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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50)十七叔到京(三)

    e^看吃饭时,商成把段四也一起叫上,三个人围着满满一桌菜,边吃边说话开始时,他们只是谈论过去的一些事情不过,当大家渐渐都有点了酒之后,话题就不可避免地拉扯到燕山;而论说到燕山,自然就无法回避现任的燕山提督诸序

    商成没和诸序照过面,谈不上了解,因此就不能对这个人作出什么评价霍士其说“我和他也没打过几回jiāo道不过,听张绍和孙奂他们说,认真比较起来,诸大将军的本事能耐或许比前头提督燕山的李悭还要强上几分”

    商成觉得这是个很公允的评价诸序与萧坚严固相跟相扶数十载,真要是个庸庸碌碌之辈,怎么可能成为萧坚系将领里的中坚人物之一?再者,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虽然诸序自身的战功并不出众,但谁能说萧坚严固的卓著功勋背后就没有他的筹谋建议?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位“幕后英雄”的心xiōng似乎有点狭窄,在遭遇到怀疑和挫折的时候不是用行动来证明自己和取信别人,而是采取糟糕的立威手段,结果反而使矛盾加地jī化,闹得所有的人都看不惯他;同时也把自己彻底地变成一个孤家寡人这一点已经反映出来,就在十七叔带来的书信上前任去职官接任,有那么两三人顾念老上司的好,写封信表达一下思念沟通一下感情,这种事情原本很正常可象燕山卫这种情况就很反常提督到任伊始,无论文武旧一窝蜂地跑去给老上司写信,显然就是诸序上任后的种种做法犯了众怒,大家不约而同地采取这种方式来变相地向朝廷表达不满可以想见,绝不止是自己收到了这种书信,象汤行、张朴他们,肯定也收到不少来自燕山的书信,也一定体会到了燕山文武官员们的一片苦心一一燕山局面来之不易,一定要倍加珍惜……

    他一方面替燕山卫的前景感到担忧,另一方面又对霍士其身上表现出来的明显变化而感到高兴依十七叔以前的xìng情,他在诸序那里吃了亏,见了自己的面肯定会大倒苦水,顺带着把诸序贬低得一无是处,而绝不是象现在这样给予诸序一个客观中肯的评价他觉得,在燕山巡察司的别院里呆过一段时间,又经历了秋季战役的前前后后,十七叔整个人的气质、xiōng襟还有谈吐都有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十七叔处事虽然称得上是老到,但十多年的胥吏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就难免带着圆滑与世故的痕迹这两样品xìng本身并不算是缺点,但要是想有一番作为,这就是大忌一一它们会使人不自觉地陷入复杂的人事漩涡里,令人不能坚持,教人失去公允,最终导致既不能严肃认真地评价自己,不能客观公正地评价别人……

    吃罢夜饭,钟鼓楼早已经敲响二锣商成和霍士其又回到内书房里坐下商成给他叔换了一盏茶汤,自己还是喝苦茶水

    霍士其先开口,问他说“你是不是要在京城里呆很长一段时间?”

    商成沉默着点了点头他垂下目光,望着手边的茶水,有些悲伤地说道“至少要等到南征有个清晰的眉目或者,一一或者北方四卫镇的局面迅恶化在这之前我都不可能离开京城我可能要在这里呆上好几年”这意味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岁月,大概都会留在这座城市里

    霍士其对军事上的事情很懵懂,说他一知半解都是奉承话,所以他很惊讶地说“萧老将军打个南诏也要huā上几载光yīn?”

    “打仗的事情谁都不敢打包票可能是一年半载,也可能是几年十几年隋唐时倾全国之力征高丽,几十上百万人前前后后打了几十年,结果呢?高丽国现今都还活得鲜龙活虎”

    霍士其咂了下嘴不言声了他熟读的史书只有《三国志》,不怎么清楚隋唐征高丽的事,就不好搭话不过,他能听出商成很不看好南征,即使没有断言南征一定会遭遇失败,但也预料战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不然就不会拿隋唐征高丽来比喻南征了他默了一会,又说“我前天在相州歇脚时,听说郭表取得了什么穷山大捷,还拉回什么元帐白马这是怎么回事?”

    说起郭表的穷山大捷,商成的脸上lù出些笑容他乐呵呵地说“什么穷山大捷哦,多半是郭表在堆砌辞藻夸耀功劳穷山是草原腹地,又是突竭茨祖庭所在,他踏破穷山,在军事上没什么意义,不过在政治上就很有点说头了突竭茨人连自己的祖庭都保不住,还被郭表掠夺走那么多有纪念价值的东西,这证明突竭茨人就是只纸老虎一一看着tǐng能吓唬人,可拿手指头轻轻一捅就得现出原形”他被自己形象的比喻逗乐了,仰起头呵呵地笑起来

    霍士其也跟着笑起来他问“郭表回来了,肯定会让很多人都措手不及依你看,接下来朝廷会怎么安置他?”

    商成摇了摇头说“暂时还没听说什么消息”又说,“现在谈论这事还早,至少要等到天子寿诞之后才会提上宰相们的日程不过,郭表的封爵肯定不可能比仲山低,勋衔也会再进一大截一一最少也是柱国,上柱国也有可能”

    “他还能回燕山去坐镇不?”

    “不可能”商成笃定地说不管是从维护朝廷威信的角度出发,还是从维持燕山局面的角度来说,朝廷都不可能再把郭表在安排到燕山任职也许会让他在澧源大营担任一个要职,也许会在除燕山之外的三个卫镇里给他腾挪调整出一个位置;当然,最大的可能是把他调去嘉州参加南征

    霍士其点了点头他觉得,郭表自己大概也很想参加南征,这样才有机会获得多的功勋和高的声望,以后才有机会做多的事他把自己的这个看法告诉了商成

    “很有可能”商成很简洁地说道然后他就没有再说话,而是看着霍士其,等着他的下文

    可霍士其仿佛没看见他专注的眼神,说完话就端起盏一口一口地呷茶汤,似乎刚才那句话只是他有感而发,根本没有夹杂着其他的任何涵义

    看着他神情自若地端着盏喝水,商成心头忍不住就掠过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看来十七叔不仅把《三国志》读得烂熟于xiōng,还在按着读书心得在努力调整自己的言行举止;能做到这一点,真的是很不容易毕竟很多人的读书止不过是在看书,一般不情愿huā时间去思考书里面讲述的道理再考虑到十七叔的岁数和经历,这就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他带着一些敬佩问道“叔,您是不是有了什么打算?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和我说一说”

    “我想辞去军中的职务”霍士其说

    “您为什么要辞了军职?”商成奇怪地问他,“在军中不也一样能做事么?”

    “不一样的”霍士其摇了摇头,说,“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清楚自己的máo病你看,自打转了军职,我的大过小错就没断过,根本耐不住军旅间的规矩……”当然这只是原因之一为重要的是,他对军事一窍不通,挂着将军衔也没法做个参谋提个建议,参加个军事会议就只能象樽木雕泥塑一般坐着,什么话都chā不上嘴;别提什么亲自带兵打仗的事了过去一年,他也看了不少的兵书,可他把整本整本的书都能背下来,开会时依旧说不出子丑寅卯一一他根本没办法把书本与军务结合到一起唉,看来他在军事上真的是毫无天分可是,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还在年富力强的好时候,看着别人文的武的都在施展拳脚,自己却不得不在营帐里守着一堆帐册簿子煎熬岁月,这对他也是一种折磨啊……

    商成张着嘴,惊讶地听霍士其把话说完啊呀,要不是十七叔自己说出来,他还从来都没有注意到竟有这样的事他很愧疚,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就问他“那你辞了军职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是工部燕渤司的老沈给我出的主意”霍士其说他的脸皮突然有点泛红,停顿一下才继续说道,“你大约知道了,从今年开始,工部就要开始在各路州县大力推广农具和作法……”

    商成点了点头,神情也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霍士其没有注意到他的脸sè变化,继续说下去“……还要在各地兴修水利我毕竟顶着个jīng通农事的名头,辞了军职后,完全可以在工部谋个职司”他又停顿下来,似乎有点不知道该如何措辞燕山卫那些推广了农具和作法的地方,今年秋后就开始有人照着土地公公的神祠模样在田间地头立起火星公公的神祠,而火星公公指的就是他一一他让勤劳的人们每年能多收一半成的粮食,人们就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他的感jī可他每每看见田垄上与土地祠并列的霍星祠,就羞愧无地自容……他一连咽着好几口唾沫,才勉强张开了嘴,说,“一一我想干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商成紧锁着眉头,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他端着茶盏,一口一口地吞着苦茶水这茶水是他在京城里的茶叶铺里买的生茶熬煮的,因为少了好几道工序,所以叶子的苦味很重,还有些涩口只有把茶水全都吞下去以后,舌头下面才能慢慢地感觉出茶叶的清香但不管怎么说,苦茶水总比茶汤好喝加了姜丝葱沫以及luàn七八糟各种调味品的茶汤,那还能算是茶么?

    远处传来三声锣响三到了庭院里有人走动,随即就是shì卫换岗jiāo接的短促口令房顶上唏唏唆唆的声音从这头一下蹿到那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瓦片上飞快地跑过去,紧接着就是“喵呜”的一声很有气势的猫叫,没能逃脱灾难的老鼠吱吱地哀鸣两声,随即就又恢复了安静……

    他放下空了的瓷盏,拎起茶水壶添满,随手又给霍士其的盏里也续上看见盏底的姜丝葱huā都被水流jī得翻滚浮沉,他才反应过来看霍士其无所谓地端起盏就喝,便笑了一下说“叔,您打算进工部做事,这事有把握么?”

    “有六七分把握”霍士其说“我不是进士出身,辞军职转文官的话要降阶,即便有人帮忙说话也至多是正七品或者从六品再参照封爵的品秩,兴许能到正六品一一但这个品秩在六部里很尴尬,高不成低不就,比郎中低比司曹高,就只能做副手所以我才挂念着把封爵提上去,看能不能借开国伯的爵势在工部里谋个郎中另外,我身边带着老沈帮忙写给工部翟尚书的信,也有陆寄写给汤相国的信,还有州学温教谕写给他老师的信一一他登科时的座师现在是礼部尚书……”

    商成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有个很关键的事情,十七叔提都没有提不仅不提,他还不停地说他都做了哪些准备,一件件一桩桩地诉说自己为谋个从五品郎中的优势……他怎么就不说他的劣势呢?他难道不知道,他不是进士出身,即便这一回做上工部郎中,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升迁了?而且,以后只要有大的人事调整,他肯定会被第一个挑出来进行审定评议,哪怕他把事情做得再好,也有很大的可能会离职没办法,谁让他的“文凭”不过硬呢?

    他思索了半天,问道“叔,您能不能换个衙mén去做事?比如,去兵部呢?”为了让霍士其改变主意,他还分析出一大堆的好处,比如霍士其早年在屹县衙mén就在兵科做事,熟悉这个行当;兵部在六部里的地位远比工部为高;另外,最近几年朝廷可能都会对外用兵,兵部里的升迁机会也比其他衙mén多;而且自己也能在兵部里帮霍士其说点话最关键的是,兵部与其他的大衙mén不同,因为有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做反面教材,所以这里不是很讲究“文凭”;因此,霍士其的举人身份就不会成为别人针对他的借口

    他的一番好意却被霍士其拒绝了霍士其实事求是地说“要是去兵部做事,我何必辞去军职呢?何况在兵部做事和在燕山做事有什么区别?我还不是一样要面对帐册簿子我就想干点我能做的实在事情你知道,我是一个ménghún出来的举人,实际上就是个秀才的本事,除了衙mén里的文书往来之外,我还能干什么?我只能去教人使用农具作法,另外就是在农田水利上还能说点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好在在燕山时和陆寄周翔他们的jiāo道打得多,现在也能假作个农田水利上的行家”

    十七叔的态度很坚决,商成也不好再说什么但他满肚皮的话一时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只好再端起盏喝水

    霍士其看他拧紧眉头不停地喝着苦茶水,就是不赞同自己进工部的事,也觉得有点诧异他忽然想起来,夜饭前商成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难道说这两件事之间还有联系不成?于是他就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进工部的事情不妥当?”

    “是”商成直截了当地说

    “为什么?”

    “……工部准备搞的事情一一就是推广农具和作法的事一一很麻烦,说不定要出很大的纰漏,会连累很多人的也许还会死人死很多人”商成很严肃地说

    霍士其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推广农具和作法能和死人的事情扯到一起但他相信商成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不是想通过这种说法阻止他辞去军职他对商成的信任是无条件的既然商成说这事要出大纰漏,要死人,那就肯定会死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商成

    “您听说过商鞅变法么?”

    霍士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他听说过商鞅变法的事,但那是在燕州的茶园里听桑爱爱的大书他只能说是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然后秦国就变成战国七雄里最强的一个国家但他并不知道商鞅变法具体是个什么样的过程

    他不知道也没关系商成的书房里就有《史记》,可以翻出《商君列传》来边读边给他作讲解

    就这样,商成从商鞅变法开始给他上课,从商鞅讲到吴起,再讲到王莽然后从变法说到当前张朴他们面临的局面,东元帝和宰相们的皇权相权之争,再到太子的病和成都王与济南王的储君之争……

    他们俩把话一直拉到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商成早就说得嘴皮子发干喉咙发涩,疲倦得眼皮子直打架可霍士其却是jīng神熠熠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宏伟壮观的历史长卷,也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去俯视整个大赵,商成的话让他xiōng中bō澜起伏当他推开正堂的mén迎向朝阳时,温暖的金霞披撒在他的脸膛上,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壮志在他心头油然生起

    一一与《商君列传》比较起来,开国伯算得了什么?工部郎中又能算什么?

    他随即又觉得有点丧气他连开国伯都不是,又该怎么做?

    他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仔细地想一想,认真地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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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1)十七叔的决定

    当太阳慢慢地爬到天穹的正当中,远处的钟鼓楼上敲响了午时正刻的铜钟***几小群寒鸦被悠扬的钟声惊动得飞起来它们扑扇着翅膀,呱呱地啼鸣着,很快就聚成一大群,围着钟鼓楼一圈一圈地盘旋直到钟声平息了许久才渐次分开,寻着各自的窝巢落下去最后,天空中就剩下一只寒鸦还在孤独地飞翔也许,它的巢被顽皮的孩童掀翻了,又或许,它找不到自己的家,或许,有什么事使它很悲伤;总之,到最后它也没落下地,而是悲哀地鸣叫着飞向了远方,变成蔚蓝sè天空的一个小黑点……

    霍士其坐在后院池塘边小土包上的草亭里,仰起脸,一直注视着这只孤独的飞鸟当远去的寒鸦彻底融进蓝sè天幕里的时候,他还下意识地从亭里走出去,试图继续追寻它的身影

    他没能成功他的步伐再快也追赶不上它即便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它,哪怕天空中没有一丝的云彩,可他还是无法分辨出寒鸦到底飞去了哪个方向

    他呆呆地站在用池塘里的土垒起来的土坡上,凝视着寒鸦飞走的方向,久久都没有移动脚步

    现在是正午时分,后院里只有他一个人,安静得似乎能让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没有风,他也不觉得寒冷;阳光同样不能使人觉得温暖坡下池塘里的水大约在进冬后就已经放掉了,眼下只在池底结着薄薄的一层冰,在阳光下闪耀着五彩斑驳的光芒冰面上是被风刮进池塘的枯枝败叶,再被回绕的寒风搅得东一簇西一团,堆得到处都是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拖着疲塌的两条tuǐ又走回了草亭他在亭子里的石鼓凳上坐下来,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继续想自己的心事或许,说他是在继续发呆,可能要加确切一些一一他到现在都还没有从昨晚与商成的通宵谈话里清醒过来他脑子都还盘旋着卫鞅和吴起的变法,都还停留在王莽失败的故事上,都还在不停地闪烁着那些他听都没有听说过的辞阶级、阶层、团结、打击、统治基础、社会结构、社会组织、社会震dàng、历史进程、历史阶段、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皇权、相权……

    这些历史人物历史故事还有莫名其妙的辞,在他的脑海里忽来倏去jiāo替隐现,使他的脑子里一片húnluàn,根本就梳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商成告诉他的很多东西,他都记不上来了;那些闻所未闻的辞之间到底是什么联系,他也很难再回忆起来短时间里接受的学问太多又太深奥,让他的脑子里出现了hún淆,哪怕时间才过去两个时辰,他就已经记不住商鞅他们变法的具体措施了他只记得他们变法的大概故事和他们各自的最后遭际,以及后人对他们变法举措的一些好的评价一一其实就是商成对他们的积极评价但是,要是让他来复述商成的评价,他很可能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只知道商成的评价很jīng彩也有道理,至少不比他看过的那些史书差而且商成并不仅仅是简单地评判商鞅他们的对错,而是不停地变换着思考问题的角度,不断地提出颖的看法,从各个方向去探寻和总结商鞅他们成功与失败的原因可惜的是,他太驽钝也太蠢笨了,根本没记住那些jīng妙绝仑的谈话从头至尾他能记住的东西,归纳到一起,只有一句

    一一朱宣他们搞的清查隐田隐户,还有大力推广农具和作法,最后很有可能会酿成大祸不是朱宣他们出祸事,就是大赵出祸事

    商成下这个断言的时候,神情非常地严肃他记得,他认识商成这么些年,商成如此严肃的神情好象只出现过一次,就是让他去北郑诛杀李慎的那次当时商成也是那般神sè,目光坚定,脸膛上似乎凝结了冰,说话时嘴chún几乎不动,声音似乎是从xiōng膛里迸发出来的一样,深沉得令人不能辩解也无法违背……

    他挪动了一下脚步,让麻木的双tuǐ活动了一下他记得自己当时问过,朱宣他们为什么思谋着要去变法,商成是这样回答他的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有需要进行社会大变革的地方可是,既然他们要改变,就必然有充分的理由只是这么理由是在我们的视线之外,我们还无法接触它们和了解它们但是,张朴和宰相公廨,他们必然很清楚其中的道理可他们自己因为这种或者那种原因无法出面主导这场变革,又或者他们没有进行变革的胆量,所以他们就把朱宣这个名望极高的高级知识分子推上前台的原因”

    整整一晚上的谈话,他就只记下了这么一句话;还不知道是不是商成的原话也就是从这个问题开始,他和商成的谈话内容从变法上转移到朝廷当前的局面上南进派和北进派的较量、皇权和相权的争夺、太子被人下毒已经命在旦夕、成都王和济南王为储君的位置在暗地里做的种种准备,中间还夹杂着军旅间的矛盾,萧严分道、杨商jiāo恶以及将来必然会出现的少壮派内部的分裂与制衡……

    他记得自己听完商成的叙述之后,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风云际会之地英雄用武之时”他被自己的雄心壮志撩拨得心cháo澎湃毫无睡意,之所以一个人跑来这寂静的后院,目的居然是想劝说商成放弃那可笑的谨守军人节cào而投身于这场足以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之中

    好在他的头脑还没彻底因为发热而被烧得糊哩糊涂,至少他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再怎么盘算,他离“当世英雄”这个称谓也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顶破天能算是个有点小见识的“蚊虻”,做到最好就是“附骥尾则涉千里,攀鸿翮则翔四海”可是,象他这样一个屹县霍家堡上的钝秀才,有谁是他的“骥”,又有谁算是他的“鸿”?有哪匹千里马肯让他抓着尾巴,又有哪只大雁愿意让他攀上翎管?

    显然,这个人只能是和尚,也只会是和尚

    但是,和尚已经明确地告诉他,这些事情碰不得沾不得

    他相信和尚的话他毫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和尚的话只要是和尚说有什么事不能做要出纰漏,那就是绝对不能做现在,朱宣他们的事连和尚都不敢去沾边,他霍十七凭什么敢去碰?未必他还比和尚有能耐有本事吗?

    可是,真要错过这样一次机会,他又很有点惋惜要是能攀扯上常秀和朱宣的mén路,他很可能就能做到开国伯只有有了封爵,屹县霍家他这一支才能算是真正地光耀mén楣而且,他是真心想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好让自己对得起燕山的田间地头里抬眼就能看见的火星公公神祠自己实际上一点力气都没出,却顶着和尚的功业享受着旁人的赞誉,让他内心里异常地羞愧和内疚他亏欠和尚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连他自己都数不过来……

    想到对不起和尚的地方,他就忍不住想起了莲娘虽然和尚一再地说,莲娘的事与他没关系,真正的仇人是无缘无故侵入燕山烧杀掳掠的突竭茨人,让他不要再责怪自己可他能不恨自己么?

    一想到自己当初的愚蠢,一想到莲娘和她肚子里的娃娃,他就忍不住落下眼泪他恨啊,他真恨自己啊他怎么就那么蠢啊他恼恨地使劲捶着自己的大tuǐ他为什么会那么蠢呀……

    这个时候,一个仆役恰巧从池塘边走过他看见了应伯家叔伯的怪诞举动但他什么都没敢说,赶紧低着头快步走过去

    脚步声把霍士其从深深的悔恨中警醒过来他这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不知不觉地,他竟然在这草亭里呆了差不多整一天的工夫

    他撩着袍袖擦干了眼泪鼻涕,也不管自己现在的形象是多么地糟糕,就急匆匆地跑去找商成

    商成刚刚才爬起来,也正在让人找他去一道吃夜饭,看见他蓬头垢面脸sè瓦灰地进mén,立刻就被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把他让进屋坐下,一边叫人赶紧去打点热水送来,一边关心地问他“叔,您这是怎了?”

    霍士其不坐他情愿站着他用一种坚定地口气对商成说“我拿定主意了”

    他的这种口气又把商成吓了一跳商成问他“您先坐下,有什么话都好说一一您拿定什么主意了?”

    “我不去工部了,我也不想什么开国伯了把他的,他们愿给个什么就是什么”

    “哦,哦哦”商成连忙应声点头急忙间他有点丈二和尚mō不着头脑,不知道他叔这是在唱哪出戏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霍士其在答应听他的劝说,不去那潭浑水里搅和他高兴地说,“不去工部,也不能说不要开国伯啊该当要的当然还是要讨要”

    “不”霍士其难得地打断了商成的话他说,“那些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我心里都明白,就不去说它了朝廷给什么就是什么,我不讨也不要那本来就不是我的功劳一一我就是来和你说一声,我听你的,去兵部寻个事做”他咧着嘴笑起来“我想清楚了,在兵部不也一样能做实在事嘛?”

