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5)正旦大朝会(一)
大寒那天的傍晚下起了雪。
这场雪断断续续地落了三四天,直到年三十那天的起更时分不单不见消停,还有愈演愈烈之势,风夹着雪,雪借着风,天地间苍龙飞舞玉蟒奔腾……
夏历的丁丑年,暨大赵的东元二十二年,就是在这漫天飞舞的雪片里到来了。
正月初一寅时刚过,商成就已经起来。前两天礼部就派人来专门通知,他要参加今天的正旦大朝会。正旦大朝会在三大朝会中最为隆重,所以礼仪也是最繁复。即便是那些每年都能够参加的老臣子,偶尔也会有君前失仪的无心之过。因此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礼部都会派人给官员们做个提醒。特别是象商成这种头次参加正旦大朝会的官员,礼部更是不厌其烦地叙述流程和交代各种注意留心事项。可这个朝会实在是太复杂了,商成拿着礼部的文告看了半天,还是记不完整,只是搞清楚了朝会的前后安排:参加朝会的百官和特例赐进的官员须在卯时点名,然后还在掖门内列队蹈礼,到辰时初再顺序进紫宸殿迎圣君驾,大朝会将在辰时正刻准时举行;奉礼阁朝歌,内苑献舞,宰相贺,百官贺,藩国来使贺,圣君设大宴与百官共天下人同贺新年……
在去皇城的路上,他还在心头默诵着这些程序。
这个正旦大朝会的程序实在是太繁复,他根本就记不上来。好在整个过程中除了最后的大宴,其余基本都没他什么事,他只需要跟着别人有样学样便好。别人拱手他就拱手,别人为天子祷福他就跟着背个口号,只要不犯错就好。而且在武将序列里他是第七位,恰恰排在鄱阳侯谷实之后,到时候他完全可以请谷实随时提醒一下和纠正疏漏。
他出门的时候,雪已经停了。繁密的星斗撒在墨汁般黢黑的夜空中,就象是一块覆盖苍穹的大青石板上缀满了银钉。街道上、两旁边的围垣墙头、门拱、屋脊……还有光秃秃的树上,到处都铺着寸许厚的积雪,在星光下闪耀着淡白色的微弱光芒。雪上有不多的杂乱脚印,显然是有人走过,多半是访亲的人回家时留下的;还有不多的马蹄印和车轮印,或许就是与他一样去参加大朝会的同僚……
现在,他已经沿着着御街来到皇城掖门前的小广场上。
与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积着厚雪。但礼部早就有所准备,招集人手清扫出一大片空地,然后在上面扎起十数座大围庐,庐顶铺着挡雪的草苫,四边拿毛毡围得密密匝匝,庐里面还烧着火盆,门口都挑出各个衙门口的字号灯笼:大理寺、藩属院、户部、礼部……在御街尽头象征着天地山川海的六柱五门灵星前,还有礼部吏员在给百官作指引。
依照指点,商成很快就找到将军们的大围庐。他来得不算早,偌大的围庐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人,打眼望去一屋的人全是赤红色。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老头裹着大裘躺在长榻上打呼噜,另外七个上柱国柱国分了三拨围着火盆而坐。杨度的身边人最多;鄱阳侯谷实和一个上柱国在喝茶叙话;只有萧坚孤零零地守着门口的一个火盆,坐在座椅上闭目假寐;一屋子八个人他只认识四个。他估摸着另外四个面生的大将军不是宗室就是勋贵,抬臂行个军礼,就背对着毡门坐到萧坚的旁边。
他不认识围庐里的人,但围庐里的人却都认识他;至少他们听说过他。所有人都带着几分惊讶的表情看着他坐到萧坚的旁边。啊哟,不是说商燕山和萧坚为燕山提督座翻脸了么,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象那么回事啊;瞧瞧,商燕山还在替萧坚把门挡风哩!连杨度在内,所有人都低下声音或者干脆停下话,都想看看商成和萧坚能聊些什么。围庐里一时便安静了许多。
萧坚睁开眼睛,看见是他,沉默了一会才说:“你前两天送的东西,我收到了,不错。”
商成左右踅摸了一下,抓起架在火盆边的火钳,说:“您来得可真早。”
萧坚说:“我可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作回礼。”
商成拿火钳夹了几块木炭把火盆里的两处旺火压下去,笑道:“这炭气太重了。”又作出一付惊讶的表情说,“不会吧?我这趟是回京‘养病’,所以就没到处走动。您不会是因为我没去府上拜谒,所以就记恨上我吧?在别人面前我都是绷紧了脸面装富裕,出门前先拿猪油在嘴皮上擦几下,作出一付才在家里吃过肉的模样。在您面前我就不说假话了……”他停了停,苦了脸说道,“一一县伯家也没有余粮啊。”
围庐里猛地沉寂下去,旋即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一人独霸着长榻的老上柱国也翻身坐起来,瞪着商成瞧了半天,呸地吐了口唾沫笑骂了一句。惟有杨度把持得住,笑了几声就收起笑容,斜着眼睛一上一下地打量商成。
萧坚笑着说:“看来这点年上的财货我是留不下了。”
“您要不给我点银钱过年,那我就去您家里吃大户。”
正说着话,毡门一挑又进来两个人,都是赤色战袍单貂尾的柱国。俩人一进门就快走两步向萧坚禀报施礼,萧坚眯缝着眼睛扫了一眼,微微点着头说:“来了。一一都坐吧。”有了这句话,两个柱国才收礼坐下。
萧坚见他们坐好,望着商成嘴唇蠕动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就掉过头来对那俩人说:“这是应县伯。”
那两个将军诧异地看了商成一眼,又互相望了望,既吃不透老帅说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也拿不准到底该不该站起来向商成补个礼。
商成对两个柱国说:“别听老帅的,他是和我玩笑哩。”又对萧坚说,“我过去和谷鄱阳说两句。您知道,我这是头一回参加这正旦大朝会,一大堆这礼那节的看得我眼花缭乱,昨天熬了半宿也没记清楚。等会列队演礼时谷侯就在我前面,我得请他记得指点我两下。”
他和谷实一说,谷实自然是满口答应。
他又出来踅到隔壁的兵部围庐里去找真芗。他前两天在酒席上喝多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答应下李穆,要帮忙太史寺造新的观天仪。他本来还打算借口醉酒不认这个帐,可他完全低估了观天仪对李穆的吸引力,更忘记了李穆请辞前是太史寺的少卿。太史寺是个穷衙门,平日里都是数着每年的户部判支过日子,根本没什么油水,别说造什么观天仪,就是临时修补现有的仪器要用点铜,也得求爷爷告奶奶地一遍一遍朝户部跑。李穆这个前太史寺少卿早先大约也没少干这种“乞讨”勾当,各种套路熟捻至极。反正他暂时也没授实职,所以这个名仕就象市井诬赖一般天天到他府里搅扰,还四处宣传自己与商应伯“相逢恨晚一见如故互为知己”,教他每天啥事都干不成不说,还得好茶好饭地款待。他实在是怕了李定一了。没办法,他只好硬着头皮来找真芗,看能不能让兵部从哪条砖缝里扫点铜渣,胡乱丢给李穆应付了事。
真芗听他把事说完,手一摊嘴一咧:太史寺想造观天仪,兵部凭啥出钱?
这理由商成早就想过,所以马上就说:“观天仪也能在军旅里派上用场。”
真芗嘴巴一撇,显然是不相信商成的胡诌。他问商成:“你去太史寺看过那座浑天仪没有?”
商成摇了摇头。
“那东西是熟铜铸造,重三千八百余斤,当初铸出来就差点没能搬上天象台。你说的观天仪怎么也不能比它还轻巧。二三千斤的东西,怎么在军旅里用?”真芗说。他认定,商成这样做完全就是在帮忙李穆找兵部讹钱的。但是看在朋友的情面上,他就不提商成在军营里观测天象的狗屁理由了。
商成说:“咱们可以观天仪小型化……”
真芗一哂,假笑着说:“与天象有关的物事,再小它能小到哪里去?”
商成拿手比划一下单筒望远镜的长短粗细,说:“……就是这么个大小。”
“这是观天仪?”
“你也可以叫它‘千里镜’,叫‘望远镜’也成。”商成没好气地说。这真芗怎么就不能理解这玩意很有用场呢?至于它到底能派上多大用场,说实话,商成自己都不大清楚,因为他自己几回出兵也没用过望远镜或者千里镜。没用的原因很简单。无色透明水晶很少,再不就是大小尺寸不合,还有个原因就是燕山卫府不同意这笔支出一一磨两小片不知所谓的水晶就要一千多缗,这么大的一笔花销怎么做进支出帐簿?
他显然忘记了“镜”字的本来含义。镜者鉴也,通常情况下它指就是铜镜或者铜鉴,正面磨光发亮映照物事,然后在背后雕刻花纹鱼鸟,与他想要描述的那种作为光学仪器的“镜”完全是两码事。因此真芗更是觉得他是端着兵部的饭碗却在帮着外人说话,合谋起来讹诈兵部的钱。他下了逐客令:“那什么……我还有点事,要不你先回去,睡一觉等清醒过来再说?”他这已经是很客气了。要不是与商成有点交情,另外对商成也有点顾忌,换一个人来和他说这些,他早就一声不吭拂袖而去了。
商成也有点上火。不就是让兵部出点钱打发个无赖名仕嘛,多大的事啊,你真芗还要拿捏起侍郎架子?
他朝真芗的背影冷笑一声:“没有张屠夫,我还不信就非要吃带毛的猪!兵部不干是吧?兵部不干我找工部常文实去!回头做出好东西,你就找地方哭去吧!”
他心头有气,声音就难免大了一点,周围几个围庐里的官员都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是谁在这里大呼小叫。恰好工部的围庐就在不远,毡门一挑钻出来个胖子,正是侍郎常秀文豪常文实。他也认出商成,胖脸上登时就满是笑纹,拱手说:“是子达啊。一一你找我什么事?”
商成进了工部的围庐把事情首尾叙说一遍,就问:“真芗没眼光,兵部不情愿掏钱投资,你们工部呢?”
工部尚书和右侍郎对视一眼,都觉得有点后悔一一刚才和商成打过招呼就该找个由头溜走!尚书低头沉吟着似乎是在考虑事情的得失,却悄悄地拿眼角余光给常秀递了个眼色。常秀马上说:“子达,让我们工部来出这个钱,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
商成一巴掌就拍常秀的腿上,大声赞叹说:“好!我就知道还是你常文实够朋友!”
常秀笑得坦坦荡荡,继续说道:“……不过,我们这样做的话,实际上就是工部出钱帮着太史寺建树,这上上下下的不好交代啊。”出钱没问题,问题是出了钱之后呢?工部掏千把两千缗铜钱是小事,可总不能出了钱出了人,最后却是政绩收益两头都不靠吧?
商成一笑,说:“只要能把观天仪做出来,那接下来工部就等着数钱吧!”
工部尚书和两个侍郎一起虚笑。工部去哪里挣钱?当初太史寺做个浑天仪,不算工钱就用了几千斤的铜,结果让人呜呜嘈嘈地数落了好几年,李穆请辞也与这事不无关系。如今再造个什么见鬼的观天仪,那工部还不亏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商成想了想,说:“老常,咱们不是头回交道,我这个人你还信不过?当初张绍就不情愿拨钱拨粮做白酒,结果呢?现在我就把话说这里,只要能造出观天仪,工部就坐在家里也能满世界去收钱。”
常秀和上司同僚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有了点想法。眼下工部与燕山霍家合作做白酒的生意,霍家背后有高人指点,跟工部签署了一份多达六十七页的文书一一《关于高纯度含酒精饮料之授权生产合同》。霍家只拿走从燕山到上京的沿途州县销售白酒,看起来是工部占了大便宜,但霍家一不出钱二不出地三不出人四不管运输销售,什么事都不用干,躺在炕上等着按产量分薄工部的利钱,天下间还有几桩比这更美气的事情?虽然工部赚的比霍家不知道高出多少倍,但这哪里有别人霍家赚钱赚得那么舒服?
他们三个拿眼神交流了一下,常秀就问道:“子达如此有把握?”
商成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工部再磨磨蹭蹭的,他还是回头找真芗算了。他就不信,那么大的兵部,不可能连千把贯铜钱也拿不出来吧?
“做这个观天仪,需要多少本钱?”
商成斟酌了一下。他怕把投资说多了把常秀他们吓得缩手。可玻璃这东西不好说,也许一下就成了,也许半天都没戏,想了想就说:“先拿一千缗吧,不够再说。”
常秀正想说一千千是不是有点多了,工部尚书在旁边插言说道:“一千不够,我们先出五千。但有个条件,真烧出应伯说的那种透明琉璃,工艺技术上我们工部要占大头。”工艺和技术,这是他仔细研读过那份与燕山霍氏的文书之后最看重的两样东西。虽然他对这两个辞的准确涵义还没彻底琢磨透彻,但这并不妨碍他拿起这两个犀利的“武器”。倘使真能鼓捣出新琉璃,说不定他也可以去六部里的前几个衙门去做个尚书。
“好,这事你们和太史寺的人商量就行了,我就是替你们牵个线。”商成高兴地说。谁出钱谁受益,他才不想理会工艺技术最终属于谁。现在总算把这事落实了,回头告诉李穆之后就和这家伙绝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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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6)正旦大朝会(二)
卯时点名,顺序进左掖门,列队,大家按着指导先预演两回。====礼部官员看大家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点名留下几个因为有幸可以进入紫宸殿参加正旦大朝会而激动得不能自己的家伙,便让其他人再回到皇城前的围庐里避寒。
商成没有忙着回去。来参加大朝会的上柱国柱国他倒是认识一些,但大都是在公务往来中结识,一点私交都没有,他固然是不好贸然与别人攀谈,别人也不知道该和他聊点多么话题。再加大围庐上下左右拿草苫毛毡围得严严实实,里面还烧着七八个火盆,就算烧的是精选上等木炭,他还是嫌炭气太重。别人都是三三两两地朝皇城外走,他却朝右掖门的方向走过去。刚才演练的时候他就看见那边有些人影晃动,似乎也是在演礼。反正现在没事可干,正好过去看别人“耍猴戏”打发时间。
眼下这边已经有看热闹的人,有参加朝会的官员,也有在夜间值衙的书办文吏,还有刚刚换班下来的禁军,人们围起一个大圈,时不时还发出一阵戏谑的哄笑。商成挤进人群一看,顿时也笑起来。哈,这里不单是在“耍猴戏”,耍的还是洋猴子!一大群人围起来的空地上,三个穿绿袍的官员忙得满头满脸都是热汗,正围着四个家伙转圈,不时地呵斥一声制止动作纠正错误。四个被训斥的家伙虽然高矮胖瘦不一,但个个高眉梁深眼窝,一看就知道是来自异族藩邦。他们手忙脚乱地随着礼部官员的号令蹈礼,可不是拱手时把右手搭在左手上,就是禀礼时身体竖得笔直只把两只手摇上摇下,还有两个家伙最逗乐,行进时迈右腿就抬右手,迈左腿就抬左手,这滑稽的动作把人笑得肚子疼。
商成笑着问旁边的人:“这四个笨蛋是从哪里找来的?”
“谁知道哩!”旁边那人咬牙说道。
商成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旁边是个瘦得与麻杆一般的家伙,大皮裘裹得再紧也给人一种空空荡荡的感觉。那人没理商成,直接吼道:“重新来一遍!”看来大小是个头目。又说,“仁静兄,你们藩属院这回可是给我们礼部出了个大难题。这四个混蛋的国书都报上去了,今天的大朝也有他们的名目。可就他们现在这付模样,上了大朝会出了纰漏,这责任算是你们藩属院的还是我们礼部的?”
那个藩属院的也很苦恼,没好气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会是这样啊。这事都怪泉州那边,公文都到京了,人却还没上路。往年的正旦大朝,我们都是提前一个月便把人聚集起来叮嘱交代,一手一脚地盯着教他们演礼。可这四头猪都是昨天傍晚才在关公祠码头接到的,哪里有时间去教授他们?”又小声对瘦高官员说,“现下情形就是这样,只能我们两边合力想点办法,先把今天的事遮掩过去。伯年兄放心,真要是出了纰漏,我们藩属院绝不推卸责任。”
正说着,两个左右不分的家伙又在出怪逗乐,在旁边教礼的礼部官员耐性再好也是气得浑身发抖,一脚一个全都蹬到雪里。那俩藩邦使节脾气好,都不恼,自己爬起来连头上脸上的冰渣雪渍都顾不上抹一把,先就跟随号令继续操演一一依旧是左手左脚……
嘻嘻哈哈的笑声中,伯年兄和仁静兄都是愁眉苦脸。
商成在旁边看得高兴,就瞎凑热闹出主意说:“这事情简单!给那俩笨蛋左脚的鞋里撒把雪,再让他们右手里也攥把雪,迈左腿就抬右手,这总不能再弄错了吧?”
“唔?”两个官员眼前一亮,一起朝商成抱拳拱下手。那个叫伯年的走过去吩咐两句,三个的礼部教习立刻遵照执行。
可在靴子里灌雪的效果还是不行。那两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使节虽然不再左手左脚地走路,可迈一步就要停顿一下考虑该抬哪只手的模样看着同样叫人忍俊不住。
旁边的两个官员一起摇头叹气。商成也有点傻眼。不过他知道,这是因为时间太短,那俩笨蛋在长期的生活中养成的习惯一时改正不过来,而不是他的办法不好。他在燕山练兵时就是用的差不多办法,不知道纠正了多少人同样的毛病。他思索着又问道:“这是哪一国的使节?”
表字伯年的礼部官员这时才拿正眼瞄了一下商成。他一眼就看见商成戴的乌纱幞头上一边层叠钉缀的是三片九重金翅一一这是正三品上柱国的官识,急忙躬身行个见礼,说:“回大将军话,他们是波斯、大食并大秦的使节。”
商成咧了下嘴,很不以为然。他根本就不相信伯年的话。就凭这四个笨蛋的模样表现,说是南亚次大陆上哪个小国使臣的话,他大约还能信上三五分,可要说他们是从波斯或者大食来的使节,就完全是扯淡。再怎么说波斯和大食也是西亚中东的大国,要是派这种窝囊废出使,自降身份不说,关键是这样做很可能惹怒比他们两家合并一起都要庞大得多的东方帝国一一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万一东元帝和宰相公廨一怒之下关了泉州的船舶司,波斯和大食还怎么在东西方之间做转口贸易挣差价?至于所谓的“大秦”,他觉得更是在扯淡。《汉书》还是《后汉书》里记载的那个罗马帝国都分裂几百年了,西罗马帝国也完蛋差不多五六百年了,哪里还有什么所谓的“大秦”?就是波斯和大食,也是大赵沿用了唐朝时期对西亚和中东的认识,现在还有没有两个国家都有待考证。所以他认为这几个家伙多半是在冒称使节,再不就是泉州地方搞错了他们的身份。
伯年也看出他的神情似乎是不大相信,就笑道:“不敢瞒大将军,我们和藩属院也对他们的身份来历存疑。可他们确实带来了国书……”
“找人翻译过没有?”商成问。他在二丫手里见过几张不知所谓的海图,所以知道上京有通晓波斯文和大食语的人。
“通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不是使节。”伯年实话实说,“可国书上确实有许多藩邦的贡品,因此我们就把他们列入使节。”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揶揄了一句:“说不定就是别人带来贩卖的商品目录哩。”
两个官员都嘿嘿地笑起来。那个表字仁静的藩属院官员低声说:“大将军玩笑了。”又说,“新年嘛,总要有点新气象。别的衙门都是署理实务的,再差每年都能找出几桩好事情来为圣君排忧致喜,也是回报君恩。可我们藩属院管的就是那点事,年年喊上几个僚越贡点包茅,就是圣君不恼我们也烦了;所以就只能在新进外藩上做点文章。没办法,隔三年过两年地找个海外进贡藩邦来朝的,那什么……哈,哈哈……”说着就朝商成拱手。
商成听罢也是哈哈一笑,就问礼部的伯年说:“你们礼部也是这样的?”
那个伯年性情倒是爽直,说:“大将军见地广阔,既能辨出这几个人并非波斯、大食与大秦的使节,想必也能知晓我们的苦衷。不过,去年有郑国公的黑水城大捷,我们礼部是扎扎实实地露了次大脸,所以不须再在下面弄虚。另外再告大将军一声,下月的当今圣寿,郑国公将率有功将士进京献俘受阅,能把这事办妥当,估计礼部上下今年的考评都能再上一阶!”
商成有点愕然。他还头一回听说孙仲山要进京。不过转念一想也就释然。黑水城大捷是大赵立国以来百余年间数得上的大胜仗,他只有筹划之功,整个战役期间都在枋州养病,最后还得了那么高的封赏,那么朝廷招孙仲山等有功将士进京献捷献俘更是理所当然。东元帝在寿辰时检阅三军,一来是喜上添喜,二来也是对将士们的一种奖励,更是激励……只是,这消息为什么没人告诉他一声?
他问:“怎么郑国公要进京的事到现在也没公告?”
