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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20)南阳……

    第十一章(20)南阳……

    [更新时间]2012-04-2717:11:23[字数]65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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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从上次来过之后,陈璞便再没见过姐姐南阳。

    今天一见面,她先就被南阳的模样吓了一跳。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南阳完全变了一付模样。以前丰润的脸庞,如今已经凹陷下去;脸上不再有光泽,也几乎看不到什么血色,苍白得就象一张贡纸;连嘴唇都是暗淡的灰色。她的眼睛不再象过去那样明亮照人,一双眸子里看不到丝毫的光彩,就象元宵夜里燃尽了的篝火。

    现在,南阳披着一件裘氅坐在桌案后面。这件裘氅是如此的宽大,似乎快要把她整个人都完全包裹起来,只露出那张教人心酸怜惜的小脸。她勾着头,抿着嘴唇,目光涣散地盯着除了笔墨砚台之外什么都没有的大桌案。她大概正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完全没有察觉到陈璞的到来……

    陈璞连忙过去摸她的额头,牵着她的手惶急地问:“你怎啦,姐?病了?”

    南阳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她惊讶地看着妹妹,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请太医来看过没有?太医怎么说?”

    阳对妹妹说,“我又没病,请什么太医。”

    陈璞又伸手在南阳的额头上摸了一下。额头和手都是冷冰冰的,还说自己没病?她忘记了自己过来的初衷,替南阳拿主意说:“没病还说胡话?不成不成不成!你不能再在这里住了,别病出个好歹。你等等,我去让人预备车驾,我送你回城!”陈璞有点着慌。她突然想起来,姐姐病成这个样子,南阳身边那些丫鬟侍女都去哪里了?一股怒火腾地一下就蹿起来。她一边对南阳抱怨一边叫人。“你家里的丫鬟呢?她们都是死人啊!怎么就不知道留个人照顾你?这样大冷的天,她们就该让你一个人呆在这冰冷的书房里?亏你平时对她们那么好,你病了她们跑得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一一来人!”她这才发现,屋子里竟然没烧火盆,屋子里冷飕飕的寒气,胸膛里一股怒火登时腾腾地蹿起来,甩了南阳的手就要出去收拾那些不懂事的丫鬟侍女。

    南阳一把拉住她,说:“这真不关她们的事。是我不教她们在屋子里烧火盆。再说我也没病……”

    是姐姐不让烧火盆?陈璞诧异地停下脚步。她有点相信南阳的话。倘若不是南阳发话,丫鬟侍女们肯定天不亮就会把火盆烧上,好把书房里的寒气赶出去。她探究地凝视着姐姐,想辨认一下她到底是不是在哄骗自己。

    “真的没事?”

    南阳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不让烧火盆?”

    南阳不知道该怎么和陈璞解释。是的,她没有哄骗妹妹,她确实没有生病。但她还是撒谎了,事实上她的确是在生病。这个看似自相矛盾的说法其实一点都不难理解,因为她生的是心病。

    她的心病是在一个月前陈璞来的时候得的。但病根却或许在一年前就落下了……

    南阳自小便酷爱书法。她的身份尊贵,小时候就得到过不少书法大家的悉心指点,又有机会揣摩领会皇宫大内收藏的前朝历代名家作品,再加上她自己本身的天分就很高,所以还是少女时她的书中法道就颇有名气。虽然这份名气里的虚张夸大成分比较多,但谁也不能否认,假以时日,她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位象“江夏凋零客”黄勿那样的大书家。不过,凡事都有正反两面,虽然她在书法一途上早有成就,但一是因为受到年龄和阅历的限制,她很难把人生体会与书法技艺融会贯通;二是因为前几年她个人遭逢了人生中的重大打击,耽搁了在书法上的进一步领悟;所以这几年她在书法上几乎毫无进展。这一点,她自己都能感觉出来。特别是在她每每与各地进京的名士初相结识的时候,当别人在听说她的名号时,于不经意间流露出对她个人遭遇的同情,对她不再追求书法真谛的遗憾,还有就是对她空有天分却自暴自弃的惋惜;所有的这些,都让她无比地难过。

    书法是她的爱好,也是她的事业,更是她的生命。为了提高自己的技艺,这些年里她不计代价地疯狂搜罗各种名家书贴和手卷,几乎把自己的所有家当都填进了这个无底洞里。眼下,城里的公主府邸除了两三处要紧地方,其余都是空空如也,所有的家什早都被她换了钱去买书贴书卷。要不是公主府邸没有人敢买,她怕是连它也要一起发卖折钱。可是,即便已经沦落到要靠着偷偷卖字才能支撑表面的公主排场了,她的书法还是毫无进展。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三年前她第一次在大内看见《六三贴》。

    从看见《六三贴》那九十一朴拙峻厚文字的第一眼,她就疯狂地喜欢上它们。这些带有深沉的汉隶笔法特点的文字,让她面前那道已经关闭好几年的书道大门重新出现了一道罅隙,她又一次能够隐隐约约窥见那条走向书法颠峰的途径。

    可惜的是,《六三贴》只是一篇匆匆写就的便笺,有的字重叠出现,有的字急忙潦草,有的字还缺笔少画,真正别具一格的并不算多,虽有裨益,却不能真正地让她新拾进步。从那时起,她一面细心揣摩《六三贴》,一面到处托人打听攸缺先生的生平与下落,但从来没有得到任何的消息。很显然,这位攸缺先生是位与世无争的高人隐士,还很有可能早已经羽化仙去。这个结果教她非常失落,还为此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看来,她这辈子在书道上的成就也就到此为止……直到去年十月间她在陈璞的府里偶然遇见燕山提督。

    她知道《六三贴》最初就是从燕山卫流传出来的,也听说燕山有商成这么一个年青的提督,还清楚商成和自己的妹妹是在战场上并肩厮杀的战友,但她从来没有把攸缺先生同一位征战沙场的将军联系在一起。所以,在她的同伴用言辞挑衅并激怒商成的时候,她并没有出言警告与阻止同伴的莽撞行为,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情在旁观。在同伴被妹妹驱逐之后,为了挽回自己的颜面,她还一度想去寻商成的不是。

    在她从陈璞的书房里“盗”得《与大将军书》,随即又在汉槐街驿馆里寻到五十七个字裱成《拾遗贴》之后,她无比庆幸自己并没有去寻商成的不是。她同时还觉得非常的兴奋和激动,因为她还与先生一道“分享”着一个不能对外人说道的小秘密。除了他们俩之外,天下间还有谁会知道,商燕山就是攸缺先生,攸缺先生就是商燕山?

    在得到《与大将军书》和《拾遗贴》的当天,她就来到城外的这座属于她的小庄子一一这是她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其他的庄子都卖成钱买书贴了一一从此闭门谢客一心只求书法里的上进。

    她知道,这一次自己必然能在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因为《拾遗贴》里的五十七个字,篆草行隶楷都有,其中楷书最多,有四十三个;四十三个楷书字里,除了六个是她已经见过的那种笔划沉着结体谨严的楷书变化之外,还有两种是她从不曾见过甚至都没敢想过的变化。一种笔画瘦直挺拔,横钩竖画恍若刀剑破空,藏锋露芒舒展飘逸;一种笔画硬挺字形方正,横则细平竖则粗直,起笔落笔棱角分明一丝不苟,钢筋有力秀气耐看。只是这两种字里都带着《六三贴》的韵味,即便先生刻意地收束笔锋笔力,但《六三贴》峻骨劲骼的特点总是曝露无疑,似乎先生自己也没能把后二者琢磨成器运转圆通。就算如此,先生能将楷书再三变化,其中神通远远不是她一个书道后进敢以半辞相与置喙的……

    她最喜欢那种如刀似剑的楷书变化,所以就不自量力地妄想为先生分忧,希冀将这种变化融合贯通。因为前朝杜甫的《李潮八分小篆歌》里有“书贵瘦硬方通神”一句,所以她就将这种变化称为“瘦硬体”。又觉得这个称谓粗鄙不堪,难与先生“宇宙成心风云为气”的隐士风范相符合,就以字体的形状变化而称其为“仙鹤体”。又想着“宝玉忌出璞”,最后定名曰“鹤体”。三月底四月初大书家黄勿来京,曾经与她见过一面,她当时就拿出用还不是很熟悉的鹤体字写的一首小令向黄大家讨教,黄勿一见就惊呼“技意通神”。后来黄勿对人所说的“吾不及远矣”,就是因此而来。只是包括黄勿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不及的可不是自己,而是远在燕山苦寒边塞的攸缺先生。

    是的,在她眼里,距离上京不到千里的燕山就是个苦寒边塞。她想不明白,先生为什么怀璞玉而犯险境,藏气象而履艰难。但这正是她最敬仰先生的地方。《南史-隐逸》言隐士“皆用宇宙而成心,借风云以为气”,先生在山中则掩其殊异隐逸高蹈,一出世便九天鹤唳震荡宇宙,如此种种,不正是魏晋以来隐士们高尚其事的传神写照?她甚至想过,在恰当的时候,要把先生的事情告诉父皇。因为《易》中有言,“天地闭,贤人隐”,先生毫无疑问是位古今贯穿的贤人,既然他都不再隐逸而慨然出世,难道不是大赵如今四海升平气象蒸腾的明证吗?当然,她有这样想法,其中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小心思:等先生复返上京再踞高位,她也好左右侍奉时时请教。但她又不敢说。她想,先生不趋权贵,不附豪门,不以丽辞华章以求芸芸之名,似乎是别有深意,她要是冒昧向父皇举荐的话,会不会弄巧成拙呢?所以她最后还是决定先不去打搅先生。

    可是,她可以不替先生扬名,可她必须为先生做点什么。她需要表达自己难以言表的深深敬仰,同时也是为了弥补她以前对先生的不敬,因此她买下那匹波斯天马,然后机缘巧合,她很顺利就把马送给了先生。可哪里知道,再以后居然就是先生坠马的噩耗……

    从听说商成坠马重伤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再一次创下了大祸。

    她把马送给先生,完全是出于对先生的敬意。可是,如今这份敬意却令先生遭受重创,不得不一直停留在枋州养伤。更令她无法原谅自己的是,就是因为头部受伤,先生与大破黑水城的绝世功勋擦肩而过,他苦心孤诣筹划的战事,最终却通通都成全了别人的威风与威名,他为战事跑前跑后地忙碌,最后却什么都落不到……

    她根本无法原谅自己。这一个月来,不管是醒着还是睡下,她总要一遍遍地设想,假若她没送那匹马,假如她没有坚持请先生去相马,假若她那天没有和妹妹一道去赏秋,那么后来的噩梦会不会就不再发生呢?也许她就不该去盗那封信,更不该去驿馆寻什么《拾遗贴》,更不该和先生起冲突……她甚至反思了过去的种种所为。她有一种感觉,要是没有那一段荒诞的不经事的话,那她必然不可能那么张狂,就不可能与妹妹生出疏远,也就不会怠慢妹妹的朋友与战友……是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一个多月以来,只要人还清醒着,她就总是沉浸在悔恨和自怨之中。即便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当她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也时常会被噩梦惊醒。她彻底深陷于内疚与懊悔之中,已经到了精神恍惚茶饭不思的地步。她不再习字了,也不再去揣摩什么字贴了,即便是先生的字贴她也不想看见。她甚至恨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书法。唉,她要是不爱好书法该有多好,那样先生就不会坠马了……

    现在,妹妹在问为什么不在书房里烧火盆。为什么不烧火盆?因为她的心里是一片冰凉。要是再在屋里烧起火盆,内冷外热寒热交征,她不死也会大病一场。但她突然又想,烧就烧吧,死就死吧;死了也好,人死债消,这样她就不亏欠先生什么了……

    她为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念头而高兴起来。她立刻站起来大声叫人,让侍女们搬两个火盆进屋烧上。不!两个不够,要四个!

    这一回是陈璞不同意了。南阳从死气沉沉中蓦然变得如此兴奋,让她感到很不安。她不知道南阳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她明白肯定不会是什么好兆头。她让侍女们把火盆再搬走,又吩咐她们送点暖胃暖肺腑的姜汤过来一一她还是要茶汤一一就拉着南阳的手让她坐下。她疑惑地望着南阳两颊上跳动的两团不正常红晕,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南阳拍着她的手背说:“本来还有点不开心的事情,但是现在好了,什么事都没有了。”烧火盆也不忙在一时,等妹妹回家或者去了京畿大营,她有的是时间。好了,她的痛苦马上能结束了,她真很高兴,就笑着问道,“你怎么想起来跑来找我了?”

    陈璞觉得南阳的笑容不似作伪,就决定不再刨根问底了。南阳曾经讥讽她,说她有个半脚僧心上人,可她怎么觉得,刚才南阳的悲伤凄苦模样,才象是在和心上人闹别扭呢?所以哩,有些事倘若南阳不肯说,她也不忙着去问一一反正早晚她也能知晓。因此她就把上午在娘亲那里遇见的不快事情说了。

    南阳沉默了一会,问道:“王义就要回来了?”

    “就在正旦前后便会到京。”

    “消息确定了么?”

    “前头我在兵部就听人说起过,调令上月中旬就发出了。这旬的邸报也提到一句。”陈璞说。她还从军事的角度出发再次作了佐证。“年后父皇的圣诞之后,萧老将军就要到嘉州行营赴任。王义的职责是维护粮道,不可能比萧老将军的离京时间还晚。”

    南阳不懂军事,所以陈璞的这些话纯是多余。她也不懂朝堂上那么纷繁复杂的人事变化和政令交替背后,到底都意味着什么,所以只能运用一些女人天生俱来的小心思与小伎俩来试图化解陈璞面临的难题。可是,这些平常过光景日子的小心思小伎俩,如何能和一言一辞一举手一投足都可能蕴藏深远含义的朝堂大臣们相比拟?象朝廷为什么要突然间拔擢王义这种事,她,还有陈璞,她们两姐妹根本就没有可能参透背后的深刻含义。何况南阳能使的伎俩至多也就是做点让天家丢脸面的事,杀敌一千自损也差不多八百,实际上就是两败俱伤,她又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她蹙着眉头思索半天,最终还是觉得很难办到,只好对陈璞说:“事到如今我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要不,等父皇要指婚的时候,你就去哭闹一回?再不行就做个寻死的样子出来。父皇最疼你,你一闹腾,他多半就会收回自己说过的话。”

    陈璞惊讶地张大了嘴。寻死上吊闹腾一番,这就是姐姐给她出的主意?她差点就又想摔茶盏了。她辛辛苦苦跑了几十里地,就是来听南阳给她出这些糟烂主意?她忍不住打量了一下手里的茶盏,闷闷地哼了一声。太倒霉了,手里端的还是上回那个昌南镇精瓷!

    她生气地说:“姐,你就不能帮我想个能使的办法?”

    南阳摇了摇头。不是她不想帮妹妹,而是她真的没办法可想。眼前能帮陈璞解开死结的人就是先生,可先生却在枋州养伤,书信往来最快也需一月,显然是远水不能救近火……

    陈璞一听她姐把商成唤作先生就忍不住好笑,掩着嘴说道:“他哪里在枋州哦,早回京了。”

    南阳猛地抬起头,急忙问道:“先生回京了?”

    陈璞笑得都觉得肚子发疼。她急忙把那个精瓷茶盏放到案上,强忍着笑说:“早,早……他早就回来了。人家现在就在家里摆宴席庆贺乔迁之喜,我急着赶来找你,所以就送了几色礼物,没在他家吃饭。”

    “先生回来了?”南阳在软榻里喃喃地说。“我怎么不知道呢?”

    陈璞再一次乐得前仰后合。她捂着肚子,哎哟连声吞着气说道:“人,人家回来……人家回来了还非得告诉你啊?别说你不知道,我也是昨天去兵部开会时,皎儿凑巧碰见他。不然我都不知道他已经回京好几天了。”她总算止住笑,用一种炫耀的语气对姐姐说,“不过我可是听说了,他的本事大,前天才和右相国张朴在宰相公廨里闹了一回,接着就识破萧老将军的南征方略,害得人家老将军连夜修改草案。就是我们这些小兵小将倒霉,昨天被兵部拖着议了一天的新方略。”

    南阳压根就不在意什么萧坚什么方略,她就关心先生。她又问:“他和张朴吵什么?”

    陈璞也不知道商成和张朴为什么事争吵。她只能肯定一点,必定是一桩非同凡响的军国大事。

    南阳担心地说:“太莽撞了。先生实在太莽撞了。他一点都不知道仕途中的险恶。那可是相国啊,人家要收拾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陈璞不说话,只是嘿嘿地发笑。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陈璞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是说错了。不是应该他怕张朴,而是张朴有点忌惮他。听说当初朝廷商议燕山有功将士的封赏时,最初提议只是晋升他上柱国勋衔,授应县子。可张朴坚决反对,最后是授的袭五世的应县伯,还有七成实封的显耀。”

    幸福来得太快了,快得让她头晕目眩,也教她不敢相信。谁能想象,前一刻她还在千尺冰窟中辗转,下一时就是春暖花开阳光三月,她简直不能适应,更不敢相信。她再一次追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啊?”陈璞有点不高兴了。她能拿这种事出来开玩笑么?“他今天宴客,就是在崇一坊的应县伯府,你说是真还是假?”

    南阳咬着嘴唇默了半晌,突然站起来说:“我信你不过!不行,我要去亲眼看一看。来人,备车,我们回京城!”

    陈璞赶紧把又象是犯了迷癫的姐姐拽住。都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现在坐马车朝京城走,到了也是三更天,寒冬腊月里两个公主紧赶慢跑走夜路,为的就是去看应县伯,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她们俩的脸面朝哪里放,天家的名声还要不要?她拉着南阳的胳膊把她强按在软榻里。她不好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就问:“你急什么?你着着急急地跑回去,想做什么?”

    “我,我……我上回送他一匹马,把他摔了,我去给他道歉。”南阳支吾辩解说。

    这理由实在是太牵强了,连南阳自己都不信。陈璞皱着眉头想了想,狐疑地望向她。恰恰南阳也在望她;两姐妹目光一碰,又各自慌忙地躲闪到一边。

    陈璞笑了笑,说:“他已经解了燕山提督的职务,眼下是在京城养病,三五个月里都不大可能离开。你想去道歉,回头尽有机会的。”她站起来走了两步,转移话题说道,“姐,我今天就是早上离家时喝了碗稀粥。天都这早晚了,你总不能看着亲妹妹饿死在你家里吧?”

    “……哦。一一我这就叫人预备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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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1)邑官

    南阳想去应县伯府向商成当面道歉,只是一时意气之下做出的匆忙决定。等过了一晚,到了次日的清晨,她开始认真地考虑这番举动是否妥当。

    理智告诉她,她不能去见先生。至少现在还不能。

    是的,她是南阳公主,身份尊贵,她想见谁一般就能见到谁。但这个尊贵的封爵在先生面前毫无意义。先生是位大隐士,于野时渔樵相伴,渔鱼樵樵自得其乐,于朝时冠貂并行,文章旌旗相得益彰,时过不减其颜色,境迁难易其心意,宁静澹泊从俗浮沉;在这样人面前,公主的封爵丝毫不值得夸耀,说不定还会让他轻视与反感。另外,因为前几年的种种荒诞举止,她的名声很是不堪。倘使有人知晓她去见先生一一这一点几乎是必然的一一他们会用什么样的目光来看待他,会用什么样的话来诋毁他?她可以不顾惜自己的脸面,却不能不替先生考虑,她不能让那些人随意地污蔑他。所以,她现在还不能去请见先生!

    她告诉陈璞,她又不想回城了。

    陈璞对她姐这种朝令夕改的做法很是有些不满。她原本还想着回去找商成,让姐姐帮着向他讨一个好主意一一毕竟有些话她自己不好说出口,只能让别人帮她说。可南阳不回城,她一个人也没勇气去。她嘟嘟囔地囔嘀咕半天,看南阳不肯改主意,就只好无奈地带着烦恼去京畿大营了。不过,临走之前她和南阳商量好,等她把大营那边的几桩事处置完,她就再来找南阳,然后她们俩一路回京城去过正旦。

    商成并不知道陈璞在离开自己的伯府之后就去找了南阳。他也不知道仅仅见过两面的南阳居然会对他有那么高的评价,以至把他视为陶渊明一样的人物。在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他甚至都没怎么想到过这位公主,只是在偶尔看见那匹温驯的阿拉伯马时,才会记起来有这么一个人。有时,他也会对南阳的慷慨感佩两句。假若有机会的话,他一定要送她份厚礼来把这份赠马的人情填还。

    正式搬进县伯府的第三天,商成去探望了左相汤行。

    他没在汤府逗留多少时间。送几色礼物,和汤老相国互相宽慰着“要多多休息静养”,再罗嗦几句不着天不落地的闲篇,他就告辞回了家。

    这是他回京以来唯一去过的人家。

    自那以后的接连几天,应县伯府就再没接待过客人。段四再三强调“应县伯在休养”,所以无论是谁,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不管是燕山旧识还是慕名拜谒,通通都被婉言劝回。三五天被挡驾的有十余拨,渐渐地就有了应县伯府门槛高的传言。

    看到这些,一直有点担心的张朴总算舒了口长气。他是真怕这个商瞎子再胡搅蛮缠地闹腾。现在好了,商燕山住进县伯府,说明他愿意与南进派和解;先在宰相公廨见过自己然后才去探视汤行,说明他更尊重自己这位右相。这实际就是在告诉自己,他不会再在南征还是北征的事情挑起争端。

    为了确定自己的理解没有偏差,张朴还特意让人通知商成,让他参加最近在宰相公廨有个商议萧坚南征新方略的会议。商成以头疼毛病再次发作的理由,请求公廨允许他不参加这次会议。

    这一下,张朴彻底放心了。商成投之以桃,他和南进派当然要报之以李。兵部很快就下文,让商成挂了个兵部侍郎的虚衔,又在平原将军府领了个右谘议参军的虚职,虽然都没有什么实权,但禄粮薪炭嚼料使钱这些乱七八糟的补贴补助之外,每个月合计还有几百千的职俸,也算是对商成的一种补偿。

    和兵部公文一起过来的还有十几辆马车。领头的曹官看见应伯府的管家,劈头就是一句话:“商应伯家的?”

    刚刚任不到三天的应伯府管家,以前是在一家开国伯的府里做过事,好歹也算是有点见识,可这样的场面却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撞见。看着一辆辆大车满满腾腾地装着各种粮食以及布匹还有绫绢绵麻等物事,再看曹官幞头青袍十钉官带,就觉得眼睛都有点泛花,点着头唯唯诺诺地搭不腔。

    “应伯是正三品柱国,按月应领三百六十缗的俸;今年冬料绫四十五匹、绢三十五匹、绵十斤;本月禄粟一百二十石;本月厨灶支补,计有米二十石麦四十石;本月有薪千五百束,一等石炭二千五百斤一等木炭七百斤;本月贡盐八斗;马三十本月刍粮二百石豆料二十石;傔从八十四人计支补钱二十千粟一百石布五十……”噼里啪啦念完,曹官把正册副册朝管家手里一拍,袖子里摸出根开岔毛笔,填进嘴里拿唾沫润开笔锋,把笔也塞进呆头呆脑的管家手里,张着墨黑的嘴说,“签押!”

    管家希里糊涂便在曹官指的地方写自己的名字,又钤自己的印。

    曹官拿过册簿,也填姓名用官印,本子朝后腰里一别,伸手便拽住想去清点入库的管家:“都还没完,你着什么急?刚才那是柱国的俸禄,这里还有一册是兵部侍郎的俸禄。一一嗯,从四品兵部侍郎,按月应领俸二百六十缗……”又是噼里啪啦一通念诵,末了把两本册子依旧朝管家手里一拍。

    这一回管家不用他催促指点,直接把毛笔接过来正要落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不行!东西都还送来,我也没有清点,不能签字!”

    曹官顿时就笑了:“兄长是才过来府里做事的?”

    “你怎知道?”

    “你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还知道,你前头必然没在哪家柱国或者柱国的府里应过差使。”

    “你,你怎知道的?”

    “我还知道,你没在县伯县子这样的实封贵胄家里做过。是也不是?”

    “……你怎知道的?”管家瞪大眼睛问道。他就只会说这么一句话了。他与这位兵部曹官路昧平生,怎么别人就能知晓他如此多的事情?

    曹官呵呵一笑,也不忙解释:“兄长怕是也不清楚你家县伯的来历与本事?”

    管家张着嘴使劲地点头。因为婆娘生了一场大病,所以他年初就从前头那家开国伯府里请辞回家照顾,月初婆娘身体大好,他才赶紧出来找事做。但是时近年关,哪里会有人放着一年辛苦才挣来的花红年赏不要跑去辞工的?所以哪家哪户都不缺人手不请人,更不要说他要寻的还是管家帐房这种佳的好差事了。一头是差使没着落,一头是操心年关前偿还给婆娘治病拖欠下的债务,把他急得头发都是一绺绺地掉。好在老天爷知道他二十年帮人记帐做事,从来没贪没过东家哪怕是一张纸一滴油,在他最需要钱的时候睁了眼。一家牙行的伙计告诉他,有家大户要请管家和帐房,牙行就荐了他去应征;但有一个条件,以往牙行荐的管家帐房管事等职司,东主与佣工落契的话,牙行只找佣工讨要当月工钱的五成作抽佣,但这回的抽佣是当月的全部工钱。这翻番的抽佣他也咬牙认了。他很快就在牙行见到两位少东主一一就是高强和李奉一一当场签约落契,当天就住进县伯府。说实话,到现在他都有点不能相信天下间竟然还有这样的美气差事:三年契约,年奉五十缗,此外还有粟米麦豆茶盐油肉等月奉和布绢绫绸的春秋季奉;细算下来,在县伯府里干一年,足顶他在开国伯府里干三年了。现在想想,他觉得人家牙行抽佣十成一点都不亏欠他。这哪里还是在帮工,简直就是做官嘛!