    商成使劲地点头他很赞成他叔的话只要肯做事,哪家衙mén里不能做?想踏实做事,又有哪个职务不能做实事呢?他说“那好,我回头就去找兵部说说,看能不能给您安排个职务一一叔,您别担忧这爵禄,这几年一过还有大仗要打,到时候我非保您个开国侯不可”既然他能把郭表张绍孙仲山他们一路都送上开国公开国侯,自然就能帮十七叔也挣一份光宗耀祖的功勋他屹县商瞎子有这个心气,有这个本事

第十一章(52)真芗的懊悔

    ~~e^看第二天是初六,是朝廷各衙mén年节后开衙的第一天一大早吃罢早饭,商成把碗一丢嘴一抹,就带着俩shì卫去兵部找真芗他答应霍士其在兵部帮他寻个职司,凭十七叔自己的勋衔履历也能在兵部谋个职务,可这毕竟是人事调动,属于公务,他就是个上柱国也不能luànchā手,所以就想先找真芗打探下口风实在不行的话,他还得另外想办法

    他到兵部的时候,辰时初刻的钟已经敲罢,可真芗却还没有到衙不止真芗迟到了,兵部尚书和右shì郎也还没到衙点卯前后几进的兵部内衙mén里,除了一些文书杂役以外,难得看到几个穿青着绿的官员就是这些不多的小吏,也没看见什么人在急忙办公,而是不停地从这屋钻那屋进进出出地说闲话,再不就是抱着热茶汤边吸溜边听别人譬说这几天里城里发生的稀罕事

    正院的一个主簿和他比较熟悉,知道他来找真芗有事,就把他先让到厢房里,又让人赶紧送来一壶热茶汤,便陪着他一边说话一边等真芗

    商成有点过意不去自己是来办点sī事,不能耽搁别人做正事,所以他就对那位主簿说“你要有事就去忙着,不用专mén陪我”

    那主簿笑着给他添水,说“我没什么可忙的年开衙第一天,还能有什么事?”

    他这样一说,商成就想起来了他曾经听人说过,按朝制年节大假是五天,可实际上,从初六到十五这十来天各个衙mén还不能算是正式地开衙办公这几天里,早上到衙不会点卯,晌后退衙也不用画押,除了要循班值守的官吏之外,其他人一般都是上午到衙mén打一头,然后东mō索西晃悠地把时辰捱磨到吃晌,午时以后要是没什么紧要事,差不多就可以慢悠悠地回家了这种情况要一直持续到元宵节等正月十五元宵灯节过罢,才能算是真正地开衙

    既然主簿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可办,商成就朝他打问天子寿诞阅兵演武的事他问道“孙仲山他们什么时候能到京?”

    “刚才看见燕山的呈文,说是年前腊月二十六就出发了,估计到的话,也得在元宵以后”

    “来的都是哪些?”

    “呈文上说,是从各军chōu调的八个营一回就调阅这样多的兵马,这可是难得的殊荣”主簿笑着说他抱着拳头朝北方拱了拱手,又说,“您知道的,能在天子驾前受阅校检是桩很有光彩的事情先帝时还好,三年一阅五年一检,每回都要从外地chōu调几支劲旅进京受阅,当时各卫镇和各路驻军就为这个争得头破血流当今……这个当今啊,”他再拱下手“当今在东元五年还是六年时曾经宣制,说外地驻军进京徒耗钱粮,就把这个事情停了今年不是连番大捷么,所以宰相公廨请天子旨意重开旧例不仅燕山渤海都要派军进京,定晋和陇西还有中原的几个路也要调人过来受阅一一哦,对了,才接的陇西呈文,他们的兵马是严上柱国亲自带领,大约也是在元宵节后到京”

    商成明白,这是主簿在委婉地提醒自己,严固也要回京了但这并不奇怪他记得严固好象是十九年北征前回过一趟京,到现在差不多有三年时间,正是该当回京述职的时候而且,就算严固不随受阅兵马一道进京,大约也会被在近期被朝廷招回因为正旦那天他在宰相公廨里推断突竭茨左翼会有一段时期的蛰伏,而突竭茨右翼很可能会进入活跃期,所以宰相公廨必然会招回渤海定晋还有陇西的提督面授机宜至于燕山的诸序,朝廷为了避免流言和猜测,是肯定不会招回来的;也许会让兵部派个大员去燕山当面作叮嘱……他思索着,又问道“燕山回来受阅的,都是哪些将领?”

    “张绍带队,还有孙仲山和邵川另外一个是坚守北郑县城的屠贤”

    “郭表呢?”

    这个事情主簿还不清楚他马上出去找人问了一下,回来告诉商成“渤海有呈文递送过来,不过原文和抄件都被送去宰相公廨还没发还渤海那边说了,郭表的千余人马随渤海的受阅兵马一块进京不过郭奉仪他们在草原上打得太苦,路上就走得很慢,可能要等到月底才能赶到”

    郭表带的三千骑军就剩一千多人了?商成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他正想问得仔细一些,真芗到衙了于是他便把这个问题抛给真芗

    真芗说“郭表的战事总述是昨天才到的他们突围时损失了一千多人,千里转战又损失了几百,袭破穷山时倒没什么伤亡突竭茨人在穷山祖庭只放了两百大帐兵,又没什么戒备,被郭表在破晓时一个突击就砍了个jīng光整个穷山祖庭,活着逃走的突竭茨人没有几个”又问商成,“你找我有事?”

    商成就把霍士其的事与他说了

    这是小事,真芗马上就点头答应下来再说,诸序接手燕山,早晚都要在人事上做些调整;霍士其与商成的情谊深厚非比寻常,必然会出现在诸序的第一批人事调整名单上因此,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同意把霍士其调到兵部做事不过,他告诉商成,最近兵部没什么适合的职务空缺,只有等到萧坚离京去嘉州赴任,那时肯定会带走一大帮人去行营做事,他就能帮霍士其安排个比较好的职司;所以霍士其还得耐心地等一段时间但他同时也表示,兵部和燕山之间的调职公文往来也需要一个月,等燕山的回文到了,萧坚也就差不多离京了,因此霍士其完全不用着急

    商成笑着拱手说“那就太感谢了”

    既然十七叔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就不想再在兵部耽搁了,站起来便预备告辞

    “不忙不忙,我正好有个事情想找你打问一下”真芗拉住他说

    “什么事?”

    “就是上回你和我说的什么玻璃还有观天仪的事”

    “你上回不是没同意么?”商成奇怪地说他揶揄真芗道,“怎么,兵部又从钱库里挤出那点破铜烂铁了?”

    真芗笑着说“我又没说是兵部打算接手这堆破玻璃烂琉璃工部想挣政绩,就让他们去挣好了”又说,“不是我想找你打听,是别人托我向工部打听一下,这无sè透明的琉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一这不刚好就撞见你了我知道,常秀实他们也是受了你的鼓huò才去nòng这玩意的,问他们还不如问你你和我再说说,我回头也好给别人捎个话”

    商成不忙告诉他什么是玻璃,只问他“谁找你打听这个?”能把关系攀扯到真芗这里的人,就一定能把关系拉扯到常文实那里,既然有这种手眼通天的能耐,又何必找兵部shì郎打听工部的事情呢?

    “……是我一个拐弯抹角的亲戚”真芗说停了停,又补充说道,“是我个远房的叔伯兄弟他家里有点闲钱如今京畿四周州县的地价高,买地佃给别人回本太慢,听说工部和太史局要合起来搞什么琉璃玻璃的,就想打听一下这玩意要是能生钱的话,看能不能托关系走太史局那个清汤寡油衙mén那边扑腾出个什么mén道,托着太史局的名在里面占点股”

    这么一说商成就明白了看来这就是那天田岫出的主意,打着工部的幌子借着太史局的名义找人出钱投资试着烧玻璃,等有了结果太史局和投资人都跟着沾光受益他笑了笑,说“这玩意一时半会和你说不清楚……”

    “那就不说我就问你一句,这玻璃烧成了能赚钱不?”

    “大概,我是说大概啊一一玻璃的利应该还是比较厚的”商成说但他说的是利润率,不是指赚大钱小作坊里生产的东西,一个是工艺不成熟,二者产量有限制,所以想赚大钱根本不可能不过,早期按琉璃这样的奢侈品价钱发卖的话,利润依旧很可观要是再有人眼光毒手段高能把镜子什么的再鼓捣出来,估计两三年不到就能富得流油

    “哦”真芗点着头若有所思停了片刻,又问道,“你说的利钱,能有几成?三成利能有不?”

    商成不明白他把事情打听得那么清楚是什么意思,就随口说道“三成的利润谁去烧玻璃啊?三倍还差不多要是遇见能耐人,一块破玻璃赚上几十倍的利也很平常”话刚说完,他就瞧见真芗的手猛地一抖,半盏茶汤都倾到身上还不自知,兀自张着嘴傻望着自己,忍不住就打趣他说,“老真,你打听得这么仔细,不会是你自己也有打算,要掏腰包烧玻璃?”

    “哪里,哪里子达玩笑了,玩笑了……”真芗神情尴尬地说道,“这就是我那叔伯兄弟好奇而已……”

    商成一笑,也不揭穿他,就站起来拱了手告辞

    出mén时,他还对一脸患得患失的真芗说“看嘛,我早让兵部自己烧玻璃,你偏偏不同意现在好了,想参个股都得看工部和太史局的脸sè”

    他不知道工部和太史局会是个什么脸sè,不过真芗的脸sè倒真的是很难看好总算是让他报了正旦那天的“仇”了给你送钱你偏把人朝mén外推,现在自己去墙角蹲着抹鼻涕回头工部真把玻璃烧出来,还有的是你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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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3)薛寻到府

    上午到兵部问过霍士其调职的事,商成顺道又去了一趟平原将军府。首发他在这里挂着右谘议参军的职务,但从来就没来过这个衙mén。他上柱国的护卫营编制也在这个衙mén。他已经和苏破与侯定说好,让他们暂时先在自己的护卫营里做点事;苏侯两位也答应了。他现在要与平原将军府打个招呼,好让将军府移文去澧源大营调人。

    应县伯的凶煞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怠慢。将军府主管人事的中郎将当着他的面刷刷刷几笔便写好文书,还特地签上“火急”的印鉴,马上就让人送去澧源大营,再三向他作保证,最多两天苏破和侯定就能过来。

    事情办好,他就回了县伯府。一头告诉霍士其少安毋躁,过段时间就能在兵部找个合适的职务,一头派人去苏侯两家送信,让苏破侯定事前先有个准备。初七晚上去毅国公府吃了顿饯行酒,第二天一大早在城外十里亭与南下嘉州的王义挥手相送,看时光还早得很,就拨转辔头去找老战友冉临德。结果到了冉家的庄子上一问,冉临德大nv儿的翁家才升了大理寺断狱少卿,老冉前天就去亲家贺喜了。再打听什么时候能回来,半天都没想清楚客人来历的冉家老大把手一摊,说可能是三天两日,也可能是十天半月。

    兴冲冲跑去想找老战友叙旧的商成只好闷怏怏地回家。

    他到家就被告知,吏部左shì郎薛寻都来半天了。

    薛寻是来给他道喜的。天子宣制,郭表授爵七世开国公,虚封国号越;郑七授五世开国伯;其余出征将士依凭功劳各有嘉奖赏赉,或晋勋或升职或勾免赋税颁赐钱粮布帛。因为郭表的燕山假督是商成的一力推举,所以朝廷再次发了十几车的钱粮给他;同时,天子为了嘉奖商成举贤荐能的功劳,同时也是为了让应县伯更好地作养身体,特地在京畿附近选了个庄子赐予他。不过,因为这庄子前头的主人是位嗣王,所以庄上大宅邸里的有些地方是王爵的制度,重新改建修葺需要一点时间,因此就暂时没有向商成宣布这件事。薛寻也是今天才听说,就急急忙忙地跑过来给商成报喜。

    商成在初四那天就听南阳说起过庄子的事情,再听薛寻的话便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但薛寻朝服都没脱便跑来道喜,他还是很感jī。他拉着薛寻坐下,给他斟了盏茶汤,问他说“你这两天去过宰相公廨没有?”

    薛寻点了点头。他眨巴着眼睛等待商成的下文。

    “看过郭表的军报和功劳簿没有?”商成问。看薛寻再点头,他又问道,“你那位内弟一一是该称呼内弟吧?你的那位内弟弥重,他怎么样?”他没见到郭表的功劳簿,有点担心弥重是不是殁在草原上了。他能看出来,薛寻其实很看重弥重,一点都没因为他止是自己六房小妾的弟弟而对他有什么轻视。

    “他是第一个冲进突竭茨祖庭的,所以连升了好几阶勋,现在是个正七品的归德校尉了。”薛寻说。他和商成彼此熟捻,因此在sī下里就不拿捏什么仕子锦绣文官城府,咧开嘴笑着对商成说,“另外还méng恩在京畿赐了一亩勋田,把他姐和他爹娘乐得几天都合不上嘴,家里一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宴席。”

    商成有点动容。晋勋升职固然不容易,可想领受勋田就更是难上加难。无论是官职还是勋爵或者钱粮,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俩眼一闭两tuǐ一蹬就什么都也没有了。但是勋田不同,那是要在田间立碑勒石表功的;只要碑石不朽,再过多少年都会有人知道这个人曾经立下了什么样的功劳。这比用文字记录在史卷中还可以篡改,而刻在石头上的文字却很难改变。就是勋田实在是太难博取和领受了。他在燕山卫署埋头苦干两年,从五品将军一直做到上柱国应县伯,但勋田却一寸都没有增加,还是只有接任燕山假督前的那三亩土地。「域名请大家熟知」燕山卫这两年战事不断,战绩也不错,加勋晋级的将士极多,可领收的勋田却是屈指可数,加起来都不到二十亩。象孙仲山大破黑水城进爵郑国公,却没能领受勋田,整个黑水城战事前后授的勋田只有六亩;燕东大捷更是只有屠贤领了一亩勋田……当然,勋田难领的情况也和燕山卫这两年的战绩太多有关系。两年前,不管是谁,只要能缴获一块突竭茨人的撒目金牌,就肯定能换回一亩勋田。可这事放到现在就不成,眼下撒目金牌不值钱了。孙仲山破黑水城时一把就划拉到四五十块撒目金牌,张绍西mén胜在燕东也找到六块,颠颠地全都送来上京向朝廷邀功,结果就换回去几车粮食和一纸嘉奖令。就为这,其他几个卫镇一边捶xiōng顿足地懊丧没能在燕山卫的碗里分勺汤,一边在背后把燕山卫骂得狗血淋头一一你们把勋田赐授闹腾得那么高,以后还有谁能领受勋田?

    说了一会弥重家里摆喜宴请客的事,薛寻就问道“听说你给李定一出主意,帮着太史局找工部铸造什么观天仪?”

    “是啊。”商成说。他有点奇怪薛寻怎么会提到这个话题。

    “听说是还是你亲自找的常秀实?”

    成更纳闷了。难道这事还能和吏部扯上关系?

    薛寻思索了下,问道“你和太史局的人熟不?”

    “不熟。除了李定一,太史局里我谁都不认识。”商成说,“我其实就是醉酒时把话说得满,最后被李定一给缠上了。要是我预先就知道这家伙的本来面目,绝对不可能和他拉扯什么观天仪观地仪的……”

    薛寻沉默了一会,象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说道“子达,你不是外人,我就不瞒你。是这样的,一一我哩做官多年,手里还是攒下点活钱,大约有七八百缗。你知道的,京城里柴米贵,地价更高,这点钱其实买不到几亩地,还要担御史弹劾的风险,就一直放在那里生霉。”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商成的脸不是听说太史局要和工部一道烧制新样琉璃一一哦,是试着烧制玻璃么,我就想能不能托太史局的名在里头参一股……”

    商成没吭声。薛寻的话有真有假。所谓钱放着生霉是不可能的,至少也能假手他人放贷出去;至于怕御史弹劾不敢在京畿附近购买土地,他倒是相信。秦汉以来,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对土地兼并问题异常敏感,也在努力缓和土地兼并的趋势,哪怕是到了王朝末期统治摇摇yù坠的时刻,对于明目张胆的土地兼并还是在坚持进行严厉打击。尤其是京师所在的京畿地区,不管是为了藻饰太平也好,或者刑律苛峻也罢,总之,就算外地的土地兼并现象再猖獗再厉害,京畿附近都还算看得过去。象眼前的陈氏大赵,离统治崩塌的阶段还早,政治也算清明,对动摇统治基础的大规模土地兼并现象就必然更加警惕。外地离上京太远,朝廷有点鞭长莫及,兼并土地时只要不是特别过分,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可京畿附近就在张朴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谁要是敢在这里搅风搅雨轻举妄动,不又说,轻则发配重则抄家。特别是象薛寻这样的高官显宦,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就算只买几亩十几亩地,怕是也要背个“sī置田亩出佃谋利”的名声,虽然无伤大雅,但总是不美……

    他忽然想起来,前两天去找真芗时,真芗也言辞闪烁地提到有个拐弯抹角亲戚在打问玻璃的事。现在想来,那个亲戚可能是真有其人,不过想参股的多半就是真芗自己一一不管是放贷回利还是买地出佃,利钱多少先不说,至少都要背个坏名声,哪里有参股玻璃来得轻松惬意?

    不过,他也有点不解。他自己就不说了,至少知道真要能把玻璃烧出来的话,利润能高到一个什么样的可怕地步;可是,象真芗和薛寻他们,总不能象自己这样清楚吧?他们又怎么会舍得把钱砸进去呢?

    他在胡思luàn想的时候,薛寻还在说话“……工部太史局的人读书把心眼都读得傻掉了,和工部碰面会商时居然只要了两成的股。工部出钱,出工匠,出烧窑,占了总股的八成。现在是这样的,太史局没钱,就把这两成的股拿出来发卖,结果……”他忽然停下话长长叹了口气。

    “结果怎么样?”商成连忙问道。他撺掇着常秀和工部答应试烧玻璃之后,就再关心过这回事,所以根本不清楚这事后来变成一付什么模样。

    薛寻不回答他的话,先问他“子达,你我亲厚不?”

    “这是什么话?”商成不高兴地说,“要是你我都不算亲厚的话,那哪里还有亲厚的人?”

    “既然你我亲厚,烧玻璃的事你为什么不情愿先告我一声,却直截就找了常文实?”

    商成张着嘴答不上话。他帮太史局做观天仪,这应该是公事吧?既然是公事,他找工部不就是合情合理的么?工部就管这些事嘛。太史局早前的那些浑天仪什么的,不都是工部铸造的?

    “铸造观天仪当然是公事,可烧玻璃不是公事啊!”薛寻很是不理解地说。他带着埋怨的口气说,“你想出烧制琉璃的新法子,为什么要找工部呢?”

    “不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商成马上矢口否认。

    薛寻嗤笑一声,说“李定一和田青山都是坦dàngdàng君子,他们可不敢居你的功劳。”李穆和田岫都是光明磊落人,哪里象你商燕山这样藏头缩尾?

    商成尴尬地闭上了嘴。

    薛寻也觉得话说得有点重,又不想向这个敢做不敢承认的上柱国道歉,就转了话题说道“你还是该先知会我一声,或者告诉真大人一声也成,何必把个……把个……”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了。谈钱太俗气,可不说钱自己的话又扯不圆泛,最后只好含hún地把这句遮掩过去。“……你压根就不该找工部啊。顺便找两家人,让他们发出风声说有个赚钱的好mén路,还怕没人愿意送钱上mén给你试烧什么玻璃的?一一你知道如今太史局那两成股是个什么行市?”

    商成摇了摇头。他现在总算反应过来了,薛寻哪里是来找他贺喜的;这家伙纯粹就是来抱怨的!可自己哪里知道薛寻真芗他们手里有活钱想找mén路生财呢?他还以为这俩在自己面前绝口不提“钱”字的shì郎都是两袖清风的大清官哩。

    “你当谁都象你一样,有几百封户几万亩地?”薛寻瞪起眼睛很气愤地说,“清官也得吃饭!我家里也有几十张口指望着我吃喝!”

    商成只好为自己的一时嘴快而道歉。他把话题再扯回去,问“太史局的两成股,如今到底是个什么行市?”

    “昨天晚上我去找人打听过,当时是一兑四五。”

    “啥意思?”商成一时没明白。这是卖股份,抱钱去就完事,怎么还扯出“当时”了,难道还是期货买卖,后面价钱还有涨跌?再说这一兑四五又是个什么意思一一难道是一成股份就要卖出四千五百贯的铜钱?

    “四千五百缗换一成的股。”薛寻叹着气说道。

    商成张口结舌说不上话。合着太史局一文钱都不用掏,光卖个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事的工艺,就能卖上九千缗?这钱也赚得太快了吧!他现在是对田岫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会是写《青山稿》的人!啧啧,瞧瞧人家这本事,真正的空手套白狼啊,说是商业运作的典范也不为过!他试探地说“那你找我,是想借钱?你说吧,想借多少?四千贯够不够?”他记得家里好象有四千多缗。

    薛寻有些意气阑珊地摇了摇头。他默了一刻,说“晚了,自打你的话被兵部的家伙传出去,这价钱是一天天地见涨。”

    “我说什么了?”

    薛寻很不高兴地斜着睨了商成一眼一一他还以为商成又想当面抵赖,说“‘玻璃至少有三倍的利;有能耐的话,卖上百倍的利也不稀罕’一一这话是你在兵部亲口说的吧?”

    “……好象是我说的。不过我就只对老真说过这样的话。”商成连忙说道。真芗可是兵部的左shì郎,他的嘴巴不该那么大吧?

    薛寻又是一声嗤笑,说“还有给你们换茶汤的人,他也听见了,风声就是从他那里传出来的。我估计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今天临来的时候,还有人说看见清河郡王家的老三和太史局的一个少卿,同坐着一辆车去了外城……”

    商成楞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老薛,你今天来找我,想要做什么?”

    “就想找你帮忙在李定一面前说句话,让他在太史局那边说一声,我这七百千,就按一兑四五的例,该给我多少股就是多少股。成不?”薛寻说,“虽然李定一如今不在太史局做事,不过他在那里说话还是很有威信。有他帮忙,我……”

    商成打断他的话,chā言说“你可以直接找太史局啊,何必去求李定一?”这不白白地欠下一份人情么?