“再过一两个时辰,这消息也就公开了。”伯年小声说,“圣君将在今日的正旦大朝会上公布天下。”
成点了点头。这样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当然是要放在今天让东元帝亲自来说了。
说了半天话,伯年都还没想起来眼前这位凶脸的上柱国到底是谁,干脆就拱手自报家门:“下官相州贺岁,忝任礼部宾礼司郎中……”
“屹县商成。”商成拱手还个礼。
贺岁顿时凛然,连忙肃容拱手再是一礼,恭敬地说:“下官驽钝,竟不知是应伯。”他虽然在礼部宾礼司任职,不是正管着官员的封爵恩荫,但到底也是在礼部,所以知道商成这个上柱国还是实封的应县伯。他还从几位刚刚从燕山回来的同僚那里听说,这个应县伯在燕山卫军里的威望极高,不少将士只是听说他的名字就要挺身敬礼,直是军中战神一般的人物。就是燕山的文官,对他的评价也是极高,尚书带队的礼部官员在燕东燕中各地前后逗留差不多一个月,不管是在人前还是人后,居然连有关他的坏话都没怎么听到过。只凭此一桩,就能教所有人啧啧称奇。
藩属院的官员不明白贺岁突然如此地谦恭是个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样学样,也端庄正容躬身说道:“见过应伯。下官唐州上官平,忝任藩属院郎中。”
商成也还个礼,随口再说两句,便告辞转身。
他是过来看热闹的,被人认出身份没问题,但有他这样的大人物在旁边,别人有点什么事也不好做得太过火,所以他就不在这里碍事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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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7)正旦大朝会(三)
辰时正刻,皇城内景阳钟大鸣,紫宸殿外庑下的乐坊教授以编钟定律,击鼓撞罄抚琴瑟,笙篁萧笛随曲应和。殿前山阶上的百数十内外苑教习并歌伎端庄肃立,漫声吟唱:
“紫阙嵯峨追五岳,华簪鹭行会芳宸。
聚收岁止凝华腊,散作新年浩荡春。
……”
在沛然大曲声中,东元帝全副正朝冠冕披挂,迈着徐徐的沉着步履从大殿侧的东阁门跨出,踩着乐点走向御座。当他走到御座正中转身面对百官立定,教坊司的贺新春朝歌恰恰落到一句:
“……
欲知朝野欢娱处,通衢三呼万岁人。”
歌声还没消逝,乐声还在飘扬,御座下四名金盔甲士向前一步同声叱吼,声音洪亮就似殿中炸起一道霹雳,刹那间仿佛殿梁门阁都在震动一一这就是有关正旦大朝会的民间传说里最是有名的“新春雷”一一然后东元帝一手禀于胸腹之间凝目平视,文官以右相张朴为首,武官惟上柱国清河老郡王是瞻,在礼部司的号令下领班蹈舞,称寿再拜……
商成随在武官班中聚精会神地有样学样,别人拱手他就抬臂,别人前趋他就跟着,别人收礼他就站稳,别人山呼他就跟着张嘴比个口型……忙得手慌脚乱。好在此时紫宸殿上少说也有三四百宗室勋贵官员,他又不在前三排,就算有点小小的差池旁人也分辨不清。五通朝礼蹈罢,人已经是紧张得满头大汗。只有他旁边的鄱阳侯谷实微笑蹈礼,还不停地小声提醒他:“……进一步;拱手,一揖,再揖,三揖;一一退,躬身听制。”
商成低下头,就听御台上传来东元帝清冽的声音:“履兹新庆,与卿等同。”
张朴领衔,群臣百官再蹈谢圣君恩,殿外响罄声中礼部官员拖着长音大唤:“贺礼毕!百僚归班。”商成正在拼命回忆这个时候自己该做什么,就听谷实低着头小声叮嘱:“别抬头!躬身,慢慢随列后退……”也就在同时,早就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宫仆杂役立刻抬着条案椅凳自侧门鱼贯而入。这些人早就演练过不知道多少回,进退有序又悄无声息,顷刻之间便摆布下在大殿东西两边摆布下数十列案椅。
等东元帝先在御座上坐稳,抬起手虚虚一按,百官这才谢恩落座。
但这还不意味着宴会正式开始。接下来是属国朝贺外藩贡礼,宗室、文臣、武将都要各自推选代表贺喜……
这些才是真正的古辞雅颂,不是“尧天中央舜日华夏”就是“恩泽四柱威化八帷”,再不就是“句戈陈勾缭绕西洲”,商成开头还有心开下眼界,结果清河老郡王代表宗室献的祷寿辞还没念几句,就把他听得头晕目眩,只好断了涨见识的想法。他现在坐在殿右,虽然座位不靠前,但总是第一列,也不能学着宴会后几列抵案并座的官员们低头抹汗小声交谈,只好垂下视线打量面前的乌漆条案。可案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连点灰尘也不见,黑铮铮地把殿顶单杪四铺作斗拱映照得清晰可辨。他无事可干,就临时研究起这种逐层纵横交错叠加的木结构建筑瑰宝……
可他的专业不是古代建筑,所以完全分辨不出这种斗拱与唐宋元明清各个朝代的斗拱在形式和作用上有什么不同,也不知道斗拱各个组件上雕刻的形状各异的龙头都是些什么含义,还有斗拱中央的突出部那颗雕出来的圆珠与左右两条青龙共同组成的图案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这东西很复杂,也很漂亮,还很少见一一他几乎没在民间见过。就是偶尔看见,也就是拿两块木板几截木棍拼接出来,式样和造型都完全无法与眼前的斗拱相比较。他还特地数了数,方向这个斗拱共有五层,而他县伯府正堂的斗拱是三层;看来这也是某种制度。谁要是不小心多修一层就是僭越,下场肯定和那个彭渠一样……
想到贪心惹祸的彭渠,他就记起来跟着倒霉的副相董铨。他悄悄瞄了对面的文官一眼一一董铨不在殿上,没有来参加正旦大朝会。看来这位副相是彻底完了;就是不知道张朴和南进派的下一步打算,是要揪着董铨的错处不放痛打落水狗哩,还是拿出宰相气度赠董铨一个太师的头衔教他回家乡去修地方志。就他对张朴的了解,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张朴应该不会对董铨下狠手,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董铨是在“僭越逾制”这种根本性的原则问题上犯下错误,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再说,前几年北进派把持朝堂时,也没对当时辞官归里的张朴穷追猛打,现在张朴要是对董铨赶尽杀绝,在舆论上肯定会非常被动。但他也不能完全肯定董铨会没事,毕竟南进派也不是张朴一个人说了就能算的;他也要受别人的影响和掣肘。比如现在正站在殿中呜哩哇啦地朗诵诗歌的户部左侍郎叶巡,在南进派里就很有影响力,董铨缴出门下侍郎的职务退出宰相公廨,这家伙是最有希望顶上去的人。但这人是一条疯狗,在六部里就不分青红皂白到处乱吠,真进了宰相公廨的话,那还不撒着欢地咬人?
叶巡正沉浸在自己的华丽篇章中,摇头晃脑地念道:
“……由是而观,天变不足以为惧。西汉刘子政有云,‘日蚀者月往蔽之’。此何道耶?日月出没自有其理……”
随着叶巡的念诵,商成便瞧见对面的宰相副相里有好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皱了下眉头,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但这仅仅是瞬间间的变化,一眨眼几个人就恢复了低眉垂目的平常脸色,。首座的张朴虽然神色不变,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望了叶巡一眼。
商成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是叶巡刚才的几句颂辞里有问题?
他琢磨了一下叶巡的话。叶巡前后两句说的都是天变不用怕,这并没有错吧?天变是什么,不就是自然变化或者自然灾害么?再不然就是指日食月食这样的天象变化。这有什么可畏惧的?叶巡不是说了嘛,西汉时的刘什么人就指出,日食的原因是因为它被月亮遮掩住了;象李穆他们这些天文学家,更是能推算出日食的准确时间;怎么张朴他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反而不明白这浅显的道理呢?他们也肯定也知道这是自然变化。但他们却很厌恶甚至是恼恨叶巡的说辞,这是为什么?
他实在是想不通。
但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
他坐在座椅里仔细把叶巡的话推理了半天,才总算是整理出一条脉络。
叶巡的哪句话惹怒了几位宰相副相?肯定是“天变不足以为惧”。而天变这种自然现象或者自然灾害,在古代的唯心主义哲学里还有另外一种用途,就是拿它来指责和纠正皇帝的错误:皇帝是受命于天的人,所以皇帝做错了,老天爷就会降下某种征兆作为警告或者惩罚,要求皇帝改正自己的错误。这是汉朝董仲舒提出来的“天人感应”学说的一种应用方式,也是汉唐以来以宰相为首的文官体制与士绅阶层限制皇权恶性膨胀的有利武器。现在叶巡却脱离自己的文官立场,在正旦大朝会上公开宣扬什么天变不可怕,不管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他都是在替东元帝维护皇权提供理论依据!他都不想一想,一个人做到皇帝这一步,他还怕什么?皇帝谁都不怕,就怕老天爷;要是他连老天爷都不畏惧了,那他还有什么事不能干,还有什么事不敢干?东元帝有了这条理论在手,即便不是如虎添翼,但从宰相公廨里分剥权利的理由却必然更加充分,皇城内隐藏的皇权与相权之争也必然更加激烈。就是这样一句火上浇油的话,张朴和几位头脑清醒的宰相副相还能不把叶巡这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恨之入骨?
他抬起头,装做无意地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上的东元帝。东元帝还是那副面带凝固笑容的冷淡模样,瞧不出个什么端倪。他又瞥了一眼张朴,却恰恰碰上张朴的深邃目光从叶巡身边扫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交触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各自转移。
叶巡完了!
商成在心头感慨了一声。看来这家伙肯定是因为拜相在即太过得意,所以忘记了形骸,连“天变不足惧”这种话都敢说。就凭这句话,估计叶巡这辈子也别想进宰相公廨,能不能继续保有户部侍郎衔都很难说。嘿,能凭一句话便得罪无数人,这种事大约也只有叶巡这条疯狗才能干出来吧!
他忽然想起来,“天变不足惧”这句话他好象在哪本书上看见过。说这话的也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但具体是谁呢,他有点记不上来……
一直到宴会开席,他都没记上来到底还有谁说过这句话。
宴会开始时很冷清,直到东元帝转到殿后脱点冠冕换了身平常的衣饰出来,紫宸殿上才渐渐热闹起来。等东元帝给朱宣他们这些老人赐下御酒御食,官员们便不再拘束在座位上,有趋到御座前向皇帝敬酒的,也有跑到别的座案上聊天说话的,还有的就在前排不拘谁的条案边搬了鼓凳欣赏歌舞,象常秀这种文声鼎沸的人物,更是聚在一起填令作赋。就是东元帝也受这种热闹的气氛感染,把朱宣他们几个老臣都叫到御台上重新摆布一桌酒馔,边吃边聊他们的话题。
等谷实向清河老郡王敬罢酒回来,商成也端起盏过去。在军中他是小字辈,座次排在他前头的六个人,有一半他都没有朝过面。他现在知道,这三个人都是宗室,除了清河郡王因为年龄太大早已经退出军旅之外,其他两个上柱国都在平原将军府里任副将,算是他的顶头上司。不过,这俩人自授职以来就从来没到过衙门。
他先给清河郡王敬酒。老头倚老卖老,非逼着他连喝三盏,自己却只在盏边沾了下嘴唇;第二座的上柱国很客气,坚辞不肯受商成的全礼,喝酒也是商成喝一盏他喝一盏。第三座是萧坚,既是他曾经的上司又对他有提拔造化的恩情,没什么话可说,又是三盏;第四座是杨度,这个时候跑到了鄱阳侯谷实的条案边说话,所以商成就略过这一案到了第五座。等他与襄州王各饮一盏再过来找谷实敬酒,杨度瞥他一眼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回了自己的座位。
谷实与他对饮了一盏,就拉扯着让他坐在杨度留下来的鼓凳上,一边帮他添酒一边问他:“后天你没什么事吧?”
“只要不是初四,我天天都没事。”商成笑着说。礼部知会过他,初四那天要随御驾到外苑射弓一一就是比试箭艺。
谷实也笑道:“初四我也一样,都得去拉弓卖力气……”他忽然觉得这样说有点不妥,咳嗽一声纠正说道,“……都得去外苑演武。”
“初三有什么事?”商成问。
“我在家里摆席贺新春,你来喝一杯。”
商成抿了下嘴,沉吟着说:“喝一杯倒是没什么。说实话,就算您不说,我也打算去您府里蹭顿酒饭的。就是,就是……”他皱起眉头咂了咂嘴,为难地说,“大过年喜喜庆庆的,我怕见到一些不相干的人啊。”
谷实先是一楞,随即便反应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就小声问道:“是因为辅国公的事?”
“您知道还问?”商成有点不高兴了。
谷实沉吟了一下,说:“要不,我替你去与辅国公解释一回?”停了停,又说,“要不,你把那歌姬让与他也无妨。我府里美姬美伎也不少,其中也有两三个国色,初三你过来时仔细都瞧瞧,有看上的便带回去。”
商成端着盏皱起眉头半晌不言语。过了好一会,他猛地把酒盏顿到案上,忿忿地说道:“那胡姬是我先瞧上的,老杨度一句话就想要走,凭什么?”
杨度早就来到商成背后,这个时候也按捺不住了,冷笑一声说道:“你可真敢张嘴说大话!你先瞧上的?你背两斤棉花去访一访,我看谁敢说是你先瞧上的?”
商成在鼓凳上慢慢转过身,嘴角挂着冷笑,从脚望到头把杨度打量一番,再从头望到脚地看下来,便不再搭理他,只对谷实说:“麻烦您转告那位一声,谁先瞧上谁先没瞧上,这种屁不值当的事情我向来都不理会。我就信一句话,手快就有手慢就无。另外,还请您告诫那位一声,请他别那么嚣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怕他。”
杨度就站在旁边,哪里还需要谷实转告?他绰号“杨烈火”,脾气暴躁是满朝尽知,听商成把话说得难听,口气里也尽是轻蔑,当时就忍耐不住,一只手就搭在商成的肩膀头,嘴里冷笑一声手上就要使劲:“竖子!你再敢罗嗦一声出来我听听?”
商成一伸手就抄起酒盏,头也没回就势把盏朝后一扬,趁杨度躲闪飞洒酒水的机会便踢翻鼓凳跳起来,随手扯掉眼罩幞头,恶狠狠地瞪着杨度冷笑说道:“杨烈火,我忍你很久了!你到处传我的谣言败坏我的名声,我是瞧着你年纪一大把,才没和你个老匹夫计较。你可别给脸不要脸!”
杨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咬死了牙关从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泼杀才!”抓起旁边条案上的一个海碗就连菜带碗砸过去,人也顺势扑上来,照着商成当面就是一拳!
商成一偏脸一挪步便让过菜与碗;趁杨度的胳膊还没伸直,他的两手已经攥住杨度的拳头一拉一拽再朝肋下一带,身子半侧一个肘锤就奔了杨度的颜面。杨度也是军中单打群架滚爬出来的老手,年纪虽然大了力量上有亏欠,眼光经验却很老道,左手掌立挡了肘锤,右手握拳和商成较劲间猛向前一送再回抽,微微仰身腿就抬了起来,可腿脚都没蹬直力气也没能彻底使上,就被商成退后一步抓住了脚踝,登时就有点站立不稳;商成右手捏住杨度的脚踝使劲向后一拖,右脚踏上一步左手攥拳胳膊曲扬划过头顶,狞笑一声照着杨度那条腿就要发力狠砸一一只要砸实,十天半月内杨度就别想再站起来……
紫宸殿上觥筹交错轻歌曼舞,原本是一片春风,谁知道变起陡然,两位上柱国蓦地撕破脸皮拳脚交加,漫说是文武百官,就是殿上当值的禁军也是看得发呆。文官们瞧不出这场打斗的深浅,只知道张着嘴愣怔;有的人酒量浅,已经喝得有点醺醺然,看杨度和商成打得热闹,还以为他们是在圣君座前献技,所以大声地鼓噪喝彩。只有十数员上柱国和柱国瞧出来情形不对,杨度和商成你来我往兔起鹘落,手头脚下使的全是重手,瞧模样不象是切磋技艺而是要拼出个你死我活!
就见商成的肘锤就要砸在杨度腿上,谷实猛地从后面抱住他,箍紧他的双臂不让他再动弹。那边襄州王也拖住了杨度。
商成挣了一下没甩开谷实,索性也就算了,就拿眼睛望着杨度冷笑说道:“辅国公好手段,受教了。”
他这话完全就是在挑衅。刚才杨度一条腿被他攥住,连站都站不稳,哪里说得上什么好手段?不是鄱阳侯谷实奋力羁绊住商成,他当场就要出大丑。他被襄州王拦住,既不抗力气也不吭声慢慢地退后,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着商成。襄州王虽然也习有武艺在身,身上也挂着军职,但到底是宗室,没上过战场,根本琢磨不出这些将军们的心思,看杨度的模样似乎是要咬牙作忍让,手上的劲自然就松懈了两分。也就在这一霎时,杨度猛地把他掀到一边,几步踏上来对着商成的脸上就是一拳一一商成还被谷实抱着两条胳膊向后拖拽,脚下立不稳压根就谈不上躲闪,只能硬生生地捱住,头被砸得向后猛地一仰,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谷实也被他带得有点立不稳脚跟,只能先松手放开他。杨度得势不饶人,趁他耳鸣目眩反应不及,追上来又是一拳砸他脸上,紧接着半侧身就是一脚蹬他大退上一一商成连退六七步,划拉翻两张条案也没能稳住,最后拖着第三张条案栽倒下去,顿时被案上的酒水菜肴肉汤淋得满头满脸……
商成手在脸上一抹,连鼻血带汤汁还有倾倒的大酱登时糊成一片,再加他相貌本来就凶煞,此时看去更是犹如厉鬼。他翻身跳起先指着谷实一声怒喝:“谷鄱阳,你好本事!”又对杨度吼道:“老烈火,今天有你就没我!”说着话一脚踢飞一把碍事的鼓凳,人奔着杨度就扑过去……
但他终究没能报上这两拳一脚之仇。关键时刻,殿中的禁军把他们俩隔开了。御座上的东元帝也总算清醒过来。两个上柱国在正旦大朝会上当着他的面斗殴,这事把他气得浑身发抖。他也摔了酒盏,黑着脸宣制:
“都给我打出去!”
既然东元帝说了“打出去”,禁军立刻拿刀鞘把两个惹得圣君发火的上柱国敲打出了紫宸殿。
这还不算完,恨得咬牙切齿的东元帝随即又下制:“杨度与商成不顾朝仪,有失国体,着各罚俸禄半年。杨度禁足四十天,商成脊杖二十!”想了想又改口,“念商成有伤在身,二十脊杖暂且记下,待其伤愈再施刑罚!”
他这边宣制,那边奉笔墨的内侍就在文不加点地记录,待他说完正要捧了内诏过来让他看过加印,就听殿外有人一路地大声小叫疾奔而来:
“万岁,万岁!一一平原将军府滚单,渤海卫报捷赤骑已过京畿北营,离城不足三十里!燕山卫前任假职提督、开国侯郭表,率燕山三千铁骑深入大漠数千里,踏破穷山突竭茨祖庭,夺突竭茨元帐、白马、雕旗,由扶余境内突杀而出,于东元二十一年腊月十六日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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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8)正旦大朝会(四)
杨度和商成还没有走出内皇城,就被招回宰相公廨参加军事会议。郭表破了穷山的突竭茨祖庭,使渤海燕山两卫镇与突竭茨左翼的对峙局面产生了新的变化。朝廷必须对这种新的局面可能的发展趋势作出迅速而准确的判断,进而对两个卫镇的军事部署进行新的调整。
走在后头的杨度掉头就朝宰相公廨走。
商成没急忙回头。他先找了个开着门的衙门进去要了点热水洗把脸。那衙门里的值班官吏先是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哈着嘴说不出话:这鬼脸膛的家伙脸上全是血污,身上酒气冲天,常服战袍也被菜肴大酱汤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糊得东一块西一块,几乎辨认不出来本来颜色一一就凭这付模样,怎么进的皇城?但他们谁都不敢乱吭声。这般模样也敢在皇城里乱闯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大有来头!
商成洗了脸,又换上一付新眼罩,这才赶去宰相公廨。至于腌臜的战袍就没办法了,只能把脏东西抖搂一下先凑合着穿。
一路走过去,遇见的人不是为之侧目就是对他指指点点。看来,就是这么一会子工夫,他在紫宸殿与杨度当着东元帝的面大打出手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他走进宰相公廨的正堂时,真芗的发言正接近尾声:
“……综上所述,我以为,突竭茨左翼在未来的两三年内首要的事情不是报复,而是针对那些动摇的部族。在他们的内部没有彻底稳定之前,东庐谷王不会挑起新的战事。”
真芗说完,正堂上便陷入长时间的安静,人们都在认真思考他的发言;至少是作出一付认真思考的模样。这是对真芗的一种尊重。这个兵部左侍郎是前段时间唯一站出来公开反对诸序就任燕山提督的人,并为此承受了不少人的指责,朝廷当初派他去枋州见商成,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惩罚。今天他终于扬眉吐气了!郭表回归的消息证明了他当时的远见与正确,而他又很大度地没有用自己的正确去指责别人的错误,因此他现在说的话就格外有分量。
商成在屋角找了把空椅子坐下来。其实他进门就看见谷实的旁边摆着一把空座椅,显然就是他的座位。但谷实在紫宸殿上“拉偏手”,让他在杨度手底下吃了大亏,他怎么可能再同谷实坐到一起?所以他对那个属于他的座位视而不见,也对谷实的招呼毫不理会。
在堂上跑进跑出端茶倒水的书办很有眼色,立刻就出门去找了件为宰相们预备的大裘,让他暂时先换上,并递给他一份渤海卫的捷报抄件。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没有留意到他进来的人也看见他了。不少人的脸色还是很严肃,但看到他的潦倒模样,眼睛里却都不由得流露出一丝笑意。这些都是从无数的大风大浪中闯荡过来的精能人,因此一眼就能看出杨度和商成刚才的打生打死其实不过是合演的一出“戏”。
会议的主持人当然是右相张朴。他坐在正堂的首座,商成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见了这个年青的上柱国。但他并没有招呼商成到早就预备下的空座坐下,而只是用眼神与他打了个招呼。这一方面是因为当时真芗正在发言,他不能出言打断;另一方面,他也是在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正堂上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在他眼里,商成并不受到什么特别的关注与重视一一实际上就是对小范围里流传的“他很忌惮商成”的流言的一种驳斥!虽然从某些方面来说,流言里说的并不错。
是的,他承认,商燕山这家伙是比较难对付。这一点无须否认,也无法否认。这人能一边把燕山卫治理得顺顺当当,一边还能与突竭茨人打来打去并且战果辉煌,这就是本事;他都调离燕山了,燕山的文武官员却没有几个人肯站出来说他的坏话,这就是威望;叶巡去燕山想揪他的错漏却把自己闹得灰头土脸,这就是手腕;被调回京之后立刻摆出一付浑人的嘴脸,到宰相公廨喊冤,去兵部替部下闹勋衔,再不就窝在家里“养病”,全然是一付有冤没处伸张的受气模样。这家伙宁可放着得宠的皇子不去结交,更不到处沾边招惹,却与杨度一道在正旦大朝上当着天子的面殴斗,这就是眼光和见地……一个有本事、有威望、有手腕、有眼光更有见地的人,谁敢不忌惮三分?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商成比董铨更难对付。当然,商成的上柱国身份也教人拿着很棘手一一没有哪个文官敢轻易朝军营里乱伸手!不过,他也觉得很庆幸,好在这小子没有读书考进士,更没与董铨他们同流合污,不然董铨他们得此一大助力,就更难收拾了。因此,当他听说左相汤行当初对商成的评价时,就算老相国做的很多事情他都不认同,他还是觉得那句评价说到自己的心坎上。
“此子若早生三十年,焉有今日之你我?”
