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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80)帮忙(三)

    商成决定帮常秀的忙,但这个忙如何帮,却需要费一番思量。玻璃、白酒、新农具新作法,技术、商业、政策,三件事三种难题,每一件都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技术上他不懂,玻璃的事情就只能先放到一旁;新农具新作法的推广牵扯着朝廷政务,这个更不能胡言luàn语指手画脚。他能说的就只有白酒这一桩。

    他先问常秀:“你们工部的白酒作坊,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攥了百万石的粮食到手里?”

    “认真细数,倒也没有那么多。”常秀哭丧着脸说道。但百万石粮食的话是田岫片刻之前才说的,他也不能直言田岫的话就是错的,在商成面前,他必须要维护自己的下属。他含hún地跳过具体的数字,把工部当下的难处述说了一遍,末了言道,“如今的局面就是这样。我们工部的作坊都起了,酿酒的粮食也都囤了,可别人的作坊已经蒸出白酒拿来发卖,价钱也比我们的低许多,所以……”他难堪地抬起头,望着商成。

    “那你们如今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作坊和粮食?”商成问他。

    常秀把嘴一咧把手一摊。他哪里来的打算?要是有打算,他还跑这几十里路做什么?

    商成沉yín了一下,说:“我有个建议,一一只是个建议啊,成不成的你们再斟酌一一我建议,把这些粮食和作坊都卖出去。”他拎起茶壶给常秀的盏里续上茶汤。“你看,既然眼下各地都有新建的白酒作坊,说明这确实是桩赚钱生意。有赚到钱的,自然就有眼热这mén营生的。可是,首先起作坊就是件耗时费力的事情,再加上蒸酒需要大量的粮食,这两样都不容易,所以现成的白酒作坊就成了抢手货。你们工部的作坊是现成的,规模大,人工懂行,白酒的产量肯定更高。何况还有那么多现成的原材料一一我是说那几十上百万石的粮食一一酒坊又都设在jiāo通便利的产量区和大城市,完全不用发愁变卖不出去。”他低着头,掰着指头给常秀细数这其中的好处,完全没有留意到常秀越来越难看的脸sè。“……眼下白酒刚刚进入内地,正是热销的好时候,趁着这个东风,说不定你们的作坊还能卖上个大价钱!再差也不会有多大的亏损……”

    不等商成把话说完,常秀就在使劲地摇头:“这不成!”

    “怎么不成?”

    常秀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作为朝廷的六部大员,堂堂的工部shì郎,他怎么好说工部攥着白酒不撒手是贪图白酒的厚利呢?

    这个时候,自打进屋就一直没有吭声的杨衡在座上拱了拱手,说:“应伯有所不知,工部不是不肯变卖这些作坊,而是确实无法变卖。”

    商成看了杨衡一眼,干脆把话挑明,直截问道:“工部是因为舍不得白酒生意里的利润,才不愿意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作坊卖掉吧?”

    常秀一下就羞得胖脸通红。嘿,这个商燕山,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把话说得这样明白?同时,他心里也有点怨气,要不是你商燕山帮着霍家酒场搞出那么一份不伦不类的所谓“合同”,还有什么“最低产量保证”,工部能落到眼前的光景?哼,工部如今摊上白酒作坊的糟心事,还不都是因为你商燕山鼓捣出来的白酒?还有那光砸钱不见响动的玻璃,还有那从上到下骂声不断的新农具新作法,桩桩件件都是你商燕山的“手笔”!

    他越想越气,最后把头一扭,丢了个后脑勺给商成。

    杨衡斟酌了一下辞句,小心翼翼地说道:“应伯见教,我们工部倒不是为了白酒上的区区薄利而舍不得那几座作坊,常大人更不可能因为几串小钱和些许的亏损而与民争利,实在是这些作坊不能变卖。”