    薛寻当时就鼓起眼睛。不过他瞪着商成半天,最后长出一口气,说“我当然知道直接找太史局更好。可太史局就是不吭声啊。自打前天兵部传出你的话,太史局正卿当时就病了。工部几个说话算事的,除了常秀之外,不是去西京就是去相州,全都出mén公干了。就是常秀也一样‘病’了,谁去他家,mén房都是一句‘风寒入体不便会客’,连mén都不让进。”他说得口干舌燥,抓起盏就是一通牛饮,很失读书人身份地抹着嘴,又说,“有个事你还不知道。前天晌后太史局里放出话要发卖烧玻璃的两成股,当时价钱就是一兑一,当晚就是一兑一八,昨天晚上翻到一兑四五;你说,今天晚上会是个什么价钱?你以为别人只挤兑太史局啊?工部尚书shì郎齐整整都去外地公干,就是因为有人在压着他们,让他们把试烧玻璃的事全都jiāo出来,至少要让出大半的股!”

    商成半天都没言语。他哪里能想到自己出的竟然是如此一个“馊臭”主意?早知道有今天的局面,他吃撑了才去撺掇着工部烧玻璃!他估计,李穆和田岫也被这事nòng得焦头烂额,所以到现在都还没过来找他商量主意。当然,他们不来最好。他现在恨不能把说过的话全都吞回去,哪里还有话想对他们说?

    他只能空泛地安慰薛寻说“玻璃哪里会有那么容易烧制的?说不定钱都得砸进水里,连响都听不见一个。”

    “可万一烧成了呢?那可是三倍的利钱啊。”薛寻不甘心地说,“你想,烧一窑才多少时间?一年能烧多少窑?一窑三倍,一年能有多少个三倍?”何况还有个数十上倍的利钱!

    商成只好说“那,我回头就找李定一,看能不能在太史局帮你匀点股出来。”

    “好!”薛寻说。他找商成就是为的这个事!既然目的达到了,他又吹捧了商成几句,就起身告辞。

    商成把他送出仪mén,看着他爬上马车。临告别时,商成还特意叮嘱,要是买股份时薛寻手头紧,千万记得张口,多了不敢说,三四千贯还是有的。

    送走薛寻,商成才说回到内院去看会书,还没走到内书房就听shì卫禀告,又有客人来访。

第十一章(54)玻璃之扰(一)

    客人是常秀。pAos_泡&)他还带来一个工部的九品小官。

    现在,这位工部的右『shì』郎把自己丰满的身体堆在外书房里的座椅里,摘了幞头抓在手里,朝起一本书当扇子使劲地摇。他好象刚刚才走了很远的路,一张胖胖的圆脸挣得通红,额头鬓角的汗水就汇聚成小溪淌下来,流得满头满脸都是,连发髻上都冒起了一丝丝的白汽。这位文章大家累得连话都不愿说,进屋就找着拿棉套子裹着的老茶汤,商成进来的时候,他正对着壶嘴便咕咕嘟嘟一气地猛灌。

    商成先奉承他一句“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文实公此举,很有些晋人洒脱不羁的遗风呀。”又问他,“走路来的?”

    “坐的马车。”常秀颇有点不舍地把空了茶壶放下。

    商成怔了一下。他仔细地上下审视常秀一番,压低声音谨慎地措辞,说“这个,一一不会是你在拉车吧?”说完就仰起头哈哈大笑。

    常秀恼怒地瞪他一眼,说“子达,这都什么时候,你还有心情说笑?”

    “今天是正月初八了。不过,朝廷也没规定初八不能说笑吧?”商成继续打趣说道。他当然知道常秀的来意。太史局的两成股份是不是喊到天价并不重要,关键是人多『ròu』少,两成股份也不够分配,肯定就有人把主意打到工部的八成股份上。工部顶不住四面八方的压力,唯一能做主的常秀又没抓拿,便着急上火地跑来找自己搬救兵讨主意。可是,工部能不能顶住压力关自己什么事呢?他只是帮着李定一找到试制玻璃的钱就好;至于是工部拿钱还是『sī』人投资,这和他有什么干系?

    常秀没有心情和商成说笑,把头一扭,盯着墙角自己生闷气去了。他现在后悔得不得了。自己太没眼『sè』了!前天晌后两个同僚同时提出要去外地公干时,他怎么就没反应过来呢?可笑啊,他还以为两位同僚是好心,把大半的功劳都让给他;哪知道那是他们见势不妙脚底下抹油!刚开始有人给他递话的时候,他还以为这事闹腾一下就过去了。只要别人知道玻璃这玩意能不能烧成都是两说,谁还情愿把制钱朝水里砸啊?可谁知道商燕山这人不地道,早就在兵部胡『luàn』嘈嘈什么玻璃有三倍的利,结果当天户部的尚书便去工部“谈公务”,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外是想与工部、太史局拉起手来,三家一起做这既有政绩又有业绩的玻璃。打听工部是否有意学着太史局发卖股成的人更是不少。这些人的来头一个人比一个大,他谁都惹不起,只好自己装病躲起来。可是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如今这个八字都没见一撇的破玻璃甚至惊动了宗室。就在一个时辰前,当今的皇叔汝阳王派人『jiāo』予他一封信,四家老王合请工部给个情面,让四成的股出来。信写得很客气,完全就是在与工部商量,汝阳王替另外三家打保票,绝对不占工部,就按一兑五的市价拿现钱买股成……

    商成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把茶水朝他手边推,说“一兑五,就是说一成股份能卖五千缗了?这不是很好嘛!你们工部统共也就打算投五千缗,这么轻轻巧巧地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何况你们手里不是还有四成股份没动嘛。”这是显而易见的好处,怎么工部就不知道落个实惠常秀也不知道让个人情呢?

    常秀的嘴角『chōu』搐了几下,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边的难听话咽回去,咬着牙说道“公度,你来说!”便端了盏继续拿茶汤压心头一蹿一蹿的火气。3∴35686688

    那个跟常秀一道进来的小官员自打进『mén』,便一直默不作声地坐在常秀下首,此刻听常秀招呼,马上就站起来,恭谨地朝商成施个进官礼,又向常秀施个礼。

    商成还个礼,招手让他坐下。他先不忙听他说话,而是看着他问道“我觉得你很面善啊。我们以前是见过的吧?”

    那人似乎也知道商成的脾气,这回没站起来,而是在座椅里拱手说道“下官杨衡,是工部小洛大坊的管事,这回受常『shì』郎命与太史局商讨两家衙『mén』的合作……”

    常秀『chā』话说道“试烧玻璃的事也是在小洛大坊,也归公度署理。”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公度是东元七年进士及第第三名。”

    “哦?”商成惊噫一声。他倒不是惊诧这个九品小官居然是东元七年大比的探『huā』,而是他忽然记起来这个杨衡到底是谁。这不就是杨盼儿的老爹吗?他在枋州养病时,月儿和二丫就和他说过盼儿和她爹的事。去年六月里,他还曾经和这人见过一面,当时还帮忙写过一封信,介绍杨衡去屹县和霍六伯谈白酒的技术转让和市场划分……当成常秀的面,他不好和杨衡多说什么其他话,就很客气地问道“杨大人,难道我刚才说的不对?”

    “不敢当。”杨衡在座椅里欠了欠身。他当然是早就知道盼儿寄居在商成的府邸里,前天被常秀招回部里,也听说了出主意试烧玻璃的就是前头的燕山提督现在的上柱国应县伯,虽然心头很是奇怪一个既没深厚资历又没显赫战功的人怎么会升得那么快,可脸上却丝毫都没表『lù』出,低下头谦恭地说,“在应伯和常大人面前,下官如何敢称一声‘大人’。”

    商成一笑,就改了称呼说“公度兄,是不是我刚才说的不对?”

    杨衡当初和『nv』儿相见重逢之后,又在燕州前后盘桓了十多天,月儿、大丫、二丫还有霍士其两口以及孙仲山夫『fù』,他都见过。从他们的言谈里,他对商成的脾气秉『xìng』也有一些了解,知道商成最不耐烦的事情就是在处置公务时罗嗦拖拉,便直截说道“一兑五是今早的市价。至今日未末时牌,太史局那两成股份的最新市价是一兑五七。”他刻意把自己早就说顺口的“两成股”换作“两成股份”,不『lù』痕迹便逢迎了商成的话。

    商成完全没留意到杨衡拍过来的小马屁,皱了下眉头旋即便松开,说“只差几百缗罢了。老常,你们工部大把大把地搂钱,好象不差手指缝里漏出去的这一点吧?”

    “子达,话不是这样说的!”常秀把空了的瓷盏放到案上,大声大气地说道,“要是只有汝阳王他们几家宗室老王,工部让出几成股也不是不行。可你知道现在抱着钱来工部嚷着要入股的人有多少吗?”

    “有多少?”

    常秀临时记不清楚杨衡告诉自己的实数,就把眼睛望过去。杨衡马上接话说道“到今日退衙时,情愿依照太史局那两成股份的市价入股工部的,总计是十一万六千八百缗。”

    商成猛地吸了口凉气。他很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同意按照一兑五七的比例入股的钱都有十几万缗,这意思不就是说,还有远比这个数字更夸张的铜钱已经被高企的价格唬退了?可是,常秀他们肯定已经解释得清清楚楚,玻璃还是在试制阶段,能不能成功都是两说,这些抱着钱来的人又是从哪里找来的百倍信心呢?他思索不出答案,就顺口问道“太史局的两成股份,是不是已经按着这个价格卖出去了?”

    他脑筋里还在转着问题,说话就不大留心,漫口说出的“价格”一辞让常秀和杨衡都有点『mí』『huò』。不过他们在燕山就见识过商成说话时嘴里新辞新意不断出现的事情,两个人又都是进士及第出身,称得上是博览群书,虽然不明白“价格”一辞的准确含义,可攀着“价”字略加思考就知道这应该是指市价。常秀说“太史局那里堆的钱不比我们工部少……”他稍稍一停顿,杨衡马上作补充说“至今日退衙时,情愿在太史局依一兑五七市价置股者,总计十三万四千余缗。”常秀说“……对!十三万缗摆在那里,太史局哪里还敢发卖手里的两成股?要是他们敢卖与东家而不与西家的话,怕是童晓山的太史局正卿就当到头了!”他忽然笑了两声,低声说道,“嘿,去太史局的差不多都是官宦之家的近支旁宗,童晓山一个五品正卿,哪里敢得罪他们?”

    商成想不通常秀为什么忽然变得如此幸灾乐祸。去太史局的那些人显然都是帮忙官员们抛头『lù』面出来做生意赚钱的亲戚亲信,太史局正卿当然不敢随便得罪;可跑工部的全是王爵宗师,未必常秀就敢黑下面孔撵人?显然不可能!工部虽然敬陪六部末座,可毕竟是六部之一,他们都不敢得罪的人,自己敢去捋虎须吗?当然更不可能啦。所以他除了摇头赞叹京城里有钱人真是很多之外,便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又说回来,这事和他有关吗?完全没有嘛!他只是建议工部与太史局合作试烧玻璃而已,太史局要卖股份还有工部不想卖股份,这与他有屁的相干啊!

    “事情是你搅出来的,你总不能甩袖子不管吧?”常秀不高兴地说。

    “我只是帮李定一和你们工部搭个线而已。”商成说。他现在必须把自己摘出这桩麻烦事。就算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去与一大帮官员和宗室干架吧?他只是燕山商瞎子,可不是燕人张翼德,没有单枪匹马独挑千军万马的本事……

    “玻璃至少有三倍的利,这话可是你亲口所说!没你这句话,哪里会有今天的事?”常秀有点气急败坏了。

    “我这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只好玻璃烧制成功,又能够做到工艺保密,那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就肯定有那么丰厚的利润。”商成很平静地说道,“而且我当时只是告诉真芗一个人,完全没有想到这话会被旁人顺耳听去,更没想到这话会传扬得这么快。”他更没想到有钱的人竟然有这么多,三天工夫就积聚起二十余万缗一一这还没包括那些自觉应付了如此高昂价格而被迫退出的人。

    见商成咬死了嘴一付不认帐的抵赖模样,常秀急得浑身『féi』『ròu』直哆嗦,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张圆乎乎的胖脸更是红了变白白了再红,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可,可是……”

    商成看他的脸『sè』吓人,也怕把他『jī』出什么『máo』病。他知道胖人一般都有高血压的『máo』病,就连忙倒盏茶汤递他手里,关切地说“你不用急,先喝口水。急也没用。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常秀连喝两口茶汤,又大口喘了几口气,心头的那阵慌『luàn』才总算少少地平息下去。他焦灼地望着商成,真诚地恳求说道“子达,你可得帮我……”

    商成只能点头。他一边想解决的办法,一边在肚子里骂自己多事一一没事你就掏个『dòng』冬眠啊,瞎扯玻璃的淡做什么?还有那个田青山,这个能写出《青山稿》里那么具有远见卓识文章的家伙,怎么就那么笨哩,玩个空手套白狼都引出一大群老虎?可是,不管他怎么后悔埋怨,总是他把常胖子与工部拖下了水。他可以不理会工部,却不能不管帮常胖子……他想了想,就问道“工部就没考虑退出所有的股份,把这事都『jiāo』给他们去做啊。”

    常秀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能『jiāo』出去我们还能抱着死不松手?前天散衙前张相招我去宰相公廨,询问的就是玻璃的事。听说玻璃能有三倍的利,张相的眼睛里……”他正准备把张朴当时的形象好好譬说一番,眼角余光蓦地瞥见了杨衡在旁边正襟危坐,赶紧煞住嘴,咳嗽一声说道,“……张相对这个事情很看重,昨天几位副相也都在过问,朱相甚至亲自跑到工部一趟。你说,工部现在能把试烧玻璃的事再『jiāo』予别人么?”

    商成咧了下嘴。常秀都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估计工部是既不情愿也不敢把玻璃的事『jiāo』出去了一一玻璃必须烧出来,不然大家就都预备着去领个什么殿阁的大学士虚衔等着退休吧!至于张朴和宰相公廨为什么会对玻璃的事情如此上心,也很好理解。张朴入相以来在经济上毫无建树,去年的国库收入还出现了负增长,他这个宰相首当其责!要是他再不拿点能让人看过眼的东西出来,就算百官不弹劾,他自己也得羞惭请辞。就是因为压力太大,张朴才把朱宣『nòng』到前台来搞什么田亩清查。其实张朴心里肯定很清楚,清理诡田隐户是个挖『ròu』补疮的办法,根本就无法从根本上解决经济滞涨的问题;但他现在也顾不上了,先应付过眼前的艰难局面再说……

    工部不能把烧制玻璃的事情『jiāo』出去,商成就只能从别的方向想办法。他思索着问“你和李定一还有太史局的人,在一起谈论过没有?”看常秀点头,就问他,“他们是个什么主意?”

    常秀撇着嘴说“他们能有什么主意?都说先拖着,过段时间自然就好了。”

    “这法子能成么?”商成追问道。“拖”字诀确实是个没办法的情况下可以采取的好办法了。

    “不成。”常秀说完看了一眼杨衡,杨衡马上『chā』话进来说道“这事绝不能拖!应伯,您或许不知,眼下太史局发卖两成股份的事还是只在京城里流传,虽然市井间也有富商豪贾中意此事,却因为缺少财势不敢贸然介入。可京师之外又有不同。东西两京身价千万者不乏其人,东南海商中更有累资巨亿者。稍假时日,消息流传必然勾引得彼辈蜂拥而至,于其时则局面或难设想。”

    这半文不白的话商成勉强能听懂。他低着头思索了一下,赞许地说道“是这个道理。”要是被那些豪富们凭借财势夺去股份,大丢颜面的百官和宗室肯定不能罢休,到时不知道还要生出多少事。

    可是不能把时间拖到大家不再关注此事的话,又该如何解决呢?

第十一章(55)玻璃之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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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成还没能帮着常秀想出一个解决难题的好主意,『shì』卫又来禀报,李穆带着个叫田岫的翰林院『nv』学士过府拜望。

    商成去庭院里把他们迎进外书房。

    因为李田二人都与常秀相熟,所以商成就只给他们介绍了杨衡。李穆不认识杨衡,但听说过这位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的探『huā』郎。田岫倒是认识杨衡。可是,杨衡当初受她父亲田望的牵连拖累,在仕途上屡屡遭逢坎坷磨难,因此今天乍一见面就很是愧疚不安,禀手作了个长揖礼,便坐到椅子里再不开口说话……

    李穆和大家见了礼,也不多叙谈,屁股都没坐稳就开『mén』见山地说道“子达,既然有文实兄在,想必你已然知晓我们的来意一一我与青山是受太史局众位同僚重托,登『mén』相求良计以解当前困局。”

    商成把茶盏推给他,又走过去给田岫的盏里也斟满,回来坐下苦笑着说“我和老常也没个好主意。”

    常秀很不高兴看见自己的同年。不是有李穆和田岫的鼓动,太史局硬生生从工部嘴里抠走两成的股?要是太史局不拿那两成的股出来发卖,又哪里会有今天的麻烦事?但他总是读书人,言辞上不好过分『jī』烈,况且李穆现在也不是太史局的人,他就更不好和他争执。所以他只能拐弯抹角地拿话来刺李穆。他摇着头对商成说“子达,我现在真是后悔啊!”你应该也很后悔吧?至于大家后悔些什么,就不用说了。

    李穆马上就不吭声了。这桩事的始作俑者田岫更是红了脸,低头假装着喝水。

    商成自然也有点后悔。可后悔有什么用呢?事情到了今天这般田地,只能尽量想办法让它向有利的方向发展。但是,这不是军事,也不是民政,完全不在他所熟悉的范围里,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他坐在座椅里,端着半空的茶盏,久久地盯着凉了的茶汤出神,头脑里完全没有一丝的头绪……

    在等着商成拿出主意的同时,大家也都在心里思谋着眼前难题的办法。没有人说话,屋子里一片沉寂,只有屋脚屏风后面的火盆里木炭燃烧时偶尔会发出“卟”的一声细响。火盆里烧的是用栎木『jīng』制的贡炭,在加工时可能还添了些香料,所以屋子连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木香味。

    田岫忽然说“……我们是不是可以分股?”

    昂首望着房梁的常秀,还有低头盯着脚下的李穆,他们同时一楞,然后齐声问道“怎么说?”

    “我们可以把太史局的两成股再细分,一化为十,十化为百,然后把分出来的这些股都拿出来发卖。倘使能教大多数人都能得偿心愿的话,太史局的困境自然也就迎刃而解。”田岫说道。她在东南地方做观风使时曾经听说过这种办法。由于真腊向西的海路都被大食和『bō』斯的商人所把持,因此这些占着地利的外番在与赵人做生意时就对货物大力压价;而为了与他们抗衡,在泉州扬州也有大海商站出来牵头联合一批商贾与他们争利。因为不断有老的商贾退出新的商贾加入,所以这些联合起来的大商铺大字号的本钱也是时多时少,相对的,他们的股成也是时大时小。她觉得,太史局当下面临的局面与海商面临的情况事不同而理同,完全可以象海商那样,把股成细分之后再发卖……

    常秀连她的话都没听完,直接就是一拱手,讥诮地说道“请教田学士,太史局的股成细分了,我们工部也跟着细分?”

    杨衡帮腔自家『shì』郎说道“田大人所言有差。太史局的两成股份是工部让利出来的空股,实际上并没有真正拿出本钱,拿出来发卖本身就是荒唐之事,居然还引得如许多人竞逐,就更是荒谬!”他的家乡是大运河上的重镇淮阳,南北货『jiāo』集之地客商云聚所在,对行商坐贾做买卖的事情很有些了解,所以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田岫的谬误。

    可田岫以青山为别号,可见『xìng』格极是坚毅难移,两位工部官员的几句话怎么可能让她动摇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破冰之道?但现在是坐下来商量而不是做决定,所以在常秀杨衡面前碰壁,她就把脸转向李穆,期冀在老师这里得到支持。可李穆只是天文学家兼数学家,而不是经济学家,即便他在心里对田岫的主意万分赞同,却无法用无可辩驳的理论去说服别人;他只能埋下头继续假装沉思。田岫又把失望的目光转向商成。看着商成端着茶盏一言不发,就问道“应伯,您又是如何看待?”她觉得,既然商成那么钟情于《青山稿》,应该能站在自己这边吧?

    商成摇了摇头,说“不行。”

    “为什么?”田岫很失望地问。

    “不管怎么拆分细分股份,总的资本金只有一万缗,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商成说,“工部实出资本五千缗,场地、匠人、烧窑折合资本三千缗,合计八千;太史局好象没出钱,所以实收资本金只有八千。”他摆手让田岫不忙说话,继续说道,“还,我们姑且不论太史局手里的股份是不是空股,只谈这两成股本身。就算太史局拿出钱才换来这两成股份,它本身也只有两千缗;不管你把它拆分得再细,它就是两千缗,不可能多出一文钱!至于市价一兑四五或者一兑五七,这只是说明大家都看好玻璃的前景,预期它未来能够带来比当前股份的市场价格更高的收益,也愿意掏出比股份的自身价值的钱财来买个未来的利润收益。这与股份的本身价值毫无关系。这两千缗还是两千缗!”

    饶是在座的全是当代的高级知识分子,有的还是各自擅长领域里的领袖人物,学识能称高深,见地可谓深刻,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能立刻理解这番理论。四个人一起皱眉头,都被“价格”与“价值”这两个怪异的文辞给闹得有点糊涂了。从商成的口气里他们能听出来,两个辞虽然相近似,但含义却肯定相差极远……好在商成这番话的大意他们都听得清楚明白。不管市价如何,太史局的两千缗股成依旧是两千缗的股成,不可能变多也不可能变少。仔细地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就算市价到了一兑一百,太史局在一万缗的总股里也只能占两成的股,它还是只代表着两千缗的股成……

    商成的话还没有说完。

    “……而且,分拆股份让股本总量大幅度增加,这本身根本就无法解决工部和太史局当前面临的问题。你们两家当前面临的最根本问题是什么?”

    分别代表着工部和太史局的常秀和李穆都没吭声。他们也不想回答商成的这个问题。他们面临的问题是什么?当然是想着谁都不得罪了。

    田岫想了想,不太肯定地说“……应该是如何成功地烧制出玻璃吧?”