看!连老相国都如此推崇的人物,他对这人有几分忌惮算得了什么?
其实,旁人都不知道,商成教他忌惮的地方并不是什么眼光见地或者手腕,而是这家伙在军事上的能耐。再上个月,兵部曾经把几员大将的用兵特点和过往战例拿出来做过一番比较,最后得出来的结论是一萧二杨三严四商。但兵部尚书在公廨里也说了,这个序列里资历深的占便宜就大。要是抛去资历和历年累积的功绩不题,其实应该是一萧二杨三商。兵部里甚至有人提出杨度不能排在第二,至少也是杨商并列,理由是杨烈火用兵不及商燕山稳健。这种说法听上去很滑稽,所以当时就被人嗤之以鼻驳得体无完肤。但世事难料,谁知道郭表竟然能从草原上突杀回来?郭表是萧坚的心腹不假,可他毕竟是顶着燕山假督的头衔进的草原打的胜仗,带去的骑军也是燕山的兵,他的战绩必然要算到商成的头上。燕山卫接连取得黑水城大捷、燕东大捷、穷山大捷,商燕山有如此三份大功劳为后盾,萧坚以下杨商并列已成定局。以后要是有什么军事上的问题,再不会有人敢轻视他的看法。虽然以前就没人会轻视……
说句实话,张朴不想让商成在这种场合里发表什么意见或者看法。商成会说什么?肯定是向北向北再向北;即便最后无法得到通过,至少也要让他张伯淳淘费点心思。商成甚至可能会把诸序去燕山的事情再搬出去,朝宰相公廨发难,教一屋子的人全部落下颜面。是了,这家伙肯定会这样做,一下子就得罪一大群的宰相副相还有军中大将,正好借机会坐实他的浑人名头!
但他也知道,象这种讨论北方边境局势的军事会议,不让商成说话的想法根本不可能实现。即使抛去商成上柱国的身份,也不提商成主持制订了两次出兵草原方略的事实,在座的将军们中间也只有这家伙曾在燕山或者渤海出任过提督,是对大赵与突竭茨左翼的局势发展最有发言权的人。
他看正堂上不象有人要发言,就点了商成的名,说:“应伯,关于渤海燕山两个卫镇眼下的局面,你有什么见解?”
商成还在看渤海卫的报捷文书。这文书不知是不是出自郭表的亲笔,总之很是受看一一因为文书里把他的功绩拔得很高。文书先讲郭表在枋州向自己再三求教反复定策,直到各项能够预见的情况都领会透彻无一丝差错,这才在燕州与北郑先后会见孙仲山和西门胜;见面时,不仅把自己交代的事情如实细致转告,还一再地强调自己的般般指点种种教诲,务使二人遵奉执行不能有丝毫差错……
“……八月二十四日辰时,职下亲率三千骑军断后,与敌周旋鏖战半日,因敌势大,不得已向西突围。八月二十九日抵近渤海,友军数千倾营而出以为接应,然大变陡起,突竭茨山左四部主力虞途杀出,校尉郑七身先士卒大呼酣战,各部奋力厮杀,数度与援军近在咫尺,敌军挽臂结阵负死相抗,致我部并援军力竭亦未能聚于麾下。战至申时,东西两向忽现突贼数万,情势万分危急,职下无奈,遂弃合兵之期,引军向兵暂避突贼锋芒。此后两月辗转草原跋涉荒漠,前有阻道突贼,后有不离追兵,往往一日而数次接敌,久之,将士竟视为常事。当时已进冬,大漠草黄,人马皆无以食,将士以草根冬虫为粮,钻地十数丈以求水,既如此亦不能济,惟杀马以度日。将士自知必死,皆言大丈夫生于世而立于天地之间,当为国蹈难。时有燕山提督府副尉乃奔赵之草原猛士,其名曰苏扎,祖辈牧马于漠北之荒滩草涂,精熟地理,遂为向导,以田晓武赵石头所部精锐骑营为先导,全军向北,过封河,越玉垒,赴穷山,一路踏平贼城十数座斩首数千级,终于十一月初九日卯时突破突竭茨祖庭……”
他看的军报多了,知道军报上只要是败绩向来都是言简意赅,恨不能使出禅宗法门一字不写教人自行顿悟;而只要是胜仗,哪怕是再小的遭遇仗,只要是胜了,那也必定是浓墨重彩,从思谋到策划再到执行,恨不能把每个细节都写上几百上千字。瞧郭表这文章的水平,放在军营里也就是个中等,不过能把渤海卫按兵不动说成几千人倾巢出动救援,颠倒黑白的本事也算不赖;明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能说成是千里艰苦转战,吹嘘功劳的能耐也不低。更让他放心的是,从战报上来看,不仅郭表自己没事,石头、郑七、田小五和苏扎他们也都活着回来了……
他正看着战报,忽然听张朴点到他的名,就抬起头平静地说:“我没什么可说的。”
张朴以为他至少要想一想再说话,正端起盏要喝水,听他这样一说,茶汤都送到嘴边了又停下。急忙间他根本琢磨不出商成这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是嘲讽讥诮还是真心实意,或者干脆就是心存怨恨不想说?既然不想说,那朝廷还要你这个上柱国来做什么?
张朴放下盏,凝视着商成说:“应伯,你在燕山前后五年,与突竭茨人作战也有四年,对北地与突贼的情形都很熟悉……”他的心头忽然咯噔一跳。糟糕,这该不会是商燕山对自己使的什么以退为进之策吧?他不想说,自己偏偏逼着他说,那他说要向北,自己又该如何处置?这可是自己非要逼着他说的……他心头默默盘算如何化解,言辞却没有丝毫停滞,继续说道,“……眼下朝廷要判断局面,制订今明两年对突竭茨左翼的应对方略,你的看法和见解很重要。应伯只管直言无妨。”果然还是上了这家伙的当!他肯定就是在等着这一句一一“你的看法和见解很重要”!
包括萧坚与杨度在内,正堂上有好几个人都低垂下目光。看来流言所传非虚,张朴确是对商燕山异常忌惮,不然也不可能被商燕山轻飘飘一句话就引得入彀。
商成的表情却没什么变化,把手里的战报合上,说:“我赞成真大人的看法。”
此言一出,在座的人有一大半都是面露讶色,张朴更是惊诧得眉梢都是一挑。既然是他教商成直言,那商成说什么他都不会惊讶;就算商成断言什么开春突竭茨人会聚集百万铁骑南下,他也不可能觉得意外。可商成偏偏就去附和真芗的话,这,这……这怎么可能?
他狐疑地盯着商成,想从商成的表情中瞧出点端倪。
商成却没看他,又摊开战报慢慢翻看。
他这也是没有办法。他当然知道真芗的话就是兵部的看法,兵部的看法其实就是宰相公廨的决定一一南征。但现在已经是正月,早前他所筹划的草原上筑城逼迫东庐谷王进行战略决战的计划,已经错过了执行的最后时机,他就算能回燕山也无事可干,最多就是派点人进草原骚扰一番。再说,突竭茨左翼接连遭受重大打击,虽然实力损失不大,但统治基础却遭到动摇,所以今年全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内,东庐谷王都会忙于解决内部矛盾,基本没有挑起战事的可能。但突竭茨左翼需要时间休养整顿,突竭茨的右翼就很有可能要活跃起来,今后的一段时间里,陇西与定晋两个卫镇面临的压力肯定大增。朝廷一方面要进行南征,另一方面要支持定陇两卫镇应付突竭茨右翼,不管是财力物力还是人力,都不可能再象以前那样向燕山卫倾斜;而没有朝廷的鼎力支持,只凭着燕山卫的三州二十七县,拿什么去和突竭茨人打?他又不是神仙,既变不出粮食,也变不出军械……
他有条件地支持南征,但他同时也提出了自己刚刚才形成的一点新看法:突竭茨人摆在大赵北方的兵力绝对不是他们的主力,或者说,不是他们的全部主力;不管是东庐谷王的突竭茨左翼还是陇西定晋面对的右翼,其目的很可能只是牵制与迷惑大赵!
这个观点非常新颖,以至于绝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他们纷纷要求商成提出有力的证据来证明他的观点。
商成摊开手,摇着头说:“我没有任何的证据。不过有一种证明的办法。朝廷里肯定有北方四卫历年来的战报,可以仔细地查一查,看突竭茨的左右两翼在过去几十年里是不是交替进入南下入寇的活跃期。另外,就是看今明两年突竭茨左右两翼的表现。倘若左翼不动而右翼南下骚扰的力度突然增大的话,也许可以在一点程度上证明我刚才的判断。”
这里是皇城,历年的战报很容易就能找到,所以半个时辰之后张朴就拿到了兵部的公文。上面罗列的战事发生时间与规模,都证明商成说的没错,过去几十年里突竭茨的左右两翼确实是在轮番进攻……
现在,一个新问题摆在所有人的面前:突竭茨左右两翼牵制大赵,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又是因为什么而要迷惑大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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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39)正旦大朝会(五)
第十一章(39)正旦大朝会(五)
[更新时间]2012-05-1617:15:51[字数]46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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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突竭茨人的诡谲动向,兼着副相职务的兵部尚书提供不出什么见解。15\\要不是今天商燕山突发奇想,兵部甚至就从来没有注意到突竭茨的左右两翼竟然是在轮番入寇。被张朴从紫宸殿上紧急招来的礼部与藩属院的几位官员都有点莫名其妙。礼部虽然主管着大赵与各国的往来,但主要jīng力都放在藩国属国上面,对于突竭茨的了解极少,不可能有什么建议。藩属院就更是有道理,他们管的是赵地的僚民夷民以及向大赵进贡称臣的海外藩国,哪里有空理会什么突竭茨一一难道突竭茨也是大赵的藩国?同样兼着副相的礼部尚书还振振有辞地替自己和同僚辩解说:大赵乃冕服采装之地礼仪兴盛所在,泱泱华夏堂堂天朝,对胡蛮夷越等蛮荒化外不识教化者所知了了,本属寻常;此为古之旧例,自汉唐以来无不如此,不须惊讶,也无庸张皇!
这个观点立刻得到正堂上所有文官及绝大多数将军们的点头赞同。
眼前出现的这种局面,商成一点都不惊讶。从东元十九年chūn天他在北郑拿到那幅潦草得近乎什么都没有的军事舆图开始,他就不再对这种情况感到意外了。他甚至觉得,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很正常;不是么?虽然《孙子》中早就提到“知己知彼百战不迨”,但孙子说的“战”其实是内战,这种战争中做到知己知彼很容易。因为不管是秦楚燕还是赵魏韩齐,即便彼此以秦人或者楚人相区别,但大家穿的是差不多的衣服,说着同样的话,看着同样的书,遵守着同样的传统与习俗;这种情况下,秦人想了解楚人的政治经济军事情况,当然很容易,楚人想了解秦人的社会变化,也并不困难。但现在大赵与突竭茨的战争是对外作战,在这种军事冲突中想要“知己知彼”,没有长时期的细致准备,怎么可能做得到?他觉得,在秦朝以来到现在的几百上千年里,唯一能勉强算是“知己知彼”的对外战争,大约就只有西汉张骞通西域的汉武帝时期,以及玄奘西行之后的唐太宗到唐玄宗时期。就是有了张骞和玄奘他们这些眼界开阔敢于牺牲的先驱,汉武帝才可以把匈奴撵到欧洲,唐初的几位皇帝才能够把手伸进中亚,然后凭借着统一的国家、清明的政治、安定的社会、发达的经济以及无可匹敌的军力国势,从而开创出万古流芳的汉唐气象。而现在的大赵呢?国家是统一的,这没有争议;政治算得上清明,他能体会得到;社会也安定,至少他没听说里有农民闹起义;经济更是无可置疑地发达。假如再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做保障,蒸腾国势只在须臾之间,随之而来的也必然是个足以载入史册的辉煌时代……
他猛地抬起头!
他突然明白了张朴与董铨他们的政治抱负。
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去打听过南进派与北进派的政治目的与政治主张。他以为,无论是南进还是北进,其实就是文官们在为互相倾轧而寻找的一个借口。毫无疑问,这与他的立场及想法想左。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看作是一个纯粹的军人,他也是按照自己所理解的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哪怕他在提督任上要间接地管理一些地方政务,但本质上还是个军人,所以他觉得文官们的事情与他的关系不大,不用淘费心思打听琢磨。TXT电子书下载**但是,就在刚才,就是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南进派与北进派的政治目的究竟是什么了!盛世,他们追求的目标是一致的,都是开创盛世!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他们最终的政治目标都是要带领大赵迈进汉唐以来的又一个盛世!只不过,张朴他们希望盛世的到来是水到渠成,而董铨他们却是期待一场狂风暴雨般的胜利,希望用突竭茨人灭亡的丧钟来宣告盛世的到来……
张朴和董铨他们追求的竟然是开创大赵盛世!
这个不经意间的发现让他jī动得浑身战栗。他的心在xiōng膛里不争气地砰砰狂跳,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甚至出现了轻微的痉挛。汹涌的洪流排山倒海地向他压过来,顷刻之间就淹没了他。他痛苦地呻yín了一声:盛世呵……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才从澎湃的心cháo中渐渐地清醒过来,一种神圣的责任感和庄严的使命感在他的心头油然升起。这种感觉既教他xiōng怀jīdàng,又让他手足无措。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张朴他们的志愿是如此宏大,以至他根本没有一点的心理准备。他既为自己能亲身参与到缔造盛世的千古伟业里而感到自豪,又为自己眼下的处境而焦急一一他以前的专业是中文和哲学,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他能够拿出手的本事都在战场上,却偏偏要留在上京养病;哪怕这“养病”并不是真正地养病,也足以教他再有劲也使不上!唉,这该死的头疼和眼疾,都是它们害得……
他正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病,忽然觉得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揎了一把。他抬起头,看见提醒他的人是一个在正堂里斟茶倒水的公廨文书;然后他就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他。
张朴望着他,关切地问道:“应伯,是不是头疼的máo病又犯了?”抛开彼此的分歧不论,他其实很欣赏这个年青的上柱国;倘使商成没有在战场上负过重伤,又不是那么风风火火急着北进的话,他真想劝他脱离军旅踏上仕途。何况商成刚刚还明确表态支持南征,他就更需要表现出自己的关心。
商成有点尴尬地放下胳膊,支吾了两下,说:“……有一点。”他刚才拿着拳头砸自己的头,不料想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别人产生了误会。他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娘的,他刚才居然热泪盈眶?完了,这下算是丢脸丢到家了!
张朴说:“你要是捱不住,就先回去。”又对文书说,“把屋子里的火盆撤两个下去。再知会太医院一声,回头让他们派几个好大夫去给应伯仔细诊治。”说着,他很不满地乜了杨度一眼。不过是演场戏而已,你不朝商燕山的身上揍而偏偏朝他脸上砸,是想假戏真作么?
杨度板着一张脸坐在座椅上,根本不在意那几道责备的目光。
因为渤海的报捷赤骑即将到京,张朴为首的几位宰相副相还有别的事需要处置,所以宰相公廨的临时会议在未时正刻前后就结束了。这次会议没有拿出什么具体的议案或者决定,只是确定了近期军事调整的一个大致方向,在不耽误南征的情况下,朝廷将逐渐缩小对渤海与燕山两个北方卫镇的支持,同时逐步加大对定晋和陇西的粮秣军资输送。另外,张朴还提议让吏部尽快拟个文书,让叶巡进文华殿大学士,然后代表朝廷去渤海卫犒赏郭表所部,并促请郭表及有功将士赶在下个月圣君寿诞之前到京献礼。这个提议立刻就得到几位副相的赞同。
大约在申时初刻前后,商成回到了应伯府。他才洗过脸换了身衣服,正打算睡个午觉,shì卫就来报说,李穆来了。
商成皱起眉头,说:“你就说我还没回来。”他现在很后悔认识了李穆。不是说名士都有傲骨么,怎么就没长在李定一这个著名的天文学家兼数学家身上呢?
“他说是来请你赴宴的。”shì卫说。
“不去!”商成很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前几天李穆也有两次说要请他赴宴,还好他当时留了个心眼,先打问了一下是什么样的宴会,结果一个是赏腊梅的诗会,另外一个是更扯淡,竟然是内教坊搞的一个叫什么点绛chún的huā魁会一一其实也和诗会差不多,哪个歌姬舞伎得到客人的诗令既多且妙,那她就是今年的huā魁。他当时就教人送客。李穆也不想一想,这两个地方是他应县伯能去的?一支小令都能让他把头皮挠破,他还敢参加什么诗会?
“他说,今天晚上是田岫田大人做东。”shì卫又说。
商成愣了一下。李穆请客他是肯定不去的;但这顿饭是田岫请客的话,他就不好不去了。他把人家一个nv子错认成先生,还到处打听别人的下落,虽然不是出于有心,但总觉得很有些对不住别人。他需要机会认真地向田岫道个歉。
他见到李穆时,劈头第一句就问:“今天晚上还有谁?”
“除了我,再没别人。”李穆作着解释,“青山这两年一直在念叨你当初的援手,是诚心诚意地想要答谢你,你总得给她了结心愿吧?她这次回京,实职差事一直没有落实,所以就没赁房子,只在两位公主家里轮流暂住,想谢你也没个合适机会。恰好今天两位公主都进宫朝贺,所以就请我来邀约你。”看商成不言语,以为他不情愿,就劝说道,“青山的脾气倔强,她家尊翁都管束不住的,认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头。你就过去喝一盏,等她称谢了就走也行。一一回头她好安心地帮我烧琉璃。”最后一句话终究还是暴lù了他心头的小盘算。
去赴宴的路上,商成问李穆:“你刚才说到田岫的尊翁,是说她父亲吧?她爹……她家尊翁是谁?”自从知道田岫就是田青山,他就再没找人探问过她的任何情况,所以对她的身世一无所知。
“还能是谁?田望田东篱啊!”李穆说。说完他才反应过来。他惊讶地望着商成,问道:“你居然还不知道?”
商成没吭声。他不知道田岫是个nv子,当然就更不可能知道田岫的爹就是田望,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过他还是有点好奇,那个早年因为刘伶台案丢掉官职的户部还是吏部shì郎田望,怎么生养了一个如此古怪的nv儿。田岫不单跑出mén来做了官,还独自闯dàng出偌大的名声,关键是还有那么多的巧思妙想一一当然也可以说是真知灼见或者一派胡言……
李穆也不知道想起来什么,坐在马背很长时间都没言语,良久才叹着气说道:“她和田东篱见解不同,前头两父nv经常吵架……”
“吵架?”商成猛地扭回身,瞪大眼睛望着李穆。田岫和父亲田望经常吵架?还是因为见解不同而吵架?两个名满天下的人物,青山先生和东篱先生,因为学术问题上的分歧而在家里吵架?哦,对了,李穆说的是见解不同,而不是理解不同,看来争论的焦点还不是书本上的那些学问,而是别的东西,说不定还是政见不同……他忽然觉得脑子有点不大够用,使劲回忆了一下,才不太肯定地问道:“我记得,东篱先生是支持北进的吧?”
“对,他当时就一直呼吁向北先打突竭茨!”李穆说。说到打突竭茨,语调更是铿锵,连捏着缰绳的手都有点发颤,一听就知道是个坚定的北进派。
“……田大人,我是说青山先,先……就是田大人了,一一她是南进派?”
“差不多算是吧……”
商成有点míhuò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差不多算是”?
“青山也不完全算是南进派。”李穆大约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还得临时组织句辞,所以话就说得比较慢。“就象我,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北进派的人,可实际上我和田东篱他们却根本就不算是一路人……”
商成笑了笑。这么一说他就理解了。不管是南进派还是北进派,内部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肯定还会因为政治主张不同或者师承不同或者家乡的地域不同等等之类的原因,再细分出很多的小派系。这些小派系虽然在大方向一致,但彼此之间的区别还是很大。李穆说他与田望不是一路,也很正常啊。
“……认真说起来,其实哩,我和青山,我们大约才能算是一路人。”李穆说。
商成顿时变得张口结舌,半天才说道:“你们俩,你和田青山,一一你们才是一路人?”他当然知道李穆说的“一路人”是什么意思,这是说他们俩在政治见解上很一致,而不是说他们俩有什么既不好说也不好听的男nv关系。想想看,自己就喊了田岫两声“先生”,她就能话里藏锋地挖苦自己,请自己吃个饭她还要找个既与两边都熟络又素有令名的李穆来作陪,由此就可见这个人平时是多么地爱惜自己的羽máo了。
李穆呵呵一笑,说:“若非如此,我与青山怎么可能结为挚友呢?你想,我一个北进派,她一个南进派,见面还不得打起来?”
商成点了点头。这话说得透彻,凡事只要涉及南北之争,再好的朋友都有可能翻脸。他眼前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田岫和她爹田望,他们两父nv不就经常在家里吵得jī飞狗跳么?可他也有点míhuò不解。就他所知,朝堂上的南进派代表是张朴和叶巡,北进派领袖是董铨,在南北之间还有以老相国汤行为首的一大批中立派官员一一象真芗薛寻陆寄狄栩他们都是如此一一他们可以称为实干派。怎么在这三者之外,还会有个似南似北又非南非北的群体,而且听李穆话里的意思,这种人似乎还不在少数。南北两派的政治理想是开创盛世,估计汤行的目标也肯定是这样,那么李穆与田岫他们这些第四派,他们的政治目的又是什么?
