啊……
战事的发展也印证了这些悲观的看法。孙仲山一路蜗牛爬坡一般缓慢进军,十天才走到鹿河,商燕山精心谋划的秋季战略算是彻底完蛋了。但这个时候,战役已经无法停止,只能按原方略继续展开。不久郭表中伏陷落,燕东战火四起,孙仲山却还在鹿河踯躅不进。等孙仲山终于决定前出莫干,另一边的突竭茨人已经兵围北郑,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南直趋屹县,一路向西攻打端州,两路的沿途军寨关隘纷纷失守;再加齐威置大局于不顾强行分兵,燕东形势顿时急转直下。当此危难时刻,九月中旬就有人提出,应立刻下令比邻燕山的相渠潞恩等州驻军驰援,并严令渤海定晋两卫随时策应燕山局面,澧源大营也要出动一到两个军即刻北。就是在这个时候,右相张朴站出来说了一句:
“商燕山还在枋州。”
这句话一锤定音。从那天起,各人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再没人多提驰援燕山的事,最多也就是到宰相公廨办事时议一议燕山战事的进展,或者看一看燕山卫府每日两次的战事通报。不过,基本每个到宰相公廨的人来时走前都会问一句:“商燕山动没有?”就是汤行和张朴,每天卯时衙,第一句话通常也是“有没有枋州的公文”。也许,在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这样一种看法,只要商成还在枋州,那燕山就不可能出什么大事。
然而,主观看法永远无法代替客观事实。商成倒是一直在枋州养病,可燕山终究还是出了点事。
十月初七辰时三刻,兵部接到燕山卫府转发的莫干九月二十四日午时通报,大军撤退遭遇困难,行动被敌人监视,与隐而不发的突竭茨主力或有一战。兵部不敢怠慢,立刻把抄件动到宰相公廨。公廨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可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从初七那天的辰时三刻起,直到初八日的午未交替,整个十四个时辰,燕山卫府再无一言片纸传来。几位宰相副相放下手边的一切事情,一边焦灼地等待进一步的消息,一边反复探讨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大雨崩塌道路、大雪阻塞通行、黄河渡口舟船失误……一切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都被提出来反复讨论。公廨的文吏办进进出出,忙得脚不沾地,把过去两三个月里京到燕州的驿道沿途各州府县的公文全部调了过来,一份一份地仔细翻阅,就为了找出为什么前线战报无法及时送达的原因。
现在,再没有人提什么商成在枋州稳若泰山的事情,更不会有人说什么“商燕山在则燕山在”的话。燕山卫府一连十几个时辰一句话都不说,半个字都不泄露,不用问,必定是燕东燕中出了什么重大变故!也许是西门胜失守屹县,也许是端州城陷落,但无论是哪一样都不及孙仲山兵败来得更为可怕。要是孙仲山兵败莫干,突竭茨主力趁势南下,以如今燕中燕西空虚匮乏的兵力,绝无丝毫阻挡迟滞的可能。就算商瞎子的本事通天彻地,他也不可能赤手空拳就把局面扭转过来!
朝廷的宰相副相六部尚并数员朝中大将在宰相公廨里紧急会议,最后拿出了意见。一是发文沿途各地官府仔细查找消息中断的原因,二是通告环燕山卫的各地驻军要有打仗的准备,三是严令渤海定晋两卫不得隔岸观火要采取必要行动,四是从澧源大营调出二到三个军增援燕山。至于少数人提议严厉追究查处燕山卫拖延隐瞒的事,则被两位宰相否决了一一事情都还没弄清楚,现在去追究谁的责任?又能查处谁?
会议还没结束,在兵部衙门留守的真芗就急匆匆地跑进公廨。京十月已是孟冬天气,两天前还落过一场雪,虽然不是冷得教人透骨彻髓,但寒意依旧是刺肤浸肺。可这位兵部左侍郎却跑得满脸满头的热汗,鬓角发丝间缕缕白汽若隐若现。他手里抓着两份公文,进门都没来得及给几位宰相副相和老将军们行礼,先扬起一份公文嚷道:“燕山报捷:九月二十四日申时正,孙仲山大破莫干当面之敌,斩敌首三千四百八十有余,打通北通道!”说完举起另外一份。“这也是燕山报捷!九月二十四日申时正酉时初,孙仲山所部衔尾追击,再次大破突贼,夺寨一座……”
公廨里一片寂静。两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刚刚还在商议如何处置燕山善后的人急忙都反应不过来,只能哈着嘴拿眼珠子瞪着还在呼哧呼哧喘息的真芗。
主持会议的张朴最先有举动。他没有站起来,而是神情严肃地伸出手,说:“把捷报拿给我看看。”他有点怀疑这两份捷报。这也是屋子里几乎所有人的看法。
张朴才拿到两份捷报,一个兵部的主事就一头冲进来:“燕山报捷:九月二十四日酉时初,孙仲山部再战突贼,破敌一部,生俘六百余人……”
此后燕山的报捷公文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一般让人目不暇接,往往前面一份文还在几位宰相副相手里传阅,后一份捷报就已经送进公廨。差不多半个时辰里,人们除了反复地传阅浏览琢磨公文之外,竟然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座。显然,由于捷报来得太多太快太过密集,这些早就见惯风风雨雨的人也有点反应不过来。
赵制,官员卯时初刻签到,未时末刻散衙。可今天都到了申末酉初日影西斜时分,宰相尚们居然一个没走,这种情况立刻就引起皇城中各衙门值守官员的注意。随即有人发现兵部也是如此,那么大个衙门,到现在居然都没人退押。六部中的官吏最好事,传声递话也是最快,稍一打听,就从兵部衙门里传出燕山大胜的消息一一据说还不是一般的大胜仗。于是不少官员衙也不值了,职也不守了,东一簇西一群地凑在宰相公廨附近,都想看看燕山卫到底打了个什么样的大胜仗。
酉时正刻刚过,东元帝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灼,清减行从移驾宰相公廨。他其实早在一个时辰前就收到消息,已经在内庭的房里转了无数圈子,就等着汤行张朴两个宰相来给自己报喜。哪知道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不得已,只好亲自跑来打听一一天子体恤股肱,见诸臣工勤勉政务不思寝食,故而亲相往视。
东元帝到,燕山的捷报也到:
《东元廿一年九月廿五日午时末刻我燕山卫军大破黑水城》!
紧接着就是一连串通过军传驿道发来的沿途各地官府致贺文:燕山提督府贺黑水城大捷,燕山卫府贺黑水城大捷,燕山牧府贺、燕山巡察司贺、燕州府、燕州州学、燕水县、燕南县、敦安县、渠州府、潞州府、河水水师衙门、潞州刺史衙门、相州府、相州刺史衙门、京畿北营指挥衙门……一长串的衙门中,还夹杂着京平原将军府的滚单报说:接虞途驻军急报,燕州的十六匹“报捷赤骑”并缴获的突竭茨东庐谷王黑羽大帐暨一应陈列布设,此刻离京城不到三十里,如何处置?
张朴和汤行一对眼神,同时对东元帝长揖躬身。汤行说:“请陛下圣断。”这是一个表率,也是一个信号,公廨内外所有官员将领内侍也次第向着东元帝方向埋低了身子。
自从登基以来,东元帝从未有今日的意气风发。自他登基以来,国家岁入四十倍于高祖升平末年,东元十九年的岁入三倍于东元初年,文治的成就当然不用赘叙。但武功却是了了,对突竭茨更是败多负少。但今天不同。从太祖益德六年征伐后晋时的原州之战,到太宗景匡四年的黑水之围,再到三年前的莫干大败,一百零三年中,大赵从无如此大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象置身于山颠云端,有一种挥手间便能开天辟地的感觉。他努力抑制着胸膛里翻腾滚涌的股股热流,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斟酌说道:“传朕的旨意:京九门即刻大开,专迎燕山报捷赤骑;京自即日起,准放花灯烟火十日,百官休朝三日,官民同为燕山卫军贺喜,为大赵贺喜!传旨天下各路州府县,皆放烟火十日,普天同庆!”
“臣等,一一遵旨。”在场的大大小小官员一起朗声回答。
第十一章(08)庆典
圣君突然颁旨,为庆贺黑水城大捷,全城即日起放烟火十日。圣旨下达,本来已经在暮色中渐渐沉寂的上京城突然间就忙乱起来。
与前朝不同,大赵的内地州县并不宵禁,夜晚也算热闹。但认真计较下来,晚间深夜真正热闹之处其实不多,除了每年元宵节前后数日之外,大部分的官员百姓还是早早就吃罢夜饭而后便熄灯歇息。即便是每岁的元宵节闹灯,又或者太子登基,事务繁多千头万绪,然事事皆有旧例可因循,所以每每都是虽忙而能不乱。可今日不同。燕山大捷,东元帝突然颁降旨意要普天同庆,事先毫无征兆,又要“即日起放烟火十日”,仓皇间如何措置?这种临时布置的国家庆典以前从未有过,谁都没有经验。所以不管是宰相和公廨还是六部,一句“臣等遵旨”之后全都傻眼。元宵的灯节,向来是在腊月间就开始筹措,官府与民间的各大行当、豪商、店铺,各自承担差不多一半的费用,而且都是从腊月间就开始着手准备。但眼下是国家庆典,与民间沟通于理不合,时间上也根本就来不及。再有,放烟火的花灯如何筹备,烟火从哪里调度,官民夜游观灯又如何治安?况且放灯时内城外城游人每晚至少也有数十万,平原府的衙役差人明显不足,人员上的缺口从何而来?还要起锦河、搭戏台、演大戏、内苑外苑各坊轮番献艺,光这些事情的组织调度就能教人把头皮挠破。如此盛事,圣君也必然有一二回出席,届时有百官贺喜,军民贺喜,外番贺喜,稍有疏漏的话,天家与朝廷的颜面何存?想到其中的种种难处,别说一众官员蹙眉束手,就是东元帝自己也颇一点后悔。但是他也没办法再做转圜。天子金口玉言,当众说出去的话要是再收回来,其余不题,史书上会怎么写,后世人又会怎么看?
好在老相国汤行经验老到,心头一默就有处置。一边派人即刻知会平原将军府,无论如何都要与报捷赤骑联系上,务必让他们放慢步伐再由南城进入,好给朝廷筹措布置腾挪时间,一边让人通知城内大小衙门,把库存花灯尽数提出,先装点十里御街。同时下令,待赤骑进城时皇城内三口朝钟同时响起,内城外城的钟鼓楼、寺庙、道观里也要及时跟随。再令平原府衙门连夜派人核实各商行店铺中木材、绸纸、香烛、烟花、焰火等等放灯必有之物的实数,务必留够官上足用;城中所有官营私营匠作必须随时听候官上差遣;先由近畿驻军调出数营健卒,一律便装进城,专供大匠指挥调用……
当天戌正日没时分,全城各衙门有司临时拼凑出的三万余盏花灯点亮了十里御街,随着南外城南熏门城楼上八盏大红灯次第高悬,外城十二门内城九门也同时升起赤灯。也就是南熏门第一盏灯升起来时,皇城左右掖门与皇城前应愿塔上的三座朝钟便一声接一声地响起,随即内外城到处都有钟声遥相应和。
嘹亮的钟声让整个上京城陷入一种莫名的寂静中。士子放下书卷,民妇点亮灯火,商人放下帐簿,歌女停下丝竹,无数的人安静地走出来,站在房檐下,站在石阶上,站在街边巷首,沉默地看着大街上走过的一支支衣鲜甲亮的禁军。这些禁军都高举火把灯笼,队首的文书手捧文卷,高声诵读:
“……巳时,我部冒雪迫近,与突贼争夺于黑水城下。当是时,城上箭弩如大雨瓢泼,城下突贼集团如蚁聚,环城十里披血鏖战,金鼓动地厮杀声震天,朔风鼓旗催人欲倒。突贼已知无可逃遁,遂为困兽,负死顽抗,一时间城下城下弩箭飞蝗矢石难辨敌我。敌我相持之际,中军司马督尉邵川大呼而出,袒肩露臂,攀索登城,连斩突贼捍将数人,于是将士振作,奋勇上前。职下孙仲山见突贼旗号混淆,阵线动摇,当机立断,号令全军突击。突贼首尾不能圜顾,由是军心大乱,陷入崩溃。我军分头追索,务求全功。至当日午时末刻,黑水城中再无负隅顽强之敌。粗计战果,此战斩敌酋并大小撒目二十七级,生俘十八人;斩敌首二千九百余级,生俘六千六百余,其余牛羊马匹牧奴无以计数……”
一个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熏门,从皇城,从十里御街,飞快地向四面八方传递:
“东元廿一年九月廿五日午时末刻,我燕山卫军大破黑水城!”
“燕山卫派出报捷赤骑,携缴获的突竭茨东庐谷王黑羽大帐,敬献吾皇!”
“圣君颁布圣旨,放烟火十日,普天同庆!”
黑水城大捷?!
许多人其实并不知道黑水城在哪里,也不知道燕山卫在哪里,但他们知道大赵的世仇死敌突竭茨,知道东元十九年战殁在草原上的六万将士,既然连当今都下旨意说普天同庆,那必定是不得了的大胜仗!欢呼声率先从南熏门附近响起来,紧接着十里御街也是欢腾一片,随即四面八方都沉浸喜悦中……
因为这次庆典来得太快太突然太出乎人们的意料,也因为事先没有任何准备,更因为缺少组织临时性国家庆典的经验,所以东元二十一年十月的放灯,既不是东元年间最大规模的放灯,也不是最成功的庆典。但很多经历过的人都说,包括元宵灯节在内的东元朝历次放灯,惟独这一年十月的放灯最最使人记忆深刻。不仅因为它是大赵国家庆典的鼻祖,更是因为它的时间最长,原本只有十日的放灯,最后竟然延长到二十三日,期间的喜讯捷报,更是一个接着一个。
十月十六,十日放灯的第九天,燕山卫再次传来捷报,燕山左军经历二十九天的日夜鏖战,终于击退寇边的突竭茨人。端州和屹县方向的突竭茨大军全线撤退,北郑之围已解,左军正日夜强攻广平驿,预备衔尾追击突竭茨人。消息传来东元帝大喜过望,手一挥,再放灯三日;
十月十九,放灯的第十一天,渤海卫十六赤骑再报捷,渤海卫的两个军九月二十七日前后分三路出击草原,十月初六日傍晚,在老鸹山南麓与老君河之间大破突竭茨山左四部,斩首三千俘虏七千,缴获牛羊马匹不计其数。东元帝再传旨,即日起放朝三日,放灯十日;
十月二十七,放灯的第十九天,毅国公、戎州暨岚镇刺史王义,九月中旬在落石寨破击犯边的东乌罱,斩首二百,俘获四百,生擒东乌罱国大王子与三王子。东乌罱国献国书请降,已蒙恩获许,将在明年春天来朝,恭贺天子寿诞。
一个接一个的喜讯,一个接一个的捷报,上京官民完全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中,上京城也彻底变成了彩灯烟火的世界。十里御街上,数丈高火山一座望着一座,皇城前更是矗立两座灯楼,每座高达十数丈,阔约百十步,万盏彩灯高挂其上,每至入夜,花灯烟火齐发,光彩弥散映照得夜空犹似白昼,其间锦绫绣缎金碧交辉,色彩缤纷绚烂教人双目不能直视,时人谓之曰“锦塔”。塔前还有内苑外苑数十个教坊数千伎伶竞相献艺,通宵达旦歌舞不休,围观不去者随时都有数万人……
说来也煞是奇怪,二十余日的闹灯不仅让官民都敞开了游玩,老天爷居然也来凑趣,由头至尾每每都是晴天,直到十一月初二放灯结束,他老人家才记起来自己还有正事没办,慌慌张张地急忙来了一场大雪。
雪一下就是一天一夜,直到初三晌后,还在飘飘洒洒地落。
快到申时的时候,坐落在远离京城的北官道旁的南阳公主庄子上来了位客人。
这位客人在南阳的宅院前跳下马,既不和几个随从交代,也不让人通禀,提着马鞭子就进了门。这家伙穿的衣服罩的大氅上全是溅落的泥浆,牛皮薄靴上也全是雪泥,在后院庑廊的地板上一踩就是一个黑脚印。可就是这么一个狂妄得视公主府如无物的家伙,一路上走来迎头遇见的公主府侍女居然没一人敢出声阻拦,都悄没声地低下头避到一边。
这客人显然对这后院十分熟悉,轻车熟路就到了南阳的书房,脚上泥都没跺一脚,马鞭子一扬挑了棉帘就进了屋,没说话就把南阳的一杯热茶汤咕咚咕咚一气喝光,然后坐到旁边的座椅里鼓起眼睛生闷气。
正在揣摩书法的南阳也不理这个客人。她斯条慢理地先把手里的手卷上,系上缎绳,再把这本《拾遗贴》小心翼翼地放进一个锦囊里;又把案头的另外一个书卷《与大将军书》也装好,把两个锦囊都放到一个木盒里再锁好,再把钥匙揣进贴身的荷包,这才假装恼怒地睨了客人一眼,说:“你这一身雪一脚泥的,是和谁滞气了?”
陈璞翻着眼睛瞥她姐一眼,在座椅里掉了个方向,还是不说话。
南阳继续逗她说:“那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情郎闹生分了?”
大概是被南阳说中了心事,陈璞登时恼羞成怒,一把抓起茶盏就要砸一一她这才发现盏里又续了大半盏茶汤。她咬咬牙,瞪着眼睛左右望了望,仰头就把盏里的热茶汤一口气喝个光,顺手就扬起来一一这次是要真砸了!
南阳不开玩笑:“别!这是父皇才赐的昌南镇精瓷,今年才烧出来四个!”她急忙抢过茶盏,就手塞了一本唐人传奇给陈璞。“要砸你就砸这个!”
陈璞恨恨地盯着南阳。这东西怎么砸?她拿着书有点哭笑不得。就是这么一打岔,她憋了一肚皮的火气也小了些。
南阳重新拿过一个干净茶盏,又给她续了茶汤,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盏,捧着盏也不喝,就为图手心里的那点暖暖的热气。她问陈璞说:“真不是和情郎闹生分?”
“你再浑说,我就真恼啦!”陈璞攥着盏,恨恨地盯着她姐。
南洋问道:“是谁能把你气成这样?那人就不怕惹恼了柱国将军,将军一怒砍掉他的脑袋?”看陈璞气得小脸通红,胸脯也是一起一伏,似乎是真地快要发怒,她就不再开玩笑了。她知道妹妹的性情温善,一般不爱使性子,眼前的模样显然是被谁气得发晕。她问说,“你跑来找我,又不愿和我说是和谁滞气,我怎么帮你呀?”
陈璞咬着牙,目光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寒江孤舟图》,似乎想把那叶孤舟从画里抠出来,半天才说起今天遇到的倒霉窝心事。
上月放灯以前,因为有点公务要办,她就一直在京城。给父皇贺过黑水大捷之后,她不爱热闹,就回了京畿大营。前两天又有点事要办,就又回了京城。事情半好,她打算今天就回军营,结果早上去给娘亲请辞,就在娘亲那里遇见到毅国公府的老夫人。按辈分亲疏,她要尊老夫人一声“姨”,十月里还见过,所以并不算疏远。姨要问她点什么话,她也一五一十地说。可老夫人那眼神让她受不了。虽然是和她和娘亲说话,可悄悄地一上一下从头到脚地打量是个什么意思?还有,老夫人还不时和娘亲来回递眼神,假装不想让她看见又偏偏让她看见,显见得这背后有事一一还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说媒保媒的事呗……
“给谁保媒?”南洋有点好奇地问。陈璞是个不争不抢的绵软性子,天生又有两分执拗,这点和父皇很相似,所以很得疼爱,一般的事情都不会拂她的意。要不是这样,父皇也不可能硬顶着一帮大臣的再三劝阻,让她去京畿行辕做副总管,还由着她跟随大军出征草原。“不会是王义吧?”
看陈璞垂下眼帘不说话,南阳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想了想,说:“王义也不错啊。不是才打了个胜仗么?朝廷总得表彰吧……”
陈璞撇了撇嘴。在一般人眼里,王义是打了个胜仗,可在兵部和宰相公廨里,那就是笑话一一连笑话都说不上的笑话!
“怎呢?”
“那一仗是八月初打的。”陈璞说。“那些人是东乌罱国的使节,本来就是来向咱们递国书的。谁知道他们找的两个带路的通译和他们有仇怨,在岚镇通关时就对咱们的将士说,这是来寇边诈城的。王义和岚镇的驻军都是笨蛋,偏偏还就相信了那俩通译破绽百出的谎话,结果一通乱箭下去,人家就死伤了一多半,王义再带人一冲,便把人家出使的两个王子给活捉了。”
“那后来呢?怎么改成请降了?”南阳问道。
“知道是弄错了,就赔理道歉放人呗。还想怎么样?”陈璞说。至于更具体的事情她也不大清楚。以她的职务和分量,根本不可能参与这种事情。“我只听说是严老将军的提议,然后张相点了头。”
南阳的好奇心也就是那么一阵,何况这种军国大事也不在她关心的范围里面,陈璞不知道,她就没了兴致。她继续打问陈璞和王义的事:“你和王义。……你是怎想的?”