    商成笑了,说“这就对了。你们别管其它,先把玻璃烧制出来再说。先证明这无『sè』透明的琉璃确实可以烧制,可以工业化……可以作坊化生产,而且有市场一一有人愿意掏钱购买,然后再来讨论什么增资扩股的事。”

    常秀和李穆还是不说话。商成说了半天也没真正解决问题。现在的关键不是烧制玻璃,而是堆在两家衙『mén』外的那二十几万缗铜钱怎么打发!

    商成只好再给两个人出主意“试烧玻璃失败的情况就不说了。要是有幸成功了,那么你们两家可以联合向宰相公廨递份呈文,让张相他们来决定这玻璃是由朝廷全权经营还是『jiāo』给『sī』人烧制买卖。”这事就让张朴去头疼吧。张朴作为一位经验老到的政治家,轻而易举就把自己调回京城养病,想来一定有办法对付群情汹汹的百官与宗室。

    常秀觉得这办法似乎不错,就点头表示同意。李穆却不同。他已经是翰林学士,这几天都在宰相公廨里做事,端起宰相公廨的饭碗当然就要替宰相公廨考虑,一听商成的话就知道这是在给张朴下绊子。在感情上他肯定倾向于商成,但在公务上他就站在宰相公廨一边,所以他也不揭穿,只望着商成含笑不语。

    “『yīn』谋”不能得逞,商成也不恼怒。他本来就是说着玩的。要是常秀真这样做的话,他也肯定要加以阻止。他问常秀说“你们工部临时还能『chōu』调出多少活钱?”

    常秀不明白商成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回答说“这月能有二三十万缗吧。”他马上又强调了一句,“这钱我说了可不算!”

    商成呵呵一笑,说“没让你真把它拿出来。你把它翻一番,就对外面的人说,试烧玻璃的总投资是五十万缗。烧不成这些钱全都是打水漂,烧成了再重新与太史局商议股份的分配。看还有没有人愿意拿钱砸水里听个动静。”又对李穆说,“你们也这样对外面说。”

    这回李穆点头常秀却在摇头。常秀非常为难地说“这事不成啊子达。想在太史局那边买点股的有两个是御史,我这边敢说工部胡『luàn』砸钱,那边御史台就要上书弹劾。他们可是‘听风驰书’的……”

    左也不成右也不是,商成真是挠头了。他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化解这个麻缠事情,只能空泛地安慰他们说,宰相公廨应该不会看着他们两个衙『mén』陷入窘境而不管不问。他觉得,张朴怎么都不可能放过这个可能的财政增长点一一但他没有把这个考虑告诉常秀他们。常秀他们也是一个劲地长嘘短叹,谁都拿不出个可使的法子。就这样几个人不停地喝茶叹气叹气喝茶,末了商成招待他们在家里吃了夜饭,然后才把客人们送走。

    他才回到自己住的小庭院,霍士其就过来了。他今天去游览了杨柳大堤,又去看了“槐抱李”和甘『lù』寺,回来时商成正陪客人们吃饭,就没过来打搅。

    他问商成“我刚才看见和常文实一起的人,恍惚就是盼儿的爹。”

    “就是他。”商成说。

    “他怎么来了?”

    “说起来一言难尽……”商成叹了口气。

    见商成没有要说的意思,霍士其也就不打问。他说“杨公度也是时运不济啊……”

    商成沉默了一下,笑着说“我看常文实好象『tǐng』欣赏他,以后还是应该有机会施展拳脚。”

    过了一会,霍士其又叹气说道“盼儿是个苦命的闺『nv』。”

    商成不言语了。是啊,盼儿妹子的命确实苦。她在官上已经勾销户籍,再也不是上京平原府杨衡家的盼儿了,只是燕州的杨盼儿。就算这回进了京城,她和父母『nǎi』『nǎi』兄弟也不能正大光明地相见相认。即便是见面,她也不能声张,更不能说自己是杨家的『nv』儿,不然的话,那些怜悯她的人也只好照章程律法办事……

    他的思绪没在盼儿的事情上停留多久,很快就转移到别的方面,连霍士其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注意。他现在还在思索着工部和太史局的事。他觉得,仅仅是试烧玻璃就引来各路神仙与几十万缗的铜钱,这件事情的背后肯定有着他还没意识到的某些东西。

    他低着头,甩着两条胳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探寻出堆起来象座小山一般的铜钱背后究竟蕴藏着什么样的深刻含义。

    很显然,这几十万缗铜钱与薛寻手里的那七百缗一样,都是活钱。这就是说,它们的主人没有用它们来购置土地,而是囤在家里,或者拿出去进行放利或者借贷一一高利贷也是民间借贷的一种形式。这还仅仅是一部分官员与宗室手里掌握的活钱。要是把视线放大到整个官僚体系,放大整个京城,甚至放大到整个社会,这样的活钱的规模就非常可观了。毫无疑问,这是大赵贯彻“休养生息”国策所取得的丰硕成绩。但这些钱也带来了隐患。不,他并不是说家里有活钱的薛寻真芗他们在道德品质上有问题,恰恰相反,这些都是有相当『cào』守的清廉官员,不然的话,薛寻堂堂的吏部左『shì』郎,为官多年,手里怎么可能才仅仅积攒下七百缗?就是『bī』着工部把股份让出来的那些宗室王爵,也没有仗势欺人,而是用白字黑字的形式表示愿意掏钱换股份;虽然他们也在股份的市价上耍了点小动作,但瑕不掩瑜,不能以这一条去过多地指责他们一一能占公家一点便宜的时候,有几个人能不去沾点光呢?而且这些“光”还可能带来几倍的利润啊一一谁不愿意家里的钱更多一些,生活更好一些呢?

    他忽然觉得自己把握到这些钱背后的东西了。

    这些活钱在本质上就是社会上的游动资本!

    因为这里是京师,就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朝廷还有抑制土地兼并的严厉政策,所以这些活钱才一直停留在主人的手里而没有去换成土地。但是,人对更加美好的物质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是天生本能,为了拥有更多的财富去创造更好的生活,每个人都在寻找着一切的机会。可是,在没有工业也没有第三产业的封建社会里,获得财富的主要手段就通过农业生产,这即是说,只有拥有更多的土地,才可能积聚更多的财富。可朝廷的政策不允许京官们公开地通过兼并土地来聚集财富,做生意又与大部分人“士农工商”的人生观念有冲突,假手他人放利又是件背恶名坏『sī』德的事,利用自己的职务和权利来换取不正当收益更是可能遭到国法的严厉制裁,因此,这一回太史局发卖两成股份才会引起人们的关注,引发了官员们手中活钱的蜂拥。事实上,他在兵部说没说过那番话并不重要,那些话也仅仅是起了个推『bō』助澜的作用,关键的是这是大家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赚钱机会了!更关键的是玻璃的主导者是工部,是朝廷,他们是在用行动与朝廷保持一致,所以谁也不能拿这一点来针对他们说三道四!

    在认清这一点之后,他再进一步设想,假如这些活钱或者说资本一直得不到正当的投资机会的话,它们会怎么做?它们多半会选择蛰伏,等待更好的机会。当然也可能有一小部分会冒失地投入土地兼并中。这些“先驱者”很可能会失败,然后受到惩罚,但它们不用担心,在它们之后,肯定还有更多的人和钱在跟进。当张朴他们对越来越多的土地兼并罚不胜罚的时候,当土地兼并成为常态的时候,就是大赵从颠峰走向衰败的转折点。不过,现在这个转折点已经『lù』出了端倪,张朴他们推动的土地清查和这次的太史局股份发卖就是证明,被束缚久了的社会游动资本已经积聚起可怕的力量,它只是在等待挣脱枷锁的机会……这是一桩非常可怕的事情,假如疏导的办法不对,它本身就足以摧毁农业社会薄弱而不稳定的经济结构,进而迅速地把破坏行为弥散到整个社会,直到它的力量耗尽时,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才会重新形成……他把这定义为封建资本的破坏『xìng』,并觉得这大概是封建王朝反复更迭的原因之一。

    这个理论或许是他的首创。然而,令他感到惋惜的是,他通过自己的亲身经历得出来的结论不可能再发表任何一份杂志上。

    他带着遗憾躺在炕上,还没想清楚张朴他们的作为可能会给这个社会带来什么样的动『dàng』,又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大赵必然要面对的危机,就已经打起了沉重的鼾声……

第十一章(56)送官亭

    书m时间就象一条平静的溪流,安静地不疾不缓地徐徐流淌_&&

    红火热闹的元宵节过后,人们渐渐从大年里的悠闲疏懒里走出来,重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各种事务上官员们坐在衙mén里,认真地署理着从年前积压到现在的公文卷案;商人们背负起包裹行囊,辞别了亲人们,再次踏上奔bō的路途;农户们一面收拾撂闲一冬的农具,该修的修该补的补,一面恳请各路神灵保佑今年没灾没害顺顺当当,同时憧憬着今年能有个好收成;nv人们也把年节里穿的戴的jīng细首饰和锦缎衣裳都取下来换下来,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小心翼翼地藏起来,然后用青帕把头一裹,布袄在外面一罩,又开始风风火火地整饬家务盘算油盐,并且为买菜量米时多给少付的那一文钱而与米铺伙计或者挑担贩子斤斤计较大半天散布在城里各处的sī塾族学也都开了课,走在小巷里,经常能听到琅琅的童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在京师城外的几个水陆码头上,随时都有大大小小的驮队或者船队赶到或者离开,勤劳的人们从这里把西边的皮máo青盐yào材运送去东边,又把南方的粮食丝绸瓷器运往北方,各种各样的物资商品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又从这里分散到四面八方每当有驮队船队到来的时候,消息灵通的牙行便会在行市外临时雇佣力工,牙行的管事就象个指点千军万马的将军一般,很威风地在行市外一站,嘴里一声吆喝,穿着破烂棉袄挂着扁担的揽工汉便成群结队汇聚过来,然后管事就很挑剔地在里面选那些他看着顺眼又有力气能干活的人

    不知不觉中,街衢甬巷里原本光秃秃的树梢上,已经悄悄地吐出一些绿芽现在,这些代表着chūn天临近的盎然绿sè还很弱小,翠芽也比小指甲盖大不多少,可是,它似乎每一时每一刻都在蓬勃壮大城市周围向阳一面的山坡上,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绿sè天空格外地高远深邃,云彩就象棉一般洁白贯穿城市的小洛河,河面上的冰也有了解冻的迹象;融化的冰水就象一条条晶莹透明的蚯蚓,在起伏的冰面蜿蜒爬行

    这一天晌午将过的时候,商成带着段四和李奉,来到北城外杏河边的接官亭

    他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迎接月儿和十七婶她们昨天傍晚,她们让人带信来说,已经随着燕山的受阅队伍到了京畿北营,大约在今天傍晚就能进城十七叔原本说与他一道来迎接亲人,可不巧的是,今天一大早兵部就派人通知他,库部司有个郎中即将调任嘉州行营,部里决议由他暂代职司,教他立刻前往衙mén办jiāo接;等过几天燕山的调令回文一到,再办理人事手续正式接任公事要紧,霍士其只能放下对儿子的思念去兵部报道了

    和外地州县的接官亭送官亭不同,京城的官亭都很大,绕亭周匝的立柱间还接着条板,实际上就是给人预备的条凳而且接送官亭也不仅仅在官道左右各立一座,分别都是前后三座,中间还用廊联结起来这些亭廊也和亭子一样接着“栏凳”,看着既美观又实用首亭外还立着一座碑,上面竖刻着这么几列文字:

    “仪制令诸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大唐贞观二十一年”

    从立下这块碑的时候算下来,到现在至少也有三四百年不过,经历了漫长岁月里风吹雨淋的碑文却依旧字迹清晰,显然是在最近几年里才重镌刻过不久在这条路上来往的人们,也自觉地遵守着这个时代印记浓郁的“jiāo通规则”在亭上坐的时间不久,商成就至少看见四五回路人或者商旅相互谦逊让道的事就在刚才,有几十头犍牛拖着几辆把货物装得小山般满满盈盈的颢犇大车由北向南经过这里,几辆北去的马车不仅避开道路,还从马车里下来一个穿青sè官袍的官员帮忙招呼别的行人赶紧让开

    因为是在岁首年初,每年这个时候进京的官员不多,接官亭的首亭上就只有商成和段四两个人后面的两座亭还有亭廊里有一些赶路的人在歇脚有眼光独到的jīng明人在附近搭庐棚卖茶饭不时也有人挑着担子走来走去地叫卖一些本地小吃或者价钱便宜的卤蛋蒸馍之类的吃食

    现在,商成坐在官道左边接官亭里的石鼓凳上,一边喝着路边茶水摊上买来的大叶茶,一边和段四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话而把自己打扮得完全就象是个仕子的李奉,正和茶水摊上的小姑娘凑在一起嘀咕也不知道这小子使了什么本事,不时把小姑娘逗得呱呱呱地笑个不停卖茶水的nv人应该是小姑娘的娘;但她对李奉拿话搭引自己nv儿的事也不大管顾,只是在nv儿光顾着和李奉说话,倒茶洗碗时手脚不怎么麻利的时候,才小声呵斥一句

    隔着官道的送官亭就很热闹,穿着各种颜sè官服的人在里面进进出出,时不时有人站在车马旁边朝着送别的家人朋友长揖作礼,然后才坐上马车或者骑上马这些都是赶赴各地履任的官员每年的这个时间,京畿附近的各条官道上,赴任官员的车船走马络绎不绝,沿途驿站全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有时甚至闹得住站的驿丁都不得不去外面借宿其实,这些人差不多都是在年前就已经接到任命要去外地上任,可他们总能找出理由在京城逗留,一直要等到元宵节过罢才上路但是,这不能责怪他们,这些官员们恋家不舍也是有情可原的唉,这个时候的道路崎岖难行,jiāo通工具落后,医疗卫生条件也很差,所以不是所有出远mén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不管这些人入仕为官到底是为了高尚的理想,又或者是为了简单的目的,可他们毕竟要辞别骨ròu亲人,告别近朋挚友,离开故土家乡重团聚怨离别,在这个时候,所有即将踏上远途的人心中都充满了感伤他们站在车辕上,坐在马背上,一遍又一遍地回首凝望,一次又一次拱手,哽咽着大声呼喊亲人与朋友的名字送行的人站在道边,除了yín诵别离诗令之外,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啜泣直到车马顺着道路迤俪远去,消失在视线的尽头,送别的人才会带着深沉的失落,渐渐地散去……

    直到晌后,送官亭上的人才渐渐少下来

    李奉是个有眼sè会来事的家伙看着差不多应该是吃晌时分,就拿出两吊钱给卖茶水的nv人,让她帮忙买点干净吃食来这样一来,当商成和段四拿着裹了酱ròu的煎饼大嚼时,他就能和小姑娘坐在一张条凳上边吃边说话一张卷了大ròu的白面饼子便教小姑娘眉开眼笑,而买吃食剩下的那几十文制钱也让她娘对李奉的máo手máo脚视而不见当然,李奉最多也就是嘴头上沾点便宜,顺便mō下小手碰下胳膊什么的不过,眼下他开始和小姑娘的娘搭话,旁敲侧击地打听别人家里的光景,同时也介绍下自己一一当然是拣好听的说了看上去他好象有那么点意思小姑娘的娘似乎对他这个相貌俊俏的九品校尉也tǐng满意,也不再招揽什么生意,而是专心地与他说话

    从南边又过来了一支马队,大约有二三十匹马,虽然不是纵马驰骋,可人多马壮前呼后拥地倒也颇有点声势

    李奉立刻停下才说了一半的话,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一一他的腰刀挂在鞍鞯边段四也转过了头扫了一眼

    再近一些,就能看出这支马队明显都是军旅中的健儿当先一骑上坐的是个赤袍上将,旁边两三个都是绯袍将军其余人等袍sè不一,不是校尉就是士卒,显然是四个将军的贴身护卫

    段四站了起来走到商成侧后,小声地说:“瞧瞧别人的排场,再看看你一一话说你也是上柱国了,怎么出mén就不能多带几个人呢?”

    商成已经吃完煎饼,拿包饼子的牛皮纸抹了手,正捏着纸团在鼓凳上转来转去想找个能扔的地方,说:“我倒是想多带些的可想了想,多半没人愿意掏钱来观瞻大将军威仪,只好算了”又说,“其实,你看啊一一我呢长相不受看,你啦也不讨人喜,有我们俩丑八怪在,还要多余的人做啥?都看我们俩就成了回头找人照我们俩的模样刻版印成mén神画,朝大mén上一贴,保管是诸邪辟易”他还是没找到地方扔纸团,只好丢在石桌上

    段四哈哈一笑,又问他:“那个柱国是谁?”

    商成抬头瞄了那几个将领一眼,摇头说:“一个都没见过,不认识可能是澧源大营里的”

    说话间来的人已经在亭前下了马,三个将军簇拥着那个柱国走到亭上没人留意段四,四双眼睛都盯着商成看他幞头大氅蓝袍大模大样地坐在石桌上首,只扫了四个人一眼就没事人一般低头喝水,丝毫没有表lù出给上官让座的意思,肚皮里犯嘀咕脚下就缓了一步只有一个家伙心眼可能不大够,抢前踏上一步正要大声喝斥,小tuǐ肚便被人踢了一脚,随即就到柱国说“我们去旁一座亭”他昏头胀脑忍疼跟着走出两三步才猛然警醒过来,连忙转身立定,端端正正恭恭敬敬行个军礼,看商成微微颔首点头,才收礼转身

    段四又过来坐下,笑呵呵地说:“这家伙倒是tǐng机敏不然的话,冲撞上官,少说也得笞八十”

    “屁的八十鞭子”商成笑道,“我没穿戴官中袍服,别人不认识我有误会,认错道歉就完了,哪里说得到鞭笞?”

    “那您那天还让人家陈柱国站军姿?”

    段四这话一说,商成就有点不自在他把着盛水的黑陶碗愣怔了一下,忽然就恼羞成怒,瞪着段四喝道:“遭瘟的一一你是自己想找罚站?”

    段四涎着脸皮嘿嘿一笑他也不敢再言语,端起豁口碗低头喝水……

第十一章(57)团聚

    ~~就在商成教训段四的时候,南边的官道上又跑来几匹马

    这回来的是真芗和几个兵部的官员

    真芗远远就望见了商成,下马以后却没有马上过来,而是先与坐在第二座官亭里的那个柱国和几个将领打招呼叙谈了几句,然后才走到首亭里和商成见礼

    真芗在石桌坐下,问商成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家里的人是跟着孙仲山一道来的她们今天到京,我在这里接她们”

    真芗瞪大眼睛“哦”了一声,少停又是自嘲地一笑嘿,他还以为商成是不懂朝廷的制度,跑来迎接孙复和进京的燕山队伍进京受阅的外地驻军只能驻扎在兵部指定的京师外围军营;只有等到演武的前两三天,才能听从号令渐次移营近畿;演武毕,如有天子恩许,或可在京城逗留二三日,不然当日就得退出近畿,旬内必须拔营归还建制……

    听了真芗的话,商成没有言语,只是笑了笑他带了几年的兵,就算身边没人专一提醒,这点规矩还是明白的

    他问真芗“你跑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我来迎接严固和临孝”

    “他们俩都到京了?”商成惊讶地问道陇西提督严固就不说了,自己和他的sī仇公怨已经结到了天边,这辈子是别想化解定晋提督临孝,柱国勋衔,封着开国侯,是军中杨度一派的三号人物;杨系的二号人物是渤海卫的提督武辰,也是上柱国,封爵卢国公从这里也可以看出,为什么杨系总是矮过萧系一头的原因萧系有三位上柱国,两位开国公和一位实封县伯,还长期把持着五卫镇里面兵力最多也是最重要的两个卫镇一一京畿卫和陇西卫不管是勋衔高还是低封爵大小或者职辖范围,杨度一系全部都处在下风

    “都是昨天傍晚前到的,只比孙复早半个时辰”真芗神情古怪地说,“清河老郡王带着两位宗室,昨天晚上就赶过去探望抚慰今一早,岑尚书也赶去北营看望燕山过来的将士”

    商成哈哈一笑萧杨两派的人争了二三十年,早就结下仇怨拼出真火,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分出个高低上下;哪怕是一块狗屎,只要被对方看上,那说不得了,必定也要争上一回,就算最后抢回来的结果只能是教自己落一身的sāo臭,也是非争不可

    他又问真芗“那边坐的是谁?是来迎接严固的,还是来欢迎临孝的?”他朝隔壁官里的几个人努了下嘴

    “上官锐”真芗只说了个姓名

    这就够了商成虽然不认识上官锐,至少听说过这个人,澧源大营的参军正令,虽然不是直接掌军带兵,可澧源各部的调动指挥都必须有他的钤印签字才能执行,因此是澧源大营里排名很靠前的实权人物这人也是萧系的中坚之一;他来这里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临孝,而只能是为了迎接严固

    商成正在奇怪怎么只看见上官锐却没看见杨度的人来迎接临孝,又从京城方向过来一队人领头的是两个赤袍柱国他叫不上名字,但在正旦大朝会上见过,都是杨度的兵那俩人也看见了他和真芗还有上官锐,遥遥地拱手胡行个了两个礼,直接就转去了第三座官亭

    真芗还了礼坐下,装模作样地小声自言自语“今天这接官亭够热闹啊一一看来我这趟来得实在是不亏”说着话,就瞥了商成一眼你商燕山和严固是死对头,与杨度也不对付,别人都是柱子上柱国的一大堆,你就带个五品的将军shì卫,等一会这里上演《三督会》,你在场面上可是落足下风呀……

    商成知道他话里话外都在揶揄自己,便把话题转到另一桩事上他问真芗说“我听说,前几天宰相公廨把太史局的正卿叫去骂了一通”他假装出一付很好奇的模样“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原本乐呵呵的真芗一听到太史局,脸sè立刻就yīn沉下来

    太史局和工部联手试烧玻璃的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各路神仙鬼怪一起出动,差点便为太史局发卖的那两成股的归属打起来就因为这事,工部尚书都没敢在京城过元宵节,托辞公务繁忙窝在黄河北岸的相州城里,宁死都不肯动弹一下随着时间推移,知闻消息匆忙赶来的人越来越多,那两成股的市价也是愈走愈高元宵节后第一天,一个恰好在京的大海商八方筹措了两千万钱,雇了十几辆颢犇大车才把几万斤制钱拉到城外;这几万斤杂铜直接就使那两成股份的市价溢过一兑十,当即引得朝野一片哗然,纷纷指责太史局“不思上进苟贪逐利”张朴把太史局正卿叫去公廨臭骂足足半个时辰,随即趁势收回太史局的两成股份,然后公廨正式行文,把试烧玻璃的事连同太史局的股份都jiāo予工部全权署理此举一出,朝野上下顿时风平làng静,偶尔有几个自恃身家的人心头虽然不忿,可面对朝廷的公文,也只敢在背后骂两句娘玻璃风bō也就随之消弭于无形

    由试烧玻璃引发的事端里,最得意当然是工部,有了张朴和宰相公廨撑腰,工部可以大大方方地朝烧玻璃的火窑里投钱了最失意的看上去似乎是太史局,但明眼人都清楚,其实是张朴替太史局解了大难而且太史局正卿不过是五品官阶,寻常时候三年五载地也别想踏进宰相公廨一步,这回能被几个宰相围着轮流教训了半个时辰,似乎丢了大丑,实际上却是大涨了颜面一一有资格当面聆听宰相们教诲的,哪一个会是平常人?事件里也有人落了处分翰林学士李穆“知情不报”,罚俸三月;但据六部里的消息灵通人士说,李穆受了处分,在公廨里的地位反而上升不少,他的办公文案在前天就从公廨的左厢三房转到右厢一房另外一个受处分的是翰林院学士田岫,连学士的虚职都被撤了但也有传言说,工部已经向吏部行文,请授田岫工部司观察一职;吏部也核准了工部的工部司观察是正八品,与翰林院学士的正七品相差两阶,看上去田岫是吃了大亏但翰林院学士是虚衔,工部司观察却是实职,入仕几年的进士都谋不上的职务,却落到她这个连进士都不是的nv人头上,实际是占了大便宜还有传言说,工部将委派她督造玻璃烧制可以预见,倘使玻璃能够顺利地烧制出来,她的官职还能进一步……

    说起来,似乎这桩风bō里没有人吃亏事实上哩,确实是有人倒了霉倒霉的这个人就是兵部左shì郎真芗当初知道真芗拒绝与太史局联手试烧玻璃的人不少,他自己也把这事当作笑话到处去说,结果眼看着到手的大便宜被工部横chā一脚拣走,兵部上下立刻怨声载道上司埋怨下属抱怨外加朋友笑话,闹得真芗里外不是人现在听商成揭他的“伤疤”,当时就黑起脸,冷笑一声说道“我看工部也搞不成这什么玻璃”

    “那可难说”商成笑着说道既然真芗当初拒绝他的“一片好心”,还对他冷嘲热讽,那真芗现在“落难”了,他肯定要“落井下石”的“烧玻璃其实很简单只要尽量把沙子里luàn七八糟的杂质去掉,再掺点纯碱,烧起来轻松得很”他干脆把一遍遍做实验寻找最佳配方比例的过程通通省略过去,就为了打击真芗真芗的情绪越是低落,他就越高兴一一谁教你这家伙没眼光哩?