    他朝曹官拱了拱手,陪着笑脸说:“还要多请大人指教。”

    这是很平常很寻常的一句话,那曹官却楞了一下,盯着下瞅了好几眼,反问他道:“兄长止是在府里做管家?”

    管家点了点头。他很纳闷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止是管家”?不是管家,还能是什么?县伯府里的管家不是管家,未必还真就成了朝廷的命官了?

    “兄长是在与我玩笑了!呵呵,兄长必然是在玩笑。”曹官呵呵笑着又把他下打量了好几眼,走近一步轻声问道,“兄长没领着应伯食邑封地的邑官?”看管家摇头,微笑着再问道,“那您是副邑?邑中郎?邑使?”看管家都是摇头,他退后一步,端详着管家也跟着摇头说道,“我真是没看出来,就您这,这……就您这中人身量,居然会是邑制。一一啧啧,失敬了,失敬!”说着就拱手。

    管家根本就知道他在说什么,什么邑官邑制的,听都没有听说过,又不好发问,只能干笑着还礼。

    曹官弄不清楚管家的底细,也就不好再仔细打问他在县伯府的实职,就转回刚才的话题说道:“你家县伯是连我们的尚大人见了都要绕道的人物,我们这些下面作事的,哪里敢克扣短少他老人家的俸禄?一一要是制官大人不信,尽可以去清点查验,只要有一丝一毫的短少,就拿我去应县充役!”说完就让管家在册簿签字钤印,又说,“赶紧叫人来帮忙搬卸,还要多找些人来腾挪仓房。这才是第一趟,后面还有两三趟要跑。回头平原将军府的仓曹肯定还要送应伯的俸禄过来的,那也是几十车的东西。前两天还听礼部的人说,当今一一”他抬起胳膊在额头抱起拳拱手一晃,唬得管家赶紧有样学样。“一一当今对应伯关爱有加,接连赏赐下好些物件。他们可千万不要也挤在今天一并送过来啊。”

    管家看他在自己左右转来转去就是不走,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做什么,就陪笑问道:“看我!一一说了半天的话,居然还没请教大人的名讳……”

    曹官等的就是这个,登时便喜笑颜开,再朝管家拱手作礼说道:“不敢当制使大人问。小的姓焦,单名一个璜字,祖籍长安,东元九年大比的赐进士出身。东元十年选在翰林院,十四年迁转的兵部,现下在兵部仓曹做事,领的是仓曹右监事职务。”

    管家不知道焦曹官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称呼自己“制使大人”,又不好露怯,就道:“原来是焦大人……”

    焦璜连忙说:“不敢当。制使大人称我‘本泽’即可。”

    焦璜谦逊,管家可不敢托大,还是称他为大人,就说:“焦大人,那以后我家县伯的每月俸禄,是我们府里派人去兵部领取,还是……”

    “制使大人说的哪里话!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敢劳动大将军操心?当然是我们派人送过来。”随即又低声说道,“制使大人,要是以后有什么烦琐小事要办的,就叫人捎个话到兵部找我。远的不敢提,在这京城里,凡是六部能看见能伸手的地方,都能帮您办到。”

    管家微笑着点头说好。同时在心头纳闷,他现在这位东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来历?在应伯府里做事的工钱给得足,可规矩也大,最最首要的一条就是:凡是涉及大将军的事情,都不得打听,更不得外传;凡有违者,查究出来直送平原将军府按通匪论处一一那地方可是个军务衙门,不用过堂审理就可以直接砍头!

    不过,他不能打听东家的事,却可以打听一点别的事。比如,他现在就很想知道,焦大人一口一个的“制使大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职?

第十一章(22)成都王的礼物

    就在应伯府的管家向人打听所谓的制使大人到底是个什么官职的时候,应县伯商成也在向人虚心请教有关自己实封食邑的事。!。

    他对这个事情一点都不懂。他只知道大赵的封爵有虚实的区别;再有虚封爵是按月依封户多少折算钱粮。至于自己实封爵的钱粮食禄,那肯定是与虚封爵相对应,是按照食邑中的实封户数收取。

    “应伯此见谬矣。”说这话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此刻,外房里只有他这么一位客人。这人穿的是家常的燕居袍服,戴着顶软脚幞头,眉毛长得很淡,几乎是看不见,一双眼睛倒是又大又亮神采熠熠;吊胆直鼻,颏下蓄着一绺打整得光溜顺洁的黑须,嘴角边随时都挂着淡淡微笑,看去很有一些学识渊博见地深刻的模样。

    商成以前并不认识这个人,但却听说过很多回。这是位燕山的名士,姓程名桥表字连山,祖籍就在燕州,如今在太子府任少詹事。这人在燕山的影响很大,特别是在燕州府的几个县里,许多当地士绅都惟程家的马首是瞻,去年燕州府衙门整治城市卫生时,就是因为有了程家的积极响应,因此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今天商成听说是他过来拜访,便自己亲自到仪门内迎接。程家人支持燕州府和燕山卫署的各项公务,实际就是在支持他商成;所以不管是论公还是论私,他都必须向人家表示感谢。

    现在,他们已经叙谈了半天,陌生感还有一些,但彼此也熟悉起来,说话便不再象刚认识那样的客气和小心了。听到程桥直称自己谬误,商成也不恼。他给程桥的盏里续茶汤,扶着壶笑道:“连山公,这就是你不地道了。你我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俩眼泪汪汪。有话你就直说。你把话说得吞吞吐吐的,是想卖弄本事还是想让我这就起身送客?”

    程桥看起来也是个风流潇洒的真名士,捻着须昂起头哈哈一笑,说:“那可不成!我还想着磨捱辰光直呆下晌午,顺便就在应伯府里蹭一顿饭咧。”他说话时刻意地带出了燕山腔。

    商成敛起笑容,正色说道:“那你可是来错日子了。我昨天夜里诵读《金刚经》,忽然有所感悟,于是决意今日守戒,过午不食。”

    他说得很是郑重,程桥当时就愣住了。程桥听人说过,商成曾经出家为僧多年,最初在屹县时还有人称他为“屹县商和尚”,因此商成突然说今天要守戒,心头虽然还存着些许狐疑,实际倒是有七分的信实。

    程桥在心里暗暗地叫苦。他今天来拜望商成,虽然也有攀着同乡之谊结交显贵的意思,但更多还是为他人奔走,眼下好不容易才进来应伯府,一个字都还没提及正事,商成就隐晦地下了逐客令,这教他如何是好?

    他捻着胡须呆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念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商成看他的模样,就知道自己的玩笑开过火了。他急忙改口道:“戏言戏言!呵呵,我说的都是戏言,连山公千万别当真。一一是这,回头我在饭桌自罚三杯向你赔罪。”看程桥还是有点缓不过脸色,就抄起面前的茶盏一口饮尽,就手把盏底一晾,诚恳地说,“实在是对不起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有时候说话做事不大顾忌场合,所以经常得罪了人自己却还不知道。”

    程桥连忙在座椅里欠了下身说:“不敢当应伯的告罪。应伯聪明秀出,胆力过人,胸藏万丈沟壑,俯揽四柱图画……”这些露骨的逢迎话让他自己都觉得脸红。可是没办法,眼前这位新晋的柱国根本就没有一桩显赫的功勋,在燕山任也没有一件足以拿出来向人夸耀的政绩,他就想有所实指也是放失之地啊。唉,他怎么就摊一件这样的倒霉差事!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奉承商成,一边悄悄留意着商成的脸色。见商成脸笑得开花,眼睛里却露出几分茫然,便知道自己这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于是话头一转,一篇洋洋洒洒的颂扬文字到此煞尾:“……就此看见,子达坚韧刚毅,豪迈坦荡,真正是至情至性的率真人。”

    程桥连篇累牍地吹捧,商成倒不是全然不能明了。至少有一句话他就知道出处。程桥称他“聪明秀出胆力过人”,好象就在《三国策》里见过,篇章的名字似乎就是《英雄》。原文记不来,但程桥把自己比作英雄的意思他能听出来。能得到一位名人的当面称赞,这让他很高兴,也教他很汗颜。只是程桥后面说的话实在是太文,什么“扫地穹庐”什么“荡辟荒裔”什么“真臣节律”的,还有“功则茂矣”,就瞠然不知道所云。见程桥眼珠子都不转一下便把一篇华辞丽藻的大赋一气呵成,心头佩服得不得了,赶紧拎起壶给他盏里续茶汤,嘴里感慨说道:“今天才是真正看眼界了!以前常听人说,是真名士自风流;我还琢磨不出这话的滋味。今天总算是涨了见识!一一连山公,你是咱们燕山当之无愧的头号笔杆子!”他拿定主意,就冲着这篇文章,要是程桥这趟过来是想求他帮忙换个扎实职务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忙。想来薛寻堂堂的吏部左侍郎,不可能为个七品文官的调职犯难?

    程桥在文章向来自负,自认也有胸襟抱负,就是自己的时运再三的不济,因此才在仕途一再地蹉跎。他听得出来,商成的感叹全是一片至诚;这与自己的刻意讨好截然不同。他是风流名士,也有着名士的傲骨,今天是昧着心意来做事,不管怎么说,总是觉得心里不舒坦,因苦笑着摆手,长喟一声说道:“名士二字,愧不敢当。一一休要再提,子达休要再提!”

    商成笑了笑,也就不再攀扯细说下去,转回话题问道:“连山公,你还是没说虚封实封的事。再不说的话,这晌午饭可是真的吃不了。”

    程桥端盏,呷了口水,开口说道:“其实,这些事你出去随便找个礼部的司郎曹官,他们也能譬说得一清二楚。本朝制度,大都承继前唐,但就细致精微处而言,又再胜前朝。这封爵也是因时应势颇有变迁……”他的口才记性都好,自先秦的《通典职官封爵》讲起,就是简化了再简化,从两汉魏晋隋唐一路向下直说到本朝高宗时期,也差不多过去小半个时辰。“……本朝除宗室封爵六等之外,另有开国公、开国郡公、开国县公、开国侯开国伯并开国子六等,这十二等都是虚爵,有封户食邑,但通常都是虚封,惟有另加实封者可实领封户租税。”有句话被他略去没有提。加实封的各等爵早在几十年前就没有这些钱粮可领了;高宗年间便取消了这一条。“十二等虚爵之外,还有郡公、县公、县侯、县伯、县子、县男计六等实封爵。然此六等爵也有分别,彼此相差甚远。有的封爵于此县而封地却在彼县,比如昭余县侯诸氏;有的不得自置邑官,比如平原伯李氏。还有一类便是鄱阳侯谷氏,封爵封地封户尽有,天子又等外赐予隆恩,能于封国自置邑官一人代牧。邑官之下仍可再设数职,如掌管文的副邑,掌管帐册的邑中郎,扫贼缉盗的邑使,以及守卫一方的邑制。”

    商成听得脑袋都有点发胀。怪不得鄱阳侯谷实随时随地就是付小心翼翼模样,想和自己结亲也舍不得嫡亲闺女,而是领个庶出的女儿过来,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道理。想想也是,谷家在开国之初就已经领了封地,一百多年下来,即便封地的封户多寡没有变动,封户的后代、姻亲、分支,还有谷家的亲朋、部曲、门人、故旧,乱七八糟加起来早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就算谷实自己没有丝毫的其他想法,如今当地官府的政令能不能走出州县衙门都是个大问题。呵,谷实的背后有这样一个国中之国,他敢不小心谨慎?想和自己亲近,他敢拿嫡亲的女儿出来招揽?

    他突然想起来一个大事。他应县伯的封爵是哪一种实封?

    他连忙回到内房,把那份加着天子印鉴的诏拿过来,请程桥帮着看看。

    别看程桥引经据典说得口沫四溅,其实他也就是在史见过汉唐的封爵诏令,从没见过本朝实封爵的招,接过来还得仔细端详揣摩。

    诏很短,不及百字:

    “诏令:柱国大将军商成,忠壮超伦智谟绝等,有决胜千里之谋踏寇封狼之勇。念彼功茂,朕实休之,宜誓山河,特嘉恩许开井邑。今封应县伯,食邑八百户,赐实封五百六十户,馀如故。主者施行。”

    前头两句描述商成功业的话,都是囫囵含混语焉不详。关键就是“特嘉恩许开井邑”。程桥捧着诏反复斟酌,最后才敢认定。他把诏小心翼翼地合,再放回赤锦囊中,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冠带,郑重一礼说道:“贺喜应伯。这是循着鄱阳等爵的前例,等外再赐的隆恩。东元以来,封爵不下百数,惟有孙陈子和徐安子二位县子有此殊荣。”但那俩人都是百十户的封户,哪里能和商成这五百多近六百户的封国相比拟?

    商成脸堆满了笑容,连声说道:“同喜同喜。当今……圣君……那个什么,你知道的,是?”商成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诏是钤着东元帝的御印,可他敢拍胸脯保证,东元帝肯定不是很情愿拿出这个实封爵给他。他前头还在纳闷,为什么他回京都快半个月了也没听说东元帝要召见他一一原来根子出在这里!他在心头恨恨地骂了张朴和南进派几句。狗东西些做事,真是舍得花心思下本钱啊!这么大一块连皮带骨头的肉扔在陷阱不说,顺手还挑拨了自己和东元帝的关系,一石二鸟,这本事拿去收拾东庐谷王都是足够!

    这事先记下,回头有的是时间与张朴慢慢拉扯!

    他把诏收起来,就问程桥说:“连山公,你这趟过来,就是专为贺喜我升官晋职的?我这人说话直,军旅中呆的时间又长,最不耐烦的就是弯弯绕绕,听着就头疼。大家是同乡,什么都好说。你要是不想再干这个太子府的少詹事,又或者是想到地方去做点实事,你就直说。”

    程桥低下头,沉吟着没有开口。

    “没事没事,你说就是了。”商成还以为他是初次见面不好意思说名说利,就笑着道,“有什么不能说的?是人都有抱负,也都有进心,这很平常。没有这两条才叫不平常。我记得你在京里也有十来年,不是在翰林院修就是在太子府管理往来文,学了一身本事却只能象个老吏那样整天和牍文案打交道,心中郁郁是肯定的。这样,我和吏部的薛侍郎交情不错,要是你想换个职务,或者调放外地,我都能帮着说几句话。当然,要是你自己有中意的职务或者地方,你也尽可以说。我想吏部肯定是一定会考虑的。”

    这话说得很透彻,程桥也听得很明白。商成与他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对他就差不多到了推心置腹的地步,仅仅是这份一见如故的信任,就让他感激莫名。就是因为商成如此看重他,他才更要好好地帮扶商成一把!

    他在座椅里欠了欠身,从袖兜里取出一个锦盒……

    商成依旧笑呵呵地看着程桥,但笑容已经不象刚才那样亲近了。程桥这是在做什么?他在薛寻面前说句话荐个人,举手之劳罢了,可不是贪图程桥的什么报答。再说这事于私是同乡相互提携,于公是向朝廷举荐贤良,别人讲不出什么难听话来。可程桥要是给他送礼,那性质就完全变不同。就是不提这事里他有插手文官人事任命的大错,仅仅是一个行贿受贿的罪名,就能让张朴睡着了也要笑醒。

    他正要摆手制止,程桥先说道:“我这趟来,除了是真心想与应伯相识结交,其实也是受人所托,想将此物赠与应伯……”

    “是谁?是谁要给我送东西?”

    程桥不忙着答复商成的问话,一边把锦盒放到桌还是打开,一边说道:“应伯在燕山时,肯定听说过,陆寄陆伯符的前任曾经因事下狱,按律法当处流徙,”说到这里,他抬头望着商成,“……但在他献了一物与当今之后,就改流徙为免官。”

    商成咧了咧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他当然知道这件事。那家伙不就是送了个《六三贴》给东元帝么?未必这个请托程桥的人竟然有如此大的手笔,能从大内拿了这个贴来送给自己?

    程桥已经从锦盒取出一张赤绫,就在手里展开给商成观瞻:“这是当今的御笔,《六三贴》的摹本。”

    商成只在赤绫扫了一眼,就把视线定在程桥脸,瞪着他看了足有移时,这才慢慢地问道:“那个人是谁?”

    他的声音不高,却阴沉沉地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听着就让人发怵。屋子里的气氛登时就似乎被凝结起来。程桥也被他的口气吓得悚然一惊,吸了一口气才惊醒过来,自己似乎是弄巧成拙了。自打他进门,商成就一直乐呵呵地陪着他说话,斟茶续汤推让干果,举手投足间全无半分的大将军威仪,渐渐地连他都忘记了商成的身份。直到现在才回想过来,与自己隔案笑语促谈的并不是什么风流名士,而是曾经手握重兵的卫镇大将。他想辩解两句,可商成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想避也避不开。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成都王。”

    商成点点头,收回了目光。他低下头,把着盏说道:“程大人,今天的事就算了,东西你也带回去。你的事,我是帮不什么忙,所以请你以后也不要再过来了。”说着就站起来,也不再和程桥说话,撩起帘推门走出房,对滴雨檐下值岗的李奉说道,“送他出去!”

第十一章(23)争者,逆德也?

    过了腊月十五,再有六七天就是大寒,东元二十二年的正旦便近在眼前。

    商成还是不出门,成天就窝在县伯府里。当初朝廷派去枋州给他治病的两个太医也回来了,每天晌前都会过来给他扎针。其余的时间他就用看和习字来打发。

    他正在看的从《贾子》换成了《史记》。这套《史记》是他从小许国子那里借来的。前两天,小许国子在家做寿,因为大家是近门的街坊,所以也给他送了张请柬。许家在高门云集的京城里没什么人知闻,不能承袭的开国子封爵在无数显贵中更是小得不值一提,因此寿宴基本都是许家的亲戚朋。送商成一张请柬本来就是个走过场的礼数,压根就没想到他能去贺寿,结果他偏偏就跑去凑热闹。他的到来让小许家下措手不及。两个许国子刚刚送走替谷实前来贺喜的鄱阳侯次子,正陪着一堂的亲朋好说话,听说他已经进了大门,告罪的话都顾不说一句便匆匆忙忙出来迎接。堂还有不少人是两个许国子在平原将军衙门的同僚,听说新任的右谘议参军到贺,忽啦啦全都迎了出来,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一二十号人簇拥在中门等候,把其他宾客都吓了一跳。凭这般光景,他哪里还能坐等着开席?只好丢下礼物喝杯水,顺手“借”了小许国子房里的《史记》一套,还有几匣《孙子》或者《尉缭子》之类的军事,便喜气洋洋地回来了。

    是的,他已经不打算把这些再还回去。不过他没有这样和人家说,而是告诉小许国子,“看完就还你”。至于一百多卷《史记》什么时候才能看完,他当然不会说,小许国子自然也不敢问。

    有了这二三十匣前朝元年间刻印的《史记》,房里看起来稍微有点起色。可还是太少了,一套《史记》放进一个大架都不够,其他三个架还是空荡荡的。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抽个空去几家肆转转,看能不能撞见什么好东西,或者干脆出点钱,让肆帮自己抄写一些籍回来。

    他看《史记》,主要是看列传和。他一般都把它们当作人物传记和故事来读,一般不大去思考。偶尔也会翻翻那几本拿回来的军事。这几本兵言简意赅,读起来倒是朗朗口,可每个字每句话都要反复地琢磨出原本含义,也是对他的一种折磨。唉,这些古代军事家们说话就非得那么隐晦深奥吗?比如他现在拿在手里的一卷《尉缭子》,面写的“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第一句直白第三句晦气,倒是第二句有点发人深思的意思,可他又不认同的看法。他觉得,战争确实会给参与战争的各方都带来人员和物质的损坏,这一点毫无争议,但战争和道德有联系,他觉得是扯淡。他与突竭茨在燕山几番恶斗,如果谁敢说他主张对突竭茨用兵是“逆德”,是违悖道德的做法,他就豁出这百十多斤不要了,非教那家伙把说出来的话吞回去不可!

    他忽然没有了读的心情。

    他坐在座椅里,手里卷巴着,嘴角挂着嘲讽的冷笑,凝望着桌案出神。他的情绪忽然变得异常烦躁。“争者逆德”,这四个字让他胸口象压着块石头一般沉重。唉,不管是什么时候,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非常复杂,把一些司空见惯的道理升到哲学的高度,把本来应该是理直气壮的道理和行动,生生地套所谓的道德的枷锁!

    争者逆德?按这个道理推理下来,那他在燕山反复向突竭茨动手,就是违反道德的举动,他就是不义,就是不仁,甚至可以说,他是在犯下反人类罪行?是不是将来的历史,都会浓墨重彩地记录下他的倒行逆施与穷兵黩武?扯他娘的淡!

    他再也坐不下去。他一把扯下眼罩站起来,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争者逆德?那不争了,算是他娘的什么德?他的妻子、他还没出生的孩子、柱子叔、山娃子、山娃子媳妇还有那几个娃娃……那么多熟悉的亲人和面孔,他们,他们算什么?还有,他脸的伤疤算,他全身下几十处在战争中留下的刀伤枪伤箭伤,算什么?这算他娘的什么德?

    他越走越快,胸膛里充满了愤懑与怒火,几乎不能呼吸。他的脸已经胀得通红,两只眼睛就象饿狼一样充满了凶残暴戾。

    他猛地在桌案前站住,抓起笔墨,在本的空白处飞快地记下一段话:

    “什么是战争?战争是政治与外交斗争的最后形态,是两者的最高级表现形式。它是人类历史发展的阶段性的必然结果,是新旧秩序的必然碰撞。它无法回避,不可避免!它是大国崛起的唯一道路,是一个国家与一个民族由富向强转变的必然的外在表现!它是和平的基石,它是和平的保障,但是!一一它首先是通向和平的唯一阶梯!”

    写完这些,他还是觉得呼吸很不顺畅,胸膛里气血翻腾眼前金星互迸,随手又扯出一张大纸,扔掉手里的笔换一支大号狼毫,饱饱地蘸满墨汁,在纸下四个大字:

    “争者国器”!

    写完还是觉得意犹未尽,特别是“器”字构体严谨正正方方,凝结了半天的情绪无从发挥,胸膛里还是郁结着一股怨怒闷得发慌,顺手就在纸再添几笔:

    “兵者国事庙堂决策将军决战”!

    三列草一气呵成,龙驰蟒行势不可遏;尤其是最后一个“战”字的右戈,落叶披纷若断实续,张牙舞爪犹如豹奔虎腾,寒冽之息劲穿纸背,肃杀之气破纸而出!

    他把笔一丢,看都没再看一眼,就又在屋子里兜起圈。

    他还是很难受……

    李奉在房外说了句什么。

    他很不耐烦地骂了一句,门外就没了声息。真他娘地见鬼了,这两三天里怎么天天都是李奉在值勤?段四和高强呢,他们都死了?

    又过了一会,有人在外面笃笃地敲了两下门。

    他一肚皮的气正好没地方撒,随手便敞开门,瞪起眼珠子就准备把李奉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你是不是活腻了……”

    门口站着的是王义。李奉压根就没台阶,离着七八步正打算看热闹。

    王义大约已经听说了商成正在气头的事,见商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挡在门口,先退了半步,作出一付惊惶模样哀嚎一声:“大将军手下留情啊!一一职下王义,负罪前来请见大将军!”

第十一章(24)王义来见

    看见门外站的是一晃差不多半年没见的好朋王义,商成既惊讶又高兴。他的朋很多,但一般都是几重身份,象霍士其,就是他的长辈;比如陆寄、郭表和真芗,就是他的同僚;还有孙仲山、文沐、西门胜他们,还是他的下属。这些人中,有的比他年长一二十岁,比如狄栩,他对这个经常翻脸不认人的老头就象对待十七叔一样尊重;还有些就比他年少许多,象石头和田小五,他待他们就象自己的亲兄弟一样;也有的年纪比他不大多少,象是邵川和郑七,却因为没读过多少,所以眼界和思想都不够开阔敏锐,大家坐在一起能说的话题很少,除了讨论练兵打仗的事情之外就是吃吃喝喝。他与他们都很亲近。但彼此的学识阅历眼光见地相去太远,对一些长远些的深刻问题的认识与看法就很难达成一致;有时候不仅无法在思想产生共鸣,还需要他反复地去解释和教导,而且唾沫说干也不一定能起作用,也确实教他很冒火。只有王义,年岁和他相近不说,知识渊博识见也深,少年时还花了一年多时间顺着隋唐大运河一直游历到杭州,对许多事情不是人云亦云而是另有看法,完全能和商成说在一起,所以两个人认识不久便成为知交好。即便不在一起共事,他们也保持着信联系。去年早些时候,他还请托过王义帮忙走一下关系,看能不能替自己在澧源大营谋一个军司马的职务。

    他有点激动地握住王义的手,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王义不太适应商成的热情,但他还是和商成握了手。朋的深厚情谊让他也有些激动。他说:“回来三天了。”

    “怎么回来了也没告诉我一声?”

    王义笑了笑,没有回答。

    商成亲切地把他让进屋,让他在小案边坐下,立刻就张罗着让人烧一壶最好的茶汤来。房里只有苦茶水,这东西王义肯定喝不惯。

    王义没有阻拦他的忙碌,自己坐在座椅里打量着房,看见大案铺着贡纸,面笔走龙蛇地写着不少字。他知道商成的嗜好就是法,闲着无聊时最喜欢写几笔。年初去燕山时,他还给商成捎带去两幅唐朝法家孙过庭的真迹。但他自己在法的见识颇为有限,只能说是辨个好坏;他能看出商成的法技艺其实应该算是很不错的,但具体不错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他就说不来。他看商成拖了把椅子也在小案边坐下,就笑着揶揄说:“又在练你那笔丑字?”

    商成仰起头哈哈一笑,说:“这不是闲得无聊么?我是奉命回京休养的,要是不在家养病而是出门乱跑,张相国他们的脸面朝哪里放?”

