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65)赵石头
在燕山军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商成喝了很多酒。
他醉了……
他没办法不喝,更没办法不醉。作为燕山卫的老提督,这座军营里的燕山兵全是他的老部下。他们中有的人早在东元十八年就在他的麾下听指挥,有的人是十九年跟他在草原杀进杀出,还有的人虽然到燕山的时间晚,但很快就融进这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集体之中。大家在残酷的战场携手同心彼此照顾,结下了无比深厚的战情谊。在处置军务时,他们是他的部属,他们尊敬他,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号令都得到了一丝不苟地执行。而在军务之外,他又是他们的朋、兄弟和师长,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他说话逗乐,开着粗俗的玩笑,拉扯着喉咙骂娘。正是因为他们之间彼此尊重又彼此了解,所以在燕山卫军接连取得了一连串的辉煌胜利的时候,所有的人里面惟独他没能在场,这教大家都觉得缺少了什么,连香醇的庆功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现在好了,大将军又和大家在一起了!虽然过几天就又要分别,可是,正是因为这样,才使得这一刻时光弥足珍贵!出于对他的敬重与爱戴,他们不停地向他敬酒,几乎一刻都没有间断。到最后他根本就记不来自己到底喝了多少盏,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醉倒的……
当他在自己的卧室里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前。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糊的贡纸投射到屋里,晒得他身的被卧暖烘烘地。他睁开眼睛,能看见阳光里有许许多多的细小浮尘在飞舞。炕头的小木柜,放着两本。几件干净的换洗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炕沿边;衣服还残留着淡淡的皂荚香。
宿醉还没彻底过去,他的脑袋里依旧是昏昏沉沉的。他闭眼睛,想再迷瞪一会。可是不行,右边的眼睛干涩得难受,似乎脑袋里有条绳子套住了眼球,在一下一下地把眼睛向里面拉扯。唉,昨天的酒喝得实在是太多了,也没忌口,生的熟的腌的薰的都朝嘴里塞。现在舒服了,眼疾怕是要发作一回!幸好的是,他从枋州进京时,祝神医给他准备了几张药方,其中一付就是专为对付复发眼疾的。只是方子的药材和他长年累月吃的那种苦得要命的药丸相差不离……
想到那些又苦又腥的药丸,他的醉意一下就跑出了十万八千里。
他叹着气坐了起来,拿过衣衫裤打算先起来再说。希望是他在杞人忧天。说不定眼疾不会发作呢?
大约是听到了他的叹息声,又或者他拿衣衫时的唏唏唆唆声惊动了别人,卧室的门帘被人悄无声息地挑起一条缝,然后他就听到低低的一声惊噫。紧接着,桑秀和真奴就进了屋,低头作礼叫了声“夫君”,两个女娃就跪在炕边,先帮忙他换新药绵和新眼罩,又帮着他穿衣服系褡扣。
商成只好放开手,由着她们帮自己拾掇。
现在,她们俩已经正式成为他的媵妾了。几天前,礼部给他送来了她们的封诰。青绸赦写得清清楚楚,因为他的爵禄,两个女娃一一商门桑氏和商门楚氏一一已经录册在礼部的应县伯商氏族卷里,食禄等同从七品,并授元牌及簧袍带履一付。眼下,他的日常起居饮食都是她们俩在照料着。不过,她们俩也知道这家里的规矩,从来不踏进他的小房一步;那里还是由月儿和盼儿在收拾打扫。
商成呆着一张脸,稍稍昂起头,让真奴帮着他梳头,又平伸着两条胳膊,由着桑秀帮他穿衣衫。真奴帮他戴好随常戴的家居乌纱幞头,又下了炕蹲到脚地,半踞半跪着捧着他的脚,帮他穿袜子再套鞋。在她们帮着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既没吭声也没说话,完全就象是个任由别人摆弄的木偶一样。直到她们把他从头到脚拾掇整齐,他才咕哝了一声“谢谢”一一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分辨不清楚。
是的,从法律来说,她们和他已经是一家人了。但是,他却依然和她们很生分一一到现在他也没和她们同房。不,这并不是说他反感或者讨厌她们。因为生活经历的缘故,两个女娃的性格既聪慧敏捷又乖巧伶俐,根本不需要别人点醒,她们就能知道自己该说该做些什么。她们对他的服侍更是无微不至。他最喜欢在晚夜深人静的时候看思考;只要他还没有休息,她们就不睡,哪怕他再三让她们去睡觉,她们依然会坚持着服侍他吃罢夜宵躺下,然后才会轻轻地关门静悄悄地离开。而每天他还没醒,她们俩就已经起来了,为他预备好洗漱用的青盐热水毛巾,等他从府里的小较场回来,必然会有热腾腾的汤饼放在桌。她们甚至能从他吃饭时的举动表情里揣摩他对每样菜肴的看法,假如他对哪样菜皱眉头的话,那么接下来的几顿饭里就肯定不会出现那样菜……就是这样的两个女娃,他怎么可能生起对她们的反感呢?
不,他真的不是讨厌她们!在过去的几年里,繁重的公务让他顾不牵挂自己的个人生活。但是,他毕竟也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的憧憬和向往。有时候清闲下来,他也很希望能够得到异性的关心和关怀,期盼着能够拥有温暖安静的家庭生活。可是,当他向往的生活突然以眼前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他一时间又觉得有点无法接受。他倒不是无法接受她们,而是这种生活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了……这样说大概也不对。或许应该这样说,他暂时还无法适应这种生活。更准确地说,他还无法找到自己在这种家庭里的位置,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们。在他看来,她们俩都应该是他的妻子;可是从法律和传统来说,她们俩又都不是他的妻子,而只是他的媵妾。看,他在不知不觉中又犯错误了!她们是媵,而不是妾一一媵的地位远远要比妾室高得多,又要比妻子的地位低得多。他的问题就在这里。他又是她们的丈夫,这一点确凿无疑一一她们对他的称呼就是“夫君”;可她们却不是他的妻子。看,这问题是多么地复杂,简直比他过去读研究生时的任何一个课题都要复杂得多。何况他这个研究生才读了一半年,离拿学位还早得很,怎么可能有本事来解答难题?不过,他倒是可以把这个事情当成一个课题来进行认真的研究。而且他身边有那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能够做参考,他有很大的把握写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论文。他连论文的题目都想好了,就叫《试论夫、妻、媵、妾四种角色对赵朝东元年间应县伯府的历史贡献》。
这题目没有错,就是“夫妻媵妾”四种角色一一这才是他为什么要对桑秀和真奴保持距离的真正原因。
从礼部送来封诰赦的那天起,月儿她们四个女娃,就又一次与他进入了“冷战时期”。她们都不再搭理他,哪怕在家里偶尔撞见,不是远远地就拐弯绕道避开他,就是对他视而不见。他知道她们为什么生气。他的县伯封爵有一妻四媵的封诰,都不用说妻和媵在朝廷制度的区别,提提一桩事一一桑秀和真奴占去两个媵的名额,剩下三个封诰怎么分配?要知道,他现在已经是实封县伯,再想把爵位向提升的话,远远不是破个烂糟城池杀几个小蟊贼那么简单了。没有开疆拓土的战功,想把“应县伯府”的匾额换成“应县侯府”,压根就不要去想。嗨,想起来这事他就很后悔,早知道会有眼前的麻烦,他当初就应该坚辞不要实封的县伯。哪怕是个虚封的开国侯,也是一妻六媵了,要是能封到开国公,那就是一妻八媵。他忍不住想到,要是他有先见之明,先把这么多的媵妾位置都捏在手里,到时候再和杨度干几架都不怕!而且还能趁势收拾谷老贼。这老匹夫再拿着他女儿出来四处败坏自己名声,那自己完全可以给他来个将计就计,让他尝尝“赔了女儿再折兵”的苦头!
唉,让谷实吃苦头的想法,只能在他的脑子里想想罢了。他连家里的事情都没解决顺当,真要把谷实的女儿娶回来的话,就怕眼下的“冷战”会变成“热战”了。当然,相对于“冷战”来说,他更喜欢“热战”一些。就凭那几个小女娃的能耐本事,他绑起一条胳膊也能轻松地拾掇她们一一这完全就是鸡蛋碰石头嘛!鸡蛋怎么可能碰得过石头呢?哪怕全世界的鸡蛋团结起来,下场也是一样……
他刷过牙,洗罢脸,坐到桌边,在桑秀和真奴的服侍下,开始唏哩哗啦地吃鸡蛋面片汤。
他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唉声叹气一一面片汤里的香油放得太多了!嗨,这个桑秀,他那天只是随口说了一声面片汤里好象油有点少不够香气,她就恨不能把卖油的都直接攮进锅里。一锅面里有半锅的香油,这教人怎么吃得下去?可他还不能不吃,不然的话,说不定就会把桑秀给吓出点毛病。他记得,回桑秀替他洗的衣裳不知道怎么搞得沾了点脂粉香,他仅仅是稍稍皱了下眉头,结果当场就把桑秀吓得脸都白了。
他挤出一脸满意的笑容吃喝的时候,赵石头来了。
商成举着碗问道:“吃过没有?一块来吃点?”
石头在门外就侍卫们说过他正在吃饭,也知道了桑秀和真奴的身份。他笑呵呵地同两个小嫂打过招呼,伸着脖子朝汤桶里打量了一眼,咧着嘴摇头说:“算了。放这么多香油,你就不怕腻着?”他也没坐在真奴搬给他的鼓凳,说,“你先吃着,我去找段四说几句话。回头你吃好了再叫我。”
商成赶忙放下碗一一他确实是被香油腻着了,撕了半块面饼边吃边说:“你回来!一一段四去衙门办点事,可能要到傍晚才能赶回来。”又和颜悦色地对低着头抠手指头的桑秀说,“面片汤做得很对我胃口。当然,下回要是别放那么多香油,就更好了。”他越说桑秀把头埋得更低。看着她胆战心惊的模样,他本想拍一拍她的肩膀安慰两句,想了想还是算了,就把抬起来的胳膊顺势抹了下嘴,对真奴说,“麻烦……这个,你送壶茶汤来,我和石头说几句话。”
他和石头在小房里坐下,茶汤就送来了。但真奴自己没有进小房,而是让当值的侍卫送进来。不仅有放了姜丝蒜沫的茶汤,还有苦茶水。
商成抱着热乎乎的苦茶水,心里也觉得有些温暖。能够被人关心呵护,本身就是一桩幸福的事情!他的眼疾忌讳姜蒜,可他自己却很少记得去,现在有了她们两个在身边,这些平常他自己记不去的小事就随时都有人帮忙提醒了,这对他的身体肯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问石头:“你现在也是从六品校尉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石头端正地坐在座椅。他才满二十五岁,在野战骑旅里磨砺了一年,又刚刚在草原出生入死回来,早前身的那种轻飘浮躁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两条又黑又帅气的剑眉下的一双眼睛,还是象以前那样清澈明亮,不过再不象过去那样随时都在东瞄西看,而是有了几分沉着。他现在坐在座椅里,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把装在鞘里的宝剑一般。只是这把剑太过锋芒毕露了,既可能伤人,也可能会伤到自己。不过,好在他还年青,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完全可以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地隐起身的锋芒,变得含蓄而从容。
石头说:“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个事。”看,他现在连说话的口气腔调都变得成熟起来!显然,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道赌博耍钱和惹祸戳事的浪荡子了。
“想留在京城里不?”商成问他。石头是他同胞手足一般的亲兄弟,他可以不为别的人考虑,却不能不替他考虑。他说,“要是你愿意在京里,想清闲也好,想带兵也成,我能帮你找个好职务。”
石头笑了,说:“那你帮我找个既清闲又有钱的职务。”他停下话,想了想,又担心地问道:“我从渤海过来时,在半路听人说,你和老烈火杨度有点不对路?”
“屁大点的事情而已。”商成浑不在意地说道。他觉得,他和杨度干架的前前后后,还是暂时不让石头知晓比较好。石头的性情刚毅火暴,可别因为这事再招惹出什么乱子。“你放心,我和杨烈火一样的勋衔品秩,他奈何不了我!”
既然商成把话说得斩钉截铁,石头也就不再担忧了。他和尚大哥的本事大过他几千几百倍,既然和尚大哥都没把事情放在心,显然杨烈火那里就根本不算个事。他笑着说:“我还说你要和杨烈火干架,我留下来好给你搭把手。既然没什么要紧,那我还是跟着队伍回燕山。一一我想包子了。”他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大对。他想包坎就要回燕山,那不就是说他不想和尚大哥么?
他怕自己的话伤着商成,正想补两句解释一下,商成点了点头,也没看他,盯着手里的苦茶水说答:“那也行。京城这地方还不如燕山哩。”他忽然停下话叹了口气。他看出来了,石头到现在都还是割舍不下那个女人。但是,这种事情谁都帮不石头的忙,路也只能靠石头自己去走。至于他说京城不如燕山,却是他的真心话。这里真的不如燕山。两个地方差得太远了。他在燕山虽然累点苦点,可是活得很有劲,哪象在京城里呆着,闲得教人骨头缝里发酸,闷得让人总觉得天都比别处矮几丈……
第十一章(66)托梦
吃过晌午,石头又和他和尚大哥拉了一阵闲话,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告辞-
商成说:“再多坐一会。我们俩也难得见一回面,今天你不忙回去,咱们拉拉话。”他还有许多话要和石头说。
“不咧。我在中军那里只请到半天的假,现在都快到申时了,我得回去。你知道,中军行军法可是只看禁令不认理由的。”石头说。这当然是他的托辞。这趟燕山卫进京的人多,象仲山、邵川还有郑七钱老三他们这些卫军里的高级将领,除了必定要来登门拜谒之外,肯定有一些军务的事情要向商成汇报请教;说不定他们随身便带着张绍西门胜他们的信。不管是仲山他们要与商成谈论军务还是说点别的,他都没资格知闻,更没资格参与;他必须回避。即便他今天过来,也是掐准了别人昨天都是一场大醉,一早很难爬得起来,这才在军中请了假跑来找商成。他笑了笑,又说,“反正是我们能在京城里驻扎十天,等过了这三五天,我再过来。”
商成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前头霍士其带来的信,陆寄张绍他们个个都在诉苦,说诸序在燕山弄得天怒人怨;这回仲山他们进京,肯定也要和他说诸序的是是非非;另外也一定要和他谈论草原的事。他便不再挽留石头,说:“那好,回头空闲下来你记着过来。”又说:“你等一下,我让人送点钱过来。”
“不用。”石头连忙拦住他,说:“我有钱。在突竭茨祖庭时,我捞了几样战利品,回来以后又受了朝廷几十千的犒赏,通算下来差不多能有两三百千。我一个单身汉,吃穿用度都走军中供给,这么些钱足够花销好几年了。”
既然石头说暂时不差钱,商成也就不坚持。他想,不管怎么说,石头走之前一定会再过来一趟,那时再把钱给他也是一样。
他一直把石头送到仪门外。在仪门外,他还拉着石头的手说了好多话。直到石头爬战马时,他还再三叮嘱,记得空闲下来一定要再过来一趟。
都已经走到街角尽头了,石头转过头去看时,商成还站在仪门外朝他挥手。他的鼻子猛地一酸,泪水立刻就很不争气流淌出来。
他也朝商成挥了挥手,顺手抹掉脸的鼻涕眼泪,然后扯着辔头让马拐了个弯,不再走来时的路。他已经影影绰绰地瞧见这条道的远处有几个人骑着马过来;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但凭着感觉,他知道那是仲山和邵川他们。他不情愿教他们瞧见自己没出息哭鼻子的丢丑模样,就胡乱循着一条大街直走下去。
不过,他从来就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所以并没有走出多远,刚才的那一点忧伤心绪就被他丢到了九天云霄以外。
他坐在马背,松松垮垮地挽着缰绳,也不管顾战马走道的方向,只是瞪着一双明亮的大花眼睛东盯西看。
现在,惊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旬,正是历说的“獭祭鱼鸿雁来”的草木萌动时节。街衢两旁的行道树都披了绿,墙根垣脚也东一簇西一绺地到处趴着青草窝。透过住家人户的低矮墙垣,能看见院子里红的桃花白的李花开得缤纷灿烂,不时能听到黄莺鸟在树梢叶间发出悦耳的啾啾鸣叫。即便是高门大户两三人高的青砖帽大乌墙,也关不住明媚的春光一一到处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浸人肺腑的芬芳。
天气转暖,街的行人也比前些时日多起来。时下人们已经穿不住棉袄皮裘,纷纷换了夹衣。一些爱打扮的大姑娘小媳妇,更是迫不及待地穿起搁了一冬的时令短夹和花花绿绿的长裙。街头不时能看见三五个骑着马的年轻人,围护着一两辆垂挂着五颜六色长璎珞的络车,高谈阔论纵声欢笑着从他身边走过。他看得出来,这些年轻人大约都是急着出城去踏春的。
他很快就出了内城。
离城门不远就有一个坊市。他下了马,牵着马匹走进去逛了一圈,零零碎碎地买了几样在燕山比较稀罕的小物件。他好好歹歹是来了趟京城,总得给包坎家的三个小侄儿小侄女捎带点礼物。他又在一家卖南绸的大店里量了几丈燕山难得一见的等丝绸,预备回去送给包坎的几个婆姨。在坊市的一角,他还撞见了一间扑铺。军旅间向来禁赌,他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钻到扑铺里耍钱。不过,年前从草原杀出一条血路回来,大家死里逃生之余,中军执法就没过去那么严厉,对背地里耍钱这种事情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最近就在扑戏里赢了不少钱。不过大家耍钱都有分寸,三五个好朋玩几把就好,谁都不敢吆三喝四地聚赌。而且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中军大约就是这段时间稍微地放松一下,等回了燕山之后,谁要是还敢搞这种勾当,估计四十军棍是跑不掉的事情……
现在,在扑铺门口转来转去地走过好几回。听着扑铺里时而一声欢呼时而一片哀叹,他心里痒得就象有十几只猫爪子在乱刨一般。
他又走回来,还不停地拿眼睛瞄着铺子的蓝布门帘。守在门口的扑铺伙计早就望着他看很久了,只是因为他戴着乌纱幞头穿着皂白长衫,脚下踩着一双薄底快靴,手里还牵着一匹颇为神骏的高头大马,怎么看都不象是个平常百姓,才一直没胆量前招呼。看他又踅过来,鼓足了勇气踏前一步就准备招揽生意,就听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在喊:
“赵校尉,赵校尉!一一是赵校尉吗?”
石头回过头。
喊他的人是在一辆络车里。络车的小窗轻纱已经撩起来,有个看模样大约十四五岁的小女娃透过小窗望着他,问道:“你是燕山来的赵校尉?”
石头惊讶地点了点头。真是奇怪了,他压根不认识这个小女娃,这女娃咋就能认识他呢?
“哈!我就知道我不可能认错人!”那女娃拍着巴掌高兴地欢呼一声。这个时候络车已经停下来,她从车厢里钻出来,就屈坐在车辕边,望着他说,“你是随大将军进的京?”
“啊?一一哦,是啊。”石头支吾着说道。看来这女娃真的是认识他。可是,他怎么对这个女娃连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呢?别人认识他而他却偏偏记不起来别人是谁,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你不认识我了么?”那女娃问道。她能够看出来,石头大约根本就没记来她是谁。
石头尴尬地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车厢里又出来一个女子。她也屈坐在车辕边,先朝石头施了个礼,又让车夫把马车赶到街边一一这车停在路中间很有点碍事,已经挡住了后面的两三辆马车的道。只是小女娃咋咋呼呼地喊石头作“赵校尉”,这个名头让后面马车的人都不敢发脾气乱吭声。
等络车停稳,小女娃先跳下来,然后从车厢里拽了根矮木凳摆在车辕边作垫脚,这才搀小心地扶着那个女子下车。
这个时候石头才看清楚那个女子的模样。这女子大约二十刚刚出头,虽然穿的也是绫罗绸缎,衣裳长裙的做工也很精致,但粗手大脚地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身在富贵人家。这女子的脸色很苍白,白得就象在脸涂了一层抹墙的白灰。最糟糕的是,这女子的脸庞从鼻翼两边下来再到嘴角下,有两道深深的纹路一一就是《相经》里所说的苦命纹……
石头看着她的模样,一下就记起来她是谁一一这是高亭高小三的媳妇,他在燕州时曾经见过好几回!顺带着,他也记起来小女娃到底是谁一一高小三的妹妹!