    真芗现在是听见玻璃两个字就头疼,索xìng就不理会他,掉过头去找段四说话他问段四说“段将军,在京城里还呆得习惯不?”

    这显然是没话找话了可兵部左shì郎当面询问,段四还不能不作答段四只好说“还好”

    “中原景象与燕山不同,段将军若是不当值,就该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好好地见识一番”

    “职下记得了”段四挤出点笑容说,“这个,我去看看马匹喂过料没有一一真大人,您和我家大将军先慢慢聊着”说着话,他就站起来行礼走人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北边传来一阵马蹄踏地的声音,疾风骤雨般卷地而来抬头定睛细看,挑着高高大纛的两支马队一前一后,恍若草原的白máo风一样呼啸追赶蜂拥而至;沿路的行人商旅纷纷躲避不须问,这就是陇西提督严固和定晋提督临孝来了

    真芗站起来,正一正冠帽振了振衣袍,领着五六个兵部官员走出官亭在道边相候后面两座亭里来迎接的将领也呼啦啦地涌出来,远远地就开始踮起脚来摇手,亲热地招呼大声地呼喊眨眼间当先的马队就到了近前,大纛一驻八幅开道旗向两边一分,一员赤袍上将羁着马匹向前几步,在马背上就朝真芗拱手“有劳真大人远迎了”真芗还礼,正容说道“严上柱为我大赵戍边,辛苦了”旁边的官员立刻捧过一个铺着赤锦的条盘,上面放着三个青濛濛的瓷盏,由真芗一盏盏地逐次奉与严固随后又是临孝,也是依次这般应答奉馔……

    这种边镇大将进京朝廷大员相迎的景象,别说是在亭廊上歇脚的行人商旅是头一回见闻,就是跟着上官锐他们这些京师将领的护卫亲兵也没没过,全都站在廊下亭外哈着嘴呆望段四和李奉这些燕山来的土豹子就不必说了,自打两支马队赶到,眼珠子就没转过,生怕错过一个细节半晌,段四才回过神,嘴里啧啧赞叹着小声问道“我说,您也是上柱国,也是为国戍边的大将,怎么就没这样的,这样的……这样的礼遇呢?”

    商成坐在鼓凳上哈哈一笑,说“等你做到上柱国,多半就能想通透其中的道理了”他前两回进京都是掐着日程赶路,根本就没在京畿外围停留,打前站的兵前脚才刚刚通报兵部自己的行程,后脚他已经进城,兵部就是想搞点欢迎仪式也没时间预备再说,严固和临孝的护卫亲兵规模都是在百数十人上下,而他却只有头回进京时身边的人稍微多,也不过三十多号,其余两次都是十数个shì卫护从,哪里能比得上别人有排场?

    段四也不是不懂其中的道理,只是很为商成抱屈,说“早知道朝廷还有这规矩,你就该也在京畿外围驻一晚”

    商成笑了笑不言语他倒不是不尊重这些制度礼仪他只是觉得,有时间闹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不如多huā点时间琢磨怎么收拾突竭茨人就象孙仲山,既不是上柱国也不是卫镇提督,肯定也享受不到朝廷大员奉上的醴酒可是,全天下还有谁不知道他这个大破黑水城的将军?怕是连南诏吐蕃大越这些地方,现在也都知道大赵出了个孙复

    现在,两位卫镇提督已经下了马,由真芗和几位柱国将军陪着走进亭里商成却站都没有站起来,不要说什么笑脸相迎他是上柱国,比临孝的勋衔高,与杨度一系也niào不到一个壶里,没有起身迎接的道理;与严固虽然从未朝过面,但两个人是无法化解的冤家对头,绝不可能给严固一个好脸sè所以他端坐在亭上石桌上首,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盯着手边的岔口破陶碗看,似乎是被这陶碗的制作工艺吸引住了一般

    真芗刚才还戏言要看《三督会》,可商成大喇喇坐着不动,也觉得事情很棘手他先对两位提督介绍说“这位是上柱国应县伯商燕山”又指了临孝对商成说,“这是柱国、开国侯、定晋提督临孝临大将军”

    商成冲着临孝一点头,把手一摆,指着右边下首的石鼓凳说“老临是?你坐我有点话想和你说……”他打算把“杨商不和”的大戏演足,揪着燕山卫两回进草原作战时定晋卫都是一兵不发的事找临孝的麻烦

    临孝在半路上就听说了正旦那天在紫宸殿上的武戏他脑子活泛,清楚这是杨度和商成在演戏,现在看商成把右边的石凳指给自己一一左边的必然是真芗的座位,赶忙行个军礼说道“不敢”,就在商成对面坐下好家伙,这屹县商燕山敢在紫宸殿上一对二单挑杨度谷实,果然是个狠厉人物不过,难道他今天还要单枪匹马挑战自己和严百胜?

    真芗假装没看见商成的捣鬼,又指着严固介绍说“这位是上柱国安国公陇西提督严固严大将军”

    商成总算昂起头和严固朝上面他把严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chōu了chōu鼻子,目光转到真芗又转回严固,说“哦,你就是那个泡在河州粪池里两天两夜的严百胜?呵,我常听人说‘见面不如闻名’,今天总算明白了话里的道理……”

    此话一出,从真芗到临孝再到上官锐连同亭上亭下听到这番话的将领shì卫,齐刷刷都是一个寒噤严固生平最忌恨的就是别人提到河州,敢当了他的面说那两天两夜遭际的是多半没下场;可眼前这个商燕山开口就说河州,闭口又说什么“见面不如闻名”,这全然就是在当面羞辱严固上官锐和三个萧系的澧源将领正不知道如何措置,一个随同严固而来的陇西将领猛地踏前一步,手压在佩剑柄上就要厉声叱喝一一严固手臂一横拦下他严固鹰隼般凌厉的目光凝视着商成,冷笑一声回头说道“我前头就听人说,商燕山口齿伶俐言辞便给,看来确确是名不虚传”

    上官锐和几个萧系将领都在嘴角挤出点笑容,但却没一个人敢笑出声商瞎子凶名在外,是在紫宸殿上都敢与杨度干架的人物,平白无故地谁愿意去招惹?他敢连挑杨度谷实,想收拾个把穿赤袍的柱国穿绯袍的将军,那还不是顺手拈来的事?

    临孝和几个杨系将领板着脸一声不吭,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可人人心里都在大叫可惜那个跳起来要找商燕山麻烦的家伙是严固的得力心腹,不是严固拦得快,只要那厮嘴里蹦出一个字,多半就得被军法治到半死,降几级都是轻的,说不定还会被一脚踢出军旅嗨呀,真是太可惜了

    严固冷着面孔,自顾自地坐到商成刚才指给临孝的石凳上就是这么两三步,他已经想到对付商成的办法商成崛起得实在是太快,连犯错误的时间都没有便被调回京城赋闲,想在这方面揪他的失误显然不可能;另外,这家伙过往的战绩也不好评价,当了燕山提督统共就打了一场战事,在三万强敌环视的情况还能镇定自若从容而退,即便算是败仗也是虽败犹荣……他坐下来凝视着商成说“你来这里,是来接人的?”

    “好眼力,竟然一猜就中”商成笑道几个杨系将领都是面lù笑容商成显然是在嘲讽严固到这接官亭上来的,不是迎接朋友,还能是什么?

    “请教,应伯今天是来迎候哪家大人呢?”

    商成乜他一眼,说“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的不过看你如此诚心,就告诉你也无妨我是来接我的家人”

    “不知应伯是否知晓,这里可是接官亭”严固左右看了一眼,虚笑着说,“我听说应伯的妻室早已过世,难道你其他的家眷也算是朝廷中人?”

    商成笑了,说“想不到你身穿戎装,肚皮里还有锦绣文章一一倒是我小觑你了”这是他的真心话这严百胜倒不是全是虚名,眼睛里还是有点眼sè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不瞒你说,我有两个小妾已经在礼部录册,就这两天就能有朝廷的封诰”说着叫了一声,“段四,”

    “职下在”

    “给秀娘和那真,真……真娘前头我和你说的,秀娘和真娘的封诰,礼部说没说什么时候能下来?”

    段四也不是省油的灯,听商成说话就立刻明白过来,把脸sè恰倒好处地一变,立刻支吾起来“噢,这个,这个……”

    “嗯?”

    随着商成沉闷的鼻音,段四立刻把腰躬得低,低声说“……职下这几天事情太多,忙起来就忘了回头职下马上就亲自去办职下失职,请大将军处分”

    “真是的”商成很不高兴地说,“这回就算了,下次一定要多加留心记得回去就赶紧地办”又问真芗说,“真大人,你是老京官,制度道理都是清楚明了你觉得,要是我这俩媵妾还没封诰的话,我是不是不能在这亭上坐等?”

    真芗咧了下嘴他觉得,就算那俩歌姬没有诰命,只要没人跳出来多事,商成一样能坐在亭里可现在严固摆明了要寻商成的岔子,事情就不好说了他斟酌了一下,说“应伯是实授县伯封爵,依朝廷制度,家眷能有一妻四媵的封诰虽然眼下贵眷还没在礼部录卷备档,但路途有远近行文有快慢,卷册不能及时书录改倒是无甚妨碍”

    段四俯身低声说道“小姐的车马到了”

    商成点了下头,转过连对严固说“真大人的指教,你听懂了?”又说,“大丈夫行走世上,应该光明磊落要是只敢在背后耍yīn谋使绊子,那是小人才用的勾当伎俩”说完也不再看严固气得发青泛白的脸sè,站起来抱拳环施一礼,便走出官亭

    官道上已经靠边停了一溜十几辆马车

    二丫裹着件紫貂皮的大氅站在第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圆圆的鹅蛋脸也不知道是被路上的寒风吹得还是因为太jī动,总之通红得就象chūn天里盛开的杜鹃huā她看见商成从亭上出来,是高兴得一个劲地跺脚,摇着手使劲地招呼他,却就是不跳下车看商成走到近前,蓦然“呀”地一声尖叫,合身就从车辕上猛地扑到他怀里

    商成丝毫都没防备到她会来这一手,本来想和她打招呼玩笑两句的,结果被二丫扑下来抱个满怀,接连退了两步才总算站稳脚跟他把二丫放下来,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说“都是大姑娘了,还开这样的玩笑?”

    二丫自觉连后颈窝都红得发烫,也不敢抬起头看他,小声地哼唧着说“你多少年都……哦,月儿和我一辆车哩你,你……她也要你抱她下来”最后几个字差不多比蚊子哼哼还要小声

    月儿已经站在车辕边她的脸比二丫还要红,看着和尚大哥张开的胳膊迟疑了一下,猛地闭上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跳下来一一好在还是被他抱住了……

    后面一辆车上坐着的是大丫和盼儿她们俩显然没有月儿与二丫有胆气,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抱下车但她们也不情愿自己就这样自己走下来,最后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让他牵着手下来就是这样,她们也是头都不敢抬,心跳得整个人都发慌

    第三辆车上是十七婶和小实儿还有桑爱爱,商成给她们都问了好外面风大,车厢里暖和,怕小家伙jī出máo病,商成也就没和她们多说什么话反正十七叔一家今后就要住在京里,拉话的时间多的是至于再后一辆车上的桑秀和真奴,她们早就自己悄没声息地下了车,低着头恭恭敬敬地站在道边对她们来说,商成就是她们的天,也是她们的地,她们这一辈子不求他能给予她们什么,只求他能待她们好,这就已经足够了……

    在回城的路上,段四小声地问商成“真要去礼部录册?”

    商成没吭声不录册,能成事么?他前头和杨度在东元帝面前打架,挑的理由就是为了争夺桑秀,今天又在那么多人面前放话说要给桑秀和真奴请封诰,回头要是有哪个家伙“有心”去礼部查问,发现他其实没给这俩nv娃录册的话,估计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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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8)真芗的提醒

    e^看天快擦黑的时候,原本很安静的崇一坊正街忽然就变得热闹起来驮马蹄铁踩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的喀哒声,裹着铁皮的车论碾压出来的吱咯声,把街衢两旁的人家都惊动了人们纷纷走出mén,站在院墙内外,怀着尊崇、羡慕、谦卑、嫉妒还有其他很多很复杂的心情,沉默地注视着那支堪称庞大的车队从他们的家mén前经过车队很长,最前的一辆车已经在应县伯府邸的仪mén前停下,后头却还没有看到车队的尾一条消息飞快地在街坊间流传,这是应伯留在燕山的家眷来京了;总共有一百一十七辆车,其中双辕马车占了差不多七成听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就全都咂起了舌头乖乖,这得是多少的财货?

    传消息的人立刻正说,双辕马车里有十几辆是燕山霍家的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大都只听说过靠着白酒名扬天下的屹县霍家,燕山霍家就实在是耳生于是大家纷纷打听,燕山霍家到底是哪家?

    绝大多数被问到的人都摇头谁都没听说过燕山有个霍家事实上,不算屹县霍家那个暴发户的话,燕山卫好象就没什么有名望的大家族当然,商家是个例外可商县伯的封国是在应县,就算他祖籍是在屹县,现在也须得改正过来一一以后只有应县商氏了

    这个时候,有在六部里做事的人就带着一些得意给旁人指点说,燕山霍家和屹县霍家其实是一家,是屹县霍氏的一支不过,与卖白酒的屹县霍家不同,燕山霍家是因凭着通晓农事而发家的,去年京畿十几个州县试行推广的农具和作法,其实就是出自燕山霍家因为燕山霍家向朝廷献上了农具和作法,时下的长房霍士其即将受封开国子,另加恩袭四世;前头市坊里正在改建修葺的前大理寺少卿彭渠的故宅,就是授霍士其的国子府

    这条消息立刻又引起人们的一阵议论彭渠获罪,已经脊杖八十贬谪雷州,这是他咎由自取,不足为怪不足为悯教人惋惜的是前几天离京的董铨他受彭渠的拖累,不得不黯然辞官临走时有不少人前去相送,董铨微笑作yín“三十年chūn梦京华,一夕间梅落岭下”,而后登车长啸而去;人们纷纷夸赞说,董相盛不骄逸衰不虚馁,颇有晋唐风骨……

    商成当然不可能听到人们的这些议论他正沉浸在与亲人团聚的喜悦之中

    他让人整治了几大桌的好酒馔来款待大家他和十七叔一桌,十七婶领着nv娃们另坐一桌,桑爱爱和桑秀还有真奴,她们又是一桌不管这场面看上去是如何地不伦不类,可每个人都很高兴在这种令人jī动的重逢时刻,每个人都喝了不少酒,也说了很多话就是不怎么沾酒的大丫和盼儿,也很难得地喝了两小盏果酒结果两个人的脸蛋马上就红得象涂上了胭脂好在大家的脸都很红,因此倒是没有引起什么笑话

    就当他们在庆祝团圆的时候,县伯府里正热闹得象个乡村里的大集

    在月儿和二丫她们到来之前,偌大的县伯府里只有十几个护卫和不到二十个仆役,人少地方大,难免显得很冷清现在便完全不同了跟着月儿她们一道来京还有她们的丫鬟,还有燕州时就有的所有的管家仆役仆fù以及他们各自的家人,拉通算下来也是百数十号丁口另外,十七叔的府邸还没整修完,封爵也没正式宣布,十七婶一家也得临时住在县伯府里,这就又是几十口人一一当然,就是十七叔想在外面赁屋暂住,商成也不可能答应眼下空落落的府邸里忽然涌进来二三百口人,住的地方倒是尽够,但卸辕架车搬箱笼盘常用,丫鬟进去粗fù出来,仆役们抬着铁角大木箱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向仓房里挪,人喊马嘶再加爷姥娘亲招呼满院子luàn蹿的吃nǎi娃娃,大半个县伯府喧嚣热闹得就象是十多天前的元宵灯节……一直闹腾了半宿,才总算把人都大致地安顿下来

    听锣已经敲近三正刻,商成就让十七叔两口子还有几个妹妹都去休息婶子和妹妹们赶了二十多天的路,眼下最需要的就是好好地休息一番;再说,以后在一起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拉话的时间

    送走十七叔他们,商成却没有马上睡觉

    他还有公务要办

    傍晚前兵部派人送来几份密封的卷宗,是有关今年北方各卫镇的军事部署概略,以及兵部对突竭茨左右两翼可能采取的军事行动的分析和预测兵部来人还通知他,明天他要去宰相公廨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军事会议,议题就和这几份卷宗的内容有关……

    等他把几份卷宗看完,jī都已经叫过了头遍他抓紧时间连忙躺到炕上打算眯盹一会可他觉得自己好象才爬到炕上,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值岗的shì卫就在敲mén一一已经过了寅初时牌,再不起来收拾的话,肯定要误了点卯

    等他咽下最后一口馍走出仪mén时,东方的天际才刚刚lù出一线朦朦胧胧的白sè,把由近及远的高楼低屋映照出一片参差错落的模糊轮廓今天是月末,没有月亮,黑沉沉的天幕中只撒着稀稀拉拉的几颗不那么明亮的星星街上已经有了行人,远远近近到处都有马蹄声车轮声还有走道声,都是起早上衙的人们大概是有陌生人走过的缘故,街对面老许家的看家狗猛地汪汪吠了两声,很快就变成了喑喑的低声哀鸣,显然是挨了mén房的拳脚或者木bāng

    他翻身上了马,拽着缰绳想让马匹转个方向,眼角余光中就瞥见有一辆马车于道而来,厢蓬边挂着杆灯笼,上面写着两个粗横壮竖的楷体字“真府”

    这是真芗?这家伙不去皇城,黑灯瞎火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心头疑huò着,就羁着马等在道边

    车里坐的正是真芗这位兵部的shì郎大人从车厢里探出头,先是呵斥马夫不识道路,然后才假装看见商成,惊奇了一声说道“子达,你也是去宰相公廨?”

    商成把头一扭,假装没听见真芗的话这话问得多稀奇他起这么大早,不是去宰相公廨开会,还能去哪里?想去兵部行使自己的shì郎权利,可兵部压根就没给他安排公廨和公案啊再有,他是奉命在京“养病”的上柱国,东元帝赐的庄子没授下来之前,离开京师外城三十里都必须去兵部作报备,不然的话,最少都要受六十廷杖就是这种情形之下,他还敢去哪里?

    真芗又说“呀,这不是段将军吗?”

    骑在马背上的段四皮笑ròu不笑地拱手说“真大人”

    “段将军是现在就去礼部吗?”真芗说他摇头感慨道,“段将军果然是细心人啊……”

    “礼部?”商成楞怔了一下不是说在宰相公廨开军事会议吗,怎么又改成礼部了?

    段四反应快,“哎呀”一声就跳下马,正想拔脚回府,又被真芗叫住真芗问他“你知道去礼部都须预备哪些文书卷案吗?”

    商成这才明白过来,闹半天真芗特地绕路跑一趟,竟然是专为自己给两个歌姬请封诰的事哎呀,不是真芗的提醒,他是真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他等真芗把话给段四jiāo代完,才轻轻松了下缰绳让马靠近车厢,很是郑重地小声说道“老真,谢谢了”

    真芗不在意地摆了下手,说“小事一桩,不值挂齿”又说,“其实我这也是杞人忧天,早一天晚一天的关碍并不大不过,凡事有艰险险恶,终究是不足畏惧,可就怕小人于间作梗,鼓风作祟”说着呵呵一笑,转过话题说,“既然你我都是去宰相公廨,不如比肩并行,如何?”