    王义收敛起笑容,说道:“子达,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向你致歉。前头有人举荐诸序去燕山的时候,我的两位叔伯长辈也跟着说了两句话……”他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他很难措辞。在来见商成之前,他就反复地打过腹稿,绞尽脑汁想要把这事当面譬说解释清楚,以消除商成心里的恨意和可能产生的隔阂。但真正当着商成的面,他却觉得那些腹稿全是些屁话;甚至连说话都是多余……

    商成专注地听着他的话。最早是谁授意举荐诸序,又是谁在带头举荐,有哪些人开口附议,他没去打问也能猜个十七八。王义提到的那两个叔伯长辈,他也在宰相公廨里见过,都是蒙过王义父祖两代人大恩的老将军。他见王义停下来良久不再开口,就说:“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提这些做什么?”在朋面前,他也就不说什么心甘情愿不恼恨之类的客套话。

    王义忽然站起来:“子达,真真是太对不住了!”说着就要向商成拱手作礼。

    商成一把攥住王义的两条胳膊,不由分说先连拉带拽地把他塞回座椅里,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你道个什么歉?”

    王义在座椅里挣了一下,却被商成死死地压住肩膀没能挣脱。他不理商成的话,紫红着面孔说道:“事情看似与我无关,其实还是因我而起!”不知道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事,声音突然间变得喑哑起来,最后几个字几乎已经走调,显见是心情非常激动。

    商成楞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手。他看得出来,王义现在很痛苦。唉,王义也活得太难了。他是太宗时名将王箸的六世孙,也是最后一代的毅国公,一出生就背负振兴家族的沉重担子,学的说的做的,不管哪一样,首先都要满足家族将来发展的需要;他大约从来就没为自己活过一回人。他和王义往来的时间不短,相互间差不多是无话不谈,他知道,王义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有一身的本事能耐,可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让他舒展拳脚;有机会他往往也急于表现自己,总是不能把事情办得圆圆满满,难免就给人留下毛糙的印象。这也是因为他太过担忧家族的命运的缘故一一做事的功利心太重了……

    等王义的情绪稳定一点,他重新找了话题,问他:“我还在枋州时就听说,你们在岚镇打了个‘胜仗’?”

    王义的脸又红了。他垂下视线摆了摆手,说:“不提这个。提起来教人伤心。连人家是来做什么的都不清楚,不管不问去就开打……总之,这回我算是丢脸到家了!”

    商成笑起来。岚镇驻军把东乌罱使节揍了的事,他听不少人说过,细节不清楚,但他觉得这不可能是王义的手笔。王义虽然做事急噪,但并不是莽撞人,更不可能看不出东乌罱人是来寇边还是想来干点别的。很明显,这是岚镇驻军招惹出来的祸事,王义是在给部下扛责任!王义早前可不是这种勇于任事的性格。看来,去戎州岚镇做刺史的小半年,王义的收获不小,学了不少的东西。

    他仔细地端详了一下王义。朋比过去黑瘦了不少,过去那种没见过阳光的细皮嫩肉变得有点粗糙,但脸色却红润了许多,目光中也多了一份沉稳。最大的变化是在整个人的神态。过去的王义就象是一把刚刚出炉还没有开锋的长剑,看去寒光烁烁似乎极具杀伤力,其实就是个外表光鲜的样子货,吓唬人还可以,谁都不敢拿着它阵搏杀;现在的王义却有点锋芒藏而不露的意思。估计朝廷这次突然把他提拔起来,也就是看重了这一点。让他去嘉州做个督粮官,既是给个机会让他好好地磨砺一回,也是拿这个职务来检验他到底是否能堪大用。

    他思忖着要不要给王义提个醒,王义说:“我调去嘉州行营的事,你多半知道了?”

    “是,我知道。兵部和我说过。”

    “你觉不觉得奇怪,我在岚镇这一仗打得糊哩糊涂,说是胜仗,其实比败仗还要不堪,为什么偏偏还把我提拔重用起来?”

    “俗话说,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军旅里更是这样。谁敢说自己不打败仗?再说,打胜了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打败了也不一定就是好事,关键还是要看这一仗需要打胜还是打败。”商成笑呵呵地说,“你在岚镇打了东乌罱,不论是胜还是败,也不管东乌罱的人是出使还是想寇边,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后来的措置。”

    王义捧着盏笑道:“其中的道理我懂,哪里用你说这么多?我就是想问你,我突然被朝廷赏识拔擢,你觉得奇怪不?”

    “有什么好奇怪的?”商成再给王义的盏里斟满茶汤,自己喝了一口发涩的凉苦茶,说,“萧杨两位老将军都是年岁渐长,即便他们自己不说,很多时候很多事也是有点力不从心。比他们岁数稍小的鄱阳侯,因为这种或者那种的原因,不适合出任统帅;严固长于筹划思虑谨严,但心胸狭窄气量不够,难以服众。再向下数,还有几位从战场走下来的老将,有他们坐镇,往后五年十年里都不用太操心。可是在他们之后,再往下呢?”

    王义笑着接了话:“再朝下数,第一个就是你屹县商子达了。但是燕山这二三年间隐隐地自成了一系,你又是文武兼备,虽然功不彰勋不显,但功劳就在那里摆着,谁都不能视而不见。你有真实本事,又有扎实功劳,背后还站着燕山卫的一大群骄兵悍将,萧杨之后,谁还能把你怎么样?为了不让燕山一脉将来在军中独大,所以就必须趁早找个人出来和你对着干一一”他拿手指头点点自己的鼻子。“一一眼下看被朝廷找来和你作对的人就是我了。我是功勋后人,勉强算是有点能耐,在西北磨练的半年里也很见一些手段,而且和你的私交也算深厚,蓦然提拔重用也不会令你觉得寒心……”

    商成哈哈大笑,把话又接了回去:“我岂止是不会寒心,还非常高兴。但朝廷还不是很放心你毅国公,把你放到嘉州行营也不给你安排直接参与军事的职务,而是教你去都督粮道。大军行动,最首要的就是粮草,但大军获生叙功时,督粮官却要排在最后。这都督粮道的差事最是繁琐复杂,累得半死不活也不能讨好邀功一一那是你应该做的;可要是粮秣输送稍有差池,从行营大总管到底下的大头兵,没有一个不骂娘的。所以这才是最考验一个人的地方。”

    王义郑重地点了点头,诚恳地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向你讨教这个事情。”

    商成说:“我能帮你的地方不多。不过,明年的南征多半是要速战速决,萧老将军很可能会调集重兵迅速地扑灭僚人叛乱,驱逐南诏国在长江以北的势力。从这一点来考虑,囤积于剑阁成都几个重镇的粮草多寡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关键是如何把这些地方的粮食及时地送到一线的参战各部手里。太具体的我也说不来,只有有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你到嘉州行营之后,一定要与当地的州县保持紧密联系,多在各地招募民伕,哪怕是工钱翻倍再翻倍,也必须保证有足够的民伕驮马。你也要有个准备,西南多山,从成都输送一斤粮食到长江边,途中的损耗怕是不会比京到成都少一一恐怕还会更多。”

    王义很佩服地说:“我那两位长辈在西南和吐蕃打过几回仗,他们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就是因为粮草供应不,所以他们和吐蕃的几次交手都不敢撒开手脚。我们不敢,吐蕃也不敢,最后各自被自己憋出一肚皮火气。”

    “他们说的很对。就是因为打起来谁都不能及时获得补给,所以我们和吐蕃才能在西南西北维持眼前的和平态势。假若我们解决了粮草供给的问题,或者吐蕃解决了这个问题,那战事基本就是一边倒的局面。”商成补充说道。他站起来,又说,“你坐一下,我给他们说一声,晚让灶房弄几样好菜,咱们边吃边聊。你也给我好好说道一下西北的情况。”

    这一回王义拦住了他:“算了,在燕州时你家的厨子手艺我就尝过,好吃是半点不能算,只能算是骗个肚饱。既然现在你到了京城,那今天我请你出去吃一顿,也让你好好地涨点见识,看看什么才是中原风物京酒馔!”

    商成笑了笑就没再坚持。

    他也没带侍卫,叫人随便牵了匹马,便跟着王义两人双骑施施然然向外城锦绣繁华所在而去。

第十一章(25)梁风(一)

    商成和王义离开县伯府时,已经是申末酉初时牌-时辰还早,又不是什么紧要事,商成他们俩也没着急赶路,就松着缰绳让马沿街向西慢行。

    这里是内西城,崇一坊又在崇德寿禄义各坊里居中偏北,周围远近十几个坊住的不是高官显要就是世勋贵胄,因此街衢整饬得极是宽绰。因为各处内外衙门早已响过退鼓,街面上几乎看不到几个穿青着绯的官吏,往回来去的不是乌袄家仆就是褐袍仆妇,个个都是缘着街边墙垣脚步匆忙。偶然也能看见一二辆马车,拉车的辕马蹄子踩着铺道石板嗒嗒脆响,在有节奏的叮叮鸾铃声中,引着车缓摇慢晃地迎面而过。

    走了一段路,王义忽然说:“这崇一坊我去年还来过一回。去年五月老鲁亲王仙去,我过来吊祭。记得那时这里可不是这样。当时是夏天,我和济南王才走到居德坊就闻到一股铺天盖地的霉馊气,还夹着一阵说不出来的**臭味,七王当时就在马车里吐得昏天黑地。近了才看见,这一片……”他在马背上转着身左右张望了半天也没寻到想找的物事,就囫囵说道,“……好象就是这一片。这一片的道边有个几亩方圆的死水塘,水塘边重重叠叠地垒起三四人高的垃圾,就象在围着水塘筑堤坝一般。”他忽然把鞭子一指说道,“就是那里!我说的水塘就在那里!”

    商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也没看见什么臭水潭死水塘,就望见三四箭地之外的街南边似乎是有块空地,十几号人甩了袄子敞着夹衣内衫,挽起袖子正围着两辆马车下泥砖;人和马都累得浑身热汉淋漓,地上也堆起了两堆不大的砖山。再过去一二十步是一堵起了大半截的高墙,两个工匠分别站在墙内外的半人高的木架上,一个人把一手拎着砖铲一手举着泥砖,比照着高低上下仔细地把一块块泥砖摆正放平,每砌上一块,就从墙面上拿起托板,用泥浆仔细地填补砖缝裂隙。

    这个场面他非常熟悉。他刚到霍家堡时就是靠打零活做小工谋生,说到背石头搬泥砖,他可是一把顶呱呱的好手。

    “他们围起来的就是那块水塘。”王义很肯定地说。转头看了看刚刚走过的那家人的大门,回头笑道,“是彭渠家的。”

    商成都没听说过这个人,便随口问了一句:“彭渠是谁?”

    “大理寺的断狱少卿。”王义说,“你在京城里呆久了就能知道,这是挺没意思的一个人。”

    “怎么个说法?”

    “听说过早前的户部左尚书田望吧?”

    商成点点头。鼎鼎大名的田望田东篱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这个人是最早牵扯进刘伶台案的朝廷大员,而且一落马就再也没有东山再起。有人说他是涉案太深不敢再出头露面被人当作箭垛,也有人说他是心灰意懒不想再进仕途,两种说法都有说得过去的道理,完全令人莫衷一是难辨真假。

    王义见他知道田望这个人,就继续说道:“彭渠是田望的同窗好友一一据说两个人还是至交,当年也是跟田望跟得最紧的人。结果东元九年田望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迫请辞,他立刻头被了当时的副相彭梓。一一他和彭梓是叔伯兄弟。”

    商成根本不了解这些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他也不感兴趣。但王义说话他也不好打断,随口就附和了一句问道:“这位副相彭梓又是谁?”

    “张朴中进士时的座师。”

    这么一说,商成就明白了,彭梓也是南进派的中坚人物。这就是说,彭渠是从北进派跳到南进派的,是个投降派式的人物。确切地说,这是个识时务的“俊杰”。

    “东元十年的秋天,彭梓家人在家乡议佃时失手打伤了一个庄户,消息传回上京,他在朝堂上被人群起弹劾,最后无奈去职返乡,彭渠就又回头跟了董铨。”

    商成当然认识副相董铨。前些天他去找张朴扯淡“闹事”,还在公廨里见过这位北进派的领袖。但他和董铨以及北进派都是公务往来,没有一星半点的私人交道,所以在公廨里见面也就是点个头互相问个好,连话都没多说一句。可他不明白,北进派就那么缺乏人手,至于把彭渠这棵墙头草再接收回去吗?

    王义一哂,回头再看了一眼彭家的大院门,笑呵呵地说:“彭渠和董铨是儿女亲家。董家的嫡长子娶的是彭家的嫡长女。”

    商成在马背上半转过身,上下打量了王义一番,笑骂道:“有屁就放。你想说彭渠的不是就直说彭渠不好。你一口一个嫡长子,一口一个嫡长女,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吗?”

    王义哈哈一笑,旋即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我就是想说这个。子达,你现在身份不同,地位也不同,娶妻是大事,你可要认真仔细对待。要是娶一个庶出的女儿回家,朝廷上怕是会有人拿这事说话的。”停了停,他又加了一句,“就算是鄱阳侯谷家的庶出女儿也不成!”

    商成斜睨他一眼,说:“我娶谁不娶谁是我自己的事,别人管不上……”

    王义看商成似乎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低了声音说:“话不能这样讲!朝廷有制度。你真要是娶了谷家的那个庶出女儿,肯定落不下好!就是鄱阳侯谷实,他也逃不掉御史的弹劾!”他看商成坐在马背上还是一付无动于衷的不经心模样,口气顿时变得有点严厉,警告道:“你可真的是要当心,别让人抓住痛脚!一一谷实也是的,枉长那么大的岁数,米都吃到鼻子里去了,居然玩这种害人害己的把戏!”从他先祖王箸那一代人算下来,他与谷实是同辈,平时私下见面也是喊世兄,所以就对谷实毫不客气地指名道姓。

    “小点声!”商成连忙劝他。他踢了下马,让两匹马靠近一些,笑着小声说,“你激动什么?你知道这事违制悖礼,难道谷实就不知道?他明明知道这事,却偏偏要这样做,你说,他是为了什么?”看王义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干脆就把话给他说明,免得他懵懵懂懂地到处瞎说。“刚才在书房我们不是说过么?谷实不能做统帅是有原因的一一他要避嫌。就因为这,他平时做事就非常谨慎。可为什么他偏偏想起来要把一个庶出女儿嫁给我?是他突然不记得朝廷有制度了?这显然不可能。这老狐狸是两手打算。有人阻挠,朝廷不许,最后嫁不成,这无所谓,顶多就是挨个不着痛痒的申饬而已;他正好没事都要找这种小过错小瑕疵来扛着,如此正中其下怀。要是嫁成了,那就发达了,一个庶出闺女换个上柱国的女婿,天下间哪里还有更美气的事情?怕是谷实睡着了也得笑醒。”

    王义张着嘴听他一路地譬说下来,半晌才嗫嚅着追问一句:“那,那……可是你这毕竟是违制,是不拿国家律法当回事,你就不怕御史的弹劾?”

    商成摇头笑道:“我是军中将领,还是个高级将领,怕个屁的御史弹劾。你信不信,就是御史的弹劾文书多得能把宰相公廨淹了,我也不会有事。谁敢拿这事朝我伸手,不用我吭声,那帮弹劾我的御史就能让那家伙滚蛋。让一个武将写伏状受处分扣俸禄算什么本事?只有掀翻一两个宰相副相,方能凸显我辈的傲骨与风采!何况这弹劾还是一弹一个准。管他是谁,一条‘一介文官却插手军务其居心何在’的罪名落下来,天王老子都保他不住。几句话一张纸,弹指间就能教他灰飞烟灭……”

    他眉飞色舞唧哩哇啦地一通乱扯,王义却是听得瞠目结舌,拧着眉头只是苦苦地思索。前头都望见连接内外城的太良门了,他才算是醒过神,摇头咂舌便是一连声的感慨叹息:“可惜了可惜了!可惜我不能早十年与你结识,不然又岂能是如今的格局成就?一一你真该去做文官。”

    商成一本正经地指了下自己的脸,说:“就这张脸,能做文官?”他说的是实情。大赵在这方面有规定,不管是参加科考还是进衙门做事,都有一条“体貌中人”以上的基本要求。就他现在的不讨喜模样,这辈子是别想有出将入相的风光了。

    王义一笑。虽然他知道商成不在乎拿自己的相貌开玩笑,但他却不能这样做。

    出了城门,他拿鞭子指了条不起眼的小巷,就说:“这边走。一一前一晚,我和那两位长辈见面时,他们就对你称赞有加。”他提了下缰绳,让马匹缓了缓,让过一群呜呜哇哇叫嚷着跑过巷子的小娃娃,接着说道,“他们夸奖你的话我就不和你说了,估计你也能猜出个七八分……”商成比他错了一个马头,笑着说:“你说吧,我不怕。我从来就不怕别人夸我一一越是夸得天花乱坠越好!”王义却没笑,继续说自己的:“他们就是有个疑问。他们说,你商燕山也是个敢搏命的狠厉人物,这回吃了萧坚和严固这么大的一个亏,怎么就不说给他们来个礼尚往来?”

    商成沉默了一下,问道:“……这是他们让你问的?”

    王义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给两位叔叔伯伯解释过,可两位老将军觉得不大合情理,特别是不合商成的性格。商成一连两次都差点把张朴逼到墙角;在燕山时更是连嘴巴都不动便把南进派的干将叶巡逼得跳墙,显见得绝对不是一个吃了亏朝肚里咽的良善人。可眼看着这回萧坚严固已经把他得罪到死地,他偏偏就不吭不响地默认了;这实在是教人想不通。

    商成低垂下眼睑,慢慢地说道:“我是萧老将军在莫干时临阵提拔起来的,萧老将军对我栽培信重的恩义,我要报答他。而且这一回的事,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严固在背后撺掇。”

    王义张了下嘴,却什么也没说。

    “……萧老将军用兵沉稳重势,做人也是中平正和,他要是想调我离开燕山,不可能象这样暗谋阴划。不管我同意还是不同意,他都会先和我沟通,取得我的谅解和支持之后,再向兵部提出建议。可这次我被调离燕山的事却是突然而至。这边派人通知我回京养病,那边诸序已经去燕山赴任,两下里交错,看似是想让我措手不及,可这人就没想一想,要是我不同意回京,或者干脆赖在燕州城里不走,诸序到了燕山却不能上任,或者上任了指使不动别人,朝廷的脸面朝哪里放?象这般看似严谨周详却满地都是窟窿眼的谋划,还有这种没头没尾的拙劣手段,除了严百胜能用敢使之外,其余还能有谁?我看啊,萧老将军也就是附和严固而已。你那两位长辈,也是一般的心思一一既看不上严固又想吃白食,所以就保持沉默不反对。”

    这话说得很重,王义也不好搭腔。但商成话里的意思他听得明明白白:商成不追究这回事情的原因,是因为要报答萧坚;但这事之后两个人的恩怨已经勾销,再发生这种事,商燕山就要不客气了。他相信商成说得出就一点做得到。因为严固肯定不是商成的对手;严固差得太远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马背上。

    商成抿着嘴唇,望着面前幽深寂静的小巷子。小巷子的两边高一幢矮一幢的都是住家。大都是瓦房,但也有毛舍,也有的是两层三层的木扳子楼,间或也能看见还没人高的年久失修老屋。和燕州那种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是独门小院的市景不同,这里的住家户几乎没有看见有院子的一一也许辟在后面也不一定。巷道也不是内城大坊里的那种用青石板铺出来的宽敞大道,埋在地里的都是一截一截的碎板残砖。好在地面上还算干净,基本看不到什么肮脏腌杂的垃圾;空气里也没有什么怪异的气味。这大概都是老知府陶启的功绩。不然的话,眼前这条巷子,还有在内城的那个死水塘,肯定还象他前年冬初进京时看见的那样,除了几个大坊市和几条大街,其他地方垃圾随处可见,小巷基本里不能过人,到处又臭又烂脏乱不堪。

    再走出一段,商成忍不住抱怨起来:“还没到啊?光为这吃顿饭,马都被我跑瘦了!”

    “马上就到!过了这条巷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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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6)梁风(二)

    过了王义所指的那条小巷,迎面是个小小的十字路口。冬日昼短,不过是酉正时分,沉沉的暮色却渐渐地笼罩来。路口的左右两边也是能过马车的宁静幽深小巷,此刻前后远近的人家大都已经关门闭户,宽宽窄窄的木门木墙在昏黯的暮色里接壁连绵渐去渐远,似乎根本就没有尽头。空气里缭绕着一股淡淡的炊烟余息。身旁的木墙瓦房里有男人在说话,咕咕哝哝地也听不清楚;有个女人在屋后应了一声,似乎是在应和他的话。右边小巷的远处又出来个影影绰绰的人影,晾着嗓子喊了一声,两个反穿着羊皮夹袄的半大小子不知道从哪里一头钻出来,答应着从两个人面前慌慌张张地跑过去;一只吃得油光水滑的黑狗跟在两个娃娃的脚前脚后,撒着欢地来回追逐跳跃……

    商成还是没看见哪里有什么画楼雕阁。漫说是乌楹青阶的酒肆或者是粉墙涂椒的飞甍,就是挑出来的酒饭旗幡也没见一面。他疑惑着正想发问,就看见王义跳下马,对面巷首的一间屋里也走出来两个人。

    商成也跟着下马了。他现在才看清楚,原来那俩人出来的地方是个车马店,只是没挑出买卖幌子,所以乍一望过去根本瞧不出个究竟。现下一溜的十几间敞房大屋里已经停着不少的马匹络车,还有人借着壁龛里的油灯光亮在给辕马布草敷料。

    那俩人大约是认识王义,远远地朝他拱手作礼,走近也不言语,一个人便乐呵呵地把缰绳鞭子都接过去。王义伸手在马背鞍鞯挂着的大褡裢掏了一把铜钱,也不数,全塞到那人手里,转过头想招呼商成一声,却看见商成两手空空一脸尴尬地望着自己。

    他再掏了把铜钱过去交给商成,顺口问了一句:“你这毛病还没改?”

    商成把钱给了替自己牵马的伙计,说:“不是你说要请客么?”

    “次在燕州你说请客,最后也是我掏的钱。”

    “不记得了。”商成面不改色地说道。他随着王义朝巷子里走。这条巷与其他的巷子也没区分,都是高矮参差的木门板房,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再走出一段,就看见前面道旁边一片黢黢绰绰中一左一右的房檐下挂着两盏灯笼。灯笼不大,可在悄无声息弥漫起来的夜色中,灯笼里摇曳蜡火映出的两团黄光就异常地醒目。灯笼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颜楷字一一“梁风”。

    “就是这里。”王义说。

    也不知道那间车马行里是用了什么手段,两盏灯笼下已经站了人,远远地看见他们就迎过来。这两个都是女人,光影昏暗也瞧不出仔细的姿容颜色,近前先避到侧边垂首裣衽问好:“毅公来了。”声音又绵又低,仿佛有人在耳畔边丝丝窃语,偏偏又能听得清清楚楚,登时便教人心生好感。

    “新林轩没有人?”王义问。

    头的女子低着头低低的声音说。

    王义微笑点头也不言声,就手一摆引着商成踅进两盏灯笼之间的小径,说:“这梁风是京城里最好的大宴酒馔所在。论说起整饬精细菜肴的本事,就是宫城大内也多有比如。先帝在时,就经常微服与一众亲近大臣在这里燕饮。一一纤娘子,我说的是也不是?”两个低头碎步地跟着旁边的女人中的一个轻轻地答应一声“是”,然后就没了下文。

    听她回答得如此简单,丝毫没有寻常酒肆馆舍里招揽客人的热情与聒噪,商成忍不住就回头打量了那女子一眼。借着小径两壁挑起的灯笼黄光,他这才看清楚,原来这纤娘子背后跟着的是个刚刚抽条的小女娃一一多半就是纤娘子的丫鬟使女。纤娘子的岁数商成瞧不大出来,三十朝是有的,但过没过四十就说不清楚。

    这夹壁小径并不深,不一时就走到头,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门隐在影影绰绰的一带枣李桃杏杂树间。这院子里的方圆远近大约极其宽阔,清幽丝竹似断似续缥缥缈缈,凝神倾听也难辨其踪迹,偶有一声云牌脆响,更是游游荡荡不知其始终。这里地方广大,既没有什么黄砖碧瓦的舛互飞甍,也不见什么缠栏绕楯的叠楼层阁,檐悬黄灯杆挑纸笼,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团团光晕中,只有一簇簇远尘境舒烦烦跼的崇旷精舍间次错陈。王义在这里是轻车熟路,带着商成拐弯转角地去什么新林轩,边走边说道:

    “这里是京师第一等的地方所在。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出自诗经……”

    商成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还以为这梁风是个人名,却不知道还有这么大的来头。可《诗经》他不是没看过,十五国风,从来没听过有什么《梁风》。

    “……战国时魏国又名梁国,诗经里的魏风也有称梁风。”王义继续说道,“因为这处地方早前的主人觉得以《魏风》作店招实在是太过招摇,所以才改用‘梁风’。”

    商成咧了下嘴。招牌叫做“梁风”就不招摇?王义都说了,梁风就是魏风。不过这家主人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诗经》的国风篇里都是些民歌,记事铺叙用辞质朴无华,与“雅”毫不沾边。这个酒肆却是处处别出心裁雅致到了极处,偏偏却起了个不算雅的店名招牌,可见是深得国风篇“大俗实雅”手法的精髓……

    王义呵呵一笑。他与商成彼此熟捻,知道商成喜欢开玩笑,也不以为意。两个女子也是低着头轻轻一笑。笑声不大,恰恰能教商成听得真切;笑声诚挚,显然是内心有感而发;浅笑辄止,正好勾起人说话的想法……

    王义正想顺着商成的话题说几句,后面疾步赶来一个人,擦身而过时稍微扫了几个人一眼,便一头踅进前面的一处院落,旋即又钻出来,问道:“显德,是你?”