陈璞横了她姐一眼。她怎么想的?她怎么想的有意义么?还不是父皇怎么决定,她就怎么做。未必她还有胆量翻天,敢和父皇对着干?
“你情愿嫁给王义?”南阳饶有兴趣地继续追问下去。“我听说,他家里美貌的歌姬舞伎可是不少。”
陈璞有点不想和她姐说话了。要是她情愿嫁王义的话,还跑这里来做什么?再说,谁家里没几个歌姬舞伎?就是她家里,前几年也养着一群歌姬,是她在男人战死以后才把这些女子还有她男人的几个侍妾,要不遣送回家,再不就是陪几个嫁妆都嫁出去。
南阳也察觉自己说错了话,就改口说:“你要是不情愿,那就不理会。你呆在京畿大营里,未必王义他娘敢去那里找你?实在不行,你就来我这里住段时间。”
这显然不是陈璞想要的答案和办法。现在的问题不是她情愿不情愿,也不是毅国公老夫人敢不敢闯军营,而是怎么让父皇不点头答应。只要父皇不点头,哪怕就是不表态,别人自然会知难而退;可要是父皇点了头,那别说她住进京畿大营,就是住进澧源大营,也不济事呀。
南阳想了想,说:“我想,要是没人在背后撺掇,父皇应该不会知晓这个事。”她这样说是有道理的。她们的娘亲,就是德妃,最近这几年难得有单独和父皇单独相处的机会,而这种事情又要看时间地点场合和父皇的心情,不能弄巧成拙。所以别人即便想撮合陈璞与王义的事,也不可能走她们娘亲的路子。“你想想,有谁会去在父皇特意提到这个事?”至少她想不出来有谁肯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陈璞自己就不情愿,还有谁会闲得发慌没事跑来得罪一个公主?
“六哥。”陈璞说出一个人。
“他?”南阳一时有点发怔。她实在想不出六哥突然跑出来想做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情愿在父皇说这个媒?”
“我从娘亲那里出来时,半路上遇见他。他亲口说的,准备为王义保媒。”陈璞呆着脸说道。其实她六哥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她觉得在南阳面前提这些没意思。她之所以生气,就是因为她六哥的那些恭维奉承话一一听着就教人恼恨!
南阳不说话了。陈璞也不说话。成都王要出来保媒,这分量就完全不同,而且意义也不同。皇子中,她们的父亲最器重太子与成都王和济南王。如今太子病重,谣传能不能熬到明年春天都是两说。据说太医院正在想尽一切办法让他挣扎过完明年二月。明年二月初三是父皇五十整寿……
南阳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替妹妹想出一个主意。她斟酌着辞句说:“要不,你把这事告诉,告诉……”她不知道该怎么讲。她觉得,她突然间想出来的完全是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坏主意。但除了这个人,她实在是不知道还有谁能帮妹妹化解眼前的难题。可这话说起来真是太难以措辞了,所以她支支吾吾地说,“……告诉,写信告诉那个诸葛亮?看他能不能帮你出个什么主意。”
“谁?”陈璞诧异地问。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
南阳低着头,一只手胡乱指点着,说:“就是,就是上回那个诸葛亮。一一燕山那个。”她生怕自己心里打的小盘算被妹妹觑破一一她想再“偷”一回信。就连手卷的名字她都想好了,《再与大将军书》。当然,她还有另外一份心思。自从七月间攸缺先生回转燕山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她还趁陈璞来她这里时,找着由头问过。起初陈璞告诉她,先生是在燕东指挥作战,她也信以为真。可是前月燕东报捷时,她找着战报从头到尾看了无数回,就是没看见先生的名字,这让她不由得不起疑心一一难道先生不在燕东?可是黑水城大捷为什么也没有先生?两次回京她都想去打问一番,但又害怕被人误会了先生,所以才把事情一直憋在心里。现在,她终于可以拐弯抹角地打听一下了。
陈璞“哦”了一声。她知道南阳说的是谁了。她摇了摇头,顺口说道:“不行。这事怎么能说给他知道?况且,就是能说给他,我也不能说。商子达还在养伤……”
“他在养伤?”南阳惊讶地瞪大眼睛,问道,“他负伤了?是怎么伤的?”
“七月里他回燕山时,在枋州坠了马,头上受了重伤,所以就在枋……”陈璞猛地停住话。她一直对南阳隐瞒着商成坠马的消息,就是不想教南阳懊恼后悔,哪知道今天一不留心,还是把事情给揭了出来。
南阳张着嘴,楞楞地看着陈璞。她不相信!她绝不相信!他怎么会坠马呢?他怎么能坠马呢?她被这个噩耗惊吓得魂不附体,脸色就象庭院里的雪一样苍白,嘴唇哆嗦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的模样把陈璞吓坏了,还以为她被魔怔了,赶不及喊人就连忙要朝她嘴里灌茶汤。结果大半盏茶汤都洒在南阳的颈项和裘袄上。但南阳好歹是清醒过来。她一下就抓住陈璞的手,急惶惶地问道:“是我送的那匹马吗?”
“……不是。”陈璞说。她说的是实话,摔商成的的确不是南阳送的那匹马。
但是南阳不相信。要是商成摔马和她没关系,那陈璞为什么还要向她隐瞒商成坠马的消息?
“……郭表看你送的那匹马神骏,就和商子达换了马,结果……”
南阳慢慢松开了陈璞的手,呆呆地坐进座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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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09)赐爵
与兵部侍郎陈璞给她姐南阳譬说发生在岚镇的荒唐事的同一时间,在一千多里以外,另外一位兵部侍郎,兵部左侍郎真芗,也在谈论这件事。
“……王义发回来的呈文里提到,自十四年初乌罱割分成东西两国之后,吐蕃就对东乌罱逼迫极甚。一方面,东乌罱不堪忍受吐蕃人的压榨,民众怨声载道,另一方面,吐蕃在边境囤积重兵,东乌罱迫于情势又不敢反抗。东乌罱现任国王的生母是赵人,一直非常向往中原,所以这一次是悄悄地派两个儿子来向咱们递国书,希望能得到大赵的认可和庇护。”
搁着茶几与真芗的人就是一直在枋州养病的商成。他一边听真芗说话,一边笑呵呵地把几盘精致点心推到真芗面前。真是难为真芗了,打着代表兵部慰问燕山卫军的旗号,大冬天里一路的风霜雨雪跑了上千里地,下了车连口气都不喘,先就来和他见面款叙,然后就是天南地北地闲聊。这茶都喝了快两壶,话还没拉扯到正题。不过,既然真芗不着急,他就更不急,陪着真芗东一锤西一缒地扯淡,还不时赞叹感慨两句,免得真芗一个人自说自话容易冷场。
他问道:“那朝廷答应接受东乌罱的国书了?”
“还没有。”真芗摇头。“朝廷的看法是,没有吐蕃人在背后点头,东乌罱绝无胆量派出两个王子来大赵,所以东乌罱的这番举动必然是出自吐蕃的授意。但吐蕃为什么会这样做,背后的意味教人琢磨不透。而且吐蕃和咱们在西南还有纠纷,因此朝廷没有就没有答应东乌罱。就是严固在十月初呈文说,东乌罱虽小,总是一国,可以命其在明年春天来为天子贺寿,然后再斟酌情弊决定是不是允许东乌罱作为藩属国。”说完,捧起盏喝水。
商成又给他续上茶汤,笑着说:“东乌罱是不是藩属,都不关咱们什么事,就让礼部和宰相公廨去操心吧。”
真芗含笑点点头,眼睛望着商成,等着他把话望下说。
可商成却乐呵呵地望着他,偏偏就是不说话。
真芗脸上挂着笑容,心头却在暗暗地叫苦。看来话题还是得自己想办法挑出来。他这趟来枋州,其实并不是视察什么燕山军务,而是受宰相公廨所命而来,有几桩事要当面向商成征询和磋商。他知道这是趟苦差事。他原本想,借着远来是客的身份,商成肯定不能让他难堪。谁知道千般思虑万般计较,还是低估了商瞎子,自己一来就夸赞商成筹谋千里之外,接着又拿两桩军中的有趣事来做话引,可商成根本就不接自己话,如此,奈何?没办法,他只好再换一个话题。
他呷口茶汤,笑道:“子达或许不知,这番燕山大捷,你在宰相公廨里可是风头出尽。当初孙仲山被子虚乌有的突竭茨驻军困扰而犹疑不敢进,西门胜张绍又在燕东苦苦支撑,公廨里不少人都急得跳脚,就是张相一句‘商燕山在则燕山在’,说既然你都没有奔赴燕州主持,因此燕山战事最多也就是有小厄而无大虞。结果大家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后来就再没人为燕山战事着急。”
这番评价太高,背后说说可以,当面谈论,而且是从真芗这样的“钦差”嘴里说出来,商成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接受。何况这也不是事实。他收敛起笑容,正色解释:“这是诸位相国误会了。端州的军报传递到枋州通常需要五日,莫干的军报需要十日,驿道不畅时中途耽搁更多,等我看到军报,战场局面早就有新的变化。这种情况下,我就是想帮忙也帮不上。与其帮倒忙,不如看书养病好好替西门胜守着枋州。”
“总是有你在枋州坐镇,才教前方将士们安心啊!”真芗感慨说道。这是他的真心话。不管是孙仲山在黑水城发出的捷报一一不是朝廷公布的那份经过修辞润色的捷报,还是张绍和西门胜在燕东的报捷文书,都专门提到商成驻留枋州的事。三位将领一致认定,正是因为商成岿然不动,他们才对胜利有了信心;这对他们在战场上作出临机判断有着非常重要的帮助。
商成惟有苦笑。他倒是想动一动,问题是他能动吗?他走了,枋州怎么办?燕西对出草原上就有突竭茨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的两三万兵马,个个饿得俩眼珠子发绿,不是他露了两回面吓唬住这两个大部族,两部的骑兵怕是早就冲到枋州城下了,哪里肯乖乖地拿战马牲畜换粮食?但是这个事情不能说,说了御史们绝对饶不了他,所以他只好推说道:“我的头疼毛病很厉害,不能坐车更不能骑马,就是想回燕州也不可能。”说着话,他还在太阳穴上揉了揉,似乎是一提到头疼的毛病,这毛病就真的犯了。这也是事实。经过一段的治疗休养,他的头疼病有所减轻,但还是整天昏头胀脑,估计离彻底好转和康复还差得远,最乐观的估计也需要半年以上的安心静养。
真芗关切地听商成谈自己的病情。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商成这样绕下去。他和商成打过几回交道,知道这青年提督的能耐,商瞎子要是不想谈正事,那话题能拉扯到天上去。他只好自己把这次的来意揭开:“你安心休养就是了,别的事不要担心。临出京时,张相和几位副相还让我捎个消息给你。”看商成露出留心倾听的模样,就说,“对于燕山和渤海两卫镇有功将士的封赏,礼部已经提出初步的建议。渤海卫不说了,燕山这边,孙仲山赐开国公,袭六世;张绍、西门胜、孙奂,都赐侯爵,各有世袭;郭表也是追赐侯爵,恩加一世;邵川以下,如姬正、钱老三、范全等功勋卓著的将领,封爵不一。所有出征将士都晋一级,有功劳者再计。”他凝视着商成,缓缓说道,“初议,予你上柱国勋衔,赐应县子爵位,食邑四百户,实封二百八十户。”
商成完全没有听出来,真芗是在以一种商量的口吻在同自己说话,也没有意识到真芗的话里,“予”字背后的深刻含义,更不清楚食邑四百实封近三百在大赵通常“虚实各半”的实封爵中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印象中,大赵的实封爵极少,绝大多数人都是虚封爵,象萧坚和杨度,开国公的爵位也只是虚封爵,按月领一份封爵应有的钱粮而已,家里有的土地其实都不是封地。他所知道的实封爵统共也只有两个,一个是鄱阳县侯,另外一个就是前燕山提督李悭。李悭似乎是个什么县伯,承袭的爵位,前年莫干大败之后朝廷追查战败责任,李悭在阿勒古西岸的军事部署有重大失误,罪责难逃,平原李氏因此而被朝廷夺爵……所以,无论是应县子的封爵,又或者上柱国的勋衔,他都觉得很满意一一忙忙碌碌两年,至少教别人认可了自己。可他是燕山屹县人氏,怎么封地却到应县去了?难道他还得把家搬去应县?但这些可以不忙,回头他得找人问一问这事就好。他先问道:“朝廷打算追封郭表。一一郭表的消息确认了?”他很关心郭表的事,还有郑七还有石头的下落。这些人都是他的好战友、好朋友和好兄弟。
真芗摇了摇头。燕山和渤海两个卫镇都没有郭表的确切消息。至少他不知道有这样的消息。
商成惊讶地望着真芗。消息都不确定,就要追封别人,上京在搞什么?他很气愤地说:“你们这样做,就不怕有朝一日郭表他们回来了,会觉得寒心?”
真芗摇着头苦笑。他个人是坚持必须要在得到郭表的确切消息之后再处理,可兵部和宰相公廨都不同意。尤其礼部,坚持认为象燕山渤海两卫镇这样的大捷要立刻大加封赏,不可能因为一两个人的原因而拖延一一这样做会寒了其他将士的心,还会让民众以为朝廷舍不得那点爵位和俸禄。
商成说不出话了。上京这样做也没错。但他马上又愤慨地说:“那你们就不能先把郭表的事情搁一边,先把该封该赏的都封都赏?”
真芗苦笑着解释说,不封赏郭表,那别人谁都没法封赏。因为郭表是燕山卫的假职提督,孙仲山和张绍都是他的下属,郭表陷落在草原上,至今也不知道确切下落,这其实就是说孙仲山和张绍他们都有“陷主帅于不顾”的罪错。可朝廷和黑水燕东大捷的消息都诏告天下了,现在突然说一群功臣都是待罪之身,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这确实是个难缠事,商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解决。想了一会他觉得脑子里昏昏沉沉,索性就不再去伤脑筋了。管他哩,反正以后郭表回来要打到门上去闹腾,倒霉的也是礼部!哼,这群不识数的家伙,那是一两个人?那是三千骑军!够礼部忙乱一阵了。
他压着两边太阳穴,想了想,又记起一个问题,就问道:“我记得,太宗皇帝曾说过,‘取黑水者公,子孙绵延承袭,与国同休’,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袭六世的开国公?朝廷是怎么考虑这个问题的?”
真芗斟酌着说道:“太宗皇帝断钺立誓时,说的是‘取黑水者公’,孙仲山现在只是破黑水城,所以朝中诸大臣都觉得,这种情况不能世袭绵延。”停了一下,他又补充说道,“兵部在上月二十一就接到孙仲山在黑水城的军报,他已经在十月初三就从黑水城撤军,这也证明他不是‘取’黑水城。”
商成咧了下嘴。一字之差,孙仲山的后人们想一辈子都躺在功劳簿上,看来是没得指望了。至于真芗再三向他说明“取”与“破”的差别,他也没怎么听进去。取也罢,破也罢,这都不是关键。关键是孙仲山才三十六岁,刚刚做到怀化郎将,一下就成了世袭罔替的开国公,那就得把勋衔也配合着升上去弄个上柱国;这样一来,孙仲山以后还怎么进步?总不能让他现在就办离休手续吧?他估计,朝廷多半就是出于这些考虑,才硬把孙仲山的封爵压下来。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明年燕山还有一场大仗要打,不出意外的话,自己的县子就能改成县伯或者县侯,孙仲山他们也能把爵呀勋的再往上拔一拔。
关于燕山卫下一场战事的方略,他现在还仅仅是勾勒出一个大体的轮廓,很多细节都没仔细斟酌,所以就不忙和真芗说。
但他不想说,不见得真芗也不会问。事实上,真芗这次专程到枋州的目的之一,就是代表兵部和宰相公廨征询意见:在大赵与突竭茨之间的局面出现新变化之后,燕山卫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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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0)定策(上)
因为真芗是代表上京在征询意见,所以商成只能把自己那些不成熟的想法都拿出来-
但他并没有马上就阐述自己的想法和看法。真芗把话说话之后,他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他需要把过去一段时间的种种考虑和想法总结一遍。头疼的毛病让他无法象过去那样,半天整宿地考虑复杂的军事问题。以前,每当他要作出重大决定的时候,他总是把每一个细节都反复地分析透彻,把也许要遭遇到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再三地推演斟酌,还要想出很多种应对这种突发事件的办法,然后把这里林林总总的情况综合在一起,再判断自己能不能去做,能不能做好。可现在不成了,他无法长时间地集中精力去思考和作判断。所以他的新想法都是东一爪西一划,非常零散凌乱,整体的思路也只有一个大体的脉络……
真芗是兵部侍郎,完全能理解商成的难处。是的,燕东和黑水城之战两个地方的战事刚刚过去,将士们都还没有完全返回驻地,敌我双方的力量变化还无法清晰地勾画,现在就让商成作出这种判断,尤其是商成的身体还不算好,这样做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特别是看到商成慢慢地摘下眼罩,思索着换上新药绵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但他没有办法。上京迫切需要商成的判断。
他愧疚地低下头,无声地吁了口气。直到心头翻腾的热流渐渐地平复下去,他才给商成的茶盏里续上热茶汤。一直到放下汤壶,他也没有抬头去看商成,而是把目光转移到脚下的灰青色方砖上,安静地等待着。
过了很长时间,商成才开口说话:“燕山提督府于六月底七月初制订的秋季方略,现在已经结束或者说即将结束。从七月二十五孙仲山出留镇进草原开始计算,到今天大约是一百天。在这一百天里,燕山卫不仅守住了燕东,还破袭了黑水城,渤海卫也重创突竭茨山左四部,两个卫镇前后总计歼敌斩首一万三千余级,俘虏并虏获人口一万六千出头,而自身阵亡将士不到六千人,仅仅以战果而论,这确实是个辉煌的胜利。”
真芗没有出声,只是微微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兵部认为这一仗大赵战陨将士接近九千,但那是把随郭表陷落在草原的燕山骑旅也一并计算在内,所以商成所说的阵亡六千也没有错。
商成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这一仗战果不小,但暴露出来的问题更多。大的方面不说,仅就燕山卫而言,战事一开始就已经偏离了秋季方略。孙仲山在鹿河莫干方向打得拖泥带水,进军就象乌龟爬,在鹿河就莫名其妙地等待二十天,在莫干又是小心翼翼地观望二十天,不是莫干当面的突竭茨人生怕暴露自身过分虚弱的本质,在他撤退时不敢接近逼迫,不然中路军除了溃败一途,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他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燕中北大旱,留镇对出草原上的旱情也不可能轻到哪里去,鹿河黑水河沿岸的突竭茨人传统夏季牧场养不活牛羊牲畜,必然会向其他草场转移迁徙,这是谁都知道的常识!偏偏孙仲山邵川这些大赵的将领,居然会对此一无所知!看见莫干以南没有大群的牧民,找不到成建制的突竭茨人,就以为敌人主力在隐蔽行动,目的就是针对他!走一步要回头望三回,放个屁都怕声音大了惊动敌人,做梦都想着敌人主力从哪个角落里就扑出来,一口活吞了他!”他越说越气,一拳头便砸在几案上,顿时壶倒盏倾碟子斜,点心滚撒得案上地下到处都是。“就这点胆量本事,遭瘟的郭表竟然还一力地推荐他做中路指挥,居然就还让他混上了国公!我都替他脸红!”
真芗的脸也有点发红。商燕山这席话骂进去的人能有一大片。当初猜测孙仲山要遭遇突竭茨主力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他也是其中之一;他们这些人,包括鄱阳侯在内,显然都不知道草原牧场要分季节的“常识”一一他不是很清楚这辞是个什么意思,临时揣摩,或许是“固有通常之识见”之意。就因为没有“常识”,兵部在战事发展的预测上大丢脸面,眼下正在分派人手翻查历年积存的文书,看能不能从中发现突竭茨人的动向章法一一也有人称之为“动向规律”。而“规律”这个新辞,据解释是事物之间的内在的必然联系,决定着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向;规律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又是一连串的新辞。
连真芗自己都说不出来,在这个时候,他居然会想到这么多与当前之事毫无关联的东西。
等听到声音过来的侍卫们收拾好狼籍的几案,重新换上茶盏和新茶汤,他正想说两句宽慰话,劝商成别为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生气,商成又说上了。
“还有郭表,说起来也是个早已成名的大将,可做起事来连点寻常小校都知道的军事常识也没有!兵法第一要义就是兵贵神速,可到现在燕山卫府都没弄清楚,从八月十四到八月十九整整五六天时间里他到底都在做什么。孙仲山在草原上进展缓慢,他就该当机立断,要么进草原,要么就固守燕东,可他早不早晚不晚地,非得一直等到别人把口袋阵摆布好了才一头扎进去,这是在配合东庐谷王演大戏么?还要亲自领军断后……他以为他是谁?他不是郑七,也不是个旅帅,他是燕东战事指挥!明明就是个糊涂蛋,还非得把自己弄成一付悲剧模样的英雄人物,他到底是想让人悼念他,还是想靠这种拙劣表演给自己加分?!”