他半天都琢磨不出李穆他们还能有什么比开创盛世留名青卷更高更远的目标,索xìng就掐断了自己的思绪。
他觉得,政治这东西果然很复杂,显然不是象他这样的上柱国敢随便hún淌的地方……
第十一章(40)闾右田岫(三)
第十一章(40)闾右田岫(三)
[更新时间]2012-05-1718:26:31[字数]50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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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宴设在东市边的一家不起眼酒肆里。
这地方商成来过一回。去年一一现在应该说是前年了;前年冬初进京时,他就是在这附近与一本晋代大书法家卫夫人的真迹失之jiāo臂。记得当时他也是在这里与田岫邂逅,她还想邀约他以表谢意。可惜他那时不知道她就是田青山,随口便拒绝了;不然的话,也不至于今天还得巴巴地从西城跑到东城来吃喝这一顿。
田岫早就到了。她在酒肆里要了个雅阁,又点了酒菜,只等着今晚这顿酒席的主宾商成。
商成一进雅阁,她就向商成施大礼称谢,然后拿出一本书赠与商成。这书当然就是她所撰著的《青山稿》。她听陈璞说过,商成很喜欢这本书,早两三年也曾在燕州买到一本,可不慎蟊贼窃走,至今想起来还恨意犹存;后来之所以到处打听“青山先生”,起因还是在这本书上面。因此,她便特地从陈璞那里要了这本书过来作为谢仪。
商成神情尴尬地也说了两句抱歉的话。这事他不好多作解释,说得越多田岫就会越难堪。嗨,他要是早知道田青山就是田岫,又怎么可能去到处打听她的下落?所以他三言两语道过歉,就顺着李穆的拉扯坐到上座。
他翻开手里的《青山稿》。书的扉页上写着两列字:
“恭致屹县商公子达斧正。
闾右田平。”
字体端庄,干净利落,一看就知道是田岫的亲笔;笔画分明起收有力,停而不断直而不僵弯而不屈,正象她第一眼便会给人留下的印象一一她的脸庞轮廓太过清晰分明,一看就是个心志坚毅不易屈挠的人物;十四字个个都是外见圆润内藏刚劲,正好就与这两列字相映衬,都是锋芒含而不lù一一他就没见过请别人指教斧正时,却在落款上不题半个谦恭敬辞的人……
他翻着书随意阅览时,酒肆的伙计就在上酒酿布菜馔,等伙计忙碌完退下去,田岫捧起盏就给他敬酒。
商成喝了这盏白酒,然后又回敬一盏,再与李穆饮一盏,就说:“白酒不敢再喝了。”他mō了把自己的脸,苦笑着解释说,“今天大朝会上,我吃了大亏,被人给揍了一顿。”
其实,李穆和田岫早就看见他的左边脸颊上有一块青紫,左眼眶上更是一大团乌黑,颧骨上还有一条不长的血口子,心头早就纳闷了半天。只是商成不说,他们不能落他颜面所以也不方便打问。眼下既然他主动提起这事,李穆就好奇地问道:“你可是上柱国,又是实封的应县伯,谁敢捋你的虎须?何况正旦大朝是三大朝会之首,天子驾前,谁敢胡luàn动手。”
商成把自己的丢丑事搬出来,本来就是想挑出一个大家都能说道的话题,所以也不隐瞒,就把自己与杨度在紫宸殿上大打出手的事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不过为个歌姬打架的理由实在是难以出口,更不足为外人道也,便用chūn秋笔法遮掩过去。
田岫大约从陈璞那里听说了他为个歌姬而与杨度争风的事情,便笑着低下头不说话。李穆不清楚事情的来由,便一个劲地打听。最后bī得商成没办法,只好说了实话:“就是为了个胡姬。杨度说是他先看上的,可人却是我先领走的,他气我坏他的美事,就四下传小话糟践我的名声。首发他都不打听一下,我屹县商和尚是好欺侮的人吗?没的说,只好让他知道锅是铁打的!”
李穆与商成认识jiāo往才几天的工夫,彼此却熟捻得多年的朋友一样,知道商成xìng情豪爽不羁,就笑着说:“你都吃了这么多的拳脚,那杨烈火怎么毫发未伤?”
商成摆出气忿的模样,把手里的盏朝桌上重重地一顿,说:“谷鄱阳敢拉偏手,这个仇我是记下了。早早晚晚叫他好看!”
“杨度与谷鄱阳好得能穿一条kù子,你单枪匹马能挑得过?”李穆摇头叹息说,“我看是难办啊。依我说……”
正说着,就听外面四面八方的钟声大鸣,铜锣声咣咣地响成一片。雅阁里三个人都是一怔,都停了话侧耳倾听。就听锣声间隙有人奋力高声嘶吼:“……渤海赤骑报捷!开国侯郭表深入大漠,踏平穷山,大破突竭茨祖庭,掳突竭茨之元帐白马雕旗,大胜凯旋!天子传制天下,百官休朝五日,各州府县等同,并放烟火十日以为庆贺!天子再传制,东元二十二年二月初三圣寿之时,渤海并燕山两卫镇献俘阙下!”
又听有人大声宣读战报:“……八月二十四日辰时,职下亲率三千骑军断后,与敌周旋鏖战半日,因敌势大,不得已向西突围。八月二十九日抵近渤海……”
听到又有大捷天子下诏普天同庆,酒肆里的客人伙计灶工厨子哪里还能按坐得住,都丢下手头上的事情跑出mén去瞧热闹。只一转眼工夫,酒肆里就剩下商成一个人。他连郭表的战报都看过,对这场大捷也就没了什么新鲜感和好奇心,自己倒了一盏酒呷一口,埋下头翻看田岫才送他的《青山稿》。
这本书他两三年前看过,只有五篇文章,《劝农》、《劝学》《劝工》、《劝商》和《赵风》。《赵风》是篇游记,记录的是田岫所到各地的风景名胜,可以略过不题;但其余四篇都是使人耳目一新的好文章。农学工商四篇他都读过,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再读诵一遍,又有一些新的感悟与体会。三年前他才见到这本书时,他不过是个七品勋衔的军官,吃粮当兵也就三四个月而已,所以,虽然几篇文章能使他眼前一亮,但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惊叹这些文章的作者竟然能够跳出时代的局限xìng,可以站在一种更高的角度去观察和思考整个社会的变化,甚至能够作出一些颇有前瞻xìng的预言。实际上,他那时候想与田青山结识,更多的原因是出于一种好奇心。另外,那个时候他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迫切地想寻找一个能有很多的共同话题并能够相互理解的人作朋友;这大概才是他后来到处打听田青山的最大原因。可是,当他意外地成为燕山假督之后,他就发现《青山稿》上许多道理并非无的放失。比如《劝农》里的“使民有持有峙有凭以体民生”,当初他无论如何都很难理解“持峙凭”具体指的是什么事物。可他现在明白了,百姓手里有属于自己的土地,这就是民持;百姓家里有足够度过chūn荒的口粮,这就是民峙;在遭遇严重自然灾害时官府能够及时救济,让百姓有所依靠,这就是民凭;有持有峙有凭,这就是对百姓父老的体恤和维护一一“以体民生”。《劝农》中的“守四时更张不伤其本”更是如此,就是让官府不要在农忙时派役征伕,不要为了多挣一点政绩而去伤害到百姓的根本。百姓的根本是什么?不就是土地上拿汗水和力气换来的一点粮食吗?
他捧着书看得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街上的热闹已经渐渐远去,也没发现李穆和田岫再回到雅阁里。
李穆朝田岫递了个眼sè:看,你的记名弟子有多么地专心!
田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是长一辈的人物,就要有长辈的风范,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李穆也不在意,就对商成说:“子达,醒来。”
商成这才抬起头,自失地一笑说道:“看书入了mí。一一怎么,你们看完热闹回来了?”
“看完了。放烟火十日啊,郭奉仪这一回算是得了大彩头!”李穆说。他又问商成,“我听青山说,郭奉仪这番出征前是在你麾下任职?”
商成看了一眼田岫。田岫和陈璞南阳都是青梅之jiāo,知晓郭表的事不足为奇;就说,“算是我的部下吧。不过十九年北征时他是大军的副帅,我那时候是他的部下。”只要是不在军中掌领实权的将领,就会经常被兵部根据需要在各地调来调去,一会你是上司一会我是下属的,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象他和萧坚,两个人都是上柱国,勋衔完全一样,按道理说分不出上下,说话做事都不用看萧坚的脸sè眼神。可要是宰相公廨与兵部非把他强调去嘉州任行营副总管的话,那他就成了萧坚的下属。那时候萧坚要是不想让他坐,他就得站着,萧坚板着脸叫他禀告个什么事,他就得先行礼然后才能说话,就是萧坚心情不好想chōu他几皮鞭,他也得先挨过打才能róu着屁股向兵部喊冤枉……
李穆和田岫都被他的这番话逗得笑了起来。田岫揶揄他说:“你朝兵部喊冤,兵部能帮你的忙,也chōu萧老将军几鞭子不?”
商成笑道:“我就是打个比方。真被萧老将军chōu了鞭子,哪里敢朝兵部去告状?告状的结果肯定是再被萧老将军chōu一顿鞭子了!”
田岫嘿嘿一笑。
李穆并不明白,就问:“萧老将军明显是处置不公,兵部不出名警告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罚你?”
商成笑而不言。看来李穆确实是对军旅中的事一窍不通;而田岫果然不愧是杂学jīng湛,居然连这些ménmén道道的也很熟悉。
田岫给李穆解huò说道:“这种情势下,朝廷为了维护前方大将的军中威严,根本就不会去理会萧老将军到底是做对还是做错,而只会把应伯的鸣冤状纸发回军中让老将军自行处置。同样也是维护自己的威严,老将军必然不可能认错,肯定是要再重重地罚应伯一回一一谁让他不遵号令来着?”说完又加了一句,“当然,萧老将军肯定不可能真是因为什么心气不顺,就胡luàn把一位上柱国拖去行军法。”
商成笑起来。他很有点真心佩服田岫了。很多在军旅中hún迹多年的旅帅将军都未必能了然这番道理,想不到她居然就能知道。这人确实是很有几分真本事!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对李穆说:“你们太史局要造观天仪的事,有点眉目了。”
“怎么说?”李穆立刻两目放光。
“兵部没答应……”
李穆眼睛里的光芒马上黯淡下去。
“……工部倒是愿意出钱。”商成说,“工部答应先出钱五千缗,再在洛河驿的作坊里拨出两个烧琉璃的大窑,让你们尝试着烧制玻璃。罗尚书和常文实都说,要是五千缗不够,还能追加一些。只要总的费用不超过两万,工部都能承担……”
李穆高兴地直搓手。抛去俸禄和各种当应的料钱,整个太史局平常一年的度支也不过一万三千缗上下,谁知道工部嘴巴一张,就情愿掏出两万缗呢?工部确实是财大气粗,商燕山果然是神通广大!他二话不说就站起来恭敬一礼,抄起酒瓶给商成满满地斟上一盏,自己也倒了满盏,说:“子达,你我jiāo道深厚,多余的什么致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来,咱们先干了这一盏!”
商成喝了酒,又说:“……不过,罗尚书和常文实也说了,工部的钱也不是白掏的。人家还有个要求……”
“你说你说,你说就是!”屁股早就没坐在太史局少卿位置上的李穆心情大好,一边再帮商成斟酒,一边大包大揽地说,“只要能铸出观天仪,别说工部只提一个条件,就是十个百个,又有何妨?”
商成还只当他的职务已经落实回了太史局,便笑着说:“哪里需要什么百十个条件。工部罗尚书说,既然这回是工部出钱,那烧制玻璃的工艺和技术大半都要归工部所有。”
“要就给他们好了。”李穆毫不犹豫地说,“全部都给他们好了,我们只要观天仪!”
商成笑了一下没有言语。太史局和李穆的大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毫无疑问,李定一是个君子;既然是君子,当然不能与人缁珠必较。而常文实虽然是个文章大家,却不能算是君子一一没看他连自己的一手胖字都能拿出来换钱使么?他甚至难得地有了点文采,想出了个形容这截然相反两个人的对联:君子不近孔方,胖字却言铜臭;横批一一活该吃亏!
可李穆大度,他的挚友却一点都不含糊。半天都没言语的田岫皱着眉头突然说道:“肃兄,话不是这样说。这是太史局与工部合制观天仪,有了结果,政绩当然是大家分头各表,而烧制琉璃……烧制玻璃的工艺,当然也是太史局与工部所共有。至多看在工部出钱出人的份上,让工部占大头罢了。一一何况,他们自己也只说要占工艺与,与……”她抬头看着商成。商成凝视着她咧嘴一笑,说:“是工艺与技术。”
“对,工艺与技术!一一工部自己也说了,只在烧制玻璃的工艺与技术中占大半的股。”
李穆一下就冷静下来。显然,田岫在他的心目中颇有分量,所以对她的话就格外重视。他沉默了一会,问道:“那你看,怎么分股?”
“三七。”田岫毫不犹豫地说,“工部七成,太史局三成。”
李穆却有点为难。因为这事是他纠缠着商成搞出来的。实际上,他这次回到上京很可能不会回到太史局,而是到户部任职,找商成帮着太史局铸造观天仪,只是他想帮老同僚们挣点政绩而已。而且,这件事里真正出力的一个是商成一个是田岫,太史局半分力气不出就能分到三成的股,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商成马上表态说,他不需要玻璃工艺里的股份。能坐在这间雅阁里吃饭,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先前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一时的酒后失言,到底捅出来一个什么样的大窟窿,所以他对李穆的纠缠还有点不耐烦。但他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清楚,自己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是啊,在没有nòng清楚的配方之前,玻璃很不容易烧制。可是,一旦成功了,那谁都不能轻视它的影响。在不能大规模工业化生产之前,它或许只是很少一部分人的生活点缀,也许还会给另外一些带来或大或小的变化,但最关键的是,它将影响历史的进程!想一想,李穆和太史局将用玻璃来造观天仪,透过两片打磨过的玻璃,他们会看见什么?他们将看见一系列足以颠覆他们对天象认知的东西:月球上有环形山,木星有卫星,土星有光环,太阳有黑子……
所有的这些,它们预示着什么?
两片玻璃带来的东西,肯定是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之一;它们也必将成为人类思想史上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现在,他根本就不在意田岫提出的如何分配股权的办法。他很庆幸,他就在这间雅阁里。和他同桌吃饭的人,一个是伟大的天文学家李穆,还有一个伟大的发明家田岫。而他,则将以“两位科学家的朋友”的名义,出现在各种各样与这顿饭有关的书籍和文章里,然后被后人反反复复地一再提到……
第十一章(41)正月初二
正月初二那天,商成还是如同平常一样很早就醒起来。&&
他没有马爬起来,而是把头枕在一条胳膊,闭眼睛打算再迷瞪一会。他对自己说,这是过年,连皇帝和大臣都要放假五天,你一个“病人”就更需要休息。
可他睡不着。多年以来养成的生活习惯顽固地提醒着他,现在是起床的时候了。
他静静地听着后院灶房方向传来的雄鸡报晓鸣声;远处还有公鸡在应和报晨。院子里有人在走动,厢房的门枢转动发出生涩的吱嘎声,两个人低低地说了两句简短话,然后就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关门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两个临班的侍卫在交接值岗。更远的地方有扫帚拖在地发出的沙沙声……他睁开了眼睛。蒙着贡纸的窗棂已经显出暗淡的朦胧白光,卧室里的各样物事也能够瞧出模糊的轮廓。炕头边的墙挂着他惯使的一口腰刀,除了饕餮吞口和鞘底有几片白铜皮之外,木质的刀鞘只过一层防潮的清漆;在蒙蒙的晨曦白芒中,鞘一圈圈的木头纹理勉强能够辨认。屋子很大,横阔都在十数步,但屋里空荡荡的几乎不乘什么物什,只在屋角还有个矮脚柜。柜放着一盏油灯,比豆粒不大多少的火头散发出来的黄光,与窗外透射进来的晨光混淆在一起……
他坐起来,披皮裘走出房。
半夜里落过雾,现在都还是稀稀濛濛白茫茫地,也瞧不出太远。
他才踏出屋,清晨特有的冷洌寒气立刻随着风顺着没系完褡扣的大裘围领还有襟缝钻进来,他的胸膛脊背还有四肢当时就感觉到一阵冷飕飕的寒意。他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最后一点睡意顿时烟消云散,头脑也彻底清醒过来。他站在滴雨檐下长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抬胳膊展腿活动了两下,就踏下石阶。
庭院里很安静。寅时还没过,太阳也没在东方升起,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还沉浸在梦乡里;这处小院里的侍卫们也不例外。他能听到厢房里传出来的鼻鼾声;还能辨出段四在咕哝着梦话。从严厉的口气就能知晓,段四大概是在斥骂哪个倒霉蛋一一嘿,这家伙睡着了也不安生!
立在庭院门外石阶的侍卫听见响动,机警地转回头。看见是他,也没有出声,即时并腿挺胸由头至腰杆再到脚跟立得犹如标枪一般笔直,右臂当胸一甩行注目礼一一直到他走下小院门的青阶才落下手臂。
他走向偏院的小演武场。薄底短腰的牛皮靴踩在青石板,发出轻微的橐橐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走过两个跨院,迎面就碰见请来的管家管事还有两个仆役。仆役手里倒拎着长扫帚,看来是刚刚忙完府里的打扫。管家边走边和管事小声地唠叨着什么事,看见他也只是朝道边让了一步,点个头就各走各路。这是县伯府的规矩,没要紧事情见着柱国不让拱手作揖;有要紧事情就去找大总管李奉一一同样不用与应伯打招呼!两个恰好巡哨路过的侍卫也望见了他,也不禀见言语,默默行礼毕就分一个人出来绰在他背后十数步远近;另一人继续顺着路线巡视。
他先在演武场慢跑了两三圈,觉得身有了暖意手脚也活动开了,就脱了皮裘,把手指头挨个掰得噼里啪啦响,朝那个侍卫点了下头一一来,比试下拳脚。
那个侍卫矮矮墩墩的身材,高眉骨小眼睛塌鼻子方脸膛,两边的颧骨都挂着大块的红艳艳赤色,走路还有点罗圈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中原汉人。这是商成当初在草原搭救下来的那伙“诃查根”奴隶里的一个,没有名字,因为突竭茨弯刀使得好,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绰号就叫弯刀,亲近的人都叫他老刀,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的大名。前后跟随过商成的近百号亲兵侍卫里面,他斩获的首级最多,立下的功劳也是最大,就算大赵向来对从军的外族将士都是打对折记功,他都比包坎还要早一步晋升正七品归德校尉;现在是正六下的昭武校尉。只是老刀的汉话说得很差,也不识字,所以尽管勋衔不低,却一直没有领受实职,就一直跟着商成身边做贴身侍卫。
现在,老刀看见商成空着俩手招呼自己,马就摇了摇头。有弯刀在手,他收拾大将军就和啃馍喝汤一般的容易;可要是没提着弯刀,大将军轻轻松松就能把他揍得满地乱爬。这种苦头他吃得够多了,所以绝对不肯再当!
他不肯当,商成也不情愿吃亏,和自己在场边挑了个二三十斤的石锁舞弄……
太阳爬树梢的时候,他正在房里看。段四敲门进来说,对门的老许国子派大儿子送来一张请柬,想请他今天晌午过去吃顿饭,只是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得空。
他摇了摇头。本来,街坊相互间来往请个客吃顿饭什么的都很平常,他也不是什么高出一等的精贵人,不会摆什么柱国应县伯的架子去嫌弃老许国子的勋低爵矮。但今天这顿饭他却不能去吃。他敢拿自己的脑袋担保,今天这顿饭绝对是谷实在背后思谋撺掇!老许国子的一个女儿是谷实的妾室,也算是谷实的半拉岳父,他们翁婿一体的事情谁不知晓?而他昨天才与杨烈火合演了一出武戏,还在紫宸殿当着百官的面指着谷实的鼻子骂他拉偏架,就是要和杨度还有谷实彻底地“划清界线”!他好不容易才从旋涡里摘出一条胳膊,要是把今天这顿晌午饭一吃,那昨天的两拳一脚不是白挨了?谷实也是,尽想着全天下的美气事都落到谷家的头,妄想着借一顿饭就与他来个“杯酒释前嫌一笑抿恩仇”,他怎么可能答应?
他看段四站着不动,还以为是他没看见自己摇头,就添了一句:“你就说我头疼病发作得厉害,连炕都爬起不来。再还他们点礼物道个谢。”
段四还不动弹。他陪着笑脸说:“我觉得,您今天不去的话,兴许不是个好主意。您想,大家都住在一个坊里,都是街坊四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不答应的话,就怕别的人乱说闲话。现在到处都在传咱们应伯府的门槛高了,要是您今天再落了许家的颜面,别的人不明内里,还不知道会传扬些什么难听话……”
商成手里拿着在看,段四头两句话压根便没朝心里去。可段四罗罗嗦嗦地譬讲了一大堆道理,还一口一个“您”地尊称,他就有点诧异了。他合卷,问道:“你嘟嘟囔囔半天,到底想说什么?”
“我哪里想说什么了?”段四立刻低头回避开他审视的目光,咧着嘴笑道,“我就是觉得,您和杨度打架应该拉扯不鄱阳侯?人家谷侯也不是故意的。一一当然就更谈不对别人老许家有怨恨?”他昨天傍晚就已经听说商成和杨度在紫宸殿打架的事。他天分虽然高,可毕竟读识字不久,很多隐藏在本背后的深奥道理还领悟不出来,因此,尽管他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古怪,但也没想太多,更没太把商成与杨度交恶当成一桩了不起的大事。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商成能在拳脚吃亏。杨度一条腿都被商成攥住了,站都站不稳,商成为什么不顺势一脚把杨度踢出去,而是要耽搁工夫拿拳头去砸一一这不明摆着是在等谷鄱阳来劝架么?
他越说,商成就越觉得他言辞闪烁,不是别有心思就是收了人家老许家的好处,在帮人说话。他放下,直视着段四说:“你叽里咕噜地扯些什么淡?一一有屁就放!”
“也不算是浑扯?”段四挠着下巴颏说道。他低着头,身子好象也有点站不稳,立在那里扭来扭去,哼唧着说道,“我就是觉得,您……”
商成离他不过五六步,却楞是没听清楚段四在嘀咕些什么,忍不住呵斥他说:“大声点!”
“您……”
商成还是没听清楚。他瞪着段四,问道:“你收老许家的东西了?”
“怎么可能?!”段四的声音立刻大起来,而且发音吐字都很清晰。
商成这回是听得一清二楚。段四以前是有点贪心财货,可现在绝不可能还留着这毛病;这一点他很清楚。他更奇怪了。娘的,段四一个直来直去的浑人突然变得扭扭捏捏起来,这是在搞什么名堂?这念头只在心头一转,他就瞧出点端倪,便笑着把卷再打开,漫口问道:“这么卖力气地帮老许家说话。一一你是瞧他家的闺女了?”