    “少泉兄,”王义向那人拱了拱手,笑道,“你赶路如此匆忙,一一我怕你有什么万急公务,就没叫住你。”

    说话间那人已经走过来,执着王义的手笑道:“瞧我这眼神,刚才过来还在念叨,怎么这人长得与显德一般无二,回头必要告诉你一声。半天真的是你。”又问道,“你不是在岚镇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三天了。”王义也笑,说,“是回来述职的。其实就是回来挨骂的。在兵部受了两天的训斥,又在宰相公廨罚站半天,一时就顾不去找你。”

    那个表字少泉的人年纪大约和王义相当,听王义说的凄苦,无所谓地一笑,说:“兵部那几位尚侍郎也就是那般模样,拿根鸡毛就当令箭,有事没事先把人一顿乱骂。不过,你能在宰相公廨罚站也是本事。多少人削尖脑头想在那里站一会,就是不得其门路。”便把目光望向生面孔的商成。看商成乌纱幞头蜀蓝绸长袄牛皮短靴,一身装束似富不富似贵非贵,面目虽然狰狞神态却很澹然,就试探着问道,“这位是……”

    王义瞥眼看了一眼商成,随口说道:“是我在军中的同僚。”他见商成的神情安稳不象有结识的意思,索性就连姓名表字都懒得介绍了。

    少泉还以为商成是王家在军中的后起将领,王义把他领过来,一是让他见识一番,二是笼络联系下彼此的关系,也就不再在意商成,便说道:“你这趟回来得及时!今天苏子安做寿,本来说是在家里摆宴席,人太多怕吵着了苏伯父,临时才改到这里。一一真是凑巧,前两三我还在和又顾他们说,咱们一伙兄弟里就只有你不在京城,结果你就回来了!走,咱们一同进去。”说着话就要拉王义进院落。

    王义站定了脚跟,为难地说:“少泉,这,我……”

    少泉也反应过来,呵呵一笑对商成说:“兄长见谅!见谅了。兄长也与我们一起去。能多个人也是多一番热闹嘛。”

    王义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到京这才三天,根本来不及和各路朋打招呼见面,京中的各般变化也不清楚,哪里料想到会在梁风遭逢到这种境况。他很尴尬。他已经说了请商成吃喝一顿,可事到临头却撞朋的寿宴。商成的意思显然是要回避这种热闹场面,但自己走到宴席门口却不进去的话,这明显也不合礼数……

    商成理解他的想法,就替他解难说:“那就进去喝一杯。”

    王义松了口气,就笑道:“那我的这顿请客,只好改天了。”

    “有人请客我当然要来。”商成笑着说。

    少泉看起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他看不出商成的深浅,也没留意到王义刻意比商成落后了一步,更没注意到在王义停步滞后的那一刹那,纤娘子和她的使女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就把头埋得更低。他呵呵笑着与王义并肩,小声地问:“这位兄长到底是谁?”

    没商成的允许,王义当然不能说出商成的身份来历,只好胡乱笑笑。见商成已经停下脚步等待自己,只好急走两步赶去。

    院落的门口和院里大堂屋的阶都站着低眉顺眼的使女。也不知道这家酒肆是如何沟通消息,商成他们离着院门都还有三五步,堂屋里已经乱哄哄地涌出来一大群人。既然是王义的朋,当然是以军中子弟居多,也许不少人本身就在军旅中任着职务,所以也没太多的拘束,你一言我一语地与王义说话问候。

    “显德,你是几时回来的?”

    “显德,这回你算是露脸了,朝廷行文天下庆贺岚镇大捷,你多半也要升一阶两级。说,几时摆酒庆贺一番?”

    也有消息灵通的人,直截就问他:“显德,听说是萧老将军亲自点名,要调你去嘉州行营。这回你怕也要做一个谘议参军了?”

    一群人中还有六七个仕子装束的年轻女子,大约是来贺寿的各家里的姐姐妹妹,虽然不都大好意思站起来和王义打招呼,但这并不妨碍她们聚在一起对王义品头论足,并且围着一个女子把她说得满脸娇涩。

    这些人随即就看见跟在王义和那个少泉身后的商成。对他们来说,商成是生疏面孔,而且这人面相凶煞,与这梁风酒肆的雅致格格不入,就象有人在暗中发出号令,霎时间就再没人有言语。倒有两个女子不太畏惧,一个牵着一个手,躲在人群后面的青阶悄悄地私相言语。

    商成也认出来了,那个目光灼热地望向自己的女子,就是鄱阳侯谷实的聪明女儿小蝉。他微笑着向女娃点了下头。

    人群倒也不是全然无人认识商成。就在一片教人觉得诡异的寂静中,被众人簇拥的那个三十岁下的男子先走出来,随即另外一个年青人也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双腿一并挺身横臂行个军礼,齐声禀报:

    “职下苏破侯定,参见大将军!”

    商成楞了一下。对于眼前朝自己行礼的两个人,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因为是来这酒肆吃饭的,他就穿着一身寻常衣服,不好以军礼相还,更不好教训两个同样穿着家常服饰的军官在这种情形下不能行军礼,只好撇开话题好奇地问道:“你们认识我?”

    “是!”苏子安勋衔比侯定要高半级,他先说道,“东元十九年八月,职下苏破于大将军麾下在莫干作战!”

    “东元十九年八月,职下侯定于大将军麾下在莫干作战。”

    商成明白了。他们俩都应该是莫干突围自己返身回去解救大军时见过自己的面,说起来都算是并肩作战的老战了。老战相见,当然要喝一通。就是周围还有这么多人,这顿酒可实在是没办法喝。而且,他连苏破和侯定的容貌都没记,当然就更记不住他们的勋衔,但过去两年中从来没听人说起过他们的名字,想来连军旅一级的中级将领都不是。他和他们的职务勋衔相差太大,酒桌他们俩毕恭毕敬起来,这顿酒喝起来也没什么滋味,索性便算了。就笑道:“看,本来说沾光显德胡蹭一顿酒饭的,这下也没得喝了……”

    苏破大喜过望,忍不住就插话说:“大将军若是不嫌弃……”

    “算了算了,改天有空再说。”商成笑道。他招呼了王义一声,“走走走,还是你带我找地方喝酒。咱们不在这里扰别人的宴席。”

    ……走出去老远,两个人兀自能听到那个表字少泉的家伙在嚷嚷:

    “你说什么,那就是商燕山?!”

第十一章(27)梁风(三)

    新林轩的一间阁室中,王义正给纤娘子交代要哪些酒菜。商成听不明白“鸿雁归来”、“暮鸟投林”都是指些什么,也懒得问,干脆就坐在椅上转头审量木壁上挂的几幅字画。他很快就认出了两幅字都是熟人的手笔。一幅是四个正书大楷“梅间梁风”,一幅是用中楷抄录的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不管是大字还是小字,架构都很丰满,笔画也很圆润,个个看上去胖乎乎地,完全就和常秀一个模样。他暗暗地撇了下嘴。他回京才半个多月,就已经在好几个地方多次看见这位工部侍郎的墨宝。唉,也不知道城里到底有多少常文实的胖字。

    王义已经点齐菜肴,转头问他说:“喝什么酒?”

    商成顺口就想说“随便什么酒都行”,忽然想起来前两回进京喝的那些酒精度数很低的饮料,还有与酸醋差不多滋味的御制贡酒,临时改了口,问纤娘子道:“有没有燕山白酒?”

    纤娘子低着头轻轻声音答话:“有。燕山霍酒有三种,工部西坊新制白酒两种,请问客人要哪一种?”

    “……工部的吧。”

    王义插话说道:“工部的两种白酒,一样先来一斤。方才点的那些菜馔,你们仔细着细心烹制;先给我们上几样佐酒的小菜。”停了停,又问道,“内苑的秀娘子,今天在你们梁风不?她在的话,就托你带个话,请她过来小坐一下。”

    “回毅公的话,秀娘子不在。听说,她自打四月间为脱出乐籍的事回转燕山之后,就再没返回京师。”

    义脸上禁不住流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停了停又问道,“那,今天都有谁在梁风?”

    “高牌娘子,狐家第五伶,雀小打……”纤娘子一连报出五六个名字,商成是听得云山雾照,王义却在不住点头,末了说道,“就请高牌娘子与火曲儿过来吧。”又对商成说,“我们这趟来得恰是巧了。高牌娘子的蛮鼓和火曲儿的花舞都是技冠京师,寻常想见识一回,至少须提前半月两旬送贴延请,能来不能来的,还很难说……”他见纤娘子低着头不挪脚步,就明白单凭自己毅国公的名号,不可能一次便请动两位内苑的当家红,就笑着把手向商成一摆,说,“请纤娘子转告一声,这位是应伯。应伯还在边塞时,就极仰慕高火两位娘子的鼓技与舞艺,今日是特地前来拜访。”

    自古以来,凡茶坊酒楼都是各种消息灵通的地方,这间在上京开店数十载的梁风酒肆也是一样。梁风开张不久便因高雅别致而名声雀起,高官显宦来去如梭名人雅士盈堂满座,因此对朝廷上的人事更迭风云变幻远比寻常的六部文吏还要知晓得更早。作为梁风的管事之一,哪怕商成封爵的事还没刊印在邸报上,但纤娘子也听说朝廷新近把一位上柱国封授了应县伯。她其实也知道了商成的身份,但王义不明说,她就不能也不敢擅自主张。现在王义点破了商成就是应伯,她也不惊讶,点头称是,她的丫鬟就朝俩人行个礼,低着头退出去。

    等纤娘子过去关上门,商成便问王义:“你刚才提到的秀姑娘,是不是叫桑秀?”

    “就是她。”王义笑着说,“就是六月里燕州城里传言在哪个驿馆里与你私会的那个桑秀。”这消息是在他离开燕山之前传扬出来的,所以他也听说过。但他并不信实。他想,以商成的地位,漫说是喜欢一个教坊里的女人,就是想讨几房十几房的姬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用得着如此鬼鬼祟祟?

    商成咧了下嘴,说:“她在我燕州的家里。”

    王义惊愕地望着他。就是昨天偶然听说商成在枋州坠马一事似乎与南阳公主有点关系,他都没这么惊讶。闹半天,商成竟然真与那个胡姬有瓜葛!他不会真在什么驿馆客栈里私会那个秀娘子吧?应县伯喜欢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这要是传扬出去,怕不把人的大牙笑掉?

    商成嘟囔了一句粗俗话,恨恨地说:“都是郭表那混帐搅出来的破事!”

    “郭表搅的事?奉仪他做什么了?”王义惊讶地问。

    商成不耐烦地说:“他吃饱了撑的!他把桑秀和,哦,还有个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象是叫真奴。嗯,就是这名字!他把这俩女娃悄没声就送到我家里……”他黑着脸,把事情三言两语大致地说了个过程。这事不提就罢,一提他就是满肚皮的火气。他郭表既不是街道办主任也不是工会主席,天天吃撑了无事可干就去相他的大宛马啊,怎么就惦记上说媒拉纤的营生?特别是想到郭表在燕东无缘无故地耽搁五天的时间,然后一头扎进东庐谷王布设好的包围圈里,搞得到现在生死不明下落不知,心头的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嘴里便乱嘈嘈地胡骂道:“说起来郭表那混帐也是个正四品的上将军,可他那点破烂本事都没办法说,提起来就教人伤心。其实,我也知道出兵牧马的事指望不上他,所以他天天相个马斗个鸡地不务正业,我也不想理他。可他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别人的口袋阵都露了马脚,他还闷着头一个劲地朝里面钻,这般了不得的本事他到底是跟着谁学的?你说,他除了会趁天黑朝别人家里送女人,他还会点什么?我都不知道萧坚早前怎么就偏偏看上他了。谷实也是眼睛瞎了,眼巴巴地把个女儿许配给他!”

    他能指名道姓地把郭表一通臭骂,王义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接话。再加商成不仅把郭表贬低得一无是处,顺口还在萧坚和谷实的脸上抹了一把灰土,他就更不敢插言。他还不能劝;上柱国点评军事,他一个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连插嘴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只好一脸肃然端坐在座椅里听着。在阁室里听候差遣的纤娘子与两个使女更是屏声静气缩在门边屋角,仿佛就没她们三个人一般。

    好在这时候酒馔送上来。纤娘子领着使女埋着头布菜肴,王义就借着商成停话换气的机会,一边给他斟酒,一边问道:“我在兵部听说,别人都认为郭表已经殉国了,惟独你断言他或许还没有战殁?”

    “我没断言他是不是还活着。这种事没人能断言。我只是说他‘陷落’。”

    “你有凭借吗?”

    商成把盏与王义碰了一下,呷了一口酒,说道:“说不上有凭借证据。郭表去燕东时,为了教东庐谷王相信我军的主力在燕东,当时带了我的提督大纛。他中伏时亲自带着郑七骑旅断后,大纛也必然与他一起。”商成低垂下目光,盯着手里青灰色瓷盏中的白酒,半晌都没再说话。白酒无色,透明,在身后不远的铜雀高架上烛火的映照下,酒面上似乎撒着星星点点的晶光,忽亮忽暗,倏起即逝。陷落在草原上的不止是郭表,还有石头、郑七、苏扎、田小五……还有许许多多他认识的和认识他的人。那是整整三千的燕山好男儿啊!都是他的朋友,他的兄弟,他的战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许多人的模样,记得他们的声音。郭表,平原人,宣威将军,燕山卫大司马兼假职提督;李二,长安人,执戟校尉,郭表的贴身侍卫;周泽,平原人,怀化副尉,郭表的卫尉;莫节,南郑人,怀化校尉,骑营指挥;旺狗子,忠勇郎,骑卒;戚八,骑卒;童小,骑勇;胡秃子,执戟副尉,骑卒;王四,执戟副尉,骑卒……

    半晌,他才把话再续下去:“……战事过去快三个月了,突竭茨人一直没带着大纛和郭表的人头出来示威,很可能是他们压根就没拿到这两样东西。所以现在断言郭表的下落还太早,说他是陷落或者失踪,也许更贴切一些吧。”

    王义觉得商成说得很有道理,没见到郭表的尸首,谁都不能断言郭表已经殉国。他顺口就想再问“难道朝廷不知道”之类的话,嘴都张开了,想了想,还是不问地好。严固和诸序眼馋燕山提督的座椅,哪里还顾得上郭表是死是活,肯定是先要把位置抢到手再说。杨度任凭严固折腾,谷实也不替女婿说话,肯定都是打着哪天郭表突然回来再教严固好看的主意一一或许还不止……他忽然想通一件事。前头商成说,萧坚老了,很多时候很多事都有点力不从心,他当时还有点迷惑。他现在明白了,商成所指的就是郭表生死不明诸序便去抢座椅的事。萧坚连多年的好兄弟严固都按服不下,只能听由另一位好友去抢夺自己心腹的提督座,这事落在其他人眼里又会怎么看?象杨度谷实这样的外人还好说,不过是看个笑话。可萧坚的那些部下呢?他们会不会觉得寒心,会不会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感觉?就是他们能体谅到萧坚的难处,可看见郭表身后的下场,怕是谁都难免会生出一点早作他图的念头吧……

    他擎着酒盏,既不喝也不言语,眉心攒出一个川字,定定地望着面前的一碟子糖蒜。他的全部心思已经彻底被调动起来。

    萧坚昏招迭出自毁干城的事,他的两位长辈叔伯也都看出来了,却肯定没有他此刻想得深远。他们只知道萧坚严固是一门心思要把燕山提督的位置抢到手,然后把燕山军中那一大群前途广大的将领都掌握在自己手心里,也明白严固的打算未必就能成事,可他们却没看出来,在严固把诸序送进燕山的同时,萧系将领的内部却出现了极大的问题。是的,他能肯定,萧系内部必然要出大问题。也许不止是萧坚的老部下中有人要另寻门庭,很可能萧严之间也会因此而分道扬镳。

    他越想越深,浑然忘记喝酒的事,直到听门外使女说高牌娘子与火曲儿两位当家红到了,才算清醒过来。

    饭桌上有两位身段婀娜巧语笑颜的歌姬扶盏,王义就再不能和商成细说军事军务上的事情。他是世家子弟,这种灯红酒绿的场面经历过不知道多少回,又与两位歌姬都是旧相识,彼此并不拘礼,觥筹交错间话题就转到京师风物上。商成本来就是豁达人,刚才又和王义把话说得有点深沉,一来思忆战友二来壮志难酬,满心都是惆怅愁倦,也不顾忌自己的沉疴痼疾,不管是王义还是两位歌姬敬的酒,都是来者不拒。他如此豪爽,正应了阁室壁上挂着的李白诗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饶是他量大,十几盏不歇气地喝下来,也是眉殇眼涩,醺醺然颇有些醉意。

    酒至高处,高牌娘子就座间轻击蛮鼓,火曲儿离座献舞。一阵急一阵缓的咚咚蛮鼓声中,翠衫碧袄团舞连环似雪片飞迸,最后竟化为一片青色光影,漫说是酒兴大起的商成,就是滴酒未沾的纤娘子和两个使女,也连火曲儿的模样都瞧不清楚……

    “好!”商成鼓着巴掌大声喝彩,扭头四边张望着想寻笔墨。按说,通常稍大些的酒肆雅阁里都有现成的条案与笔墨纸砚,就是专为文人雅士们兴致到时文思潮涌所预备。偏偏这间阁室里竟然没有这些东西。纤娘子见商成两颊赤红摇晃着似乎在寻找什么物事,还以为他要酸汤来醒酒,急忙就捧了一盏过来。

    几口酸汤下去,商成的酒意就差不多醒了一半。脑袋一清醒,自然就再不可能找人要什么笔墨。火曲儿的舞跳得是真好,好得他几乎无法用语言来赞美,酒劲上头脑袋里昏昏沉沉,就想学着常文实也书写一篇李白的诗歌一一就是看公孙大娘作剑器舞那篇一一做纪念。现在么……当然是继续喝酒。

    喝酒么,当然是要喝得尽兴。不仅要自己尽兴,还得让别人也尽兴。可饭桌上就四个人,他不能去灌两个歌姬的酒,只好想方设法让王义“尽兴”。不喝都不成,谁让他的勋衔比王义高,职务比王义高,而且曾经还做过王义的上司一一先喝三盏再说!

    其实,王义的酒量也算不错。但这要分与谁作比较。把高牌娘子与火曲儿两个歌姬绑一块,也不可能喝酒胜过他;但他无论怎么喝,也喝不过商燕山。三盏白酒几乎没有停歇地喝下肚,他就觉得头脑很是有点晕眩,眼前的宴席、头顶的雕斗、脚下的青砖,还有周围的人,都似乎慢慢地移动。他明白,自己有点快要过量了。但商成却已经倒好了第四盏,而且说出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拒绝喝酒的理由:

    “咱们俩是草原上结下的战友情谊。这份交情,比别人的都深厚吧?”

    王义只有点头。

    商成把盏与王义手里的盏一碰,豪迈地说:“来,咱们把它干了!一一为了我们的战友情谊!”他先一口饮尽盏中的白酒,看王义端着盏有点发呆,就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道,“赶紧喝!这是情谊的白酒,你捧手里算什么?不喝,小心我拎着你的耳朵灌!”

    王义苦笑了一下,正想咬牙把这盏酒喝了,就听门外有使女低声禀告:

    “告毅国公一声:苏家公子和侯家公子,在门外请见。”

    话音未落,外面就似乎传来两声呵斥喝止,随即那个使女又禀告说:

    “告大将军一声:澧源大营骠骑军怀化校尉苏破、澧源大营威武军怀化副尉侯定,请见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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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8)梁风(四)

    在门外使女第一声传话的时候,王义便知道苏破和侯定肯定不是来找自己。虽然他和他们算不很熟悉,但因为几家的父辈人曾经在一起共事过好几回,所以在私下里彼此都不以封爵勋衔相待,所以苏破和侯定要见他的话,直接就敲门进来,不可能让人传话,更不可能说什么“请见”。

    等使女传第二回话时,他就势放下盏站了起来,并且向后退了三五步。

    两个歌姬也连忙离座避席。她们躲闪到商成身后的木壁边,垂下双臂,双手互搭着低下了头。

    苏破和侯定刚刚踏进门,虎踏一步就单膝点地双手握拳抵额向商成施了个军中进见的大礼:

    “职下苏破侯定,晋见大将军!”

    商成有点发懵。他现在是正三品的柱国,两个八品校尉晋见时行如此郑重的军礼倒是很平常。但这不是在军中。在军营里,下属大礼参见之后,要不自行归列,要不就有随在他左右的掌旗中军或者掌令中军叫他们归列,再不就是当座的副职比如郭表张绍等人命他们归列。可他和王义出门就是为了舒舒心心地吃顿夜饭,侍卫都没带一个,现在让谁去叫苏破他们站起来?他自己也不能下这个令。苏破他们一来勋阶太低,二来既不是冒死突击破敌归来也不是跋山涉水艰难驰援,功劳资历都没有,仅仅是平常的参见,他要是亲自下令的话,以后再有号令指挥的事,如何区别将士有功与无功的待遇厚薄?

    好在还有王义。

    王义知道商成因为什么为难,赶紧前两步,两臂伸开虚扶了一下,说:“两位请起。”

    有他的这句话作铺垫,下面就好办了。商成跟着也就说道:“都起来。”又说,“这是寻常的见面吃饭,你们都不要拘束,过来坐了一起喝酒说话。”

    几个使女连忙再抬了两张座椅安置在桌边,纤娘子也取了两付干净的碗筷酒盏,摆在王义的下首。

    纤娘子这般做法也是循着平常道理来的。平时来梁风酒肆的客人,也有酒至半酣时添碗加筷的事,通常就随着各自的身份,按着师从先后、年岁大小或者官职高低重新排个座次。可梁风的环境毕竟太过精细雅致,与军旅中大开大阖的手段氛围大相径庭,所以将领们来这里待客燕饮的其实并不多。即便偶尔有一两拨人过来,也都是些读人出身的将领,不是谈诗令论篇章就是譬说天下万象各地见闻,做派与一般文士无异。她觉得,苏破与侯定的勋衔职务虽然都不高,但也不是一般人。苏破与侯定的父辈都是四品将军,也都封着开国侯,比开国公是远远不及,却比一个县伯要少胜几分,所以就想当然地以为应该如此摆设座位,也好使四位客人不觉得生疏拘束。

    她能如此设座,苏侯二人却根本不敢就座,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等商成说话。纤娘子不懂军中的规矩,他们却是一清二楚。别说他们两个小小的八品校尉,就是他们的父辈在这里,也不敢和一位柱国同桌对座饮酒。即是王义,他能与大将军吃酒玩笑,也不是因为他的毅国公封爵,而是因为他与商燕山是知交好彼此已经熟不拘礼了;不然的话,他区区一个明威将军,也没有与柱国对座的胆量。

    商成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俩心里在想什么。军中的规矩向来就大,这与他是不是摆架子无关,而是实际情况需要如此。为什么在军队正职就是正职副职就是副职,大一级永远都是大一级?因为军队中讲究的就是纪律严明追求的就是号令清楚,否则战事中军令多出造成指挥混乱,到时候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他也知道苏侯二人不敢坐,只好先让王义坐了,再招手对他们说:“说了让你们坐下,都还不站着做什么?”

    苏破和侯定都听出他的话里带出一丝不悦,赶紧过来,先把座椅向后挪动了几寸然后才坐。坐下来也是双手扶膝腰板挺得笔直,双目绝不邪视满面都是肃然。

    商成提起筷子又无可奈何地放下。到京城都有半个多月了,好不容易出门吃顿便饭,结果还撞见俩愣头青的小军官要听他训话;这饭还吃个屁啊!何况这俩军官当时只是临时在他手底下效命,并不是真正归属他号令,他有个狗屁的话要朝他们说!他把目光从苏破脸移到侯定脸,再从侯定扫视回苏破,见他们俩既不是来陪自己喝酒也不象有什么事要向自己请教,就准备摆手让他们滚蛋。

    他不说话,苏破和侯定自然不能先开口。事实,他们俩是希哩糊涂过来的,自己都说不清楚这趟过来要做什么。来答谢当年莫干的救命之恩什么的毫无意义,军旅中也不讲这些。况且商燕山需要他们去感激?别人是柱国和实封的县伯,他们能拿什么东西去答谢……是来晋见大将军么?他们不是商燕山的部属,完全可能不被搭理。别说是他们俩,就是他们的父辈亲自来请见,能不能见都得看大将军的心情。应县伯府门槛高,这事他们不是不知道。

    可他们还是来了。

    眼下,在商成的注视下,两个人都有点手足无措。虽然阁室里烧着火盆,但温度并不算太高,两个人的额头鬓角却是热汗直冒,顺着脸颊脖颈流淌;还不敢拿手去擦拭,只能直坐着目视前方。

    王义却能猜出他们的几分心思。商成在燕山卫的威信就不说了,但在燕山以外却没什么名声。就是王义自己,要不是他的两个叔伯长辈参与过宰相公廨去冬今夏的两次绝密军事会议,私下透了一点风声给他,他也不可能知道商成都有什么本事。因此,除了朝中的一些重臣和军中的老将宿将清楚商成的厉害之外,象苏破或者侯定甚至于他们的父辈,却是谁都不知晓他的手段。而且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春夏之交商成才在莫干吃了一场败仗,据说当时他惟恐逃晚一步被敌人合围,慌乱得连粮秣军资都弃之不顾,连夜奔逃鹿河,显然是教敌人吓破了胆。虽然秋末冬初孙仲山在黑水西门胜在燕东连番大胜,但当时他早已经去职养病,署理燕山军政的是郭表,所以两场大捷都与他毫无什么关系。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没赫赫战功二没辉煌履历,晋升之快却是立国百十年以来无人能相比拟,东元十八年燕东屹县一战晋七品校尉,十九年莫干一战晋五品将军,二十年张绍在燕中取胜时他恰恰在京述职,沾光张绍就成了正四品下的怀远将军,今年更是诡异,别人打生打死才搏个一勋半职,他在旁边闲着养病却跨过柱国直晋柱国,连封爵都与别人不同,是有封国的实封县伯。还有一点,那就是无论是谁,无论想什么办法,都打听不出商成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才能蹿起得这么快。所以很多人都对他的好运道感到不解与好奇。特别是军旅中的那些年青将校,他们一方面想知道商成的本事能耐,另一方面,更想学着他的诀窍来个一飞冲天。所以苏破和侯定过来晋见,大约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当然,他们过来,也有另外一层缘故。苏破任职的右骠骑军在前年北征时战损严重,在战场的表现也与其澧源三军的称号不符,所以朝廷一怒之下就一直没有恢复补充右骠骑军的兵员。不仅不补充,兵部还不断从右骠骑军和右神威军里抽调所剩不多的将士补到其他军里,所以这两年军旅中一直在流传着两个军早晚要被裁撤的话。苏破这个营尉其实早就有名无实。侯定的遭际也差不多少。威武军是十九年北征的主力之一,北征失利之后当时的司马和司马督尉以及军旅级将校都被撤换,新来的军司马和侯定的父亲结有宿怨,当然不可能待见侯定,任没几天就挑个小错把侯定从骑营副尉的职务撸下来,随便指了个草料场让他去当指挥使。就因为这,侯定被气得大病一场,直到今年夏天才算好转过来……这两个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在职务时多半得罪过一些同事同僚,如今不受重用了,背后自然有人朝他们砸黑砖说小话在司面前搬弄是非,日子肯定不好过。再加他们的长辈既不在萧系也不是杨系,早就在军中靠了边,根本帮不他们什么忙。所以他们俩这番过来,肯定也有在商成面前留个好印象的想法。他们大约在想着,管他商成是侥幸蹿起还是走准了门路,好歹也是位柱国,他说一句话,萧坚杨度不听自然是理所当然,可换了别人,还有几个人敢不听?