真芗不吭声。商成的一些话他还是听不太懂,但这不是要点。要点是商成为什么突然提到郭表。是的,在这一仗里郭表的表现的确是不尽如人意,这一点无可辩驳。可郭表也是军中名将,本事就算再不济,总没有商成说的那么不堪吧?何况郭表还是萧坚的爱将,是鄱阳侯的女婿,商燕山总得给这二位留点情面余地。莫非……这番话是另有他意?他又觉得不象。不管商成如何大骂郭表和孙仲山,再把他们说得一无是处,可言辞中真挚的战友情谊却怎么也无法掩饰……
商成并不知道真芗在琢磨自己话里的“他意”,继续点评这一仗的得失:“……兵书上都说,打仗,是有机会才打没机会就等。郭表也是个读书上头没指望才吃粮当兵的人,连这点道理都没读出来?那么多兵书,都看进狗肚子里去了?明明孙仲山是一路的小心一路的疑神疑鬼,东庐谷王就算再笨,也能闻出来这里面有阴谋的味道,这机会早就错过了。可郭表偏不,他偏要打。何况他自己都知道,他的本事不如敌人,算计不如敌人,兵力更不如敌人,偏偏还要以卵击石一一勇气可嘉,死了活该!”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水。真芗见有话缝,正想说两句,商成又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他最好是死了!没死的话,我非得教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作生不如死!”说完又喝水。
这一回真相没有马上说话。默了片刻,看商成似乎没有别的话要说,才谨慎说道:“其实,燕山卫的一众将领都还是不错的……”
商成赞叹真芗的话。他说:“确实是这样。除了郭表和孙仲山两条糊涂虫,别的人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西门克之在北郑屹县坚壁清野,采取逐次抵抗的方式,用空间换时间,一方面瓦解敌人的士气和战斗意志,一方面消耗突竭茨人的有生力量。张绍危机时刻赶赴端州坐镇指挥,也极大地鼓舞了燕东各地将士的斗志。还有邵川。邵川带两百轻骑突袭黑水城,正是我大赵将士机智、勇气、胆量与气魄的高度体现!还有屠贤。一一尤其是这个屠贤,在旅帅重伤副帅殉国的情况下,关键时刻敢担责任敢挑重担,率领四个营的孤军死守北郑城,与数倍的敌人浴血奋战长达一个月,表现出我大赵将士高超的战术素养、严格的战场纪律和昂扬坚忍的战斗意志,是我燕山卫军的楷模与榜样!”
听着商成铿锵顿挫的话语,真芗深以为然。商成说的是实情,无人能否定。这两三年以来,随着一系列的大小战事,大家都知道燕山卫军能打。但燕山卫军到底是怎么个能打,又有多么能打,因为缺乏横向的比较,所以各种说法都有。有人说燕山卫军或许已是诸军之冠,也有人认为应该不如澧源禁军,有的人甚至认为,可能不是燕山卫军能打,而是因为突竭茨人的战斗力在莫干大战后有所下降,所以才把燕山卫军衬托出来。这一回渤海卫也出了兵,两个军偷袭突竭茨山左四部,战果虽然不凡,伤亡却也不小。三万人马,还是偷袭,结果阵亡千五伤兵五千。燕山卫两线作战,和敌人前后打了两个半月,伤亡才不过四千余人,两相比较,高下立判。而孙仲山在莫干更是只用两个不满员的骑旅,就全歼了兵力相近的三千大帐兵,燕山卫军的作战能力由此可见一斑。特别是现在,有了黑水城和燕东两场大捷,燕山卫军的心气撩拨必然被鼓舞得极高,绝对是牙尖爪利的虎狼之师!何况他夏天里来燕山时,见过燕州驻军的日常操演,对那支队伍的评价极高。而那一部驻军,还不是燕山卫的野战营旅,更不是什么主力……
商成喝了几口水,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整个秋季作战,战果不小,但离预期的目标还是有很大差距。虽然打下了黑水城,重创了突竭茨山左四部,动摇了突竭茨在这一片草原上的统治基础,但没有打掉东庐谷王,也没有给敌人的主力造成重大损失,这都是不争的事实。突竭茨人绝不会甘心这次失败,东庐谷王也不可能不作报复,所以我们从现在开始就要为下一次战事作准备。”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突竭茨人不可能吃了亏却不报复,这一点毋庸置疑。可在突竭茨人会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点进行报复的问题上,朝堂上无法形成一致的看法,所以真芗就被派来枋州,当面征询商成的意见与看法。
“地点很难说,北四卫都可能成为敌人的报复对象。不过,我觉得一两年以内应该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事。”商成说,“东庐谷王新败,黑水城又被孙仲山一把火烧得土崩瓦解,突竭茨人在整个左翼草原上的威望声望还有统治基础都受到重大打击,在这种情况下,突竭茨人不会也不可能马上就进行报复。他们首先要做的事情是重新对大赵北方四卫的兵力进行判断。假如他们是以燕山卫军的战斗力作为参照物的话,那他们马上就要对左右两翼进行增兵。”说到这里,他笑了起来。真芗也跟着笑起来,说:“燕山卫敢以三千兵士对三千大帐兵,还能全歼敌人,要是突竭茨人真以此战为例做判断的话,怕是集合全部大帐兵也无法应对了。”
商成被真芗的话逗得哈哈大笑,说:“要是突竭茨人真有这样蠢笨的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突竭茨人并不蠢更不笨,东庐谷王更是老谋深算的高明对手,不可能犯这种错误。真正会被敌人拿着做比较的,还是那三万渤海卫军。但这一条两个人都没有挑明。商成一边在脑子里理清着思路,一边跳过这节说道:“所以突竭茨的右翼不会有什么变化,左翼却会有所增强。我估计,明天春天之后,会有一万五千左右的大帐兵调到左翼。这个判断是有理由的:五千人是补充秋季作战中大帐兵的损失,剩下的才是增援;考虑到敌人也必然要面对的后勤补给压力,增援的力量应该也不会太高,也就在八千或者一万之间。”他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东庐谷王的援军来自什么地方,才是他一直非常关心又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东庐谷王不可能从突竭茨右翼得到援军,只能是依靠突竭茨的王庭。可突竭茨的王庭在什么地方,突竭茨的真正主力又在哪里?几十万的大军又在做什么?是在北方和罗斯人打仗,还是在西边和大食或者波斯抢夺地盘?要不,就真是在大漠深处某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大搞生产……他摇了摇头,把这个可笑的念头赶走,对一直安静倾听的真芗说道,“抱歉抱歉,是我有点走神了。刚才说到哪里了?一一是这,我判断,即便东庐谷王的力量得到补充和壮大,他也不会立刻就对燕山或者渤海动手。秋季战役中,突竭茨左翼的十数个部族遭受的损失不一。黑水各部跟随东庐谷王出兵燕东,老家都被孙仲山端了,他们的损失最大;山左四部是进攻燕东的主力,又被渤海卫打了一家伙,他们的损失也不小,只比黑水各部低一点;阿勒古三部只是派了点兵协助防守黑水城,孙仲山孤注一掷向北的时候,他们跑得最快,几乎就没什么损失;最西边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基本上就没出兵,压根便没损失。虽然说天下的突竭茨人是一家,可他们的各个部族之间肯定还是有矛盾。现在有些人家里的盆盆罐罐都被砸了锅都被人抢了一一比如黑水和山左,可有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兄弟家里被抢劫却不帮忙,有的人不仅不帮忙,家里被窝里还藏着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大米白面,你说,那被砸了锅摔了碗的几家人能答应?”
真芗一下就被商成形象的比喻逗得笑起来。兵部也是这个看法。在没把“家务”撕掳清楚之前,东庐谷王不可能出兵。而且朝廷也知道商成在枋州拿粮食换战马牲畜的事。**月间,驻在燕山的御史和燕山巡察司就先后向上京发了秘呈,有人检举说,商成以养病为由滞留枋州,其实是在与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做秘密的交易,用官中粮食换取牲畜,从中牟利以便中饱私囊。御史宪台和吏部刑部联手,秘密派遣了几员干练能吏赴枋州取证,不是老相国汤行知闻消息后及时喝止,怕是早就把“人证物证俱全无漏”的商成锁拿进京了。他还听说,当时汤相国把几个御史大夫和尚书侍郎喊去家里骂了个狗血淋头,然后事情不了了之。
商成还不知道自己的“小花招”差点便酿出一场大祸事,兀自说着:“……所以东庐谷王肯定要先把内部的事情整理顺当,然后才能说到向咱们进行报复。可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并不是泥捏的,不可能听凭他随便地摆布。这俩部族都是有数的大部族,兼着同时骚扰燕山威胁定晋的事情,东庐谷王要想教训这两个不听话的家伙,不仅需要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还不能打得太重一一太重的话两个部族就可能彻底地离心离德;也不能打得太轻一一太轻了别的人也不会同意。我估计,明年一年东庐谷王就忙这两件事。第一件当然是把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收拾得恰如其分,不敢再有三心二意;第二件事,就是如何让新到的援军尽快和原有的大帐军与部族兵彼此熟悉起来,好形成合力,以便后年的报复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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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1)定策(下)
真芗点头赞同商成的看法。事实上,兵部也是如此判断。兵部以为,在内部稳定之前,东庐谷王不会进行大规模的报复;只有在草原上各部族之间的矛盾得到解决,彼此的不信任得到缓和之后,突竭茨人才有可能就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所以在一两年之内,燕山与渤海西的局面将会进入一个相对的缓和期,燕山持续数年随时都面临突竭茨人寇边的恶劣局势也将得到极大的缓解。这些大赵有利,燕山和渤海两个卫镇都有一定的时间进行恢复。
商成低垂着眼睑,胳膊放在茶几上,手握着茶盏,默不作声地听着真芗长篇累牍转述兵部的判断。
从内心里说,他对真芗说的这些话很不以为然。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上京居然还在奢谈什么恢复!是的,在未来的一两年里,只要大赵不主动出击,忙着稳定内部的突竭茨人多半不会来挑衅,一个没有大战事的短暂的“和平”前景完全可以预期。但这并不是什么缓和期,而是双方积蓄力量的阶段,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可以想象,当东庐谷王彻底平息突竭茨左翼各部之间的矛盾,当突竭茨人在连续的失败中总结出经验吸取了教训,那接踵而来的必然是一场更加激烈残酷的战事!
当然,虽然心里很不痛快,但他并不认为上京真的就是如此短视。他能看穿的,汤行张朴这些宰相和尚书们不可能看不透!真芗这个和自己打过多次交道的兵部侍郎突然出现在枋州,真正的目的可能就是把消息传递给自己:兵部认为突竭茨短期内不可能发动大规模战事,宰相公廨也认同这个判断,眼下北方四卫镇务必要抓紧机会整饬军备以利再战;特别是燕山卫,一定要消停下来,先把对付突竭茨人和收拾东庐谷王的事情先放一放,抓紧时间恢复在连续天灾战祸中破坏严重的农业生产,无论如何,燕山卫都要等到朝廷把南征的大事解决了再说!这大概才是真芗枋州之行的潜台词。
他渐渐明白过来,为什么刚才说到军功赏赉时,真芗会是一副通报议案的商量口气。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军人只管打仗,叙功封赏是朝廷上衮衮诸公的事,无缘无故地把这些还没定论的事告诉他这个养病的将军做什么?现在他总算想通了其实的关节。这是宰相公廨在向自己示好,是张朴这些坚持南进的人在向自己发出的和解暗号。怪不得真芗在提到自己将进上柱国封应县子时,会把一个莫名其妙的“予”字放在话的最前面。“予”,不就是“给”吗?给你一个上柱国勋衔外加有实封的县子,你觉得怎么样?不行的话,还可以再商量……
实权的上柱国,实封的县子,无论是勋衔和爵位,商成都觉得很满意。他甚至觉得,他的所作所为,还不值得这样的封赏。大赵全军上下,柱国和上柱国不过二三十,在职掌兵的就更少,军中的上柱国只有寥寥数人。想到自己即将同萧坚杨度这样成名已久素享威名的名将比肩并列,他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县子的爵位好象是不怎么高,可再低也是实封爵。虽然他不大懂这实封虚封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可想想上京毫不犹豫便把开国公开国侯这种虚封爵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赏赐有功将士,一封就袭个三五七代人,可却把实封爵严严实实地捂在兜里,根本不想拿出来,想来二者之间必然是无法等同而语。至于真芗没提这个应县子能袭爵几世,他并不放在心上一一想来礼部正式颁发文告时是必然要有说明的。
可满意归满意,他却还是有话要说。哪怕他知道自己只要答应消停个一两年,县子多半就能变成县伯甚至县侯,他还是要说。他不单要说,假如条件许可的话,他还要去做!
等真芗把话说完,端起盏低下头喝水,他再给真芗续上热茶汤,才开口说道:“上京的一片苦心,老真你的一番好意,我都明白,也很感激。”
笑容没有浮现在真芗的脸上。他的话远远没有说完,商燕山的话也明显还有下文。他在座椅里坐直身体,目光平视着商成,等着商成说下去。
商成沉思了一会,似乎是在重新斟酌言辞,半晌才开口说道:“我们都知道,不管是东庐谷王的整顿内部,还是我们的休养生息,其实目的都是一个,就是为了在接下来的残酷战争中给予对手更加沉重的打击。”
真芗点了点头。对于下一次战事中可能会有的艰难局面,兵部也有所预计。但是南征在即,对手除了南诏也许还有吐蕃,兵部实在无法分心北顾,只能寄希望于西南的战事进展能迅速结束,再回过头倾力支持北方。不过他也以兵部的名义表态说,即便有南征,兵部也会继续向燕山输送粮秣甲胄器械等军资,只是数量上不及以前而已。
商成没有理会真芗的话。燕山卫三个大库中现有的囤积军资足够支撑他的设想了。即便是以前最教他挠头的兵力不足的问题,他也不再担心。他只担心上京会不会阻止他。哎,说起来,大赵的北方四卫镇提督的军事自主权非常大,打或者不打一般都是自行决定,最多也就是战前给兵部送个呈文,或者在战后作个备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是做不到。他知道,这和自信不自信没关系,主要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习惯。在重要的问题上,他不能擅作主张。“兵者,国之大事也”,他所计划的就是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是一场区域性的战略决战,他必须得到上京的首肯与配合……
想到计划中明年要有的那场决战,他的心里就是沉甸甸的。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因为他没有把握说服上京。他觉得,上京不可能同意在西南和燕山两个方向同时开辟战场。这种情况下,就必须要有人作出让步,有一个方向的战事必须延迟或者取消。但南征的筹备已久,参战各部不是已经就位就是整装待发,粮秣军资也集中到位,突然间喊停的可能性不大。考虑到南征是右相张朴和老帅萧坚的一手筹划一一张朴要借助南征的胜利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萧坚要靠这场战事来保证军旅中萧系的地位,南进派好不容易才在军事上得到发言权住导了一场战争,他想说服朝廷延缓西南战事的发动,几乎就是在水中捞月。
他再次陷入思考,过了很长时间,才很缓慢地说道:“东庐谷王新败,突竭茨人内部矛盾重重,未来的一到两年内燕山不会遭受大规模的战祸,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但敌人可以休整整顿,我们却不能休养生息。越是敌人虚弱的时候,就越是我们要加强进攻的时候。最近我有个新的想法,想在明年逼迫突竭茨左翼主力在我们选定的区域进行战略决战……”
从他开口说话,真芗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他和商成在上京在燕州都打过交道,知道这家伙的性格坚韧刚毅,思绪筹谋又谨慎稠密,连兵部都知道突竭茨左翼虚弱正是难得的用兵机会,这家伙又岂能看不出?但兵部和宰相公廨都认为,虽然突竭茨左翼遭逢重大损失,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敌人主力实力尚存的情况下,要是大赵真正用兵的话,未必能有多少实际好处,反而不如学着商成拿粮食换战马的办法,秘密挑唆突竭茨左翼各部族内斗,这样既能在突竭茨内部楔下更深的仇怨,又能进一步削弱敌人,还不用大赵消耗几分力气,又何乐而不为也?哪知道商燕山根本就没这份独到的眼光,上来就要“决战”,而且还是要进行“战略决战”……
真芗才解释了几句,商成就打断他的话,说:“上京‘驱虎吞狼’的想法没有错,但你们都忽视小看了东庐谷王这个人。阿勒古三部和大腾良完奴儿两部不听调遣的事,他要是不能三下五下就解决掉,他这个王爷也就当到头了!你们不了解这个家伙。这人不单是在军事上很精明,在政治上也不简单,你突竭茨左翼与渤海燕山定晋都接壤,为什么他偏偏就只认准燕山打?燕山卫兵力单薄是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燕山卫离上京的距离最近,燕山告急,上京就必然震动,这才是东庐谷王反反复复进攻燕山的根本原因。而且,从东元十九年的莫干大败就能看出,如果东庐谷王集合突竭茨左翼的所有力量,燕山卫根本挡不住他南下的步伐,可他就是不全力出击燕山,也看不出有越过燕山南下的意图。这其中的深刻涵义,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
真芗一下就楞住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不仅是他,就是兵部,又或者宰相公廨,甚至是整个大赵,可能都没有人深入思考过其中的道理。他问:“他不南下,到底是什么原因?”
商成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突竭茨还有几十万的人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又在做些什么。我就知道一点,突竭茨左翼现在有弱点。它内部有矛盾,不团结,几个紧跟东庐谷王脚步的部族很虚弱,又对别的部族保存实力的事情憋着一肚皮怨气,这正是我们扩大战果的机会。我是这样设想的,明年春天,趁着突竭茨人不敢轻易向南部草原深入的机会,从燕山到鹿河沿途修筑几个烽火台,在鹿河两岸建两个囤兵城一一能在莫干再筑一座城就更好!这两座城不用太大,能安置几个营就行,但至少要保证能部署两个骑营。这样,以两个兵寨为中心,我军就能控制南到燕山北过莫干西到阿勒古河的大片地区,极大压缩突竭茨人的活动空间。到那个时候,如果东庐谷王不先解决掉这两座囤兵城,他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别说没法教训大腾良和完奴儿这两个不听话的部族,就是黑水河各部族,也要和他闹个天翻地覆!”
真芗张着嘴,怔怔地望着商成。直到商成把话说完,又过了良久,他才从震惊中渐渐清醒过来。他使劲地吞着唾沫,瞪着商成不言语……又是好半天,他才猛地吐了口气,问道:“既然是决战,东庐谷王必然是全兵而动,如此众多的兵马,燕山卫如何应付?”他总算找到商成计划里的漏洞!
商成轻轻一笑,端起茶盏好整以暇地呷了口茶汤,才笑呵呵地说道:“大腾良和完奴儿现在就怕东庐谷王收拾他们,自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兵?阿勒古三部在黑水城大败中也有责任,即使出兵也最多就是应个景,不可能出多大的力;山左四部才遭重创,又对东庐谷王处置不公平有怨恨,肯定要找借口不出兵或者少出兵。能跟东庐谷王一条心的,除了大帐兵,就只有黑水各部族。两万大帐兵,两万部族兵,总兵力不过四万。我燕山全镇卫军边军合计也是三万五千,这一仗又是据城而战,战场也是我们选定的,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一一”他的拳头抵在几案上,目光炯炯地盯着真芗,笑吟吟地说道,“一一此战必完胜东庐谷王于鹿河!”
没等他把自己的分析结果说完整,真芗就已经知道这一仗的结果。这一仗只要开战,结果便注定如商瞎子所说,完胜东庐谷王于鹿河!可这并不是他来枋州的目的,更不是宰相公廨想要的结果。他努力地平静着心情,再挑出一个也许有的疏漏:“计划虽好,可筑城并不是一桩小事,耗费日久,怕是要劳民伤财啊……”
商成哂笑一声,说:“老真,你这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记得,你在广南就多次主持过筑城的事务吧?你帮着看看,象鹿河这种地方,又是修两座囤兵城寨,能耗费多少钱粮?”他站起来,从大案上拿起一册薄薄的簿子递给真芗。“这是我请人做的筑城详略,工匠、钱粮、石料、木材还有图样,上面都有。”
真芗接过册子,先就看是谁的手笔。要想让商成断了决战的念头,先一步就得掐了他筑城的想法。哼,管他是谁,自己好歹算是半个筑城的大家,又有兵部侍郎的名头,谁敢说筑城轻松,自己就先让他闭嘴!