段四的那点心事被他当场揭穿,顿时就笑起来,嬉皮笑脸地靠进两步帮他在盏里斟满苦茶水,拍着马屁说奉承话:“就知道瞒不过您的法眼!是他家老三的二闺女……”
商成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瞧了就自己请托媒人去说亲。你现在大小也是个将军,老许国子不过是个六品校尉,你与他家结亲不会辱没他家的门楣。再说,老许家不过是个开国子,你今后也未必就没有封爵,更未必就只是个开国子的爵位!所以你直接门提亲就是了,不用担心他不答应。”停了停,又说,“今天这顿饭我还是不去了。你放心,就算我不去吃饭,老许家也不会在亲事刁难你。”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
段四这才意识到商成与杨度打架不是看去那么简单。他愣了一下,就笑道:“那我去和许家的老大说一声。”
商成没再言语。
可没过一会,段四又回来了。不过这回不是老许家,而是有人前来拜谒柱国。
商成有点不耐烦。在京城里住着,最让他烦闷的就是三天两头地有人跑来打搅,让他没个清闲时候;哪怕外面人都说应县伯府门槛高,却偏偏还有那么多的长腿家伙想跨进来攀交情套近乎。所以说还是燕山好啊!在燕山卫那一亩三分地里,阖卫镇的文武官员都是他的下属,没有公务谁都不敢胡乱搅扰他;他要是想躲个清净,都不用开口,咳嗽一声自然就有人帮着招呼。可他在京城里想避个清闲,别说是咳嗽一声两声,就算拎把刀子站门庭堵着门不让进,也会有“热心人”过来捧场逢迎,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应伯果真是刀法无双……
他不高兴地问道:“又是谁家请客?”
“不是请客,是来拜谒应伯的。”因为事情与自己无关,所以段四又恢复了老嘴脸。
“拜谒应伯?”商成急忙没反应过来怎么一回事,顿了顿才记起自己就是应伯。他随手就抄了支毛笔砸过去,问道,“谁要见我?”
“两个开国侯。”段四说。他把手里的一沓厚纸贴里的头两份翻开看了看。“一个姓苏,一个姓候,都是四品的勋衔。只是很面生,我从来没见过。哦,对了,他们俩都还领着人来的,说是自己家里最没出息的小子,今天领来认一下应伯府的大门。那俩小子……”他又翻了翻谒贴。“……那俩小子一个叫苏破一个叫侯定,都是在澧源大营里吃粮。一一他们还递了履历。”说着话,就把一堆东西放在大案。
商成仰脸想了一下,总算记起来来的人是谁。那一晚他与王义在个什么梁风大酒肆里吃饭,当时就是苏破和侯定来参见过自己。自己当时没理会他们,想不到他们倒是有心,回家搬请了长辈趁着大年时节来拜谒自己。呵,两位开国侯所谓的“认门”,大约就是想把娃娃塞到自己的麾下听指挥,不然怎么还教娃娃带履历?可惜他们搞错一件事,他商燕山自己都在“养病”,哪里有机会去帮他们指教后辈啊!
不过,两位开国侯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他叹着气对段四说:“见。你去请他们到外房坐下,我马过去。再找人知会下灶房,看能不能弄一桌能摆出来的酒席,不行就去外面请几个大厨回来。”说着他就来了气。“高强和李奉搞的什么破事!花那么多钱,请回来的厨子连个象样的饭菜都做不好,弄得我在家就不敢请客!回头告诉他们俩一声,再请不来好厨子,我就把他们送回燕山去守烽火台!”
第十一章(42)正月初二(二)
当应伯府的大灶房在为款待客人的宴席忙碌的时候,商成正在外书房里陪着两位开国侯说话。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苏侯两位老将军都是五十多岁年纪,长年的军中生活作养出了豪爽xìng情,因此,尽管今天登mén拜谒的目的是为替下辈人谋个好前程,但几番客套话下来清楚了商成的脾气,也就不再拘束,该说便说该笑就笑,谈论到兴致来时也给商成讲一些禁军里的趣闻逸事,再不就彼此揭出对方的老底,招来大家的哈哈一笑。这样一来,大家也就没了乍见面方相识的那点陌生感。再加两位老将军讲的故事正对商成的胃口,所以他也是谈笑风生。
现在,他们谈论的话题就是杨度,特别是杨度早年间未发迹前的一些往事;其中又重要是说老烈火闹出的一些笑话。
譬说旧事的自然是两位开国侯。商成就坐在他们旁边,不停地给他们斟茶汤,同时一再招呼自打进了书房就敛声屏气地坐在下首的苏破和侯定不要拘礼。苏破和侯定都老老实实地把半边屁股落在座椅上,每当商成对他们说话就点头,然后抓两粒枣干或者一枚杏脯。可他们谁都不敢吃;等商成的视线转开,又悄悄地放回去。
苏老将军端起才斟满的茶盏,就说:“其实啊,杨烈火还有一桩事,说起来可真是不好听……”
商成好奇地问:“什么事?”他和杨度合演的大戏关联深远,仅靠着紫宸殿上的一场拳脚显然不可能达成目的,他现在很需要“设计”一系列的后续“节目”。既然苏侯二位上mén送“素材”,他当然要笑纳了。
苏老将军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先吸溜一口茶汤。
商成当然知道他心里在顾念着什么。这两个开国侯的事,他约略地听说过一些。苏侯两家在上京已经各自传了三四代,历代子弟大都在澧源大营或者宫掖中做事,称得上是军中世家。虽然他们两家几十年里都没出过什么号令三军的人物,在军中的影响力远远比不上毅国公王家,家业也谈不上兴旺,可凭着勤恳做事仔细做人,倒也没给自己招惹来什么祸患。4∴⑧0㈥5可是这种bō澜不惊的局面延续到苏侯两位这一辈,却出了点偏差。这俩人都是各自的家中难得一见的杰出人物,有本事自然就有大志,思想着要建功立业振兴家族,结果不小心就踏错脚步。十几二十年前,就在萧坚杨度先后崭lù头角的时候,苏侯两位错误估计了形势站到了萧杨的对立面,几番较量下来最终的结果就不必说了,萧杨强势崛起,他们跟随的军中元老黯然离职,两个人也在澧源大营靠了边……
商成把手里的茶壶放下,很不高兴地说:“老苏,你这人可真是不地道!咱们都是在大盆里抢ròu大桶里争菜的人,说话做事只讲究个爽快,就没有你这样把话说一半还藏一半的道理!”
他塌拉下脸来责怪苏老将军,口气也很是不善,但从两位开国侯再到苏破和侯定,却都是脸lù笑容长舒一口气。既然商成开口叫了声“老苏”,那就是表明他不再拿他们当外人看待;有大盆大桶的说法更能算是正式接纳下他们!苏破和侯定同时在座椅里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再行个军中的晋见大礼?但看长辈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暗示,便只好先按捺着心头的jī动不敢轻举妄动。
老苏和老侯人老心细,从商成的言语里听出的涵义也更多。商成答应了是不假,可他也仅仅是答应把两个人放到自己的“大盆大桶”里,至于苏破和侯定能走到哪一步,那还得靠他们自己去“抢ròu争菜”一一有本事的能抢到当然是吃菜吃ròu,没本事的那就只能去刮盆底捞汤渣……
这已经足够了!
老苏和老侯很满意。他们他们清楚自家儿子的能耐!只要今后真如商燕山说的那样,让两个后辈各凭本事挣功业,那他们根本就不用cào太多的心!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一同站起来禀手便向商成作个一个长揖。
商成连忙把他们扶起来,并且叫着单膝点地行军中大礼的苏破和侯定的表字,让他们也赶紧起来。
他把两位老将军敬让到座椅里重新坐下。
侯老将军此时已经jī动得连眼眶都湿润了。自打早年他从威武军的旅帅位置被调去做个只领粮饷不管事的附军参议,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他把满腔的雄心壮志都寄托到儿子侯定的头上。可去前年侯定遭他当年的对头报复,从骑营副尉的职务调换去看守草料场,他就知道当初那些人并没有因为他意气消沉就真正地放过他,而是把气都撒到了侯定身上;侯定也连气带病几回都差点死。这哪里还是在报复;他们这是在掘他们老侯家的根!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作践儿子,一点忙都帮不上。总不能让他去苦苦哀求那些人吧?那还不如教他去死!他只能安慰儿子,让他咬牙忍着,一定要忍着;忍下去就会有机会。皇天不负有心人,机会总算来了。前几天,儿子告诉他,在吃饭的时候遇见商燕山。但商燕山显然瞧不上侯定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下怀化副尉,所以儿子就央求他出面。他怕儿子跟错人,更怕儿子走上他的老路,就没马上答应,亲自跑去兵部找熟人打听商燕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可除了大家都知晓的那些事之外,一件多余的事也没打听出来;他楞是不知道商燕山到底凭借了什么做到上柱国应县爵。他还想再多打问一些,结果他的那位熟人就受到上司的严厉警告:再敢打听商燕山的事,就准备去雷州戍海边吧!这个没有结果的结果,比有结果还让他振奋。很显然,商燕山是个有本事的人;虽然不知道商燕山到底有什么本事,但谁都不许打听他这个事它本身就证明他的本事很大!再说,商燕山敢与杨烈火在紫宸殿上殴斗,不是有所依仗他如何敢如此妄为?所以他马上拉扯着老朋友一起前来拜谒商燕山……
苏老将军也有点jī动。但他还能克制得住自己,招手把苏破和侯定叫过来,郑重地对他们说:“以后你们就是大将军的兵了。你们在大将军麾下,一定要踏踏实实地做事,大将军让你们向东,你们就绝不可向西;大将军叫你们上前,你们就绝不能后退!一一听见没有?”看两个人凛然答应,就又对商成说,“大将军,我和老侯就把这两个不成器的娃娃都jiāo给您了。从今往后,他们就随便你使唤。要是他们敢不遵奉您的号令,您随便打骂就是。哪怕就是打死,我和老侯也绝无半句怨言!”
老侯在旁边补充说道:“您就把他们俩都当作您自己家的娃娃,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商成哭笑不得。他刚才翻过苏破和侯定的履历,苏破比他大四岁,侯破也比他大三岁,他怎么把这两个比他年岁还大的人当作自己的娃娃?
不过,苏侯两位将军的心事他很清楚。他很诚恳地说:“我的事情,你们两位来之前大约也打听过一些。我现在是在京城里养病,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约都没有出兵牧马的机会,就是不知道两位的公子能不能按捺住这份建功立业的迫切心思?”
两家人在过来之前就已经仔细商量过这事。商成眼下的情形他们很清楚,是奉命在京“养病”,三五年内可能都不会挪动地方。可目下不能建功立业又如何?孙复在边军里一呆就是十几年,西mén胜做刺史熬白了头,张绍在澧源大营参军职务一干二十年,如今呢?个个不是国公就是国侯!他们如何能有的今天?全是拜眼前的上柱国所赐!所以不用父亲吩咐,苏破踏上一步行礼说道:“职下别无他求,只愿为大将军效死!”
侯定跟上说:“职下与苏校尉一般,但求为大将军效死!”
商成摆手笑道:“效死就算了。既然能耐得住冷清,回头我和兵部说一声,就先把你们调到我的护卫营吧。”这说的不是他在燕州的那个护卫营。既然他离开了燕山,那个护卫营自然也就转给了新任的燕山提督。他说的是作为上柱国的护卫营。“就先从哨长干起!”
苏破侯定大喜过望,正想行礼领命,就听护卫营的校尉段四在mén外说:
“禀告大将军,鄱阳侯过府,您见不见?”
第十一章(43)正月初二(三)
第十一章(43)正月初二(三)
[更新时间]2012-05-2017:13:53[字数]4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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鄱阳侯谷实跑来了?
商成楞了一下。==故事的下文他早听说过。骗子伪造的那幅《李邕摹兰亭序》最后被人揭穿,买家和常秀都丢了大羞丑,哪怕常秀为遮脸面自掏腰包把赝品从买家手里再买走,买家还是不依不饶地把事情传扬出去,让常秀在人前好长时间都有点抬不起头。他只是不知道上当受骗的人就是杨度。怪不得常胖子每每听人提到杨度就脸sè不自然,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老苏讲完故事,他当然要说两句看法。他正想揭穿杨烈火这个人附庸风雅贪婪好sè翻脸无情的丑恶嘴脸,段四又在mén外禀告:
“禀大将军:鄱阳侯说,他要在咱们府里坐等您回来。”
商成当时就怔住了。这谷鄱阳还真是yīn魂不散啊!但他急忙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抱歉地对苏侯二人说:“实在是对不住了。本来还说请你们二位在我这里吃顿便饭,谁知道总是有人打岔。要不,咱们一同出城去打猎?”
老苏和老侯都站了起来。老苏说:“能陪着大将军打一回猎,那是求之不得!”
商成呵呵笑道:“好!那就让谷鄱阳在这里守株,咱们去猎兔!”
大家都为他这句翻新的成语而笑起来。
mén外的段四却很煞风景地说:“禀大将军,谷侯到府!”随着他的话音,就听谷实热情的声音就在庭院里响起来:“应伯,我听说你早起就去城外猎兔,不知道收获如何?以应伯的弓马娴熟,想来所获必然颇多呀!”
谎言被人当场揭穿,商成也没办法再回避,只好出mén去迎接谷实。他狠狠地瞪了mén边一脸无奈的段四一眼,挂上笑容拱手对谷实说:“哎呀,谷侯,简慢了!您也是的,到我这破宅烂院来,之前怎么不派个人打声招呼?好在我回来得早,不然还不叫外人说我商瞎子不知好歹,居然敢把您也拒之mén外?”说着就摆手请谷实进书房,自己却立在阶前不挪动脚步,拿眼睛不停地往谷实的背后张望一一大过年的,你又是来道歉作解释,总不能空手来吧?
谷实笑yínyín地还了半礼,回头说道:“蝉儿,还不赶紧给你商家大哥见礼?”看把你商家大哥给急得!
一句话就让自己连吃两个哑巴亏,商成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讪笑着胡luàn给小蝉还个礼,干巴巴地说:“我这是刚回到家,回头走的时候你可别忘记讨要礼物。”按风俗,年节上能讨要礼物的都是没长大的娃娃,他给小蝉拿礼物,当然就是把她看成nv娃;顺便再把自己的辈分拔回长一辈的叔伯。
小蝉虽然不明白他话里藏着的话,但把她当nv娃看待的意思总能听出来。她的脸当时就红了,嗫嚅着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谷实却面lù笑容,先呵斥自己nv儿:“还不赶紧谢你商家大哥的一番心意?”又凝视着商成,长吸一口气再吐出来,说,“难得子达有心啊……”边说边点头,长吁短叹地又是摇头,嘴里呢喃着“难得啊难得”,自己就先迈步上了台阶。
商成顿时张口结舌。他一张脸都成了猪肝颜sè,嘴里却连半个字都蹦不出来。他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谷实这个话他可是真正地当不起!张了嘴就想解释两句,可就是这么一眨眼,谷实那老匹夫已经自己推mén进屋。再打眼一看周围,小蝉已然羞得头都抬不起,苏侯两员老将并苏破侯定,都似被雷殛一般矗立不动满脸呆傻一一很显然,任凭他再怎么辩解都是白搭,他们是信实了谷实的话!
把你个谷老贼!
商成恨得都想跳起脚来破口大骂了!
“子达,外面风大,怎么还不快请客人进屋来坐?”书房里传出谷实的声音,“老苏老侯,快请进来坐。还有你们家的那俩小子,也都进来吧。”
商成黑着面孔蹬蹬蹬几步踏进书房。谷实倒真是不客气,早就自己坐了主座,也不理他,先就招呼跟进来的客人:“老苏老侯,你们二位能拔亢到子达这座县伯府里,自然就不是外人,不要拘束,随便坐了咱们慢慢叙谈。小蝉,还不给两位叔叔伯伯还有两位兄长斟茶?一一子达,你也坐。”
商成没坐。他立在mén前,攥紧了两个拳头,眯缝起眼睛瞪着谷实。他现在还没拿定主意到底是动武还是不动武。把他娘的,这谷老贼欺人太甚!
可他实在是找不出动手撵人的理由。是,谷实是端起了长辈的架子,可他与谷实的nv婿郭表以兄弟相称,是算不比较彼此的岁数,老家伙在他面前也算是个长辈。老家伙自己不要脸面,口口声声地说他和自家的闺nv怎么怎么的,他却一句反驳的话都不出,因为人家的每句话都是有所直指,可偏偏就没一个辞半句话落在实处,他拿什么去驳斥?娘的,这头老狐狸实在太狡猾了,他居然连个nòng死这老匹夫的理由都寻不到!
他恨得直咬牙,却拿谷实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只好闷头闷脑地坐到谷实的下首。遭娘瘟的,他还只有坐在这里!他总不能坐到苏侯二人的下首吧?
谷实对他的一脸恼怒视而不见,垂目看着手里瓷盏里丝丝冒起的白汽,少停了一刻才慢慢地开口说道:“子达,我知道你心头再是气愤我不过……”
商成肚皮里早就骂翻了天。一招不慎啊,结果被谷实这王八蛋占着便宜!早知道有此刻的光景,他今天真该出mén去shè兔子。唉,说起来也怪他自己,昨晚的宴席上李穆还邀约他今天随他去参加什么诗会,结果他怕出丑就婉言谢绝了李穆的一番好意;可在诗会上丢颜面算个屁,还能比在自己家里被人教训更吃亏?看着吧,谷老匹夫下面就该拿捏着长辈身份,指责他昨天不该在紫宸殿上与杨度起纷争了……
“……可不是我说你,你确是不该在紫宸殿上与杨度起纷争。”
商成手里攥着茶盏,面无表情地瞪着脚下的青砖。他已经拿定主意,谷老匹夫敢再罗嗦指责他半句,他发誓非把这玩意砸他头上不可!反正他是个连杨烈火都敢招惹的浑人,哪里还怕再打个把鄱阳侯!
可谷实只说了他一句,话锋就是陡然一转:“不过,那杨度也确实该打!不瞒你说,我对他也是久怀愤恨!”
苏家父子和侯家父子都差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在军旅中还有谁不知道,杨度和谷实其实就是合穿一条kù子,怎么谷实突然跳出来指责杨度,而且听起来两个人的仇怨还结得不轻?
“……当初杨度为个胡姬而对子达心生恨意,我还曾劝说过他。可这人不仅听不进相劝善言,反而执意妄为,甚至变本加厉,到处捏造子达的谣言四面传扬子达的不是,败坏子达的名声,直是教人念之忿深思之恨沉。好在我家小蝉还算懂事晓理,能分辨清楚其中的是是非非;也不枉我平日对她的一番教诲。”
老苏和老侯一起点头,都夸赞谷实的家教好,小蝉姑娘懂事理。
商成恨得牙痒,却依旧是一筹莫展。没办法,谷实老匹夫说话滴水不漏啊!要不,他干脆不管不顾地撕破脸皮算了?
谷实谦逊着与两个开国侯说了几句,就转过脸来问道:“子达,大家枯坐干言也很无趣啊。两位老将军来访,你府里就没什么准备么?”
商成干巴巴地说:“正准备出城打猎,抓几只兔子回来当晚饭。”还想着吃晌午?你做梦吧!
“不急。时候还早,吃罢饭再去也不迟。”谷实说,“段四将军可在mén外?”
段四连忙推开mén进来。
“段四将军,”谷实完全就把这应伯府当作鄱阳侯府了,望着段四问道,“时已过午,烦请你去知会一声,就说你家大将军要在府里宴客,让他们速速准备一桌上好酒席。”
段四刚才趴在mén缝上偷听,早就笑得肚皮里肠子打结,现在听了谷实的吩咐,也不答话,直接便拿眼睛去商成。
商成咬紧牙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盯着谷实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说道:“谷侯就不怕好吃难消化?”
谷实听不懂“消化”是什么意思,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但他今天的主要目的是教外人知晓他和商成的“仇怨”已经化解,本来是打算让老许家出面邀约的。商成到不到老许家做客并不重要,反正他今天都要与商成见一面;甚至两个人见了面说什么都不重要一一捏造事实传扬谣言的本事,只要是个大将军就会。可当他听说商成家里有客人,还是禁军里的老苏家和老侯家,登时就改了主意,专mén让人回家喊上nv儿一起过来。多好的机会啊,正好借老苏家和老侯家的嘴,表明他在杨商之间更亲近商成一些的态度,至于亲近商成的原因,当然要着落在nv儿身上。更让他欢喜不已的是,商成居然话赶话地帮他搭梯子架木桥,顺着他心意把话串联得天衣无缝……哎呀,瞧瞧人家这一手本事,怪不得老烈火要拿他做对手哩!
他心头啧啧赞叹,脸上便不禁lù出真挚笑容,对商成说:“自从上回你乔迁致喜时我来吃过一回,至今依然挂念你这府里的饭菜酒馔。蝉儿更是在我面前提了不知有多少回。”
商成立刻闭上了嘴……
去偏厅吃饭时,商成走在谷实身边,恶狠狠地小声说道:“谷侯,你有本事!你就真不怕这顿饭吃了屙不下?”
谷实笑而不言。反正他今天的收获远远超出来之前的估算,此刻让商成挖苦两句,又算得上什么?