    他在心头揣摩着苏破和侯定的想法,就站起来给他们倒酒。

    苏侯二人连忙站起来,捧着盏说:“不敢。”

    王义不理他们,把他们手里的盏都斟满,轻轻的声音哼了一句:“还楞着?快给大将军敬酒!”

    两个人这才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苏破领头,双手捧起盏面对商成,“职下”两个字才说出口,商成已经不耐烦地摆手说:“我今天的酒已经有点沉了。你们要是没什么要事,喝了这碗酒就退下去。”

    苏破和侯定楞了一下,才先后说道:

    “……是!”

    “……职下凛遵钧令!”

    说完不再赘言,低头大口吞了盏里的白酒,便这样捧着盏一步步地退出阁室,直到门口的使女掩下棉帘。自始至终商成也没再多看他们一眼,倒是王义把他们俩送出门,在门外拉着手与他们说了好些话。

    重新坐下之后,王义沉吟了半天,最后还拿定主意劝告商成两句。他觉得商成做得有些过分了。虽然苏侯两家眼下不得势,但耐不过人家长辈在军中的资历长远,商成得罪两个后进不要紧,总要给他们的长辈一个面子?就是不温言抚慰俩人几句,何至于连他们告辞时也不起身相送?

    商成被他的一番劝告弄得目瞪口呆,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没喝多?”他记得王义是十来岁的时候父亲祖父才相继去世。十几年的时间,怎么两个老人就没教王义一点用得的东西?还有王义那两个叔父伯父,平时也不指点一下毅国公么?让他去送两个八品的校尉,这不是扯淡还是能是什么?!

    王义瞪起眼睛望着商成。他有点恼怒。他好心好意地劝戒商成要虚怀若谷而不要自恃傲物,免得不知不觉就得罪别人,结果却被商成讥笑嘲讽,这不是一片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么?

    商成自顾自地只管吃喝,压根就不理会王义。一顿饭吃得断断续续,酒也喝得很不畅快,他还很不高兴哩!

    他们俩一个沉默不语一个闷头吃喝,酒席的气氛立刻就有些压抑。两个歌姬这回才算真正见识了什么是将军威仪,连酒都不敢再劝,绞着丝绢坐在鼓凳一声不吭,生怕不小心招来一场祸事。

    就在这时,阁室的正门却吱嘎一声被人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先对王义说:“刚才听梁风的姑娘们说,你在这里设宴款待贵客,我还当是她们哄骗我,没想到你居然就真在这里。”说着转过头眯缝着眼睛看了商成两眼,似乎是在回想什么事,突然一合掌,笑道,“我道是谁如此地面善!一一哈哈,应伯,去年一别,这一向以来可是安好?”

    这人看去不到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眉目清秀,稍稍带点八字的黑眉下一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在灯笼的黄光里熠熠生辉;幞头,皮裘,厚底靴,打扮并不如何出奇,但浑身下收拾得紧凑利落,配着嘴角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澹泊笑容,愈加显得风度翩翩。商成只楞了片刻就记起来这人是谁,正想退开席桌起来见礼,王义先站起说道:“七王,你怎么来了?”

    进来的人就是去年冬初曾在皇城里与商成有过一面之缘的济南王陈璜。

    陈璜先与商成还了半礼,这才对王义说:“我下午听人说,青山从长安回京了,还从太白山请回来定一先生。这不是,我约了仲宽公和文实公两位,还有李暂李长观,一起为他二位洗尘。”

    商成对京师不熟,没听说过陈璜的那两个长安客人,只知道济南王在这里就是为他们接风。不过,既然能让济南王相请,让朱宣和常秀一道做陪,肯定不是当今的大儒就是文章大家。他顺着陈璜的话说下去:“早知道七王要在这里设筵席的话,显德和我就该过去蹭一顿夜饭。”他很粗鄙地拿手揉了下肚子,惋惜地望了一眼满桌狼籍的杯盘碗盏,叹着气说道,“哎呀,这都吃得酒足饭饱的……”

    陈璜知道他是在作戏。商燕山粗鄙?他要真是粗鄙,张朴会对他那么小心慎重?他真要是个莽汉,叶巡能被他一声不响便收拾得差点要请辞?什么粗鄙莽撞,不过是在婉拒自己的邀请罢了。他也不恼。反正他就是想借这个机会与商成见一面,得之则喜失亦无碍,因笑着说道:“这就是我的不是了。要不,改天我专一再邀将军,只当是赔罪?”

    成很爽快地说,“改日咱们再约。但七王说什么赔罪,我可不敢当呀。”

    “那就说好了,改日再约。”陈璜笑着告辞。

    商成与王义一直把陈璜送出新林轩,直到陈璜和两个随从的身影没进远处的一座院落里,这才回到阁室里重新坐下。

    吃顿饭却遇见这么多的人和事,商成再没了喝酒的心思。他有些话想问王义,可酒肆不是说话的地方,略坐了一刻就叫王义赶紧算帐走人。

    自从交代王义去结帐,商成就再没说过一句话。直到离开梁风酒肆有几条巷子,他才重新开了口。

    他劈头就问王义:“你怎么让济南王也来了?”嘴虽然说得严厉,但他并没有责怪王义的意思。毕竟济南王陈璜与王义是表兄弟,陈璜又在暗地里与成都王陈瑾争夺储君之位,虽然现在太子还没死,斗争也没到白热化的地步,但各种手段已经渐渐用。这种时候,王义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要帮忙陈璜了。所以王义假托请自己吃饭,替陈璜制造一个邂逅巧遇的绝佳机会,他是一点都不吃惊。

    王义楞了一下,然后无奈地说:“他毕竟是我表兄。”又苦笑着说道,“我就说这事瞒不过你,他还不信……”

    商成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也是斟酌和考虑。良久,他才再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嘉州?”眼下京城里各种大事小情都积攒到了一起,说不定哪天就会全面爆发,真正是个风雨飘摇多事之秋,任他是谁,牵扯进去一个不小心都会栽大跟头,虽然他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朋被卷进漩涡里受伤害,但济南王陈璜和王义是表兄弟,王义想不沾边都不可能。唉……

    王义犹豫了一下,说:“兵部本来说要我在元宵之前就离京的,但前天晚成都王也找过我,说……”他停下来,有点拿不定主意到底告不告诉商成。

    “他说什么?”

    王义迟疑了半天,直到把一条幽深寂静的长巷走到尾,才说道:“他说,要替我在当今面前提亲,请当今把长沙公主下嫁到我们王家。”

    他说得并不隐晦,也丝毫都不含糊,可商成还是楞了半天才把长沙公主与陈璞联系到一起,又转了下脑筋才反应过来,“我们王家”就是指的王义自己。他在肚皮里嘟囔了一句粗话一一直接说陈璞嫁你就是了,非得绕俩圈子!但他马就警觉起来:这事情绝对不是那么简单!

    他不忙把整个事情串联起来朝深处思考,而是先问王义:“刚才,就是我们才进梁风的那阵,就是苏破摆寿宴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女子看你的眼神不对,是不是?”

    王义神情蓦地变得有点不自然起来。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说:“是涂国侯的孙女。她……这个,她可能,嗯,她也许比较喜欢我。”

    商成对王义藏头露尾的话丝毫没有兴趣,他也不关心涂家女儿和王义的私事,直截就问道:“要是你想娶她,她家里会不会不同意?”

    “当然不可能不同意!”王义很干脆地说。但他马就改口说,“可是成都王说,说……还有长沙公主……”

    商成截断他的话,厉声说道:“你想都不要想!别说是个公主,仙女你都不能碰!这件事你绝对不能沾边一点!谁都不能沾边。这事碰谁,谁就可能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他沉吟了一下。“你也不要问这是为什么,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你现在最好是尽快地把聘礼什么的礼节走完,争取在成都王向当今替你请婚之前,就把娶涂家女儿的事情定下来!”

    眼看着一桩美事被商成说得如此凶险万端,王义再是心不甘情不愿也不敢稍有轻视。但要他现在就马答应商成,放弃一个公主去娶涂家的女儿,他又觉得很迷惑很不舍。他想好了,明天一一不,就是今天晚,就是现在一一他这就去见两位伯父叔父,让他们帮忙参酌一回!

第十一章(29)梁风(五)

    与商成在内城门分手之后,王义不敢耽搁,立刻就去找他的两位长辈。

    他先见到叔父,接着两个人一道再找上伯父家。此时更鼓已经敲过两回,他的伯父正要睡下,但听说他们这么晚了却突然联袂而至,知道肯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赶紧把他们领进内书房。

    兹事体大,王义不敢稍有隐瞒遗漏,原原本本地把今天自己去拜见商成以及后来在梁风酒肆的所见所闻甚至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一直到他说完,两位长辈都没有插话询问,只是低头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提神的酽茶汤。王义带回来的消息太多太杂,急忙间两个人都有点反应不过来,要多花点时间慢慢地收拾梳理。

    王义说的事情里,有些他们也清楚,比如萧坚一系内部的混乱。萧坚的起家队伍是右骠骑军和右神威军,跟随他的人大都是从这两个军里出去的,现在两个军里也有他不少的亲信和族中子侄。过去两年,朝廷里有人几次提议要撤消这两个军,虽然至今也没能在兵部和宰相公廨获得通过,但萧系内部忧心忡忡却是不争的事实。面对如此局势,萧坚却是束手无策,根本就无能为力,这就更教他的老部下们人心惶惶。但两位长辈确实都没想到萧坚与严固很可能要分道扬镳。这可不是小事!严固有什么凭仗敢与萧坚分家,他又凭借了什么敢作自立,他哪里来的信心能与萧坚还有杨度抗衡……

    另外,李穆回京的事也让他们很有点疑惑。李穆是咸阳人,表字肃,别号定一先生,东元十三年请辞以前一直是太史局少卿。这人既精天文也擅农事,曾参与建造浑天仪,自造了定时仪,其著作《新算七篇》和《望志》都曾风行天下。这样一个人突然回到京师,济南王和朱宣还特意为他设宴,背后是不是有什么值得思索的地方?还有田青山,小小的一个观风使却是言辞似剑文章如刀,时不时上个呈文递个议疏,搞出的风雨让六部和地方都拿着头疼,也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

    听着两位长辈把不相干的事穿骨凿髓地分剖解细,王义都有点着急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萧严分家,也不是李定一返京,而是要不要听从商成的建议,马上把他与涂家女儿的婚事定下来。

    但两位长辈对他的焦急不以为意。叔父还再一次告诫他,越是临大事,越是要心平气和不能急躁;他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做事急功近利!这毛病不改的话,早晚要吃大亏。伯父也说,商成的建议是陡然间提出来的,很难说清楚他是在替王义考虑还是另有他图,所以不能排除他自己想娶长沙公主的想法一一说不定商瞎子也想请托成都王去做媒呢?因为程桥在应伯府遭冷遇被驱逐的事几乎没有人知晓,所以伯父的说法也并非全无道理。至少王义心中就存在着同样的疑虑。

    可是叔父很快就发现了一个问题。他问王义:“他询问你离京去嘉州的日程,是在教你娶涂家女儿之前,还是在之后?”

    王义想了一下,然后才肯定地说:“是在提议我与涂家结亲之前。”他回忆着把当时的细节又譬说了一遍。

    两位长辈一致认为,这是商成在隐晦地提醒王义,要早点离开京城。这显然是商燕山的一片好心。现在的王家只是外表光鲜而已,王义继续留在京城里对济南王的帮助并不大,反而容易被对手借机中伤,徒使济南王分心;所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济南王来说,他离得远远的反而是件好事,而且是走得越早越好。惟怕王义不知深浅执意不肯及早离京,伯父还告诉他一桩刚刚听说的事情。

    他问王义:“今年各地征收的两季捐税比去年略有下降的事,你听说没有?”

    王义点了点头。他听人说起过这事,只是因为赋税多少与他无关,所以就没有多作打听。

    “董铨他们查到叶巡在各地捐税上作假。叶巡他们秘密授意自己在地方做事的门生弟子,征收今年秋税时与人‘议税’,提前收了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的田赋。眼下董铨他们已经掌握了实证,就等着户部呈报公文再对张朴和叶巡动手发难。”

    王义楞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叶巡作假与自己有什么关联。要不是张朴和南进派替他遮掩,就凭他在岚镇袭击东乌罱使节的糊涂仗,少说也是一个降职罚俸的大处分。倘使北进派突然借了秋税的事情向张朴发难,到时候唇枪舌剑乱箭齐下,难保不把他牵扯进去。等牵扯进去这桩笔墨官司,他再想去嘉州显然不可能。董铨他们证据在手,张朴叶巡绝无翻案的可能,南进派一倒,到时候漫说是振兴家业,他自己能不能留在军中都很难说。所以他现在离开京城反而是件好事。朝廷和嘉州两地相隔上千里,道路又不好走,再加一边是政务一边是军务互不统属,因此公文上的纠纷往来少则也是两三个月,正好给叔父伯父他们帮他弥缝化解腾挪出时间和余地……

    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马上就做了决定。等大年过后六部再次开衙,他立刻就去兵部换领文书官凭,然后直奔嘉州。

    伯父笑了,说:“也不必如此匆忙。总得等你尚了长沙公主或者与涂家女儿结亲之后,再走也不迟。”

    叔父却不在意他的决定,又挑出一个问题:倘若商成想尚长沙公主的话,他图什么?商燕山的勋衔已经到头,实封的县伯也是他人难以企望的封爵,只要不犯大错,不消一两代人,应县商家就是与鄱阳县谷家一样的高门大族。这种情况下,他尚不尚公主为妻,其实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情。娶了没有明显的好处,不娶也没有坏处,那他急惶惶地跳出来制止王义娶长沙公主,又是为了什么?

    伯父和王义都觉得商成好象并不是在贪图什么好处。王义还说,他感觉商成是在警告他,娶长沙公主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至于危险是什么,商成又不肯明说。

    他的两位长辈都觉得商成的做法有点莫名其妙。王义尚长沙公主,会有什么危险?是的,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成都王。或许成都王陈瑾觉得,他出来替王义保媒,王义就会感激他,济南王与王义之间就会生出隔阂,这可能么?王义与济南王陈璜是打断骨头都连着筋的姑表弟兄,岂是成都王些许的小伎俩就能挑拨得了的?在这种足以决定王家未来几十年的大事面前,这种小恩小惠根本不可能动摇王家的立场!就是成都王抛出来的骨头上鲜肉足够多,王家人也必须仔细斟酌其中的利害,认真地考虑成都王将来会不会使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手段。

    显然,不管成都王使出什么手段拉拢,王家的立场都很难动摇。也许成都王自己都很明白这一点,之所以还要替王义保媒,不过是做个试探罢了。可是,既然这是个连成都王都懂的道理,象商燕山这样的厉害人物,就更不可能看不透彻一一那他为什么还要警告王义,而且还是用那么严厉的口吻再三地警告?

    两个老谋深算的柱国大将军绞尽了脑汁,把商成的前后几番话反反复复地拿出来斟酌参详,就是看不出其中到底包藏着怎样的奥妙玄机。

    最后他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把到底是尚公主还是娶涂家女儿的问题再抛给王义,让他自己拿个准主意。不过,他们也提了自己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商成的警告多半是无稽之谈;对王义来说,尚公主才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考虑到长沙公主是圣君最欢喜疼爱的女儿,就更应该把她娶回家。

    王义彻底拿不定主意了。

    长辈们说的他都明白,他也清楚尚长沙公主之后的种种好处,但商成的话他也不敢当做耳旁风。虽然他无法理解商成为什么会说出那番有着严重警告意味的言语,但他相信,商成绝不在无的放失。因为不管是前年在阿勒古的时候,还是今年在莫干的时候,每每遭遇突发情况,商成总是能够迅速地做出准确判断,采取正确的解决办法,这些都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觉得,商成应该不是嫉妒自己要尚公主的事情,而是在诚心诚意地替自己做考虑,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方便把理由说出来;也可能是他已经讲过了理由,而自己和叔父伯父都没有察觉到……

    出于对商成的信任,他做出了决定:不尚公主,就娶涂家的女儿为妻!这桩亲事必须越快越好,还不能走漏出消息!

    既然王义做了决定,两位长辈就不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随即找人拿来皇历翻看,结果当天就是纳采问名的好日子。伯父和涂家人相熟,自告奋勇就要了做媒的差事去了涂府,叔父陪着王义回府向毅国公老夫人做解释劝说。在这种与家业长远息息相关的大事上,老夫人也辨析不出哪样是好哪样不好,只能一切听凭儿子自己做主。

    这边说服老夫人,那边王义的伯父就带着好消息回来了。能与毅国公王家攀上儿女亲家,涂家人是求之不得,伯父只是透了点风,涂家便一迭声就答应了亲事。伯父还与涂家议定,事急从权,因为王义赴嘉州在即,所以为防亲事在中途出什么变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的“六礼”中的前五个礼仪,将在三天内选吉时走过,亲迎的正日子就定在大寒的前一天。

    两天以后,王义跟随两位长辈亲自去了趟涂家,把请期的礼数也走到了。两家人还一同去了礼部,把毅国公王义续弦和涂家女儿填房的事记档归卷。按赵律,亲事到了这一步,实际上便已经正式成立。剩下的事就是两家分头派人通知亲戚朋友,到了成亲的正日子来给新郎新娘贺喜。

    王家给济南王和成都王的请柬是王义亲自送的。济南王当然就不必说了,从把王义迎进府再到把王义送出府,脸上的笑容就再没断过,嘴都差点合不上。看来成都王要给王义保媒的事,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还是有点别扭。成都王接到请柬时,脸上的笑容几乎就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生生刻上去一般;王义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站起来相送,而是恶狠狠地拿眼睛盯着王义的后背,恨不能在王义身上剜下几块肉。

    给商成的请柬也是王义送的。

    送请柬的时候,王义忍不住问商成:他到底是出于什么考虑,非不要自己娶长沙公主,而去和个开国侯家结亲?

    商成拿着用金粉描龙画凤的蓝纸大请柬左看看右瞧瞧,乐呵呵地问他:“你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王义摇了摇头。这不明摆着么?他要是能想通,为什么还要问商成呢?

    商成一笑说道:“那就再想想。想通了,你就不用问我了。想不通,那我也没办法。”他把请柬郑重地放在案头上,又回头补充了一句,“记着,你欠我一份大人情!我这样做,差不多也算是救了你一条命了。”

    “行!”王义爽快地答应,紧接着他又说,“要是你肯把其中的道理说与我听,那就算我欠你两份大人情!”

    商成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怎么可能把这个道理说给王义听呢?他也不敢把这个道理说给王义听。他甚至不敢把自己那一晚突然想到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一一谁都知道,王义与济南王陈璜是表兄弟。假若王义想娶陈璞或者陈璞想嫁王义的话,显然济南王才是在两个人之间牵线搭桥的最合适人选。可是,现在要替王义在东元帝面前保媒的却不是济南王,而是即将与济南王争夺储君之位的成都王,这事怎么看就怎么教人觉得诡异。是成都王陈瑾在拉拢王义,或者是想挑拨王义与表兄的关系?商成觉得这事不可能。济南王再愚钝,也不可能掉进这样的小算计里;成都王再蠢笨,也不可能使出这种是个人就能看明白的小伎俩一一这哪里是在打击敌人?纯粹是在娱乐敌人嘛。所以他觉得,之所以成都王愿意出头来做这桩教人忍俊不住的“傻事”,肯定不是出于他的本意,而是受人指使不得不为之。或许说是受他人指使并不正确,更准确的说法是,成都王陈瑾聪颖过人,领悟到他人的意思,所以毫不犹豫就站出来做这件“傻事”。成都王明明知道是件傻事,还做得那么起劲那么认真,就是想在那个人之前积极表现一番,好加重自己的“得分”。这样一分析,这个授意成都王的人就呼之欲出了一一只能是东元帝。

    现在的问题是,东元帝为什么要授意儿子出面,把一桩他自己就能做决定的事情,改头换面变成是别人的建议,而他仅仅是同意?也许用“点头认可”来代替“同意”这个主动性更强的辞语的话,效果会更好吧。

    商成觉得,东元帝之所以要把一件简单的事情搞得这样复杂,根本的出发点是因为东元帝认为,大赵是陈家的“家天下”。而与“家天下”看法相矛盾的,是张朴和董铨这些宰相为代表的士绅阶层的“共天下”思想。更直接地说,是大赵的皇权与相权的冲突!张朴他们这些宰相的权限太大,甚至严重影响到东元帝手里的皇权,所以东元帝一直在策划着怎么把属于他的那份权利收回去,最好是连本该属于张朴他们的权利也一起收回去……

    商成不知道在以前的百十年里,陈家宗室与历代的宰相们是如何地斗智斗勇,宰相们又是使出了什么样的手段,才保证了大赵的文官体系正常运转。但东元帝与他的宰相们的斗争,东元年间的皇权与相权的斗争,就活生生地发生在他的眼睁睁底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这绝不是他的凭空假设!

    他手里有证据,这个证据就是燕山左军司马督尉齐威!

    想想看,齐威的履历是怎么样的。这人在东元初年的澧源大营会操中,因为练兵练得好受到东元帝亲口夸奖,然后调去陇西;十四年悍然挑起大赵与吐蕃的河州血战,不仅让大赵与吐蕃至今仍然交恶,还使得成千上万的将士因为他的冒失举动而战死沙场,他却屁事没有,换个地方继续当将军;今年夏天还升了一级跑来燕山,在大赵诸军中的头等主力燕山左军里做督尉。这家伙在北郑也没干好事,置当时形势岌岌可危的燕东于不顾,私自带着几千骑军到了莫干,正好就遇上黑水城大捷,楞生生地混成了四品将军和开国伯。这运道比他商瞎子好得不知道去了哪里!他脸上身上被人砍得稀烂才当了个上柱国一一就这,还是张朴为了安抚他才扔出来的一根带刺的骨头!再看看人家齐威,什么力气都没出,什么脑筋都没费,腰刀大约都没拔出来一回,在北郑闲了三四个月再跑一趟草原,轻飘飘就升了官发了财。有传闻说,齐威来燕山任职,是死对头严固在背后戳的力气,是严固想想借他商成的刀来杀人。这是屁话!严固有那么好心?别的不说,就是那两天两夜的茅坑遭遇,严固难道就就不想亲手弄死齐威?只要严固拿出对付他商瞎子的一半力气,弄死个齐威轻松得基本上就和捏死个臭虫差不多。可齐威到现在还活得鲜活乱跳。显而易见,不是严固不想弄死齐威,而是他弄不死齐威。因为齐威背后有尊大佛,大得连严固都害怕。齐威背后还不仅仅只有这尊大佛,还有另外一群人,他们也在帮忙一一不然凭齐威自己的本事,怎么能进得了燕山卫这个升官发财的好地方?东元帝这些年为了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利”,肯定暗暗招揽了不少人才,齐威仅仅是这些人才中间不成才的一个而已。现在,东元帝的目光又瞄上王义。

    但是,张朴他们这些宰相们又岂能看不出东元帝的手脚?就算是他们在为向北或者向南的争论而把彼此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东元帝都只是个单单负责在宰相公廨的公文上盖章的人物,眼下北进派偃旗息鼓跑在一边舔伤口,南进派势力大张,张朴他们更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把手里的权利拱手相让。可以想见,张朴他们与东元帝的权利争夺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哪怕南进派在朝堂上再次失势,接替张朴的宰相副相们也会继续为维护手里的权利而斗争。这是他们作为整个士绅阶层的最高领袖的责任与义务;他们无可逃避,也不能退缩,必须尽最大可能去维护大赵的整个社会结构稳定,尽力不让“家天下”的自私排他的掠夺思想去侵蚀与动摇整个阶层的统治基础。当然,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不可能象他现在的思路这般清晰。他们能与东元帝斗争,一方面是出于维护手中权利的本能,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文官制度自身所形成的自主性、程序性和规范性。因此,在这种皇权与相权将会长期斗争的情势下,在相权远远大于皇权的现实下,王义离开上京,远离皇权的同时也与南进派拉开距离,才是最佳的选择。

    可是,这些话他一句也不能告诉王义。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最多也就能和十七叔说一说。

    他送王义出门的时候,又一次问他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去嘉州?”