燕山枋州兵部匠营管事李奉?好,还是兵部外委的小吏,随便找个由头让他升一级再调回上京就是……
商成坐在座椅里笑道:“这个李奉有点意思。这人和我是老乡,也是屹县人,还是个秀才。东元十七年去端州赴州试,结果遇见个去送亲的女娃,一见面就喜欢上人家。结果州试都没考就哄了人家女娃与他私奔,被女娃的父兄抓住送进官府,最后判了个发配留镇边军。这人也会筑城,在留镇时也主持过两座小军寨的维护整饬,六七月间边军升卫军时,他也在花名册上,跟了大队来到枋州。前一段时间,别人听说我在找会筑城的人,就推荐了他。现在跟着我做个侍卫,顺便在匠营兼个管事的职务。”
真芗一听就泄气了。能被商成看上眼调到身边,这个叫李奉的家伙多半是有几分真实能耐。他随手翻了翻册子,字迹工整图样清楚,两三页翻过都没见一个涂黑抹乌,绝对是用过很多心思。他也懒得仔细看,直接就翻到尾页,什么石料银钱粮食的总计支出都不细打量,只看工期和用役。
“南北各一城,大者如何小者如何……若有六千兵卒,一月可成。”
还看个屁!
他捏着册子思虑了半天,再找出一个疑问:“要是东庐谷王在筑城时来犯的话,怎么办?还有,要是东庐谷王担忧兵力不足,从其他地方调遣兵力,比如从突竭茨与夫余人对峙的东方调遣兵力,又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商成也是早有盘算:“东庐谷王本来就谨慎,又接连吃过我们的大亏,两回都是命悬一线之间,他怎么可能不先谋而后动?在我们筑城的初期,他必然不会出动,等他决定出动了,我们的城也筑好了。他要是不去鹿河而改打燕东,那他先得说服其他部族;要是他想从其他地方调兵遣将,这需要时间。他来得早,咱们就用燕山卫现有的兵力和他打;他要是来得晚,就需要朝廷居中协调,从中原调兵进草原。咱们争取把整个突竭茨左翼的问题一次性解决掉!”
真芗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从个人来说,他完全赞叹商成的新方略,明年春夏时节逼迫东庐谷王在鹿河进行决战,争取一劳永逸解决突竭茨左翼。但从朝堂上的格局风向来说,他又不可能站出来支持这个方略。最近,随着副相董铨因为一桩小事被御史们弹劾而焦头烂额,北进派在朝廷里的声势大受影响,南进派随即气焰大涨,这个时候跳出来支持商成,无异于站到南进派的对立面。支持商成,就必然要影响到南征的准备,而征伐南诏国,是南进派重新上台之后的第一个大动作,他们绝不允许任何人在这事上面指手画脚。另外,南进派的领袖,右相张朴,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去年国库收入比前年略有下降,当时主持朝务的张朴就受到不少人的质疑,今年的情形更坏,预计比去年还有不如。这种情况下,张朴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在军事上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用它来转移人们的视线,用它来减轻人们对他的怀疑,用它来树立自己的威望。南征之事势不可挡,任何可能阻挠南征的人,任何可能影响南征的事,都将受到张朴和南进派的排挤和打击……
现在,他已经看出来了,商成和南进派之间的矛盾根本无法协调,张朴和解的暗示也被商成所无视,所以,他不得不直接把自己的真正来意毫无掩饰地挑明。
他低垂下目光,盯着斜对面地面上的砖缝,干巴巴地开了口:“我这趟来枋州,除了就突竭茨左翼和东庐谷王的问题向商将军请教咨询之外,还顺便捎带来各位相国们的问候。宰相公廨希望,您能够回上京继续休养。毕竟燕山是边疆苦寒之地,缺医少药,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远远不及上京。”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商成彻底怔住了。他呆呆地望着真芗,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个时候,居然要把他调离燕山?这怎么可能呢?在如此紧要关键的时刻,马上就要见分晓的时刻,他怎么能走呢?他是燕山提督啊,燕山能离开他吗?不能!他能够离开燕山吗?更加不能……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他早就已经不是燕山提督了。事实上,他从来都不是燕山提督,而是燕山假督。他现在就连燕山假督都不是。燕山为什么不能离开他?他有什么资格和理由强留在燕山?
他默默地摘下眼罩。气愤、恼怒、愤懑还有不甘,以及一丝羞愧,各种各样的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他的脸庞涨得通红,额头上的血管一根根地爆起,鼻翼张得极大,呼哧呼哧地喷着白汽。因为愤怒和不甘心,他的牙关紧紧地咬着,腮帮子上的肌肉都一条条棱起。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一把掀翻面前的几案,把所有能砸烂的东西统统砸个稀巴烂……
他用尽全身力气强自按捺着心头一蹿一蹿的火苗,冷静地问道:“谁来接替我?”他再次忘记了一件事一一他现在不是燕山提督。
真芗压根就没意识到商成根本就不是燕山提督,听见商成问话,就很小心地说道:“朝廷即将任命昭余县侯、上柱国诸序,来燕山任提督。”
“诸序比我的本事大?”
商成的这个问题,真芗根本没办法回答。诸序的本事……唉,这话不说也罢。而商成的能耐……当然更没话可说。
“是严固的建议?”商成记起来两个月前张绍的那封私信,信上说的就是这个事情。他真是没想到,张绍张继先居然也能料事如神一回!
真芗点了点头。他知道,他这一点头,就是让商成和严固结了死梁子,连带着萧坚也脱不开干系。但这事他不承认都不行。回头商成进了京,随便一打听就能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与其让商成去打听,不如干脆承认算了。反正又不是他得罪的商成。而且他也非常恼恨严固一一商燕山这一走,燕山的事情就麻烦了!去娘贼的严固,这些事不少都要被算在兵部头上,惹下的麻缠也得兵部来出面解决!
“张朴点头同意的?”
真芗注意到,商成没有再称呼张朴为“张相”,而是直呼其名,显然是对张朴恨到了极点。他再次点了点头。
“汤老相国怎么说?”
“汤相病了,一直在家休养,大约还不知道这个事情。”真芗干巴巴地说,“上月十四,汤相陪圣君在左掖门观灯,不慎被寒风入体,头疼得不能理事,就一直没再处理朝务。现在宰相公廨是张相在主持。”
商成冷笑了一声,说:“寒风入体,还头疼?病得好!头疼得妙!老相国就是老相国,连生个病的时机都把捏得恰倒好处。就是不知道除了他以外,上京里还有谁也有头疼的毛病?你说,我要是死赖在枋州不走,或者干脆去燕州休养,还有多少人会头疼?”
这话真芗就更不能搭嘴插言。商成不进京,诸序就别想上任,不然那群骄兵悍将能把诸序活吃了。就是商成进了京,诸序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燕山那些将领都是商成教出来带出来用出来的,跟着商成才有了今天的成就,除了商成,怕是谁的帐都不能买。这些家伙现在一个个功高勋高爵位高,别说是诸序,就是萧坚杨度亲自来燕山,怕也是镇不住场面!如今就有不少人等着看诸序的笑话……
“严固同意,张朴点头,剩下的人,都有谁站出来反对?”
真芗还是不说话。这个事情不是不能说,而是不反对的人太多,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站出来反对的倒是有一个,他还不能说。据他所知,反对把商成调离燕山的,前后就他自己一个人……
商成彻底明白过来。嘿,别人这是在把他当成唐僧肉啊!秋季战役里,燕山卫一边是大破黑水城,一边是燕东大胜,两处战场一攻一守,攻的是势如破竹,守的是固若金汤,两场大战,大批的优秀将领脱颖而出,眼看着个个都是前途无限,又都是在能踢能打的好岁月,萧系、杨系、鄱阳侯系、毅国公系……军中的大小山头都想来啃上一口拉几个人走。正好他又在病中,借着这个籍口把他调走,换个诸序上来。萧系靠着大家的帮助才得了燕山提督的位置,当然不能阻止大家来燕山捞好处,恰恰燕山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大家你一个我两个就把燕山这些将领分光了事。哼,好心思,好算计!把他娘的好本事!
但他能够想透别人的心思,却无法阻挡这一切的发生。燕山卫军不是他的私家军,这些将领也都是大赵的将领,别人打着兵部的旗号明着拉人,他能怎么做?他什么都做不了。哪怕他马上就是上柱国,马上就是应县子,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问个事情,”商成铁青着面孔说,“老真,你当时是点头还是摇头?”
真芗苦着脸说:“我是摇了头的。可我一个人说话不顶事啊。”
商成深深地凝视了真芗一眼,点点头不再与他说话。站起来大喝一声:“来人,送客!”
第二天一早,月儿和二丫就带着丫鬟和仆从回了燕州。更早时候,商成带着十余个侍卫也离开了枋州城。他要快马进京,当面向兵部和宰相公廨力陈要害,希望朝廷能改变主意,让他继续提督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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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2)应县伯
商成是在十一月初四的清晨离开的枋州-他怕在路上耽搁行程,赶不及在朝廷任命诸序为燕山提督之前到达上京,他甚至不顾自己的病情,没有做暖车而是骑的快马,一行十余骑快马加鞭地赶赴中原。初五歇在饮马驿,初六不到午时就过了大山堡,已经出了燕山卫,至晚便进了潞州地界。因为赶路太急,路上错过了宿头,段四和几个侍卫没办法,只好在官道边村庄里的上户人家借了两间房临时歇脚。
这一住下,半夜里就出了事。
长期的军旅生涯,商成的身体原本打熬得极是健壮,年纪又在膀粗气圆的大好岁月,若在平日里,别说是两间泥坯草房,即便是寒天腊月里,找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和衣就能躺下,第二天一早蹦跳几下照样龙精虎猛。可现在不成。他原本就带着病,虽然不是伤筋动骨的大毛病,但几个月的病痛折磨和虎狼猛药下来,身子骨已然有些虚弱。再加上朝廷突然间把他从燕山调出,眼睁睁看着艰思苦虑谋划的方案有可能胎死腹中,三载征战无数将士前仆后继拿血拿命拼杀出来的大好局面更是有可能付诸东流,所以这三四天以来,各种各样的情绪一直在他心头翻滚起伏,体内阴虚火旺,又是冬月里冒风赶路,一路的寒气逼绕,再加上凉水硬馍冷炕,在庄户人家里借宿的地方还是漏风柴房,几下里冷热交加,就是铁打的汉子也熬受不住……
商成病倒了。按医书上所说,这是“寒风入体”的风寒热症,实际上就是高烧持续不退。烧起来时浑身滚烫,冷起来裹两件皮裘还是冻得牙打牙。段四他们把随身带的白酒全都拿来给他涂抹额头胸膛脊背腋下,也只能是缓一时之急。就便是这样,第二天一早人站着打晃了,他还在坚持着要赶路。
段四他们哪里敢让他上路?高强李奉这些侍卫苦苦的劝说,商成根本就听不进去。段四急得跳脚,眼珠子都红了,最后把刀拔出来塞到商成手里,口口声声说道,想上路可以,除非踩着他的尸首才能出门!
其实,商成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允许再走。不得已,他只能在这个前后不落的地方先歇下。但他的人是停了下来,手却没有停,忍着高烧和头疼熬了一天写就两封信,一封是送到兵部的,一封是呈递宰相公廨的。让段四即刻联络芪县当地的驻军,通过军传驿道加“万急”直送上京。
在给兵部的信里,他从军事角度出发,仔细分析了如今燕山渤海两卫镇和突竭茨左翼当前各自面临的种种局面,比较了大赵和突竭茨各自的优势弱点,特别是突出强调燕山和渤海两卫镇刚刚获得一场大胜,正是士气高昂将士们雄心万丈的时候,而突竭茨却一方面内部不稳定,另一方面又难得地出现了兵力不足的情况,双方力量对比此涨彼消,正是对突竭茨左翼大规模用兵的千载难逢机会。他对明年决战取胜有非常大的信心。他真诚地希望兵部能在认真考虑这些情况之后,收回对诸序的任命,依旧让他担任燕山提督一职。他反复声明,这个请求并非是他商成自大,而是因为诸上柱国从来没有在燕山任过职,不熟悉燕山各部将领,各部将领也不熟悉他,等他们互相有了认识产生默契,也许已经错过决战的最佳时机。而他这个人虽然粗莽驽钝了一些,做卫镇提督也不是太称职,但过去几年都在燕山卫,对燕山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他就不自量力地毛遂自荐,想继续留在燕山。
在给宰相公廨的信里,除了反复重申明年决战的把握之外,还从战争成本的角度出发,论述明年决战的必要性。从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到刚刚过去的秋季战役,大赵为几次大小战事前后统共支出四百三十二万缗计四十三亿二千万钱,相当于国库十六个月的收入,另外还征发劳役十三万六千余人次,有七万四千四百五十七人将士阵亡或者失踪,一万三千二百多名将士因伤退役,如此昂贵的代价,最后却仅仅换来一座烧成白地的黑水城,实在是得不偿失!现在,有一个前所未有的机会摆在大赵的面前。为了给阵亡的将士们报仇,为了给深受突竭茨人一次次南侵所导致无边苦难的大赵无数家庭和亿兆黎民们复仇,为了洗刷突竭茨百年来给大赵造成的耻辱,他恳请宰相公廨,恳请各位相国和副相,让他打完这一仗……
信送走了,他也住进本地驻军临时给他找到的小院子。他本来该去住驿馆,但驿馆里往来的官吏百姓太多,他不想被打搅,因此就没去。军营倒是个好地方,可本地驻军只有五十来个人,驻地不比巴掌大,他一个柱国将军搬进去,还不得把人家吓得鸡飞狗跳?所以就让人在军营附近给他找了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这里就好,一是清净,二是没闲杂外人一一段四特意嘱咐过不许驻军声张,他正好一边作养身体一边等上京的答复。
但五天的时间过去,无论是兵部还是宰相公廨,都没有给他回信。那两封信似乎是石沉大海一般,连一点回音都没有听到。
他再也顾不上自己在这件事当中受到的伤害了。上京默不作声的态度让他非常难过。他不明白上京方面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多好的一次机会啊,难道就让它白白地从眼前滑过去?他,张绍,孙仲山,郭表,还有陆寄,狄栩,潘涟……为了这一天,为了彻底地解决燕山卫所面临的威胁,有多少人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又有多少人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直面敌人的弯刀长矛前仆后继,才总算有了今天这个结果?还有那些不幸卷入战祸的百姓,失去了儿子的父亲,失去了丈夫的妻子,失去了父兄的孩童,他们为了这一天,又付出了多少?难道真的就让这完全是用鲜血和性命换来的机会,白白地溜过去?难道真地要让突竭茨人休养生息,让东庐谷王整顿好内部,让敌人的弯刀再次扬起,然后一切再重新来一遍吗?
每每想到过去两三年里的种种努力和牺牲有很大的可能会付诸东流,他就非常难受,也非常气愤。不!他当然不是气愤自己所遭逢的不公平待遇,他也不是气愤那些急惶惶地跑出来摘桃子的人一一他现在根本就顾不上和这些事这些人生气!他气愤的是张朴,是朝堂上的南进派!这些家伙为了自己派系能施展那些还不知道是对是错的所谓政治抱负,就罔顾事实排斥异己,疯狂地打击一切阻挠他们的人,甚至到了不能容忍任何与他们相左的想法思路的地步!尤其是张朴,这个作为南进派领袖的右相,一个有着精明头脑的政治家,他难道就看不出来北方的突竭茨和南方的南诏之中,谁对大赵的威胁更大?现在打南诏,结果是胜是平还很难预测,而现在去打突竭茨,则是胜券在握,一场不知道后果的战争与一场必然是胜利的战争,难道他还不知道该如何抉择吗?是的,他能理解张朴的苦衷。作为南进派的灵魂人物,张朴自己不能跳出来反对自己,不能反对南征,也不能旗帜鲜明地支持向北作战,但张朴完全有能力放缓南征的步伐,而让燕山卫打完这场具有转折性的战略决战。可张朴没有这样做。他明明可以这样做,但他偏偏就不这样做。他明明可以给燕山卫一点时间一一燕山卫也只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可他就是不给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时间。只要有半年时间,最多八个月,大赵北方的局面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他实在是太气愤了。激荡的情绪和病痛的折磨,让他彻底失去了冷静。他生气南进派。看看你们都在做些什么啊?你们的初衷也是为了这个民族和这个国家,可你们的所作所为却是在伤害她!他恨张朴。你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宰相应有的气度和判断!你难道不知道,作为一个国家的掌舵人,你现在的作为会让这艘我们共同乘坐的巨船拐向了一条弯路,这将使我们和一次无数人苦苦奋斗与期盼了百年的机会擦肩而过!他连西南的南诏过和作乱的僚人也一并恨上了。他觉得,要是没有南诏国,要是没有僚人,张朴和南进派就不可能发动南征,他也就不可能被调离燕山,那突竭茨人和东庐谷王就绝不可能再有苟延残喘的机会!他甚至恨上了吐蕃。假如吐蕃当初答应与大赵共同威逼南诏,南诏区区一个弹丸小国,还有胆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西南搅风搞雨吗?大赵释放出善意,而吐蕃人却拒不接受,很显然,在南诏国猖乱西南的背后,就是吐蕃人在撩拨挑唆!
但在气愤当中,他也感到痛苦和迷茫。他明明有机会把敌人打进万丈深渊,却空有一身的力气无法施展;他明明看到了敌人已经走上一条难以回头的不归路,自己却不能在其中添上一把手,从背后推他们一把……再没有比看着别人在手刃仇敌而自己却只能在旁边作观众更教人痛苦了。而且,过去的两年里,他一直在练兵,在打仗,在忙碌公务,突然一下停下来,急忙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而且他也不知道在他养好伤病之后,他还能不能回到燕山。他甚至悲观地想到,也许他头疼的毛病永远都不会好转,那他就只能一直呆在上京,直到有一天,当他自己觉得再没有希望康复,或者别人觉得他完全成了一个累赘的时候,他便只好象一条老迈的癞皮狗那样,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县子封地上。那个时候,或许除了他的亲人之外,再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什么,更不会有人能想起,就是他,曾经把不可一世的突竭茨人和东庐谷王都逼到了绝境,就差为他们写下墓志铭这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还不无嘲讽意味地想到,说不定,在这个世界上对他的记忆最深刻也最长久的人,就是东庐谷王这个老对手吧……
直到第八天,他才等来上京的回信。
回信是和真芗一道来的。
离开枋州的时候,商成没有让人通知真芗,所以真芗是初四那天的晌前才知道商成出发去上京的消息。负着朝廷重托的真芗当时就急了,匆匆忙忙就出门追赶。可他哪里知道商成才出燕山就会在潞西病重,这一追就追过了头。直到在相州黄河南岸接到兵部和宰相公廨的通报,才知道自己还走在商成的前头。他没敢耽搁,一天里两渡黄河,脚不沾地便赶回来。现在,兵部左侍郎站在堂屋前,头上的幞头上全是黄土,官袍官靴上也沾满了泥浆,脸上糊得黄一道黑一道,平时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鬓角也没了踪影,斑白的发须东一枝西一杈地从幞头脚下冒出来,完全看不出进士的出身和水师指挥的风范。他顾不上一路的奔波劳累,先就打问商成的病情如何。
“还好。”商成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的病也只能说还好。芪县地方的大夫不错,看他身板高大相貌出奇,开的药方也是扎扎实实,两付汤药喝下去就退了烧,可肠胃却跟着出了毛病,连天跑了四天肚子……他等真芗洗过手脸,这才把他让进屋,又给他倒了盏热茶汤,抱歉说道,“这大冷的天,让你跑来跑去的,我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
真芗无所谓地摆了下手,说:“你先看信。”又对门边的段四说,“去,先给我找点吃的垫垫肚。今天天光才放亮就开始赶路,到现在才啃了半块死面饼子,实在是饿得熬不住了。”这是真心话。不是饿到心慌,他这个侍郎也不可能象现在这般说话举止。
商成感激地笑了笑,就不忙和真芗叙谈,先低头看上京的回信。
宰相公廨的回信是张朴的亲笔:“应县伯,冬月初七来信收讫。应伯抱恙之中尚关切军政事如此,朴与诸公深为感佩。信中所述,已嘱托有司酌情谨慎处置。应伯既离燕山,不若赴京盘桓时日。朴与朝中诸公,皆北望以待县伯。朴。年月日。”
商成嘴里嘟囔着怪话,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失望是肯定的,但因为早就有了不可能成功的预计,所以这封信的打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激烈。他甚至还有心情审视张朴的一笔字一一还不如自己哩。但自己和人家的察觉更大。瞧瞧人家张朴这信,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提“将军”二字,就是说,这事就算完了,到此截止。他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是真的没指望了。不过,这应县伯是怎么回事?前头不是说县子吗?