他连忙走过去帮忙高家小妹搀扶她嫂子,说:“三嫂,您别下来了。您身体不好,别冒了风!”他知道高小三媳妇的身体一直就很不好,平日子都是靠汤药养着。他同时也很纳闷,她不在燕州好好呆着将养身子骨,千里迢迢地跑来京城做什么?
小三媳妇说:“让赵家哥哥牵挂了;一一我没事。我在车也坐得久了,气闷得慌,正好下来透口气。”仅仅说了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她已经有点接不气,说完就呼哧呼哧地喘气。
石头当然听不进她的解释。他和高家小妹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小三媳妇劝着回到车厢里,就隔着纱窗问她说:“三嫂,您几时到的京城?是来京里看病的?”
这一一下地接连折腾,小三媳妇已经喘得顾不说话。高家小妹一边服侍她嫂子,一边回答说:“我们是昨天一更过后到的京城。倒不是为我嫂子寻大夫看病来的……”她的声音忽然黯淡下去。“我哥,我哥……我哥他……”说到她哥,她的声音已经带出了哭音,连说了几声,终究还是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小三媳妇也边喘气边抽抽噎噎地抹鼻涕。
石头被她们这般光景吓了一大跳。三嫂和高家小妹伤心成这付模样,不用问,肯定是小三哥出了事!
他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高小三是不是刘记货栈的大掌柜不关紧要,关键是高小三和他媳妇这两家人,对商成都有着造化活命的大恩情。他不太清楚这份恩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由来,也没去打听过;高家和高小三的岳家更是从来不谈论这个事。但是,商成至今都称高小三两口子为哥嫂,见了他们家里的长辈也是行的晚辈礼,显然几家人的关系非同寻常!
幸好的是,他没看见三嫂和高家小妹带孝,显然事情还没走到最糟糕的地步。这就好!只要人还在,就总能有办法!
他按捺住焦灼的心情,先用暖心话安抚她们两个。这种情形下,三嫂连哭带急地气都喘不过来,他就只找高家小妹询问事情的缘由。他问道:“你们先别忙着哭。我三哥到底怎么了?”
高家小妹一边抹着泪花,一边抽抽噎噎地述说她们姑嫂俩为什么赶来京城。她咿咿唔唔地说了好半天,石头才总算听明白高小三到底出了什么事。
去年初秋,高小三带着货栈的几个得力大伙计去了南方。这原本也没什么。他是货栈的大掌柜,一年十二个月,他倒有大半年时间都在中原各地奔走,因此三嫂压根就没把它当成什么要紧事。据他临走时说,他这趟是要去泉州。他和货栈的几个东家商量过,在泉州那里买大船,然后漂洋过海去和胡人做生意。这也很平常。在三嫂还有高家小妹的眼里,所谓的“漂洋过海”,基本就和从屹县到燕州是一回事。当然,不仅是她们,就是在以及月儿和二丫头她们的眼里,“漂洋过海”就和“穿州过府”相差不离。因为她们光听人说过大海如何广阔又是如何可怕,却是谁都没有真正见过大海,所以就很难想象大海是一付什么模样。
然而,这一回高小三穿洋过海和以前却是截然不同。以前他出远门走远道,他媳妇虽然也要惦记挂念,却并不怎么担心。可这一回高小三前脚才走,后脚她就觉得心头总是空空落落,总是觉得会发生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就在一个月前,正月初七的那天夜里,她居然做了个噩梦,梦见高小三掉到了水里,抱着一个澡盆边哭边喊边挣扎……更加令人觉得可怕的是。不仅是她一个人做了这个梦。就在同一天夜里,高家小妹也做了同样的梦,她也梦见自己的哥哥掉进了水里,她哥在水里,一边哭一边喊一边挣扎。那水比夏天里霍家堡外姑娘河的水还要深,还要浑,还要急……这个梦太可怕了,她们根本不敢和家里的长辈说。两个人一商量,就假托三嫂想进京看病,从货栈里找了几个可靠人,急急慌慌地便朝京城赶。
石头是冒着枪林突破顶着箭雨奔袭的骑兵头,生平最信的就是鬼神一一没有神仙菩萨的保佑,他能全胳膊全腿地活到现在?他一听三嫂和高家小妹的话,当时就傻了眼。黄河他进京时走过一遭。在恩州渡河时,被湍急的河水吓得腿肚子直转筋,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两条腿有点吃不住力气。难不成泉州那边的大海,能比黄河里的风浪还要高还要猛?嘿,高小三每年在黄河来来回回多少趟的人,竟然会在一个破水塘里出了事!
他定了定心神,问高家小妹说:“那你们现在想怎么办?”
高家小妹抹着泪水说:“你知道我柳家姐姐住在哪里不?”她哥的事情,她和她嫂谁都不敢告诉,只能找月儿她们商量,看她们能不能有什么好主意。
石头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
这事太大了,他是一点忙都帮不。虽然他不觉得她们找月儿和二丫就能让事情出现转机,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领着她们去找月儿。他想,这事就算月儿帮不忙,和尚大哥总是能有办法解决的……
第十一章(67)事情接二连三(一)
石头领着三嫂和高家小妹再回到应伯府。~~lingdiankans*他找来一个自己认识的老管事,把她们指引给老管事,让他领着她们俩赶紧去找月儿。
她们很快就找到月儿。当高家小妹哭着把事情的前后经过一说,月儿和二丫,还有大丫和盼儿,四个『nv』娃当时就被这桩可怕的事情吓得小脸煞白。鬼神托梦的事情她们都听说过,对此更是深信不疑,高家小妹的讲述顿时就让她们陷入深沉的惶恐和巨大的不安之中。面对突如其来的噩耗,她们在惊慌失措中完全失去了主张,只会跟着高家姑嫂一起落泪。
三嫂脸上糊着泪痕,攥紧月儿的手哽咽着说道“柳家妹妹,霍家妹妹,你们俩都是我男人的东家。乡里乡亲的,我男人的事你们,你们……”她越说声音越低,本来苍白的面庞却反常地红润起来,瘦得支棱起来的颧骨上就象跳动着两团火,赤红得教人不敢『bī』视。她停下来,使劲地喘息了几口气,这才勉强着把话说完。
“……你们可不能不管顾他的死活呀!”
她吞着声气说话,嗓子已经嘶哑得让人难以辨听,可最后的“死活”二字却是陡然拔成尖音,直似穿谷狂风贴着仞壁山峡呜呜号啸一般凄厉!她挣尽浑身力气把话说完,喉咙里象着堵着痰一样咯咯有声,吐出半口气,一下就从椅子里瘫倒到地下。
这下可把大家都吓坏了。几个『nv』娃七手八脚地连忙把她搀扶到里屋的炕上,『róu』『xiōng』口掐人中,彻底忙『luàn』作一团。高家小妹拿着她嫂平常吃的『yào』丸,撬开她嫂的嘴朝口里塞。可此刻三嫂人事不知,『yào』丸填进去也不知道嚼一一高家小妹当时就急得哇哇大哭。慌『luàn』中月儿记起来,不管和尚大哥有事没事在不在家,两位给他看病的太医都是每天晌前踩准着钟鼓过来,巳正时牌到府申末时分告辞,比到衙『mén』里点卯还要准时。现在申时才过,两位大夫说不定还没离开;就是离开了也来得及追赶。她赶忙叫盼儿的贴身丫鬟胭脂跑一趟,务必把两位太医都请回来。
谢天谢地,两位太医还没出『mén』。TXT电子书下载**他们听说是应伯的嫂子病了,连『yào』僮都没顾上招呼一声,自己便背着『yào』箱赶过来。
在商成眼里,这两位太医的医术实在是很一般,跟屹县祝神医相比,彼此相距岂止是十万八千里。可两位大夫既然能在太医院里领一份俸禄,医术其实也是颇堪称道,一针下去就把高小三媳『fù』从鬼『mén』关前拉回来。小三媳『fù』醒过来就抓着月儿和二丫,让她们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男人救回来。大家连忙安抚住情绪『jī』动的病人。大约是因为职业的缘故,两位大夫对于鬼神之说并不在意一一他们干的就是与阎王爷抢买卖的行当,望闻问切四法仔细施展一回,谨慎地问过这两年都是抓的哪位大夫的方子。听说她没有用过祝神医的『yào』方,两位太医立刻得出同样的结论,她当初受惊吓时留下的病根其实是由于体质太弱引起的,后来看病抓『yào』时又遇见了庸医,错用虎狼之『yào』,“其本既有损,再误用威猛,自是虚上加虚”。不过,因为她长期困病服『yào』,如今已经伤到元气根本,可不敢立刻用补,需要先缓缓调理一段时间之后再说。
两位太医斟酌着给她开了一张方子,就站起来告辞。
大丫和盼儿陪着姑嫂俩说话,月儿和二丫便出来相送两位大夫。在连通前后院的仪『mén』口,月儿把两个锦囊奉给两位太医。锦囊里装的是诊金一一不多,每人五两官银。
从去年七月到现在,从枋州再到京城,一直都是这两位太医在给商成看病。相处的时间久了,他们对应伯家里的一些事情也就有了一些了解。他们心里很清楚眼前这两位『nv』娃在商成心里是个什么地位,也差不多能了解她们的脾气『xìng』格,所以便没有虚辞谦让,大大方方收下了诊金。在告辞的时候,他们还善意地提醒她们,无论如何,这事都应该赶紧告诉应伯一声。
两个『nv』娃胡『luàn』点着头送走两位大夫。
她们不是没想过把事情告诉和尚大哥。可是,她们开货栈做买卖,本身就是违了他的意愿,只是自己不说他也假装不知道而已;下泉州买船出海,目的是为了把买卖做得更大,这种错上加错的事情,又有谁敢去和他譬说?可现在事情显然闹大了,出海的船出了事,小三哥的魂魄都托了梦回来,再不吭声是肯定不成了……
月儿牵着二丫的手,说“你回去照看着三嫂和高家妹妹,我去和他说。”
丫还在想心事,低着头含『hún』地支应一声。她根本就没听清楚月儿在说什么。她现在懊悔得不得了!出海的事就是她一力撺掇的,谁知道如今惹出了大祸事!要是老天爷开眼保着小三哥一条『xìng』命,这事还好说;要是小三哥真要出点好歹,她该怎么办?想到屋里的高家姑嫂,想到家里的她爹她娘,再想到他……她猛地打个寒噤,再不敢朝深处思量了。她一下抬起头,说“你回去照看着三嫂,我去找他说!”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既然早晚都得让他知晓,不如现在就去说;与其让别人去告说这事,不如她自己去告诉他!哼,就算是个死,她也要教他知道,她霍二丫也不是什么没有担当的人!
两个『nv』娃相互勉励着,鼓起勇气跑去前院找商成。
可到了前头商成的小院『mén』口一看,两个人当时就傻了眼。高强李奉带队,七八个『shì』卫把小院遮护得严严实实。再一打问,这才知道,孙仲山带着邵川郑七等几员燕山将领前来拜谒上柱国,因为要谈论一些军事上的机密,所以这里已经落下关防。眼下别说她们俩不能进去,就是高强李奉他们也不能随意进出。
这种场面两个『nv』娃在燕州时就见过不少回,都知道其中的厉害。军法森严;在这种情形之下,不是紧急的军务政务,谁敢擅闯这院子一步,天王老子都救不回来。可她们的事也不是小事呀!她们俩不敢踏进院子,只是在『mén』外来回踯躅;高强李奉职责在身也不敢『luàn』走动,只好拿好言好语劝说她们离开。大将军会议,她们在这里停留不去,显然不是个事;这要是追究下来,他们也得吃军法……
在堂房『mén』口值岗的老刀很快就出来了。除了段四,他在『shì』卫里勋衔最高,脚步无声地走过来,把眼睛一扫,先就低沉着声音问高强“么事?”
高强和李奉同时『tǐng』身敬礼。高强说“小姐和二小姐找大将军有事。”
老刀看了月儿和二丫一眼。这人心眼实,眼睛里除了商成之外其余一概不认,很不耐烦地咕哝一声扭头就进了院子。高强苦笑着对月儿说“刀校尉发火了。一一是这,有啥事等回头会议散了,你们再来找大将军。成不?”
月儿和二丫也只能是怏怏地回去。
她们回到后院之后,就陪着高家姑嫂说话,不断地说些宽心话来开解她们。十七婶听说消息之后也赶来了。她顾不上打骂惹事的二丫,先坐下来劝说高家姑嫂。她是长辈,说的话别人能听进去;再加她经历多见识也多,说话也比四个『nv』娃更加婉转顺耳。在她的开导下,高家姑嫂总算停下哭泣;不过还是在抹泪水。
十七婶陪着高家姑嫂说话的时候,月儿和二丫就不停地让人去前头打听消息。可丫鬟们一趟趟带回来的消息都是大将军还在会议。两个人急得直跺脚。怎么还在开会呢?这可真是急死人!她们俩在里屋堂房间走进走出,急得就象热锅上蚂蚁一样四处转来转去。这显然很影响高家姑嫂的情绪,所以到最后她们俩都被十七婶给轰了出来。
快到起更的时候,丫鬟总算带回来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前边的关防已经撤了,但是孙仲山他们还没走。听『shì』卫们说,大将军已经吩咐灶房预备夜饭的酒菜,看起来是要招待孙仲山他们一顿。
月儿和二丫不敢再耽搁,急忙就要去前头找商成。二丫在燕州时就被人在『sī』下称作“疯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商成上火气。于是她存了个小心眼,想拖着娘一块过去。她想,再怎么说娘也是长辈;在长辈面前,他肯定不会『luàn』发脾气吧?可她畏惧商成,十七婶难道又不害怕商成?要是别的事情那还好说,十七婶自然能在旁边说上点话。可高小三买船出海的事,说到底“病根”是出在她当初撺掇月儿盘下刘记货栈,这件事她理亏在先惹祸在后,她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商成?所以她拿定主意不动弹,就算『nv』儿把天都说得塌下来,她也一口咬定要在这里陪着高家三嫂!
月儿和二丫只好怀着忐忑的心情独自去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第十一章(68)事情接二连三(二)
月儿和二丫来到前院时,商成正和仲山他们拉话扯闲篇。
仲山他们今天过来,除了拜谒探望商成之外,另外也是想请教一些军事上的事情。他们还带来了张绍和西门胜的书信。在信里,张绍和西门胜都提到一件事,燕山当面的突竭茨人先是老巢黑水城被破,紧接着攻掠燕东又遭到失利,东庐谷王治下的草原必然会出现混乱局面;再加整个战事期间,突竭茨左翼各部都遭受到大小不等的损失,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却始终按兵不动,突竭茨人的内部矛盾很可能会在最近一个时期里激化。两个人据此推断,在没有彻底解决内部的各种纷争矛盾之前,突竭茨人不可能采取大规模的军事报复行动;在整个突竭茨左翼各部没有得到足够休养之前,东庐谷王也没有力量再次南下。张绍更进一步指出,如今突竭茨左翼处在虚弱之中,右翼长期蛰伏之下很难及时进入战争状态,大赵面临着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好机会!他在书信里言辞铮铮地写道:“会当义气风发之时,正是以道凌残之际,将士齐心意志振奋,策马向北,必似洪流破堤倾泄直下;突贼新败羸弱,据何可敌?如是,则汉唐故土终有复焉!”
可是,在绝大多数时候,美好的理想与残酷的现实之间,总有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兵部数番驰文,宰相亦有往来训令,灼灼之辞盈载其中,再三言道,南征事大,各卫镇不得轻言兵事,更不得擅自牧马草原。余宵夜秉烛反复揣摩,百般思想难得其解。吐蕃国势在北,南诏更是蕞尔小邦,即是二者同恶相济,又何以能当五万天军倾力一击?此为必胜之征,但遣一二良即可,却用镇国之器,题中深意,或非绍所能测度。……”
张绍在信里把话说得很婉转,可意思却很清楚。他知道自己位卑言微,又身在远离中枢的燕山,说得再有道理也没多少人理睬,就递了话给商成,想让商成去设法影响朝廷的决策。可这显然是他的一相情愿了。别说商成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就算他有那么大的号召力,朝廷也不可能因为某个人的坚持而随意改变既定决策。眼下大赵对南诏的征伐已经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别说是商成无力扭转,就是张朴也没有扭转这个局面的本事!
商成只能托仲山他们捎话回去,他可以帮忙向朝廷转达看法,但是在朝廷做出改变之前,燕山卫军绝对不能轻举妄动!作为军人,首要的一条就是要坚决服从指挥;不管心里有什么意见或者看法,上级的命令必须不打折扣地遵照执行;至于他们的意见和想法,也应该遵循制度逐级向上反应。至于仲山他们提出的军事方面的问题,因为他现在不再在燕山担任职务,也没有直接管辖军务,所以他不方便作出什么建议,更谈不上有什么指示。这个答案肯定教仲山他们很失望。但他随后又表示,他可以给张绍西门胜他们写一封回信,在信上谈一些他个人的想法和看法。不过,有些问题他还需要仔细斟酌一下,所以仲山他们最好是在临走之前再来拿这封回信。
眼下,他们已经谈完军事上的事情。商成让侍卫们把关防撤掉,就和仲山他们说一些不紧要的事情。既然是拉扯闲话,话题就离不开燕山;既然提到燕山,那就免不了要说道诸序。说起这个燕山现任提督,仲山和邵川的口气腔调顿时就是一变。谁都知道,诸序是去燕山抢功劳摘果实的一一这是最令人厌恶憎恨的小人行径!单单凭了这一条,诸序在燕山就不可能过得称心如意!仲山还好一些,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多少有些涵养,对诸序的评价还算是口下留德。邵川却不理会什么涵养修养,张了嘴就开始乱骂诸序,从带兵练兵演军列阵到队伍布防辎重补给,直把诸序批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就差拿张纸写上“蠢笨”两个字,啐口唾沫直接贴在诸序的脑门上了……直到商成实在是有点听不下去,出声教训了他几句,他才不情不愿地闭上嘴。
商成和仲山邵川说话的时候,郑七就一直在旁边听着。他随郭表在草原上转战了好几个月,对燕山那边的各种情形很不清楚,所以也就没有插言说话。商成他们说话,他就不停地给大家续茶水倒茶汤,做起了“勤务兵”的事。现在,商成正在向仲山打听文沐的近况。这回朝廷大犒燕山,文沐凭借战功也有升官授爵,眼下是开国子、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他问仲山说:“我看军报上说,齐威调到燕山卫府任职,昭远和他相处得怎么样?“齐威的那点本事,还能在昭远那里讨得好?年前齐威写的两份卷案被卫府府前詹事司连续打回;就为这事,继先将军还把齐威喊去拍着案子训斥了半天。现下有传闻说,齐威正在到处写信,想走门路调离燕山。”仲山说着就笑起来。这事显然是文沐在使坏,张绍又拉偏手,目的就是逼着齐威自己打起铺盖卷滚蛋。虽然齐威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是到现在也没有人站出来替齐威的遭际喊冤叫屈。与诸序一样,齐威在燕山的名声也是彻底坏到家了。除非是公务,否则平时绝对没有人会去主动搭理这两个家伙。“他早就该滚蛋了!”邵川气哼哼地插嘴说道,“这事都怪西门胜做事太慈悲!早在九月里齐威擅自带兵进草原的时候,就该把这家伙砍了祭旗!朝廷也是赏罚不明。就象齐威这种人,没砍头就算了,竟然也是他娘的开国侯了!”说着他狠狠地朝地下吐了口唾沫。因为太过愤慨,激动之余他完全忘记了这里可不是军营,而是商成的小书房。
商成问道:“齐威想调离?继先那里,是个什么说法?”“继先将军说了,只要有调令,他马上就用印放行。”
商成满意地点了下头。象齐威这样的老鼠屎,确实是不能留在燕山。他能理解张绍和文沐他们的做法。他们这样做,其实是为了齐威好一一这个人不适合带兵打仗;继续在燕山的话,迟早是要掉脑袋的。他还想打听一些别的事,李奉在书房门外禀报说,月儿和二丫找他有点事。商成只好先和李奉说话:“我和孙将军他们说些话。你去告诉她们,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姐和二小姐说,是急事。”
商成有点不高兴了。两个小女娃能有啥急事?他掩饰着自己的不满,问道:“她们说没说是什么事?”