    商成一拱手,难得地说了句书上的文辞“我屹县商瞎子何德何能,能得真大人挚情相邀?”本来还想说句雅的辞,结果想了好几句似乎都很不应景,憋了半天总算添上一句,“敢不从命”

    真芗忍不住昂起头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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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59)杀鸡用牛刀?

    因为是去宰相公廨参加会议,商成和真芗就没向南走皇城掖『mén』,而是直去礼兴『mén』。

    崇一坊离礼兴『mén』并不远,就算真芗坐的是慢悠悠的马车,也不过两刻许就能赶到。因此,两个人还没拉上几句闲话,前头就望见礼兴『mén』。

    此时还不到寅正时牌,东方天际的那线白茫虽然略略有所弥散,可正是有这一线光明的映托,才更加凸显出夜晚的昏沉。街两旁除了家户『mén』前悬挂的大灯方笼之外,再没有行人与灯火,只有真家马车上的灯笼透出的白光,让人能勉强辨认出道路。最后一条街很快就要走到尽头,前头豁然开朗一一这是皇城各处城『mén』前必有的小广场。就在前方三箭地外,能模糊地辨认出四丈五尺高的皇城高墙,它便宛如一道拔地而起巍峨矗立的悬崖绝壁,把皇城和大内与内城隔绝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它又仿佛是整齐列阵的大军,深沉而安静地等待着任何的挑战。正对大街的礼兴『mén』城『mén』上,悬挂的五盏大吊灯映『shè』着大团的红彤彤光晕,在这一天中最为黑暗的凌晨时分里显得格外清晰……

    商成和真芗在街道尽头就落了马下了车。车马自然有『shì』卫和仆役牵走,他们自己步行走去城『mén』。

    在守『mén』禁军查验官身腰牌时,他们遇见了鄱阳侯谷实。

    要说现在有什么人是商成最不愿意见到的,毫无疑问,只能是谷实了。说实话,他现在都有点害怕这头老狐狸了。好在最近他都没怎么出『mén』,外面传言他仰慕谷家庶出『nv』儿的谣言消停了许多,所以他现在面对谷实,倒也能勉强自己挤出个笑脸。

    谷实也看见他们。他把自己的腰牌递给禁军小校,笑着和真芗打个招呼,就对商成说“子达,你上回说要来家里吃酒,怎么下来就没动静了?我家小蝉可是在我面前嘟囔了好几回,还把我这当爹的好一通埋怨。”

    笑容立刻就凝结在商成脸上。他瞪着谷实,连咽了好几口唾沫,楞是没能从嘴里蹦出一个字一一他简直快要气疯了!

    谷实仿佛没看见商成把牙关咬得喀吧响的愤恨模样,拉家常一样随意地又说道“回头记得来家里啊。别总是让小蝉惦记。”说着话便收好腰牌,朝真芗再一拱手,说声“告罪”就先一步进了皇城。

    这班守『mén』禁军里有不少人认识鄱阳湖谷实,见过商成的也有好几个,听说过应县伯倾心谷家『nv』儿传言的人便更多。[本章由为您提供]谷实两句话一说,几个把守查验的禁军登时个个神情古怪,隐在城墙下黑影的士卒也在小声地嘀咕……

    商成恨得把禁军小校递回来的腰牌一攥,撩开长『tuǐ』就预备冲上去抓住谷实理论。把他娘的,他现在就让谷实遂了心愿!

    真芗拦住了他。他拖着商成朝皇城里走了半箭地,差不多估计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才松开手说“你与谷鄱阳认真计较些什么?未必你还能不懂他的心思?”

    商成瞪着不远处谷实模糊的背影,恼恨地说“我当然知道他在贪图什么!”谷实不就是想借着把庶出『nv』儿嫁给实封县伯,好“自请”一个小小的处分么?行,他这就帮谷老匹夫的忙!鄱阳侯与应县伯在宰相公廨互殴,这事总能受个大处分吧?

    他明白谷实心里想的是什么,可真芗却不能确定他是真正的明了。因此真芗说“你知道就好。谷鄱阳推出一个庶出『nv』儿,不过是想向朝廷‘请’个‘所图非分’的小处分,你何必同他计较呢?等他遂了心愿,这事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商成心头的怒火还在一股一股地朝上翻腾,他气愤地说“他谷鄱阳不要脸面,我还要名声哩!”

    真芗一哂,也不再理会商成,自顾自地向前走去。走出去几步,才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一个浑人,居然会顾惜自己的羽『máo』?呵呀,今天才算是开眼界了。一一古往今来,竟然也有顾念自己名声的将军!”

    商成苦笑着追上去。真芗说的道理他其实也不是不懂,他与张朴不和、到兵部撒野、和杨度干架,都是奔着这个目的。可谷实欺人太甚,他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怨气!不过真芗能和他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在实心实意地替自己着想打算,他的心底也是热烘烘的。他真诚地向真芗表达了谢意。但他同时也说道“老真,你不是当事人,站一边看热闹当然是无所谓了。可我,我……我是被谷鄱阳给害苦了!”有些话他真是不好说。

    真芗一笑说道“有什么苦的?回头找个时候,直接赶几车礼送到谷鄱阳府上,顺便就把他家那个庶出『nv』儿讨回来就是了。”

    商成张口结舌地看着真芗。他还以为兵部左『shì』郎能帮他出个『jīng』妙绝仑的主意,半天就是这样一番筹划?象这种狗屁主意,还需要真大人替他出?

    “是讨,不是娶!”真芗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话里的错谬。“你总不至于分不清楚‘讨’和‘娶’吧?”

    娶妻讨妾,这个说法商成自然知道。可讨谷家的『nv』儿做妾……

    “是庶出的『nv芗再次纠正他话语里的错谬。

    “就算庶出吧,”商成不耐烦地说,“就算是庶出,那也是鄱阳侯谷家的『nv』儿!”

    “是鄱阳侯谷家的庶出『nv』儿!”真芗再一次纠正他。这一回,他的口气也不再刚才那样温和了,而是带这几分严厉。不管是哪家的『nv』儿,庶出就是庶出,与嫡出『nv』儿全然不能相等同!他狠狠地瞪了商成一眼。难道商燕山连个嫡出和庶出的区别都分不清楚?律法上对这种事情有明文规定,除了天家或者近支宗室,哪怕是鄱阳侯谷家的庶出『nv』儿,敢配七品以上官员为正妻,一经查实的话,男家和『nv』家都要受到重责;要是受到警告依然不肯解除婚约的话,则视主从轻重分别勘罪量刑一一男家的处分最少也是贬职,『nv』家最轻也是罚俸。另外,要是七品以下官员的正妻是庶出的话,官秩基本上没有可能升上七品一一这也是《赵律》里的明文规定。

    商成听出他口气里带着不满,就不再争辩了。他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可能是犯了点错误。也许他仅仅是从字面上明白了“庶出”和“嫡出”的含义,却没有把它上升到伦理与传统的高度进行深刻理解。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明白,要让他真正理解“嫡出”和“庶出”的区别,这必定很难,或许他一辈子都无法把“谷家的庶出『nv』儿小蝉”与“谷家『nv』儿小蝉”准确地区分开。这明明就是一个人嘛……

    真芗看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在检讨自己的错误,也就不再纠缠这个事。

    再走一段路,看左近没什么人,他才说道“子达,你准备就这样一直呆在京里?”

    商成听出真芗话里还有话,一下就来了『jīng』神。他马上把什么嫡出庶出的问题还有谷老匹夫的邋遢形象从脑海里赶走,笑着问道“怎,你听说什么消息了?是不是朝廷改了主意,准备把我放出去咬人了?”想到又有机会去北边打突竭茨人,他顿时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双手攥起拳头把指头关节捏得喀喀吧吧直响。“早该放我出去了!我和你说啊,再是能干的猎狗,要是天天圈起来而不让它出去撒野,早早晚晚都会被关出『máo』病!”

    真芗笑了两声又急忙煞住嘴。他咳嗽了两声,尴尬地说“子达,你也是国家上将了,怎么说话还是,还是……咳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形容商成,只好再干咳两声。他与后面脚步匆忙赶上来的一个人点个头,等那个急着去公廨的官员走远,才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说道,“萧老将军马上就要去嘉州。兵部的意思,想借着各个卫镇提督都在京的机会,对军中的人事作些调整……”

    商成边听边思索。兵部近期可能有大的人事调动,这不出乎他的意料。以前的京师各军是由萧坚杨度共同主持,两个人虽然有争斗,但都是桌面下的小摩擦,对大局没什么影响。可眼下萧坚马上就要南下,短时间里肯定无法再回京,京师军务难免就成了杨系一家独大。为了避免这种局面的出现,军中的人事肯定要进行调整。然而,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难道说朝廷预备把他安排到澧源大营做个副总管,或者是把他调去陇西接替严固,好使严固能够回京来平衡局面?

    他很快就把调去陇西的可能『xìng』排除掉。那里是严固经营十来年的老巢,他单枪匹马过去的话,朝廷难道就不担心陇西各军不听调遣最后导致局势失控?至于去澧源大营,似乎也不大可能。他一个光杆司令,拿什么制衡杨度?只怕萧坚都得胜还朝了,他都还在复杂的人事关系转圈子……

    他想不通真芗为什么和自己提这个事,索『xìng』就直截问道“兵部对我有什么安排?”

    真芗沉『yín』着说“宰相公廨,当然也有兵部,都希望你能去嘉州。”

    “萧老帅呢,他不参加南征了?”商成诧异地问。

    “萧老将军当然还是要去。兵部想调你去担任嘉州行营的副总管,配合萧老帅……”

    “我不去。”商成没等他说完就直接打断他的话,说,“要是嘉州摆下两员上将,就为了征讨南诏就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我大赵诸军的颜面朝哪里放?这纯粹是在帮着南诏国涨脸面!要不我去,要不萧老帅去。想让我和萧老帅一起打南诏,那不可能!”他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愣怔着站住不动的真芗说

    “杀只『jī』崽都要用牛刀,一一亏你们想得出来!”

第十一章(60)与张朴的对话(一)

    耳鸣太厉害了,我还在吃药。写得很慢,对不起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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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宰相公廨召开的军事会议的主要议题,就是兵部在反复探讨之后做出了一个预测,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突竭茨右翼可能会对陇西和定晋两个卫镇施加持续的军事压力;而突竭茨人之所以要对大赵北方边境的西线采取军事行动,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来掩护处于虚弱之下的左翼。这个会议原本可以放在兵部召开;现在放在宰相公廨里,并且由右相张朴亲自主持,实际就是在宣布一种态度:宰相们对这个事情很重视;宰相们希望这事也能引起与会的将领们的重视;尤其是陇西提督严固与定晋提督临孝,他们镇守的卫镇就是突竭茨右翼的攻击方向,因此要特别地重视!

    在兵部的岑尚介绍过情况与预测之后,张朴首先挑明一个观点,南征在即,朝廷希望北方各卫镇要加强戒备。这实际就是在说,在南征没结果之前,朝廷不想看到北方的军事局面出现大的变化。

    他的看法得到几个副相的支持,岑尚和另外两个参加会议的副相也先后发表了差不多的看法。

    宰相们都发了话,严固与临孝还能说什么?他们立刻表态让朝廷放心。他们说,虽然陇西和定晋两个卫镇都有好几年没经历过什么大的战事,但各支驻军都没有因此而松懈下来,还是保持着强大的战斗力,突竭茨右翼绝对不可能从他们那里讨得任何便宜。不过,两个提督也借着机会大倒苦水,谈一些老生常谈的问题,比如定晋的卫府没钱修葺军营,有两个县的驻军就不得不讨钱租住百姓的房屋;再比如陇西有好几个地方的州县官员都不听号令,时常在派伕应役的事情给提督府出难题,闹得将士们怨声载道,有的地方借了兵去修路架桥,回过头连个出工的口粮钱都不愿意给付……总之,两个提督都在向朝廷讨要一些粮秣军械的好处。

    张朴马让人记录下来交给各有司衙门去办。该拨的钱粮即刻下拨,该调离的人员立刻调离,只要两个卫镇能维持眼下的局面,这些就都是小事!

    因为两位提督都对朝廷的决议没有异议,所以会议进行得很快。巳时还不到,主持会议的张朴便宣布散会。

    坐在右首第五位的商成也跟着大家站起来,等着萧坚杨度谷实严固都走过去,他才迈开脚步。坐在他下首的临孝也是在等他走过之后,才赶了两步撵兵部的徐侍郎低声地说着什么。刚才的会议,宰相们让兵部参酌着拿出一个划拨钱粮的大体方略,并没有提到要如何把这些钱粮分配给两个卫镇。看来,这位定晋卫的提督预备先一步从掌管后勤的兵部右侍郎那里讨得一些“便宜”。

    商成走出堂房,还没下台阶,就有个文过来告诉他,张相找他“有事相商”。

    张朴找他,除了劝他去嘉州之外,还能是什么事?可他再不情愿去嘉州,也不能悖逆右相,所以他只好苦笑着再转回去找张朴。

    他的猜测没有错,张朴正是为了嘉州行营副总管的事才找的他。但在张朴平时处置公务的堂房里,甫一见面,张朴先递给他一份文一一《东元二十一年秋冬以来僚人暨南诏并犯西南各路州县诸疏总揽》。

    从去年秋天开始,已经初步在戎州站稳脚跟的南诏国,以当地的僚人为策应,又一次对西南的黎雅嘉荣四州进行频繁的骚扰。这一回南诏国来势凶猛,嘉荣二州在年前便有两座县城陷落,被掳掠的人口至少有三千户以,其余流离失所者不计其数。气焰嚣张的南诏人甚至一度围攻离嘉州不过四十里的开平县。好在驻守嘉州的赵军及时出动,这才把南诏人赶走……

    商成打开浏览了一下扉页的呈文目录,就把文再合。这里面的文疏他基本都看过。

    他抬起头,看着张朴。

    张朴问他说:“应伯,你对这些事情有什么看法?”

    商成把文放到条案,说:“弄死这些南诏人不就完了。”

    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答案当场把张朴噎得差点透不过气。他瞪着低头喝水的商成,想弄明白这话到底是在敷衍自己还是在取笑自己,半晌才干笑着说:“应伯倒是豪迈。一一怎么弄死他们?”

    “这是嘉州行营和地方驻军的事。”商成说。

    “那……你总得有个想法?”

    “我的想法,就是弄死他们。”

    张朴不说话了。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就成斗嘴的儿戏了。他端起盏呷了两口茶汤,换了个话题说:“前天,萧老将军来宰相公廨,再次提出想让你去嘉州行营……”

    “行!”商成很干脆地说。

    张朴完全没有料想到商成会是这样回答,惊怔得一时没能说话。他在会议前就从真芗那里得知,商成已经拒绝去嘉州出任萧坚副手的提议。他现在找商成过来单独说话,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期待商成能改变主意。谁知道他预备好的说辞一句都还没使,商成就如此爽快地答应下来……虽然心里很诧异商成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地好说话,笑容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浮现在他的脸。

    但商成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替萧老将军嘉州走一趟也无所谓。”

    张朴的眉梢蓦地一挑,放下盏,若无其事地说:“萧老将军倒不是不能去嘉州。他只是提出,西南地区地形复杂,黎雅嘉荣戎五州横阔数百里,其中山川广布江河纵横交通不便,需要一个人替他,替他……”他忽然觉得这些话不好说出口了。萧坚当时来宰相公廨,只提了一条理由,因为西南地域广阔,参战军旅又多,因此迫切需要一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来帮他“分忧”;其实并没有指名道姓说需要商成去嘉州。但张朴和几位副相都能感觉到,萧坚希望的嘉州行营副总管,肯定就是商成。说起来,如今的大赵也算是名将如云,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也就只有那么几位。萧坚要去打南诏,杨度必须坐镇京师,这是肯定不能动的;严固、临孝还有武辰这三个卫镇提督也动不了,剩下的就只有谷实与商成。鄱阳侯谷实心思机敏眼光独到手段老辣,把商成耍得团团转,怎么说也是个人物,可他在军事的能耐实在很有限,萧杨严武临,任挑一个出来都能随便收拾他。至于商燕山,独当一面是绰绰有余,而且现下也差不多就是在赋闲,正好能走动。但真要把他放去嘉州做个行营副总管,别说是别人,就是张朴都有点不同意。杨度毕竟年岁大了,万一有个长病短疾,京师也需要一个大将接替他镇守;再说,一边是南诏寇边,另一边是北方四卫面临突竭茨人沉重的军事压力,南北战事绵密不断,万一南征不利或者北方有虞,朝里没有能征惯战的大将随时调遣支应,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除了这些原因之外,张朴还有另外一件事说不出口……

第十一章(61)与张朴的对话(二)

    令张朴担忧的事情,就是萧坚对南征的态度。

    征伐南诏,是张朴再度入相之后提出的第一项重要军事决策。南进派之所以一力主张南征,其最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对抗北进派坚持的北伐,至于说什么惩戒作乱西南的僚人,教训妄自尊大的南诏国,反而不是决策的关键。从某种意义来说,南征仅仅一个口号。即便它得到了以萧坚为首的一大批军中将领的支持与默许,它依旧只是一个口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除了兵部在嘉州设立了一个虚有其表的行营,并且授命萧建为嘉行营总管之外,朝廷再也没对所谓的“南征”做出什么实际举措。说起来或许都没几个人相信,在前前后后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兵部既没有制订南征的具体方略,也没有调换前线的将领,更没有在西南各州集结兵力,甚至都没有明显增加对西南的粮秣军资供给;这些都说明无论是南进派或者是朝廷,他们并没有认真地考虑要与南诏国进行作战。至于行营总管萧建,他一直逗留在京师,除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要把时任燕山假职提督的商成调去嘉州给他任副手之外,几乎就没做一件与南征有关的事。在外人看来,这是老将军看重后辈想提拔商成,可在明白人眼里,这其实是他和张朴联手使的障眼法,目的就是不让南征真正得以落实。商成把燕山卫治理得还算顺顺当当,平白无故调他做什么?再说,把商成调离燕山,又该让谁去填那个坑,又有谁能填那个坑?因此,无论是张朴主张的南征,还是萧坚闹着要找副手,又或者是北进派的方略,其本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南进派与北进派为争夺朝堂的决策权而进行的交锋。不过,因为大赵刚刚经历了东元十九年北伐的失利,朝野内外对北进派都是颇有微词,所以看去张朴和南进派要稍占风。

    但是,当商成在前年冬初抛出一个针对突竭茨左翼的军事大方略,并且在去年春天的战事里取得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之后,张朴他们就不得不把“南征”这个口号认真地付诸实行了。从去年夏天开始,兵部在嘉州方向不断地囤积粮草军械,澧源大营的十数个旅也在渐次向嘉荣雅三州移动,萧坚也受命在筹划南征方略……

    在张朴看来,以萧坚的赫赫威名,辅以大赵的数万雄师,对付小小的南诏国应该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萧坚也曾经说过,有三万澧源禁军并两万西南驻军合计五万人马,不管是僚人之乱还是南诏之患,都是须臾可定。可是,从去年腊月到眼下短短的两个月不到,萧坚就多次修改方略,回回来到宰相公廨都要提到南征的难处,不是担忧粮草民伕不敷,就是说兵力不足,再不就是发愁侧翼受吐蕃人的牵制与威胁。最近一次甚至旧话重提,要求把商成派给他做副手。这些都不能不教张朴担心一桩事:萧坚到底是不是未战先怯?

    说实话,作为宰相,张朴并不通晓军事。但他也看过一些兵,知道“将无必胜之心则战无取胜之道”的道理。眼下萧坚已经流露出畏怯避战的意思,南征的结果就很难预料了。他不能不重视这个问题!他不清楚萧坚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想把商成调去嘉州,但为了南征,为了维持他好不容易才收束起来的朝堂局面,同时也是为了维护他个人的威信,他必须让萧坚无牵无挂地去南征,必须保证南征取得胜利!所以他让真芗去试探商成的口风。在真芗试探无果之后,他又亲自出马,想劝说商成改变主意。谁知道商成一点都不给他这个右相留颜面,还没等他开口转到正题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当然,这个结果也很正常。商成虽然不是北进派,可与他毕竟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拒绝出任嘉州行营副总管也在情理之中。再说,商成现在是奉命在京“将养”,有了这个前提,不到万不得以的时候,宰相公廨和兵部都不情愿自损颜面让他出来做事。即便是张朴今天找他说话,也是打着说动他自请嘉州行营副总管的主意。很显然,这事的可能性不大……

    在张朴思忖着如何把话延续圆泛的时候,商成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思考南征的事,而是在打量着这间屋子。

    这里是张朴处理日常公务的地方,仅仅是间耳房,所以称不宽绰。屋子的东西两壁都摆着大架,面密密匝匝地放着匣卷宗文。一张大桌案和案前案后的两把座椅便差不多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屋里没有少火盆,但一点都不觉得寒冷,看来不是烧着地龙就是有供暖的夹墙。北墙的大窗稍微开着一点缝,大约是让屋子里不那么闷气……他发觉,虽然他和张朴显然就是两路人,但还是有不少的共通点,比如张朴这间办公室的摆设,就和他在燕山卫署的那间办公室完全一样嘛!

    张朴给商成的盏里再续了些茶汤,就象朋聊说家常一样续先前的话题,说道:“萧老将军想让你也跟去嘉州,你的意下如何?”既然想不到好借口,不如干脆把问题摆到桌面。

    商成把左手的食指在条案敲了两下,对张朴为他斟茶水表示感谢,然后说:“我的身体还没大好,头疼和眼疾还在不时地发作,只能辜负萧老将军的一番好意还有张相和各位副相的信任了。”

    “倘若任命你为嘉州行营大总管主持南征的诸般事宜,子达可愿到西南走一回?”张朴直截问道。

    假如这话是出自别人之口,商成肯定是想都不想地立刻回绝。但张朴这样说,其意味就完全不一样,他不能不谨慎地加以对待。他扶着茶盏,垂下眼睑仔细地思量了半天,然后才很郑重地说:“我还是不能去。”

    张朴敏锐地捕捉到商成是说“不能”而不是说“不想”。“能”和“想”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其中含义却是截然不同。他马问道:“何以谓之‘不能’?”