谷实摆出一付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模样,商成也确实拿他没有丁点的办法。他忍不住就想,他脸皮没有谷实厚,心眼没有张朴多,字没常秀写得胖,干脆因“病”请辞去应县当个大地主算了……
第十一章(44)外苑(一)
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东元年间的京平原府都是举世无双的大都市。不算皇城和宫城,京内城有东三门西三门南四门北二门共计十二座城门;外城更有城门十七座水门三座。外城也称国城,又名都,也有人记曰天京。阖城周回六十二里另百七十五步,内置二百一十八坊,东元十六年辛未登记在册的住户十四万九千余户,计二十六万五千余口;除去京城所在的三个赤县,平原府另辖十四个畿县,共有住户十五万七千,口二十七万六千,两相合并,京畿所在共计二十八万户五十四万口。赵制,公衙文往来,若非特指,则惯以“口”称“丁”,所以这份《辛未年平原府呈户部》并没有录入京畿各县的女口;同时,各县府在登记录册户籍时要根据雇佣或受雇佣的情况,把户籍分为住浮两种,受雇佣的浮户户籍是另册编录,同样没有反映在《辛未年平原府呈户部》里。而根据大学士朱宣在前年写的一封信,《与绉府丞论本末》中就有这样的话,“今之浮户,佃他人之田而耕赁人之屋而居者,或胜主户”,“另观泉扬楚广各州,其耗更甚,为天子耕者十不及三四,寄食于豪富者而为之农者十近六七”,明确指出失地的浮户总数几乎是倍于住户。这样算下来,假如把女口连同另册的浮户一并计算进京的总人口中,那么京畿一府十七县的总人口将超过二百万。而且这还只是登记在户籍册簿中的住浮户数和男丁女口,并没有将另籍录册的内城使唤、在京官员、诸军将士、坊户匠工以及寺观僧道一并通计,更没有计算临时在这座城市里落脚的官员与客商,不然的话,数字将更加可观;仅是拱卫京师的澧源大营和平原将军府所辖的南大营,就有将士二十六万。也许,东元二十二年正月的京,总的人口数已经接近或者超过了三百万。毫无疑问,她就是这个世界最大的城市。这一点绝无争议!
这个结论是商成下的。为这个结论提供详实证据的人,就是李穆和田岫。
眼下他们三个人坐在一间围庐里,一边喝茶汤,一边扯闲话。
今天是初四,商成和一大群文武官员都跑来外苑来陪天子射弓。然而不巧的是,商成刚到外苑,天就落起了小雨,不久又下起了雪。这样的天气里肯定没办法比试弓箭,可外苑里又有二三百官员,于是东元帝就下制说“百官自随与卿等同”一一大家随便玩,中午我管饭;就当今天是皇家游苑会了。
等张朴朱宣这些老臣子还有清河郡王鄱阳侯毅国公这些宗室勋贵陪着东元帝进了暖殿,大家就开始自由活动。然后商成就傻眼了。他是柱国应县伯,按说也是勋贵,可东元帝没点他的名让他扈从,他就只能呆在暖殿外。可他这勋贵是陡然间从地方抖擞起来的军中新贵,京城里几乎就没两个熟人,不能进暖殿的武将就他一个人是柱国,所以不管是谁见到他都是三分的敬意。何况正旦那天他与杨度在紫宸殿君前斗殴的事早就传遍京师,是凶名在外的狠辣人物,谁敢不惧让他五分?所以根本没一个人敢与他围炉说话。即便是一群拉开桌椅耍钱的四五品将军,看他走近也是吓得赶紧散伙。就算偶尔有一两个人想与他亲近,可这外苑里人多眼杂的,万一亲近商燕山不成反而招惹来杨烈火和谷鄱阳,那才真叫作得不偿失……
他没法和武将们扎堆,又不能去文官那里掺合,还不能早退,一个人百无聊赖,只好在外苑里乱转。可外苑毕竟是皇家园林,今天又有天子驾临,哪怕东元帝根本就没心情去四处转悠,景致稍微好一点的地方依旧布置着严密关防。值岗的羽林军和宿卫禁军根本不理会他的金翅幞头和赤色戎袍,隔着两箭地就喝令止步,然后一丝不苟地查验官凭询问来历。只是这么一回检查,就把他原本便不多的那点闲情雅致给折腾得干干净净。反正这光树杈秃枝桠的冬景也没什么看头,他便掉了头望回走,半道瞧见一间大围庐,不闻不问地一头就钻了进去。管他什么文武有别,他就在这里等着吃晌午了!
他就是在这里遇的李穆和田岫。三个人东拉西扯一大通,然后不知怎么地话题就拉扯到京城。
商成对京城不熟悉,稍微有点印象的地方就是几个熟人比如王义的毅国公府或者陈璞的长沙公主府,所以他主要是听李穆和田岫说话。
李穆的职务已经确定下来,依旧在太史局挂个少卿的职,然后领翰林学士衔。这是副相朱宣昨天使人告诉他的。等年节过后各个衙门开门办公,他就去吏部立档领官凭。田岫的职务也有变化。她的那些什么观风使县副簿的乱七八糟差事都被撤了,新领的官衔是翰林院学士,但是暂时没有授实职。
商成是军旅出身,武官的勋衔制度还比较清楚。武官勋衔从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向下数,到从九品下的忠勇郎,一共是二十八阶。其中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和正二品的骠骑大将军是虚勋,已经数十近百年没有人正式晋升,屈指可数的几次授勋都是功勋盖世的老将去世时的朝廷追授。剩下的二十六阶中,八品的四个勋阶对应营哨级军官,七品对应旅一级的中层职务,五品对应军一级的中高级职位,而四、六、九三品十二阶以及从九品之下的各种不入秩散勋,基本也都属于酬劳将士奖励功勋的虚勋,是让有功将士能够多支领一点钱粮俸禄而特设的勋衔;它们与实际担任的职务没有太大的联系。比如他的好兄弟包坎,前年就已经积功升至正七品校尉,即便这两年或者以后的三四年没有再立什么新的战功,仅按从军的资历计算,几年以后也能升到从六品下的振威副尉勋衔;然后再在军旅间打熬七八年,便很有可能晋升从六品的振威校尉……如是类推,到包坎六十岁完丁退役的时候,应该能升到正六品的昭武副尉,要是运气好,也可能是昭武校尉。但在这二三十年中,包坎的职务或许不再担任提督府卫尉而被调去干别的事情,但因为个人能力的原因,他很难在旅军两级担任重要的职务。也就是说,包坎很难成为一线将领,也很难有立大功的机会,更难以迈过校尉升将军的门槛……
但他对文武的官衔制度就很有点模糊,只知道文官在十六阶职司之外,还有十八阶的散秩。但具体那些官衔是散秩,他就说不来。现在,他听说李穆和田岫各自新领的两个学士职务听起来差不多少,就好奇地问道:“这翰林学士和翰林院学士,区别在哪里?”
李穆与他往来比较多,也算了解他,清楚他有些事精明有些事糊涂,就给他作解释说:“翰林学士是从六品,翰林院学士是正七品……”
商成马笑起来。李穆的太史局少卿只是正七品,田岫先前的一堆职务更是八品以下的小官衔,现在都升职了,所以他就对两个人说:“这么说来,你们都升官了啊!那你们得请客。”
“好!你说时间,我来找地方。”田岫大方地说。她又说,“不过我这个翰林院学士算不什么。老师的翰林学士才是真正的好职司!”
“哦,这是怎么个说法?”
田岫说:“虽然翰林学士和翰林院学士都是散秩,不过也有很大不同。我这个学士基本没事可做,老师的学士却是基本没时间做事。”
“为什么?”商成更好奇了。
“翰林院学士不兼其他差事的,连衙门都不用去,在家闲领份钱粮就是。翰林学士却是在宰相公廨里做事,公廨的所有文都出自老师他们的手笔,所以也叫执笔宰相。也有人称这个职务为假相。”田岫说道,“你想,老师都是假相了,谈笑伴宰相,出入忘青衣,时时有人在身边奉承,天天有人在旁边逢迎,哪里还有时间来做事?”
商成仰起脸来哈哈大笑,说:“这句《陋室铭》翻得精彩!”又对李穆说,“你怎么不说话了?爽快点!好歹你们李家也是长安的大户,请我吃一顿也不见得就能把家产败光。咱们就说定了,就趁这两天你还没到宰相公廨报到任,咱们寻个地方大吃一顿!”
“行!”李穆很干脆地说。他这回进京,原本以为不过是官复原职,哪里能想到竟然能直入宰相公廨。现在别说商成只是教他相请一回,哪怕再请三五十回,他也不会拒绝。
李穆答应得如此爽利,商成倒是一楞。长安李氏是在西北小有名气的商贾,所以李穆的出身并不算好。说起来,李穆在仕途的一些坎坷也受这个事情的拖累。不过商成不以为意。就象李穆偶尔说他相貌狰狞一样,他说李穆出身富贵也只是朋之间开个小小的玩笑。可他看李穆此刻满脸红光一付踌躇满志的兴奋模样,忍不住扭脸小声地问田岫:“你老师,他早没喝酒?”
田岫猛地握起拳遮着口,咳嗽两声恨恨地瞪了商成一眼。她使劲绷起脸,严肃地说:“老师可不象有的人,见了酒就象见了生死仇敌一样!”
商成讨个没趣,悻悻然地掉过头。他在弟子面前吃亏,当然要在老师那里找回脸面,就对李穆说:“你不就是去宰相公廨做个文嘛,激动个什么劲。我要不是脸被人拿刀子画了几下,早就削尖脑袋钻进去了。”
李穆和田岫都被他的话逗笑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正谈得热闹,陈璞和南阳撩开围庐的毡门一前一后走进来。
“老师,青山,原来你们在这里!”
第十一章(45)外苑(二)
看见陈璞和南阳来了,商成他们都站起来迎接。
陈璞对李穆说:“老师,您坐。”她拉着田岫的手也坐下,又说,“我刚才听父皇说老师过罢年就要领翰林学士衔去宰相公廨做事,就与姐姐一道过来为您贺喜。以老师的学识与见地,在太史局任个少卿实在是太屈才了。”
李穆笑了笑没有言语。陈璞是他的弟子,当面奉承下老师是人之常情未可厚非。但她毕竟是个公主,以她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还提到天子,难免就有点褒扬嘉许的期待意味;所以他不能矜持也不好自谦,只能闭嘴不吭声。
陈璞又对田岫说:“我听说你也进了翰林院学士,下一步也是随老师一道去宰相公廨么?”
田岫点了点头,说:“还没随后定。不过老师刚才告我说,朱相身边正好有个侍读郎中的职务还空缺着,朱相想把我安排过去。”
陈璞笑盈盈地说:“那正好遂了你多年的心愿。一一愿驰千里足,”她拍着田岫的手只吟了句,田岫一笑漫声和下句:“不用尚郎!”说完两个人相视一笑。
商成一脸的干笑陪坐在旁边。陈璞与田岫唱和的诗歌他好象有点印象,可怎么都想不起具体的出处。不过他能明白诗句的意思,显然是在说田岫很有抱负也很有志气,哪怕不当尚也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一一“愿驰千里足”不就是理想么?这一点他很佩服。只是田岫的胸襟实在太狭窄,自己只不过喊过她几声先生而已,居然就一直怀恨到现在,明明也要去宰相公廨“出入伴宰相”了,却半个字都不肯对自己透露。还有,陈璞今天也不大对劲。从进了围庐到现在,她对自己连个招呼都没打,甚至连望也不望自己一眼……
他正在猜测自己哪里得罪了陈璞,坐在他旁边的南阳小声说:“……应伯,我也贺喜您!”
“贺喜我什么?”商成说。他的神情有点尴尬。京城地方太小,什么消息都象长着脚一般跑得飞快,前天谷实带着女儿去他家的事,昨天就已经传出去几十里地。早才来外苑时在门口遇见真芗,就被真芗藏头露脚地打趣了几句;转过身撞见薛寻,又被这家伙问东问西地纠缠半天。现在南阳给他贺喜,肯定也是说这事了。
“我听说,朝廷要封郭奉仪开国公……”
成搭了一声。郭表本来就该封开国公,这不希奇。秋季战役之前郭表就是燕山卫的假职提督;前头大家都以为他在战役一开始就已经战死沙场,在战役里起的作用有限,立的功勋还抵不过错带来的损失,所以追封个开国侯的爵位已经足够了。可既然他现在没死,还带着那么大的功劳跑回来,那么,作为整个战役的最高指挥官,再进一步封爵国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南阳看出来商成有点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商成为什么不高兴,就觑着商成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说:“……对您的功绩,朝廷也有另外的赏赉与加恩。”
南阳就为这事贺喜自己?商成被她的话弄得有点哭笑不得。爵以赏功职以任能,他在整个秋季战役里就只有个筹谋策划的功劳,封爵到县伯勋衔到柱国都属于过份了,哪里还能有什么赏赉加恩?最多就是再发点钱粮布匹什么的,算是补偿自己被扣掉的半年工钱。
“朝廷或许会奖赏您一些钱帛。但天子说,应县伯有大功于国,区区钱粮还不能彰显您的功勋,要另加恩赐您一座皇庄。庄子就在城北杏河边……”
商成咧着嘴在脸挤出个笑容,算是感激南阳跑来告诉自己这个好消息。但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他连应县的封国都没管顾,一个小庄子就更不情愿去淘费心神。想到庄子和封国,他很自然地就想起来留在燕州的月儿。一直以来,都是月儿在帮他打理着这些家务琐事,他也习以为常了。唉,也不知道她收到自己让那个回去成亲的侍卫捎带回去的信之后,最后会怎么决定,她到底是来京城还是回屹县呢?他当然是希望她能来京城。要是有她在的话,这些事情根本不需要他去操心;她能把它们都处置得顺顺当当。当然,对她来说,应县那边的封国可能会比较棘手,毕竟是几百封户和几千亩土地,与屹县的那点家业和燕州的那个宅院完全不是一回事。可他觉得,她肯定能很快把各种麻缠事情都理出个头绪,然后再处理得妥妥当当,完全就象她在屹县和燕州那样……
他有点走神,所以就没全然留意到陈璞在和他说话。直到陈璞的脸色有点不善,他才警醒过来。
“大将军,我有点事和你说。”陈璞直接称呼他的勋衔。说完话,她就先走出了围庐。
他莫名其妙地跟了出来。他搞不清楚陈璞会有什么军国大事需要和他商量。可要是没要紧军务,她怎么会尊称他大将军呢?看陈璞的严肃表情,不象是开玩笑呀!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地下的坑洼低矮地方都积起了薄薄一层雪颗子。离着围庐十来步,估计别人不可能听到他们在谈论的事情,陈璞停下脚步,回过身看着他,问道:“我记得,那天你说过有办法解决与杨老将军的纷争?”
商成没有开腔。他不知道怎么和陈璞解释。这事不算复杂,只是高级将领们的一种自保之道,可能不能看懂其中的道理就要看各人的悟性。而且这事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就算他和杨度相互间也不能事前沟通事后联系,能不能搭档作戏全靠两个人的默契。
“只为了一个胡女,你就在君前失仪,还与杨老将军在紫宸殿殴斗,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外面都在怎么风传你的话?”陈璞生气地说。那些话实在太难听了,她根本说不出口。“你现在也是县伯了,也是柱国了!你能不能不要象个粗莽军汉一样,为个女人而撒泼犯浑?你,你……你!那还是在正旦大朝会,还是在紫宸殿!那是紫,紫……”她越说越气,话都吐不清楚了。她真想揍这家伙一顿!可她又不敢。她把自己气得满脸通红满地乱转,踢得地泥水浆子乱飞。
商成伸手抹掉溅到脸的几颗泥浆,有点好笑地看着她。
“你还笑?!”
商成又伸手抹了把脸,吐掉嘴唇挂的泥,问她:“我不笑,难道哭啊?”
陈璞被他的话噎得差点没能喘气。她站定脚步,咬牙切齿地瞪着商成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思谋出一个能收拾这家伙的手段。她猛地把手一挥,对柱国下达命令:“你,你现在就回去,先去杨府好生给杨老将军赔个罪!你是晚辈,他不可能与你认真计较的。再让人给燕州那边捎个信,让他们把那个胡女赶紧送到京城来,把她送给杨度了事!”说完,她就凝视着商成,看他如何反应。这是她熬了一天一宿才想出来的最好法子了。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化解他与杨度的这段恩怨。
商成绷着脸没吭声,只是拿一种很古怪的眼神打量了她一眼,然后就把视线转到远处光秃秃的土坎。
“你舍不得那胡女,是不?”
“我说不是的话,你信不?”
“不信!”这两个字是陈璞从牙缝里迸出的。不是舍不得那个胡女,你会为她在紫宸殿打架?
商成笑了笑,就不再说话了。陈璞揣摩不出事情的关键,那他也没办法。既然陈璞找他出来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比如她听说他可能调去定晋或者陇西做提督的话,他就准备回头扎武将堆里耍钱或者扯淡什么的。旁边这围庐他是不打算再进了。他倒不是不想与李穆他们说话一一恰恰相反,要是他们不在宰相公廨做事的话,他觉得自己肯定能和他们说到一块,也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可他们过几天就都要去宰相公廨任职,而且还是跟着朱宣做事,他觉得自己还是离他们远一点比较好……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陈璞发狠地说道,“你别走!你先答应去杨度那里道歉,回头……回头我把我家的歌姬都送你!一一这总成了?”
商成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处处替他打算,他心里非常感激。可这事情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确实不能和她说。他咽着唾沫,慢慢地组织着辞句,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他恼火地挥了下手,把涌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直截问道:“你相信我不?”
陈璞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还说个屁啊!
不过,商成还是打消了转身就走的想法,准备换种方式对不开窍的陈柱国做解释。他咂了咂嘴,说:“你看,那天在紫宸殿,我攥住杨烈火的腿……”他比划着当时的情景,告诉陈璞,自己对杨度其实是留了手的。“……我真没想着揍他。不然的话,就是攥住他腿这一下,随便一脚就能把他踢趴下,哪会浪费工夫跳去拿拳头捶他?又怎么可能给谷实留机会来把我拉扯住?”他看陈璞皱起眉头似有所悟,就知道这话有了点效果,正想多加几句,眼角忽然瞥见有两个人顺着道过来,就急忙改口说:“我那边还有点事,先走一步。回头见!”说着就拱手告辞。
来的是朱宣和常秀。
常秀远远就看见了商成和陈璞,过来先见过长沙公主,又亲热地对商成说:“我到处找你。都说你来这边了……”商成先问候朱宣一声,就问常实:“你找我有什么事?对了,那天我和你们提的烧制玻璃的事情之后,我突然又有了点新的想法,说不定你们工部也会有兴趣,这个这个,是关于那什么什么……哦,是和火药有关的。”又对朱宣说,“朱相,我和文实先告个罪。我和他有点要紧事要说,呵呵……”
朱宣知道他撺掇着工部拿钱出来烧琉璃的事,现在听他又说什么火药也不在意,微笑着说:“应伯请自便就是。”
陈璞见有外人在场,就不再逼着商成马去找杨度道歉。她也清楚玻璃的事。但是,在她眼里,这是商成在兵部没能骗到钱,就去把工部拖下了水。她一点都不相信这世还有无色透明的琉璃,只觉得是商成在酒后说的大话。
常秀被他扯着衣袖半拖半拉着就走,边走嘴里还在边说道:“玻璃那事不紧要。我急急忙忙找你,是有话和你说!我才听说,你仰慕鄱阳侯谷家的一个女儿,还巴巴地预备下一大堆礼物准备挑选吉日就去谷家提亲。我和你说啊子达,这个君子慕少艾是人之常情,可是你务必要谨慎!鄱阳谷家当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可那姑娘却毕竟是个庶出一一你是国家将实封县伯,敢娶个庶出姑娘回家的话,御史可不会饶过你!”
商成现在只想一脚把常秀踹去爪洼国!这死胖子就不能等走远一点再呜嘈这些没影子的屁事!
可他再在心头抱怨也没用,常秀的话音没落,长沙公主的声音就传过来。
“商子达,你给我回来!”
这一声咤吼当真了得,周围左近的三四顶围庐里登时走出来十几二十号人,可一见到是敢在紫宸殿以一当二独斗杨烈火与谷鄱阳的应县伯,手里还拉扯着大文豪常文实,几步外还站着副相朱宣与一位金翅赤袍的女柱国,谁都不敢吱声,静悄悄又都缩回去,只把围庐留出一条缝隙听热闹。
李穆他们也出了围庐。他们听见还以为是陈璞与商成说着说着吵起来了,就急忙赶出来想劝止他们。
李穆与常秀是同年进士,跃龙门时的座师同样也是朱宣。他先对朱宣施个弟子礼,不及寒暄叙谈,就连忙问陈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陈璞寒着脸把赤袍啪地一甩,一声不吭就踏足蹬地地进了围庐。朱宣沉吟一下,垂下目光说:“文实,过来。子达,你也来;我有话要对你说。”说完就不再理旁人,自顾自地也走进围庐。
第十一章(46)外苑(三)
老师有吩咐,弟子当从命,常秀顺从地转回了身。
商成却有点犯难。朱宣要是称呼他应伯或者商燕山,他也能从容应付。他和朱宣打过一些交道,但那都是出于公务,与私谊无关。眼下大家的官阶一样,彼此互不统属,谈的还不是公事,所以他是想留就留要走便走,压根不用别的考虑。可老头叫的是他的别字,亲近里透出一股长辈待子侄的关心与呵护,他就不好拔腿便走了。他浑人一个,什么谣言蜚语都是无所顾忌的,别人爱怎么传扬就怎么传扬,反正再传得热火说得离谱也不可能教他掉半两肉。但他总得顾念着朱宣的脸面,不能在大年初四就教老头丢丑?
可是,他与朱宣不是一路人。他真心地不想与他们打交道!
他很犹豫,就站在那里没挪动。
雪还在下着。没有风,小指头尖大小的雪绒扑扑簌簌地从灰沉沉的天空中地落下来,匍在他的幞头,砸在他的额头和脸颊,掉在他的肩膀;更多的雪花落在周围的围庐顶,落在脚下的青石道,落在光秃秃的杂木林中……青石板淌着水,能清晰地映照他的人影。道边的黑泥东一堆西一簇地趴着积雪,仿佛是在冬日里盛开的小花朵。他的肩膀头已经被雪融化湿了,他能感到几分冰凉的气息在那里凝集,慢慢地弥漫延伸到胳膊、肩胛、腰腹……
常秀和李穆他们没有跟着进围庐。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南阳迟疑了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走过去。她低声对商成说:“先生。”
“唔。”
南阳嗫嚅了数次,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话。她想告诉先生,仲宽公不仅是李穆和常秀的座师,也是她和陈璞的蒙师,更是帝师,现在还是副相……可她知道,在先生面前说这些都没有用。可是不说这些,她又该说什么?怎么才能劝先生回心转意而不至拂袖而去?她望着脚下,忽然有点恨妹妹了一一她怎么就能得罪先生,还用那种口气与先生说话呢?当然她更恼恨自己一一南阳啊南阳,你平时的聪慧智巧都去哪里了!