具体是什么事,月儿倒是没告诉李奉。不过前头几个丫鬟一趟趟地跑来跑去,李奉多少还是打听了几句,于是他说道:“禀大将军,是高家掌柜出事了。高家掌柜在南边坐船出海,好象是翻了船,就托梦给婆娘和妹妹,让她们想办法救命……”
他的话还没说完,商成的脸上就变了颜色。他沉下声音问道:“消息从哪里来的?”
“好象是高家的什么人到了京城……”听着李奉语焉不详的回禀,商成紧咬的腮帮子禁不住抽搐了两下,忍了再忍,才没当着几个老部下的面发脾气。
仲山、邵川还有郑七,三个人跟着他都有两三年光景,对他家里的情形都比较熟悉。刚才听说月儿和二丫找他有事,三个人就有点犯踌躇,不知道该当告辞还是该当留下。这时候见他抿紧嘴唇目光深沉,抬起手摸索着眼罩一言不发,就知道雷霆震怒只在须臾之间。大将军发火的场面,他们不仅听说过见识过,也都亲身领教过。李慎,能称桀骜不驯吧?张绍,算是油盐不进吧?可就是这样两个在燕山卫军里响当当的人物,当了大将军的怒火也是双腿并立腰板笔挺,被喷一脸唾沫星子却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何况他们三个小鱼小虾?眼见商成发火在即,三个人心有默契,眼神都没对过就同时起身行礼告辞一一军营里还有事,不敢多耽搁……
商成也没心情留他们说话,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让李奉送一送他们,顺便叫两个女娃进来。
月儿和二丫硬着头皮进了屋,一个挨一个磨磨蹭蹭地挤在墙角边。她们刚才在外面还在互相鼓励,口口声声说什么和尚大哥并不可怕,他再凶再恶,总也要讲事理,是吧?可真是面对着商成,却又谁都没胆量说话,只会站在墙边埋着脑袋抠手指头。
商成的脸黑森森的。他既不看两个女娃,也不发言语,只是把两只手的手指关节掰得劈里啪啦乱响。
似乎是察觉他的怒火,屋子外面一下就清净下来。这个时候是侍卫们交接值哨轮流吃夜饭的时候,往日里总是有一点声音;可现在竟然听不到丝毫的响动。桑秀和真奴也早已回到院子里,但她们在月儿她们过来的时候就避到耳房中,眼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月儿和二丫,两个女娃自然是更加不敢言传。她们把头埋得更低,把身体拼命地向后缩,恨不能躲进墙里去;同时期盼着他别把目光望向自己。
“说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两个女娃没有吭声。
商成从月儿看到二丫,再从二丫看回月儿,唆着嘴角问道:“你们俩,谁来说?”
两个女儿依旧沉默着。
最后还是月儿开口了。她的岁数比二丫大一些,是姐姐;关键时刻,她必须站出来“保护”妹妹。但她也害怕商成发火,不敢提什么做海商寻大钱的事,只敢把高小三托梦的事挑着紧要的地方譬说了一遍。
等她说完,商成乌沉沉的脸色稍微缓和下来。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他看来,什么托梦鬼神,通通都是无稽之谈。他估计,这事大概是因为高小三婆姨久病之下气血亏虚精神恍惚,又担忧高小三这回坐船下海走的是陌生道路,日夜不停地忧虑焦愁,最后就产生了幻象,形成自我心理暗示,再之后就成了男人的托梦一一在汪洋大海里抱个澡盆喊救命的情节,显然就是她在潜意识里的自我演绎和加工。至于高家小妹的梦,他猜测,有很大的可能是那女娃在听过她嫂子的话以后编撰出来的。小女娃都有这种毛病,喜欢把恐惧情绪进行人为放大,越是让她们感觉害怕畏惧的事情就越喜欢干,越是恐怖的事情就越要进行尝试……他收回散发的思绪,不忙追问高小三出海的事,先问道:“三嫂现在怎么样?”
听他的口气不是那么严厉,月儿和二丫都松了一口气。二丫抢着说:“请两位太医看过,说是无碍的。”又报喜一般地说道,“两位太医还给她开了个方子,让她先养一段时间的身体,之后再帮她慢慢地进补调理。他们还说,三嫂的老毛病肯定能根治!”她说话时脸上洋溢着动人的神采,就好象太医能治好高家三嫂的病,她在其中有莫大的功劳一样。商成点了点头。他的头疼毛病其实早就不需要用针吃药了,但两位太医赖在他这里不肯回太医院报到,他也没说什么。前段时间他还听段四说过,两位太医曾经在闲谈中不小心地提到一桩事,据说一一仅仅是据说一一据说太医院里影影绰绰地有个传言,说是太子的“病”非同寻常。至于太子的“病”到底是什么地方“非同寻常”,段四没有打听出来,只是说那两位太医说话时脸色很差,目光散乱,神情也是异常紧张慌乱,似乎眼下的太医院比大理寺和刑部大岳还要可怕。他当时就告诉段四,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这件事必须烂在肚皮里;更不许侍卫们私下打听议论这个事情,有违令的立刻遣返燕山交边军指挥衙门按“乱军”治罪!
他对月儿和二丫说:“三嫂病着,我不好去探望,回头你们就代我问候一声。”又说,“既然三嫂的病能根治,那就收拾个小院让她住下,请太爷慢慢调治。”事情看起来好象是雨过天晴了。两个女娃放下心头悬的一块大石头,脸上也有了笑容。月儿问道:“那小三哥的事……”“我写封文书去泉州,让泉州市舶司帮忙查询一下。”商成说。他还让月儿告诉高小三婆姨,作为大掌柜,高小三不可能出海,至多就是在岸上调度指挥一番。他就不信了,高小三在岸上也会淹死?
月儿讷讷地说道:“……小三哥他,他……他确实出海了。”
商成怔了怔,急忙没能醒悟过来月儿说的是什么,随口问了一句:“他出海做什么?”
二丫抠着手指头,解释说道:“那,那个啥……那不是有了真腊向西的海舆图么?这是闯荡新的大商路,小三哥怕别人办不妥当,就亲自,亲自去了……”“海舆图?真腊向西?”商成喃喃噫语了一句。他记起来了,在枋州时,二丫就拿着几张粗糙不堪的航海图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似乎也说过那是真腊向西的海图,而且是从什么大食还是大秦的人那里偷回来的“赃物”。他当时还以为是二丫在向他“献宝”,谁知道从那时候开始,她们就在和高小三筹划着买船出海的事……他猛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就凭这个时代的航海技术,没有经度纬度,没有六分仪经纬仪,指南针都还叫司南,就是个磁铁石头磨的大勺子;到了海上,要是遇见阴天,没太阳没月亮没星星,怕是连个东南西北都分辨不清楚,就靠着几张真伪难辨的海舆图,高小三他们也敢凭着一腔的热情还有对财富的向往闯大洋?他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们的胆量,还是该嘲笑他们的无知……
过了好半天,他才记起来眼前站着的月儿和二丫。很奇怪,看着两个埋头藏脚一脸惧怕神情的女娃,他的心中居然没有半点的火气。他坚持认为,她们不应该搞货栈做买卖,因为她们的父兄都是中高级官员,钱与权的结合很容易就会滋生出一些阴暗面的东西。可是,不管怎么说,她们,还有高小三,以及那些前仆后继的闯海者们的冒险精神和开拓精神,让他觉得感慨,更让他不由自主地赞叹!
他不知道该对两位妹妹说些什么。他想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这反而让他一时无从选择,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他说:“你们先回去,让我安静一会。”又对二丫说,“回头空了,把你那里的海图送一份过来,我仔细看看……”
两个妹妹听话地走了。
他一个人,就象一樽雕像,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大案上的两笼蜡烛把他的身影投射到墙上,黑影既深邃又沉重……
(69)事情接二连三(三)
翌日一大早,二丫就把三十九张海舆图的原图还有译文摹本都送过来。她生怕和尚大哥不理解这些舆图的珍贵所在,还特意重申一遍,这些真腊向西直达大秦的海图,放在识货的人眼里,全是是千金不换的重宝。也就是她聪明,才能用八十三缗制钱就换来这么一个宝贝。
商成拿着厚厚一叠纸,先看了两页摹本,又漫不经心地翻了三四页原图,把所有的海图朝条案上一撂,说:“假的。”
二丫一下就急了。她把这东西拿去请不少的人看过,不仅找过兵部的真芗真大人,还托人在京城里请教了礼部兵部还有藩属院的几个司官;礼聘来替舆图做通译的也是藩属院的曹官。别人都说这些是真正的海舆图,怎么到了和尚大哥眼睛里就成了假图?
商成端着盏喝水,等她嘟嘟囔囔地说完,放下茶盏随手扯过几张图,拍着问她说:“这是哪里出的纸张?”
二丫舒了口气,说:“应该是青州纸;再不就是蜀纸。”她嘿嘿一笑,又说,“还以为您瞧出什么蹊跷哩,半天就为这纸呀。早前我也觉得奇怪,大秦人的海舆图为什么是画在青州纸上,后来找人问过才知道其中的道理。咱们大赵出产的纸张,也是海外买卖的大宗,那些从天竺大食大秦来的海外胡商常常整船整船地买回去生利。”说完,她又偷偷地瞄了商成一眼。
一直以来,在她的心目中,和尚大哥就一个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并且无所不能的人。几年前,他才霍家堡的时候,刚一露面,就赤手空拳搏杀了两条恶狼;不久又在渠州手刃大盗活人张,并且获得了官府的嘉奖。就是从个时候起,商成便成了她心目中不可取代的英雄人物。那一年,当她从她姐大丫那里听说他很可能做她的姐夫时,她还替姐姐高兴了好半天。和尚大哥人和善,脾气好,有能耐,肯吃苦,姐姐能找这样一个男人,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可惜的是,因为种种原因,和尚大哥和她姐最后还是没能做到一起。和尚大哥娶了莲儿姐姐;她姐嫁了个短命鬼,很快便走了外地州县去服丧。目睹了姐姐的不幸,她比其他的女孩更加早熟,大丫的不幸让她对自己将来的婚姻产生了惧怕一一她生怕娘亲也给她指个火坑去跳……不过,每当她看见和尚大哥同莲儿姐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心头又忍不住憧憬自己的将来。那时候她时常在想,要是她也能找个象和尚大哥那样的男人就好了。那以后,又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突竭茨人来了,莲儿姐姐走了,和尚大哥进了行伍,父亲丢了衙门里的差事……事情实在太多了,多得她几乎都记不上来。她只记得,头年冬天和尚大哥还是个七品校尉一一这已经是不得了的大军官了一一再眨眼时,他便成了整个燕山卫的提督大将军。那时候,她爹已经在帮和尚大哥做事,他们一家人也都到了燕州;她娘又起了心思,想把她许配给他。这显然不是火坑,她心里自然是千肯万肯!可是,她肯不肯嫁一回事,和尚大哥愿不愿娶则是另外一回事。要知道,那时节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身为提督大将军,还会看得上自己这个几乎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乡下姑娘?何况,她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和尚大哥。她的模样没有她姐大丫那般标致,性情不如盼儿姐温良,操持起家务也比不得月儿会营生,凭什么能踏进商家的门?
她越拿自己与别人比较,就越觉得灰心丧气。她觉得,这事注定没指望!偏偏娘亲还在旁边不停声的催促,不是让她做这样去讨好他,就是让她做那样去接近他,吵得她不胜其烦。最后没有办法,她只好间天便溜出家门去躲清净。不久,满燕州城的人都知道了霍家有个二小姐,好酒豪迈,是个女中豪杰。唉,这样一来,和尚大哥必然是越发地瞧不上她了。不过她也想得通,本来就是没影子的事,瞧得上瞧不上的,与她有什么关碍?瞧不上那就瞧不上啦!
她隔三天岔两日地在外面疯跑,这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弟弟出生的时候。家里有娘亲有姐姐还有二娘,几乎没有她能够插上手的事,于是她就从娘亲手里接过货栈里的杂事。她想,她要是能把货栈营务好,也算是做了点值得称道的事出来,这样他就不可能再对她视而不见了吧?就是抱着这种心思,她才一力鼓动着大家去买船出海。
现在,出海营务的事出了些纰漏。但这不着紧,从来出门闯荡,哪里有不担风险的道理?关键是她突然发现,原来这世上也有和尚大哥不知道的事情不明白的道理。哈,这可真是个大发现!就是这句外行话,在她的眼里,他再也不似以前那般高高在上只能抬头仰望了。她与他之间的距离,总算是拉近了一些!
这个发现教她欢欣鼓舞。她强自按捺着砰砰乱跳的一颗心,红着脸站到他的身后,把两只手压在座椅的木靠背上。看上去她是在和他一道审视辨认海舆图的真伪;其实,是她的两条腿突然间一点力气都没有,连站都站不稳了……
商成完全留意到二丫突然间无比羞涩的红彤彤脸蛋。他打量着几张厚厚的纸,点了下头。他记不起造纸技术传播到中亚的大致年代了,就记得是在唐朝的某个时期。但阿拉伯人得到的造纸工艺应该比较原始,真正的高级纸张制造技术肯定还在中原。他笑着再翻了翻那一叠舆图,说:“你们肯定是被那个卖地图的家伙骗了。这种制图方法不是阿拉伯人……唔,这不是大食人画的海图;也不可能是大秦人的海图。”
二丫听不明白。难道制图还有方法?难道大食人画的海图,与大赵的海图都不一样吗?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当初找兵部和礼部的人帮忙鉴别这些舆图真伪时,他们都没有指出来?
“当然不一样了。”商成说,“咱们的海图又叫‘景海图’。就是出海的人把沿途看见的山川河流城市港口岛屿暗礁等等景物都画下来,还要做上标记作为识别。出海的人观察海上的景物,把它们和图上的标记互相映照,依‘景’航行,最后才能到达目的地。这些图上画的都是景物,显然就是咱们独有的‘景海图’。”至于这个时代其他地区的航海图,他没有和二丫提及。事实上他对航海的事情也不怎么了解。他只知道,这个时期的阿拉伯人可能有依据星宿位置画的粗糙地图;而欧洲的航海家们,他们大概还在划着没有甲板的船只,在平静的地中海上来回穿梭;再过两三百年,他们才会在得到指南针之后学习制作早期的原始海图……
从内心来说,二丫不情愿相信他的话。海舆图是假的,不就是说她的做法就是错的吗?但是她没有胆量反对,更没有理由辩驳。她嘟囔着说:“那舆图上不是写着字么?藩属院的人说,那些都是大食文字……”
商成哈哈大笑,说:“你是把图上的字样描下来才去找人请教的吧?难怪藩属院那群家伙没告诉你,大食人写字用的不是毛笔。”他抖了下手里的那些舆图。“这些所谓的大秦国的海舆图上,全都是用毛笔写的阿拉伯文字。一一哦,对了,大秦人的文字是拉丁文,可不是这种蚯蚓爬;大秦人写字也不用毛笔!”
二丫又羞又气,脸蛋挣得通红,两只捏着座椅靠背的手都攥得发白了。她现在总算明白过来,她引为得意的事情,半天却是上了别人的恶当!这些海舆图全是那个姓丘的家伙伪造的,全都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来一桩事。既然海舆图是假的,那出海的小三哥不就危险了?
商成脸上的笑容慢慢地隐去,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沉思了一会,说:“眼下还不能说你小三哥就必然会遭遇风险。那个骗子只说过这些是真腊向西的海舆图,你小三哥在泉州出海时,就必然会雇请熟悉海路的老海员,所以到真腊以前,他们应该算是安全的。既然海舆图是假的,那么从真腊向西的沿途景物就肯定和图上有出入;三哥是个谨慎人,必然能及时意识到问题所在,他的心思又周密,两下对照肯定会对海图有所怀疑。我想,他多半会先退回来和大家商量之后再做举动。”
听他这样譬说,二丫心头的担忧去稍稍消褪了一些。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乞求老天爷保佑三哥他们平安回来。小三哥心地善良,必然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商成又叮嘱她说,舆图的事先别告诉别人,特别是三嫂,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晓。
二丫沮丧地点头答应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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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0)事情接二连三(四)
~二丫走后,商成让人把昨天晚上写好的信送去兵部,交由驿站传去泉州的市舶司,请他们帮忙打听一下高小三的下落他之所以把自己的私信通过兵部的军传驿道进行递送,并不是存着占公家便宜的心思,而是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引起泉州那边的重视,在调查高小三下落的时候加地用心一些这也是眼下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泉州那边不可能很快就有音迅这个时代的远洋航行主要依靠风帆提供动力,人们出海走南洋大都是在每年的十一十二两个月里出发,借着大起的偏北风和由北向南的近岸洋流,航行既省时又省力;回来也要等到六七月份,风向在那时候转为偏南,近岸洋流也转为自南向北,正好趁风势返航所以,在八月份之前,他不会收到有关高小三的确切消息
高小三的事,暂时只能这样了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
接下来的两三天,进京的燕山将领陆陆续续都过来拜谒他每天从早到晚,他的大书房里总是充满了燕山腔调的中原官话,听起来让人觉得非常亲切这些军官并不清楚他调离燕山的真正原因,还都以为这是因为朝廷看重他爱护他,才特地把他调回京城养病因此,他们一个两个都请他安心地休养;等身体大好了,一定要再回到燕山,领着他们去草原上打东庐谷王杀突竭茨狗他们都说,只有跟着大将军上沙场,心头才能觉得安稳,打起仗来才有力气这些家伙拍商成的马屁实在是拍得太露骨了可是,话虽然说得很粗糙,深厚的战友情谊却是流露无遗,商成也很受感动他答应他们,他一定会回到燕山再与大家一起并肩作战,不把东庐谷王抓来京城献俘,就绝不罢休
大家都高兴地把这句话看成是他的承诺,纷纷表示说,等他再回到燕山,大家都聚集在大将军的大纛下,肯定把突竭茨人再砍个人仰马翻落花流水到时候再把黑水城占了,以后就把那里当作是燕山提督府的草原驻节衙门
听着他们兴致勃勃地交谈议论,商成只能把忧郁和惆怅都掩藏在心底里他心里很清楚,在今后很长的一个时期里,他都不可能回到燕山不过,这些话他不会说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说如此煞风景的败兴话……
初七那天的晌后,他吃罢饭,翻了几页《史记》,正打算躺到炕上眯盹一小会,孙仲山忽然跑来找他
他把仲山让进小书房坐下,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问他:“你怎么想起来再来看我?”他记得前天还有人和他说过,踏实稳重的仲山很受东元帝的青睐这才几天的工夫,东元帝便连续召见他两回这样的“高规格待遇”,都让他忍不住有点“嫉妒”了他不就是相貌比仲山稍差嘛,结果两个人的遭遇就是天上地下自打他回京到现在,差不多两个月有余,东元帝一次也没单独召见他再看看人家仲山,三天里见了皇帝两回面不说,还赏金银赐钱帛,就连他那个半岁都不到的二小子,裹在襁褓里就有了昭武尉的武散秩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话说,东元帝怎么看都不象是个昏君的模样,怎么也犯“以貌取人”的毛病呢?