    “为什么不能变卖?”商成问道。

    常秀脸都没转过来就气哼哼地说道:“子达何必明知故问呢?不是你帮忙霍家酒场拟出的那份合同,工部至于眼睁睁看着火坑还得闷头向里跳么?”说完觉得还不够解气,又撇着嘴添了一句,“真真是教人开眼界呀,明明就是张买卖的纸契,偏偏要叫‘合同’,也不知道是从哪本佛mén典籍里的禅语。”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分了,不单杨衡张口结舌,田岫也是目瞪口呆,常秀自己更是后悔不迭。他和商成虽然不是知己至jiāo,但也不是普通的点头jiāo道,这些话要是被商成记到心头,以后还怎么往来说话?何况他如今还是有求于人……他干张着老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商成倒是无所谓。知道他履历作假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连当面说他是“假和尚”的都有,何况是常秀这样拐弯抹角说话的?他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但他却不知道常秀说的合同是怎么一回事。他找杨衡打问了一下合同的内容,马上就说道:“文实公误会我了。你们工部和霍氏酒场是在什么时候签的合同。”

    常秀楞住了。那份合同他看过几回,但确实没记住签定合同的时间。杨衡在座椅里欠了欠身,小声说道:“合同是去年八月二十三在京里签下的。甲方是霍氏酒场的东家霍越,就是那个霍伦的次子;乙方是左明左大人。不过合同的内容都是霍氏草拟的,左大人就是点头签押和用印。”

    常秀立刻就记起来这些细节。去年八月底签的纸契,那时候商燕山在哪里?哦,对了,他当时在枋州养病!这么一想,他很快便记忆起更多。去年六月到八月,正是商成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后来郭表和孙仲山他们大破突竭茨连立奇功的种种筹划,都是那一时间的筹谋策划,他哪里有空闲去替霍氏酒场cào心?至于旁人,自然就更不敢拿这种芝麻绿豆事去搅扰他!可是,这又有点说不通。要是没有商成的参与,这份合同又是出自何人的手笔?这份能称得上是开先河的纸契,这份把绝大部分的责任和风险都让乙方来承担的合同,总不可能是凭空冒出来的吧?

    商成说:“这份合同确实与我无关。不是今天听说,我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常秀信实商成的话。他相信,这份教工部吃了大亏的合同,在商成眼里或许连个正经事都不算。但他更相信一点,商成与这份合同必然有联系!就凭“甲方乙方”和“最低产量保证”这种狗屁不通的辞句,商燕山就脱不开干系!

    商成点了点头。他承认,合同确实是与他有干系,至少他知道是谁草拟的。他没等常秀开口就断然否认了常秀的猜测。不是霍士其,当时正是紧张的战前准备阶段,十七叔能分清楚轻重缓急,不可能在那个时候帮忙自己的叔伯兄弟。草拟这份合同的,其实是另有其人……

第十一章(81)帮忙(四)

    霍士其没有时间也没有jīng力帮忙霍家酒场,那么剩下的人选就只能是蒋抟。

    蒋抟也是很早就跟在商成身边的老人。虽然这个人出身小地方,没什么眼界也没多少突出的见地,更没读过多少书,只有个秀才的功名,可是别忘了,在西马直的时候,他就一直帮着商成打理地方上的政务,西马直的军需、后勤、水利、垦荒、屯田,种种般般他都不陌生。后来到了燕州,他又顶替了霍士其当时的角sè,成为商成的“首席机要秘书”,商成的很多公文都是由他先行起草然后商成批点修改之后再下发到各有司。一年多的时间下来,他的文章通篇都是大白话,比商成还要“商成”,有时候就连商成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公文到底是不是出自自己的手笔。无怪乎常秀他们一见到这份合同,立刻就猜测是商成在中间nòng鬼。

    商成这样一解释,常秀马上就相信了。他就说嘛,商燕山是何等的豪杰人物,不可能为了几文钱败坏自己的好名声!

    常秀的马屁拍得恰倒好处,商成禁不住仰起头哈哈大笑。他很清楚,常秀是在委婉地为刚才的话语道歉。再怎么说常秀都是当世文豪,能得到他的当面赞许,这马屁的分量自然是与众不同。

    杨衡陪着两人笑了几声,说道:“应伯,工部的作坊不能发卖,关键就在这里,我们和霍氏有合同,不管怎样,哪怕当年一滴酒也没卖出去,也需按霍氏酒场上年产量的十倍向霍氏分利。”