商成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狠不下心肠折朱仲宽的颜面,只好闷着头走回来。
他进了围庐,踢过把椅子坐下,望着朱宣说:“朱相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咱们只谈公务不论其余!
朱宣还没想好开场的措辞,气得脸庞青白手脚冰凉的陈璞劈头就问:“你怎么想起要娶谷家的庶出女儿?!你一个县伯娶一个县侯家的庶出女儿,你把朝廷制度置于何地?”这几句话是她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都完全嘶哑了,苍白淡薄得就象一个病重迷离的人在说话一般。停了停,她攥着拳头又朝商成吼了一声:“你这是逾制!一一是越礼!”
“你冷静点,长沙公主!”商成也有点冒火,硬邦邦地就把她的话顶回去。“你先搞清楚,你现在是拿什么身份来跟我说话!”你敢拿捏公主的身份,我转身就走,回头自然有御史收拾你;你敢端出柱国将军的架子,信不信这就把你踢出去罚站到天黑?
“你……”陈璞蹭地一下站起来。
商成眼珠子都没转一下,更不要说抬头看一眼,冷着声音说道:“陈柱国,你想做什么?”
“你……”陈璞恨得直咬牙。可她到底也不敢怎么样,长吸一口气勉强压住满胸膛的怒火,恨恨地坐下。
“我说过教你坐下了?”
“你……”陈璞眼前一黑,一口气差点就没转过来。
“站端正。”
陈璞攥了两拳头的汗水,脸也挣得通红,一双眼睛里差不多就要喷出火,末了却只能起身站直并腿挺胸抬臂行个军礼:“是,职下凛遵大将军钧命!”
商成不再理她,转回头继续和朱宣说道:“朱相把我叫来,是不是有公务要和我说?”
朱宣是副相,最近一段时间在公廨里也与萧坚杨度还有谷实他们这些柱国柱国打过不少的交道,可哪里见过眼前这种场面。看商成轻飘飘地就把一个长沙公主收拾得服服帖帖,惊讶得简直是无以复加,哈着嘴完全就忘记再合。至于跟进来的李穆南阳和田岫,三个人都觉得有点透不过气。他们一是惊骇二是愣怔,所以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常秀是个例外。他曾在燕山呆过个把月,虽然没亲眼见识过商成在军旅间的将威仪,至少听人说过几回,因此还勉强算得是神态自若。不过他也没过来坐下,更没胆量过来劝说商成几句,就站在毡门边望着庐顶呆呆地出神,也不知是在构思什么不得了的华丽文章或者传世诗篇。
商成看朱宣不吭声,就再问了一遍。
朱宣总算清醒过来。他自失地一笑说道:“大将军果然,果然是……”他很想发两句感慨,可一看长沙公主满脸紫红直欲滴血,牙关咬得两腮都有点骨肉条条棱起,赤着双目斜瞪着商成仿佛要一口活吞了他,赶紧把想说的话都咽回去。他改变话题说道:“子达,你我相识也非一日……”
商成低垂下目光没有吭声。
“……我与你相识虽然时短,可我却觉得与你颇有相知。”
商成搞不懂朱宣这是在奉承自己还是真的有感而发。但他还是不说话。
“可我却觉得你进京之后,似乎过于张扬形骸了一些,不再似在燕山那般谨慎小心发奋勤恳。”朱宣说。他看商成在座椅挪动了一下,似乎想替自己作辩解,虚抬了一下手不让他开口,自己继续说道,“你莫惶急应答,先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因军务的先后处置次第不等,而与张相素来生有罅隙。可你几次三番地进京启衅,张相却都是虚怀若谷,但凡是燕山有需,莫不是倾朝野而动。只此一端,可知你之胸襟气度尽不及张相宏阔。”
商成舔了下嘴唇,抬起头深深地凝视了朱宣一眼。他知道朱宣虽然是个正三品的文英殿大学士,但除了在地方做过几任的劝农使,其他时间不是在翰林院读就是在太史局修,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文官;他也知道,朱宣这次能进相位,就是张朴的鼎力举荐,他感激张朴替张朴说好话,这都不足为奇。但他就是奇怪了,这朱宣是当世首屈一指的博学鸿儒,虽然治学方向是深研孔孟儒学,可历朝历代的史也绝对是深有涉猎,怎么生生就没瞧出来他登廨拜相之中的玄机奥妙呢?
他长吸了一口气,再三地在心头告诫自己要忍住了!这老头是个好人,只是被人利用而已,所以千万别和他滞气!
“……子达,我在燕山时就已然深知你是个有本事有能耐的人。你因兵事起于草莽,军事的见地毋须我再繁复赘言。你在燕山文治也颇有建树,我,文实,还有兵部真大人,我们亲眼历见燕州庶民知礼晓理,路不拾遗。虽只是一地一城,然见微知著,现端至末,想来燕山其他州府,亦当然如是。我也曾经和陆伯符狄巡察说起这般变化,他二人坦言,此尽为子达你提督燕山之功。然,你此番进京,却先衅张相后扰兵部,单为一亲近侍卫能冒功辟进,你豪胆厥辞鹰啼犬吠嚣张狂傲啸傲六部一一如此猖獗作为,你置国法与功勋赏赉定制于何地?”
商成依旧不言语。但他看去面沉似水,心头却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汪洋大海一样波涛翻滚。他进京时南征已经定案,任谁都无力阻挡,在枋州时苦心孤诣筹谋设计的决战方略不得不忍痛割舍,这对他打击很大;他想要的燕山提督又任命给诸序,更是对他的当头一击。他的心愿不能了抱负不能申,在燕山拼死拼活命都差点搭进去,最后却落个军事会议的旁听资格都没有的地步,辛酸苦闷恨,一腔的悲愤全都郁结在心头无处发泄。偏偏此时的京城暗流涌动风雨飘摇,他不仅要和自己身的眼疾脑病作抗争,还要想办法开导放松自己,更要在京中的凶险漩涡里拼力挣扎,言行举止自然就带着点乖张与暴戾……
他思索着慢慢站起来,抱拳等额对朱宣拱手长揖:“仲宽公,谢谢。一一谢谢您的一番教诲!”又转头对陈璞说,“对不起,是我莽撞了。你也坐,听我慢慢给你解释。”回头再对常秀李穆他们说道,“公主,文实兄,定一兄,青山,对不起了。一一你们也都过来坐。”
他拎着壶给几个人挨个斟续茶汤,自己捧起盏说道:“我以茶代酒,向大家赔罪!”
等大家都喝了茶汤,他再帮他们续,这才把前日谷实到府的事情摘要地叙述了一遍。当然,牵涉到小蝉的那些内容都被他删节改编了不少,说得也很含混;不过他和谷实往来斗法却是说得清清楚楚。最后说道:“这就是事情经过。”至于他要娶小蝉的风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没说,大家也没问。这传言显然不可能出自商成之口,当时在场的苏侯两家也不会到处乱说,唯一有嫌疑的人就是谷实。
但是,陈璞并不相信商成的话。她觉得这故事全是商成的杜撰!因为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身为县伯去娶一个县侯家庶出女儿的话,那就是逾制越礼的重罪,为了逃避可能有的责难和惩戒,他必须把责任都推到谷实和谷家的女儿身。而且她还有很充分的理由:应伯府的护卫全是跟了商成多年的侍卫亲兵,没有商成的首肯,鄱阳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进应伯府半步!她甚至举出了例子:“前年初冬时,我在小洛驿遇见你,段四就挡着不让见。为什么他这回就不阻拦鄱阳侯?”
“要是鄱阳侯谷实来,他当然就没能进门。”商成说,“可是那天先来的是鄱阳侯,一转脸就成了柱国谷实。柱国谷实当然能进我那小小的县伯府了。”
陈璞愣怔一下,好不容易才把两个谷实一个能进不能不能进的事想明白。谷实要是以鄱阳县侯的身登门拜访,商成当然可以不加理会。可谷实还是位柱国,虚实不论,他在军中的地位恰恰就比商成要高出那么一点点,所以柱国谷实在应县伯府自然是畅通无阻。况且段四和那些侍卫都有军职在身,军中禁令第一条就是“不遵号令者斩”,只要谷实嘴里蹦个字,谁还敢跳出来阻拦一位比商成的地位还要高出一截的大将军?
陈璞把道理想通,气也就稍稍顺了一些。可商成贪恋胡姬美色在前,令自己出丑丢羞在后,两事并题胸口的一股气说什么都顺畅不起来!可人多眼杂地不好发作,就悻悻然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既然把事情解释清楚了,常秀的一番热忱也相谢了,商成旧话重拾,站起来拱手一圈礼:“两位公主,朱相,常侍郎,李大人田大人。我那边还有点紧要事情要处置,回头有空咱们再饮茶叙谈。一一我就先告罪了!”
“子达有事就先去忙。”朱宣还礼说道,“就是不知大将军几时能有空闲,我有点小事想要登门请教。”常秀也说:“子达少留一步!一一你刚才说想要与我细谈的什么‘火药’,未请教此为何物?”
商成理都不理常秀,只对朱宣说道:“最近没空。这样,等哪天空闲了我去找您?”
他的谎言马就被陈璞揭穿了。陈璞对朱宣说:“老师别信他的话!他这人惯会诈言取信。您想,他是在京养病的,谁会拿要事来烦扰他?再说,他是个足不出户的人,根本不认识什么人。他的那些熟人,今天来不是在伴驾就在吟诗作令,再不就是这间围庐里一一他还能去与谁谈事?”
朱宣当然清楚商成是在诳语推托。他估计,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商成是在胡言作辞。然而君子不扰,他不能当面揭穿商成的谎言。不过,有陈璞出言点破,还有长沙公主做主的话,那就诸事无妨了。他笑着对商成招手说道:“子达,看来你暂且还走不成。一一来来,坐下来,我真是有点小事想要求教于你。”
商成只能干笑着再走回来坐下。他狠狠地瞪了陈璞一眼:你能不掺合么?你知不知晓朱宣他们想要做什么?他们要做的事,说不定比你那两个皇兄想要谋夺的“大事”还要可怕十分!
朱宣说:“子达,”这句称谓一出,商成就忍不住皱了下眉头。朱宣这是在拿着私谊谈公务了,他连个推脱的道理都不好找……
“子达,要是我没有记错,燕山各府县大力推行的新农具新作法还有农田水利,都是你的首倡,对?”
“对。”
“朝廷今年也打算在京畿各县以及中原七路全面推广这些。”朱宣说,“至迟后年,全天下都要推广令叔首创的新农具和新作法,还有你在燕山倡议的农田水利……”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一双不算清亮的黑眸子凝视着商成,等着商成把话接下去。可商成什么都不说,目光毫不回避地同样凝视着他。等了片刻,看商成绝没有丝毫要插言搭话的表示,他只好自己继续说道,“……我想请教一下,倘若朝廷要大力推广这些的话,应该如何做?要是在推广时有所窒碍,又该如何处置?还有就是……”
“我不知道。”商成立刻回答。他说,“朱相,你肯定搞错了,这些事你不该问我,而该去找六部和朝廷各个衙门有司。我是柱国,依律不管朝廷事务也不会插手地方。这个还要请朱相原宥。”我就是个吃粮当兵的浑人,一心一意只想弄死突竭茨,老相国你就发发慈悲,抬下手放过我。
“子达多虑了,怎么会教你违背朝廷的法度呢?我只是有点小事想要请教一番。”
商成摇了摇头,说:“朱相,这不是小事。这事关碍极大,所以我不能给你什么建议。而且,”他沉吟着说,“而且,作为朋,我还有一句话想说。我觉得,你们也最好是就此罢手……”
“子达,你或许还不明白我在与你说什么。我只是想请教……”
“不就是‘住户十三四,浮户十六七’么?”商成一笑说道,“推广新作法新农具还有农田水利,这事或许有,但肯定不是现在。你把李定一从太白山喊回来做什么?他精擅天文地理农事算术,特别是农事和算术,所以一回来就进了宰相公廨。”他又指点一下田岫。“田大人精通杂学,这不假;可她常年担任观风使,熟悉地方隐匿人口土地的这些‘诡田移户’伎俩才是根本原因,不然她还得继续当个八品官。一一还有您,朱相,今年颁发全国的《劝农桑》就是出自您的手笔。你们在一起,想做什么事,谁还不知道?”他收敛起笑容。“朱相,刚才你提的那些事,你真不该来问我。为什么呢?因为我就是大地主。我是应县伯,我的封国土地,不算诡田移田这些不在籍册的,仅仅是在官府登记入册的就有一千三百余顷。一一你觉得我会不会帮你们出主意?”
他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来说道:“国库收入几年不见明显增加,去年还略有下降,朝廷下肯定着急。汤相张相作为百官之首,必然更是心燥意乱。但你们不能把主意打到这面。做这事是要死人的,也许最后因你们而导致的死亡人数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出无数倍。想想,商鞅吴起王莽还有……”他猛地停下话,站起来一拱手便揭门而去。
围庐里死一般的沉寂,所有人都是面面相觑。
良久,朱宣喟然一声长叹说道:“往日我听说,汤相曾经对人言道,‘此子若早生三十年,焉有今日之你我’,心中还稍存疑虑。今日方知汤相果然是目光似炬!”
只有陈璞还是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商成到底说些什么。回到暖殿之后,她忍不住就找她姐打问。南阳看四周没什么闲杂,才小声地对她说:“先生说的是我朝至今土地兼并已然十分严重。”
“这与朱相还有老师和青山他们,有什么联系?”
“听先生的口气,朱相和青山他们多半是想要清查逾制的土地和隐匿的人口……”
第十一章(47)小吏荀安
晌午时,东元帝在大庆宫赐宴百官。书mí群2
与正旦那天的紫宸殿一样,这一时的大庆宫里依旧是轻歌曼舞,依旧是觥筹jiāo错,依旧是“大庆笙歌满,外苑漏刻疏”。然而令人扼腕痛惜的是,辅国公杨度被禁足,无法参加今天的盛宴,所以被许多人sī下里窃盼的武戏《杨商会》没能二度上演。这不能不说是今年外苑shè弓的一桩憾事。
这顿饭商成也吃得很不自在。早前东元帝招呼一大群文武臣子去暖殿叙话时,不知道什么原因,独独把他漏下来;在吃饭的时候东元帝意识到这个疏忽,因此在另席伴君时,就把包括他在内的几员大将都叫到御台上陪话。能与皇帝坐在同一张大案边吃饭,当然是一种特殊的荣耀;可它同时也是一种遭罪!东元帝说这个菜好吃,大家就去拈一筷子夸两句;东元帝说那个菜不错,大家再去拈一筷子夸两句。而且顺着皇帝的心意去夸赞某样事物也是一mén高深的学问,你既不能比皇帝说得更加离谱也不能比皇帝说的不如,否则就是“君前谬言”,还不能学说别人刚刚说过的话,那是“随言附会”,比“君前谬言”更加不堪。一头不能敞开肚皮吃喝,一头要小心应付说话,还要随时准备回应东元帝的嘘寒问暖,就这样,一顿饭吃到殿外演奏《燕归巢》该是曲散席终君臣相别的时候,商成肚子里还是空空落落。等他随大流辞出大庆宫,早已经饿得满头细汗浑身燥热……
他在外苑的西mén外找到自己的shì卫。巧的是,他遇见了真芗和薛寻。他本来打算拖着他们找地方再吃喝一顿;可两个家伙都有事。真芗的家在南外城,眼看雪渐下渐大要着急赶路回家;薛寻是有远路的亲戚在府里作客不回去不好。
商成牵着马站在道边,望着他们坐上马车各奔东西,寻思着还能找谁陪着自己去吃喝。
一辆马车停在他身边,随着一声热情的招呼,然后他就看见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哎呀,子达!”谷实挑起车帘lù出一张喜yínyín的笑脸,说,“我出了大庆宫就在到处寻你,原来你在这里啊。一一与我一道去家里再喝两盏,如何?”
商成看见谷实就来气。他宁可饿着肚皮回家,也不可能与谷实坐一起喝酒!他说“谷侯的心意领了,回头有空一定去您府里讨盏酒喝。只是今天不成,我还约了人,说好去他家喝酒……”
实一脸的遗憾说。停了停,他问道,“你今天约了谁?”
“王义。”
“是小毅国公啊!我记得毅国公府是在东城呀。”谷实说。他探出头把商成打量一番,又张着眼睛望了望不远处的外苑西mén,点了点头,自言自语说道,“唔?我住在西城啊,该走外苑的西mén,怎么把马车停到东mén外了?”说着朝商成拱下手。“请教应伯,这里到底是外苑的西mén还是东mén?”
商成黑着个脸爬上马背。书mí群2死老狐狸专mén揭人老底,真不地道!但他把话都说出去了,再没办法转圜,只好打马绕苑子去东mén。背后还传来谷实的笑声“应伯,要是你在东mén没寻着王国公,记得再回来找我,咱们一道去我家喝点。我先慢慢地走着啊!”
跑出去三四里地,估mō着谷实不可能再撵上来了,商成才羁压住马匹,让这牲灵慢慢地迈着碎步。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下,他现在觉得更饿了。
他坐在马上左右前后张望了一下。一条能并过两辆大马车的土道旁,内侧是外苑两人高的夯土泥墙,用泥灰抹过的墙垣前不头后不见尾,外侧十来步外就是个陡坎,坎下有条上冻的小河。河对岸是一簇簇一丛丛的杂树,隔不多远就有用石板铺成的小径从树林间蜿蜒而出迤俪而至河边,想来是为方便住户百姓洗衣取水的道路。间或也能在林缝树隙里望见几块黑蓬蓬的瓦舍木屋。不过,大约是因为下雪的缘故,对岸的河边林间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几条瘦狗隔着河锲而不舍地追逐着他们,还不时地停下来狠狠地叫上几声,似乎是在朝他们作警告。犬吠声在寂静的冬日晌后显得格外刺耳……
他问两个shì卫,随身带着什么吃食没有。可shì卫们哪里能料想到大将军参加宴会居然都还有捱饿的情况,各自把马背上的褡裢都翻遍了,除了制钱就是官银锞子,别说是填肚子的吃食,就连点饼渣也没有。
好在这是在北外城,只要过了河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自然就有供应茶饭的酒肆饭馆。不过在当下最重要的是他们能找到过河的地方。
他们又朝前走了一里多地,才好歹看见一座桥。更幸运的是,桥对面好象是个什么自发形成的坊间集市,所以在过桥不远就有好几家人户挑出来茶饭的布幌子。
这个早晚时候,集市是早就散了,所以一大片的空场上没几个人影,只有在集上有mén面的店铺还敞着mén在做生意,卖点干果盐酱之类的东西。偶尔也有人挑着担子走过,手里扬着摇铃边走边摇,噹噹啷啷的铜铃声里,“老黄家酱驴ròu喽”、“卤jī子呀老林家卤jī子呀”还有“米酒糟啦”,一声声拖着长音的买卖吆喝就象唱歌般在半空里盘旋……
商成叫一个shì卫去切几斤酱驴ròu过来,自己找了间看起来比较干净的饭馆停下来。他才马背上偏过身,一只脚都在马镫里,饭馆的厚布mén帘一挑伙计就迎出来,拿着小扫帚边帮他拍打头上肩上身上的落雪边说道“哎呀呀呀呀,老客来啦!您这是要吃,吃……”
别说伙计傻楞着眼睛把个“吃”字翻来覆去地唠叨,就是商成都觉得很意外。面前这伙计不就是东市那边当税吏的荀捕头吗?才几天没见,这家伙怎么就丢了衙mén里的差事,跑这小饭馆里当上伙计了?
“大将军……”荀捕头把着扫帚就要给商成打拱。
商成一把就托住他两条胳膊。好家伙,自己还没活够哩,这么大的一柱香火他敢受么?
荀捕头也察觉到自己这样作礼确实不是个事,急忙扔了扫帚郑重一个长揖,嘴里说道“大将军,小的荀安,给你贺新年了!祝愿大将军新chūn大利万事顺心步步高升!”
商成随手还个礼,听着荀安歌辞般的贺喜,忍不住咧着嘴呵呵一笑。对他来说,新chūn大利谈不上,万事也不怎么顺心,步步高升更是不可能的事;不过,能听到如此舒心顺耳的新chūn喜辞,他还是非常高兴。他还以为荀安在这里做伙计是因为犯错被衙mén辞退,有心帮扶他一下,随手在马背褡裢里抓了一把,也不管黄的白的,三四个金锞子银锞子就塞到荀安手里“借你的吉言了。一一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荀安摊开两手握着商成送的年礼,只低头瞥了一眼,一黄三白四个都是官制的一两户课锞子,当时就吓了一大跳。市价金银是一兑二四,银钱是一兑二六,折算下来这一把就是六七十千的重礼……他哆嗦了一下,连忙说“大将军,这,这……”
商成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说“给你就拿着,给家里的娃娃们买点果子糖的哄嘴,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了。”顺手把马鞭子丢给shì卫,自己揭起mén帘进去。
因为要遮风雨,这家小饭馆的前后都扯着厚厚的mén帘,两扇窗户也糊着厚纸,屋里既不怎么通风光线也有点昏暗。尤其是今天是个风雪天,外面苍月蔽日雪huā飞舞,屋里就愈加地黯淡,就算一壁的壁龛里点着个油灯也没什么起sè。商成刚从外面进来什么都看不清楚,使劲地眨了几下眼才总算适应。他面前其实就是个狭长的小斗室,只有四付桌椅,两个醉醺醺的男人坐在mén边喝得面红眼赤……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
荀安问也不问他想吃点什么,先小步碎跑到后面嚷嚷一声“快,快!娘,嫂子,家里的,有贵客来了,有啥好吃的好喝的通通端上去!一一家里的,赶紧把灯都点上拿过来!”又一溜小跑回来推那俩醉鬼。“外爹,哥,赶紧地醒醒!”又朝商成赔礼说,“大将军,您看这闹的。一一真心不知道您能踏进来。年上的,都过了晌,没甚客人,他们就多喝了几盏!”
商成笑着点头表示能理解,又问他“你不是在这里当伙计?”