    商成又是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为什么‘不能’?这个问题牵扯的方方面面很多,一时不谈好说。他当然不是在顾虑自己与张朴之间有矛盾。他和张朴的矛盾是在各自坚持的军事战略方向的分歧,那是公务,与私人关系无干,更和南北两派的纷争无关。他不想参加南征,一个原因是因为他觉得大赵的少数民族政策不对头,所以才激起西南的僚民作乱,假如不改变针对僚民的各项政策,那就没办法根治僚民问题,也就无法长期地保持西南地区的稳定。另外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真地没把南诏放在眼里。南诏不过巴掌大的一个小国,政治、经济、军事、组织、环境、交通……等等等等,没有哪一个方面能与大赵比拟,收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藩夷小国,还需要大赵派出柱国坐镇指挥?就算派去一个柱国都有些过分。真要出动个把两个柱国,那都不是为了收拾南诏,而是为了协调西南的各支驻军。最关键的原因,是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张朴和萧坚打南诏的目的是什么。是与北进派抗衡么?问题是董铨下台之后,现在朝堂的北进派都趴到墙根舔伤口了,哪里还需要张朴与他们抗衡!是要树立大赵的大国威风么?仅仅是拾掇一个狂妄自大的南诏国,又能摆出多少威风?真想打出威风,那就去打突竭茨!就算打个吐蕃,也比征讨南诏强似不少……

    他忍不住问道:“张相,南征到底为了什么?”

    张朴愣怔了一下,说:“南诏挑唆西南僚民作乱,又占我赵境多处州县,如此狂妄悖逆,乃其自讨征伐之举。”

    商成一笑。这是官样文章,哪里都说得过去,可也没有必要拿在这里说?他再问道:“咱们打南诏,具体有什么目的?几万大军出动,总要有个目标。是想占领南诏国的土地,还是要掳掠他们的人口,或者是想搬空他们的家当?”

    张朴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他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不止是他,宰相公廨、兵部、萧坚还有支持或者默许南征的诸多将领,大约就没有几个人思考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说:“至少要打到南诏的都城大理……”

    “然后呢?”

    “仿效前唐旧例,在当地设立羁糜州……”

    商成不出声地笑了一下。这是典型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了。象张朴这样的成熟而老练的政治家,原本不该犯这种错误,可他偏偏就犯了这种错误,显然是事先根本没有认真地思虑曲划。他他蘸着茶汤,随手就在条案画出大赵的西南地理舆图,周边的吐蕃、南诏、大越都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指着南诏国说道:“从舆图看,相对我们大赵来说,南诏国很小。但我朝历来出使南诏的使节最远也止到南诏的都城大理,因此大理以南具体是个什么光景情况,我们是一无所知。假如大理以南同样是南诏国的土地的话,那么当我们占领了大理,东有大越,西有吐蕃,南方还有南诏人,三面遇敌,战略必然处于绝对的被动!这种局面,朝廷准备如何处置?”

    张朴可没有兴趣与一位大将军讨论军事的问题,因此便直接问道:“应伯以为,如此局势,朝廷应当如何举措?”

    商成看着盏里清亮的茶汤,沉默了一会,说:“朝廷想让我去主持南征,一一可以!”他马又说,“不过我有个条件。南征不打则已,要打就要准备大打!”他指着案的粗略图画。“眼下嘉州行营辖制兵马接近六万,分布于黎雅嘉荣戎的各州县,抛开戍守黎雅两州戒备吐蕃的一万人马,还有差不多五万,足够扫荡大理。因此,我有个初步的设想一一”他抬起头目视着张朴,一字一句地慢慢说道:“一一占领大理之后,大军以一部继续向南逼迫,对南诏施加军事压力,主力向东,在广南各支驻军的协助下,灭掉大越。”他又在舆图的大越之南添两个字“真腊”。“假如朝廷能征集到足够的海船,东南沿海的水师又能助战的话,顺手灭了真腊也可以。如果这个方略能得到落实的话,那东南的问题就彻底得到解决。没有了大越和真腊的屏障,南诏国就算还有点土地人口,在咱们两面夹击之下也蹦达不了几天,早晚都是个灭亡的命运。”

    张朴眼睁睁地看着商成把舆图的大越、真腊、南诏先后抹掉,半晌才说道:“是南诏挑唆僚民作乱在前,犯我边界在后,与大越真腊并无干系……”

    “我记得是《史记》还是《汉》有记载,那地方早前好象不叫大越,也不叫真腊,是叫南越还是象郡来着。”

    “秦置象郡……”

    商成点了点头,笑着说:“还是张相记得清楚。既然您也这样说,看来大越和真腊两个小国占的地方原本就属于我们。咱们家里有事忙得脱不开手脚,大越和真腊两个好邻居就跑来借了地方暂住,这没什么。不过眼下咱们家里没事了,又家大业大的没多余的地方安置兄弟姐妹,没办法,只好让他们再搬出去。”

    张朴哪里会想到仅仅是劝说商成出任嘉州行营副总管,最后却被商成鼓捣出如此庞大的一个南进方略,脑筋飞快地筹划着诸般得失,嘴里就顺口问下去:“他们要是不肯搬,那又该如何措置?”

    商成嘿地笑出了声,说:“他们不肯搬的话,那就只好帮他们搬了。原本就没指望他们愿意搬家。不肯搬才是最好,全部弄死拖去填海!”他戴的是金翅兜鍪穿的是赤色战袍,干的就是这种事!

    张朴完全不知道该和这个杀气腾腾的大将军再说些什么了。商成弹指挥手间描绘的一番图画让他觉得自己离理想更近了一步。可事关重大,他一个人是绝对不能做出决定,只好对商成说:“应伯能不能先提一个方略,让朝廷商议一番?”

    这当然没有问题。他找张朴要来纸笔,寥寥几笔就写出个大致的计划。不过,他在方略的末尾重点提到,这个计划真正实施起来,至少需要两年的筹备和两年的落实,所以希望朝廷能按五年的战事来进行通盘考虑。

    因为预计战事绵延的时间太久,钱粮靡耗太大,所以几天之后宰相公廨通知商成,针对整个南方三国的大方略没能得到通过……

第十一章(62)阅兵

    二月初三,东元帝五十圣寿。&&

    依照中原“男不庆九女不庆十”的古礼,东元帝今年满五旬实岁,礼部禀宰相公廨之命,早在去年年中就传告示天下,号召各路州县要大张旗鼓“共为天子寿”。后来又有燕山渤海两个卫镇连败突竭茨,郑国公孙复踏破黑水城,越国公郭表大掠突竭茨祖庭,几番大捷顿时军民齐齐振奋。这些不仅是立朝以来罕见罕有的大胜仗,更是在东元皇帝的“文治武功”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这不仅是东元帝的帝王功业,也是朝中文武百官的光彩,因此去年十一月吏部侍郎薛寻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颂君赋,提出不仅要把天子寿诞办得气派排场,还要献俘阙下掖门阅兵,登时就获得朝堂下朝野内外的一致嘉许。靠着这两条建议,薛寻为自己博得一个“干练能臣”的美名,在六部里的声望也是日渐高涨。据说,他很有可能要接替请辞还乡的董铨出任门下侍中。至于原本最有希望成为门下侍中的户部左侍郎叶巡,因为这家伙以前得罪了不少人,又在正旦大朝会有大放厥辞的嫌疑,高升一步成了文华殿大学士之后便被派去渤海卫劳军。可户部是六部里非常重要的衙门,叶巡不在,部里的很多事务都不能得到及时的处置,为了保障政务畅通,朝廷在年后就很快地任命了新的户部左侍郎。这就是说,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巡再也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对朝中事务指手画脚,而只是挂个大学士的虚衔在京城混日子。再考虑到叶巡糟糕的人缘,即便是最乐观的人也不会相信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是的,他的仕途已经完蛋了!

    薛寻成了能臣,礼部却因为他的两条建议忙得四脚朝天。不管是“献俘阙下”还是“掖门阅兵”,都是朝廷重典,本身就容不得丁点的疏漏差错。何况当日还是圣君寿诞,天子要率同文武重臣并后宫嫔妃皇子皇女及外藩属国在皇城观礼,要是不留神出点疏忽贻笑了大方,天家颜面何在,天朝威仪何存?掖门阅兵还好办,参加过十多年前的京师大演武的将领老兵多有,兵部也有当时旧档可以参考照搬。但一次“献俘阙下”是在七十三年前,献的俘虏也是渤海卫抓的一个扶余人大头领和百十名番卒,如何能与这次俘获的十数名突竭茨王族贼酋和近万贼虏相比?就在礼部下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出主意说,既然本朝旧制不合用,史记载的前唐旧例又语焉不详,干脆就以史那一鳞半爪的历朝历代献俘记录为原本,重新修订一番规矩制度。这个办法被礼部报到宰相公廨之后,立刻就得到宰相们的支持。宰相公廨知会兵部和藩属院,派出干员能吏帮忙礼部连夜搞出一套制度,名之曰《大赵世俘令》,然后建卷归档。

    有《世俘令》为准,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到二月初三卯时百官齐聚大成宫为天子寿时,早就接到平原府告示的京师百姓纷纷开门撒水扫地,张灯结彩扯旗扬幡。从皇城大庆门到内城朱雀门再及外城南薰门的御道两侧,不管是商户店铺还是住家人户,家家户户都在门前设立香案,案青烟缭绕,房前绢带垂立,一朵朵绯绸结起的粉花牵屋连檐,宛如两条蜿蜒游腾的粉红长龙一般,从南薰门迤俪北去直至皇城前御街尽头的庄严华表。天子五秩寿诞、献俘阙下、掖门阅兵,不管哪一样都是数十载也难得一见的隆重盛典,因此天光刚刚放亮,城内城外的百姓就拖家带口地从四面八方涌到十里天街两旁。因为参加掖门阅兵的各支军旅在前一晚便已经驻扎在朱雀门外的几座军营里,显而易见,他们整队受阅也是从朱雀门出发,所以从此处向北,一路更是挤得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瞧热闹看希奇的人。

    巳时正刻的景阳钟响过,二十四骑快马从皇城出来,马背的金甲武士擎着赤旗奔腾而过,守在天街两侧的平原将军衙门的兵士便开始布置关防,十步一岗二十步一哨,将校士卒个个杵着长矛扶着腰刀岔腿傲然矗立,三通禁鼓声息,就再不许人在御街纵横来去。原本沸反盈天的人声顿时就是一滞。也有些老人有见识,告诉那些只顾哈着嘴张着眼瞧热闹的人说,时下离阅兵的时辰还早;要等到皇城里鼓乐大作颂歌齐起时节,圣君天子登城头,各支军旅才会依次进城受阅。也有些早早守侯在道边酒楼歌阁中的官宦子弟消息灵通,引用《世俘令》里的律令给旁人解释,要到午正时牌日正当顶,才会“献俘阙下”……

    也正如他们所说,午时正刻刚到,皇城内的景阳钟和掖门前的东西鼓楼钟鼓齐鸣,皇城内也是鼓乐声大作,就是那么一瞬间,大庆门的城楼两边刷地竖起四十五杆赤色描金大纛,面金灿灿亮晃晃地绣着龙、凤、麒、麟、狮、虎、豹……城楼前撑起一顶赤面铜柄九龙伞,伞下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个人。也不知是哪个人起的头,眨眼间簇拥在掖门前华表外御街两侧同声高呼“万岁”。这声音就似山呼海啸一般掠地卷过,霎时间从北到南,不管是内城还是外城,处处都是欢呼高唱。就在这声彻云霄的欢呼中,左右掖门大开,六千盔明甲亮的禁军分作十二队,高挑着旗帜鱼贯而出,各依着位置在皇城前围簇成前后两个长长的矩阵。此刻太阳即将当顶,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城楼的赤瓦、城墙的方砖、军士们手里的铁甲、长矛、直刀、雕弓、画盾……到处都是光闪闪亮铮铮,随着刀枪摇摆人走影动,炽光耀点此起彼伏交相闪烁……

    日近中天时分,观礼的人群遥遥望见城楼前有人走动,仿佛半空中有人把手一挥,钟声鼓声乐声刹那即止。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叱吼:“天子宣制,献俘!”

    皇城前的六千禁军齐声呐喊“献俘”,恍惚间就似滚地的奔雷咯地一声炸响。虞途的关防将士一声接一声地传递下去,等声音渐传渐远渐递渐逝,就看见南边两列兵士押着黑压压一片人潮顺着御道涌过来。这就是朝廷文写的九千三百八十三个突竭茨贼虏一一其实送进京的不过是三千多男女青壮。但孙仲山在黑水城活捉的十七个突竭茨王族都在其中。这十七个贼酋就走在三千俘虏的前面,不管男女老少,人人绕首系颈锁腕都是一面长枷,个个脖子里都拴着一条白布为表麻绳为里的长练,由十七名骑马的健卒拉着朝前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兵。越国公郭表、郑国公孙复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金盔红袍的柱国。有认识的人指点着那个柱国说,这就是卢国公武辰,渤海卫的提督。三个人在华表前由礼部尚奉醴酒,然后落马步行到大庆门前。清河郡王奉天子诏命,代东元帝在城询问战况战果,据实禀告天子之后再请制,如何处置俘获的贼酋贼子。东元帝宣制,一应贼虏,尽交付刑部问罪;刑部当即领旨,早就预备下来的各衙门捕手衙役立刻与押解俘虏的两卫兵士交接,铁尺飞舞皮鞭乱响,在人们震天价的欢呼喝彩声中,驱赶着三千多早就被折磨得没有半点火气的突竭茨人离开掖门。三位立下泼天大功的将军也被天子招城楼亲相慰问,并得到君前赐座观礼的殊荣……至此,“献俘阙下”的典礼圆满结束了。

    随着清河郡王的一声虎吼“诸军受阅”,城楼几幅指令大旗左右摇动,早就前进到距离皇城不及两里的各支军旅立刻便加快了行军步伐。

    十二面开道的导引赤旗之后,第一个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当然是戍卫宫掖的禁军。十路纵队的三营禁军之后就是平原将军衙门的五个指挥,四个营两千许兵士排出十二路纵队,扛着刀矛背着弓盾踢踢嗒嗒地走过。接下来就是澧源大营的各军人马,骠骑军、威武军、左右神威军、左右建威军……各军都是一个营五六百人,也是十路纵队。再之后就是四卫镇。陇西定晋两个卫镇进京受阅的都是两个营的骑军,渤海卫立了大功,兵部特许进京一个旅五个营,为了壮声势,派来的也是骑军,盔鲜甲明的骑军把长刀长矛竖在身畔,羁着战马喀喀哒哒而过,总算让拥挤在天街两边瞧稀罕都瞧得有点心慌烦闷的人们稍微提起点精神。可九个骑营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看来看去也瞧不出丝毫新鲜,不少人心头都难免有些焦噪,一些性急的人惦记着事情,已经开始散了。但更多的人还是没走。管它哩,受阅的军旅止剩一个燕山卫,六个营的兵其实也是一晃眼就能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南边的喧闹声竟然平息下去,剩下的惟有“嚯嚯嚯”的声音,听去完全辨别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奇的人们纷纷探出身偏着头去查看。以一杆斜向前方挑起的赤旗为指引,两个挎刀军校护卫着旗手跨步顺着长条青石铺就的御街走来。在他们之后十步左右,是两位戴双银翅压鬓镔铁兜鍪穿黑漆皮甲的将军。假如有熟悉燕山卫军将领的人在这里的话,就一定能够认出他们是谁一一邵川和郑七!眼下他们双目平视前方,很有节奏地甩着两只手踏步前进。在他们身后,是同样戴着黑漆铁盔穿着黑漆皮甲的二百二十五名持矛士兵,这些士卒前后间隔两步,排成九个横队,把身挺得笔直,一步一跨地紧跟着两位将军的步伐。

    嚯,嚯,嚯,嚯!

    人们立刻惊异地发现到一个事实:旗手、护旗兵、将军,还有这些士兵,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看去完全就是象是一个人在走路一样!天啦,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当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能清楚地发现,整整一个横排的二十五名士兵,提腿踢腿落脚,甚至就是在走动时他们摆起的手臂,差不多就是在一个高度,看去就是一条线那么笔直!不,不单单是一条线,而是几条线!他们的手臂摆得一样高,他们的膝盖提得一样高,他们的脚也抬得一样高,甚至就连他们跨出的步幅也是一样的长短……最让人惊奇的是,当每个横队的最边一名士兵从他们的眼前走过时,他们完全看不到这个横队里的其他人,只有那些整齐摆动的胳膊和腿脚!

    这实在是太教人难以置信了!他们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而且还不止是这一个方阵,后面的五个方阵也是这样。哪怕这些方阵的人更多,横列也有二十排,可看去他们依旧是那么整齐,整齐的摆臂、整齐的抬腿、整齐的落脚,甚至连闪亮的矛尖,似乎都是在随着无声的口令在前后晃动!

    嚯,嚯,嚯,嚯!

    人们哈着嘴,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些戴着黑漆铁盔穿着黑漆皮甲的燕山卫军,直到最后一个方阵走过,都还没能回过神。哪怕是最有见识也最有见地的人,都没见过眼前的这种士兵!没有一个士兵在左顾右盼,他们的目光永远是平平地直视着前方,脸除了象被河水冲刷过的顽石那般的坚毅平静神色之外,再没有任何的表情。他们踏着坚定不移的整齐步伐,在天街沉默地前进,就象黑色的浪潮一般在天地间涌动。哪怕是最没见识的人,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眼,也能立刻从他们身看出来,这是一支经过血与火的战争洗礼的百战雄师,他们不仅拥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同样具有花岗岩石一样的坚硬性格!

    直到队伍走远了,人们才从惊讶和激动中清醒过来。他们现在才发现,他们身边挤满了人。许多人正在拼命地向外挤,更多的人正顺着街边道旁的那一点点缝隙朝着北边跑。他们还想再看一眼那深邃得近乎无边无际的黑色,再看一眼那些充满雷霆力量的士兵!哪怕一眼都行!

    不仅仅是他们有这种多看一眼的强烈愿望,在皇城城楼的人们也纷纷涌到了城墙垛口。他们离着燕山卫军更远,但他们看得更加清楚。这哪里还是军旅,这完全就是滚滚倾泻的黑色洪峰!哪怕就是震撼天下的秦军、汉军、唐军,他们也不过如此?不,或许他们还比不及眼前的这支劲旅!

    嚯,嚯,嚯,嚯!

    近了,他们走近了。六个黑色方阵,就象六道黑色浪潮,顺着天街涌过来。三千名燕山健儿整齐划一地踏步前进,看去他们完全就是一个人!人们眼看着这些从燕山走到中原的士兵,除了“整齐”之外,没有人还能想到别的字来形容自己看见的东西。哪怕是常秀这样的文章大家,或者朱宣这样的大儒,他们也完全找不出别的辞来形容这支军旅。事实,很多人在看见这支军旅时,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燕山军的旗帜已经走过华表,邵川和郑七也即将走到两根巍峨高大的华表之间。

    随着一声难以辩明到底是什么内容的号令,两位将军背后的二百二十五名士兵同声大喝:“一!”所有士兵的左手已经握住了铁矛的矛杆。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喝:“二!”

    让所有观礼的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二百二十五名士兵在三次踏步之间,竟然用两个整齐划一的动作把斜着举起来,锋利的矛尖正对着前排战的铁盔;同时,他们也不再抬膝踏步,而是把腿踢得笔直踩下去……

    喀,喀,喀,喀!

    不仅仅是这一个方阵,紧接着走过来的五个燕山方阵都是这样,随着带队军官声嘶力竭的高亢号令,士兵们同声呐喊“一,二”,随之就是挺矛踢腿前进!

    城城下一片寂静,除了那“喀喀”的单调踏步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声音。人们完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也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任何的东西。他们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在每个人的胸膛里翻滚涌动,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热泪就在自己的脸流淌,只是用炽热的目光呆呆着凝望着那支黑盔黑甲的劲旅。

    直到燕山卫军在掖门下指定的位置集合列队,清河郡王才抬起兀自颤栗不止的胳膊抹了把脸,喃喃地说道:“天下至强,无坚不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强。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强啊!”

    东元帝听到了他的念叨,想转过头和他说笑一句,却觉得自己的颈项僵硬得完全就象一块石头,想动一下都不可能。他笑着说:“皇叔说的是……”可是,他的喉咙里好象塞进了一块火炭,早就把一切的水分都烧炙得精光干净,他只是张了张嘴,根本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燕山卫的方阵拔出来,就看见张朴、朱宣、萧坚、杨度这些文官重臣武将领袖一个个不是面孔煞白就是满脸红润,有的人趴在城墙垛口,关节泛起青灰的手指头攥得墙砖都有了痕迹,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东元帝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笑着对郭表和孙仲山说:“两位将军都是好本事,带出来的兵也是与众不同!”

    郭表和孙仲山一齐行个军礼。郭表说:“蒙圣君夸奖,职下等愧不敢当。这不是我和孙将军的功劳,全是商大将军一手的筹谋曲划。”

    随着他的话音,东元帝和文武重臣都被目光目光转向了商成。商成摇了摇头,说:“郭大将军是在朝我脸贴金哩。不全是我的功劳。燕山卫军能有现在的风貌,一大半的功劳都是前头燕山右军司马督尉段修段老将军的。”他的脸色随着暗淡下来,默了下又说道,“可惜段老将军战殁殉国了,没能亲眼看到我们燕山卫军踏破黑水城大掠突竭茨祖庭……”

    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老将军段修。在打听过段修是何许人之后,他们就更不相信商成说的话。段修在燕山那么多年,燕山卫军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怎么可能就在这两年里突然间异军突起?不用想都知道,这又是商燕山在谦辞推功!

    东元帝找真芗问了问段修的生平,就对兵部的岑尚说:“段将军如此功勋,应该记大功。你们兵部要和礼部议一议,看如何给老将军一个身后的荣耀。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找到段老将军的练兵纪要,把它编进《水陆操典了想,他又否决了自己的建议,说,“倘使能找到老将军的练兵纪要,还是把它单独成册。”

    他转过头,看着郭表说:“奉仪将军,这些兵练得很好,不知道武又演得如何?”