“不清楚。”真芗咽着早上吃剩的鸡蛋香油面条汤,含含混混地说。其实他心里很清楚。商成离开枋州的第三天,就是本月初六,诸序就离京赴任了,与他同行的还有带着一大堆赐爵诏书的礼部官员。朝廷肯定是想通过诸序来宣布立功将士的晋升和封爵,从而替诸上柱国接手燕山卫打下一个良好的开端。商成的封爵从县子改为县伯,多半也是为了给诸序铺垫道路。毕竟平常的将校兵士根本不可能明白实封爵与虚封爵的区别到底在哪里,他们就知道商成的县子同孙仲山的国公差着好几级,到时候将士为这事鼓噪起来,诸序能不能顺便接手燕山是小事,关键是朝廷的颜面朝哪里放?他吃喝得满脸红光满嘴油亮,百忙中偷闲说,“但县伯总比县子好。先给应伯贺喜了。我在相州黄河渡口还遇见吏部左侍郎薛寻,他就是来来给你颁旨的。我听说,你的封爵县伯是恩袭五世,实封五百六十户,比那几个县侯还强。薛乔松是文官,坐马车走得慢,大约明后天才能到。”
商成想起来了这位薛侍郎是谁。去年底进京,这位薛大人还拦住他,把自己家里第六房小妾的弟弟弥重推荐到燕山当了个骑营的副尉,做田小五的副手。孙仲山还和自己提过两回,说是难得的好骑校。可惜了,也和郭表与郑七的骑旅一起,都失陷在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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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3)争执(上)
冬月二十七,商成终于来到上京。
他在北外城的大驿馆住下不久,就有礼部和工部的两个小官员找过来。他现在是县侯,又是上柱国,不管这次是奉请进京休养还是在京里待职,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所以礼部听说他要返京,便先在内城的崇一坊给他安排了一座府邸。府邸的方圆能有二十亩,是前头一个到地方就任的尚书离京时缴还的旧邸,工部正在加工加点地按制改建重新修葺,再过几天就能入住。不过,在县伯府彻底完工之前,只好先委屈大将军住在驿馆里。
这是小事,商成不在乎。对他来说,县伯府或者驿馆,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一个临时的落脚地方罢了。
两个六部官员才走,兵部尚书就到了。兵部尚书先询问了他的病况,然后告诉他,先安心地养病,有什么事都等身体大好了再说。
商成知道,兵部尚书本身就兼着副宰相的职务,所以这番话其实就是张朴和宰相公廨的意思。
因为兵部尚书这次过来只是礼节性地探望他的病情,所以便不与他谈论公务,只是说一些上京里的趣闻逸事。
兵部尚书很快就发觉,其实这种闲谈更加累人。商成是武将,又长期在地方上任职,对上京里的文武官员根本就不熟悉,那些在他看来颇为逗趣的事情,在商成眼里大概什么都不是。很多时候,商成都是满脸茫然地陪着他发笑,根本就搭不上嘴说话。
兵部尚书只好再换个话题。他问商成:“我记得,你和毅国公曾经是同僚。”
“是的。”商成说。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六月里王义才离开燕山,未必兵部尚书还不知道?停了一下,他又笑着说道,“前年北征时,我是跟着毅国公一起才从阿勒古西岸冲出来的。”
兵部尚书捧着盏,不动声色地瞄了商成一眼。他当然知道商成和王义的过往,也知道他们的私谊很深厚。但他听旁人说起当年阿勒古的那段往事,都是讲王义等人跟着商成才冲杀突围,偏偏到了商成这里,却成了“跟着毅国公一起”……他说:“岚镇的事情知道吧?”
商成笑起来,说:“听说了。”东乌罱人是来递国书求援的,却被王义莫名其妙地揍了一顿,挨了打不能喊冤不说,还得陪上笑脸,不知道东乌罱的国王在家里砸了多少东西撒气。
“毅国公在岚镇这一仗打得巧妙,朝议要晋他为怀远将军。”
商成楞了一下。据他所知,王义是六七年前晋的明威将军,这几年一直就没再升勋衔。没有晋勋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王义的明威将军本来就是从四品下,属于高级将领;另一方面是因为王义这几年间都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战果,很难再向上挪动,怎么突然就获得晋升?难道朝廷把岚镇这莫名其妙的一仗也算作是王义的战功?虽然心头觉得事情透着古怪和蹊跷,但他还是替王义感到高兴。王义一心想着光耀老王家的门楣,这次晋升就说明他的努力已经得到承认,朝廷和兵部都开始关注他了。不过,王义以明威将军担任戎州暨岚镇刺史,本来就是高职低配,现在升了明威将军,当个刺史就更说不过去……他思忖着打听:“那他的职务也该调动了吧?”
“开春就要调他去嘉州,在行营里任个职务。”兵部尚书说,“可能是谘议参军,也可能是剑阁路指挥。”
商成没说话。参军不说了,高级参谋而已,剑阁路指挥也仅仅是听着好听罢了,其实就维护大军的粮道,无论是哪个职务,都不是王义希望的。看来朝廷对王义是既看好又不放心,器重又不敢放手使用,干脆在嘉州行营安排个职务,职责都是不轻不重,只要不犯错,至不济等大军征南诏凯旋时也能在功劳簿上录一笔。但这只是桩小事,用得着一个副宰相跑来当趣闻告诉自己?他在心头转了两圈也没琢磨出其中含义,索性就算了,继续陪着兵部尚书东拉西扯。
兵部尚书没有坐多久就走了。临走的时候,他再次嘱咐商成,因为时近年关,宰相公廨里事务繁忙,所以最近一两天可能不会找他;要多休息,作养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因为宰相们都很忙,所以兵部尚书走了以后,一连三天都再没人来打扰。这很正常。就是在军旅之中,知道商成的人都不算多。如今遍天下人都知道黑水城大捷,知道孙仲山,知道邵川,甚至知道陷落在草原上的郭表,却很少有人听说过商成。只有那些对朝廷的各种人事变动非常敏感与用心的人,才会留意到邸报上的一条不起眼消息,“燕山屹县商成晋勋一阶,赐爵应县伯。”还有极少数的人依稀记得,三个月前,这个商成曾短暂地担任过燕山卫提督,但很快就因病离职。
没人打扰,商成也乐得清净。他每天门都不出,就在驿馆里等宰相公廨的消息。反正他出门也没地方可去。除了王义和郭表之外,他在京城里没什么朋友。外城倒是住着个认识的大商人袁澜,但两个人现下的身份地位差距太大,贸然登门的话,袁家怕是要鸡飞狗跳,所以也不愿意去打搅别人。还有个草原上结识的老战友冉临德。可冉临德住在南城外,一来一回就得一半天时间,索性也就算了。当然,陈璞也是熟人。但陈璞还有个公主的身份,又是寡居,所以没什么事商成也不好跑去打搅人家。
他住在驿馆里,随时都在思虑着如何说动宰相公廨。
到现在,他还没有放弃明年与东庐谷王决战的想法。他想清楚了,诸序已经奉命去燕山赴任,他不可能再劝朝廷收回成命。但诸序提督燕山,不等于事情没有指望,他还可以在面见张朴和各位相国的时候详细阐述整个方略,争取重新获得他们的支持。就算宰相公廨不能答应,他还可以退一步去争取担任燕山卫大司马一职,然后通过诸序来完成他的设想。他想,不管诸序是不是萧系,也不管诸序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去燕山,归根结底诸序总是个军人,有着军人的荣誉与追求,在面对如此战机的时候,必然会爆发出军人应有的求战热情和决战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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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4)争执(中)
一连好几天,宰相公廨都没有消息,商成坐不住了。让朝廷下决心与突竭茨决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这必然是个曲折而漫长的过程,但在草原上筑城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人工材料等许多筹备现在就必须着手。时间不等人,他不能在驿馆里消磨时间。他决定不再坐等宰相公廨的通知,自己找上门去。
这天上午,当他就要出门去皇城的时候,礼部和工部的那两个官员又来找他了。
他的县伯府邸即将完工,就差最后的挂匾,他们这是过来请他去实地察看一遍,看有没有什么地方不满意的,也好及时返工改建。
商成本来不想跑这一趟。住哪里不是住?未必工部修的房子就一定比燕山卫署分给他住的那个府邸更漂亮?未必;无非就是占地面积更大一些,用料更讲究一些罢了。可是一来段四他们在旁边撺掇,两个六部小官府邸也是诚心诚意地恳请,二来新府邸就在内城西侧的崇一坊,正好在皇城礼兴门的路途左近,他最后还是答应了走一趟。
改建出来的应县伯府很气派。不用说高矗门庭下用拇指粗铁环扣悬挂起来的四个足人高的大灯笼,就是整条街巷的西侧全是一丈高青砖挂檐赭色高墙,单是便把对街的两三户家人都比较下去。五基石阶上,高大轩敞的赭漆正门紧紧闭合,两枚尺许长短的仓琅铺首分座左右,虎兽怒目露牙衔环,狞恶地注目着门前。阶下座着两只石貔貅,雄兽神情肃穆,雌兽体型劲健,都是昂头顿首威风凛然。如此的肃杀威严气象,商成哪里会有什么不满?但他还是没进门去察看,而是把这事交给了李奉。
李奉虽然是侍卫,但他是在枋州时才被商成提拔到身边,从来没去过燕州,也没见过提督府,什么时候见过如此的排场?呆着眼望了半天,被段四拿马鞭梢头敲了一下才清醒过来,登时就苦了脸,嗫嚅着说:“我,我……职下怕不成事。”
“就是你了。”商成不容置疑地说道,“你连囤兵城寨都能修筑,察看验收一座伯爵府邸算得上什么?”随手漫指了几个一脸跃跃欲试的侍卫。“你们也都留下。高强你也留下,帮着看看缺什么少什么,能买的就去买回来,买不到的就去订做……”说完便领着段四和两个贴身侍卫走了。
从礼兴门进皇城,经月华门到宰相公廨,这是宰相副相们上下公廨的专用通道,往来的人虽然少,但戒备比其他地方愈加森严。段四他们在礼兴门外便已经止步。就是商成,头上戴着嵌双三六金翅的乌纱幞头,身上是滚金线赤色将军袍服,六金钉腰带上悬着大将军仪剑挂着金鱼袋,也被值岗守卫的禁军一丝不苟地验牌才得以放行。
等到了宰相公廨,迎头便撞见真芗。真芗正从公廨里出来,脚还没落下石阶,抬头就望见商成撩着大步走过来,脸上当时就略过一丝局促慌乱,旋即又隐去,疾走两步拱手说道:“你怎么来了?”
商成边走边横臂当胸给公廨的值岗禁军还礼,然后才对真芗说:“有点事想和张相谈一谈。”
“……是张相知会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起才来的。”商成说。他见真芗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诧异,疑惑地问道,“怎,我这趟不该来,还是来的不是时候?再不就是这地方我不能来?”
真芗支吾了两声。这地方商成确实是不能随便来。按制度,即便是朝廷重臣,非职司所在或者不奉召命,也不能随便乱闯宰相公廨。他张口就想譬说其中的轻重,免得商成在不经意间给别人留下对付的把柄,话都到了嘴边却猛然间记起一事,又把一番话咽回去,脑子里飞快地回想记忆,脸上却露出笑容,说道:“当然能来。不过,张相和几位副相正在商议事情不好搅扰……”他沉吟了一下。“这样,刚才我看见朱相回来了,我领你先过去找他。”
“朱相?”商成楞了一下。宰相公廨他来过好几回,去年还在这里开了几天的会议,和几位宰相副相都认识,却实在是记不起来有一位姓朱的相国。
“就是仲宽公。”真芗笑着说,“任命刚刚下来没两天,还没上邸报,外面很多人都不知道。”
商成还是听不明白,更加不清楚这朱相国到底是谁。他觉得,仲宽应该是这人的表字,“仲”通常都是指家里或者族中同辈序齿排行老二,“宽”字的意义就广泛了,根本就琢磨不出对应的是哪个字。但听真芗的口气,似乎对这位相国颇为敬重,说明这位朱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朝堂上能有这四字评语的人不多,年纪大,还姓朱……难道是六月间在燕州打过交道的文英殿大学士朱宣?
真芗笑着点头。
商成一边随着真芗迈步走近公廨右侧的一排大屋,一边思索着朱宣突然入相的事。文英殿大学士的品秩与宰相是平级,朱宣个人的资历与声望也足可出任副相。但是别忘了,朱宣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文官。实际上,这是个皓首穷经的大儒,一辈子都在埋头专研经本古籍揣摩书中大义的人,除了当过几任劝农使,似乎就再没出任过什么实职,就是这样一个人,真的能胜任宰相的职务?而且眼下南进派虽然得势,但远没有到把持朝政的地步,北进派也不是彻底地失势,在不少事情上还能和南进派较量高下,因此朝廷里的局面非常复杂。在南北争议之外,还有太子的病情和很可能要有的储位之争,两者合并,未来几年间上京里的局势不说是刀光剑影般险恶,至少也不可能是和风细雨般宁静,宰相公廨更是所有矛盾大爆发的焦点之地。就在这种情势下,朱宣一个不南不北专心做学问的高级知识分子居然会入相,其中所藏的种种般般,着实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副相的职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让朱宣这样的人也失去了平和的心态和基本的判断?
商成知道,大赵的宰相副相的日常事务其实也是有分工的。左相汤行管着户部和礼部,右相张朴管着吏部,其余副相也各有职司管辖范围,或者干脆就是某一部的尚书。他思忖着小声问道:“朱相署理的是哪个衙门的事务?”
“户部。”
“户部?”
“这边。”真芗点着头,引着商成向左转,沿着庑廊边走边小声说道,“前几天太医院报说,近日来汤相的病情愈加沉重,怕是要细心休养数月半载,所以张相就暂时替他署理户部。仲宽公入相,也是张相的一力举荐,还没来得及分派职司。但毕竟朝中官员里,就数仲宽公对农事最为熟捻。且仲宽公纯直秉公,无论文章或是道德,都是我等典范。”
真芗这番话的头两句通俗易懂,后两句就半文半白,末了却突然改为夸赞朱宣,登时就把商成听得发愣。他实在是闹不明白,副相就副相,和文章道德有什么关系?他觉得,作为朋友,真芗绝不可能在他面前莫名其妙地说这么一句奉扬话,肯定是意有所指。可这话里的引申含义又是什么呢?朱宣的过从往事他一概不清楚,所以这个人的道德到底如何就没有发言权;朱宣的文章他翻看过,都是些“亲亲长长”的大道理,既空泛又模糊。唯一有点印象的是今年朝廷颁布的《再劝农桑书》……明白了,朱宣分管的是农业,大体属于户部,算是张朴的助手。
想明白这一点,真芗话里的更深含义自然是迎刃而解。张朴帮朱宣入相,无外乎两桩事,一是想凭借朱宣在发展农桑的本事,帮助朝廷扭转国库收入下降的问题,二是向朝堂上的中间势力示好,拉拢中间派打击北进派,三就是想借助朱宣的名头声望,增加读书人对南进派的支持,加强社会舆论方面的影响力。一块三鸟,张朴这些南进派倒真是好算计!
他心头赞叹着张朴的谋划,眼睛望着已经接到通报出门迎接的大学士朱宣,双手抱拳一拱,笑吟吟说道:“老大人。”
朱宣也拱了手还礼:“大将军别来无恙?”正想请商成进屋子里喝茶叙谈,公廨正房堂屋的棉帘一掀,一群人陆陆续续地出来,看来那里会议已经告一段落。
张朴走在最先,身后就是两位副相和兵部尚书。四个宰相并没有走下台阶,而是在门边一站,微笑着朝后面的人颔首话别。后面这些人里有文官也有武将,最前一位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将军,也是六翅幞头赤色袍服佩大将军仪剑,紧跟着他的人也是同样的戎常服,但须苍髯白,看着岁数还要更长。其余混杂在人群里的将军还有五六位,也都是赤色袍服大将军仪剑,只是幞头上的金翅或六或四数目不等一一不是上柱国就是柱国。
这些将领商成都认识。头一位就是萧坚,后面是杨度,再下来是鄱阳侯和澧源大营的三位副总管,还有的就是在平原将军府挂个闲职的老将……
看到萧坚和杨度,商成才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真芗在公廨外遇见自己时神情局促,又是因为什么,真芗在听说自己不是来公廨参加会议的时候,脸色会有一些慌乱。
他脸上的笑容早在看见萧坚杨度的时候便消逝了。他深邃的目光阴沉沉地盯着那群人,慢慢地抬起了右臂。怒火在他的胸膛里燃烧,他的心里充满了愤慨!他也是个上柱国,也在兵部挂着侍郎的职务,勉强也能算是战功赫赫,凭什么别人都能参加的南征会议,偏偏把他漏在外面?一股深沉的悲凉感在他心底升起来。他是个没有来历的人,不管他在燕山做得再多再好,别人总是对他放心不下……
萧坚是第一个看见商成的。第一眼他没能把商成认出来,只看见商成身上的赤袍,知道庑廊下站着的至少也是一位柱国。在给商成还礼的时候,他才半猜半辩地认出这到底是谁。他抿了下嘴唇,没有过来和商成叙谈。他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商成说。他的心情也非常复杂。既有懊悔,也有歉意,还有失落……他原本有好几次机会让商成成为自己的嫡系,可他都错过了,所以面对萧系在军旅中的逐渐没落,他不得不亲自披挂上阵去打南诏,以此来帮扶那些跟随自己的将领,让他们都能有个好出路。他还不得不力荐诸序出任燕山提督,既是为了壮大自身,也为了替自己找个出色的接班人。现在,当前大赵最优秀的将领正向他行军礼,看上去依然象过去一样地尊重他,可谁都知道,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几乎无法调和的地步。诸序在燕山一天,商成就一天不可能与自己和解。就算诸序离开燕山,还有南征……
杨度和鄱阳侯他们也随着萧坚的目光看见了庑廊下的商成。在短暂的惊愕之后,他们都还以军礼,然后就跟在萧坚的后面走了。没有人过来询问商成的病情,也没有过来和他攀谈,事实上,这些将军们在走出皇城之前,相互之间就没有再说话。
出了皇城,将军们就各自散了。杨度和鄱阳侯交情深厚,但两个人一个住在内城西侧的崇正坊,一个住在城外东北的庄子里,基本上是南辕北辙的路途,所以平常时两个人最多就是罗嗦几句闲话然后各自上马上车。但今天却不一样,杨度一反常态,先一步就爬上了鄱阳侯的马车,回头还招呼主人说:“上车!去你家,我和你说点事。”
“什么事?”鄱阳侯坐上车,问道。
“回去再说。”
“到底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杨度说,“前几回你不是说么,教我帮你留心着有没有合适的年轻将校……”
鄱阳侯愣怔了一下,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小女儿虚岁已经十七,最得他的喜爱,但因为不是嫡出,所以他看上的人家不愿意娶他女儿,看上他女儿的人家他又看不上,再不就是早就有了妻室,所以一直没给小女儿找下婆家。眼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他心头也着急,前半年就把这事托付给杨度,让老朋友帮着留点心。可话都说出口快一年了,杨烈火从来都没说道这事,怎么突然间把它提起来……他猛地张开了嘴,有点结巴地说:“你,你,你不会是说……”
“对了对了,就是他!”杨度不耐烦地把鄱阳侯指指点点的手指头推到一边,说,“你觉得怎么样?”
鄱阳侯张口结舌根本说不上话。
“这人的相貌是不大迎人受看,却是个有真正本事的人。”杨度掰着指头数落着说道,“现在就是上柱国,袭五世的县伯,实封户数只比你鄱阳侯少了百四十,怎么样,家世不比你差吧?”
鄱阳侯还是说不上话。
他一脸的古怪神情不接话,杨度就以为他要反对,便劝解他说道:“是了,你要替女儿着想,不想让蝉儿嫁个门神模样的男人。可男子汉大丈夫,相貌算个乌鸟事,男人要的是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不然长得就象王义那样的绣花枕头模样又有个屁用。可惜了,我的几个闺女孙女不是出嫁了就是岁数小,不然这好事哪里能轮到你。”说着便咂嘴感慨,很替几个嫁人的女儿不值。停了停,又说,“只要小蝉能答应,我看这桩亲事能有七八分的把握。”
这桩亲能成的话,当然是好事。鄱阳侯问道:“你是说,只要小蝉答应……你和他说起过?”因为太过高兴,他忘记了杨度的末一句话是说“七八分把握”。
“没有!”杨度毫不犹豫地摇头否认。
鄱阳侯一下就瞪起眼睛。都没和人说过,便敢打包票?
“他肯定会同意!”杨度点着头很笃定地说。
鄱阳侯完全不知道杨度是从哪里来的这份信心。如果小女儿是嫡出的闺女,他倒还有五分把握,可小蝉是庶出,人家堂堂的上柱国县伯,肯娶她回家?