仲山如今是正四品下的怀远将军,还领着郑国公封爵,不管走到哪里,别人都奉他为上宾;再加他性格谦逊含蓄,丝毫不张扬作态,所以到京师还不过几天,在朝野上下就有了“一代名将”的风评但在这间小书房里,他还是坐得端端正正,与商成说话时身体也是微微前倾现在,他听见商成问他话,就把手里的茶盏放下,恭谨地说:“也没什么事就是从您这边路过,便进来讨口水喝”
在燕山时,仲山回回到燕州公干,总要打着口渴的幌子去找商成,因此商成也就没想太多他笑着指了指条案上的茶盏,说:“那你还客气什么?”
仲山依言再端起盏,呷了一口茶汤,似乎是漫无目的地问道:“这两天奉仪将军来过没有?”
“没有”商成摇头说他和郭表,只是在阅兵那天在皇城城楼上说过两句话,此后就再没见面这很平常,不是么?自己与严固不和,同萧坚的关系自然也就不怎么样,作为萧坚的头号心腹,萧坚严固一系里的有名上将,郭表肯定不会与自己再有多余来往这是郭表的立场所决定的,与两个人的私交无关,郭表的屁股坐在萧坚严固的战车上,就必须和自己划清界限至于郭表被严固和诸序联手夺去燕山提督的事,那属于他们的内部斗争,自己关起门来吵架也好火并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事,肯定不会教旁人看笑话
仲山没有言声他低下头喝两口水,抬起头又说:“我刚刚听说,朝廷有打算,要把奉仪将军要调去陇西做提督”
“怎么回事?”商成皱了皱眉头消息有点突然,事前半点风声也没有,这难免让他有点惊讶他这个兵部侍郎虽然是个摆设,不参与各种实际的事务,可这么大的人事变动总应该提前知会一声?当然,这个不是重点关键的地方在于,作为萧坚的头号心腹,郭表去陇西接替严固出任提督,这个决定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之下做出的,它本身又有没有什么深刻的涵义……他攒着眉头想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头绪,就问道,“郭表调去陇西,那现任的提督严固怎么办?”
“安国公可能会调回澧源大营,出任大营副总管”仲山说从他的话里,能听出他对严固没什么好感他不情愿尊称严固为大将军,就直接称呼严固的封爵;反正两个人都是国公,他直呼严固的封爵也没人能说他不对至于他在商成面前称呼郭表为奉仪将军,这也能看出他与郭表之间的关系很是亲厚
他这样一说,商成就差不多明白了就在这一两天里萧坚便要出发去嘉州主持南征他这一走,老烈火杨度没了牵制,在军中说话的声音很快就会出现提高为了不使一家独大的局面出现,朝廷只好把严固调进京虽然严固的本事比诸杨度是远远不及,但有着上官锐这些萧系人马的摇旗乃喊呐喊,勉勉强强地能保持住两边的力量均衡另外,调郭表去陇西也是步妙棋一方面,能用陇西这个最大卫镇的提督安抚郭表这员刚刚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另一方面,郭表与严固一样,都是萧坚一系的重要人物,挟大破黑水城、燕东大捷和踏平穷山三件大功劳去接替严固的职务,陇西的将领不会产生反感,不会有什么抵触情绪;同时,他们也肯定愿意帮扶过去的一脉同僚这样也有利于陇西军事的稳定……
他一边想着郭表和严固的职务调动背后的深意,一边在心里感慨张朴这些宰相们的苦心忽然,他想起一个事连他这个兵部侍郎都还没有听说的人事变化,仲山这个边镇将领又是从哪里打听来的,而且还言之灼灼说得煞有其事一般?
听商成问消息的来处,仲山虽然竭力地克制着自己,脸上依然不由自主地洋溢起激动的神情他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神采说道:“我也是晌前才听张相说的”
张相?张朴?商成疑惑地瞪着仲山仲山不是处在“圣眷正隆”之中么,怎么眨眼间又和张朴搅和在一起了?
“就是张朴张相国”仲山把着茶盏,垂下眼睑目光望着脚下的青砖,努力地让自己看起来庄重严肃一些他说,“兵部尚书岑副相也在场他们告诉我,兵部提议任命我为嘉州行营副总管,随同萧老将军南征在昨天的朝廷庭议上,已经同意了对我的任命”
商成张着嘴惊讶地望着他
半晌,他才说:“你答应了?”他马上就知道这是个愚蠢问题这是朝廷的决议,无所谓答应不答应仲山区区一个燕山左军司马、四品的怀远将军,他能不答应?他敢不答应?张朴他们叫他过去,一来是当面通知他,二来就是表示对他的器重而已;说不定也有着敲打的意味在里面一一谁教他和东元帝走得那么近呢?
仲山满脸的笑容,使劲点了点头虽然谈话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但想到当时的情形,他的情绪还是比较激动,因此就完全没有注意到商成的言辞里有差池
从他破了黑水城回到燕山之后,就有不少人当面背后地把他称为当世名将虽然他总是谦逊地把功劳全都推让给别人,但不管怎么说,能听到别人的赞扬和称颂,总是使人很高兴不过,这些赞誉既让他感到骄傲与自豪,同时也令他很是羞愧汗颜他原本可以把事情做得好,至少提前一个月就打下黑水城的,可是,就是因为他的多疑和犹豫,竟然白白地在鹿河与莫干耽搁了那么久的时间……就凭这一点,他也绝不敢领受“当世名将”的美名不过,他希望能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凭着立下的累累功勋,真正地与萧坚杨度这样的名将们比肩,能在后世的人们历数东元年间军中大将的时候,稍稍地提到自己两句他知道,要想走到这样的地步,肯定很不容易,象萧老将军和杨老将军,还有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将们,他们中的哪一位不是屡立战功功勋卓著的人物?但他有毅力走下去,也有决心走下去,哪怕最后他不能走到他们那般的地步,他也能够安心一一毕竟人力有穷尽,成败有时并不止取决于自己的努力所以,当张朴告诉他,他要去嘉州参加南征时,他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别说是担任行营副总管作萧老将军的副手,就是让他当个军司马,他也绝对是没有一句怨言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战功,而征讨南诏恰恰就能给予他赫赫战功而且他还是作为副帅参与南征,等战事毕了,一个柱国是稳稳当当的事情……
但是,当他在宰相公廨里陪着两位相国用过午饭,再走出皇城,一颗滚烫的心渐渐地冷静下来,他很快就发现一点疑问眼下大将军就在京城里赋闲,朝廷为什么不调他去嘉州?他虽然自认算是有些微不足道的本事,可也分与谁相比较,要是不幸对上大将军这样的对手……前几天郭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重兵守坚城或能相持,野战遭遇绝无分毫胜算”,当时大家就深以为然一一把他和郭表,还有邵川与郑七,把他们四个绑在一起,估计也不太可能在野战争锋中占到大将军的上风不过,他也从来没有妄想过要与大将军比肩的事要是能有那么一天能与萧杨比肩而下,他这辈子就是真正地不枉在人世上走一遭了
……过了大半天,他才从自己激荡纷乱的思绪里走出来
他马上看见,商成还在拧着眉头思索他立刻便记起来自己这一趟过来的目的他问道:“大将军,您是不是觉得这次南征有不妥当的地方?”
商成抬起头,给两个人的盏里都续上茶,笑着说:“说不上妥还是不妥,只是西南地区地形十分复杂,少数民族又多一一僚民部落又多一一很容易就会把打乱预定的军事方略”他放下茶壶,把前年到现在自己对南征的种种考虑糅合到一处,给仲山作了一个大致的讲述最后他说道:“你现在也做到了将军,也有带兵出征的经历,当然知道打仗其实就是打后勤的道理这不需要我来多作提醒不过,西南多山,多河流,多丘陵,当地少数民族对我们不是很友好,所以粮道运输很困难你参与或者独立制订方略时,一定要慎重地考虑这个问题一一记住,在西南地区作战,粮道和向导,二者缺一不可尤其是在当地复杂的地理条件下,不要去追求什么战决”他本来还想提醒仲山,“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特别是象张朴这种军事外行的话,可以把它当作耳旁风想了想,还是算了在仲山面前,他必须维护宰相公廨的威信与威严
仲山专心致志地听着,把商成提到的要点逐一地牢记在心里他准备回去之后,马上就用笔把它们记录下来现在,他听到商成再一次提到西南的地形复杂,就笑着解释说:“张相和萧老将军都反复强调过这一点兵部也知道西南的情形,已经决定从咱们燕山左军抽调两个旅到西南您知道,咱们燕山兵差不多就是咱们大赵的头等野战军旅,有他们在,打南诏就有信心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抽调的这两个旅,编制还在燕山卫,打完仗还要回到燕山的另外,作为补偿,兵部又给了三个骑营的编制一一对了,继先将军在燕州搞的那两个山地步卒营,也要调到嘉州他们是山地步卒,正好适合在西南那种地方作战”
商成又一次瞪着他,惊讶地说不出话
毫无疑问,肯定是张朴出的这个从燕山调兵去西南的混蛋主意也只有张朴这种对军事一窍不通的家伙,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燕山兵到了西南依旧是同样的悍勇遭他娘的,张朴好歹也是进士,难道就不知道“水土不服”的道理?那些士兵乍从干旱少雨的燕山,千里迢迢地赶到潮湿闷热的南方,就算身体硬朗没啥毛病,单单是一个饮食习惯问题,就足够教人头疼还有语言交流的问题,与友军默契协调的问题,如何与当地官府交道,如何与当地百姓沟通……不要说还有个战场心理适应期仅仅是适应环境,就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进行自我调整眼下这批燕山兵所经历的战事,战场大都是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再不就是发生在相对平坦广阔的川道谷地,这些士兵的战场心理完全停留在上万人参与的广阔空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成营成旅的大规模整队列阵作战突然把他们部署到西南地区,在狭窄的战场上化整为零,以队哨为基础与从来不曾经遭遇过的敌人作战,他们能不能适应?如果不能适应,那又该如何保证他们的战斗力?
他慢慢地揉着两边太阳穴,完全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束手无策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劝说和阻止兵部,不要从燕山卫调兵燕山军是强军,这一点毋庸置疑,可他们是用来对付突竭茨人的,所接受的训练也是针对突竭茨人的骑兵冲锋,怎么能派去西南作战呢?这已经不是杀鸡用不用牛刀的问题了,而是太异想天开了这个决定简直就是荒谬绝伦
但是,他无力去推翻兵部已经做出的决定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叮嘱仲山,让他一定要照顾好这些将士,别让他们去做毫无意义的牺牲看得出来,他的脑子现在已经混乱了,所以才会说出这些很伤人的话仲山也是一员优秀将领,对士兵们同样很爱护,完全不需要他来嘱咐……
仲山能看出来他的情绪很差,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就陪着他说一些其他的事
吃罢晚饭,在辞别的时候,仲山对他说,郭表托人捎了句话,希望他能去家里坐一坐
听上去这有点不通情理再怎么说,郭表在燕山还是商成的直接下属;郭表的越国公封爵,多少也与商成有关系;商成现在之所以呆在京城赋闲,是与郭表脱不开干系……总之,郭表这样做很失礼仪
但商成还是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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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1)郭表的文章
~第二天上午,兵部送来了每旬例有的军报在军报里,严固调任澧源大营副总管、郭表接任陇西提督、孙复赴嘉州担任南征副帅,以及兵部抽调燕山卫十四个营加入南征,这些事情都刊载在军报上
商成还没把军报放下,仲山就带着石头与几个营校前来辞行燕山卫受命调派西南的十四个营,包括在京的两个骑营和一个步营;石头所率的骑营也在其中
军令已经下来,仲山他们在明日巳时前必须赶到南外城的军营里报道,在那里与最后一支出发南下的澧源军汇合编组,等三天之后的二月十一南征主帅萧坚掖门陛辞,就要跟随萧老将军出发奔赴嘉州
大军行动在即,军营里肯定还有一大堆的事情需要仲山亲自去安排处理,所以商成便没有挽留他们他只是询问了一下朝廷对燕山卫各支军旅的人事安排得知仲山走后将由邵川接替他的左军司马职务,郑七也被提拔为中军司马督尉,他就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把仲山和石头他们送出坊街,然后在那里伫立了很长时间直到战友的背影消失在街衢的尽头,他才回到家里
吃罢晌午,他领着四五个侍卫,带上三车钱帛锦缎之类的乱七八糟礼物,出门去看望郭表
郭表早前没有封爵,又是军中将领,因此在城里没有府邸旧有的一处庄子也是他妻子的嫁妆,离城都有十来里地,地方很是偏僻前年冬天商成进京时曾经去过一回,还和郭表开玩笑说,就凭庄子前后的两大片杂木林和七弯八绕的浮土路,要是没个向导带路的话,摸进去就别想再出来郭表封爵开国公以后,朝廷按制在内城常乐坊赐他一座国公府,眼下他的一家人都住在这里
商成还有一位熟人,吏部的左侍郎薛寻,他也住在常乐坊不过,薛寻的宅院可不是朝廷的颁赐,而是他自己掏钱买下的大赵立国之初,实行了很长时间的官邸制度,只要是在京城里做官,就会由官府按照各人的品秩不同而安排一处大小不一的宅院,交给官员无偿使用;等官员调派外任或者循制告老致仕,再由官府收回重安排制订这个制度时,人们想得挺好,以为凭此就能够免除官员们的一些后顾之忧可事与愿违,这个“公房”制度从一开始实施就是一片的抱怨之声有的官员品秩虽然低,但家中富有,官府里发的公房根本就瞧不上眼,宁可自己掏钱宽宽敞敞地再买上一处;有些官员虽然品秩高,却没什么积蓄,自己买不起宅院,只好一家人几十上百口紧紧巴巴地挤在一起;有些公房莫名其妙地就从官府帐册上“消失”了……“公房”制度施行了二三十年,到高宗太嘉年间已经是名存实亡,朝廷也拿此毫无办法,最后在太嘉十年改“公房”为“邸料”,不再给京官分配住房而是直接发“住房补贴”结果又是一片骂声前头实行公房制,再穷的京官好歹也能有块落脚的地方,现在改成发钱粮,就凭那么一点连牙缝都不够塞的邸料钱,想租赁一处只及前头公房大小一半的宅院都是妄想于是朝廷只好再该制度,取消“邸料”再改回公房分配;几年后又取消公房重用“邸钱”……总之,“公房制度改革”贯穿整个高宗时期,直到高宗皇帝去世宪宗皇帝继位,这件事也没有一个最后的结果直到宪宗皇帝在位的第三年,朝廷宣布邸钱翻番,才算是给这件事情画上了一个不太圆的“句号”
从宪宗以来,朝廷给官员的俸禄以及各种补贴津贴已经多次增长,但京中米贵物价高昂,想靠着俸禄攒钱在京城里买宅院,依旧是一桩异常艰难的事情因此,大部分的京官都把家安在城外的近畿为了平时上下衙门方便,他们一般就只带着几个贴身仆役,随便在京城里租赁一处小院住宿,等到休沐的前一日午后,散衙后的官员便一窝蜂般地坐车骑马朝家里赶据说,当年大书家黄勿考上进士当了翰林,结果却只能与别人合租一个小院,而他的房东,居然还是翰林院的一个小小的书办有一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房东一定要涨租钱,最后气得黄大家一怒之下愤而辞官,临走时大发感慨,特地写了一首诗来进行讽刺
商成曾在李穆那里听说过这首诗,但他眼下实在是记不起来具体的内容总之,诗的大意是说,读书有个狗屁的用,还不如在京城里有几套房子;这样就算不做官,光是收房租也可以活得潇洒自在……
他正坐在马背上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辆马车从旁边经过,车上的人不知道吩咐了一句什么话,马夫紧了下缰绳马车就慢下来薛寻挑了门帘探出头来笑呵呵地说道:“应伯,这一向可好?”
商成赶紧朝他拱手,开玩笑说道:“薛相好”他还没在邸报上看见薛寻升任门下侍中的正式公告但这并不妨碍他提前给薛寻道喜
他马上就瞧见薛寻脸上的笑容,忽然就变得不自然起来他敏感地觉察到,事情肯定是出了什么变故他羁着缰绳靠近一步,用疑问地眼神望着薛寻一一怎么回事?
薛寻默了一刻,才轻轻地吐出三个字:“仲宽公”
商成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大圈,最后总算想起来“仲宽”是谁的表字一一大学士朱宣他有点同情地看了一眼薛寻凭朱宣的身份、地位和影响力,既然有人提议他出任门下侍中,那薛寻无论如何都争不过何况朱宣的背后是张朴和整个南进派,就算薛寻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也没半点指望能赢过朱宣再说,张朴还指望着朱宣出面为他解决经济上的大问题,要是只给朱宣挂个副相的虚名,手里却没有半分实权的话,朱宣又怎么去做事?
不过,就算朱宣当了门下侍中成为名副其实的副相,他也不看好这个老学究丈量田亩清查诡户,随便哪一桩都要得罪一大片的人,干好干不好最后的结果都是挨骂遭罪唉,只是可惜了李穆这个天文学家哦,还有田岫这个杂学家兼理想主义者……
薛寻见他身后赶着三辆马车,马车满满腾腾地装着箱笼物事,虽然不是走亲戚就是访故旧想了想,便问他说:“你这是去越国公府上?”
商成点了点头上京城虽然大,可小道消息就象自己长着脚一般,城南打个喷嚏的事,不出一刻城北便能知晓,想来薛寻肯定也应该知道郭表已经和他划清了界限,因此他也没多余说什么
薛寻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这是提醒他,不该走这一趟
商成含笑把目光撇向一边,假装没看见他的眼色
他油盐不进,薛寻也没有办法这种事还不能开口直接阻拦,否则一条“于间挑唆使人不义”的风评,就能让他薛某人颜面扫地但他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商成去见郭表,徒使旁人看笑话说闲话他板着一张脸飞快地动着心思,忽然间计上心来,正容说道:“我素来听闻,越国公的文章极是精思妙笔,只是彼此陌生,不便上门打搅既然应伯与越国公交往,不知能否替我绍介一番?”