第十一章(63)演武

    按礼部报请的《东元二十二年圣君寿诞庆典疏》,阅兵之后原本就是演武。但演武的只有受阅的两千禁军。在禁军演武的同时,其他各支军旅就要依照指定的路线依次退出内城,回到军营等待后命。假如天子没有格外加恩的话,申时之前必须离开外城,当天必须退出近畿,各部须在三日内向兵部报备预定的行军路线,得到允许后才能开拔归还建制……

    但是,天子突然提出要燕山卫军演武,这完全是在礼部的安排之外。事起仓促,礼部尚书临时找不出什么好的托辞。但他脸上的愣怔神情只在瞬息之间,眨眼就恢复正常,正了一下衣冠,从容施礼说道:“臣谨复圣君。燕山卫军容齐整将士奋勇,正当使其演武大较,以振奋军民。不过,禁军非寻常军旅可相比较,此是天子亲军,担着戍卫宫掖的重任,若是以燕山卫军当先,或恐招惹朝野议论。”兵部尚书岑术也说:“臣附议。谨复圣君,禁军也好,卫镇驻军也罢,说到底都是咱们大赵的兵马,平时的演武较量自然无须分个谁前谁后。可今天是圣君寿诞喜庆之日,若是由卫镇驻军抢了君前踊跃的先机,只怕会寒了禁军将士们的心。”

    东元帝满脸挂着笑容听他们说话。两个身兼副相的六部尚书张嘴闭口地“复”来“复”去,堂堂皇皇地通篇都是大道理,教人无以辩驳。转过来再看左右,张朴萧坚一干文武重臣都是木着脸一言不发,宗室里以清河郡王为首的三位上柱国更是趴在城墙垛口指着燕山卫军嘀咕议论,仿佛压根就没有察觉到天子在说话,这种情形之下,教他如何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只好笑道:“倒是朕把事情想左了。好,就依着两位卿家的意思,先由禁军演武,然后再看燕山卫军的军容。”

    这一回清河郡王却听见了。他把手一挥,很是豪迈地说:“天子宣制:禁军演武!”

    随着他的话,墙头上四面青色令旗连续左右招展,城上城下的侍卫兵士同声齐喊:“禁军演武!”由近及远一声声地传递到四面八方。此刻皇城前的广场外已经围聚起无数的百姓,看见看不见的都不要紧,听着金锣蒙鼓摇天动地,人人屏息静气一一

    三个营受阅禁军早就在做好了演武的准备,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列成品字阵势,看大成门前的搭起的点将台上禁军将领把手里红色号令旗一摆,登时就是霹雷般一声顿吼。领演将领再把号令旗一挥,随着带队操演军官们的一声声叱咤口令,两千禁军兵士忽而横排踏进,忽而纵队前趋,时见一字长蛇刀枪错落,转眼间又刀矛分列各自收束成阵。俄耳点见将台上红旗往来摇动,两千骤然收聚成团,再是一声呐喊又如石子投池荡起的涟漪般一圈圈地散出来,枪卒在前刀盾兵在后弓手在最内,慢慢地散成一个大圆。兵士们伴着层层下达的号令不断调整位置,最后组成一个正六边型一一正是唐朝名将李靖所创的六花阵!

    点将台上旗号再变,六花阵蓦地一乱,兵士随着口令分散开又重新**,两百四十余名直刀手列成三排横队立在最前,再结出前八后四十二个方阵,其余百十士兵或弓或弩游荡在各阵之间一一这就是本朝开国大将王箸创立的数阵“破骑”。不过,为对付突竭茨骑军而特意设计的破骑大阵,真正展开时横阔纵深都是六里,周长二十四里,需用骑军步卒共计三万四千另二十三人,显然不适合放在皇城前布置。眼下两千禁军摆出的破骑阵不过是摆个模样而已。不过,或许是因为燕山卫军先声夺人,参演的禁军从将军到士卒个个心头都憋着一股无名火气,哪怕就是两千人操演三万人的大军阵,也颇现出几分森严肃杀气概,尤其是大阵落成刀手收刀的那一声虎吼,更是整齐如一,顿时便赢得城上城下一片的喝彩之声。

    虽然城楼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见识过破骑大阵,但今日的操演明显比往年更加出色,都忍不住点头称赞。东元帝也是频频颔首,笑着问清河郡王说:“老皇叔以为,这些禁军士卒比燕山卫军如何?”

    “很好,很不错!”清河郡王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难听话。他捋着苍白的长须说,“禁军不愧是我大赵诸军之首,这破骑之阵有章有法唯物壮观,即便是操演,刀不出鞘箭未离弦,也能使人想见阵间的刀光剑影腾腾杀气!”

    东元帝“哦”了一声,捻着颏下的黑须不言语。清河郡王的话他当然信得及,可老皇叔好兵知兵却从来都没真正地带过兵,也没上过沙场,嘴里夸得再是天花乱坠也比不上萧坚杨度这些老将名将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目光一转,正好看见与孙复说话的商成,就招呼说道:“子达,”

    商成连忙停下话,走过来对东元帝行了军礼。

    “子达,你觉得这些禁军如何?”

    “禀圣君。一一这些都是好兵!”商成大声地夸奖说。

    “哦,子达也是如此以为?他们好在哪里?”

    商成咧了下嘴。都说是好兵了,怎么东元帝还揪着他不放呢?这些兵好在哪里?他们好就好在他们是好兵!但他不能这样对东元帝讲,只好说:“这个,一一臣读书不多,文绉绉的好听话一句都说不上来。总之,这些都是好兵。”至少这些禁军的操演很不错……

    好在东元帝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东元帝点着头,既没看清河郡王也没看商成,望着正在城下广场上整队退下的受阅禁军,换了个问题说:“自打王奢大将军创出这破骑大阵,又被高宗皇帝立为军中必较之阵,迄今已近百年了吧?可百年来我大赵与突竭茨往来征战无数,此阵却极少被人运用于战场之上,却不知究竟是何缘故?”

    清河郡王思忖着说道:“破骑大阵需要三万四千余人才能展开,而且颇费时辰,因此一般将领都不太情愿在战场上铺展此阵。此是其一。其二,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战机只在须臾之间,为了捕捉战机,军中号令指挥也不可能把近半数的骑军布置在阵后,因此在与突竭茨的征战中少见此阵亦不足为奇。再有,成阵的士卒越多,则号令越难统一,破骑大阵连同拱卫游骑,兵力总计接近四万,难免有臂不能使指的缺陷。”

    商成点头表示赞同老将军的话。清河郡王说得倒是一样都没错,可惜没有把关键的地方点出来。大赵从高宗朝便开始就奉行主动防御的军事战略,在北方各地的险要地方设立了无数的关隘堡寨,既然有城墙作掩护,谁还愿意去摆设破骑阵与突竭茨野战?摆出一个完善的破骑大阵需要动用的兵力接近四万,连同左右遮护侧翼的游骑活动区域在内,整个战场的正面接近十里,纵深也需要十里,还必须是宽阔平坦无障碍的地形,就是这样的战场条件,匆忙间哪里能找寻得到?就便是有了地利,而且时间充裕,按照操典把大阵展开了,可敌人也不是傻子,难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赵军布好铜墙铁壁还要一头撞上来?最关键一条,北方各地的道路交通条件就不支持破骑大阵。不说别的,就算是在中原地区,仅仅是四万大军的如期集结就很成问题,更不要说这么多兵士的吃喝了,单只是维护粮道畅通就要让地方官员跳起脚来骂娘!他在燕山忙碌了两年,修路架桥垒堰筑堤另加开挖河道,拼上老命才把南关和燕水两个大库里囤积的物资移送了小半到北郑和留镇。即便如此,留镇的粮秣军械医药也只能勉强支撑两万大军三个月的境外作战。这还必须是沿途设立兵站留下队伍竭力保持道路畅通,真正能在一线投入作战的队伍还不到一半。

    另外,他也不喜欢这个什么破骑大阵。这个战术队形完全就是防御姿态,看上去四平八稳气势威武,可从实战的角度来看,它的缺陷多得简直教人数都数不过来。他有时候甚至想,王奢当初创设它的意图,或许根本就不是用它来作战,而是拿它来拍皇帝的马屁。既然它当初就没有市场,眼下自然就更没用途。虽然大赵这几年的军事重心随着董铨张朴他们在朝堂上斗来斗去而忽南忽北,可有一点却是毋庸置疑,大赵的军事战略国策正在从境内主动防御向境外主动进攻的方向转移。随着国策的改变,今后的战事很可能大都发生在境外,所以象破骑大阵这种单纯防御性质的战术队形,自然也就更加没有可用武之地了……

    禁军操演之后,就是燕山卫军的演武。

    燕山卫军乍一登场,立刻就技惊四座一一

    方才的禁军操演,是早早便依着伍什队哨营的军中指挥秩序,在城下整顿好队伍排列出阵形,大较时大多数人只看见将校们指挥自如兵士们来去穿梭,却根本没注意到当中的阵旗由始至终根本就没挪动过地方。实际上,两千禁军仅仅是随着号令围绕阵旗表演而已,与真正的排兵列阵相去甚远。可燕山卫却与禁军截然不同。郭表金盔铁甲踏上点将台,手里令旗一挥,两员燕山小校立刻把台角的两面蒙皮大鼓“蓬蓬蓬”地敲起来。三个营的燕山兵踩着鼓点踏进广场。

    这番带队操演的是个又黑又矮又瘦的将军。别看这人貌不惊人,嗓门却不低,振着喉咙嘶吼号令时,拥在广场四周观礼瞧热闹的人也听清楚他那混着浓重燕山腔调的号令:

    “真(立正)!”

    喀地一声,一千五百名士兵同时把脚步猛地一顿,登时就象楔进砖墙上的铁钉一般扎在地下动也不动。

    “休一一川(向左转)!”

    一千五百人个个上身纹丝不动,右脚在地上一碾一蹬身体已经转向皇城方向,随后右脚抬起再是一顿,又是“喀”地声,三个营的士兵直如一个人般,齐刷刷地转过身。

    郭表手里的令旗再动,举过头顶落下,再举过头顶落下,如此三回,战鼓声再是砰砰作响,三个营第一排的士兵就踩着鼓点踏出脚步;第五个鼓点第二排的士兵也踏步前进;第九个鼓点第三排的士兵跟进……每隔四个鼓点就有一排计六十名士兵走出;而此时前面的士兵还在继续前进。直到倒数第二排的士兵也走出四步,鼓声猛地变得绵密难以分辨,而此时一千五百燕山兵已经列成标准的操演阵形。郭表的令旗一转,鼓声立时变为一长两短。“蓬,蓬蓬;蓬,蓬蓬”,战鼓催促之中,燕山士兵一营向左一营向右,中间五百士兵向前,眨眼就成了结成品字阵。令旗再动,鼓停锣起,咣咣咣的密碎短音里,一千五百士兵齐齐转身,眨眼就在刚才出发的位置再度结成三个密集的小方阵。随着鼓声变成两长两长,小方阵又化为十五个更小的方阵,随即是三十个更小的方阵,再以小阵为准化为三路纵队,前后参差错落鱼鳞般向前涌动;其间还由三路变五路,五路变横行,横行变两路……大阵化小阵,小阵合大阵,锣鼓交错号令起伏,士兵纵横来去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乱。间或齐齐地爆起一声大喝:

    “杀!”

    恍似晴天霹雳般滚地而过,不单教人惊心动魄,更是使人豪气顿生!

    皇城外的百姓只是瞧个热闹,皇城上的人综观全局,见燕山卫军军容整肃号令划一,却是个个都只觉得魂惊魄动心驰神摇。随着东元帝宣制教剩下的三个燕山营也加入操演,清河郡王也被激起了兴头,连旨都没请就蹬蹬蹬地跑出城,三步并两步登上点将台,夺了郭表手里的令旗亲自来指挥调度。

    正如刚才人们在心里以为的那样,燕山卫军当下的练兵纪要几乎全是商成的倡议。但他说燕山的兵操练的好都是段修的心血,也不全是推功与人。他平日里既要操劳政务又要操心军务,很多东西都只能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然后就交给别人去参详布置。在练兵的事情上,段修的功劳堪称最大,如今燕山卫的练兵纪要基本上都是出自段修之手,不然的话,凭商成对《大赵水陆操典》的一知半解,还有对练兵诀窍的连猜带蒙,怎么可能练出眼前的这支威武雄壮之师?也正是因为燕山卫的练兵纪要是出自段修之手,所以从号令调度到步卒的禁令惩罚,处处都依足了水陆操典。因此虽然清河郡王抢了郭表手中的令旗,但这对广场上演武的燕山兵毫无影响,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进一退一聚一散全是根据鼓音锣声而来,至于是郭表指挥还是清河郡王调遣,他们毫不在意。实际上,他们在队列里也不可能去在意这些。当初抬臂摆腿踢正步时挨军棍受皮鞭的人可是不在少数,加时加练甚至负重跑圈饿着肚皮关禁闭更是人人都遭遇过,就是在队列中东张西望瞄一眼,被教官抓住不是臭骂便是拳脚一一这些教训实在太深了,深得已经完全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只要在队列之中,他们就只会去听军官的号令,只会去留心鼓声和锣声。至于其他所有的一切的一切,嘿,这些与他们屁都不相干!

    三千燕山兵在城下结阵纵横,城墙上的众人早就望得眼珠子都转不开也转不动。就是张朴和东元帝,也是把扶着墙头上的青砖,把清河郡王刚刚念过的话一遍再一遍地念叨:

    一一天下至强,无坚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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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64)慰问

    礼部的《东元二十二年圣君寿诞庆典疏》中,在“献俘阙下”、“掖门阅兵”和“禁军演武”三个寿诞庆典之后,就是天子宣制,因为“卫军将士劳苦功高”,因此“特加恩许驻京三日,并赐御花御币御酒”,然后各卫镇将领率同诸军欢呼谢恩,退出内城。~天子还辇,于景福殿设宴为卫镇将领洗尘,并遣皇子及文武重臣分头到军营里慰问受阅官兵。不过,因为燕山卫军战功彪炳,今天的演武更是技压群雄,东元帝心头高兴,也没和人商量便随口颁下诏制,加恩特许燕山将士留京十日。他显然忘记了一件事。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他贸然提出的让燕山卫先行演武而礼部,结果却被两位副相驳回。现在,他再次做了个不符合朝廷制度的决定。好在这一回宰相们没有驳回。今天毕竟是天子的寿诞,是个喜庆的日子,圣君偶尔有点粗疏错漏的事,大家也都能理解;而且燕山兵的表现确实令人振奋。所以宰相言官们也就不为已甚,默许了天子的决定。

    这句话经由城上城下的禁军高声呐喊传达出去,立刻就引来燕山兵的大声雀跃欢呼,同时也教其他的受阅军旅既是羡慕又是嫉妒。

    作为燕山卫的前任提督,商成自然是派去慰问燕山将士的不二人选。他很乐意做这事。对他来说,陪皇帝吃饭真是一桩受苦的事。小心君前失仪,所以酒不能多喝;须谨守臣子之道,因此菜不能多吃;要是不幸被东元帝叫去御座陪酒,看着满满一大桌案琳琅满目的酒肉菜馔却不能动筷子,还得小心翼翼地应付说话,这与熬苦受折磨有什么区别?再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从来就不是谨小慎微的性格,高兴起来喜欢闲扯淡,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就是东南西北地一通胡诌瞎扯,谁知道哪句话不小心就要招惹出麻烦呢?他可是再也不想搅出什么玻璃和观天仪了!与其战战兢兢地守在什么景福殿里捱时间,真不如去和老部下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来得轻松快活!

    与他一同去慰问燕山兵的文官就是真芗。作为掌管着军旅中人事升迁调动的兵部左侍郎,真芗在这方面有优势,而且他在燕州呆过一个月多,在燕山卫军里认识不少人,这样就免除了大家见面时的生疏感。

    送走东元帝,商成带着四五十辆装着乱七八糟各色朝廷颁赐物事的大车,就和真芗一道出来燕山军在外城的临时驻地。

    燕山军暂驻的军营是平原将军府第三指挥最大的一个驻地。为了安顿这三千燕山兵,原来驻扎在这里的兵马都临时移营到别处,只留下两个哨看护指挥使衙门和军械库等军中重地。郭表和孙仲山带着邵川和郑七去景福殿赴宴,眼下在军营里“当家”的是范全和钱老三。他们俩前两天就知道商成今天要过来,受阅回来之后队伍也不解散,就在操场上列队,然后一连串的军令下来,整个军营立刻戒严关防。等一切事务安排到位再三检查绝无差错,押送车队的先行尖兵已经到了。范全钱老三连忙整顿衣甲,带着一大群军官疾步走出军营迎迓。远远地注视商成羁着战马走近,范全为首钱老三稍错半步,所有军官齐齐踏前半步,单膝点地双手拱握举在额前,朗声齐道:

    “参见大将军!”

    商成笑呵呵地下了马,把手摆了一下,说:“都起来吧。”等一众军官起身立定,又指了真芗介绍说,“这位是兵部左侍郎真芗真大人,正是管着大家晋勋衔升职务的人。大家以后要想升官的话,今天就一定要把真大人巴结好。”

    范全和钱老三和认识真芗。~去年夏天真芗曾随朱宣去燕州勘察李慎的案子,作为李慎一案里的重要人物,他们俩都与真芗打过交道。相比老学究朱宣和不招人待见的叶巡,真芗这个兵部侍郎显然平易近人得多,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很不错。眼下听商成说话口气很随意,显然是与真芗很有些交情,当时便横臂向真芗再行个军礼,哈哈笑着迎上去,一个挽缰绳拉辔头,一个热情地托着真芗的胳膊扶他下马。钱老三拽着缰绳,一本正经地对商成说:“大将军只管放心,我和老范虽然是步军出身,可眼下带的却都是骑军。我们俩别的本事都很稀松,只有一桩能耐不同寻常一一论说到拍马屁的本领,还有谁能比我们更专业?”

    商成仰起头哈哈大笑,骂了一句粗俗话,说道:“好你个钱老三,这才几个月不见,本事见涨啊!这马屁拍得恰倒好处!”说着话,他朝人群里的赵石头轻轻点了点头。他早就看见了石头。可是聚在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他没法和他单独说话,只好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石头也朝他咧了下嘴。当他转过头与别人说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扫见石头猛地低下头,飞快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他努力克制着奔涌在胸膛里的热流,领着真芗挨个介绍这里的每一个人。屠贤,早前是李慎的亲兵头目,戍守北郑立下大功,眼下已经是开国伯了;弥重,薛寻“走后门”塞来燕山的军中刺头,破穷山时第一个杀进突竭茨祖庭,授了一亩勋田;田晓武,出兵前还是骑营校尉,现在腰带已经嵌着十二颗银钉,还升了旅帅;苏扎,进草原时只是提督府的从七品副尉,现在也是十二颗银钉的六品军官,还领着开国男的爵位。还有范七,燕山第一营的现任营校尉,袭四世的开国子,随着燕山军的两场大捷战报传遍天下,他也是一战成名……

    虽然早就听说过范七,可听了商成的介绍,真芗还是有些惊讶。要不是刚才在皇城的城楼上亲眼看见范七率领三千燕山兵操演,他绝对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神情木讷的男人也是位将军!这就是那个在莫干强攻大帐兵时以剽悍与血性而闻名遐迩的“七将军”?

    商成笑着说:“你也听了那部鼓词?鼓词里唱的那都是民间的艺人们的艺术加工,以讹传讹罢了。这才是真正的七将军!”他转过头对范七说,“七哥,家里都好吧?你这回授了封爵,我婶娘和我嫂怕是要把嘴咧到后脑勺去。”

    范七明显是很不善言辞,听了商成的话,使劲点着头说:“禀大将军,她们都好,都好。”他翻来覆去就只会说“都好”。

    商成知道他的脾性,转过脸又对真芗说:“我七哥平时不大爱说话,不过上阵拼杀那是一等一的本事。指挥调度的能耐也不差。”说着偏下头,假装要和真芗说小话,压低声音说,“一一他家里土地少,所以在从军前是个帮人放羊的羊倌,两三百只羊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鼻子里哼一声羊就乖乖地出来,再哼一声就乖乖地回去。你想,连山羊都被他训练成这付模样,何况是一群小兵呢?”这些话被簇拥在他们周围的军官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仰起脸来哈哈大笑。有人还撮怪说:“要是教我说,戏本子里的‘七将军’就该当改成‘羊将军’才对咧!”

    这个贴切的建议再次博得众人的哄然大笑。

    真芗也是笑得前仰后合。他抹着眼泪问道:“七将军与应伯有亲?”范七有了“七将军”的绰号,他现在就不好再称商成的军职,便尊称商成的封爵。他也确实是很奇怪,两个人一个姓商一个姓范,怎么商成会称呼范七为“七哥”呢?而且看商成与这些军官说话玩笑,有的叫名字有的喊绰号,随手指点随口笑骂,显然是对这些军官都很熟悉,断断不可能只对范七例外。再想到商成刚才还提到范七的娘亲和妻子一一难道他们俩还真是亲戚?

    “七哥是我婆姨的娘家门上没出五服的叔伯弟兄。”商成解释说。

    芗点了下头。他朝范七再拱了下手,正想开口与范七多说两句,跟着他们旁边的范全和钱老三已经在拨拉众人,范全说:“都赶紧地让开让开让开!有什么话都留到酒桌上去说,先请大将军和真大人进军营。”钱老三也说:“滚滚滚,都站这里干什么?都想枪着拍马屁么?先给你们打个招呼,等下谁都不许和我抢!我要先拍大将军和真大人的马屁!”

    一群军官呵呵哈哈乱笑着让开道路。

    真芗边走边小声地问道:“子达,这‘拍马屁’一说,何解?”

    “就是奉承逢迎上司的意思。”商成朝军营门口站岗值哨的兵士还个军礼。

    “……这个,可有典故出处?”

    商成笑着说,“是这样的,你看,突竭茨人不是喜欢好马吗?在他们那里,好马是身份地位权利的象征,下属要想逢迎上司,最好的办法不是夸上司如何如何,而是夸他的马好一一夸马就是夸人了一一只要把上司的马夸成是天上有地上无的宝马良驹,那上司一高兴,不就升他的官了?”

    “……果真如此?”真芗很有些不信实。

    “民间故事而已,经不得推敲。”

    一直到检阅完六营的兵士,人也坐到饭桌边,真芗还在不停地犯疑窦。突竭茨人那是在夸马啊,怎么变成拍马屁了?突竭茨人逢迎上司,难道就是去拍上司的马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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