    商成笑道:“合同重新谈就是了。你们刚才说的那个霍氏酒场的东家霍越,我也认识,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他并不避讳他和霍越的关系。“他最近正好在京城。这样,我回头让人捎个口信给他,让他去工部一趟,你们坐下来专mén说说事情,或者停了旧合同,或者重新签一份新合同,都是好说的。认真论说起来,我还要替他感谢你们工部,没有你们帮忙,他们家的酒也成不了贡酒。”他忽然又想起来一个事情,就问杨衡,“我记得当时是你去屹县和霍家商量白酒的事情,怎么合同却跑来京城里签了?这位左大人,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杨衡苦着脸挤出点笑容。

    商成也就明白了。当时白酒是mén赚大钱的独mén营生,工部肯定有不少人巴望着要靠白酒挣一份显耀政绩,所以就半路上抢了杨衡的差事。可这些人都是官员,又是在工部里任职,趾高气扬恨不能把眼睛长到头顶上,哪里会把霍越和霍家的酒场看在眼里?他估计,霍越肯定是在谈判过程受了不少的气,干脆就找人跑回燕州找到蒋抟,让蒋抟炮制了这么一份坑人的合同。想着杨衡刚才转述的那些合同条款,他就忍不住摇头叹气。合同苛刻到如此地步,工部居然还能同意,他简直不知道那位左大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对常秀说:“重新谈吧。我和霍越打个招呼,你们也派个懂行的人出来挑头,两家坐到一起从头再拿个合同出来。一一我看杨衡杨大人就不错,细心务实肯干,和霍越也打过几回jiāo道,正好派他出这趟差事,正好和去年的事情衔接上?”常秀皱起眉头,说:“公度这边还要在小洛坊照看着玻璃的烧制,调去署理白酒,怕是不合适。”

    看来常秀还是不能丢开玻璃的事!商成心头叹息着说道:“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杨大人是搞管理的,小洛坊那边又不需要他亲自动手挖沙填煤,怎么可能连谈话的工夫都没有?大不了就让霍越多跑几步,去小洛驿找杨大人。”转脸又问杨衡,“杨大人以为呢?”

    杨衡是极热中的人,这两个月在小洛驿拼死拼活地干,不就是想靠着烧制出玻璃的功劳得到上司的赏识么?眼下玻璃的事情前景未卜,他的心里也是充满了忐忑与不安,生怕到了最后被别人把失败的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商成忽然建议常秀把重新修订合同的事情jiāo给他,他高兴都来不及,哪里可能不同意?别说是霍越到小洛驿了,哪怕就是让他每天在小洛驿和京城之间来头跑,他都乐意着哩!

    但他并不敢立刻就答应。工部的白酒作坊牵扯极多,即便是和霍氏酒场重新签订了合同,想转卖出去也绝无可能。可要是不专卖出去,那么还是有可能产生大额亏损一一至少也不会有工部当初期望的厚利,所以他不得不借着眼前的机会向应县伯讨教个主意。

    他说:“应伯,常大人刚才说我们工部的作坊不能转卖,其实是有内情的。哪怕是再与霍氏酒坊订了新合同,酒坊还是卖不掉。作坊里的人工大都是匠户人家……”

    “匠户?”商成猛地沉默下去。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匠户,设在燕山卫的几座官营作坊里就有一千多户匠户人家。而所谓匠户,就是专职从事手工业生产并在官府另籍编册的人。他依稀记得这种制度是从唐朝开始的,赵随唐制,这个制度也就延留下来。不过,大赵的匠户制度更加严格也更加残酷。与同属贱籍的优、倡、伎、伶以及流配边疆的军户们比较起来,匠户们的生活更加悲惨。凡是编入匠籍的人,不仅自己不能从事手工业之外的其他行业,他们的后人不能脱籍,世世代代也只能是匠户。象桑秀和真奴她们这种另籍的歌姬还有机会可以脱籍,能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运气好的还有可能得个封诰,而匠户人家的子nv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哪怕是婚嫁也只能在匠户人家之间。匠户每天从早到晚都从事着繁重的劳作,换来的却只有一些可怜的食物和布料,在这种情况下,消极怠工只是常情,逃役逃籍也都很寻常。去年年初,燕山即将对突竭茨人用兵之前,因为有大量的军械需要临时赶制,一座兵部的作坊里的匠户不堪忍受,差点爆发叛luàn,不是他们自己走漏风声当地驻军弹压及时的话,最后不知道要闹出什么luàn子。就是这样,前后还是有七十多个匠人被砍了头。对于这件事,商成毫无办法。虽然他很同情那些匠人,但在国家制度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尽量劝导各个官营作坊的官员和胥吏们对匠人们好一点,不要去克扣盘剥他们的那点微薄的口粮。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大赵律法并不禁止人口的买卖,象真奴和桑秀,就是被卖到燕山教坊的,工部完全可以把作坊连同在作坊里做工的匠户一起发卖吧。虽然这样做对匠户们的处境不可能带来什么根本xìng的转变,可是,既然情况已经坏到不可能再坏的地步了,换个环境,又能坏到哪里去呢?说不定这些匠户还能遇见一个善良的东家……