听他把一番诡话说得如此堂皇,商成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只知道郭表会相马,却从来不知道这家伙能写一篇好文章就是郭表自己,也曾经在酒后吐过真言,他那年进京考进士,不是考官在他的策论上题了“狗屁不通”四字批语,他也不可能怒极投军哈,郭表的文章都狗屁不通了,还敢称精妙?不过,既然薛寻想长一番见识,他也不反对一一说不定郭表的狗屁文章正好能入薛侍郎的法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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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2)越国公府(一)
郭表的越国公府在常乐坊正街。他假督燕山虽然不及半年,但麾下将士接连取得黑水城、燕山东和穷山三桩彪炳功勋,风头一时无两,在军中的声望更是扶摇而上直追萧杨。兵部原本提议,授上柱国的勋衔、袭九世开国公的极爵殊荣。只是要为他的今后做打算,提前给他留下进步的阶梯,提议才被宰相公廨驳回;最后只是晋了柱国,另封七世越国公。既然勋爵上不能体现他的功绩,就只好在其他地方做文章。这座越国公府是在宪宗年间一位亲王的旧邸上翻修而成,器量格局都极尽大气辉煌,占了大半条街的两人高乌墙上青砖成脊铜瓦为檐,两丈六尺高三楹门楼上,左楹题着“旷世功勋”,右楹写“气吞玄朔”,中楹副匾“绝漠横行”之下,才是四个镏金大字的正匾。
越国公府
门楼下四扇乌漆大门紧闭,四根顶梁柱前各站一位绿袍军校,单手压着腰刀柄目不邪视,钉子一般矗立不动。阶前的两樽新雕石兽更是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正正契合着府邸主人的将军身份。
商成在府门不远就下了马,却没在这里停留。再走几步便是郭府的仪门,李奉趋前几步,先去仪门前通报。
薛寻也跟着下车,吩咐车夫随从先回去,自己走到商成身边和他并肩而立,做出一付与商成一同前来拜访郭表的模样。这样,就算外人看见街边停着三大车礼物,也不好擅自妄言商成屈尊降贵跑来拜望郭表一一焉知这三车的礼是不是送与他薛寻的呢?以他与商燕山的交道,几车散杂礼物也不算是太过贵重?当然他心里也很清楚,这种心思不过是掩耳盗铃一相情愿罢了。文武殊途的道理大家都明白;又不沾亲带故地,他一个六部侍郎绝不可能毫无缘由地跑去柱国将军家送礼。但他想的只是帮商燕山一个小忙。要是有人拿这事说嘴,商成可以搬出他来作个“挡箭牌”。
如今的郭家可是非同凡响。尤其是前几日掖门演武之后,过去的军中同僚旧部纷纷登门拜访,差一点就把郭家的门槛踩破,初四那天晌前午后,前来拜望越国公的车马更是铺摆出整整一条坊街。如今又有人带着礼物来拜谒,街上的行人闲汉就纷纷停下脚步,立在道旁街边对薛商二人指指点点附耳窃语。眼下又正好赶上衙门刚刚散衙,下衙还家的官吏车马来来往往,其中认识薛寻的人也有不少,看他堂堂六部第一侍郎,却陪着个相貌陌生形容丑恶的年青人站在越国公的家门前,不用问,肯定又是哪家高门里的后生晚辈来走郭表的门路;也是驻马停车地远远瞧着。内里也有人与薛寻相熟,找着籍口过来拱手问候,拐弯抹角地打听商成的来路。
就在薛寻哼哼哈哈地和熟人打招呼的时候,仪门一敞,一个管家服色的人领着七八个仆役一溜小跑着出来,拿着笤帚从大门到石阶再到阶前的漫地青砖一路地清扫下来。随着吱吱嘎嘎的门轴转动,四扇紧闭的大门缓缓向两旁敞开,郭表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玄青夹袍,领着七个穿戴整齐的青年人,早已经候在门槛内秉手长揖作礼;待大门彻底敞放,郭表跨出门槛,在石阶上再次长施一礼;也不等商成还礼说话,疾步趋下石阶,又是双手秉额长揖作礼……
从郭府的仆役净阶时开始,周围看热闹的人就渐渐停了议论。人人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凝神注视。待到越国公府四门大开,郭表亲率子侄奉礼迎宾,人群里气息陡然一窒,随即就是嗡地一声大起议论。究竟是什么样的尊贵人物,才能使声名日隆的越国公启开中门降阶相迎?何况由头至尾越国公就没有抬头,显然不是不能而是不敢,他心中惟怕举止失仪冲撞了来人一一前两日萧老帅和鄱阳侯先后来访,也不见他如此小心翼翼呀?而且那时也只是在仪门相迎……
从看见郭表的第一眼,商成的嘴巴就没能合上。他张着嘴,愣愣怔怔地呆望着郭表一路行礼过来,根本就做不出任何反应。他是完全被郭表的这套礼节吓住了。他的脑子有点混乱,完全想不清楚郭表在搞什么名堂。他不过是因应这家伙托仲山捎带的话,跑来见上一面而已,怎么郭表就搞出这么隆重的礼节呢?开中门迎宾,这礼已经是隆重得没法再隆重了;大到他压根就不敢接受。据他所知,官宦士绅家的大门长年累月不开启的绝不在少数;有的人家,甚至从起宅院装上大门就再没开启过一回。他在燕山的府邸,自打他假职提督之后就没敞开一回。按古礼,不是最为德高望重的师尊长辈到来,大门绝没有敞开的道理。当然,迎接天子的诏时,也需要开启大门。可大赵的天子诏只有寥寥三五类,不是祭告天地就是祭告祖先,再一种就是宣告老皇驾崩新皇即位,全是公开宣读诏告天下的;独独对某一人宣布诏令的事,他还没有听说过。至于其它的交由天子用玺钤印发出的制、赦、诰等三类文,则属于下行公文,连宣读的步骤都没有,最多就是由朝廷指定的官员面对面地亲手递交……
薛寻早就退避到旁边。他也被郭表的一番隆重礼节给惊得目瞪口呆。不过,好歹他也是为官多年,阅历深沉机敏练达,心里默默思忖一番,便隐隐地猜出了郭表的心思。眼下看着郭表一个长揖下去商成却毫无反应,便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有他的提醒,商成连忙踏前两步,伸手扶住郭表的臂膀把他搀起来,小声地责怪说:“老郭,你在搞什么东西?我就是来找你拉扯几句闲话,顺便庆贺你升官发财。一一你大张旗鼓闹这么些礼节,我以后可是不敢再登你家的门了。”
郭表站正,端肃说道:“大将军玩笑。表虽顽钝,却无敢忘本。想我郭家能有今日之昌隆,尽是大将军所赐赠。大将军恩情,郭家上下老幼,无不每时每刻铭记在心。”他也不再多说感谢的话,把手一摆,指着那七个低着头恭恭谨谨站立在石阶前的人说道:“大将军,这是职下的三个儿子和两个侄儿。”
七个人同时秉手长揖到地,朗声道:“叔父好。”
商成看那七个人里,头两个肯定比自己的年纪要大,后面几个不是与自己相同岁数但也小不去哪里,习惯性地就想拱手还礼一一就算他与郭表平辈论交,可别人比自己年长不少,至少也要还上半礼不是?可他胳膊一动,就被郭表强扯住,直到七个人施完礼再起身,他才拉着商成的手过来,对自己的子侄说道:“这就是我常与你们提及的叔父。孝成和子远,你们是武职,多余的话也不用我来嘱咐,只要你们能学到你们叔父的一成本事,就足够你们受用一生。连山,承业,幼乡,你们三个虽然好文,但学问上的事,一样可以向你们叔父请教。一一你们的叔父是李穆李定一的挚友,同样精通文章算术天文地理。至与晓文……”
商成听他长篇大论地当众称赞自己,早就羞臊得满头满脸都是热汗。不是郭表扯着他的胳膊不放手,他早就想找个地洞一头扎进去。遭瘟的郭表!吹捧的话私下里说说就成了,哪里有当着满街的看客大说特说颂扬话的?可他还偏偏不能制止郭表说话。毕竟人家是在教训子侄后辈,他插言打断的话,对郭表的威信就很有影响。
不过,他现在也明白了郭表今天唱的究竟是哪一出戏。从郭表请仲山捎话,再到敞开府门迎接,再到介绍郭家的子侄,显然都是在告诉自己,他已然脱离了萧坚,成为了燕山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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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3)越国公府(二)
郭表热情地把商成还有与商成同来的薛寻,都请进府里。起来,他与薛寻只是彼此知闻而已,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前几天郭家庆贺乔迁时,作为街坊,薛寻也只是让一个儿子送了几色礼物过来。虽然他托仲山带话请商成过来,是有贴心的话要和商成单独说,但上门都是客,他没有把薛寻朝外撵的道理。另外,他觉得,既然门房说薛寻是与商成“携手前来拜谒”,说明两个人的关系肯定不同寻常;说不定商成就是要借这个机会介绍自己与薛寻认识。自己很快就要去陇西上任,到时候提领陇西军民督理陇西军政示意,肯定必然有不少的人事上的事需要和吏部交涉;薛寻是吏部左侍郎,所有文官的升迁调动都需要经过他的点头,假使自己能先一步与薛寻熟识,想来很多事情就能办得更加顺利……
有外人在场,很多话不好直说,再加心头又存了与薛寻结交的心思,郭表便把话题引到穷山的突竭茨祖庭,除了把这一仗的经过演义得惊心动魄之外,还顺便把薛寻的妾弟弥重狠狠地夸奖了一番。薛寻在家里最疼爱的妾室就是弥重的姐姐,爱屋及乌,对弥重这个妾弟也是另眼相看。眼下他听郭表把弥重夸得天花乱坠,便对郭表大起好感,又听说郭表要把弥重调去陇西委以重任,对郭表的评价的登时便更上一层楼一一郭奉仪能从那么多的柱国上将中脱颖而出受任陇西提督,善审时能度势倒在其次,关键是慧眼独具知人善任,这就是了不起的本事呀!
郭表投之以桃,薛寻自然要报之以李。军务上的事情他肯定帮不上忙,地方政务他也说不出什么真知灼见,但他久在吏部,对陇西卫各州府县的官员人事也略有知晓,当下就把陇西卫署里几个紧要的文官还有一些在当地颇有影响的州府官员的情况都约略地介绍了一下。但他毕竟是侍郎,太具体的东西说不上来,只能大概地叙说个轮廓。至于更详细的情形,他也要回到部里找人询问。
这就足够了。郭表有几个战友如今就在陇西,所以他对陇西卫军还是比较了解。但他对陇西的地方政务却是俩眼一抹黑。有了薛寻的介绍,他对即将面临的局面就更有了点底气。他一边对薛寻说着感谢话,一边邀请他和商成都留下来吃晚饭。
薛寻却不过郭表的盛情,就答应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商成屈尊降贵来拜望过去的下属,郭表又搞出敞开中门的隆重礼节来迎候过去的上司,不管这是两个人合起伙来演的大戏还是相互之间有默契,总之,他们俩肯定有不足为外人言的心腹话要说。所以,他喝了两盏酒尝了几口菜,就借口说晚上还有几份重要的公文要看,便站起来向主人告辞。
这一回郭表没有再强留他。郭表说了几句客气话,又约好改天亲自登门当面请教一一当然是请教陇西的问题,就与商成一道把薛寻送出来。
送走薛寻,郭表把商成请到自己的小房里。他叫人再送了几样可口的酒馔过来;他要和商成边吃喝边聊天。
见左右没了旁人,商成便忍不住埋怨他,说:“老郭,你今天都在搞些什么?你我是死人堆里结下的交情,还用得着那么张扬?”他到现在都没想通,郭表为什么会投奔燕山系。虽然他曾经对王义说过,严固很可能要和萧坚分道扬镳;可萧严这不是还没闹分裂么?再说,虽然他很不看好这次南征的前途,可那是他的一家之言,完全不能作数;朝廷上下,从宰相公廨到兵部再到参加南征的各部官兵将士,都觉得南征断无不胜的道理。有些乐观派甚至觉得,只要大赵要南征的消息传到南诏国,南诏王说不定都会怕得自缚请罪;兴许萧坚还没走到嘉州,南诏就把投降归顺的国送到了上京。只要南征获胜,萧坚就必然还是大赵的中流砥柱,作为萧坚的头号心腹,郭表也必然水涨船高,何必非得跳来燕山系?何况眼下的燕山真能算是军中一系?自己朝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所谓的燕山系,提到公侯伯子男的封爵倒是有一大堆,可论说勋衔,就只有他这个赋闲的上柱国能撑一撑场面。其他的人,什么张绍西门胜孙奂孙复邵川郑七范全姬正钱老三等等等等,高的不过怀远将军,低的才是正六品校尉,捏到一堆统共才只有三个军司马一一就凭这些,还能涎着脸面自称燕山系?也不怕说不出丢人现眼啊!
郭表给他斟了一盏酒,又把几样菜朝他面前推。看他不端盏也不动筷子,自己先仰脖子倾下满盏,端着空碗垂下了眼睑,默了一刻,说:“子达,就是你刚才说的那句话一一你我是死人堆里结下的情谊。”话说了一半,他忽然又停下来,再给自己的盏里倒上酒。这一回他没有喝,只是楞楞地望着清冽的霍氏白酒。良久,他长长一声喟叹,幽幽说道:“我这也是固非所愿,情非得已。”
商成半天没言语。郭表的话,他是半懂半不明。去年七月间他在枋州坠马,当时便举荐郭表出任燕山提督继续执行秋季方略。最后上京只委了郭表一个假职提督。记得那时候就有传言,说是朝廷有意让诸序到燕山;张绍还专门为这事给他写过一封信。最后果不其然就是诸序提督了燕山。从公心出发,诸序出任燕山提督是朝廷的决定,和“固非所愿情非得已”扯不上半点的关系。但从私谊上来说,他当然是认为诸序夺了本该属于郭表的职务,肯定要为郭表抱不平。再说,郭表埋怨萧坚在关键时刻没出来说句话主持公道,这也是在情理之中,说是“情非得已”,似乎也能讲得过去。郭表立了大功,转过脸却发现别人把自己的座位占了,明明还活着,却被朝廷追封了一个开国侯,这种事情落到谁头上都得满肚皮怨气!不过,这毕竟不是多大的事,说几句怪话发几句牢骚发泄一下就成,真是闹得满城风雨就没意思了。
他对郭表说:“你对萧老将军有意见,完全可以和他当面讲清楚嘛……”
“不是你想的那样。”郭表打断商成的话。他说,“去年七八月里的事情,还有诸序去燕山的事,我都很清楚……”
“俗话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咱们都是带兵的,可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商成同样打断了他的话。
“我就是听了不少人的话,才知晓了事情的前前后后。”
商成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话都没说。他本来想说谷实那个老匹夫的话靠不住,但想了一下还是算了。再怎么说谷实和郭表也是翁婿,他跑来“离间”人家亲戚关系,才真的是没意思透顶!
郭表见他不再开口说话,这才继续说道:“其实,我是想与你说,诸序去燕山的事,不管外人如何传言如何议论,我都没对老帅有什么别人心思。老帅对我有提拔信重之恩,即便是教我粉身碎骨,我也是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至诚感激之意溢于言表,显然是郭表有感而发。可商成越发地不明白郭表到底想说什么了。既然郭表对萧坚心存感激,那为什么今天还搞那么一大摊事出来?
“……老帅于我有大恩,子达你也于我有大恩。老帅之恩,止惠于我一人;子达之恩,却是恩及我平遥郭氏一族!”
商成摆了一下手,说:“这是你一刀一枪拼来的,跟我可扯不上什么关系。”
“不!”郭表截口说道,“与旁人没有干系,与子达你却是大有干系。郭家能有今日,全是仰仗大将军的器重与信赖!”说着他起座离席向后退了三步,单膝点地就行了不军中大礼。
商成根本就没提防他会在席间搞这个名堂,楞楞地看着他蹲跪下去双手握拳都抱在额前,才从愕然惊诧间猛地清醒过来。他一下摔开酒盏,跳起来两步绕过条案,擒住郭表的两条胳膊就朝上拽,嘴里乱糟糟地连说带骂:“你再来这一套,当心我翻脸啊!你想说感激话就直说好了,别动不动就施大礼!”他强拖着郭表把他按在座椅上,又说,“都说过了,咱们是战友的情谊。既然是战友,那今天你救我一命明天我拉你一把就很普通了。再着我也说过,你现在的勋衔爵位都是你自己拿命换来的,跟我没什么关系。就算有关系,也就是我提了那么一个方略而已一一最后还不是得靠你们去执行?”他坐回自己的座位,把打翻的盏里的那点残酒泼在地上,自己另斟了一盏,又给郭表的盏里也添满,笑着奚落道,“话说起来,你们一一你和仲山一一你们也没执行那个方略?仲山在莫干打得拖泥带水,一个月的战事楞是拖成仨月,白白地糜耗了不知道多少粮饷。你更厉害,进了草原就没了踪影消息。要不是我那阵子头疼不想提笔写字,说不定早就发公文弹劾你了一一兹有燕山假督郭奉仪,率骑军三千进草原狩猎,一去数月不通音讯,请治其‘逾时不归’之罪……”
郭表一笑,也不接商成的话,双手捧起商成替他斟的酒,又是一口倾尽。他扶着空盏,双目炯炯地望着商成,慢慢地说道:“子达,我想,我在燕山任大司马不过是虚有其表,其实是别有所图。这事你应该清楚?”
商成有点莫名其妙。去年初,郭表带领一群青年将校到燕山学兵,真正的目的其实是随时准备在情势危难时接替他这个假职提督,这事他怎么可能不清楚?从接到兵部的公文那一刻起,他就知道郭表是另有目的。燕山上下,揣摩出这件事的人不少,后来张绍他们也没少为此而给郭表“穿小鞋”。可这事这事早就过去了,郭表怎么忽然又自揭伤疤呢?
看商成点头表示肯定,郭表又说:“我只是揣着一份兵部的公文去燕山,从头到尾也没以之示人,更没因为手里有倚仗就跳出来指手画脚。便是这样,张继先和西门克之还几次三番地教我落颜面。就以我为例,凭诸序现今的所作所为,他在燕山能长久?”
这个事情商成倒是没仔细想过。他思忖了一下,摇了摇头。诸三盏现在已经把燕山文武全都得罪光了,想长久基本没有可能,估计不出半年一载,朝廷就得把他调走。诸序堂堂的上柱国,尚且不能号令不住那群踢腿骡子,估计别的柱国也没人敢轻易接手。自己在京“养病”走不了,郭表又马上要去陇西,孙仲山的资历能力勋衔没一样能教人信服,想来新的燕山提督不是张绍就是西门胜……他忽然惊讶地发现,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所设想的那样,张绍或者西门胜出任了燕山提督,再加郭表在陇西,孙复在嘉州,京城里还有个敢和杨烈火干架的上柱国,原本是子虚乌有的燕山系,眨眼之间就变成一个足以与萧杨分庭对抗的庞然大物!
他越思量便越是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越是觉得自己没有料想错,就越是觉得惊讶。他从来没有想过建立什么燕山系,甚至还时常对那些把“咱们燕山系”挂在嘴边的人抱以冷笑。哪知道就在他的冷嘲热讽之间,这个军中大山头便已然成了气候……
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才问郭表说:“你就因为这个?”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把自己划为燕山一员的?毕竟谁都看得出来,燕山系的前程远大。燕山卫军里,一大批军旅级将领都处在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是一生中最为辉煌的岁月;在他们以下,还有更多的充满才华的年青将领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成熟。最关键的是,这些将校都是在对外战争中崭露出头角,正正切合着大赵的军事战略指导思想从防御转向进攻的改变;他们的未来完全可以想见一一必定是无比地辉煌!
郭表明白商成在问什么。从他突破扶余人的围追堵截进入赵境的那一刻时,他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真正地走进燕山行列。过去的差不多一年时间,他都呆在燕山。在燕山,他的所见所闻与中原驻军截然不同。他一边看,一边想,同时进行比较。澧源大营现在还在翻着过去几十年的战例,讨论如何进行纵深逐次防御作战时,而燕山卫军已经在讨论如何进行境外作战,张绍他们已经在考虑解决诸如“境外作战方式”和“占领区管理”这种他闻所未闻的新问题。毫无疑问,这些东西对他的冲击很大。他在过去的军旅生涯从来都是考虑如何抵御外虏,因此他很难一下就放弃老的思路;但是,他从他的岳父那里了解的朝堂上的风气变化,又教他相信燕山卫军的做法更符合朝廷的想法。在新旧观念之间,他摇摆过,也动摇过,最终他还是觉得应该走进燕山系。是的,老帅、杨国公、他的岳父以及严固他们,他们都是一代名将,但他们的想法都还停留在“防御”上,他们能够保家卫国,却不足以开疆拓土。与燕山将领们比较,他们都象是迟暮的英雄,虽然壮心不己,但已经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壮志豪情,而是斤斤计较于自己的荣耀得失。而燕山的将士,他们向往荣誉,憧憬胜利,渴望着建功立业,并且甘愿为此做出努力和付出牺牲!他,平遥郭氏的郭表郭奉仪,也同样期盼着能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登狼居胥山筑坛,祭天以告成功之事”,为大赵增山广地!
正因为他有这个雄心壮志,所以他才最终决意走进燕山行列。他在前两日已经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老帅和岳父,也取得了他们的谅解和理解。他在今天用最隆重的礼节来迎接商成,就是为了告诉别人,他已经是燕山的一员!
商成惊讶地听着郭表把话说完。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实在是记不起来郭表今年是多少岁数了。可能是五十二,也可能是五十三;或者这两个数字都是错的。但他很钦佩郭表的雄心壮志。这才是真正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他带着敬佩的心情,对郭表说:“那,你需要我帮着做点什么?”