    “我伯父找过兵部,我也换好了文书和官凭,大年以后就去赴任。”王义说。

    商成高兴地笑起来。朋友是如此地信任他,能听从他的劝告离开这个纠缠着皇权与相权的斗争、北进和南进的争议、太子的古怪病症以及储君之位争夺的繁华城市,他真的是非常的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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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0)王义的婚事

    大寒前一天的朝议,是旧年的最后一次大朝。因为户部每年都会在这一天的朝议正式公告当年的国库收支状况,因此就有人把这个朝议称为“户诵”。也因为总是有人选在这天的朝议公开挑剔户部公告,所以也有人戏称之为“户讼”。

    商成不用参加这种朝议。他是军中将领,需要他列席的朝议寥寥无几,除了很少一些牵扯到重大军事问题的议案之外,他只需要参加象正旦的大朝、五月初一的朔日大朝和冬至大朝这样的百官大朝。一年中的这三次大朝都选在重要的传统节日里召开,百官聚议的主要目的就是朝贺天子,然后天子设宴与百官共同庆祝节日,表示与天下万民共贺的意思。一年中也只有这三次朝议被称为大朝会一一朝议和宴会的合称。

    这天,商成还是象平常一样,卯时不到就起来了。这是在长期的生活中渐渐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听见鸡叫,睡得再沉也会醒;哪怕他眼下在京赋闲,根本没有在燕山时的那么多事务让他来处理一一实际他每天从早到晚是一点屁事都没有一一可是鸡鸣起床的习惯却总是改变不过来。起床以后,他一般都先在后院和几个侍卫一起踢打一会拳脚,折腾出一身热汗才算罢休,然后回屋收拾洗漱。早饭之后他一般都是在看,午时前后等太医给他扎过针灸,再陪着两位大夫吃罢晌午,睡个午觉,起来还是看。眼下两个房里的几个架子已经差不多塞满了,有的是他从别处“借”来的,有的是他买的,还有的是别人送的。架什么种类的都有,史经集杂记文辑包括唐人传奇和本朝人编撰的野传以及艺人的唱戏剧本子,在架都能找到。他看不大挑拣,抓着什么就看什么,就是史里的《货殖志》和《天文志》之类杂卷他也能看得进去。有时候他也会捧着一卷反反复复地看,还会走来走去地思考。但他不象别的读人那样,总喜欢把读的心得体会记录下来。他只看不写。有时候他也会写几笔字。但不管写得好坏,最后都会扔火盆里烧掉。

    但今天是王义成亲的正日子,他要去王府祝贺。早在两天前他就让人把几车礼物送了过去,今天过去主要就是观礼;当然,晌午他还要坐席。所以吃过早饭之后,他只在房里坐了一会,等听见远处钟鼓楼敲过辰正时牌的响钟,就带着两三侍卫出了门。

    现在离成亲的吉时还早,他也不着急,慢悠悠地骑着马朝内城西南边的毅国公府走。

    才几天没有出门,这片市坊就陡然间换了个模样。还有三天就是新年正旦,各条街衢都扎起了高高低低的牌楼,牌楼的飞檐挑着一串串的灯笼。由于大赵立国以火为德,尚赤紫,民间又多以白色为丧色,所以灯笼蒙的大都是绯色枣色的绸缎;也有暗黄或者浅绿。也有些人家的牌楼立得格外高大,十几数十根漆的原木撑起二三重的甍脊,几长溜红灯笼接崖连根地铺展下来,仿佛用赤绸给牌楼掐了红边,一望即知这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之家。牌楼还有字,“管国公府”、“武国侯府”、“许国子府”等等,不一而足。这些字也有区别,有的气势轩昂,有的神态洒脱,还有的就有点惧手缩足地不够气派。

    走出两个市坊,商成就咂了好几回嘴。他不能不钦佩常秀。他一路过来,已经瞧见好几家的牌坊都是常文实的胖字……

    他皱着眉头,望着路边一块结了冰的水塘问李奉:“咱们家今年没扎牌楼?”真是奇怪,最近几天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的,怎么总是李奉?

    “扎了!”李奉说,“就在崇一坊正街的北头,第一座牌楼就是咱们的。”

    商成点了点头。隔了一会,又问:“字号是请谁写的?”

    李奉有点诧异,顺口说道:“当然也是请工部侍郎常大人写的。”停了停,他又说,“字号原本是杜管家在肆里请人写的,段头看过说不够豪气,就让老杜去找人重新写。再写的拿回来段头还是看不。后来老杜说,常大人在京城里是最善法的,要是能央求他写字号准不错。可就是每年央求常大人写字的人太多,常大人公务又忙,所以难得有人能求到他的墨宝……”

    商成还在琢磨道边的池塘是怎么回事。他记得几天前与王义去吃饭时,这水塘边还有人在砌墙,似乎是想把塘子围起来,怎么一转眼连砌成的那半截墙都不见影子了?他在马背回头望了望。回头几步就是大理寺少卿彭渠的宅子,肯定是这里没错。他咧了咧嘴。这彭渠倒真是个有趣的人,三天砌墙两天拆墙的,倒是不用担心家里的人闲出毛病来了。就顺着李奉的话随口问道:“那段四咋办的?”

    “段头说他认识常大人,叫人拉了两车东西过去,回来时就带了常大人的字。”

    “两车东西就换回一个字号?一一常文实替咱们写了几个字?”

    “‘商应伯府’一一四个字!”

    商成沉默了一刻,才酸溜溜地说:“常文实有本事,两个字就能换一车的东西……”

    当他赶到毅国公府时,整条街早都被前来贺喜的客人乘坐的马车挤满了。王家在京城里不算大族,但历代的毅国公都在军中担任要职,几乎参加了大赵的每一场大规模战争,因此在军旅中影响很深,受过王家恩惠的人也多。听说王义要结亲续弦,不管有没有接到请柬,能赶来的是都赶来了,赶不来的也通知了家人或者亲戚子弟跑一趟代为贺喜。

    离着毅国公府所在的大街还有两箭地,马匹就迈不开腿了。能容两辆大马车并行的街面,赶礼的马车一辆接一辆;街两边全是人,贺喜的贵客送礼的仆从还有瞧热闹的人,拥挤得水泄不通,简直比才商成走过的内城东市还要喧嚣热闹。呜呜嗡嗡的议论赞叹声早就压过了筚篥吹出的欢快乐曲,只有人声稍有回落时,才能教人略略地听得分明。偶然也有一阵急一阵缓的蛮鼓声,空空长响嗵嗵碎击,似是提醒新人不可耽误吉时,又似催促客人赶紧为新人送祝福。叮叮咚咚的箜篌流音在人声器乐里忽隐忽现,便如高山长涧中潺潺淌过的溪水一般教人琢磨不定又心向往之……

    商成跳下马,把缰绳鞭子都交给李奉,说:“这路骑着马是走不成了。你和他们先回去。晌午等我喝完喜酒就自己回去。”

    侍卫们很为难。李奉说:“您……我们要是不跟着,回头段头又得罚我们。”

    “段四自己就成天不见个人影,他凭什么罚你们?”商成不理苦着脸的李奉,说,“要是他敢和你们找岔,你就来和我说,我去收拾他。”他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倒转回来。“差点又忘了!你们谁带着钱了?”

    李奉现在差不多就是他的贴身侍卫,身随时都揣着金银稞子,哭丧着脸递了个鼓鼓囊囊的玄色小布袋给他。商成把布袋朝怀里一揣,拨拉开人群就去了……

    他原本盘算得挺好。他是王义的好朋,肯定能正堂观礼,坐席时不在主桌也能坐次席,然后找机会揪着王义一顿胡灌,让这家伙洞房花烛夜里躺在被卧里把鼻鼾扯到天亮。可人算不如天算,人家京城高门大户里结亲自有别一套的风俗。他的身份太高,现在的王家就没一个能出面接待他,只好由王义的那位长辈叔父代为出面。这位叔父本身也是客人,又只是个封着开国侯的柱国,虽然是代主家出面,毕竟不是真正的主人,所以把商成迎进内堂时,两个人为谁坐首就来回谦让了半天。结果商成坚持坐在宾客的位置,王义的叔父又不敢托大坐他的首主座,也坐了客座。两个人坐下来就发觉不对,偌大一间堂房只有两个客人,主家一个也看不见,不知道的肯定会以为王家在怠慢客人。可坐也坐了,再想换座位只能更教人尴尬,所以商成三言两语说完客套话,马就说在兵部还有件重要事情没办完,要赶紧过去。

    王义的叔父当然知道他是在瞎编理由,也不拦,马就站起来代主家答谢,拱手说:“公务要紧,不敢耽搁应伯。我这里先代显德谢过应伯;改天显德定然亲自登门再谢。”说完把胳膊一伸,摆出个送客的姿势。

    出门的时候,商成有点好奇地问道:“要是别家来的客人,我是说比如象鄱阳侯或者老烈火,他们也来贺喜的话,你们怎么办?”总不成他们来了也是这样?他可是送了两三车的礼物,结果连茶汤都没喝几口。

    王义的叔父笑着说:“他们都知道王家眼下的情形,只派了亲近的子侄来贺喜。鄱阳侯的长子和杨国公的长子,眼下都在前厅里。”除了你,别人谁不知道知道王家眼下有点落魄?整个毅国公府,除了王义之外,连个得了场面的人都没有,所以大家都只派子侄过来,既不张扬也不疏远;哪象你商燕山这般没眼色。

    商成咕哝了一句,就不再吭声了。早知道是这么一回事,他就打发段四过来了。王义这家伙也不地道。他肯定早就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却偏偏不提醒自己一句,害自己白白高兴一场……

    他挤出大街,站在街角望着乌压压一片凑热闹的人群有点发呆。瞧瞧天色,也就是午时前后,早不早晚不晚的……干脆,先去东市找家饭馆解决晌午,罢了再寻间车马店赁匹马,慢慢地逛回去也不迟。记得来的时候就在东市的街口看见一间大饭馆,就是那里了!

    他略略辨人了一下方向,便甩开长腿直朝东市而去……

第十一章(31)闾右田岫

    商成走到东市的大饭馆时,午时的响钟才刚刚敲过。

    饭馆说是在东市,其实离东市还有半街地。因为离吃晌午还有些早,所以饭馆显得很冷清;门口的青阶也没有站着热情招呼客人的伙计。但几间门面都敞着,东西两边的门里棉帘子也是半卷起,显然已是在开门做生意了。

    商成才踏饭馆的石阶,饭馆的伙计就满脸堆着笑迎出来,一手轻轻一抖,手里的长条抹布啪一声响挂前臂,一手挑起另外半边的门帘,微微躬身吆喝说道:“老客来啦一一只是您一位?”拖着长音的京官话字正腔圆,仿佛吟诗唱令一般清晰干脆。

    “就我一个。”商成边拾阶而边说道,“楼有雅阁没有?”

    伙计“呃”了一声便怔住了,脸挂着笑容偷眼打量了商成一眼。商成的相貌不必说了,说句“其貌不扬”都是颂扬话,装束也看不出个高低下,但从容神态轩昂气宇,显然不是贩夫走卒之类的寻常人,略略迟疑就陪笑说道:“老客原宥。楼倒是有几间雅阁,只是您今日来得不巧,一一工部外衙门前几天就来订了四间座席,说是要酬谢京畿州县;还有四间,两间被户部外衙门的司曹昨天订去,一间是李暂李先生要走,剩下一间我们东家要宴请燕山来的贵客……”说着就拿眼睛望商成。

    商成原本就是想找个地方填饱肚皮,有雅阁清清净净地吃饭当然好,没雅阁也不是什么大事,听伙计叽里呱啦一大篇解释,便笑道:“没有就算了。我就在楼下大堂好了。”说着话,就在大堂里找了个靠窗的敞亮地方坐下。“挑你们拿手的热菜送来,三菜一汤,不拘是什么样菜色,但都要少放姜蒜。哦,我不喝酒,米饭面饼什么的,就和菜一起。”又问,“你说你们东家要宴请燕山来的客人一一我就是燕山来的,能打听一下是哪位客人么?”

    伙计大声吆喝着“热菜三样汤一个少姜少蒜”,后面自然有人跑去给灶房里打招呼,自己拿抹布把铮亮得能照出人影的乌漆条案再仔细擦拭一遍,就笑道:“老客玩笑了,这有什么不能打听的?来的是燕山卫屹县霍家的外总管,还有就是燕州刘记货栈的总帐房姚先生。”

    商成听得抿嘴一笑。他还以为这饭馆的东家请的是什么样的大人物,结果是刘记的老姚。他与老姚很熟,那个霍家的外总管却只见过一面,只记得是霍氏宗族里的人,霍六的叔伯兄弟,见面要尊一声“十一叔”。他见伙计把一张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条案抹了再抹,就从怀里拿出小布袋掏了个一两的银稞子放在桌,说:“这是饭钱。多出来的就与你了。”

    伙计望见银稞子,登时便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商成点的饭菜撑破天也就是千百十文,而官银时价却是一兑二千七,一句奉承话没说就白得这么许多制钱,哪里能不欢喜到骨头缝里都发酥?

    “你们东家是谁啊?”商成问。

    伙计有点惊讶。门外匾额那么大的字号,难道商成没瞧见?便笑道:“不敢当老客的问。我们东家姓袁……”

    他话才说到一半商成就明白了,半天这家饭馆是永盛昌袁家的产业。就是不知道今天在这里请客的人是袁澜还是袁池;或许是两兄弟都出面。毕竟今天的刘记,早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小货栈,霍六也不是当初那个衙门里的老办。他能想象如今的霍六有多么风光。遍天下除了工部的一两个官中作坊,就只有他霍六手里能拿出白酒;乾女婿孙仲山,更是凭借黑水城大捷跻身当世名将……

    饭馆里客人少,灶房里厨子的手脚又快,转眼间商成要的饭菜就送来,干炒牛肉爆羊腰炸肉丸还有个鸡子蛋花汤,几样菜都很平常,难得的是盘里盆里都有几片腊月里难得的绿菜叶子作点缀,看着就教人食欲大进。商成忍不住就夸赞了一声。伙计殷勤地给他选了双筷子,又帮他盛了满满一碗白米饭,看他没什么要吩咐地急忙赶去招呼刚刚进门的几个客人。

    “哟哈!是荀头啊,您和几位弟兄今天怎么想起来照顾店里的生意?一一唔,汪头没与你们一道?”

    那个姓荀的似乎很不耐烦,鼻子里嗤笑一声说道:“我敢来你们这太白楼里吃喝?那我全家老小不都得去喝风!少罗嗦,叫你们东家出来,今天不把明年的驻税说个清楚明白,我就歇你们店里了!”说着就听到拖座椅搬鼓凳以及重物砸在条案的声响。

    商成扫了那几个进来的人一眼。都是衙门里差役的打扮,腰里别着木牌脚下踩着官靴,领头的人恍惚间还有点面熟……

    “荀头说的是哪里话,来了都是客。”伙计陪着笑脸说,又吆喝道,“后面的,给荀头还有这几位兄弟几样小菜,再温一壶酒!一一荀头,您来得不巧。您看这时辰早晚的,我们东家怎会在店里?要不,我把我们掌柜请出来?”

    姓荀的黑着脸不吭声,跟来的差役中有人说:“才去你们家的大铺里问过,都说袁二先生来太白楼了。怎么,想不朝面不成?他躲得过去么?”也有人冒酸话:“黄四,你抖擞了啊,居然有钱请我们吃喝。一一怎,你眼下不是大伙计,又高升了?”

    “五哥您玩笑了。”那伙计拿过跑堂的小伙计送来的碗盏茶壶,给几个差役都斟黄澄澄的等好茶汤。“这不,才得了那位老客的赏,不然我哪里有钱请您几位?”说着话就一指埋头夹菜刨米饭的商成。

    几个乱嘈嘈的差役顿时不言声了。这太白楼靠近户部和工部的外衙门,平时多有六部官员在这里吃晌歇午,撞个把郎官曹官很平常;也有不少外地进京办事的官吏在这里请客应酬,有几个知州知府的五六品官员来去也不稀罕,他们也不敢太过喧哗,免得搅扰到大人们的清净。再加商成的模样凶煞,一看就不是善与之辈,他们就更不敢放肆。反倒是荀头盯着商成狠看了两眼……他猛地跳起来,顾不得撞翻的鼓凳,几步就绕过两个条案,离着商成还有四五步禀手就是个长揖:

    “大将军,原来是您呀!”

    这又尖又厉的一嗓子把满堂的客人伙计都吓了一大跳,就是两个正拾梯迈步二楼的客人,也被他这声称谓给惊得停下脚步。

    商成一脸的苦笑。算这顿,他进京以后在外面统共就吃过两顿饭,结果两回都教人认出来,看来京城里的饭碗真是不好端啊!看荀头一个长揖打下去就再不直起身,他只好放下筷子,隔着条案虚扶了一下,说:“起来起来。”又说,“你也是来吃饭么?俗话说‘食不能独’,来,你也坐。见面也是个缘分,就和我一块……”

    他这纯粹是一番客套,哪知道荀捕头嘴里笑呵呵地谦逊什么“我这样的小人哪里敢与大将军同席”,手脚却丝毫都不慢,小心翼翼地挪开一张鼓凳随即就坐了一一却是只敢坐了小半边屁股。

    商成压根就没想到荀捕头真就敢坐下。可他已经把话都说出去了,现在也没办法撵人,只好干笑着说:“有什么敢不敢的?说起来,我还要谢你,七月里在杨柳堤不是你帮着解围,我怕也要被抓进平原府衙门去蹲两天……”荀捕头赶紧地欠起身说:“孙大将军说笑了。你是何等样的人物,我们哪里敢朝您动手?您只消动动手指头,我还不得化成灰?”

    商成对他称呼自己是“孙大将军”有点莫名其妙,直当是他口误,也不理他,招手叫过大伙计:“拼两张案子,再些好酒好菜,我请几位平原府的差役大哥吃顿好酒饭。”又招呼那边差役也过来坐。看大伙计还有点醒不过神,就笑道,“刚才的赏钱依旧与你。这样,你先把这些菜肴都撤了,再重新整治一桌好的席面来……”回头问荀捕头一句,“你们晌后还要做事,这顿饭能喝酒不?”也不等他回答,就继续吩咐说,“酒少要些。不要燕山的白酒,就来点果酒酿酒。”再转过头,荀捕头兀自在翻来覆去地说:“不敢不敢……哪里敢当大将军的请呢?应当是我们请您才对……”

    商成笑了笑,对他说:“还不把你的那几位兄弟叫过来?”

    那几个差役就等着这句话,不用荀捕头发话自己就忽啦啦地过来,有的学着荀捕头长揖作礼,有的行的是见官礼,乱纷纷地围着伙计才绰掇过来的条案坐下一一他们都听见荀捕头喊的那声“大将军”,所以谁都没胆量与商成并座。好在这条案原本就能配四座,六个人挤一挤也勉强都能坐下。也有人瞧着商成年青,看着不大象是位柱国,就小声地问荀捕头,这位大将军到底是谁?

    荀捕头本来是不想说出商成的身份。可满堂的伙计食客都在看他,不说出来憋在心里实在是痒得难受,终于按捺不住站起来大声说:“你们可知道这位大将军是谁?他就是大破黑水城的郑国公孙复孙大将军!”

    孙仲山的名头当真是响亮,荀捕头的话一出口,楼楼下大堂雅阁,顿时就是一片的吸气声,连食客带伙计,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商成自己也是张大了嘴合不拢。他原本还以为是夏天里陶启对这个荀捕头透露了自己的身份,谁知道这全是荀捕头自己的猜测。他是孙仲山?他能是孙仲山?他哪一点象那个做事瞻前顾后畏手缩脚的家伙了?孙仲山他除了长相比自己强似那么一点,还有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他咽了口唾沫,干巴巴地说:“这个,那什么……我不姓孙。”

    大堂里立时又是一片吐气声。

    荀捕头有点发懵。七月女儿节那天有人报称恶人作案追索民女,他和汪头又在杨柳长堤撞见了商成,当时回去和平原府尹陶启一说就销了案,再提起商成的长相模样,没几天两个人就从捕快调换来东市作了税目。这差使轻松,不用昼夜轮班地巡街值岗,薪俸也高出一大截,时不时地嘴皮还能沾点油花腰里还能揣几枚铜钱,比捕快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倍。他们心里清楚,这桩好事肯定与商成脱不开干系,只是想不明白陶启一个文官,为什么会卖一员武将的情面?直到孙仲山大破黑水城京连放烟花十日,他们才算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两回遇见的那个将军不是郑国公孙仲山的话,还能是谁?不是孙大将军的话,陶府尹能把他们俩调来东市?不是郑国公的话,还有谁能有云纹麒麟的勋田玉佩?可,可是……可是眼前的孙复孙大将军竟然就说他不是姓孙……不是姓孙,您还能姓啥?

    “不姓孙?不姓孙您……”他差点就把心头想的话吐出来,好在有点急智,话涌到舌头尖又改了。“……不姓孙,您,您……你肯定是西门大将军!”不是孙国公,那就肯定是西门国侯了!“您也是天的武曲星降世,是天的神仙派下来佑护我们大赵的!”

    商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神情古怪地说:“我也不是西门胜。”西门克之能有我这般的身量?看荀捕头摇唇鼓舌还要继续乱猜测,赶紧开口先一步掐断他的话,说,“我也不是邵川,不是钱老三。我也不姓张!”你猜来猜去的,直接问我姓啥不就完事了?

    换别人在这里听了商成的这些话,就算想不出商成的真正身份,至少也能明白他的身份要比孙仲山西门胜等人高出许多一一没见他对西门胜都是直呼其名么?荀捕头到底只是个捕头而不是个官员,所以楞怔半天,他才担着小心嗫嚅着问道:“这个,小的鲁莽,一直都没请教大人的贵……一直都没请教大人的名讳。”他难得地从嘴里蹦出一句雅辞。

    “我姓商。”商成说。他盯着荀捕头和几个差役,就想看看他们听说自己的姓氏之后会是什么表情。他觉得,自己好歹要比孙仲山和西门胜的名气大一些?就算再不济,总能比过霍六伯?

    可他很失望。他非常地失望。除了荀捕头,别人眼里本来还有的那么一丝火烫热情,都随着他道出自己姓商而消失了。几个差役低头的低头望天的望天,刚才还鸦雀无声的大堂里又生起了食客们言语叙话的短碎音响,跑堂伙计也继续忙碌起来,端酒送菜递热巾,招呼新客吆喝酒菜,嗓门似乎比方才还要高出半筹……只有荀捕头还惦记得那块云纹麒麟的勋田玉佩,端着盏也不喝,紧锁着眉头使劲地想眼前的人到底是哪位大人物。

    遭娘瘟的,竟然被孙仲山和霍六伯比下去!

    商成咂了咂嘴,虚比了一下也不再劝几个差役,提了筷子就预备吃喝,一夹羊肉才搁在饭粒,正想端起大碗三刨两不刨地吃完抹嘴算帐走人,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请教这位大人……”

    商成扭头看了一眼,就是刚才要二楼去的两位客人。一位是个面带微笑的四十岁下中年人,长相衣着都不怎么出众。与他说话的虽然全身下都是文士装扮,但一看就知道其实是个女子。这女子长眉毛大眼睛瓜子脸,脸部的轮廓线分明线条清晰,皮肤也比一般的女子粗糙许多,好象是曾经出过远门走过不少的路一般一一就是去年进京时见过两回的那个女公子。她姓什么来着……

    他凝神回忆了一下,随即就想起来一一闾右田岫,便站起来一拱手说道:“原来是田大人……”他记起来,这位女公子身兼的官职不少,什么知礼院右观察西京赤县副簿大成宫教授的八品九品职司,林林总总也是一长溜的头衔。又把目光转到田岫身边的中年人身,再拱手说道,“没有请教这位大人是……”

    那人抱拳还礼,说:“长安李穆。”

    “原来是李大人。”商成再拱了拱手。

    荀捕头有眼色,看三位大人自述家门地叙谈,立刻就搬了两个鼓凳过来摆到商成的条案边。

    李穆摆了下手,摇着头感慨说道:“不敢当‘大人’二字……”

    田岫在旁边帮着解释说:“老师辞官归隐多年,这次朝廷再三征召返京,暂时还没授职司。”她大约看出来,商成对“长安李穆”这个名字很陌生,停了一下再说道,“我老师定一先生,这几年一直在太白山潜心修道。”

    商成知道,在这年头跑去修道是件很风雅的事情,不是名气大到一定程度的高人还没有修道的资格。再看李穆修道的地方太白山,在道途丹道的名气与终南山几乎是齐名;而终南山因为唐玄宗时卢藏用弄出个“终南捷径”的典故,颇为后来的文人骚客所不齿,再有太白山的特殊地貌向来就有“山骨林风”的赞誉,所以李穆在太白山修道,仅仅是名声就比在终南山修道高出不知多少。他笑着说:“原来是定一先生……”他忽然记起来这人是谁了。那天在梁风酒肆吃饭,中途济南王陈璜进来就说过什么定一先生回京了,原来就是眼前这个中年人一一确实是位高仕……就再拱了拱手,随口说道,“……要不,两位一起坐下来吃顿饭?我也好向定一先生……还有田大人,向二位请教一下学问的事。”

    他一脸的凶相,同座的又都是些衙门的差役捕头,李穆和田岫再怎么看他也不象是有学问要请教。李穆微笑说道:“不敢称指教。一一今天我们是来赴李长观的邀约,不敢教他久侯,大人若是不嫌我等聒噪,不妨同去?”