杨度斜着眼睛乜他一眼,不屑地说道:“庶出怎么了?你就不能动动心思想想办法。管它是嫡出还是庶出,只要请托的媒人能干,哪怕……哪怕那什么,也得让他娶回家去!俗话说,媒人请得好无盐也嫁了,所以这桩亲事里其余的都不足为提,关键是要请一位好媒人。”说着话便竖起一根手指,朝头顶的车蓬指了指,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情。
鄱阳侯顿时就明白过来,禁不住抚掌大笑点头说道:“唔唔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哈哈,果然还是你老烈火足智多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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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5)争执(下)
送走会议的将军们,几位副相国因为各自都有一大摊的事情要处理,所以只是问了问商成的病情,嘱托他要仔细休养,就纷纷拱手告辞。()只有暂时没有分署什么具体事务的朱宣留了下来,与张朴一道把商成让进一间堂房。
与公廨其他的堂屋厢房一样,这间屋子里的摆设也相当简洁,就是两张长案与几把椅子,东南边靠窗有个大书案,案子上笔墨纸砚俱备,两个乌黑泛亮的石镇纸齐头并放,看来是预备着给人临时书写记录所用。书案一角放着只形象惟妙惟肖的铜质三足蟾蜍,屈腿蓄势昂首鼓腮,嘴里吐出一缕蓝白色的清烟,几如笔般直地向上升腾。屋子里一股淡淡的药香气息清沁入腹,禁不住使人精神也为之一振。
张朴先请商成坐了,自己也隔了长案在上首落座,朱宣便在下首作陪。等公廨的执事奉上茶汤,张朴端着盏呷了一口,放下茶盏,就问道:“子达的病可是见好?”
商成捧着盏说:“也就是那样。”
张朴的眉梢忍不住跳了一下。商成说话的声音不大,口气也很淡漠,似乎是在谈论什么不相干的事情,但既不提什么“劳烦挂念”,也不说什么“多谢挂念”,直通通就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显然是存心来公廨说不平讨公道。呵,这真是笑话嘛!朝廷顾念他商燕山身体不好,特地把他调回上京休息作养,有何不平可言?再说,这是他自己因病不能理事,所以自请去职并举荐郭表接替,眼下郭表陷落,朝廷不重新起用他而是另委他人去署理燕山,这本身也是对他的照顾呀,又哪里谈得上处置不公道?而且是南征是朝廷的决议,不是他张朴一个人的擅自决断,在北方短暂的平静时期迅速抽调精兵良将对南诏雷霆一击,彻底扫除西南的内忧外患,在打击南诏的同时又震慑大越和吐蕃,同时检阅澧源大营在过去两年间的军备操训,一举数得的事情,又岂是一场胜负很难预测的草原决战能相比拟的!
假如现在隔案与他对座的人不是商燕山,而是另外的一个什么人,张朴大约就要直截了当地问“有什么事”,而不是在这里闲坐。当然,倘若来人不是商燕山的话,他多半就不会丢开手边永远没个尽头的公文跑来这里与人对座饮茶说话。更教人无奈的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他大约还无法占到上风。商燕山有事求他,他又何尝不是有事想求着商燕山……
他笑着对商成说:“就是考虑到当下你的身体还不大好,所以今天的会议便没有让人通知你。”
商成不言语。他听得出来,张朴的话里有几层意思。匆忙之间,他只想出有四层含义。“考虑到”是一层,“当下身体不大好”是一层,“今天的会议”是一层,连贯在一起还有一层。今天的会议,议题肯定是南征,张朴没让他参加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身体不好,而是不想他在会议上大放厥词,干扰会议的进程。但今天不让他参加会议还有一个明面上的原因,就是他的身体不大好,这就是说,等到不是“当下”的时候,等他的病情好转以后,让他参加这种会议也不是不可以的。这明显是张朴在向自己示好。但他临时琢磨不出来,这到底是张朴个人的意思,还是南进派在隐晦地向自己摇橄榄枝?
他望着茶盏里微微泛白的茶汤,嘴角轻轻地扯了一下。一个辞几种涵义,一句话要拐八个弯,这些文官话里的头绪如此纷繁,内容如此丰富,他们自己也不嫌麻烦?这种谈话方式他肯定是学不会的,便把茶盏放下,在座椅上坐直身体,目光炯炯地等着张朴的下文。
张朴不说话了。他的心里涌起一阵不快。他把话都说得那么清楚,怎么商燕山就不给个明白答复?难道他以为,单凭他一己之力,还能阻止朝廷南征?哼,不过螳臂当车罢了!南征是南进派的主张,这一点不假,但南征的背后更有军中除燕山系以外的各个派系在支持与推动,朝堂上还有人在帮着摇旗呐喊,早已成事在必行之势,任凭是谁都无法阻拦。你商燕山也是个算计缜密筹谋千里的人物,好歹也做过两年燕山提督,官场上的是非倾轧哪一样没看过见过经历过,难道你还悟不透不出其中的道理?不让你参加会议其实是为着你好,是不想让你和别人直接起冲突!
张朴想的并不错,其实商成在政治上并不迟钝。假若他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就象考虑大赵与突竭茨的战争那样认真仔细地思考朝廷里的是是非非,也能得出和张朴一样的结论,要是再努把力,或许还能学着张朴的方式说话,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看法都隐藏在看似普普通通的言辞里,然后教别人去领悟琢磨。可惜的是,他打心底就拒绝这样去做。他觉得,自己是个军人,还是个高级将领,吃撑了才去和文官搅和什么南北东西的事情。军人的首要职责就是打仗,在没有犯战略方向这种原则性的错误的时候,他肯定会坚持自己的意见,千方百计去说服别人。至于别人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不想知道,也没兴趣去打听。管他哩!他既虽然不是南进派,但更不是北进派一一他到现在都不清楚这两派人物的核心政治主张到底是什么,谁会没事找他的岔子?就算有人想和他过不去,也得先抓住他的把柄才能说事。问题是,他有什么把柄可抓?
商成没有可以拿捏的把柄,这正是张朴和南进派官员拿他没办法的根本原因。萧坚要重振声威,杨度等着看萧坚的笑话,鄱阳侯和毅国公系的人要壮大势力更希望能有个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兵部不管朝廷向南还是向北只要保证每年的军费开支不下降就行,他们都有自己的目标和追求,因此和南进派都是一拍即合。可商成不一样。这人也有目标,可目标很简单,就是打败东庐谷王和突竭茨左翼;这人也有追求,追求的就是彻底解除突竭茨长期以来对大赵北方边疆的威胁。这两样都与大赵百年来的根本国策高度一致,谁都不敢拿这作为对付他的把柄。南进派原来想着,商成在燕山作了两年的提督,一手掌军事一手握民政,收几个人情提拔任命几个心腹,这是人之常情,结果户部左侍郎叶巡自告奋勇去到燕山收集商瞎子渎职犯过的实证,一去就撞了个鼻青脸肿,自己还被驻燕山的御史以“不思正务插手军事”和“捏造事实攀诬同僚”的名头接连告了两状,浑身解数使尽才得以脱身,最后落了个“记过一次当年考评降二等”的处分。就是大学士朱宣,凭借资历算是朝廷中最精通农桑之学的人,燕山之行也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但这并不是说商成全无把柄错漏,至少有一条他就逃不掉:燕山御史多次呈递文书,直指假督私下收受部属从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有两份文书甚至指名道姓地记录了送礼人是谁,每次送了几车礼,其中又有金器若干银器几何,价值千金的宝刀宝剑几许……可这事不是把柄,更不能张扬。私取战利品的又不止是商成一个人,要按这条罪名追索,基本上燕山卫上下就剩不了几个将校,大赵各个卫镇连同萧坚杨度,能漏网的绝对不多;而且漏网的都是没机会上战场的,再不就是没本事打胜仗的。
商燕山有本事,能打胜仗,毋庸置疑。但这人总是与南进派唱反调,这就让人十分头疼。哪怕张朴见惯大风大浪里,也觉得无所抓拿。要是换作其他人,他早就把商成换个清闲职务弃之不用,可萧坚再三对他讲,南征要想有十足的把握,最好是把商成调去嘉州行营。可为什么南征非商燕山不可,萧坚又说不清楚道理,最后竟然解释说,商成在嘉州出家为僧,熟悉当地状况,对大军南征必然颇有裨益。
这理由简直是荒唐!
宰相公廨和军中大将的心里都清楚,商燕山在吏部存档的履历里填写的僧人经历根本就是捏造,此人多半没有出过家。但这事从来没有公开,所以萧坚如此说话,谁都不能反驳。就在刚才的军事会议上,萧坚还说,虽然眼下南征的各项筹备大部就绪,但各路领军的将领却似有不足,要不,再从京中休养的将领中挑选一位到嘉州行营任个副职?
这话明着就是指商成。
说心里话,张朴并不情愿和商成谈这事。他不愿意商成去西南参与南征。南征是他筹备了两年的大事,从大军统帅人选和后勤补给都有关心插手,说是呕心沥血也不为过,一心就想凭借此战大振声威,然后全面推行他心中的各样主张。眼见着两年的苦苦劳累即将要有辉煌硕果,突然间冒出来个与南进派毫无瓜葛的上柱国要去分薄功劳,他嘴上不说,心里却象吃了个苍蝇那么腻味。但南征是大事,关系到南进派的进退命运和他个人的仕途生涯,因此他不能不重视萧坚的意见……在沉默了半晌之后,他问商成说:“子达,”他特意称呼商成的表字以示亲近。“……本来不该来搅扰你养病,但有件事我不能不问。”他停顿了一下。
商成说:“请张相明示。”
张朴再默了片刻,然后才斟酌着言辞问说:“你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还能回到军中主事不能?”
“没有问题!”商成毫不犹豫地回答。但他脸上却没有喜悦振奋的神情。他已经意识到,张朴将要和他谈论的,绝不会是让他回到燕山军中。
“是这样的,我们明年要对南诏用兵,但西南的局面比较复杂。内有倡乱的僚人,外有南诏的重兵,吐蕃在邛雅黎一线囤聚了近万人马,上月中旬接平州的急报,大越的边境驻军调动频繁,似乎也有些蠢蠢欲动的模样。所以朝廷有个考虑,倘若你的病情好转了的话,就想把你调去西南……”
“萧老将军不去嘉州了?”商成抓住张朴的话缝,插言问道。不等张朴回答,他就很高兴地说,“夏天里兵部的真侍郎在燕山时,我就和他说过,要是萧老将军不想去西南,我就替他走一趟又何妨?南诏不过是个跳梁小丑,我天朝大军一至,立时教他灰飞烟灭!”嘴里说着,就扭头四边寻找西南和南诏的地理舆图,没结果只好拿手指蘸着茶汤在长案上画图。“张相,朱相,你们请看,这是嘉州,这是荣州,这是戎州,这里是泸州,都是我朝各路大军的集结所在。我军以一部牵制吐蕃,另一部钳制南诏的南江僚蛮和西江七僚蛮,中路直扑老城,争取一战而平定叛乱的各个僚人部落。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向南奔普弥,一路向东南扑向芒布,行营指挥挺进到瓦城,做出一付合围乌蒙与舍其两个突出部的模样……”
随着他滔滔不绝地浑扯,张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朱宣是老学究,难得有机会参与这种军事讨论,看着商成在大半张条案上蘸着茶水画来画去,左一个穿插右一个包围,想象着数万大赵将士旌旗招展凯歌不断,禁不住频频颔首,赞叹说道:“我观应伯的用兵屈画,倒与萧老将军颇为相似,都是用兵在稳布布为营。若战事能得其中十之三五,南诏当不复存焉。即是吐蕃大越,又岂敢再起贼心?”
商成拍着手呵呵一笑:“朱相谬赞了。我何德何能,敢与萧老将军相提并论?不过是对这一仗有点小小心得罢了。我不去嘉州则罢,去了就定教南诏记得这个教训!”
朱宣是衷心称赞,商成却是假意谦逊,张朴恨得暗地里咬牙,还不能不顺着说两句好听话:“子达用兵,与萧老将军如出一辙,天军雷霆而发,南诏敢有余勇?”他算是看出来了,商成随口漫扯的这些进军路线,虽然与萧坚的实际筹划迥然不同,但用兵谨慎,各路人马平推直进遥相策应,乍一看就是出自萧坚的手笔。但这很平常。朝廷里能领兵打仗的大将宿将就是那么几位,萧坚杨度的兵法路子早就被人琢磨了一遍又一遍,别说商成能学个七八分,就是突竭茨南诏吐蕃他们的将领,又有几个会对此陌生?这不足为奇。
商成低垂下目光盯着面前的铺地青砖没有搭话。
张朴说:“朝廷的考虑是,萧坚将军仍然出任嘉州行营总管,你为副总管……”
“我身体不好,不能去。”
张朴仿佛没听到商成的话,也不去看商成,自顾自地把话说下去:“……你为副总管,单独领军一路……”
商成抬眼着他,问道:“朝廷还要向西南增兵?”
张朴摇了摇头。光对付一个小小的南诏,西南各州县已然囤兵五万七千,再要增兵,就算是胜了,朝廷又有何颜面可讲?想了想,还是添了一句:“暂时不考虑增兵的事。”
商成咧了下嘴,说:“嘉州行营不到六万兵马,需要两个上柱国去坐镇指挥?除去留下驻守地方的队伍,再抛开维护粮道的人马,剩下能有四万人没有?我两万萧老将军两万,手底下能指使的人也就比一个军多出一点点……我身体不好,要在京休养,不想去嘉州。”
张朴也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没打算让商成去嘉州做副总管。他说:“让你坐镇平州,如何?”
商成楞了一下。南征已经无法停止,他也只能修改自己的计划。惟今之计,他只有帮着张朴萧坚两三下拾掇了南诏,然后再去找东庐谷王的晦气。可嘉州他是肯定不愿意去的。不过做个副总管坐镇平州,似乎也不错,可以借道大越去打南诏,顺便假途灭虢……算了算了,那地方地理条件复杂,天气多变,地方驻军的战斗力也不清楚,想来张朴也不可能再从澧源大营给他调三万大军一一时间上也来不及,还有粮秣供应、军械配备、医药、人手等等等等,问题简直是无穷无尽,仅是筹划默算这么点时间都教他觉得脑袋里发昏。嗯,是这,他不想给人做副手,要么他来主持南征,要么萧坚去打南诏,随便朝廷挑选吧……
……在回驿馆的路上,想不通其中道理的段四和他说道:“瞎子都能瞧出来,萧坚明年南征是谁都改不了的事情。你还一门心思地想撺掇别人去打突竭茨,可人家压根就没把你这个大将军放在眼里。我就没想明白一一你上蹿下跳地,累不累呀?”
“你懂个屁!”商成笑骂他一句。“这是战术,明白不?是战术!”
段四摇了摇头。他确实不明白这是哪一家的战术,更搞不懂这是什么战术。
“就知道你不会明白!我要不蹦达几下,回头谁都会觉得我是软柿子,有事没事就要捏几下。这回和张朴闹上一回,就是给别人提个醒打个招呼,想捏软柿子,先要看看自己的手段硬不硬。”
段四咧着嘴笑起来,说:“是这么个道理。”又问道,“那您接下来怎么办,继续闹腾?”
商成收起笑容,说道:“我可能有段时间不能回去了。你在弟兄们中间问一问,看谁想回燕山的,记下来,我去找兵部。不想留下的就升一级回去带兵吧。”
段四马上说:“我要留下来!”
商成也就笑了,说:“你要走就原勋原衔地回去,要留下来陪我的话,没的说,我让兵部给你顺便找地方挂个虚职,再把你的勋也朝上挪一点一一就游击将军吧。兵部还欠我不少的人情,敢说个不字我砸了他们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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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6)萧坚的南征方略
段四回去就问过了高强他们的想法,结果这次随商成进京的十六个侍卫,只有一个人想走,其余人带段四在内,都愿意留下。那个想回燕山的人还不是因为思乡恋家,而是家里给他说了个媳妇,明年开春就要成亲。
第二天,商成就去兵部给段四他们跑勋衔。
高强他们的勋衔很轻松就办了下来。这些都是他的侍卫亲兵,在燕山提督府护卫营里也挂着大小不一的职务,虽然没有直接参加秋季的战事,可循照旧例,他们也有与上阵接敌等同的功劳,再按朝廷对秋季战事对燕山卫兵所有参战将士的封赏,个个都议升一级两阶。兵部考功司还很通事理,听说商成的侍卫大都要待在上京,立刻就出具公文,都在平原将军衙门里安排了个虚职。
但段四的勋衔晋升被考功司驳回了。
段四原本是从七品下建辉右尉,这次能提到从七品上建辉校尉,因为他是商成的提督府副尉,所以考功司在考虑他的晋升时便格外优渥,先说段四“勤勉守职不畏烦琐”,又说段四“好学敏思察微知著”,直接就迁正七品下,再“果勇难得叙优一等”,便拔擢到正七品上。这已经是难得的优待,可与商成提出的游击将军还差得远。商成直接就坐在公廨里,声言考功司要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就不走了。考功司拿这个胡搅蛮缠的新晋上柱国大将军根本没办法,两个司曹郎官拿眼神一商量,一个留下来笑脸相陪,另一个编个借口就出门去找说话能算数的人。兵部衙门里与商成最熟悉的就是真芗,当时正在参加一个会议,会开到一半被人喊出来,听说是商成来寻衅闹事,眼皮都没眨一下,当机立断就作出决定:
“给他办!”
只要别教商燕山把一腔火气都撒到兵部头上,别说是个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就是从四品下的从四品下明威将军,也要答应!
考功司郎官还直当是真芗不了解情况,苦了脸解释说:“那个段什么的功劳根本不够升游击。”
“不够就替他找功劳!找不到也得找!”真芗斩钉截铁地说。
听说消息赶过来的兵部尚书再补上一句:“哪怕是捏造的功劳也行!”只要能安抚住商瞎子!
就是这样,尚书还担心考功司的人不识轻重而在不经意间得罪商成,干脆就让真芗亲自跑一趟。
段四的功劳当然不需要考功司帮忙捏造,他的功劳是现成的。商成指出,燕山卫当初制订秋季方略时,段四便前后多次建言,这对方略的细致与完善都有非常大的帮助。这一点,参与制订方略的张绍和文沐都可以出来作证,在燕山卫府呈递的功劳簿上也必然有记录;要是没记录的话,那肯定是燕山卫府的疏忽,兵部可以发文去燕山找张文二人求证。
考功司哪里还会发文去燕山找证据,直接就在段四的履历里添了一笔,“应县伯上柱国商直言段四有大功于丙子年秋之燕山方略”,然后写了份拟拔擢段四为游击将军的公文,连同高强李奉他们的晋升公文一起,马上派人送去吏部核准备案。真芗还再三叮嘱,这是紧急公务,一定要守着吏部催办。他甚至还替手下人指点了一条捷径,就找吏部左侍郎薛寻帮忙。
有兵部和吏部的两位左侍郎联手,哪里还有什么事情办不下来,两刻辰光不到,薛寻就亲自送来了一沓的任命书。一见面,他先不谈公事,而是象对待一位老朋友那样熟络地责怪商成说:“应伯,听说你的新府邸最近几日挂匾,我就想着讨你一杯乔迁喜酒喝。可我在家里左等右等,就是没见你府里的人来知会一声。难道应伯惧怕我把你家的酒窖喝空?不是今天兵部送来这些升迁公文,我都预备着明日休沐直接去你府里混赖……”说着把手里的文书一举,摊开另一只手说道,“我的请柬呢?”
商成笑道:“就是一座空落落的院子,连个桌椅板凳都不齐,哪里敢说什么乔迁之喜?不过就是从驿馆搬过去罢了。这样,明天就是休沐,今天你们散衙都早,干脆咱们找个大酒楼闹腾一晚上。”
真芗摇了摇头,瞄了商成一眼说道:“不好。迁居是大事,你是县伯,更不能随意,还是要挑个吉日挂匾方能称个‘善’字。”
商成立时就明白过来。这可不是在燕山了。他在燕山时搬家就没办乔迁喜宴,但当时燕山局面一团污糟,住的地方又是卫署的安排指派,再加他还是假督,谁会没事在这种小事里挑刺?可现在不同。他刚刚负气来到上京,又为用兵方向的事与南进派不睦,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鸡子里都想挑出骨头,倘若他把天子御赐的县伯府不当回事,回头就会有人拿此事做文章。虽然这种小事不可能让他跌多大的跟头,但较真起来,认个错写伏状是跑不掉的。这也就遂了那些家伙的心意一一看你还抖擞不抖擞……想着,也就笑道:“这顿吃喝当然不能省略。不过今天晚上的酒席你们俩也不能推托。”
薛寻假作没看见真芗朝商成递眼色,把文书递给段四,说道:“今天晚上我怕是来不成。济南王请了高牌娘子在府里作大戏,三日天前就给我送了口信,我也答应了,不去可不好。”他望了真芗一眼。成都王应该也邀约了你吧?