“我什么都需要。”郭表说,“但眼下最需要的是人。一一得心应手的人。”
商成点了点头。这一点不难办到。他告诉郭表,可以从燕山卫抽调一批营哨军官过去充实陇西。当然,这个事情郭表完全可以直接找兵部出面。既然朝廷令他出任陇西提督,这一点本身就代表着朝廷对他的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他提出一些人事上的安排调动,朝廷一般都能答应。
“我还要几个人。”郭表说。他直接点了几个人的名字,“文沐,郑七,田晓武,还有赵石头……”
商成有点为难。他现在不是燕山提督,兵部侍郎也是个虚职,帮着郭表出点主意拿个决定还成,让他办实在的事情就很麻烦。另外,文沐、郑七和田晓武还好说,他们还在燕山;石头却是已经编入了南征,从南征序列里拉人出来,这不太好?
郭表还不知道石头要参加南征。既然石头要跟随萧坚和孙复去征伐南诏,他就打消了调石头去陇西的念头。他觉得,有了文沐、郑七和田晓武他们这些人,再加一批燕山调出的营哨军官,他应该可以很快打开陇西的局面。他在那边毕竟还是有一些战友和熟人的,他们也能帮扶他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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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4)《对核土地田亩告事》
郭表彻开府邸四门迎接商成的事,只用了两天就传遍京城。
但是,它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上京城实在是太大了,一个开国公和一个县伯的会晤,完全引不起别人的注意。哪怕郭表这个开国公刚刚才立下几件大功,又即将受命去陇西担任提督,人们也没有议论的兴致。郭表可是从三品的柱国勋衔,越国公的封爵又高,陇西离上京更远,这些都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毫无联系,即便有人想耗费点唾沫来点评议论一番,可又有谁情愿花时间来聆听呢?因此,除了萧坚的一些老部下破口大骂郭表的忘恩负义之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无动于衷。也有一些人敏锐地觉察到这件事的背后肯定不简单。但在越国公府门前的那一幕里,有个重要角色可不是谁都敢招惹的人物一一如今遍京师稍微有点头脸的人,还有谁不知道应县伯商燕山性情横蛮不通道理?又有谁愿意没来由地把个大麻烦揽到自己身上?所以,即便大家都觉得郭表如此礼待商燕山的背后肯定是另有隐情,但都不吭不哈地采取一种观望态度。而且大家都有旁的大事要忙碌,也确实没时间来关心两个将军见个面吃顿饭的鸡毛蒜皮小事。
就在萧坚离京的第二天,二月十二,在朝堂上争吵了半个月的《对核土地田亩告事》,终于在副相朱宣的一力主张下出台,经天子用玺准行,朝廷传示各地布告天下。
一石激起千尺浪,这份文告刚一出台,立刻就引起各方面的强烈轰动。从宗室到官员,从小吏到士绅,从上到下朝野内外,几乎就没有多少人对这份文告唱好。一夜之间,大批反对清查田亩诡户的公文就向潮水一样涌向宰相公廨。从来便不问世事的清河郡王甚至危言耸听,公开宣称说什么“今时朱仲宽之种祸,他日必贻害四方。”要不是南进派把持着御史台,宰相公廨又压下大批弹劾朱宣的奏章,才当了三个多月副相的朱宣很可能就要被迫请辞。可是,即便有宰相公廨的支持,朱宣本人又异常地强硬,户部还派出了大批官吏到各地巡视检查,然而清查田亩诡户的事情依然进展缓慢。直到三月初,农户们已经忙罢累死牛马的春耕,《告事》也下达了将近一个月,可平原府辖下的三个赤县十四个畿县却还没有一个县在稽查田亩。户部的人去平原府衙门查问,人家把嘴一撇把手一摊,解释说,“一没钱粮二没人手,怎么搞土地核查?下面的各个县正在拼命地勒紧裤腰带,争取把钱粮尽快凑齐!”
平原府衙门没提人手的事情,户部的人也没好意思追问。朝廷都不差饿兵,州县衙门一般都是量着油盐做事的,眼下连钱粮都没备齐,派出去清查田亩的人手自然就更加无从谈起。
户部的人回来一说,朱宣连忙找户部来商量。户部倒是卖他的情面,帮忙解决了一批钱粮。可这点钱粮只够支应京畿各县做事,其他地方根本就顾及不到。朱宣是一辈子死读读死的老学究,空有满腔胸怀抱负,却是既没官场历练又没务实手段,眼下被架在火堆上猛火燎炙,《告事》出台至今半点业绩也没没看见,早就焦躁得一筹莫展。他一见户部批出钱粮,昏头胀脑地便立刻催促着下发到各县,结果钱粮一下去,顷刻间就被各县划进它项支出,什么鼓励垦荒平整道路修葺县学贴补学子救助孤苦……就是没有“清查田亩诡户”这一项。朱宣气急败坏地派人去追问,人家也有道理,鼓励垦荒是朝廷历来的号召,救助孤苦是太宗定下的千古不变的恩义,学子每月的补贴更是太祖定的制度,既然户部没指定这笔钱粮的具体用处,那列进这些支度有何不可?只有平整道路是各地官府的份内职责,把新拨钱粮划入这个开支确乎不妥。但这是各地的常年亏空项例,有钱就补窟窿没钱就先欠着,朝廷都默许这项亏欠,朱相不可能不知道?而且钱粮划入帐簿容易,再划出来就麻烦,为了不被人诟病诬陷“挪正项填旁杂”,需要先打公文给州衙,等州衙批文同意再差人勘验帐簿钱粮两相对证无误,才能再立新科帐册。至于朱相亲自督促的清查土地田亩一事,衙门正在抓紧筹措,等筹集到钱粮,一定立刻分派人手!当然,倘若朱相能从朝廷讨要到一笔专款的话,这事立刻就能开始办理……
派出的人回去如此这般地一说,朱宣当时就气得手脚冰凉。他能想见,京畿的事情都如此难办,其他地方就更不用说了。但眼下他还顾不上这些。他再跑去找户部打商量。这一回户部也在摇头。户部也有理由,朝廷的钱粮也是量入为出;西南马上要用兵,北方也要准备打仗,这都是用钱的大地方;眼下户部上下都在为这两个大项开支挠头不已,哪里还有余钱搞别的事情?再说,象清查田亩稽核诡户这种“小事”,原本就是地方州县的职责所在份内事务,前一回户部也是瞧在师生情分上才插手帮忙,这本身就是违背制度。这一回是断然无法再相帮扶老师了。
朱宣在户部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掉头自己去想办法。可他能想出什么办法?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没钱当然就要想办法找钱!既然管理朝廷常项度支的户部不愿意拿钱出来,他就只能先想办法“借钱”。回头等把事情办完办好,再从新增的田税丁税里扣除。
他能借钱的地方不多。《对核土地田亩告事》一出,得罪的人可不是一个两个。从京城到地方,从官员到士绅,骂他的人到处都是。以前他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谁见他都是笑脸相迎;现在人们都象避瘟神一样躲着他走道,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后对他指指戳戳;就连他的一些朋友也不再搭理他。唉,就因为一份《告事》,他现在已经快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了。就是这种的情景,还会有哪家衙门敢把钱粮借与他?
他思来想去,只好把主意到到工部头上,打到主持烧制玻璃的常秀身上。
他知道,为了烧制出玻璃,工部一口气拿出十万缗制钱,就为了等烧制成功之后立刻扩大火窑的数量,然后大把大把地赚钱。眼下这些钱都在常秀手里攥着。朱宣并不贪心,没想过把常秀手里的钱挪借出多少。过去一个月里的遭际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教训。他现在明白了,路必须一步一步地走;哪怕他是门下侍中,是堂堂副相,很多事也不可能象他想象的那样一蹴而就。现在,他只想着能从常秀那里挪借两三千缗,先把京畿十七府县的田亩清查出一个结果。他想,等京畿有了结果,他就可以把这事摆到同僚们的面前,让他们出面,用宰相公廨的名义教户部出一笔钱粮,然后在外地的各州府县搞土地清查。
他决定,现在把常秀找来商量这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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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75)常秀的麻烦
3∴35686688朱宣派去找常秀的人赶到工部衙mén,恰巧就碰见刚要出衙办事的常秀
听说老师找自己,常秀就把要办的事嘱咐给两个工部司曹,自己急忙来见朱宣
一路上,他都没有向宰相公廨的来人打听朱宣是因为什么事情找自己偶尔遇上熟人或者同僚与他打招呼,他也只是胡luàn地一拱手,脚下丝毫都不停留,只顾闷着头走道他的那些熟人也都知道他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因此谁都没有责怪他
他一边走,一边luàn糟糟地想着手边的公务今年工部有几桩大事要办,其中的白酒、玻璃还有推广农具作法,这三件都由他牵头负责说起来,工部尚和另外一位shì郎就是考虑到这三件事情简单易于署理,因此才把它们jiāo给他这也是他们的一片好心这其中,推广农具和作法的事情最容易这是由宰相公廨下发的文告,工部只消把农具作法的图样文字编订成册子,再把去年京畿周围几个地方的成果如实地添上去,随同宰相公廨的文告朝地方上一发,剩下的事情就不需要再担心了只要照着册子上的办法来,每亩土地至少增加半成收;想来总不会有人对白拣一般的收成视而不见?白酒的事情也很轻松蒸酒工艺是霍氏酒场提供的,蒸酒师傅是从工部chōu调了经验丰富的老匠人,年前陆续建成的作坊都座落在产粮的大州府,不仅蒸酒需要的粮食也有保证,也省却了粮食和白酒来来回回的脚力钱就凭这些准备,白酒的事情完全就是袖起手来等着出业绩出政绩只有玻璃的事情需要稍微费点力气这毕竟是玩意,谁都没见识过,得一步一步地慢慢mō索工艺运气不好,半年一载没成效也很平常可是,相比玻璃烧制出来之后的厚利,眼前淘费的这点力气又算得上什么?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这三件看起来最轻松的事情,其实比什么修补河堤疏通运河之类的大事麻烦玻璃就不说了,眼下小洛驿的工部作坊每天都有点火的烧窑,可进展却慢得就象蜗牛爬,无sè透明的玻璃至今都没看见一块推广农具作法的小册子早在年初就分发下去,但效果很差,除了京城周边的几个畿县执行得还算不错以外,其他地方都递来呈文说,农户们根本不情愿接受还有的地方,因为督行宰相公廨的文告很积极,强令农户换农具实施作法,结果遭到当地农户的强烈反对一方面宰相公廨再三申令,一方面农户们jī烈反对,地方官府夹在中间两边都不敢得罪,于是就把责任全都推卸到工部头上一一就是因为工部的外委司员指导不得力,所以这件明显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才会一bō三折
也就是因为这事,常秀最近也接连受到几次御史的弹劾再加上白酒上发生的一连串事端,是让他整天地苦着一张脸上个月,各地的蒸酒作坊在开火之前才霍然发现,本地已经有了蒸酒的作坊,再一打听,其工艺与工部作坊的完全一模一样一一这就是说,他们蒸出的白酒和工部出的白酒其实就是一种消息传来,工部上下都是大惊失sè工部原本就指望着独家的霍氏蒸酒工艺以谋求厚利,既然已经不是独家了,厚利又从何而来?工部首先怀疑是霍家把工艺卖给了别人找霍家酒场在京的人过来“请教”,霍家人当时就急眼了霍家酒场确实是图利,但加重诺守信,他们既然与工部订了契约,就绝对不可能把工艺卖给第二家的道理至于各地为什么会有同样工艺的蒸酒作坊么?霍家的人冷笑着说,霍家酒场的第一座作坊从挖地基到出酒只用了一个月,请的人工全是族亲子弟;而工部仅是起作坊就huā了半年多,蒸酒的工艺草图是传得满京城遍地都是,别人想学还不容易?而且,临走之前霍家人还善意地提醒说,两家签定的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工部每年发卖的白酒有个“最低产量保证”,霍家是按这个产量分利钱所以,工部要赶紧想办法,别到时候守着金山还在亏本……
和霍家人打jiāo道的工部官员当时就傻眼了他们谁都不记得契约上有这么一条霍家酒场不是按照产量分成的么,怎么突然又扯出一个“最低产量保证”?什么是“最低产量保证”?
等他们把那份《关于高纯度含酒jīng饮料即霍氏白酒之授权生产合同》重翻出来仔细审阅,这才发现确实有这么一条注释:“以甲方上一年总产量的十倍计数,即为乙方当年的最低产量保证甲方以此产量为分取红利的最低标准”
原来如此“最低产量保证”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呀受教,受教了
几个官员纷纷拈须颔首,自觉又涨了些许见识,却再没有一人去关心霍氏酒场去年的产量到底是多少
既然不是霍家人违约偷卖蒸酒工艺,工部也就放心了这么一来,那些与工部作坊逐利的作坊就是“偷师”,随便和各地衙mén打个招呼,自然就教他们烟消云散当然,这事需要霍家酒场的人出面才好说话;毕竟他们才是“师”嘛哪知道霍家人把头一摇,说,工艺已经授权转让工部,所以这是工部的事情,他们不可能出面再说,这些作坊都出现在工部的“市场范围”之内,按契约上的条款,在这些地方发生的一切与白酒有关的事宜,都是工部自行处置,与霍家酒场无关;这一条款还是当初签定契约时常秀常大人再三申明必须加入的关键的是,霍家人不想牵扯进官司里不管有理没理有赢没赢,总之一句话,霍家不会去打官司,不可能为别人去打官司,哪怕是帮工部打官司也不成
工部官员再次傻眼霍家不愿意打官司,难道工部就愿意打官司了?官司的输赢且不忙论,单是一条“与民争利”的评介,就没人敢去担当他们这才真正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xìng现在已经不是工部收不收拾那些“偷师”的作坊,而是别人会不会因为工部“与民争利”而写状纸打官司
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面前,谁都不敢轻举妄动在相州巡视河工的工部尚连夜赶回来,拍板作了个决定:各地作坊一律停工静待后命至于什么时候有后命,再说……
常秀一路走一路地愁眉苦脸玻璃没烧出来,推广农具阻拦重重,连蒸个白酒也是多灾多难唉,他就想不通了,为什么几桩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情,偏偏到他手上就是如此地难办呢?
他长虚短叹着,轻轻地敲了敲朱宣办公厢室的mén
朱宣正在阅览泉州市舶司发来的《议本埠商旅驻过定包四税疏》他有老huā眼,所以要把两条胳膊伸直才能看清楚文上的字听见有人敲mén,就应了一声:
“进来”
常秀进了mén,行了个弟子礼,问道:“老师,您找我有事?”
“是文实来了啊你……”朱宣的话说到一半就煞住了他本来想告诉常秀先坐一下,等自己把这份文看完再说话可他搭眼一瞧常秀的模样,却惊讶地发现,半个月不见,老弟子的脸sè异常憔悴,两个黑黑的眼下面,挂着两个明显的大眼袋,人也无jīng打采那么胖一个人,连走路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看上去就象刚刚才生完一场大病
他急忙让常秀坐下,又叫人送来一壶茶汤,递了茶到常秀的手上,这才关切地问道:“文实,你是不是病了?”
常秀摇了摇头,说:“让老师挂念了一一弟子没病只是最近衙mén里事务繁复,少少地有点忧心”说完,他就低着头恭谨地坐在座椅里,等着老师说正事
朱宣望着他,说:“‘神清无忧,心静无躁’文实,那些言官们的话,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专心做事即可”
常秀在座上行了一礼,低头说道:“多谢老师的指教”有老师的这句话,他也稍微放了点心看起来,老师和别的宰相们都能体谅到他的苦处,知道工部他负责的那些公务眼下出了这么多事,不是因为他不够勤奋,而是事出猝然实在是教他有点无法应对
点醒常秀两句,朱宣就把话题转到借钱上他问常秀:“玻璃的烧制,有眉目没有?”
常秀又摇了摇头
朱宣点了下头一一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当初就觉得商燕山的提议靠不住从古至今,世上哪里有无sè透明的琉璃?即便坊市里偶然有西域胡人带来的琉璃盏琉璃杯,也最多只是sè彩浅淡而已即便是偶尔一两件能透过薄薄的琉璃模模糊糊透望过去,那就已经是了不得的稀世珍品当然,深山荒泽之中,碧水寒潭之下,也有无sè透明的水yù,但那种既罕见又难得的物事乃是天地瑰宝,岂是商燕山所鼓吹的那种用火窑烧出来的玻璃能相比拟?他说:“这件事耗费大,一时半会地也看不见结果我觉得,你们还是要早作打算为好”
常秀答应了一声,却不置可否这件事他不能一个人拿主意哪怕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luàn嘈嘈,断言烧制玻璃的事纯粹就是商燕山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工部也得硬得头皮干下去没办法,工部现在是骑虎难下了两三月里已经投进去两万多缗,光是火窑就在小洛驿里起了四座,要是半途而废,被别人看笑话是小事,几个当初拍板的工部官员怕是都要挪挪地方挪一挪地方倒是无所谓,哪个官员的仕途能是一帆风顺呢?可仕途磨砺不要紧,脸面最紧要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他和两位同僚都是一个看法:工部就是砸锅卖铁,也必须把玻璃烧出来
朱宣也知道凭自己两句话,不可能教常秀改主意,也就不再攀扯着这个话题赘述他呷了口茶汤,沉默了一下,问常秀:“我让你来,是有个事情想请你帮忙我记得,你在工部指教烧制玻璃的事务,手头掌握着一笔活钱我想与你打个商量,能不能暂时先借出一些?是这样,京畿各县清查田亩的事有点不顺……”
常秀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忙得焦头烂额顾不上其他,但外面的情形他也听说了不少别看老师的气sè还是与以前一样的清净从容,可自从《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公布天下,朝野内外的反对叱责声就没有半刻的消停,老师几乎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般他想了想,说:“若是只在一二千缗之间,我这就能答应老师”
“够了”朱宣清癯的脸庞上一下lù出喜悦的笑容有了这两千缗,他自觉足够应付京畿各县的土地清查和稽核诡户等打开京畿的局面,他自然能以此为凭借说服其他人,由户部专mén拨一笔钱粮来在各路州县全面执行清查田亩他还打算,借此机会把京畿各县的官员好生敲打一番,该处分的处分该贬斥的贬斥该提拔的提拔,以此来警告那些阳奉yīn违的家伙,同时也鼓励那些踏实做事的人
听着朱宣的打算,常秀有点不安和担忧他临时想不出来教自己心绪烦躁的原因,就打算站起来告辞一一工部那边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他回去处理
他正想寻个话缝,就听见有人在敲mén
朱宣停下话,问道:“是谁?进来”
推mén进来的是李穆
常秀和他点头致意,但他却根本没有留意到常秀即便厢室里的光线不是太足,但常秀依然留意到李穆的脸sè十分苍白,好象是遇见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李穆两步就走到朱宣身边,俯低了身在朱宣耳边嘀咕了两句常秀很自然地端盏饮茶汤他没有去倾听李穆到底在说什么,也没去留意朱宣是个什么表情但他低垂的目光还是看见朱宣踩在地下的两条tuǐ猛地一抖,随即就象不受控制似的哆嗦起来一一显然是外面发生了很不寻常的事情这个时候他就不不敢抬头了他只听见朱宣在问:
“消息可靠?”