“这是我岳家。”荀安说,“虽然都在一座城里,可我家在南外城的平乐坊,来回一趟也得一二时辰,平时衙mén里差事又多,难得过来一回。这不是,趁着年上大假来给外爹外娘贺年喜。”一头说,一头帮忙在周围桌上壁上再放了两三盏油灯,再把灯芯挑到最大,屋里顿时光亮不少。两个nv人一一大约就是荀安的婆姨还有他嫂子一一进进出出地端上来几个缺口大碗岔边盘子,什么醋蒜葱段卤蛋盐蛋煮黄豆拌豆腐酱猪耳朵风干jīròu的,林林总总也是大半桌子。
看着几片酱猪耳朵和几块jī脖子jī脚,荀安的脸当时就变得很难看,拉扯着他媳fù的胳膊到一边,气急败坏地问“怎敢把这些东西端出来待客?”
他媳fùróu着胳膊不乐意地说“家里就剩这点东西了。一一就这些,还是我和娘嫂子特意给你们剩下好使你们佐酒的。要不,我去给他下碗面,再多放点香油酱料?”
“你……”荀安被婆娘的一席话jī得差点没背过气去。他跳起脚吼道,“你个死婆娘!快!你快去买!什么好的就买什么,什么贵就买什么!赶紧地去买!”说着就把个银锞子塞他婆娘手里。“赶紧去!”
他婆娘显然识货,拿着银锞子问“呀,这是官银啊!哪里来的?”
荀安被他婆娘气得要发疯了,扎煞着手在地上转了个圈,猛一下蹦起来吼道“你还不快起买吃食?!”
商成哈哈大笑,挑了个看上去有点ròu的jī脖子扔嘴里嚼着,声音含hún地说“老荀,不要那么见外,有这些就tǐng好!我让人去买驴ròu了,说话就送来。”又对他媳fù说,“嫂子要是不嫌麻烦的话,就烦劳你帮忙下碗面,要是家里还有jī子的话就打几个,没了就多放点葱huā香油什么的。”说着话,他随手摘掉头上的帽兜解下罩在外面的大氅,都撂在条凳上。
荀安和媳fù正在争吵着去还是不去,忽然就都停下话,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头上。一二三四五六,乌纱幞头上六支金翅在灯火照耀下明晃晃地地扎人眼睛。
荀安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来,差不多凑近了辨认商成身上的戎袍颜sè,半晌站起来梦中呓语一般嘟囔说“三对金翅,掐线赤袍,您是上柱国?”
商成笑了把他拖来桌子一侧坐下,说“你不是一口一个大将军地喊么,怎么突然就变了这副模样?”
荀安屁股才沾着条凳,就象坐到火堆上般猛地一哆嗦,张嘴扎手地就想蹦起来,却被商成压在条凳上不能动弹。商成笑道“别见礼来见礼去的了。你我熟人……”顺手就把倒给自己的茶汤塞他手里。
“不敢不敢。小的哪敢……”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你不敢才怪了。记得前年在那个什么酒肆里,你们缉盗时想要抓我,一大堆捕头捕快巡街里就是你的嗓mén最大。去年你还差点把我拖进平原府大牢里啃烂菜团子……”
荀安捧着热茶汤,手心里有点热气心头渐渐就不那么慌luàn,再听商成话语里多是调侃意味,那点忐忑不安的情绪慢慢就消平下去,陪着笑说道“早知道您的身份,谁还敢去拿您呀?”又说,“我当时见了您的那面勋田yù佩,就知道您是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说着又跳起来踢了自己婆娘一脚。“还不去置办一桌上好席面?”
他婆娘腔都不敢吭,埋着头胡luàn地朝着墙行个礼,揭开帘子迈脚就跑,紧接着就听到mén外扑通一声,估计是撞上什么或者踩滑了脚被摔了个跟头……
荀安也不出mén去看他婆娘到底摔坏没摔坏,捧着茶盏坐在凳上,嘿嘿笑着对商成说“乡下婆娘没见过世面,大将军别理会。”
商成已然听到他婆娘吭吭唧唧地走远了,就摊着手望着荀安说“老荀,大过年的我过来,你不请我吃酒也得请我喝杯水吧?”
“呵呀,看我这蠢笨地!”荀安再跳起来……
第十一章(48)十七叔到京(一)
~~书mí群2商成并没有在荀安岳家开的小饭馆逗留多少时候荀安只是个平原府的不入流小吏,他岳家是一户普普通通的人家,他的金翅幞头和赤sè战袍或许会给他们带去点荣幸,可多的只会让他们感到不安所以他胡luàn吃了点东西就连忙告辞
荀安当然不能也不敢留他
他骑着马走出老远,已经穿过了集市,回头再望时,都还能隐隐约约地看见荀安站在小饭馆mén口,似乎还在朝着他拱手告别
雪越下越大没有风,鹅片般大小的雪huā从苍玄sè的天空中扑簌簌地砸下来;天地间已然hún淆成灰白一sè街上再也看不到行人,绝大多数的沿街店铺都收起幌子盖上窗棂阖上模板;只有一两家执着的买卖人还希冀着再多做几笔生意,但他们也把幌子杆收下来立在窗边,一来用它来遮蔽点寒意,二来也好让人有个辨认街两旁的房屋顶上已经开始有了积雪,但多的雪依然化成水,顺着瓦缝草杆滴滴答答地滚落街边屋脚下的排水暗沟里传来淙淙的流水声整片的街衢在冬雪里显得是那么的安详,寂静,深沉……
商成领着两个shì卫,骑着马在这千古名城中的街巷里慢慢穿行马蹄铁扣在道路的青石板上,清脆而有节奏的喀哒喀哒声传出去很远
他坐在鞍鞯里,稍稍低着头,耷拉着眼眉,手里松松垮垮地挽着缰绳,由着牲灵自己向南边走看上去他仿佛已经睡着了
可是,事实上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的脑海里还在不停地闪烁着在小饭馆里的种种场面,也在回忆着自己过去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是的,他很羡慕荀安,羡慕这个平原府里的平凡税吏他羡慕荀安能和婆娘娃娃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年;羡慕荀安能对婆姨跳起脚来连踢带骂;羡慕荀安那三个咬着黑黢黢的手指头望着自己看的娃娃;他甚至羡慕荀安能用一种不在意地口气去说婆娘在mén口跌了一跤摔得衣裳鞋到处都是泥这些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家庭琐事都离他太遥远了,远得在他的记忆里仅仅剩下一些模糊的画面莲娘走了,留给他的只有教人痛不yù生的美好回忆;他也没有再有过家庭生活支撑他不停走下去的念头就只有一个一一复仇这两三年,他的官越做越大,可是整个人却越来越感到疲惫乏累这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多的是反映在看不见也mō不着的jīng神世界里他觉得自己长期以来紧张得就象一张绷紧了的弓,随时都处在爆发的边缘特别是最近这半年以来,他察觉到自己变得烦烦躁躁,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想摔桌子砸板凳,有时候情绪上来收束不住,还会做出一些让自己事后都觉得不敢相信的举动就象今天,他被陈璞的胡搅蛮缠jī得火气luàn蹿,脾气一上来就当了那么多人的面教她下不了台;事后他也很后悔要是放在以前,他绝对不可能采取这种愚蠢的做法可是,他当时就是管束不住自己,脑袋里热血一冲就那样做了……
他觉得,他的这些变化可能都是因为自己的职务所带来的影响过去几年里他搞军事理政务,一直在忙忙碌碌,猛地一下清闲下来肯定有段时间不能适应安宁另外,他现在不是在燕山当一把手,而是在京城赋闲,环境、人事、氛围,全都是的,这都让他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需要一段时间来了解周围的情况,可一进京就接二连三地遇见各种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来得是如此的突然又是如此的猛烈,让他改变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谋,只能凭借着过去积累的知识与见识来临机处置,说白了就是见招拆招,既没有轻重缓急之分,也谈不上计划策略他唯一年做到的就是仅守着自己军人的本分,在军事之外的重大事务上通通不发言不参与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很有可能无法独善其身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李穆他们被漩涡卷进去?李穆是他的朋友,田岫也算是个朋友;还有常秀他和常胖子认识的时间不长,往来也不多,但关系一直很好,不然常胖子也不会刚听说他要娶小蝉就急急惶惶地找他譬说其中的厉害
他骑在马背上,有些焦愁地思虑着,不知道该如何去帮助他们他能做的就是用几句狠话来引起他们的重视与警觉唉,说起来,他们都是时代的杰出人物,都有远大的理想,可他们缺乏象他一样的历史借鉴与知识积累,因此无法全方位地仔细观察他们将要做一件什么样的事情,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和高度热情而投身进去可他却象个能够看透未来的哲人那样,现在就预言这件事的结果必然是失败,所有投身其中的人都将被现实所抛弃或许,几百年后会有人在史书上找到他们的名字,然后根据史料对他们做出与现在截然相反的评价;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几年以后,还有谁会记得李穆,还有谁能想起田岫?也许,只有在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都留下féi胖笔迹的常秀,还能让人偶尔提及并且感慨一番……
带着认清现实的忧愁和预知未来的感伤,他无jīng打采地回到自己的县伯府
他才在仪mén前下了马,就看见高强一溜小跑着过来,说“大将军,霍将军到了”
“谁来了?”他怔了一下,随口反问道
“霍将军来了一一十七叔来了”
十七叔到了?
这才是他进京以来听说的最好消息他立刻把自己的颓唐情绪抛到天边云外,jī动地问“人呢?他在哪里?”
“在内书房段头正陪着他说话咧”
“哦哦哦”商成把头点得就象jī琢米一样他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撩开长tuǐ朝里走,一边急急地吩咐说,“赶紧让灶房……不你让人马上跑一趟,找最好的饭馆,让他们送一桌最最上好的席面过来一一快去”
他赶到自己住的小院时,霍士其和段四已经听说他到家的消息,于是走出庭院来候他他见过霍士其,二话不说就抢步上前一个禀手长揖,见过礼又过来虚搀着他让进书房,亲手给他奉上茶汤,这才隔条案侧身坐下问道“叔,您怎么来得这么突然?事前都不给我写封信打个招呼”
霍士其呷了口茶汤,笑着说“反正都要来,又有什么好写信的”说着把手指了指放在大案上的一个用蓝布包裹得紧紧匝匝的长方物件,又说,“我倒是给你带来不少的信笺,都在书匣里装着陆寄张绍狄栩西mén胜还有仲山他们,都给你写了信怕是有二三十封了,一一我全装在里面了就连邵川那不识字的人都央求着我帮他写了一封……”
商成笑着把打开包裹现出书匣,把信一封封地拿起来审量一下,又放回去他有个疑问十七叔好象是临时起意仓促进的京,匆忙得连写通书信都来不及,那么这些书信又是从何而来呢?
第十一章(49)十七叔到京(二)
商成顾不上拆看满匣的书信,也不着急打听十七叔突然到京的缘由,他先问道“我婶和小婶都好吧?”
“好,她们都好。TXT电子书下载**”
“我小弟呢?”
“好!好着咧!”提到不满周岁的儿子,霍士其的嘴立刻咧到后脑勺,说话都带出屹县土腔。他说,“你那几枚彩币可是灵验咧!十一月初你婶带实儿玩耍时不小心灌了风,浑身滚烫哭个不停,咋吃yào都不见好,请了和尚道士来家念经驱邪也没起sè;第六天上更是把嗓子都哭哑了。你婶急得哭死过去好几回。差不多就是命悬一线的时候,恰好月儿和二丫头陪着祝神医赶回燕州。二丫头有眼界,连夜把你去年带回去的那十枚御制彩币都找齐,再请了清凉寺的大德做法事开光,用红绸把彩币系在他的脖子手脚上,总之是不能教阎罗王轻易把他抓去。有了天家的佑护和诸天神佛菩萨的加持,又有祝神医的回chūn妙手,没两天你弟的病就大见好转,不及五天就又能在炕上爬来爬去!”说着一脸肃穆地朝北方拱手感谢东元帝的浩dàng君恩,又垂首合什虔诚祷告菩萨保佑。又说,“这也是实儿他命不该绝!也是我霍士其命中当有此子!”
商成差不多是攥着两把冷汗听完小实儿的事。直到听说小实儿没事,他才长舒了一口气。好在小家伙没事,不然十七叔多半承受不了这样承重的打击,不是大病一场也要彻底地消沉下去。他定了定神,勉强笑着说“看弟弟的面相,就知道是个福大命大的人,怎么可能连这点小bō折也迈过去嘛?他将来的前程肯定比您更加远大!”
这话霍士其最爱听。商成的夸赞更是挠在他心坎上,直教他高兴得一双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他以前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没个承继香火的子嗣后人。就是因为没有儿子,所以不管地位如何变化,他总是觉得比别人矮一头。可自打桑爱爱给他生下儿子,他立时变得腰tǐng气壮,说话的声音都要比平常响亮三分。而且娃娃出生不久他就一步跨进将军行列,显然就是个能添福增禄的带财娃,因此就更加地疼惜溺爱小家伙。他笑得嘴都合不上,说“我和你婶商量过,想过几年等他再大一些,就请你做他的老师……”
“行呀!”商成马上就答应下来。
霍士其登时大喜过望,赶紧从座椅上站起来,端正衣冠理顺袍袖,禀手齐额就向商成行了个长揖大礼“士其在此替犬子谢过先生。”
商成也没谦逊,正座受了霍士其全礼再起身还了半礼。再重新坐下之后,商成又问他“妹妹们都好吧?我上月初托人捎回去的信,你们收到没有?”
“信收到了。都好着哩。”
“那,月儿她是打算回屹县老家还是……”商成有点担心地问。他也说不上自己到底是在担心什么。
“她们都来京城。e^看”
商成一下就放心了。因为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高兴得都没顾上琢磨霍士其的话。他给两个人的盏里都续上热茶汤,捧着茶沾笑呵呵地说“那我心里就彻底踏实了。一一她什么时候能到啊?”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问得实在是太急切了,就连忙解释说,“我在应县的封国有五百多封户和差不多两万亩土地,还有几架山和十几座村子镇子的,一直都还没找人去看过,就是想着等她来了帮我出个主意拿个决定。您也知道,我做点别的还能马马乎乎地对付,可这些事就实在是手生得不行!”
霍士其大有深意地瞥他一眼,低下头喝了口水,说“走之前月儿和我说过,等过了初五,她们收拾好东西就随仲山的队伍一块进京。”
商成有点mō不着头脑。收拾东西他能理解,破家都值万贯,何况那还是前任燕山提督现职上柱国的家哩。可月儿搬个家都要随孙仲山的队伍一路来京城,这是什么说法呢?
“东西太多了。”
商成笑起来。他还以为霍士其是在说月儿舍不得家里那些破盆子烂碗,就摇头说“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值当什么?要么不要要么送人就是。这里是中原上京,天下第一大城,什么东西没有?”
“倒不是这些。”霍士其说,“仲山和孙奂他们在草原上划拉到不少破烂,回来就东家西家地分送。你不在家,luàn七八糟的就都jiāo与了月儿。大约有三十多车。”他低着头又喝水,让商成自己去体会那三十多辆马车都拉了些什么“破烂”。停了一下,又说,“再者,你府里也是几十近百口人。虽然有些人恋家思乡不情愿跟着南来,可也有一半多的人要过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家什物事也要马拉车送。这又是二三十辆。统算下来,搬个家连人带财货就要七八十的马车。还有我家里的,又是三四十辆……”
“您也要搬来京里?”商成诧异地问道,“那您这回进京不是,不是……”
霍士其把茶盏放到案上,一笑说道“是的,我这趟进京不是出公务,是来替自己奔走前程的。”他停下了话,脸上的笑容渐渐地隐去,良久摇着叹了口气,说,“诸序这个人……怎么说哩,总之比你可是差远了!”
“怎么回事?”商成急忙问他。
“还能是怎么回事?诸大将军上任,头一把火就烧到我头上了……”霍士其苦笑着说。
十一月下旬,诸序随犒赏燕山卫军的礼部到任。当时,为了迎接朝廷的嘉功奖勋,张绍、孙仲山、孙奂和西mén胜等一大群有功将士都聚在燕州,听说提督换成了诸序,登时就jī起轩然**ō。好多人都在质问,假督郭表陷落,可商督还在,朝廷凭什么不教商督回来而另派旁人来坐镇燕山?就算商督有病不能cào劳,那也该派个与商督本事相当的人物;姓诸的是个什么东西,敢与商督相提并论?个好在稳重的张绍和西mén胜能识大体,尽全力地抚慰劝说,最后总算让诸序勉强坐上提督座,这才没使礼部和朝廷把颜面丢尽。不仅武将们不服气诸序这个新提督,文官们也不理睬他。但文官就是文官,说话比武将有分寸一一当然也更加刻薄。陆寄和狄栩不象孙奂邵川他们那样直白地贬低诸序没能耐,而是扭着陪诸序上任的礼部shì郎求教看诸上柱国的履历,诸大将军自出娘胎就恩荫着骠骑尉的武散秩,一辈子都在军旅间建功立业,从来没署理过地方政务,朝廷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现他有本事处置燕山民事的?又都是哪些人在举荐诸大将军出任燕山提督,又是谁在点头同意?他们还委婉地暗示,今后要是燕山政务出了什么纰漏,这些举荐的和点头的,谁都别想跑。
将领不支持,文官不合作,诸序的提督座从一开始就做得很艰难。再加他这个上柱国不是靠着军功战绩挣来的,昭余县侯的承袭封爵在一大堆靠人头堆出来的开国公开国侯还有开国伯面前也摆不出什么威风,所以燕山卫这群骄兵悍将压根就不买他的帐。诸序到任后召开的第一次军事会议,一大半的人不是迟到就是请假,当场气得他连摔三个茶盏。随后便被人起绰号“诸三盏”,旋即流传燕山三军……
“……就是这样,诸序便来寻我的岔子。”霍士其说,“当初仲山袭破黑水城的前后,燕中北连降暴雨,道路完全被泥水阻塞,粮秣军械根本输送不过去。可莫干中军一封接一封的公文全是要求留镇全力维护粮道,仲山也发狠说,要是因为粮食接济不上最后致使大军溃败,他头一个就要拿我的人头去祭旗。我没办法,只好下令用粮包垫道,豁出几千石军粮不要,硬是用粮包铺了条道路,这才维持到大军从黑水城撤回燕山。诸序寻我的差错就是找的这个来说事。我一共犯了三条错,‘不请命而专擅’,‘不体民力’和‘妄耗物力’,三罪并罚就要剥我的将军袍销去军职。好在有张绍的劝说,才没认真罚过,不过功过相抵,我的功劳就被抹掉,本该晋升的勋衔自然就无从说起,另外还受了个撤职的处分。就是可惜了包坎。他替我说了几句好话,就受了姓诸的六十军棍,之后贬去燕山大库当个巡营校尉。”
商成并不担心包坎。只要包坎不再在诸序的提督府里做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只要包坎还在燕山军中,自然会有人照看。就算诸序心再残,他也没必要去犯众怒,更没必对一个校尉大动干戈。
他问道“您被撤职之后,怎么就想起进京了?”他记得霍士其刚才说过是来奔走前程的。他有点不明白这个“前程”具体指的是什么,更想不通霍士其自己谋划“前程”,有必要把家一块搬来?
霍士其笑道“本来是没想过把家搬来的。月儿接到你的信,就来找我和你婶商量。我原本说让她们几个nv娃结伴一道进京,一来可以相互作个伴,二来也能借机会到中原见识一番……”他停了停话,瞅了商成一眼,想看他听说之后是个什么脸sè表情。可商成一脸专注的神情也瞧不出个深浅究竟,只好继续说下去。他问商成道“工部燕渤司的沈郎中,你认识不?”
商成想了一下,问道“就是前头工部燕渤司的沈从事吧?”
“就是他。”
商成点了下头。他认识这个姓沈的工部官员。最初在屹县发现新式农具和新耕作办法的就是这个人,后来燕山卫从民间发掘出来的大量的改良工艺,也是经这个人之手上报朝廷的。他只是稍稍有点惊讶这个人的升迁速度。六部从事是从七品,郎中是从五品,一年半里连升四级,这在文官里绝对是个稀罕事。
“上月中旬,”霍士其仰起脸来想了一下,不很肯定地说,“记不清楚是腊月十六还是十七了,老沈跑去家里告诉我,说听说了风声,朝廷在年后要再次商议给我加封爵的事。这次很可能是依据工部的建议授开国子,袭五世;也有可能是不恩袭,直接封到开国伯。”
商成聚jīng会神地听着。他也比较关心这个事情,还曾经找人帮忙打听过。打听回来的消息说,封爵是肯定有的,但很难说能封到哪一级爵,因为霍士其发明新农具新作法毕竟不是野战军功,很难拿出一个衡量的标准,所以朝廷对他的封爵争议很大一一开国子开国男都有可能,能不能承袭也说不一定。
“老沈帮我出了个主意,教我趁年上大假进京跑一跑,看能不能找点mén路直进开国伯,再恩袭个四五世。”
十七叔能授开国伯,还能袭个四五世?商成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他马上醒过神,说“他到底出的是什么主意?我也去帮你跑跑mén路!”他是不认识什么人,可他还有几个朋友和熟人,真芗薛寻还有常秀都是六部里的shì郎,完全可以请托他们出面帮忙。
“老沈让我去找常秀常shì郎,让常shì郎替我引见刚刚进宰相公廨的副相朱宣,再让朱相找个机会安排我陛见。要是能méng天子赏识,再谋开国伯就比较容易了。”霍士其说。他笃定地笑了笑,xiōng有成竹地说,“我一路上都思谋过了,只要能有机会见到朱相,开国伯应该能成。我听说天子喜好书法,所以就特地预备了两份礼物……”
商成一听就明白霍士其的打算。再看霍士其的笑容,差不多也就知道他带的都是些什么礼物。不用问,肯定是自己留在燕州家里的那些字贴手卷。他甚至猜测,霍士其所说的两份礼物还只是送给东元帝的礼,另外还有两份要分别送与常秀和朱宣。说不定送常秀的就是那幅“一笔虎”中堂一一常胖子还在燕山时就对那幅中堂垂涎三尺,当着他的面便提过好几次,不过都被他假装听不懂糊nòng过去……
拿自己写的几幅字去换个开国伯,这赚钱生意当然可以做。但是要走朱宣的mén路去攀东元帝jiāo情的话,事情就比较麻烦。商成想了想,就说“叔,咱们先吃饭,吃罢饭再来仔细商量送礼的事。”
霍士其与他相处得久,能听出他话里还有别的话,而且话题还很关键重要,也就随着他点了点头“行,先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