真芗苦笑了一下,说:“我哪里有时间去看戏?萧老帅年后就要去嘉州,调集粮草、押运辎重、输送军械、地方采买草药,光这些就教我忙得焦头烂额。还要划定各部进军路线,布置驻屯地点,给各部补充军官兵员……”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仿佛很是为不能去看什么高牌娘子的大戏而倍感惋惜。“都忙碌成这样,萧老帅还不肯罢手,昨天也不知道是谁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鬼话,突然便把前头都定好的诸般谋划举措一连推翻好些,非要重新谋划部署。子达刚才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召集会议,议的就是他的新方略。看情形,今天晚上也不能得闲。可惜辜负了子达的一番盛情。不过等到子达乔迁的正日子,我无论如何都要来。”
“我肯定也是要来贺喜子达乔迁的。”薛寻也说。
这个时候,段四走到商成身边说道:“大将军,早上出门我听李奉说过,明日就是个吉日,宜移徙宜入宅。”
商成瞪他一眼。知道还不早说?
段四嘿嘿一笑,说道:“我哪里知道您还忌讳这个。”他和商成都是刀头上舔血的厮杀军汉,哪里会有这些讲究?未必商成指挥大军作战,事前还要先翻看皇历?
商成笑着对两个侍郎说道:“就这样定了。明天就是好日子,我在府上等着二位大人,咱们一醉方休。”
真芗和薛寻笑着答应下来。
薛寻在吏部还有公务,得了商成这边的准信,再说笑两句就告辞去了。真芗便陪着商成送他出衙门。走在半路上,真芗看左右没什么闲杂人,就问商成说:“你昨天去宰相公廨,和张相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商成说。他和真芗比较谈得来,彼此也算是了解,所以一些事也就不瞒他。“我还能说什么?也就是随口漫扯几句淡,给别人留个印象,好教那些家伙有事没事地别来烦我。我‘屹县商瞎子’的绰号可不是白叫的,惹火了我,是要掀桌子的。”
真芗被他的话逗得噗嗤一笑。可笑容旋即就隐褪不见,小声说:“我今早去宰相公廨,就听人说是你觑破了萧坚草拟的南征方略,所以他才临时间匆匆易稿。”
“不可能!”商成一下就顿住脚步,惊诧地望着真芗。开什么玩笑!萧坚还在上京,离西南嘉州几千里地,战事也要明年夏秋天干时节才会循序展开,他现在坐在家里凭自己的臆想来拟订南征的方略,再让出征的各部按部就班地集结部署,那不是自己找死,还能是什么?因此这份方略草案根本就不能当真,必然是萧坚虚写编撰出来的东西,华而不实,目的就是为了哄骗张朴这种不谙军事的人,好让南进派信实自己,也信实征讨南诏必有一场大胜。想来杨度这些军中老将还有兵部也都清楚这一点,只是谁也不站出来点破。哪知道他误打误撞间居然就作了坏人!
他黑着面孔问真芗:“都是谁在传谣?”把他娘的!他都退让一大步了,这些人还在步步进逼,难道他们真以为他商燕山是泥捏的不成?
“已经被张相喝止了,那几个传瞎话的人也被勒令认错写伏状。”真芗说。他的声音在“瞎话”上顿了顿,显然这是张朴给谣言定下的性质。“我说这个也没其他意思,就是好奇想打听一下,你真的觑破了萧坚的方略?”
商成看了他一眼。能坐到兵部左侍郎这个位置上,还有什么事情会叫真芗好奇的?不过是打着好奇的幌子来探听虚实而已。他讲了那一段事情的经过,最后苦笑着说:“这就是所谓的我‘觑破’萧老帅的方略了。我当时不是在扯闲篇么?没话找话,于是就学着萧老帅用兵的套路随口那么一说,谁知道居然会说得那么准。”
真芗点点头。他信得过商成。商成也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虚言作伪。只要是稍懂军事的人,就知道萧坚前头提出的那份方略纯粹是信口胡诌,纸面上看着是天花乱坠前程似锦,赵军一路的势如破竹,南诏灭国只在旦夕。可谁都明白,那是画给张朴看的。西南地形复杂,河川密布山峦纵横,在舆图上两个相邻的州县彼此间隔不过百二十里,真要走起来,两旬一月也未必能到达目的地。在这样的地方作战,想要各部齐头并进那完全就是扯淡!萧坚被求胜心切的张朴与南进派硬逼迫,不得已鼓捣出如此一份能教方家笑掉大牙的方略,结果还被商成在指手画脚之间觑破奥妙,不得不推翻了重新再搞一份……
他对商成说道:“就算是萧坚在瞎胡编,你随手就破了他的方略,这一点也足以自傲了。”
商成呵呵笑道:“萧老帅成名已久,战例也多,好些战例都是人所共知的。我刚刚当兵吃粮时是在李慎的帐下,没少听他给我们分析萧老帅战例里的胜负得失。听得久了自然也就学了一些照猫画虎的本事。真打起来肯定不行,拿出来糊弄外行,那是一唬一个准。”
真芗哈哈一笑。他当然知道商成说的外行是谁了。
说话间就到了兵部大门,商成正要拱手告辞,胳膊还没抬起来,就看见大门一侧院墙边的遮风席棚下站着三四个军官,其中一个青袍校尉盯着自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他凝神打量两眼,一下就笑了,便对真芗说:“你别送了。我这遇见个熟人,估计还得耽搁一会。记得明天早点过来喝酒。”
真芗一笑拱手,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商成走到席棚边,笑着问:“啧啧,看看,这是谁呀?”段四也在旁边凑趣说道:“好象有点眼熟,应该是见过,就是急忙想不起来是谁了。”
皎儿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急忙先行个军礼:“大将军,真是您呀!您都是上柱国了?我刚才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怎么没在邸报上见着消息?”说着就把眼睛朝商成的身后瞅,稍稍有点失望地说,“呀,包校尉这回没随您进京?”
商成把脸一板,假作生气地说:“你就知道包校尉!”
皎儿并不怕他,笑嘻嘻地说:“那是当然了。谁让包校尉给我买银镯子,大将军却悭吝得什么钱都舍不得花。”
商成笑起来,说:“我也得有钱啊。实话和你说,我现在浑身上下是半文钱都不乘,刚才还在和兵部侍郎打饥荒,准备借几十文钱去填还房租,不然今天晚上就得睡到大街上。”
皎儿撇撇嘴,显然是不信商成的话。
商成就问她:“你在这里,你家大将军是不是也在京城?她现在在兵部衙门里?”看皎儿点头,他就猜到是怎么回事。既然萧坚早前提交的南征方略是废纸一张,那估计现在修改出来的也差不多少,都是拿来糊弄的。不过,即便是吓唬外行的东西,但兵部也要认真对待,所以就召集一批有名有姓的将军坐下来研讨。为了体现兵部的重视,就把恰巧在京的陈璞也拉过来凑数。她最适合这种会议。她是柱国,身份高,职务多,还有兵部侍郎的职衔,大小规模的战事都参加过,各种险恶环境也经历过,作为一个外行里的内行,她的话就很有参考价值。至少在外行眼里是这样。
皎儿说:“是呀。听人说这会议要开一整天。”
“我估计也得一天。”商成说。不开一整天的话,怎么体现兵部对萧坚的新方略的重视?估计陈璞应该也很高兴能够参加这种会议吧。他忍不住笑起来,就对皎儿说,“明天衙门休沐,你们大将军应该没事吧?麻烦你和她说一声,我现在调回京里了,在崇一坊弄了个住处,明天就挂匾,然后摆一溜的宴席,她要是有空的话,记得过来吃喝一顿。”说着朝另外几个陈璞的侍卫微笑着点了点头,抬臂行个军礼就预备出皇城,还没迈步,又停了下来。“看我,光记着走了,差点忘记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皎儿问道。
“是这,其实她明天不来也行。不过人不来可以,礼必须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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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7)鄱阳侯
虽然张朴及时制止了宰相公廨里的传言,但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呢?何况事情还发生在没风都要翻起浪的皇城和宰相公廨里,因此,即便是有张朴的警告与压制,传言依旧很快就传到那些应该知晓的人的耳朵里-听罢事情的始末,大家都是会心微笑。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很平常。萧坚严固他们在人前鼓动在背后戳伙,生拉活拽地把诸序扶上燕山的提督座,害得商瞎子丢了兵权不说,还不得不含恨进京,两边的怨恨都结到琼州岛上去了。可屹县商瞎子是何等人物,哪里有吃亏作哑的时候?一出手就直接掀翻了萧坚苦心筹划的南征方略,顺手还教张朴暗失颜面,没奈何只能逼着萧坚连夜修改方略。但这只是开个头,好戏还在后面。瞧着吧,事情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紧接着又传来确切消息,应县伯府明日挂匾,真芗和薛寻当面收到邀请,答应要去商府贺喜乔迁。两个侍郎都是显要官员,他们俩合力的话,影响绝对比寻常的一个六部尚书还要大,这显然是商成在为下一步的动作做准备。有心的人顿时就把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可能收到商成请柬的对象身上。这事不能不教人留心在意。眼下明处有南北之争,暗地有储君之争,朝堂上反复动荡,上京里阴云密布。南进派虽然大占上风,但北进派也不是全无还手之力,北进领袖董铨的几个弟子门生三天两头地朝户部跑,就等着东元二十一年的全年国库收入明细帐目出台,然后对南进派来个绝地反攻。萧商之争,看似是两边为了燕山提督的任命起纠纷,其实是军中老山头与少壮派的较量,很可能还是基本军事国策大调整的前奏,轻易就能被人引为手中利器。倘若董铨能和军中的少壮人物搭上关系,北进派势力顿时就会大张,再拿住国库收入不力的事实做文章,张朴能不能保住相位都是两说。
但令人诧异的是,乔迁致喜这么难得的一个大好机会,商成却轻飘飘地便放弃了。除了两个侍郎,还有崇一坊中同在一条巷子的几家街坊,其余人谁都没有受到邀请。
最初,那些有心人还以为是消息有误。可次日天光放亮,应县伯府于吉时挂匾揭绸开门迎宾,当时观礼的人除了应邀的几户街坊之外便再没个旁人,就是真芗和薛寻都没来得及到场作贺,如此简单到寒酸的乔迁,简直教人摸不着头脑。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渐渐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芗与商成交往时间不短,薛寻据说也和商成有过一段过从,他们俩能受到邀请,仅仅是因为私谊。至于其他人,不管是老相国汤行或者张朴董铨,他们和商成都是因为公务才有的往来,而乔迁新居是私事,商燕山不邀请他们,当然是无可厚非的事。
想通这一节,有的人点头一一商燕山不愧是商燕山呀;有的人惋惜一一可惜这纳故旧交新朋的大好机会了;有的人庆幸一一虽然商燕山没邀请自己但好在他也没邀请别人;有的人却是失望一一本来还想着借机会与这位新晋上柱国结交的……
商成管不着别人的心思,也不想去理会别人的想法。他原本就没把搬个家看成什么大事。他原本想,早上辰时二刻的吉时把“应县伯府”的御笔大匾挂上,笑眯眯地和观礼的街坊说几句感激话,客气地请人家进去喝盏茶汤联络一下感情,慢慢把时光捱磨到晌午再大吃大喝一顿,这事就算完。谁知道这条巷子里住的人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家家户户都是老平原府,消息并不闭塞。商成与萧坚严固神仙打架的事情他们都有听说,观过礼,贺过喜,两家许姓的开国子带头把几色礼物朝高强李奉的手里一递,随即就是姑娘回门伯父作客的乱七八糟推托籍口,纷纷抱拳拱手告辞,转眼间县伯府门前就只剩下商成段四还有几个侍卫亲兵。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大将军乔迁新居却遭逢街坊邻居如此的冷遇,几个侍卫都是大怒,不是段四弹压着,只怕当场便要发作。段四也是面带愠色,呵斥完高强几个,自己却忍不住骂娘:“遭娘瘟的!中原上京就是这般的风俗?!”
商成没生气。打听过的,几家街坊不是在禁军里当差就是在皇城中做事;两家开国子是跟随前头的鄱阳侯以军功起家,赐爵时没有承恩加袭,现在都是第二代人当家,在平原将军府里挂着个吃俸禄的闲职。这些都是谨言慎行的小户人家,守着来之不易的一点家当小心翼翼地过日子,怎么可能轻易趟浑水呢?他也无所谓。反正他是把礼都走到了,爱来不来爱吃不吃的,随便了。目送街坊各自归家,回头招呼说道:“一堆人站门口做什么,吓唬耗子玩?都进去。这里以后就是县伯府了,得有点新规矩!”他咬着腮帮子也没思量出该有什么新规矩,听见李奉哧地笑出声,随手就指定他。“李奉,你来写新规矩。”
李奉哭丧着脸说:“大将军,我写不来呀。”
“你写不来?”商成斜睨他一眼,说,“你平时没事乱搭讪别人家小姑娘的时候,什么五言七律的一写就是几大本,现在让你写个规矩就写不来了?一一赶紧写!回头缴给我看。”说完就迈步进了府邸。
府邸是按制刚刚修葺出来的,方圆二十余亩,亭台楼阁厅堂轩院花圃园林是应有尽有。可惜现在是腊月,院地里圈起的花台地坪平溜溜得只剩上冻的褐土,各种杂树也光秃秃得不见半片枯叶。府邸新起,商成也没有随行家属,偌大的县伯府就只有他和十数个侍卫。这两天高强忙碌着也在请帮工佣仆。可他一个刚刚识字的大头小校,哪里有经营府邸宅院的本事与经验,楞是不知道要先请管家和帐房,满口走音跑调的中原官话更是让人一听就知道他的虚实来历。也就是围着他转的几个牙行管事办事还算厚道,介绍的下人仆妇才多收他八成的工钱,不然早就拿帮佣纸契让他哭都找不着地方。好在这些帮佣的工钱虽然高,但手艺都很好,至少那两个据说在杜康居大酒楼做过事的厨子就不错,整治出来的饭菜比驿馆的水平高得多。
没有客人,自然也不要主人家作陪,商成便径直回了自己住的大院。
这个院子和燕山时的布局差不多。两边四间厢房住着几个贴身侍卫;三间正房,右边卧室左边书房,中间的堂屋随便放了张大案和两把座椅,不是为了用,而是为了不让屋子显得空旷一一商成看书时喜欢思考联想,想到激动兴奋处就喜欢走来走去,这座堂屋就是特地留给他转圈的。
书房也和燕山时的那间小书房差不多。就是他刚到上京没几天,还没时间搜罗自己喜欢的书籍,又不再处置实际公务,所以东西两壁四个书架现下都是空荡荡的连张纸也看不到。大案上倒是叠着几匣书,是在枋州时别人送他的一套唐贞观年间抄录的古卷《贾子》。案上还有个锦袋,鼓鼓囊囊装着书卷。这是他在枋州休养时习字时自己觉得能算上佳的一份文字,抄的是咏史词《滚滚长江东逝水》。那段时间,他几乎有空就捧着《贾子》,特别是《过秦论》,他读了一遍又一遍。这篇文章他早在课本上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但当时还在少年,只觉得文章修辞优美言辞工整读起来朗朗上口,远远没有现在的深沉感触。如今再看这篇文章,峻拔犀利气势磅礴,气度恢弘气魄宏伟,字字句句发人深省。那一日他在看书时浮想连翩心情震荡,总觉得胸口堵着什么东西,教人连气都有些喘不上来,最后就有了这篇《滚滚长江东逝水》。
现在,他坐在大案后,又展开自己的这篇书法习作,仔细地留连琢磨。
是的,他现在看的就是他自己的“作品”。没办法,他觉得这应该算是他的颠峰之作。即便以后再是深读《过秦论》,再是让他反复酝酿积累感情,哪怕让他再次书写几百几千回,他大概也无法达到那一日的书法高度了……
就在他仔细体会与回想当时书写这首咏史词的感悟的时候,段四在堂房门外禀告,有客人来了。
他还以为是真芗他们到了,就小心地把书卷收起来,说:“你先招呼真大人和薛大人到正堂,我这就过去。”
“不是他们。”
“哦,是陈柱国到了?”商成马上站起来,说,“我去迎她。”他一边说,一边就走出屋,顺手扶了下幞头理了下衣襟。他与陈璞的情谊不同其他人;陈璞过来贺喜,他必须得出去迎接。他马上就看见段四一脸的古怪形容站在门槛外。
“也不是陈柱国。”段四吞吞吐吐地说,“就是刚才走了那两个姓许的。”他咧着嘴,似乎觉得后面的话真的是很难说。事实上到现在他都觉得很是不可思议,踌躇着说道,“他们说,说……说是鄱阳侯马上就到……”
商成楞了一下,随即就加快了脚步。除了几个月前在宰相公廨见过一面之外,他和鄱阳侯从来没有任何交道,他也在纳闷谷实今天跑来做什么。但不管怎么说,别人今天登门就是给他贺喜,就是他的贵客,他要亲自迎接以表谢意。
他赶到仪门的时候,鄱阳湖谷实已经在了,两个许国子一左一右地陪着。谷实身边还有一个仕子装束的年轻姑娘,估计是个比较亲近的晚辈。
商成走一路都没记起来谷实的表字,也想不起来谷实的别号,更不知道谷实的家乡是哪里,好在谷实也是上柱国,称呼一句“大将军”总不会有错,所以刚刚从仪门洞里看见鄱阳湖的身影,就热情地大声招呼说:“呵呀,谷老将军,您怎么也来了?”他临时把“大将军”改成“老将军”,一来是表示尊重,二来也是表示亲近。
谷实满脸都是笑容,说:“今日小女来探她外翁,我在家无事就跟着也出门走走。哪知道到了这里才听说今天是你的乔迁之日,所以就冒昧地过来讨一碗水喝。”
商成疾步走近,离着鄱阳侯还有六七步就是一个长揖礼:“老将军登门,我这里是蓬荜生辉啊,哪里有什么冒昧不冒昧的?”直起身又给两位许国子抱拳微躬作礼。两位开国子急忙大礼相还。
谷实还了半礼,就对商成说道:“这就是小女,小名唤作蝉。”
商成就笑呵呵地打招呼:“小蝉姑娘好。”
鄱阳侯的小女儿大约是听过大人的嘱咐,也对商成的相貌有所准备,所以并没流露出惧怕的神色,大大方方地拱手作了个男子的平辈礼,脆生生地说:“商家兄长好。今日父亲与我出门匆忙,事前并不知道今天兄长的乔迁,所以临时来不及给兄长置备礼物,还请兄长多有原宥。这是一点小心意,请兄长过目。”说着话,从袖兜里取出一张深蓝色夹页大贴,双手捧了递给商成。
商成一笑接过礼单,就对鄱阳侯说:“谷老将军就是客气。又不是什么外人,来就来吧,还带什么劳什子的礼物呢?”又说,“请老将军到正堂里坐。您来得恰是时候,我正有好些军事上不明白的事情想要向您请教。”随手就把礼单交给段四,小声吩咐说,“去,给灶房招呼一声,谷老将军来家里作客,让他们精心点,别再弄那些三不挂五的吃食出来糊弄事。一一算了!你让人去左近最好的大酒楼大酒肆,雇请他们的当厨带了肉呀菜的直接过来,晌午就在咱们这里随做随吃。”
段四掀开夹贴低头瞄了一眼,蚊子嗡嗡一样细声哼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商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已经是一脸的欢畅笑容,摆着手把几位客人引向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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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8)鄱阳侯的来意
县伯府前院的正堂是商成正式待客的地方,四门八窗的大屋,即便挂了挡风的棉帘,蒙着贡纸的窗户依旧光线充足-上首正中一张大桌案沉沉稳稳,两排座椅短几列阵兵士般整齐排列,地方宽敞氛围宁重,足见主人家对客人的尊重和厚待。惟独一桩不好,就是宾主各得其位必须守礼不逾,除非客人请辞或者主人托辞送客,一坐下就是扎根一般,轻易不能离座,因此显得宾主极是生分。通常情况下,要是知交好友到来主人家不及相迎的话,客人也会先在这里暂时少停,主人出来再按着关系的亲疏远近请去别处对座吃茶叙谈。可若是主人亲相邀约至此,那便没可能再转他处。因此,心怀别样心思的谷实一见商成陪着自己朝正堂走,脚步顿时便慢了下来,望着商成笑道:“子达,这里可是正堂。”
商成面带迷惑地抬眼一看,即刻便恍然大悟,连忙一迭声地道歉:“您看您看,今天事多,忙得我晕头转向,希里糊涂就把您朝这边领了。一一这边,咱们去书房。”
他说的书房,当然不可能是他平时读书习字的地方,而是与亲近朋友见面款叙的外书房。
绕过正堂穿过侧边的一道月门,就有一座单独小院,外书房便在这里。
商成还没来过外书房,推开门就有点发怔。这里大约也是高强比照着燕州的书房布置出来的。屋子不算大,但很是敞亮,壁墙边矗立一架三开的山水大屏风,着墨并不多,寥寥几笔就勾勒高远的意境。大约是想给堂上宁静的气氛里增添了一些生动,东西两壁还对挂着几幅名家书法,却全都是楷书篆字。北墙边立着两个大书架,三四十个玄蓝色书匣或重叠或独放,把书架摆得满满塞塞。书架边还杵着个三足花架子,架子上的青灰色大瓷瓶插着七八枝长长短短的盛开腊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腊梅幽香。
见了屋里的布设,鄱阳侯和两个许国子也是发愣,想笑又不好笑出来,都绷着嘴唇一脸的视若无睹神情。见商成摆手作请,便相跟着虚笑进屋。只有小蝉禁不住噗嗤一笑,又急忙低下头拿咳嗽来作掩饰。
商成再也没办法装出没事人模样,咕哝了一句粗话,解释说:“才搬过来,我还没过来看过。遭,遭……咳,”他也咳嗽起来。“……都是底下的人不晓事,把这《终南别业图》的屏风当宝买回来了。还有这几幅字……”他都不好意思再说了。两幅篆书不说了,那两幅楷书,一幅的起首就是“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是抄的《道德经》,另一幅没来得及细看,就瞥见“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句,竟然是抄的什么佛经!