他没有听到李穆的回答一一想来是在肯定地点头就听见朱宣又说:
“我这就去见张相一一文实你先回去,回头有空我再找你”
等常秀连忙答应抬起头时,朱宣已经带着李穆揎mén而去……
第十一章(76)“解铃还须系铃人”
常秀再回到皇城东南隅的工部内衙门,已经是未时末刻-_)
工部在六部里排在最末,司责关要比不及排在前面的吏户礼兵刑五部,然而事务繁杂,但凡矿山、冶炼、造币、土工、制器、造械、河道、水工、水利、道路、修筑以及屯田、垦荒、种植、畜养等等等等事项,都在它的直辖范围之内七司十九曹五十位多官员两百多名吏都在这个大院里办公,每天还有无数的外地官员在这里往来办事,因此衙门里就格外显得拥挤局促人多屋少,一间屋里挤两三个曹科一同办公乃是常事,外地官员攀扯着郎中司曹在庑廊下谈论公务,是再寻常不过即便常秀是正四品的侍郎,在衙门里的侍郎公廨也只是一间中庭里的小厢室
但今天很奇怪虽然未末时牌是散衙的时候,但眼下鼓楼上毕竟还没敲响定时钟,衙门里却已经一片岑静两个杂役推着一辆车,依次从各间厢房里把茶桶抬出来;车上的两个大箩筐里,装的全是用过的茶盏还有两个杂役已经抱着扫帚在清扫中庭……
他绕着庑廊走进自己办公的厢室
大约是听见他推门进屋的声音,隔壁工部司的郎中沈进马上带着两份文赶过来
“伯先,”他称呼着沈进的表字,问道,“你有什么事吗?”他在屋角拿了两个盏,倒了两盏茶汤,把其中一盏茶汤递给沈进,自己端着一盏坐到大案后的座椅里他没有急忙尝茶汤的滋味,而是先捧到面前验看这是熬的茶汤,汤面上几乎看不到白沫,汤色也近乎透明,盏底也没有姜丝枣渣嗅着热汽里淡淡的薄荷香,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的神情不过,嘴角的那些微的笑意还没完全展现出来,就倏然隐没了想着那些焦愁的烦心事,他的目光又一次黯淡下来
沈进把手里的文递到大案上,同时说道:“大人,这是刚刚收到的江宁和岳州来的公文”
常秀一听这两个地方就觉得头疼当初工部在考虑兴建酒坊时,除了京城之外,江宁和岳州都是数十口蒸锅的大坊,究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两个地方都是天下闻名的产粮区为了防止“谷贱伤农”的事情,这两个地方每年都要拿出大笔的钱出来收购粮食,所以他们一听说工部在当地设酒坊,还要用市价买粮食蒸酒,登时就对工部派去的官员无比地热情地方上当时就指了常平仓和乐平仓里的几个粮囤给工部,还再三声明,粮钱的事不急,回头再结算不迟眼下两地的酒坊都没有开工,眼看着开火出酒也是遥遥无期的事,常秀就让酒坊把那几囤粮食先还回去结果两个地方的衙门都不接收,直言当初已经与工部办过交割,这些粮食就是工部所有,而与地方再无干系;粮囤的维护人工可以不教工部出钱,但是夏赋之前,工部必须把买粮食的钱划过去不然的话,哪怕把官司打到宰相公廨,地方上也要追讨这笔钱糟糕的是,这种情况还不仅仅出现在岳州和江宁在京城,在青州,在湖州,在成都,在所有工部设立了酒坊的地方,都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因为粮食和钱的事情,各地酒坊的管事三天两头地发公文找常秀讨主意,把他闹得不胜其烦可烦闷归烦闷,事情总需要解决但他实在是想不出解决的办法白酒蒸不成,囤下的二十万石粮食就没有用武之处;这么多粮食捏在手里,不仅要担忧粮价高低起伏,还要操心仓储维护一一这些开支不多,积累起来也不过三五百缗,可这总是亏空,御史必定要捏着这个实实在在的把柄弹劾他而且这些粮食还不能拿出去发卖;不然的话,要是真正坐实了“与民争利”的罪名,那些没事都要乱踹几脚的御史们,还不得一蹦三丈高?
想到这些糟心事,他觉得喝到嘴里的茶汤连一点滋味都没有他耷拉着眉眼,盯着那两份文,沉默了半晌才说:“我知道了你先放下,我回头再看”
沈进答应着,就要告辞出去
“伯先,”常秀忽然又叫住他
沈进立刻停下脚步,回身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嘱咐?”
常秀一下又忘记了自己叫下他,到底是想说什么事他想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想起来,就随口问道:“这还不到申时,怎么衙门里就如此清净?”
“大人忘记了,一一明天是休沐……”
“哦”常秀尴尬地点了下头他最近忙得晕头转向,竟然把休沐都忘记了怪不得大家走得这样早可别人都能趁着休沐与家人团聚,再好好休息一番,他还得继续为粮食的事情烦恼,为推广农具作法的事情忧心,继续大把大把地朝着小洛驿那几口火窑的黑窟窿里撒制钱……他禁不住在心里对自己冷笑了一声常秀常文实呀,你是饱读诗进士及第的人,翻遍十六史,哪一本里记载了这世上有无色透明的琉璃?唉,这都怪自己呀,居然会被商燕山那家伙用几句胡诌的鬼话便痴迷笃信进去
他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同时也记起来自己叫住沈进究竟是因为什么事他问道:“我去宰相公廨的这一阵……”他忽然觉得这样说不妥当,于是咳嗽一声停顿一下,改口说道,“晌后,小洛驿那边有消息过来没有?”这句话他一天要问好几遍眼下白酒卖不成,那么多的粮食早晚必定会有大额亏损,推广农具又受阻,他实在是没有抓拿了,只好揪着玻璃这根救命稻草死不撒手当然,他自己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不过,他总是存了一分妄想说不定就在他去见朱相的这么一眨眼工夫,小洛驿那边就有好消息传来呢?
沈进用同情地目光看着自己的上司,轻轻地摇了摇头
常秀颓然地摆了下手,努力在脸上挤出点笑容,说:“我只是问问而已好,我这里没什么事了,你先去忙明天就是休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也早点下衙回家”他隐约记得沈进的家是在了城外,离城还有十几里路
沈进感激地点了点头他再给常秀施了个礼,就预备回自己的公廨里收拾一下便下衙手已经拉到门栓,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身说道:“大人,有句话,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常秀把着盏,皱紧眉头望着案上那两份文,头也不抬地说道:“若是公事,伯先自当畅快直言”言下之意自然就是说,如果是私事,那就请闭上嘴……
“大人,一一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常秀原本没把沈进要说的话当回事等沈进把“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他闻所未闻的“俗话”讲出来,他猛地一下抬起头这句俗话言辞近禅,极有深意呀他一头琢磨着辞中之意,一头说道:“这句话我还是头一回听闻,可有典故?唔,不知伯先是由何地听来,又可知其出处?”
沈进被他问得张口结舌思量半天,才不很肯定地说:“我好象是在燕山听说的……”再仔细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应该就是在燕山”
常秀知道沈进过去三四年都在工部燕渤司做事,常年都在燕山各地奔走,这句话是从燕山听来,多半便是事实他甚至猜测,这句“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工部与霍家订立的那份“合同”契约一样,都是出自商燕山的手笔唉,商燕山这个假和尚,这一回可是把他常文实给害苦了
沈进等了好一会,看常秀只顾端着盏定定地出神,试探着说:“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小洛驿烧制玻璃总是没有眉目,不若把其间的种种艰辛磨难之处向应伯实言相告既然烧制玻璃一事是由应伯首先提起,其事自然也当着落在应伯那里解决”
常秀一脸的苦笑难道工部没有去向商燕山请教吗?还要工部如何请教?他前后派了两拨人去找商燕山,可商燕山也坦言说道,他也不懂怎么烧制玻璃至于当初扭着工部趟这池浑水一一“那不是喝醉了胡言大话,又受了李定一的‘胁迫’吗?”
沈进没吭声沉默了一会,他又说道:“大人,我前几年都在燕渤司做事,常驻燕州虽然与应伯往来寥寥,但据我所知,应伯这人端严慎重,极少以大话欺人应伯之能,不仅止在军事上他还精通杂学……”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一下,并没有把一句话说完但常秀既然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沈进想说什么从屹县发端的农具作法,还有工部至今秘而不露的汉代炒钢之术,十九就是商燕山的本事他朝沈进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沈进又道,“……应伯不单精通杂学,算术是精湛,其中造诣不在李定一之下不然,李定一也不至引他为知己”
常秀再是点头李穆称商成为知己的事情他也知道,但李穆为什么会这样说,就没多少人清楚;大家只知道是与算术有关常秀是文章大家,对算术便不甚了解,只能背个《九九诀》和记个帐册什么的,所以也就没去仔细打问现在听沈进说得神神秘秘,实在是想不清楚他夸赞商燕山到底是个意思,干脆就直接问道:“那伯先以为,这玻璃一事……”他停下话望着沈进
沈进低头说道:“依应伯过去所作所为,玻璃一事当非空穴来风,必定有所实指只是应伯道德高雅,不好功慕名,但有功劳皆推与众人下官思量,若是大人肯屈尊前往顾问,玻璃之事或许便能迎刃而解”
常秀一下就听懂了沈进显然是在暗示,工部只派了两三个末员小官去找商成打听怎么烧制玻璃,显然是有点不合礼数既然工部得罪在前,别人虚言乱语不理不睬也就合情合理再想到沈进刚刚才称赞过商成不好慕虚名,忍不住便是微微一笑不过,沈进说的倒是很有道理自己找上门去,商子达总不好再推脱了?他甚至进一步想到,既然玻璃一事能有着落,那白酒的事情,商燕山也不好袖手旁观?再说,农具作法也是他鼓捣出来的,让他帮忙出个主意以解厄难,是情理之中他越想越觉得早就应该如此看,要不是商燕山鼓捣出这些物事,自己怎么可能被放在火堆上煎熬哩?自己手头的这一摊子乱七八糟事情,本来就该当他来解决
说办就办他随口夸了沈进两句,就急急火火地离开衙门走出皇城,寻到自家的马车,还没爬上车他就先对车夫喊了一声:“赶紧去崇一坊的应县伯府”
可等他赶到应县伯府,却扑了一个空恰巧在府里的段四告诉他,早在上月中旬送走郭表之后,应伯就搬到了城外赐的庄子里去安心静养
失望的常秀连声追问,商成的庄子究竟在城外的什么地方
“北城外的杏河边离城大约三四十里地,眼下就叫商家庄”段四说
常秀急得差点跳脚杏河上下能有几十里,沿河的庄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个,总不能让他一个挨一个地打听过去?再说那商家庄子肯定是才改的名,估计说出去也没几个人能知晓
但再具体的位置段四也说不上来他这段时间大部分都在城里,庄子也止去过两回,常秀让他把地方说得明白无误,那是在强人所难了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就说:“您知道南阳公主在北城外的庄子不?”
“知道”常秀说他长于文章诗令,南阳公主精善法,大家各自都是名家,平时自然就有不少的来往;南阳公主在北城外的那个庄子他去过不少回
“那就好”段四说,“从南阳公主的庄子过去,沿着河再向西北走五里多不到六里地,河东边的就是我家大将军的庄子”
常秀朝他拱手称谢知道地方就好,明天就去找商子达请教
段四连忙还礼,说:“些许的小事,哪里敢当大人的……”他忽然停下话,眯缝起眼睛盯着常秀的背后
常秀也听到背后一阵马蹄声响,急忙转过头看时,只见一个青袍校尉领着四五个**品的校尉羁马而来在他们背后,两列平原将军府的士卒持枪压刀地嗒嗒嗒地小跑着过来再之后又是几十个衙门里的捕头差役簇拥着几辆马车,乱糟糟地蜂拥过去
常秀和段四早就张着嘴看得发呆直到那些兵士衙役把对街尽头的一个院落围堵得水泄不通,又听见男人叫喊女人嚎啕娃娃哭闹,两个人这才不约而同地长舒一口气,然后便面面相觑
出了什么事?
段四不认识那户被围堵起来的人家,只知道那户人家里的当家是在太医院里做事,好象还是个八品官但是带队过来拿人的几个军官里他认识一个,就叫住那个青袍校尉:“老祁,过来一下,我和你说个事”
这时候那边已经封了小半截街道衙门抓着图簿和花名册,把那户人家挨着个地点名,勘验查明正身无误,就立刻上枷上锁然后朝马车里一推那马车的模样也奇怪,长长方方地,车厢前后上下连带辕马,连个衙门口的标识都没有到现在段四也没弄清楚,这拨衙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常秀却是看得清清楚楚但越是清楚这些人的来历,他的心头就越是紧张惶恐这群衙役可不是什么平原府的寻常巡街捕快,而是刑部的捕手那几辆马车也是刑部的嶽车
那个姓祁的校尉听见了段四的招呼,就和同来的人小声说了两句,捂着腰刀蹬蹬蹬地一溜小跑过来,近前先是并腿挺胸行个军礼,涎着脸笑道:“原来是段将军一一职下听人说,再过几天就是您娶亲的大好日子职下先给您贺个喜”
段四嘿嘿一笑,说:“这月的二十三和二十四两天,就在西市边的摘星楼都是军旅中的弟兄,大家随便吃喝”
祁校尉大约压根就没想到自己能受到段四的邀请,激动之下又是一个军礼,大声吼道:“是职下凛遵将军号令二十三日,职下定当前来贺喜”
段四把手一摆,招呼他走近一些,低声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跑来抓个太医?他一个把脉看病的大夫,能把谁的毛病给看差了?”
祁校尉咧了下嘴,不在意地说:“谁知道呢?”说着就看了一眼旁边的常秀看段四不言语也不介绍,估摸着这胖老头不是段四的亲戚就是段四的长辈,反正就是亲近人,也就不再隐瞒,压低声音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职下也不清楚不过,我听人说,这是宰相公廨给刑部下的令不过,这一回太医院是肯定出了大麻烦单单只是我们这个指挥,就派出来四路,一路只抓一个人……”
段四一边点头一边呲牙咧嘴,一看就是被祁校尉的话吓了一跳的模样其实他心头想的却是另外一桩事他现在才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商成早前叮嘱他,千万不要去打听太医院里的事情,不许传言一一娘哟,原来大将军早就料到太医院有这么一桩大祸事啊
常秀也听到了祁校尉的话但他只是稍微有点好奇,并没有认真地思忖太医院里能有什么事
他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如何说动商成,让商成肯答应帮自己的忙……
第十一章(77)Christianae(基督教徒)
翌日三未尽,常秀就教人备上马车出城**(就是这样,他还是觉得时间紧迫这一趟来回有小百里的路,再加上在商家庄子里盘桓的时候,等他办好事情回来,说不定都已经入夜了
但他并不觉得这一趟就能把事情办好唉,别人求己易,自己求人难呀商燕山到底知不知晓劳什子的玻璃烧制之法是一说,愿不愿意在推广农具作法的推广上帮忙又是一说商子达的身份既是上柱国又是实封的县伯,对朝务和政事必然要回避,倘若不肯伸手相帮一把,那谁也不能因此而指责他自己向他开口求助,这有违朋友之道;但又不能不开这个口他是实在没办法了白酒、玻璃、农具作法,三件事就象三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重得教人喘不上气还有老师丈量田亩清查浮户的事,也让他内心里充满了焦躁和不安作为亲近弟子,同时也作为朝廷大员,他深知老师现在做的是什么事一一就是商燕山曾经说过的,“这事要死很多人”可是,不能因为它可能会产生可怕的后果,就把它束之高阁只在京师一地,官员士绅就有全部耕地的十之六七的耕地,很明显,大赵的土地兼并现象已经日趋恶化,丈量田亩清查浮户已经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
然而,眼下《对核土地田亩告事》才颁布天下不久,丈量田亩的事情也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显露出失败的征兆从朝廷到地方,到处都是重重阻力即便他们早就认识到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可困难仍然远远比当初的想象加严峻就拿工部推广农具作法的事情来说,没有土地的浮户和只有少量土地的下户没有换农具的余钱,拥有大量土地的上户又不愿意拿钱出来替浮户和下户们换农具;至于中户,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自然就没有换农具的想法一一只凭官府的一句话就改变祖辈传下来的农具和作法,这实在是太冒险了而不论在什么地方,不管是中户还是下户,他们永远都是跟随着上户的脚步,亦步亦趋哪怕工部去年就已经在京师的几个畿县试行了农具和作法,成果也堪称斐然,可如今在当地的推广依旧是应者寥寥难道农户们就没看见那些土地上增加的收成?毫无疑问,他们看见了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肯响应和改变呢?
他知道,这其中必然有一番道理
可他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样的道理
他坐在光线昏暗的马车里,努力睁大一双因为缺少睡眠而满布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车厢门上垂挂的布帘,似乎想从青幔上寻找到一个答案……
因为他催得急,马车走得很快,还不到辰时他就看见了官道边南阳公主的庄子从石板桥上过了河,他就沿着河道向上游走边走,他边让车夫和随从一路地打听商家庄
一连问过几个在田地里锄土耕作的农户,谁都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商家庄倒是有个热心肠的庄户指着北边的一大片竹林说,那边就有个庄子是近才翻修过不过那庄子的主人好象是个什么王爷,和县伯之类的绝然扯不上关系
常秀一下就记起来,他曾听人说过,天子赐予商成的庄子前头就是一位嗣王的家产那个倒霉的嗣王是最早卷进东元七年的“刘伶台案”的人,不仅家产也被悉数没收,自己也被夺爵废为庶人……对,商家庄肯定就是那里
还没走到竹林,常秀就知道走对了路土道边就矗立着一块嶙峋的大黑石,黑石上用白漆涂抹着三个字一一商家庄
他总算放下一些心只要路没走错就好现在,他只希望商成还呆在庄子里,别教他扑个空不过,这地方的前后左右,除了杏河对面还有个庄子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去处,想来上柱国不会没事四处乱溜达?他甚至在心里祷告老天爷,希望应县伯千万别学着那些诗人骚客们去搞什么踏青就算商成突然来了闲情逸志,也千万千万别是今天
可是,马车走到竹林边,忽然就停下来
着急上火的工部侍郎恼怒地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随从在马背上俯低身子,靠在车窗边说:“禀告大人,有几个胡人拦住了路”
“打走”常秀异常愤怒地说道他连望都懒得朝前面望一眼几个化外胡人也居然敢阻拦道路,那就别怪他不客气当然,要是拦路的是百姓,那么不管这些人是不是商家庄上的庄户,也不管这些人是上户还是浮户,他都不可能用这种口气说话
三个难得有机会表现一番的随从,立刻就踢马上前扬起马鞭子噼里啪啦地一顿乱挥
听着那几个胡人被打得唧哩哇啦地乱嚎乱叫,常秀忽然又觉得有点不忍心他敲了下厢壁,撩开了车帘布,很不耐烦地说:“算了,让他们吃点苦头就好”又对已经站到车辕下攥着辕马辔头的马夫说,“赶路要紧,一一咱们走”
然而他的一片好心没有作用那几个胡人被鞭子抽得满地乱滚,却偏偏就是不把道路让开
常秀登时便被这几个不识好歹的胡人气得手脚发凉中原腹地上京风华,几时轮到胡虏行凶逞恶了?他把袖子一挥,难得发狠一回,恶狠狠地说:“竟然还敢阻道不去?一一都朝死里打”反正胡人都不算是人,打死也就打死了
马夫喏喏两声,擎着长鞭小声地说:“大人,好象有点蹊跷那里的路边还躺着一个胡人……”
“哦?”常秀顺着马夫指的方向望过去,路边的乱草稞下确实是躺着一个人看来这几个胡人吃打不去是事出有因了他让随从们先停下手,预备打问一下情形,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作处置
他当然不会亲自去询问几个胡人随从从胡人里挑出一个看上去比较顺眼的家伙,一脚踢过去,随即就是一句:“跪好你们吃了熊心豹胆,敢当道阻截?”不愧是文章大家府邸里的人,这话问得极见真谛,不管是非对错,先栽赃一个“当道阻截”的罪名在几个胡人头上几个胡人犯上这般的罪错,至轻的处罚也是吃上二三十下脊杖
那个蓬头垢面的胡人昂起头刚想答话,肩膀上立刻挨了一鞭子
“低着头说话”
那家伙马上又埋下头
问话的随从又是一脚:“问你话啦一一你们当道阻截,到底是何居心?”