    李穆的话里带着试探,可商成一点都没有觉察。他哪里知道李穆说的李长观就是中原名士李暂,呵呵干笑着说:“我晌后还有点急事要去六部。要不,咱们改天?”

    李穆微笑点头。看老师不再固执邀约,田岫就有点着急,在旁边说道:“还未请教大人的……”

    李穆要是愿意坐下来,那商成肯定愿意与两个高级知识分子认识交往一番,可李穆不坐,商成也就没有了结交的兴致。他无所谓地摆下手,截口打断田岫的话,说道:“那天的事与田大人无关。那个女贼原本就是我一直想要缉拿的人,可惜她精明得与鬼差不多,几次迎头撞,最后还是教她逃脱。说起来,那一晚还是我连累了田大人。要不是我突然现身,她多半也就如此地洗心革面销声匿迹了……”说完就和二人施个辞礼……

    回家的路,商成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一晚陈璜好象不止提到过李穆,还提到过一个叫青山的人,好象是说什么“青山从长安请回了定一先生”。这个青山,是不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写《青山稿》的田青山呢?

    他觉得,这个跟李穆一道回来的青山,很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因为李穆的学生就姓田。闾右田岫,她肯定和田青山有着某种比较亲近的关系……

第十一章(32)美姬谣言

    申时不到,商成回到了崇一坊-

    他还没落下马就听到侍卫的禀报,陈柱国过来都快半个时辰了。

    陈璞来了?来了就来了;他不怎么在意。他让侍卫把马夫的脚力钱付了,又回自己的小院洗把脸换身衣服,这才过来见陈璞。

    但他的手刚刚搭外房的门,突然想起来一桩事……

    糟糕!

    他的脑袋里登时就是嗡地一声响。他光看见王义娶公主的事情里有大麻烦,就紧记着让王义趋吉避祸,完全没记起这桩亲事的另一头是陈璞了。他看得出来,王义对陈璞并没有什么感情,之所以愿意娶她,就是因为陈璞的长沙公主身份,所以劝他娶涂家女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他怎么就忘记了陈璞呢?陈璞要是看了王义,他这样做算不算是毁别人亲事?

    把他娘的!救朋居然把战搭进去,他这是干的什么狗屁倒灶事!

    他急忙退转身,先找一天到晚都在府里的李奉;段四和高强整天价地不落家,李奉差不多就是县伯府里的大主管,大事小情都是他在揽总处理。巧的是,段四今天居然难得地也在府里,而且还是他接待的陈璞,所以他抓住段四就问:“陈柱国今天过来,有没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段四正在偏房里和几个不当值的侍卫围着火盆聊闲篇,吹嘘自己在平原将军衙门还有兵部的种种本事能耐,陡然间被他拖到庑廊下,穿堂风一激,冷得连打几个哆嗦,想了想说:“没见有啥不寻常的地方。”

    “真没有?”

    “没有!”段四斩钉截铁地肯定说道。停了停,又补充一句,“不过,我瞧着她的心情似乎不错,一路走一路都带着笑。”

    商成点了点头就不言声了。段四的话他当然信得及,但陈璞这般表现有点不好琢磨啊,未必她就没想过再嫁人,或者她还看不王义……他低着头默立了一会,一声不吭便转身朝房走去,把浑然没摸着头脑的段四丢在庑廊下继续吹凉风。

    他进房时,陈璞正抱着本看得入神。手边的条案茶汤果脯,还有一大盘炒得香喷喷的金色南瓜耔;案已经有了一堆的瓜耔皮。听到门枢响动再抬头,人已经进了屋。她连忙站起来。

    “坐,你坐。都是熟人,还见个什么礼。”商成笑着说。他心里有鬼,所以笑容就没那么真诚。他也坐下来,脸挂着笑说道,“你看,都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要是知道你要来,我就不在毅国公府喝什么喜酒了。”他说这话是在试探,就是想看看陈璞到底是不是跑来找他算帐的。他借着斟茶汤的机会在陈璞放下的本瞄了一眼,是本朝人写的传奇小说《坎侯》,讲个地才子与天佳人的故事。他咧了下嘴,若无其事地又把目光转回来。

    听了他的话,陈璞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看了他几眼,满脸都是想笑又不能笑的别扭模样,就问他说:“你真是在毅国公府吃的饭?”

    商成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的蹩脚谎话被陈璞看穿了。可这不是坏事,至少他能看出来陈璞脸的笑容全是发自内心,这说明自己无意间办下的“错事”其实是桩对王义和陈璞都好的好事。他就笑了起来一一这次是真挚的笑容一一说:“吃啥饭哦。才进毅国公府,茶汤都没喝两口,就被王义的叔父连拉带拽地撵出来了。王义这家伙不地道,事前都不打个招呼,害得我昨天晚就没吃夜饭,就等着今天中午把送他的喜礼都吃回来……”说着就皱眉摇头一声长长的叹息,似乎是很舍不得那些礼物。“……结果我是饿着肚皮灰溜溜地出了门。唉,这回的买卖算是亏到姥姥家了。”

    他言语形象表情夸张,活脱脱地扮演出一付吝啬鬼模样,把陈璞逗得掩着嘴咯咯直笑,揶揄他说:“那就没办法了,这亏你是吃定了。”又说:“谁教你事前都不思量一番?你也不想想,你现在是柱国,勋衔高得差不多没法再高,你去了王家贺喜,毅国公府里还能有谁能出面款待?”

    商成很是赞同地点头,说:“吃一堑长一智,我算是吸取教训了。回头再有谁成亲,我先就要盘算清楚能不能坐席。能坐席的话喜礼不妨多送点,不能坐席那就非得少送不可。”

    陈璞又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商成问她说:“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

    “昨天晌后就回来了。”

    “咱们回见面时你说有急事要赶回京畿大营的一一那事情处置妥当了?”商成再问她。话都问出口,他猛地恍然大悟:次见到陈璞时,她就是一付忧心忡忡的模样,自己问时她还推说的是京畿大营里有点要事,看来她那时候担忧的多半就是她要被东元帝指给王义的事。哈,半天自己不仅指点王义脱离了迷津,顺便也帮了她一个大忙呀……

    陈璞收敛起笑容没有马答话。她绷着嘴唇,望着脚下的一块块青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幽幽地说道:“子达,谢谢你。”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看商成,依旧望着脚下。

    商成没有留意她的神态表情,也没留意到她说话的语气,只是无所谓地摆了下手。他这回做事有点莽撞,根本不值当陈璞的感激。认真说起来,他当时只考虑了王义的将来而没有顾虑到陈璞的感受,他本应当向她道歉才是正理。好在陈璞自己也不向往甚至是拒绝这桩亲事,不然的话,他的所作所为又岂止是一句“对不起”能代替的?

    “真的,我很感激……”陈璞还是低着头。

    商成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他又没帮陈璞什么忙,让她脱出指婚的亲事也是阴错阳差,需要她来表示什么感激?

    陈璞似乎看见商成在摆手,又特别加重语气再说了一句,“……谢谢。”

    商成忍不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现在才发现,距离次见面不过十数天,陈璞就差不多瘦了一圈,精心裁减出来的仕子冬服显得很宽大,穿在身空荡荡的一一看来她一直都在焦虑着这桩亲事……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宽慰的话。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他也许会说“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挂念”之类的话来安慰一番。但陈璞是公主,婚姻大事的决定权永远都不在自己手里,这一回能躲过去,下一回未必还能避得开。所以他不想说什么无谓的空话,只能陪她默默地坐着。

    陈璞想的显然没有他所想的那么深沉长远,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感激,很快就把高兴地说:“当然除了有人感激你之外,也有人讨厌你……”

    “谁?”商成作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追问道,“谁讨厌我?”事实他很清楚自己惹了什么人的厌烦。除了成都王之外,当然就是陈璞她老爹东元帝了。对了,他刚才担心陈璞冲自己发火,都忘记了一桩要紧事情一一她是打什么地方听说王义娶涂家女儿,是自己在背后弄鬼的?

    “我姨姨。”陈璞说出一个让他非常意外的人。“就是毅国公老夫人,她就很讨厌你。昨天我一回来就听说显德要成亲,急忙收拾礼物去毅国公赶礼,结果我姨姨说了,他们老王家以后再不会教姓商的人登门。”

    商成一下就放心了。从毅国公老夫人嘴里说出来,那很平常。她老人家当然是一心想着要攀高枝,自己坏了她的如意盘算,她还能不记恨自己?他也没打算教王义瞒过娘亲,所以还和王义商量出一个遮掩的法子:管他是谁打问,都说是王义一边与涂家女儿情意深重,一边又感念天恩,两边都割舍不下,干脆就把最后的决定交给老天爷来选择;他连丢十回制钱,结果次次都是字朝,既然天意不可违背,所以他就与涂家女儿结了亲……他苦着脸叹气说道:“是我不对,不该出这么个馊臭主意。可我哪里想到王义的手气那么霉,居然能一连丢出十把字样来?早知道是这样,我就该与他赌钱来着,说不定他家那一片大宅子也都姓商了。”

    陈璞才端着盏喝水,一口茶汤笑得全喷出来,还把自己呛得咳了好一阵。

    商成没办法过来帮忙,只好在旁边说道:“你着什么急呀,慢点喝。一一放心,我不和你抢。”

    这话本来不算多么可乐,但不知是什么原因,陈璞就是觉得好笑。她越笑越收不住,最后蹲在地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嗔唤。好不容易等笑劲过去,她重新坐好收敛起笑容说:“不说这些了。我有点正事要和你说。”

    商成也让自己的神色变得庄肃起来,点头说:“那就说正事。”他马又说,“先打断一下一一刚才我们不是在说正事?”

    陈璞“噗嗤”一声再笑起来。她瞪起眼睛,恨恨地盯着商成。看商成在座椅里正襟危坐,双手扶膝挺直腰板目不邪视,一付恭听大将军教诲训斥的下属模样,登时就有点恼了,手把茶盏一攥就准备砸,商成先说话了:

    “禀大将军:外面没埋伏人,不用摔杯为号!”

    随着这句戏本唱里常见的戏辞,陈璞好不容易才酝酿起来的一股气登时就泄了,任凭她再是咬牙愤恨,却再也凝聚不起刚才的那番气势,偏偏还越想越觉得商成的话实在是教人好笑,几次绷紧了脸却总是关不住笑容,又气又急手就摸向腰间一一她非得拔将军仪剑砍死面前这个混帐不可!

    商成知道,要是再把玩笑开下去可就不好玩了,便收起笑容问她:“你说的正事,是怎么一回事?”他还真有点好奇。家事他插不嘴,国事她没资格参与,天下事他们俩谁说了都不算,那陈璞能有什么正事可以与他说道?

    陈璞问道:“你和杨老将军是不是结过什么怨仇?”

    “辅国公杨度?”

    “嗯。”

    商成摇了摇头,奇怪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怨仇?他在军中时,我还是个芝麻大的七品校尉,与他结怨那与把脑袋塞老虎嘴里有什么区别?再说我一直在燕山,他基本就在京师,我想和他结怨也没有机会啊。”

    陈璞说:“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在无意间得罪了他?”

    “不用想!”商成很干脆地说,“我和他总共也就见过两次面。第一次见面是今年七月初,我找宰相公廨批准秋季方略的时候,在宰相公廨里他问我答,就是两句话。第二次是这次刚刚进京时我去找张朴的晦气,刚好他也在宰相公廨参加南征的军事会议,我进公廨时他们正巧散会;这次我们两话都说一句,就是互相行了个军礼。”他把两手一摊望着陈璞。“你说,就这么两次见面,我怎么和他结怨?”

    “我是说,你是不是在无意间得罪过他?”

    商成明白了,陈璞是肯定有所指,肯定是她听说了杨度放出来的什么话。但他吃粮当兵以来都在燕山,过去两三年不是忙碌政务就是操心军事,除了因为打突竭茨的事可能与人有点分歧争议之外,向来不大理会别的人和事,与杨度更是河水不犯井水。这次到京,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是回京“养病”,所以根本就没出过门,天天闷在家里数耗子捉虱子,闲得都有冬眠的打算了,杨度吃撑了没事做跑来招惹他,想搞什么风雨?

    他沉下脸色问说:“你就直说,到底是什么事?”杨烈火真想搅事,那他也不含糊;别人怕辅国公,他应县伯也不是吓唬大的!

    陈璞咬着嘴唇想了一下,就说道:“杨老将军说,他刚刚瞧一个歌姬,还没等去找教坊商量赎身的事,你就捷足先登把那女子抢走了。”

    “他在扯淡!”商成眉毛登时就竖起来。“你出去在这应伯府里看看,看看哪里藏着什么歌姬舞伎。娘的,我连她们唱的是什么都听不懂,抢回来干什么?做摆设么!”

    陈璞相信商成说的话。她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商燕山浑身下没有半根雅骨,连个酒席的小令都不会做。每回聚宴时别人击鼓传花当席作令,他除了自罚三盏就只有自罚三盏,偶尔急了也能憋出一支半支的小令,可不是字格不对就是韵脚不对,依旧是罚酒三盏。她还亲眼见过,别人为唱鼓技醺然陶醉大声喝彩时,他却旁边昏然欲睡一一因为他根本就听不懂……想着当时他被人揭穿的尴尬情形,她的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容。但杨度的话想来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一回她是在澧源大营里亲耳听杨度说的,商燕山好色无度,把自己看的胡姬先一步抢回了家。

    她提醒商成说:“杨老将军说,你抢的是个胡姬。”

    “胡姬?”商成愕然张大了嘴,问道,“是不是叫桑秀?”

    “好象就是这个名字。据说是才在京城里说唱出名的……”陈璞说。她停下话,低垂下睫毛,看着盏里已经没有热汽的茶汤沉默了一会,说,“这话本不该我来说的。不过,子达,你没必要为个胡姬与人起争执,与杨老将军结怨就更是不值当。你要是……那什么……是这,我府里现在也有几个歌姬和舞伎,姿容相貌都是之选,我把她们都送与你。”说完,就拿眼睛看着商成。

    商成却皱起眉头不理会她的一番好心,直截问道:“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消息是什么时候传出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没必要为个胡女与杨老将军结怨仇。”陈璞简直无法理解商成。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追问杨烈火是几时说的这些话?她有点恼怒,口气也严厉起来,说:“这不值当,更没意思!”

    “到底是什么时候?”商成没她声音大,但语气却比她更坚决。

    “就这个月。”柱国将军拗不过柱国,陈璞只好先回答商成的话。“其实月就有人在传,但那时知道的人不多……”

    商成点了下头。他摇着头笑起来,先把桑秀的事情对陈璞简单说了一下,然后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般。这事也与桑秀无干。你不用担心,我知道杨烈火在搞什么花样。回头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他鼻子里冷哼一声,笑道,“既然杨烈火先惹我,我当然也要教他知道,我商瞎子又岂是那么好欺负的!”

    “你可别犯傻!”陈璞着急地说。

    商成笑了笑。犯傻?他才不会哩。杨度好算计,眼看着萧坚要倒下,军旅中微妙的平衡局势要被打破,便拼命地想办法要自救,可惜老一辈人除了萧坚没人能与他抗衡,只好把念头打到自己头。唉,没办法,他也和杨烈火是一样的尴尬地步,正愁想睡觉找不着枕头,恰好杨烈火写下剧本开头,只好勉为其难地配合杨度来演场军中山头势不两立的大戏了……

第十一章(33)闾右田岫(一)

    看商成神色镇定似是胸有成竹,陈璞也就不再劝了。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地叮嘱说:“你总是要当心一些才好。毕竟杨烈火在军中威崇望高,澧源大营里小一半的将校都是他的故旧部,要是你与他起了争执冲突,他们人多势重的,就怕你要吃亏……”

    商成一听便知道她根本没瞧出其中的端倪,忍不住哈哈一笑。杨度敢找帮手,就不怕他突然撒手不玩了?他要是不玩了,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损失,左右还是养病而已,只不过要多花点心思看看怎么才能避开京城里乱七八糟的局面。可他一旦不玩了,杨度退出军旅的事情差不多就要进入倒计时,再不然就得抛开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去帮着萧坚打赢南征这一仗。杨度肯这样做么?显然不可能。拿自己的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杨度能豁出自己的脸面?耗神费力帮别人挣功业,跟随他的那些将领们又能答应?再说,这事本来就是两个人配合着做戏,各取所需罢了,也不用分出什么胜负高低;顶多就是比较一下谁吃的苍蝇更少……但陈璞把话说得透彻,虽然见地浅薄,但言辞话语全是出于一片至诚,处处都是在为他思虑盘算,不由得觉得心中滚烫火热。他收起笑容,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又觉得什么话都无从说起,最后一脸肃穆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璞看他接受了自己的劝告,也觉得很欣慰。她高兴地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和杨老将军都是我朝名将,军中柱石般人物,不仅智谋手段为常人所难以企及,胸中坎壑与容人气量更是非同寻常,哪里还需要旁人来调拨提醒?所以我这番话也是白说的。”

    与萧杨比肩,成为军中柱石,都是商成的理想。但他扪心自问,十数年之内绝无这种可能,所以他把陈璞的话看成是对他的肯定与激励。不过,面对这番激励的成分远远超过肯定的话语,他依然很激动。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当面对他的种种努力作出如此高的评价!哪怕它的本质可能只是几句恭维话,也依旧使他感到自豪与骄傲!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胸膛里翻滚的浪潮,严肃而平静地看着她,说:“我记下了。”

    陈璞笑着拍拍手,道:“哎,光顾着说话,都忘记一件真正的大事。我今天来,除了致谢,还想邀你到我府里作客。”停了一停,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今晚我在府里宴请我的老师定一先生,想邀你作陪。”

    “定一先生?就是长安李穆?”商成惊讶地问。

    陈璞点点头。定一先生名满天下,商成肯定也有所耳闻,所以她并不觉得惊奇。

    商成笑起来,说:“我刚才还见过他。”他就把在太白楼的事情讲了一遍,又说,“就是你今天不来邀约我,说不定我改天也要去找他。”

    “你找定一先生有什么事?”陈璞好奇地问。难不成商成还有算术或者天文的学问要向定一先生请教?她可不相信。

    “找他打听一个人。”

    “打听谁?”

    “田青山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商成问道。他那年在燕州的一家肆里买过一本《青山稿》,虽然不久就把给弄丢了,但里面的很多文章段落都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教人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他看来,尽管《青山稿》里的许多观点与这个时代的主流思想相左右,也没有彻底地脱出时代的局限,可毫无疑问,它们都透露出很强的前瞻性,也具备一定的指导性,某些想法甚至具有现实的执行性。他当时很想结识这本的作者田青山,可惜一直没能如愿以偿。后来他的事情渐渐繁多起来,每天忙忙碌碌的,就很难再记起这桩事;久而久之,他都快把田青山与《青山稿》忘到脑后了。要不是今天偶然在太白楼里遇见李穆,又从李穆联想到那一晚济南王曾经提起过田青山,说不定就真的忘了……

    陈璞听商成说完《青山稿》这一段不算陈年的旧事,就说:“青山今天晚也在的。你可以随便请教本的问题。”又笑吟吟地说道,“我那里就有《青山稿》,回头送你一本,还可以教青山帮你在题个名。”

    题名不题名的,商成不大在乎;请教什么的更是说不。他只是单纯地想结识一下这个人。他想,一个能跳出时代的局限把眼光放到那么广阔的天地的人,必然有其独特之处。能与这样的人结识,至少也能开阔自己的眼界与思想。

    现在已经快到申正时牌,说不定客人都已经到了她府。好在她姐南阳也在她的府里,倒是不用担心客人门主人却偏偏不在家的尴尬事。既然商成答应出席作陪,陈璞和他就不再耽搁了,便带着两三个侍卫一道去陈璞的长沙公主府。

    应伯府在内城的西北,陈璞的公主府邸却在内城的东北角,走城外要绕过内外苑和大庆宫,不仅路途比向南绕过皇城再转向东北多出两三倍,道路还不好,所以两个人就走的内城。

    路过大理寺少卿彭渠的府邸时,陈璞突然说起一件事。她问商成:“今天是户诵,早崇政殿大朝时发生的事,你听说没有?”

    商成摇了摇头。他有点莫名其妙。他的熟人里就只有真芗和薛寻能参加户诵大朝,却各自有事难得碰面一回;自己又在“养病”,能去哪里打听朝堂的事?何况他还是军中将领,跑去文官的事情里乱掺合,不是自己找没趣么?但他也留意到彭府已经摘了匾额,门外的牌楼也被撕了字号,显然是彭渠出了什么事受到朝廷的惩罚。

    陈璞偏过头望了彭府一眼,说:“今天的大朝议,户部还没公布今年的国库收支细帐,御史台就先朝这个彭渠发了难……”

    “因为什么事?”商成好奇地问。

    “说是彭渠私自把一块十亩方圆的水塘圈进自家的府邸。一一他僭越逾制!”

    商成咧了下嘴。僭越逾制,这可是不得了的大罪,彭渠这个大理寺少卿算是做到头了,现在就看朝廷是想轻罚还是重判;轻罚就是去戍边或者到琼州岛钓鱼,重判的话少说也得剥职为民永不叙用。可这怪谁。谁叫他没事干跑来砌墙呢?

    他正在暗暗好笑彭渠贪心惹来大灾祸,陈璞又说:

    “御史台还提出衙门封备卷宗和公文交接底抄,申明三日前就已经把彭渠僭越逾制的事移文到门下,被副相董铨暗中指使门下给事中丁觉扣下公文不发,并将此事秘密地知会了彭渠,教彭渠连夜拆墙毁灭证据……”

    商成被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太过吃惊,他甚至都没听清楚陈璞接下来说的话。

    董铨完了!北进派大势已去,剩下的事情就只有如何苟延残喘以待他日。

    不过,他只是吃惊董铨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这种小事情栽了个大跟头。至于北进派轰然倒台与南进派把持朝堂,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就是他早前对王义说过的那句话,哪个文官敢朝军旅里乱伸手,眼前彭渠的下场就是差不多的榜样,到时候流徙三千里都是轻的。

    他同时也很佩服陈璞。萧坚,杨度,还有他自己,他们这些柱国,一个个都在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想从京城这个大泥潭里朝岸爬,她却能把董铨即将倒台的大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浑然没有察觉这事会产生怎么样的震荡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只凭这份天生的镇定沉着,朝廷也该给她柱国。唉,所以说有一得则必有一失,长沙公主虽然反应慢点,但却比别人少操不知道多少的心……

    他们赶到长沙公主府时,今晚宴会的正宾李穆早就到了。不出商成的料想,李穆的那个学生,闾右田岫,果然也是随着他一道过来作客。

    在路时商成已经听陈璞说过,她和她姐南阳以及田岫,其实并不能真正算是李穆的弟子。她和南阳在七八岁时曾经跟随李穆学过两年的算术,喊一声老师还有点道理,田岫则全是因为李穆年长一辈才自谦为弟子。陈璞还说,她们姐妹与田岫才是真正的同门,三个人都是拜在大儒田望的门下读。

    商成还向她打听田青山的事。但陈璞言辞闪烁不愿多谈,只说等见了面自然就给他们绍介。

    因为今天邀约的客人都不是外人,所以陈璞就把宴席安排在了中庭的暖厅。他们走到中庭时,南阳和李穆以及田岫都走出偏室来迎接。

    南阳知道陈璞是去向商成致谢并顺道邀约他来作陪,所以心里早就预作了准备,再三叮嘱警告自己,见了先生的面千万千万不能失礼。因此看见妹妹和商成一前一后地转过月洞门走进庭院,她还勉强把握得住,朝商成拱手一礼,张开嘴想尊商成的封爵,嗓子却蓦地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商成略略躬身还她一礼,笑着说:“公主,晚好。”又朝李穆一礼。“李先生,咱们又见面了。”再向田岫一礼。“田大人。”

    借着暖厅飞檐下悬挂的数盏大灯笼,李穆和田岫把商成的相貌看得一清二楚。竟然是他!他们俩惊诧得差点都就忘记作礼。他们俩晌午时在朋的宴席还谈论过商成,因为商成说过,他多年来到处巡查抓捕那个什么女匪,他们就以为他是燕山卫的一个衙门中追凶缉盗的捕快大头目。因此刚才南阳告诉他们说,今晚宴席间还有一位从燕山回京的柱国应县伯,他们根本就想不到客人竟然会是商成……

    与李穆田岫见过礼,商成抬头看了看,后厅里似乎再没什么旁人,就拿眼睛看陈璞:你说要帮我介绍与田青山认识,人在哪里?

    陈璞却恍若没看见他询问的眼神,一头招呼客人都进暖厅,一头叫过管事小声查问宴席置办得如何,听说酒馔都预备妥当随时都可以开席,就笑吟吟地挽着她姐的胳膊领着大家进暖厅。

    暖厅里已经摆五张条案。李穆曾做过太学教授,也教过南阳和长沙算术,因此谦逊了两句就坐了首座。商成就坐了次案。南阳不吭声就坐在他的下首;陈璞不好当着人纠正她姐的失礼,只好拉着田岫一同在主座相陪。幸好在李穆眼里,她们姐妹俩与田岫一样,都是自己的弟子,所以也不太留意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至于商成,他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就算知道他也没心思理会一一他正转着头到处找田青山。

    可暖厅里除了他们主宾五个和几个丫鬟使女,再没一个旁人;条案也只有五张。他有点纳闷,不知道陈璞到底是不是拿着田青山作诱饵,哄骗着自己来当个陪客。看李穆低着头斯条慢理地整理衣襟袖角,就轻声问道:“定一先生,我有个事情想找你打听一下。”

    李穆停下手头用来磨捱时间的碎活,面带笑容说道:“应伯客气了。一一请说。”

    “我听说你这回应朝廷征召回京,并不是单独的路。青山先生是不是与你一同返回京城的?”