两个许国子的微笑已经冻在脸上,四道目光低垂不知道在看哪里,既不吭声也不说话,仿佛既没听到小蝉的笑声也没听见商成的辩解。谷实却是早就看清楚了,两幅楷书一是《道德经》一是《金刚经》,再配上前朝王维的《终南别业》……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间陈设“别致”的书房。咬紧牙关长吁一口气,这才拼命忍住了笑,清咳一声换个话题说道:“应伯府邸初立,仓促间能集齐如此繁多的书籍古本,很难得了。”
他这是一番好意,目的就是替商成解围,但商成还当他是在揶揄自己,干笑了两声说:“老将军玩笑了。这都在空书匣里装的木头,充数的玩意。”
谷实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小蝉也搂着她外翁的一条胳膊笑弯了腰。两个许国子互望一眼,彼此都是一脸的莞尔一一看来这位应伯,倒是个率直诚挚的性情人。
有了这个小小插曲,宾主之间的陌生隔阂登时就淡了不少。原本双方都在打着腹稿的开篇话题也有了,就从这山水屏风和几幅字开始。
谷实捧着商成奉给他的茶盏,先说道:“这都是本朝书画前人的笔墨,虽然不相当,但也都是好物事。我估计,你为这几样东西可是花了不少的钱。”看商成又双手扶盏给小许国子奉茶,就笑道,“你也坐下来,咱们说话。这些事让小蝉做就好。”
商成假作没听出谷实话里藏着的另一番意思,把盏递到小许国子手里,这才对谷实笑道:“老将军说的哪里话。来的都是客,哪里有主人让客人忙碌的道理?”又要把最后一盏茶汤递与站在老许国子身后的小蝉,看她背了手意思是不肯接,这才端着盏落座,接上谷实前头的话说道,“您不说我都没注意。一一看来是花了不少钱。”
“肯定是花了不少冤枉钱。”谷实说。
商成低下头喝茶。这话他怎么接?高强这钱花得冤枉,这是事实,他没办法否认。可他还不能开口承认这钱花冤枉了。一旦他开口,谷实带来的两个开国子就能把话接上:就是应伯再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啊;大户人家过日子,也不能坐吃山空,也得精打细算啊;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应伯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给县伯府找个女主人……三缠两绕,说相声一般就能把鄱阳侯亲自过府贺喜的真正目的攀扯出来。他不能给他们这个机会。可临时又想不出办法应付,只好再喝一口水。
蝉儿的外翁这时候插话说道:“应伯家大业大的,些许耗费倒不算是什么大事……”鄱阳侯叫他来应伯府的目的就是找准机会说这句话。他是小蝉的外翁,勉强算是谷实的半个长辈,所以在商成面前说出这句话也就不算失礼。
商成怎么可能让他把一句话说完?趁他换气的工夫就把话接上,苦了脸长叹一声说道:“话是这么说,但花这么许多,也着实让人心疼。”不等老许国子再接话,又说,“你们是不知道,我前头在燕山的提督是个假职,勋衔是怀远将军,每月俸禄一百七十八缗,还有朝廷发的乱七八糟的一堆贴补,算下来一月也有三百五六十缗的实收,可也架不住花销。我自己的吃穿都从官中走,原本想着存下点钱粮,在屹县多买些土地,谁知道,每每把钱存得差不多了,不是这个来借点就是那个来借点。买房的买地的娶媳妇生娃娃,都朝着我伸手。不借还不成,来的都是军中的老弟兄,我能眼看着他们喝风么?就为这,两年里我都不知道借出去了多少。前段时间闲在枋州没事做,就把帐目盘出来清理一下,结果一看就头晕。那个破了黑水城的孙仲山,前后借了我一千一百缗有多;还有邵川,欠着我二百多缗;孙奂,三百六十缗;陆寄,五百有余……”他掰着指头信口胡诌,把临时能想起来的亲近人都栽污成欠债的。“特别是张绍,先头想在上京买处庄子,卖家要一万四千缗,他钱不凑手就找上我,我去帮着他借了六千的帐债。原本说好的,今年四月就连本带息还与人家,到了日子我去找他,他把两手一摊,直接告诉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结果害得我在提督府躲了个把月不敢出门,生怕遇见债主逼债……”接着就开始诉说他那一个多月里为躲债而经历的种种事情。
谷实和两位许国子都知道他在睁着眼睛编瞎话,目的就是不让他们有机会点出来意。可他们能有什么办法?商成是主人,他滔滔不绝地讲故事,他们就只能听着,还得时不时地配合着故事发展在脸上露出好奇或者惊讶的神情。
谷实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现在算是真正地服气了。他知道商成有本事,不然张朴也不会因此忌惮,却从来都不知道商成是这样的有本事。不论别的,就是这编瞎话的本事,等闲还真找不出个对手!真是难为商燕山了,只为不让自己说话,竟然能把一桩难堪的事演义得如此荡气回肠。
小蝉捧着茶壶,看谁的盏里快尽了,就马上过去续上。同时她也不忘记专心地听商成讲故事。她知道商成是在胡编捏造。催债的再厉害,敢把一个大将军逼得东躲西藏么?但不管怎么说,这故事的确很吸引人……
这两天,娘亲、大娘、还有父亲,分别都找她说过话。他们都分别说起了眼前这个应县伯。虽然他们都没和她明说,但她还是听出来了,这位应县伯,很可能就是父亲替她相中的夫婿。今天出门之前,她还被父亲特地嘱咐过,这次过来应县伯府并不是平常的随礼往来,一切举止言辞都要小心在意。所以她从一见面开始就在悄悄地观察商成。可惜的是,因为年龄和阅历的缘故,她的眼光实在有限,她父亲与商成之间从见面到送礼再到待客的三次暗中“交锋”,她一样都没有察觉。直到现在,除了商成的相貌之外,她根本没看出这人有什么出众或者特别的地方。虽然她也听父亲说过这位应县伯的以往,但不管是突竭茨还是燕山,与她都非常遥远,真正能让她记住的,就只有商成的身份:前任燕山提督、上柱国和应县伯。无可否认,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庶出女儿,上柱国的勋衔和应县伯的封爵都深深地吸引住她,因为在此之前,这两者都是她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她与它们的距离几乎就象天与地那么遥远。可是,她现在却有机会去把握它们了。
当然,她也知道,哪怕有父亲出面,她的机会还是很渺茫。这并不是因为她庶出女儿的身份一一她感觉应县伯好象并不在意这个;而是因为从见面到现在,应县伯都没怎么正眼打量她。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他其实根本就不在意她到底是嫡出还是庶出……
商成还在演绎他与那个虚构的催债商人的斗智斗勇故事,已经说到第六次“交锋”。
“……我远远地看见他,就想拐个弯避开。哪知道高亭掌柜也望见了我。他先一步就穿小巷到前头拦下我的马。我没办法,只好给他来个恶人先告状,拿出提督的风范呵斥他:‘高小三,你几次三番地挡我的路,耽搁了要紧的公务,你扛得责任吗?’说起来,高小三也是个人物,商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家伙,什么场面都见过,也不怯我,笑嘻嘻地说……”
高小三当时说了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强在书房外禀告:
“禀大将军!薛大人和真大人到了。”
这可救了商成的急。他的故事都快编不下去了,急忙就站起来说:“老将军,两位国子,你们少坐片刻。我去迎了两位大人,即刻就过来。”
谷实和两位许国子对望了两眼,都流露一丝无奈。没办法,等薛寻和真芗一到,他们哪里还有机会再说什么来意?看来今天这趟是办不成事了。可这次已经露出虚实,下次再想进县伯府就难了。虽然商成没有明说,但种种做法却暴露他的想法一一他就没有要和鄱阳侯府结亲的念头。因此下一回谷实再来的话,兴许连商成的面都见不到。毕竟商成是因病回京休养的,这面“免战牌”一挂,谁来都是没用……
一直没吭声的小蝉却突然问道:“商家哥哥,我下回再来的时候,你便把这故事讲完给我听,好不好?”她是真心惦记故事后来怎样,所以才追问了一句。话才出口她便知道自己冒昧了,胆怯地望她爹一眼就赶紧把头埋下去。
商成还没来得及说话,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谷实立刻板起脸呵斥女儿:“胡闹!你商家兄长哪里有空陪你讲什么故事?”这才是我谷家的好女儿啊!又换上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惋惜地叹气说,“不过,别说是你,就是我,也很挂念这故事到底会有如何的进展。要不,改天我带着你,再来央求你商家兄长把故事续完整?”话是对女儿说的,他的眼睛却看着商成。
商成的笑容一下就凝固在脸上。他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谷实的脸皮能厚到这种程度。早知道谷实不到黄河不死心的话,他就该让谷实一头撞在南墙上!不过也无所谓了。等下次谷实再来,就先把南墙给他预备上。他虚笑着点头说了声“好”,就去迎接客人。
片刻之后,这间外书房就热闹起来。薛寻真芗都与谷实相熟,对两位许国子也不陌生,玩笑客套几句就各自落座。这俩都是灵醒人,看鄱阳侯打着陪小女探望外翁的旗号蓦地出现在应伯府,眼珠子都不用转便知道谷实心头打的什么主意。再看商成该说就说该笑就笑,仿佛对谷实的来意一无所知,就知道商成是在婉拒,这事十九不能成。看出这一层,两个人也就随着商成东拉西扯,说一些京中趣事朝中逸闻,你一言我一句地把话题越拉越远。
快到午时正刻的时候,侍卫报说,陈柱国来了。
商成马上就出来迎接她。
陈璞来了。但是她对商成说,她临时有点急事,需要马上赶回驻地,所以不能留下来吃这顿饭。
商成一眼就看穿陈璞的蹩脚借口。但他并没有说什么。他看见陈璞的脸色不太好,脸上也没什么光泽,眼神也很黯淡。他知道,她一定是遇见了什么事。他关心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陈璞沉默了一下,然后昂起脸勉强笑着说:“没什么。没出什么事。”
既然陈璞都这样说了,商成也不能再追问下去。他只好开玩笑说:“饭虽然不吃了,但礼物却是不能少的。”
陈璞被他逗笑了,说:“都带来了,肯定不能亏待你。”然后笑容就从她脸上消失了。她让人把精心挑选的几样礼物拿过来,说,“我……这次……等回头有空了,我请你吧。”
商成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了一下,说:“两顿了。去年你还欠我一顿饭,连这回一起,就是两顿饭。”他笑了笑,又说,“小心我把你吃穷。我可是出名的大肚汉!”
陈璞呵呵一笑,就攀上马背,横臂作礼也开着玩笑说:“是,职下明白!大将军是个大肚汉!”
商成没穿戎服,也就没还军礼,只是高高地拱了拱手:“大将军慢去。”
直到陈璞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商成都没能想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教陈璞要如此匆忙地返回京畿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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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19)陈璞的麻烦
其实,陈璞并没有什么急事需要赶回京畿大营去处置。()她一点都不想在城里多呆,而忧愁又无法对外人譬说,所以才在战友面前说了假话。
现在,她正在走在去北门的路上。她坐在马背上,手里松松垮垮地挽着缰绳,微微埋着头,目光落在手里的马鞭梢头的璎珞上,根本就没有留意路边的一座座院落、一道道乌门、一溜溜长墙和墙垣后的一幢幢高楼连阁与一间间轩屋敞室……她的心里烦乱不堪,思绪还停留在刚才在娘亲那里遭遇的事情上。
她这趟回来是想找兵部催要京畿大营年关上的年赏,昨天刚进京才到兵部备档,还没找到有司说事,就马上被通知要参加一个有关南征方略的军事会议。会议开了一天,直开到起过更才算作罢,便没来得及进宫城去给娘亲问个安好。她原本打算今天一早去见娘亲,说说话出来正好去贺商成的乔迁之喜,谁知道在娘亲那里再遇上了毅国公府的老夫人一一她的一位姨姨。
和上月初的那次见面不同,这一回,姨姨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话。先是问她平时在京畿大营里做些什么,平时多长时间才能回京一趟,有空还是应该在京里的亲戚家中多多走动,又说在军营里什么都不能与京城里比,平日一定要顾惜自己的身体,还让她平日里舞刀弄枪的时候一定要当心……总之,都是些上不着天下不落地的不上串闲话。她只能嗯嗯哼哼地有一搭没一句地应承。没办法,姨姨拉着她的手就是不放,她也不好借倒茶端盏的机会避开。直到现在,她的手心手背都还能残留着一丝柔软冰凉的感觉,似乎姨姨那双肉乎乎的手还在抓着她。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姨姨的模样,那张敷着粉抹着胭脂的胖乎乎圆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难受的满意笑容……
她忍不住打了个颤栗,在鞍子里趔趄了一下,似乎是在躲避那两道教人难堪的怜惜目光。
姨姨还提到她小时候的一些事。这本来没什么,谁不是从小时候开始一路走过来的呢?可姨姨偏偏提到,有一回几个差不多岁数的小娃在一起玩耍时,王义做新郎,她争着要做新媳妇,最后没做上还哭了好半天,直到最后遂了她是心愿才算罢休。
她的脸当时就红得发烫。这真是太教人难堪了。她说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了。可娘亲在一旁作证说确有此事。就算是真事,又能怎么样?难道小时候的玩耍游戏也能当真么?她真是气极了。要不是有娘亲拿严厉的眼神告诫她,她兴许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姨姨,这事不可能!
不过,就算没有娘亲在旁边,她也不觉得自己会有让毅国公老夫人难堪的胆量与勇气。自家事自己知,她从小就是个绵软性子,很难与人红一回脸,更不要说杵逆长辈。即便再恼恨姨姨的话,她也说不出难听话,更做不出让姨姨落脸面的事。要是娘亲把话对她直说了,她也许还会抗争一回一一她不觉得自己能争过娘亲;可既然娘亲并没有把事情挑明,她就只能先忍捱着。她想,大不了以后再来娘亲这里,就先在外面打问好,免得和姨姨见面;要是她和娘亲说话时姨姨来了,便找个借口赶紧躲开。
但她也知道,这样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她听说兵部调王义去西南的军令已经下达了半个多月,估算日程,王义大约在正旦的前后就会返回京里。她的六哥成都王,肯定会寻着机会在父皇面前替王义说媒;父皇对王义的印象很好,很有可能就会答应。那个时候,事情就再没有转圜的机会了。
这是她最苦恼的地方。一方面,父皇的话她肯定不能违逆,另一方面,她又绝对不想嫁给王义。这并不是说她反感王义。她能反感王义什么呢?王义长得很帅气,通书达礼,出身名门望族,从小便磨练得周全练达;又在军旅中熬练多年,一身书卷味中带着峻拔英气,更是显得整个人卓然出众。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得一个他这样的好丈夫。但是这里面肯定不包括她。她不反感他,并不代表她喜欢他,更不想把自己的终生托付给他。可她又不能违背她父皇的意愿一一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耷拉着眼眉,郁郁地让青骢马带着自己走。这是匹四岁马,跟着她也有两年,就算没有她的呵使也认识道。再说,这里是京师,青骢马再乱跑,又能跑去哪里呢?就象她一样,哪怕她再不情愿嫁给王义,又能怎么样呢?就算这次侥幸不嫁,未必她还能一辈子不再嫁人?就算她有这个心思,父皇娘亲也不可能同意,宗室里也会有人非议,所以她早早晚晚总得出嫁。这次不嫁给王义,下次就得嫁给张义或者李义;总之,他们早迟都会再替她指一个家世能配得上她的男人。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心里充满了无奈的哀伤。她的第一次婚姻就是父皇做的主。那个时候她还小,虚岁刚刚十五,很多事理都不太懂,欢欢喜喜或者说浑浑噩噩就嫁了过去。她男人的家世也很好,自己也是个风流倜傥人物,小小年纪才华横溢,在显门大族里的小一辈里颇有称誉。男人对她也不错,所以嫁过去之后的日子虽然离她的想象差距很远,但并不算糟糕;也绝谈不上美满一一这一点是她后来才慢慢才体会出来的。再后来,男人战殁在安州,她也执意从了军……转眼间十一年便过去了,如今在她心里,男人的相貌都不是很清晰,当初的很多往事也都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渐渐地模糊淡忘,可在她的记忆里,自己从军前后的种种却象昨天才刚刚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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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自己抗争,虽然打的是替男人报仇的名义,但她心里明白,那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她从小就向往做个象花木兰那样的女子,也期望自己能有花木兰那样的果敢性格,更期待“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的传奇经历和“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的戏剧效果。
可愿望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最终没有成为花木兰那样被人称颂的女英雄。她的军营生活既枯燥又单调,几年军中生涯也是乏善可陈,要不是十九年随大军出征草原的话,或许她早就脱下了这身戎装。那一年,她终于明白了什么是“将军百战死”,也认识到“壮士十年归”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在那些睡不解甲剑不离身的日日夜夜里,她的怀里总是揣着几棵致命药草,看着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便再没起来,许多人才刚刚认识还没来得及熟悉就悄然地消失,她悲伤过,哭过,绝望过,愤怒过;突击、偷袭、遇伏、逃亡,所有这些惨烈场面她都经历了,亲身参加的血腥缠斗也不下十次,好几回都是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但她都挺过来了。她甚至开国朝先河,以女儿之身临时提督燕山一卫,指挥了一场数万将士参加的大规模战事,并且最终取得了胜利。只此一战,便足以令她自负。可惜的是,谁都没有把这次胜利的功劳计算到她身上;她的名字甚至都没出现在战后呈报朝廷的功劳簿上。她没有去争取那份属于她的功劳。她当时还坚守着那份可笑的公主矜持,用一种不屑的高傲态度来对待自己遭受的不公平待遇,还在私下严厉叱责了那个要替她鸣不平的人……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还真是很愚蠢。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当时并不是矜持,也不是高傲,而是没有勇气的表现。
三年前,她没有勇气去争取属于自己的荣誉。现在,她同样没有勇气去和父皇以及自己的命运抗衡。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不能不悲哀地承认,她在从军时表现出来的坚持,在草原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在提督燕山时表现出来的果断,其实都是假象。这也意味着,她希望通过军旅中的磨砺让自己变得勇敢坚韧起来的愿望,最后还是没有能够实现。
她忽然想起了当时那个为她抱不平的人说过的一句话:
“你连只兔子都不如!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哩!”
很奇怪,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她早就把这事遗忘到不知道记忆的哪一个角落了,可蓦然间它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那人狰狞的脸庞是那么的鲜活,他本人就站在她的面前一样,他的眼睛里喷吐着怒火,还有愤慨以及对她的不理解,深沉地凝视着她。她低下头,回避开那两道从三年前投射过来的目光,同时心里冒起来一个异常古怪的念头一一这家伙平时都戴着的眼罩去哪里了?
是啊,他说的有道理,兔子急了也咬人。可她毕竟不是兔子,她父皇也……咳!总之,她肯定不敢咬父皇。
她不敢违逆父皇。可她又不想遵从父皇的意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一一不管那个男人到底是王义还是张义。她到底该怎么办呢?
她忍不住回过头望出去。也许她就不该离开京城;也许她应该先听一听他的看法……
她立刻把这个荒唐的念头从脑海里赶走。她嫁人还是不嫁人以及应该嫁给谁的事,她自己可以拿主意,她的父皇娘亲也可以替她做决定,近支宗室也能够置喙,凭什么让他一个外人来插手?真要央求他帮忙解局,不知道传扬出去外面的人都会编排出什么来……算了算了,不想这个!先想想有谁能帮自己出个主意。
可是,能帮她出主意的人不多,除了他之外,就只有姐姐了。
她决定了,就去找姐姐帮忙出主意。现在就去!
她抬头望了望四周,辨别了一下道路,马鞭轻轻一扫,青骢马便纵身跃出去。跟在她背后的皎儿她们连忙打马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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