“servusDeus我们是上帝的仆人Noschristianum我们是基督徒Nosexstantinopoli我们来自君士坦丁堡PerimperiumPatriarosadOrientemadauxiliumpetunt受大牧首的派遣,我们来东方寻求帮助……”
一大串叽哩咕噜的天方鬼话下来,三个随从大眼望小眼,谁都不明白这家伙说了些什么感觉自己受了愚弄,问话的人再是一脚直接把那胡人踹倒在地下,挥手就是一鞭子抽过去:“说官话”
那个挨打的胡人爬在地上还在嘟嘟囔囔地念:“……NossuntfidelesDomie,credimus我们是主的信徒,我们虔诚,我们信奉……”
问话的随从不再理会他,重挑了个家伙问道:“会说官话不?”
“勒,勒碎勒碎哒,勒碎哒我,我会我会一点,我会一点……”那个家伙使劲地点头
总算有人会说官话了哪怕这家伙的官话说得拗口难辨,总是官话不是?随从暗暗地长舒一口气,连声音和腔调都舒缓下来他问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勒歇,歇,歇……勒些图色阿阿沃,沃打,打,打沃……”那个自诩会说官话的家伙一开口,立刻教那个随从头晕脑胀他的两个同伴强绷着一张脸,生怕露出一点笑意泄了威风车夫早就攥紧了鞭子使劲地埋下头,笑得削肩膀一抖一耸站在车辕上听他们说话的常秀也是不禁莞尔他已经看清楚了,这些胡人身上裹的黑不溜秋的都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外面就拿麻布口袋在四个角上胡乱弄出个窟窿便套在身上;头发胡子也是长得打卷再加长时间风餐露宿日晒雨淋,脸上胳膊上腿上黑黢黢地不知道裹着多少层油泥,早就硬得干裂刚才又被自己的随从一通乱揍,在地上滚得浑身都是黄土,是肮脏不堪……
“……打,打打沃,勒勒,勒……勒,杰五素”那个胡人挤眉弄眼带比划动作,同时努力地说着天知道是哪个地方的官话,最后实在没办法,连家乡的土话也憋了出来“……Episcopusfamelicum主教正在挨饿,Ingressusadmorimox他马上就要死了”惟怕随从不能理解他的话,他还平摊起左手摆在嘴巴前面,然后撮起右手使劲不停地嘴里刨
这下大家都明白了这几个胡人是饿狠了才跑出来阻道的
常秀摇了摇头,喟叹一声说道:“你们谁带着干粮?丢几块给他们一一佛祖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也算是一桩慈悲”
几块干硬的麦饼子换来几个胡人的连声感谢虽然谁都听不懂“deus.betibi上帝保佑您”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但他们致谢时的真挚表情还是让常秀阴郁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不过,当那个躺在地上的胡人被同伴搀扶着过来朝常秀一横一竖地比划手势时,他的好心情顿时就化为乌有
正当几个竟然敢朝侍郎大人画“鬼符”的胡人和麦饼子一起滚在尘土里被揍得哭天抢地时,李奉带着两个侍卫和一群庄户赶过来李奉见了这个情景,二话不说就让人把几个胡人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然后才过来和常秀见礼
常秀胡乱还个礼,劈头便先问道:“你家大将军在不在庄里?”
“在”
听说商成在庄子上,常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这才问起这几个胡人的来历
李奉也不知道这几个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也是刚刚才听说庄子外有几个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胡人拦了道路,见人就叽哩咕噜地号丧,这才赶紧带着人过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他笑着对常秀说,如今小姐正在挨家挨户地给庄子上的佃户们整饬破烂宅院,接下来还要挖沟渠兴水利,全是重劳力的活路,这几个闹事的胡人正好抓回去做苦役有了他们,不仅能让庄子里的大牲口都歇一口气,还能节省不少的工钱
第十一章(78)帮忙(一)
李奉直言要把几个胡人抓去当大牲口使用,常秀和他的随从都觉得这事是理所当然-_)他们会有如此的想法,并不是因为这些家伙都是胡人而就此格外轻贱他们不,哪怕是只猫是条狗,它也是个生灵不是?事实上,他们心里都明白,李奉这样做,其实是在救他们的命不然的话,这几个家伙早晚都得饿死因此,他们都认为李奉做了一件积德的事情
等见到商成的时候,常秀还特地提到这件事他当然不是说那几个胡人,而是夸赞李奉的行善这其实也是在称赞商成一一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兵
对于文章大家的称赞,商成只是微微一笑虽然李奉跟着他的时间还不长,但这小伙挺不错,守纪律听指挥,识文断字,头脑也很清晰,还能吃苦耐烦,仔细雕琢磨练一番的话,未始不能成为一个好将领所以他只是附和着常秀的话随口客套了两句,就把客人让到房里
马上就有丫鬟给他们送来了茶汤
这个原本很平常的事情,却教常秀一楞燕州也好京城也好,他在商成府里走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好象记忆里从来就没有丫鬟给客人奉茶的印象所以丫鬟胭脂都出了门,他还端着茶盏兀自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他急忙有点闹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商成笑着给他做解释,说:“我身边的侍卫都在平原将军衙门里任着军职以前住在城里,他们上下衙门还算方便;如今我住到城外,往来一回光在路途上就要一二个时辰,所以我就让他们住到军营里另外,段四过几天就要成亲,人房气象,零零碎碎的也有不少事情,他们战友情重,好几个当值的家伙也请了假跑过去帮忙,所以有时候来个客人什么的……咳,有时候客人来了,那什么一一就让胭脂过来搭个手帮忙递个茶水什么的”
常秀没有意识到商成说话忽然变得吞吞吐吐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奇怪,商成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怎么还会有客人?但转念一想,萧杨商严武,商成是屈指可数的军中大将,有几个部属故旧请见拜谒也很寻常,也就没有朝他处想他呷了口茶汤,正想叙谈几句然后把攀扯出正题,外面有人禀告说,又有客人来拜访
商成没有离座,直接扬起声气问道:“来的是谁啊?”
“……是工部小洛驿大坊的杨衡杨主事”
商成怔了一下,有点诧异杨衡怎么会突然间报职请见盼儿早就和杨衡父女相认,搬来庄子里以后,她还回过一趟家前几天杨衡过来看望女儿的时候,他还和杨衡说了几句话要不是后来谷实派人请他过去吃酒,也许他还会陪着杨衡吃顿饭在谷家庄子里吃罢饭,两个人又摆上了棋秤他和谷实在围棋上的造诣相当,正是棋逢对手杀得难解难分,等争争吵吵着把棋下完,天都擦黑了吃了夜饭再回到家,杨衡早就走了他当时还有点愧疚一一这不是待客之道呀不过这样也好,他确实是不知道到底该用什么态度来和杨衡说话……
他正想让侍卫把杨衡请过来,门外又说:“……还有工部的观察田岫田大人,也随同请见”
还有田岫?
商成咧了下嘴,看了常秀一眼他怀疑他们是事先约好的,今天就是来找他“逼问”玻璃的事情
可问题是,他哪里懂什么烧玻璃呢?当初向工部建议时,也是因为李穆拍了胸口作担保,田岫精湛杂学,什么烧玻璃烧琉璃不过是小事一桩,信手即可拈来;田岫也说过,琉璃之法古上“记载良多”,京城里的官营作坊里也有不少烧制琉璃的高手大匠,想来稍微参酌就能烧出无色透明的琉璃就是因为他们自信满满,他才很有信心地拉来常胖子和工部做投资可是结果呢?唉,不说也罢据说,就是玻璃是他首先倡议的,因此他最近又成了人们在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昨天谷实还拿这个事情打趣他,胡扯什么“可怜半世豪杰名,尽随玻璃凋零去”
他皱着眉头让人把田岫和杨衡都请过来他准备当着三个人的面把话都说清楚,告诉他们,自己其实并不知晓玻璃的制作工艺,然后再把烧制玻璃失败的责任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他想,这样一来,就算御史们要弹劾,矛头也会首先指向他;反正他是武将,只要不是在军事方面犯下严重错误,文官们的弹劾根本就无所谓而有他在前面挡着,常秀和工部他们的压力肯定也会轻缓许多至于工部填进火窑里的银钱,他也帮常秀找到了理由:搞科学研究和科学试验,哪里有不花钱的?
但他才把话说完,常秀立刻就表示反对有商成在前面顶着,御史言官们就会放过工部,放过他常文实?这不可能这完全就是商成的一厢情愿而已商成都不想一想,当初工部为了这么一个破玻璃,前后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如今玻璃的事情一直没进展,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等着看工部的笑话一一谁叫工部不让他们投钱进来分利呢?现在工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大快人心教人害怕的是,除了工部自己砸自己的那块石头,天知道还有多少块石头会砸到工部头上他坦白地告诉商成,玻璃的事情不可能停下来,非烧出来不可,不烧出来不成哪怕天塌下来,工部也会把这事一直做下去,直到朝廷出面喊停为止
商成望着情绪比较激动的工部侍郎,平静地说:“文实公,咱们不能意气用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我会向朝廷请求处分但是,既然看不到希望,你们就应该先把玻璃的事情停顿下来,不要再朝里面投钱”
常秀的圆脸上全是苦笑停下来?他商燕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工部已经在小洛坊的火窑里投进去二三万缗,一句“烧制失败”就想停下来?怎么停得下来况且眼下白酒的亏损几成定局,农具作法的推广又处处遇阻碰壁,要是再不能把玻璃成功地烧制出来,工部今年还有何政绩可言?工部的脸面又朝哪里放?
商成垂下目光,望着手边的茶盏沉默了一下,换了一种缓和的口气,说:“这不是面子的问题既然已经知道玻璃不可能在仓促之间烧出来,又何必再无谓地向火窑里砸钱呢?不如暂时先让作坊那边停工,总结一下前一阶段的经验和教训,再仔细商量商量,看有没有必要继续烧制玻璃”他用探询的目光望向常秀,等着工部侍郎的答复看常秀呆着脸不吭声,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全是我的错误,是我妄断了我会尽快向宰相公廨呈递一份检讨一一就在这一两天里”
常秀把送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下,吸了口气,大概想说点什么重话但不知道他临时又想到什么事,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别过头去瞪着脚下的青砖不言声
商成意识到,在玻璃的事情上,他和常秀之间存在着巨大分歧但这很正常常秀是文官,他是武将,他们认识事物和解决问题的方式与方法完全不同自古以来就没有一位名将能真正做到百战不殆,孙武曹操这些著名的军事家都有吃败仗的经历,所以将军们通常都不避讳失败;这一仗输了,他日卷土重来就是,只要能笑到最后,之前输上几仗也无所谓;有时候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甚至专门去打败仗,目的就是示敌以弱纵敌骄横可文官就不行文官们只要稍有挫败,轻则流言蜚语中伤,重则丢官去职,想要东山再起,除了需要非凡的毅力,还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各个方面的配合所以常秀不赞成停止烧制玻璃,他也能理解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这无色透明的玻璃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无底洞……
他知道暂时无法说服常秀,只好把目光转向田岫和杨衡在他的心目中,田岫是技术官员,杨衡勉强算半个技术官员,他们都不是纯粹的文官说不定他能和他们谈到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田岫,这个时候忽然开口说道:“应伯,玻璃的事情并不简单”
商成转头望向田岫大约是因为当初他误会过田岫,所以田岫和他一直比较疏远,有事没事地总会给他栽个刺埋个桩就象现在,田岫显然是话里藏话,暗地里其实是在讥讽他眼界狭窄见地浅薄但他总不能和她一般见识;而且田岫的话他也没办法搭腔接话因此,他只好一只手扶着案上的茶盏,用一种请教的眼神专注地望着她
田岫在座椅里向他拱了下手,沉着说道:“应伯,如今玻璃能不能烧成,已经不仅仅是工部一个衙门的事您或许听说了,从去年年中到现在,工部在各地设十七处酒坊,另收购粮食近百万石;可是工部从屹县霍氏取得的白酒之法却早已流传于外,各地州县仿霍氏之法自设的酒坊不知凡几而这些酒坊的本钱、宅地、人工、输送,都比工部的酒坊近便,白酒的价钱也比工部少上近半如此严峻情势之下,虽然工部的酒坊尚未开工,其实已然近乎亏损……”
商成瞥了一眼常秀他当然知道工部的白酒生意算是亏到家了可是,这能怪谁呢?唉,工部是大赵天字第一号的“大型国有企业”,有资金有资源有人力还有政策,是真正地处于全方位的垄断地位;可就是如此一个占尽优势的单位,却不把精力放在农业还有矿山开采以及金属冶炼这样的基础型和支柱性的产业上,偏偏贪图点蝇头小利跑去搞什么白酒,除了说他们是“不务正业”之外,还能给他们什么样的好评价?
然而,看着常秀的忧愁模样,他又忍不住就在心里替他着急常胖子人不错,玻璃的事情他插不上手,白酒生意上还是要帮一把总不能让常胖子变成常麻杆?
第十一章(79)帮忙(二)
虽然决定要帮常秀一把,但商成却没有马上开口说话白酒的问题很复杂,牵扯的东西很多,匆忙之间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妥当的办法,只好一边在心头梳理着头绪,一边耐心地听田岫说下去
“……实际上,不管是白酒还是玻璃,它们本身的成败其实并不重要”田岫严肃地说道,“重要的是,倘使工部在白酒的营生上碰壁,或者烧制玻璃失败,那么就有理由指责工部办事不力而在工部负责白酒和玻璃两桩事宜的人就是常大人,届时常大人必然要面对御史的弹劾以及朝野的指责还有推广农具和作法的事情,如今也是常大人在一手署理过问假若有人在白酒和玻璃上的事情弹劾他的话,他很可能会被停职或者调职,农具和作法的推广也会因为他的离职而暂告停顿”
在她说话的时候,商成一直专注地望着她,从头至尾都没有言语一声
他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会主动承担烧制玻璃失败的全部责任他这样说,并不是在宽慰常秀他们,而是他的真实想法他现在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过低地估计了制造玻璃的难度,又过高地估量了工部的技术水平,于是就出现了眼下的糟糕局面
白酒的问题就不忙细想了,先说工部推广农具和作法的事很显然,这是与朱宣主持的清查田亩浮户相配套的措施,两者相辅相成,一方面可以增加粮食产量,缓和因为清查事宜所带来的社会矛盾,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为了增长国库的收入但是,这个推广却是工部坐在衙门里拍脑袋做出的决定,既没有向农户宣传农具和作法的种种好处,也没有走出去在农户们中间访一访问一问,看看他们对这个事情是怎么样的想法;别说站到庄户们的角度上考虑问题了这些官员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耕作传统,只凭一张文告就要进行改良,也只有朱宣和常秀他们这些从来没摸过锄头把的文人们才敢这么想这么做所以碰壁是必然的要是推广进行得很顺利,反而会让人觉得惊讶……
另外,他也能听出来,田岫其实并没有把话说完常秀受弹劾,农具作法的推广半途而废,这都不能算是什么大事做官就会挨骂,仕途上有点坎坷波折很寻常,对于这一点,常秀自己也应该有很清楚的认识?事实上,真正受影响最大的肯定是对田亩和浮户的清查商成知道,在如何看待和处理土地兼并的问题上,常秀是绝对支持朱宣的又因为朱宣是常秀考中进士时的座师,所以在朱宣入相之后,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把他视为朱宣的一条臂膀一一还是最重要的那一条眼下朝野内外到处都在反对清查田亩浮户,主持这项朝务的朱宣是当然是众矢之的,要不是老夫子素来洁身自好,估计早就被当作眼中钉肉中刺给踢出朝堂了别人一时半会抓不到他的疏漏把柄,只能在清查的具体执行上搞点小动作在这种时候,常秀居然自己送到刀口上,估计是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说句心里话,对于朱宣搞的土地清查,商成是很不以为然的道理不用多讲,翻一下历史就能明白,除了商鞅变法之外,其他任何朝代的变法和改革就没有一个成功的西汉的王莽是个理想主义者,凭借一本《周礼》就妄图构建一个乌托邦式的社会,最后便只能收获失败,也导致了西汉的灭亡王安石是个有想法也有见地的人,但是他性格刚愎执拗,做事又急功近利,结果不仅变法没有成功,还使北宋陷入旧党争;统治阶级内部矛盾的激化又导致统治基础动摇,最终在他死后不到四十年,北宋王朝便被北方的女真人所灭还有清末的戊戌变法戊戌变法最大的成果,就是让那些对清朝政府还抱有希望的改革派和改良派彻底丧失信心,同时催生出主张用激烈手段进行社会大变革的革命者,不仅覆灭了腐朽的满清,同时也敲响了中华文明两千年封建社会的丧钟唯一成功的先例就只有春秋时期的商鞅变法可是,商鞅之所以能够成功,其根本原因并不是因为他得到了秦孝公的支持,而是变法成功地使秦国由奴隶社会进入了封建社会,这是社会制度的根本性转变,是先进的生产关系取代落后的生产关系,从这一点上来说,商鞅变法与之后的西汉王莽变法、北宋王安石变法以及清末戊戌变法,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是,哪怕史上关于商鞅变法过程的记载并不详尽,但从商鞅本人的结局“车裂于彤”来看,整个过程必然是充满了血腥和暴力
当然,他这样想,并不是说朱宣搞的土地清查就是在进行变法,也不是说朱宣就一定会马上遭遇到失败的结局但是它必定会遭遇失败在以农业生产为国家经济主体的封建社会内部进行大规模的土地核查,针对的目标还是统治阶级本身,这种事情要是能够成功,那只能说是神话故事糟糕的是,在这个过程中,朱宣把所有人的人都得罪了地主士绅们肯定不能答应朝廷公开掠夺财富的行为,作为地主阶级代言人的官员们必然会强烈反对,作为国家赋税主要承担者的中下户阶层没有实质上的好处,脱离官府册簿之外的浮户必须重上缴丁口税一一除了国库,谁都没有得到好处,这样的事情,谁会站出来支持?假如朱宣是个头脑清晰手段强硬的政治家的话,这件或许还有三五分成算可惜的是,朱宣只是个知识分子,既没什么政治头脑也瞧不出有什么政治手腕,张朴想要靠他来实现自己的经济目标和政治抱负,完全就是缘木求鱼
商成有一种预感,假如张朴继续支持朱宣搞什么土地清查的话,估计很快就会被朝廷赠太师了
并不是他一个人有这种想法,鄱阳侯谷实也是差不多的看法他们两个实封爵兼大地主,除了有围棋这个共同爱好之外,对张朴和朱宣的“深恶痛绝”,也让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话题不过,他们俩的出发点并不相同老牌大地主谷实是反自内心地反对清查田亩浮户,而进大地主商成,他反对的原因却是另外一回事王莽变法,西汉当时灭亡;王安石变法,北宋六十年之后灭亡;张居正变法,明朝六十年之后灭亡……历史证明,张朴他们的办法治标不治本,是完全错误的做法,哪怕暂时取得成功,付出的代价也会异常高昂,它会动摇统治基础,激化社会矛盾,导致社会动荡
当然,张朴面临的艰难局面,并不一定非要通过杀鸡取卵的办法来解决,至少商成就知道有几种办法可以解决问题但他是军官,还是高级军官,不能插手政务,所以他没办法和张朴说另外,张朴三番五次地给他使绊子,他就是个泥人也被激出了七分火气,因此也就懒得去“指点”张朴他凭啥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反正从南进派扳倒北进派的过程来看,张朴的手段也称不上强硬,想来这一回的清查田亩浮户也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执行他觉得,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张朴在宰相公廨里多半干不长久,等到他离职,或者老相国汤行病好之后,他再借他人之口去转述想法也不是不行他甚至都考虑好了到时候带话的人选他搬来这个庄子时,薛寻一口气送了他一车的,就凭着份厚礼,他无论如何都要报答一番
可惜的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张朴还没赠太师,常秀就面临着回乡修志的命运
看来,他只能先帮着常胖子度过难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