    “没有这个先例。”杨衡盯着脚下的青砖,干巴巴地说道。

    商成又沉默了。是啊,凭白无故地官府买卖人口,这说出很难听;而且匠户们再是另列贱籍,毕竟属于zì yóu民,这忽然间无缘无故就变成了别人的奴婢,就算是泥人也要爆发出几分火气;何况杨衡和常秀也不是张朴和朱宣,多半没有向制度挑战的勇气,不可能提出打倒万恶的匠户制度的口号。他仰起脸,在脑海里搜寻着匠户制度消亡的原因。但半天都没有一个清晰的结果。

    他换了个思路,向常秀问道:“文实公,工部可不可以在转卖白酒作坊的同时,把作坊里的匠户一起租赁给买家?”他觉得,就象揽工汉出卖劳力一样,工部不改变出卖匠户们的身份而仅仅是把他们组织起来规模化地出卖劳动力,应该不成问题吧?

    常秀、杨衡还有田岫,三个工部官员彼此拿目光jiāo换了一下意见,常秀略略地点了下头,杨衡说:“《大赵律》上没有律条。一一应该是可行的。”但他马上又提出新的问题。匠户在官府作坊里一般是由胥吏监工,到了sī营作坊之后如何管理?sī营作坊大约不会情愿让官府中人到作坊里chā手吧。还有,这些匠户中有的是十几年几十年的熟练匠人,有的却只是máo手máo脚的幼匠,这二者能等同而论?

    “这很简单。”杨衡眼里的问题,在商成看来却是不值一提。他说,“匠户的管理就由你们工部和买家坐到一起磋商。反正都要谈买卖,干脆就把匠户的事划进合同里,捆到一起谈。至于熟练工和非熟练工的区分,完全可以参照吏部每年给官员们进行考课的情形,按照工龄一一就是参加工作,哦,就是在作坊里做工的年限一一也搞一个三六九等,分出上上、上中、上下直到下下这些等级。上上的匠人当然要收最高的租金,他们也要有最高的工钱和最好的待遇;下下的匠人自然就不用说了,就和平常的学徒一样,包吃包住而已,最多发点基本工资作零huā……”

    他扶着茶盏侃侃而谈,常秀他们却是越听越是皱眉。常秀忍不住打断他说道:“子达,一一并不是所有的匠户都是做工越久就越有手艺。有的匠户虽然从役的时间不长,可手艺并不比老匠户。难道他们也要按你这三六九等的办法来划分?”

    商成呵呵一笑,说:“我就是提个思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落实到每个匠人的等级划分,当然要根据实际情况来。不单如此,我觉得,那些真正好手艺的匠人,还当然应该格外重视,不仅要发给他们更多的工钱,还应该发给他们更多的口粮和布帛,要让他们成为别的匠人心目中的榜样和目标!”他留意到常秀脸上不豫的表情,笑道,“文实公,我这可是在帮你们的忙,要是你们工部的匠人个个都是上上的等级,还愁租赁不出好价钱?匠人们拿的工钱越多,你们工部不就赚得越多?”

    常秀心底里已经认可了商成的建议,可是要让工部一边变卖自己的作坊一边做起人牙子的勾当,总是觉得很不舒服。再说,这个事情他一个人也做不了主,还要回去和别人商量,说不定最后还要知会户部和宰相公廨,因此更不能随便表态。他含hún地支吾了两声,把话题重新拉回去:“我们和霍家的合同呢?你能不能帮我们出点好主意?”

    “那就看你们工部的想法了。”

    “这话是啥意思?”