    李穆眼睛里闪过一抹诧异的光芒,目光先望向了田岫。田岫的神情比他还惊讶,愕然地望着商成。南阳不明白商成突然问起田青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瞪着一双迷惑的大眼睛,先瞅瞅商成再瞄瞄田岫然后再看看商成。惟独陈璞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仿佛老僧参禅一般宁神正坐,就是两边嘴角不停地弯起再也藏不住笑容。也就是那么一刹那李穆便收回了目光,望着商成缓缓点头,颔首说道:“确乎如此。”

    商成高兴地说:“那我能不能拜托先生一桩事?”

    “应伯但说无妨。”

    他这样说,商成登时大喜过望。陈璞是靠不住的,可李穆不一样。看看别人定一先生的笑容是多么地从容,听听人家定一先生说话是多么地雅致,别的不说,单是这份气度修养,就知道人家是位真正的方直君子。他笑着说:“是这样,昔日在燕山时,我曾有幸拜读过青山先生的几篇文章,教益极深,也很有感触,当时就想与青山先生结交一番。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到处打听他的下落,可惜总是没个准确实信,不禁引以为生平的最大憾事。这回可是遇巧了,定一先生竟与青山先生结伴返回京!是这,不知道先生几时有空,能不能把青山先生与我介绍认识一下?”

    李穆神情古怪地把他下打量了两眼,点头沉吟着说道:“帮你们介绍一番,倒是小事一桩……”

    商成立刻表态说:“先生若有为难之处,直说就是。”他本来想说自己在张朴面前也能说几句话,轻轻松松就能替李穆谋划个好职务,想了想,觉得这样做似乎有点过于市侩,就说道,“假如定一先生为难,那就不必引介,只消告诉我青山先生的住所,我自己去找他。”

    李穆的口气一滞,张着眼睛把他看了再看,忍不住苦笑着摇头说:“这个……嗯,应伯果然是性情中人,这做事也,也……做事也是豪迈非常。”少停再点头说道,“由此,也足见应伯的一片赤诚之心。”说着就抬起头说道,“青山先生,这位商公仰慕你已久,你还不现身出来与商公一晤?商公诚心求教,你却藏踪匿迹,这可不是君子所为啊。”说完就哈哈大笑。

    商成张大着嘴巴,呆着眼睛直望着从座站起来朝自己施礼的田岫。这就是田青山?就是那个写《青山稿》的田青山?这,这怎么可能?!

    陈璞是再也撑不住了,捏着拳头别过头去笑得肩膀乱摇。她从听到商成说起《青山稿》,就一直等着眼前这一幕。好!看着商成目瞪口呆的模样,真真不亏她咬牙苦苦忍着不把实情告诉他!

    自从看见商成,南阳就有点魂不守舍,对商成向李穆打听田青山的事也是不大关心,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他们说话。她不知晓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关心,更不觉事情有什么好笑一一先生静则如蛟龙深掩荒沼,动则似鲲鹏翱翔九天,不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又有什么不得了?看着妹妹笑得前仰后合都在抹眼泪水了,她真是很不高兴一一她不敢去指责老师。但她不能在暖厅落妹妹的颜面,所以就低下头轻声说道:“先生,一一青山是田平的别号。”

    商成终于是反应过来。闾右田岫,表字平,别号青山……

    看田岫被李穆和陈璞笑得满脸通红,他也很不好意思,连忙站起来还礼,说道:“真是抱歉,抱歉!一直以来我向别人打听青山先生的下落……”他见田岫听到“青山先生”四个字眉头就是一皱,连忙改口说,“我找人打听你的下落……”这下田岫的眉头皱得更紧。她被李穆和陈璞笑得脸都有几分愠色了。商成自己都听着别扭,只好囫囵跳过这一段,说,“……他们都没告诉我,告诉我……”他说不下去了。他估计,要是他敢说出没人告诉他青山先生是个女子这样的话,田岫说不定就要拂袖而去。可这道歉的话该怎么说呢?嗨,要是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田青山是个女的,哪怕打死他也不会四处去打听!

    好在这时候酒菜送来了。

    商成二话不说,先取了一瓶燕山霍氏的精制白酒,向田岫长揖一礼,真心实意地道歉说:“实在是对不起。”说完就揭了陶瓶泥封,不理陈璞的呵斥阻止就仰了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又向田岫一礼,这才坐下来。

    这种精制白酒一瓶就是一斤,哪怕他的酒量不错,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也是觉得头晕目眩,瞪着眼睛使劲摔了几下头,还是觉得眼前的物事有点模糊晃荡。

    陈璞发急了,抢过来先责备他:“你喝不得酒还喝!”又说她姐,“你怎么不拦住他?”再对田岫说:“你在做什么?大将军为国征战出入沙场,身有多处在战场留下来的痼疾,大夫反复交代不能饮酒!他的眼疾最忌的就是酒!”她和南阳与田岫年岁相当,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之交,所以彼此说话并无忌讳。

    商成的名声不彰,出了燕山知道他认识他的人极少。就是南阳也仅仅是知道他做了两年的燕山假督,至于他在燕山做了些什么事,基本是一无所知。李穆和田岫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还是从南阳听说了商成的一些事。他们还以为商成能进柱国授应县伯,一方面是因为当初搭救过陈璞,另一方面多半是因为这人言辞讨喜一语得识遂为倖臣,而且商成来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口口声声说什么仰慕田青山……这些都难免教他们在心里小看和鄙夷,只是碍于情面,不在脸表露出来而已。现在突然听陈璞说这是位国家柱石,齐齐都吓了一大跳。田岫小声辩解了一句,陈璞的眼睛当时就瞪圆了:

    “孙复?他在商燕山面前算个屁!”

    她的话很粗俗,一点都不合她长沙公主的身份。可就是这粗俗的市井俚语,登时彰显出商成的身份。孙仲山一战闻名天下,在这位柱国居然什么都算不,这商燕山的身份地位如何便可想而知。至于商成声稀名薄,在李穆和田岫眼里并不算什么。他们俩都是饱读诗的人,有经历更有见地,都知晓“因时趁势方能使英雄成名”的道理。李穆先过来仔细地告礼赔罪,田岫更是端了一盏果酿也是一饮而尽一一她可不敢学着商成一喝就是一瓶白酒……

第十一章(34)闾右田岫(二)

    商成的酒意也就是那么一阵,喝了一盏醒酒汤和半盏热茶汤,后劲就去了一小半。泡*()

    此时使女们早把酒馔摆布上来,鸡鸭牛羊碗盘碟杯,东山鲜梅西坳葱翠,每张条案上都是红绿错落琳琅满目。案后都有侍女捧壶静立,见人盏中稍落就悄然斟齐;厅角有歌姬抚琴弄管,清音柔调仿佛竹间细溪般潺潺流淌;夹壁墙连通着中庭外不起眼角落里的柴禾房,和煦暖风在壁间转圜不断,厅中不寒不热宛若阳春三月,却是半点烟火气息也不闻……

    但是,所有这些都掩盖不住席间各人的尴尬与难堪。主人邀饮,客人举杯,此外就是各自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品尝咀嚼菜肴,宴席上很安静。安静得就不象是个烛火交辉友朋聚首的燕饮宴会。

    陈璞知道,自己大约又把事情搞岔了。她不点出田青山就是田岫,本来是想和商成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捉弄他一下,哪想到却在无意间使得李穆和田岫都很难堪。她很想化解当前的冷清,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只好一遍再一遍地捧起盏,为师尊祝酒、为朋友祝酒、为战友祝酒、为姐姐祝酒……

    这个时候,南阳原本该出来替她妹妹活泛席间的气氛。这本来就是她的擅长。她以书法技艺高绝而闻名,早就是毫无疑问的名仕。她又擅茶艺精舞姿,还出身尊贵,这些都是吸引人的地方。前几年她每季在城外庄子里举办的宴会,不知吸引了多少文人墨客趋之若骛,就是赞一句“出入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也不算过分。照道理说,此时她若是出来插言叙谈几句挑起个大家都关心的话题,李穆也好田岫也罢,都不会不给她几分薄面。可也奇怪,今晚的南阳公主却是一反常态,坐在那里不声不言安安静静,规矩得就象是个在老师面前的受教学子。

    首座上的李穆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不停地举起盏应和,低头呷酒埋头吃菜,却不怎么说话。

    他是南阳和陈璞的老师,虽然教授她们的时间不长,但三岁看到老,对她们都很了解。南阳公主至情至性,接人待物不是大爱即是大恨,参辰卯酉地常常从一个极端走向截然不同的另一头;长沙公主平时很安静,但在她亲近的人面前,她却总会表现出顽皮的一面,有时候还会捉弄下别人,但因为把握不住深浅分寸,难免教人哭笑不得。所以他很清楚,陈璞今天的所作所为是无心之失。要是没有旁人在厅上,大家哈哈一笑也就把事情揭过去。可今天不同,席间还有个莫名其妙的上柱国应县伯,谁知道这人是个脾气秉性?万一哪句话不合适大将军当场掀翻桌案,那这一晚的宴席如何收场?所以他拿定主意是多吃少说。他一次次地随着陈璞举起盏。他觉得,他现在就象自己亲手制造的定时仪里的那些横矩铜椎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都在做着枯燥乏味的相同举动……

    商成是不敢再沾白酒了,就只喝仿制前唐年间的三勒浆。这果酿有一股酸不拉唧的味道,就象加了酒精的醋一样,正好被他拿来解酒。

    现在,他的酒也醒了五六分,看两位客人都是面带礼貌笑容不吭不哈,两个主人不是沉默不语就是说话不得要领,就端起盏对李穆与田岫各一比划,呷了一口放下盏,问李穆说:“前头听人说,定一先生这些年都在太白山下结庐?”

    商成是大将军又封着实爵,他说话李穆不能不应。李穆停下竹箸捧盏还礼,脸上露出谦逊的笑容,说:“不敢当应伯如此评价。这些年我确实是一直都在太白山下潜心向道,也稍有收获。”这一回他的笑容很真诚。人家应县伯对他的评价实在是太高了,高到他都有点不能接受。“结庐”一辞出自晋朝陶渊明的《饮酒》,原句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隐隐然便把李穆的身份拔高到大隐士的地位;也应了李穆这次应朝廷征召一一有“车马喧”一一的事实,说明这不是李穆贪图朝廷给予的荣华富贵而离开太白山的居所,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就愈加映证了李穆的道德修养还有才华都使人难以忘却一一不然他都“结庐”了,怎么还会有“车马喧”呢?

    其实商成嘴里蹦出个“结庐”只是无心。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李穆的修道之举,恰好记起陶渊明的诗,就随口掐出两个字。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说对不对,心头惴惴地有点怕贻笑大方。看李穆笑得如此开心,便知道自己的马匹拍正了位置,就再说道:“太白山是个好地方。中原第一高山,主峰都快到四千米了……好象是八仙里张果老的登仙之地吧?”

    李穆有点不知他所云。太白山是中原第一高山,这话是从何说起;“四千米”更是云山雾照唏哩糊涂,勉强能听出“米”大约是与“尺寸仞丈”相似的某种计度的称谓;张果老似乎是个后来作了神仙的人物,却全然不清楚是什么来历。他在杂学上头的学问有限,就拿眼睛去看田岫。

    田岫沉吟着说道:“张果老?应伯所指,怕是唐玄宗时的道人张果吧?就是写《太上九要心印妙经》那位?一一还有四卷《道体论》,其中两卷极似是后人假托其名的伪作。”

    “就是他。”商成说。他肯定不能象田岫这样随口就背出张果的著作,但他隐约有印象,张果老就是唐朝人。

    田岫没理他,继续说道:“……应伯所指应当不是这人。我记得前朝相州人方荒的《缈堂草抄》里有记载,张果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卒于交城。方荒的《缈堂草抄》成书于唐宪宗元和七年,离贞元年间不过短不过数个春秋,长也不过十数载,应当可信。所以应伯所言张果飞升之事,纯是无稽之言。”说完就低下头夹菜。她不忿商成不辨雌雄到处追问自己的下落,所以就专门把一段话截成两段,等着商成自己撞上来好使他落个颜面。这还是因为商成于她有恩,她才把话说得很隐晦。

    商成的脸色有点泛红,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能听出来田岫的话里带着刺。他前头是被《青山稿》里的文章所吸引,很想结识田青山,所以才到处打听;那些被他找上的书肆老板其实自己也不认识田岫,只听说过书是青山先生所著,人云亦云地给他解释学说一番,就把他也带入歧途。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田青山竟然是位女子,更料想不到自己其实早就有机会与她认识。不过,现在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他也就没了结交的想法一一毕竟人家是个女子。自己一个军旅莽汉认识下李定一不成问题,最多被人背后贬低几句附庸风雅;可要是纠缠田青,那就是大毛病了,说自己贪索好色都是轻的,说不定整个仕林都要朝自己吐唾沫。他再没个事情可干,也不能拿个屎盆子朝自己脑袋上扣吧?

    李穆也听出田岫的话里藏锋,心头不禁好笑。可商成才奉承过他,多少有点好感,不好教他太过难堪,就替他解围说道:“听应伯所言,似乎是对太白山并不陌生。您也曾到过那里?”

    “走过一回。”商成说。他暗暗舒了口气。他现在觉得李穆才是真正的好人,比田青山那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强多了。这人值得交往!

    李穆瞪着商成等着他的下文。可商成就说了一句便不再开口,搞得他都有点下不来台。自己好心好意地递把梯子过去,商应伯总该再把太白山的诸般好处说几样吧,自己再在旁边虚应着附和几句,不就把这点尴尬事揭过去了?怎么应伯就是如此蠢笨,竟然一句“走过一回”便完了?

    田岫本来是想给商成一个小小的教训,谁知道竟然把老师陷于尴尬,没办法,她只好拾起话头再替老师解围:“这回去长安太过匆忙,竟然抽不出空闲领略太白冬景。不过,上次去拜谒老师,山中风物俱是别处难得一见。尤其是那道厉如锋刃的山脊,还有那道乱石陈列的天河,可称‘人间胜景’。”

    陈璞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不管是不是藏锋露芒,席间的气氛总是渐渐热闹起来,也就高兴地问道:“石河是什么模样?”

    “我可说不好。”田岫说,“老师在那里结庐数载,肯定是更有感触。”

    李穆总算脱困了。他笑着说:“石河来历早已缈然不可细考。河宽数十丈,长近数里,从峰颠梁上奔涌而下,势若银河落地。河间巨石或大似穷斗,或小若山盘,锋利嶙峋纠错杂陈。河床四面也有碎石相伴,大者有如壮牛卧虎,小者不过夜空繁星,或近或远,或疏或密。自山下望此壮观,浩浩沛沛渺渺迢迢,直教人喟然一声太息一一天地之阔,竟至斯乎?”

    在座的除了商成,其他人都是自启蒙学字就读古书,李穆随口就是一篇华丽辞赋,大家都听得心神迷醉,篇章中描述的太白山石河壮观气象更是让她们不由得心生向往之意。只有商成听得似懂非懂,正拧着眉头使劲琢磨“好好呸呸苗苗条条”到底是哪几个字,又表达了什么含义,就听田岫问他:“应伯也是去过太白山的,想必也见过石河。你连张果登仙这种非凡之事都一清二楚,想必也知道这石河的来历吧?”

    他随口就应答说道:“那是第四纪冰川遗迹。”

    这话当真是一语惊三座。陈璞和田岫面面相觑,一个发怔一个发楞,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定一先生是名传天下的人物,精算术通天文晓地理,刚刚才说过石河的来历不可考证,商成就一言断定那是什么川的遗迹,难道这个上柱国应县伯除了带兵打仗之外,还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只有南阳垂眉低目神色平静,脸上绝无半分的惊讶一一事情本当如此!定一先生虽然是她的蒙师,可老师如何能与攸缺先生并题!

    李穆的眉头一挑。他与田岫所学所好绝然不同,田岫长在杂闻精于经世,他却是专擅术业。虽然商成说的他也听不懂,但他看得出来商成的话并不是漫口胡诌,而是有其来历出处。再联系到刚才商成说的太白山是中原第一高山主峰近四千米,两相对照应证,顿时便有点动容。就在座上拱手说道:“再请教:太白山上还有厉脊似刃,尖峭突兀;山间有冰池数个,各宽数十丈深及百仞,池水千年不涸一一依商公所见,此等亦为,亦为……”他实在是记不起来商成刚才说的那个辞是什么了。

    商成听他说话就觉得头疼,看他有点结舌,就帮他把话说完:“是第四纪冰川。一一对,你说的不错,那些都是冰川遗迹。角峰、刃脊、石河,还有山上那几个一一我记得好象是七个还是八个一一那七个冰碛湖,都是冰川运动所造成的冰川地貌。”

    李穆仿佛犯了牙疼病一样,丝地吸了口凉气。他是长安人,家里有人经商,所以家境很好,少年时就经常出门游历,长安附近几乎都走了个遍,当然知道太白山上下的情形与远近各处都有不同。前些年他请辞返乡后之所以在太白山下结庐隐居,一方面是想钻研学问,另外一方面就是想弄清楚太白山的形貌为何与终南山和秦岭有差异。可几年的冥思苦想都没个清晰的头绪。哪知道一回京,就在弟子的府里遇见个怪异的上柱国,居然和他一样也对太白山的种种不寻常之处有所考证探讨,登时便大起知己之感。

    他在座椅里端正坐好,又拱手说:“再请教商公,这第四纪冰川所谓何物?”

    商成皱了下眉头。他不是学这个的,脑子里装的那点粗浅地理知识不仅七零八落,好些都不知道是对是错,哪里能去指教别人。他只好抱歉地说:“我也说不大上来。”

    李穆直接就把他的话当成是谦逊,再不就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不愿以之教人,于是就站起来恭敬一礼,说:“肃诚心请教,还望先生能为肃一解数十载迷惑。”

    陈璞与田岫都悚然动容。李穆和商成说的话她们听不懂,但李穆是何样人,她们却很清楚。李穆的大儒称谓不过是别人的赞誉,其实文章辞藻都不过平常进士而已,但他在算术和天文上的造诣却是当今数一数二。就是这么一个人,突然离座对商成施大礼,显然商成说的什么冰川之类的荒诞怪谈绝不是信口胡言……

    商成赶忙起身还礼,说:“我不是不说,是我真不知道。”

    “那商公方才对太白山中各种地……地……地貌!”李穆“地”了几声总算想起这个辞。他心头不禁赞叹一声,“地貌”,地理的容貌,确实贴切!“……商公对各种地貌的来历了如指掌,总不能是虚言诓骗于我吧?”惟怕商成不肯尽心指点,他干脆先把一顶大帽子扣到商成头上一一不指点你就是在虚言哄骗,你就是个小人!

    “我真是说不上来。”商成也是急出一头的热汗。他在心头骂自己,把他娘的,这酒真是不能多喝;喝酒误事啊!陪人喝个酒,怎么就喝到第四纪冰川上了?“我就知道点太白山上的事……”

    那就够了!李穆即刻转愠为喜,直接抄起一瓶霍氏白酒,满满地给商成斟了一盏,再给自己也斟上,捧起盏说:“这一盏,是肃敬大将军的一一将军为国出兵牧马,千里转战身披创痍,至容损颜毁之地,实是教人怅然太息;然将军之威,声震河朔名达北海,麾下叱咤旗扬卷雪……”又是一篇文绉绉的大段颂辞。他这纯粹是故意的。他早看出来了,商成对稍微古雅一点的辞藻根本不熟悉,经常要为一个辞皱起眉头思索半天,所以就专门炮制出如此一篇连自己都有点不知所云的文章来教他犯糊涂,趁他迷混时再劝酒一一看你醉眼迷离时还能不能藏私不露?

    “……因是故,肃不才,请为将军寿。不敢言其余,惟壮将军声威矣!”

    一篇铿锵文章至此煞尾,李穆庄重一礼捧起了盏。

    商成早就听得头晕脑胀,看他端酒,自己也连忙端起盏,仰起头咕咚咕咚喝完,见李穆拎着陶瓶就要过来再给自己斟上,连忙摆手阻拦,急急地说道:“不用再倒了!我招,我全招!我招了还不成?”

    李穆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子达果然是妙人!哈哈,妙人啊!”陈璞和田岫相顾莞尔。酒席上原本有的一点芥蒂,也随着商成这个玩笑而随风飘散。

    商成说:“既然定一先生……”

    “先生二字可不敢当。你称我定一就是了。”李穆打断他的话。

    “……这角峰和刃脊的来历是这样的。”商成拿手蘸了点酒,随手就在条案上画出简陋的冰川形状,再不停地擦拭涂抹,把他所知道的那点冰川运动方式以及特点,一五一十地转述出来。角峰如何而来,刃脊怎么形成,冰斗和冰川槽谷还有冰川堆积地貌又各是怎样一回事……聚在案前的陈家姐妹和田岫都是听得似懂非懂。但李穆在太白山上待了几年,这些地貌都很清楚,把商成说的道理与自己所见所闻互相比照映证,顿时就不停地点头一一对错先不忙分辨,至少这番道理能把自己的各种疑惑一扫而空。

    他拽过旁边南阳的座椅,坐下说道:“我听刚才说,这第四纪冰川发生在四万年前……”

    “不是。”商成摇头打断他。第四纪冰川怎么可能发生在几万年前?“太白山的冰川遗迹差不多是四万年前到一万年前留下来的,但这只是第四纪冰川里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冰期。第四纪冰川最早出现的年代至少也在几百万年前,它分为几个冰期和间冰期……”他蘸着酒在案上写下“冰期”和“间冰期”。

    陈璞和南阳听着这数字,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但李穆和田岫却觉得勉勉强强还能理解。至少他们能找到对应的理论一一古书中有云“沧海桑田”,说的就是缓慢的巨大变化。李穆更是精擅天文,观测天象时就发现不少与古人的天文志记录不相附和的地方。虽然变化细微到常人难以察觉,但他还是早就在怀疑是不是天上星宿在移动位置,而天象本身也有所变化。这一点与商成说的百万年变化倒是有相近相似之处一一都是骇人听闻……

    想起星宿和天象,他猛地记起自己读历代《天文志》时的一个迷惑不解之处,便问道:“子达,我还有一事不明。《淮南子》言,‘日中有踆乌’,这是何意?”怕商成不理解,他还在桌案上拿酒写了这五个字。

    商成摇了摇头。太阳里有只乌鸦,谁知道是什么意思?

    “《汉书》的《五行志》里也有记录,‘河平元年,三月己未,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是什么意思?”

    商成还是摇头。他是哲学系研究生,不是天文学系的研究生,他哪里知道太阳里有黑气是什么状况。说不定是太阳他老人家生气了?是了,太阳的脸上只有一块黑斑点,那应该不是在生气,而是长了块斑。这事好办,用去斑霜啊。

    李穆治学态度严谨,那是没的什么可说。可他并不是死读书的呆子,好歹也在朝为官十载,官场上的本事学的虽然不多,但手段还是有的。当下不再赘言,起身就拎起酒瓶,清咳一声就预备再作一篇洋洋洒洒的汉代大赋……

    商成头都还晕着,哪里敢教他再来一篇文章,何况李穆手里还拎着酒瓶子,显然是堆完辞藻就要灌酒。他算是怕了这个中原名仕了一一他刚才怎么就看花了眼,竟然会暗暗赞叹这家伙是个好人呢?可他真不知道太阳里是只什么鸟,只好连蒙带猜并哄骗地说:“我想,可能是太阳黑子吧……”

    接下来他就只能解释什么是黑子,然后解释什么是恒星,再解释什么是日冕……

    黑子与恒星这些东西李穆都无法理解,很奇怪,日冕的说法他居然接受了。六年前他在太白山亲眼观测到一次日全食,当天地一片昏暗时,他很惊奇地看见太阳的边缘有丝丝缕缕的细微光芒,终于明白为什么古籍上所记录日食时有记载说“其状似汤沸”。现在听商成一说日冕,顿时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他甚至想到,既然商成关于日冕的道理是对的,那么太阳黑子呢,它是对还是错?还有太阳是颗恒星的说法,又是对还是非?虽然他还无法证明这些道理,但多年的天象观测告诉他,至少商成说太阳是颗恒星并且是太阳系一一这个辞让他觉得很拗口也很难接受一一太阳是太阳系的中心的说法很可能是真实的。金木水火土五颗星都在围着太阳转,这个道理肯定能解释从先秦时期到现在的天象观测中出现的许许多多疑问……

    他们俩越说越热闹,陈璞,南阳还有田岫,却都是犹如在听天书。好在她们也有不少的话题可以说。于是她们便坐在酒席的另一边,凑在一起嘀咕她们关心的事,而把李穆这个前太史局少卿和商成这个很有希望转到太史局任正卿的上柱国丢在一边。

    这顿酒席一直吃到四更才宾主尽欢而散。

    临别的时候,满脸紫胀的李穆拉着商成的手,再三请托他务必尽快地找兵部说说,让这个财大气粗的衙门批一笔钱出来烧制那种据说是“无色透明”的琉璃,他好按照商成告诉他的办法制造新的“观天仪”。

    醉得连马镫都踩不准的商成大着舌头答应他,等过了大年兵部开衙,他就去找几个尚书侍郎,好歹也要掏个几千百把贯出来一一娘的,亏待谁也不能亏待了定一兄不是?

    至于怎么烧琉璃,在杂学上造诣极深的田岫出了个主意。她自己就记得汉唐以来各种烧制琉璃的记载,京中也有官营和私营的作坊在烧这种东西,完全可以让工部的作坊来做这个事一一只要大将军愿意打出旗号去与工部磨嘴皮子。

    “没问题!”商成睁着一双醉眼还在找马镫,听了田岫的话,使劲地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很豪爽地说,“我去找工部!常文实欠着我人情,他敢不让我烧玻璃,耽搁了定一兄的好事,我就去他家里闹腾!”他总算爬上马背了。

    田岫抿嘴一笑,就与陈璞和南阳她们一道朝他们拱手送别。

    直到两个人走远,三个女子才回了公主府。这些年她们也难得聚一回,所以话题再也说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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