    “就是看你们工部想不想继续在白酒的生意里chā一脚。”商成说。

    常秀本来已经拿定主意,回头就和两位同僚商量变卖白酒作坊的事,从此再不参与白酒生意上的luàn七八糟事情。白酒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差不多是他在主导,最后却是个灰头土脸的结局,说句心里话,要不是情势不由人,他宁可咬牙亏下去,也不情愿让人看笑话!此时忽然听商成说到还有机会,jīng神顿时就为之一振。他倾斜着身,一双满是血丝的淤泡眼热切地望着商成:“子达还有良策在xiōng?快请教我!”

    “你们要是没想法,就和霍家商量把旧合同停了,再帮忙把那些有心于白酒生意的人请来京城,让他们直接去和霍越见面。你们要是有想法,就和霍越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把什么‘甲方拥有本合同的最终解释权乙方对此无异议’之类的霸王条款去掉,签定一份新合同。你们也可以作一些让步,以此换取霍氏酒场的同意,由你们工部牵头再在其他地方授权其他的人建立作坊生产白酒。”

    常秀想了想,觉得这样似乎也没什么赚头,大头还是被霍氏酒场取走,工部只剩一些小利。为了些许薄利摊上一个“与民争利”的坏名声,这让他有一种得不偿失的感觉。

    在他低着头思索如何婉言拒绝商成的时候,杨衡在座椅里欠了下身,拱手问道:“应伯,下官想请教一下:如今工部在白酒上最大的难题不是作坊不能开工,也不是囤积了大量的粮食,关键是各地有许多新立起的白酒作坊,他们的白酒在坊间随处可见;而霍氏酒场又不情愿帮忙出面到官府首告。一一请教应伯,当下能有办法使霍氏出面不能?”

    常秀立刻把赞许的目光投向杨衡。这话是真正问到了点子上!

第十一章(82)帮忙(五)

    商成听了杨衡的话,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这个我可没办法帮你们出什么主意。”停了一下,他又说,“不过,霍氏酒场开mén做生意,不会随随便便就去得罪客人。你们工部虽然是朝廷开的衙mén,但从白酒的买卖上来说,你们现在就是他们最大的客人,他们应该不会简慢你们吧?”

    杨衡不言声了。

    常秀的脸sè又浮起一层yīn霾。霍氏酒场不会简慢工部?简直是笑话!虽然燕山霍家凭着白酒刚刚发家,财势远远称不上雄厚,但依仗着自己有背景有靠山,眼下对工部都有几分不放在眼里的架势,不仅不肯出头帮忙工部对付那些白酒作坊,而且还拿合同来“威胁”工部,说出的话能把人气得跳脚。就是这样,也能叫做“不会简慢工部”?

    常秀在抱怨霍家酒场不把工部当客人对待的时候,商成一直没有chā话。他不大认同常秀的这番言辞。前几天霍越过来时,没有和他提到过这件事,因此他不能因为常秀的一面之辞就简单地认为全是霍家的责任。何况,他觉得常秀说的也未必就是事实。常秀堂堂的工部shì郎,总不可能亲自跑去和霍越谈论什么买卖与打官司吧?所以常秀说的这些情况,只能是那些工部官员碰壁之后的汇报,其中很难说有多少水分。

    他一边听常秀说话,一边把住茶壶。他看见常秀的盏里已经没多少茶汤,准备帮他再把水续上。但手端起茶壶就察觉到份量很轻一一壶里已经没多少茶汤了。等常秀把话说完,他执着茶壶站起来,对客人们说道:“我让他们再上一壶好茶汤。”

    就在他说话的工夫,丫鬟胭脂就端着个木托盘进来了。木盘上放着两个壶,壶嘴还在冒着袅袅的白汽。换过茶汤,她又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商成给常秀续上水,顺手把杨衡的盏里也填满,望了田岫一眼示意她自便,重新坐下来,接上刚才的话题说道:“文实公,你们工部和霍家的事情,我一个外人实在是不好置喙。我还是那个话,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他停顿了一下,换上一种既是安慰又是劝说的口气。“我知道,你们工部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希望霍家能帮你们的忙,让那些作坊都吃官司。但换个角度考虑,霍家也有他们的难处。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要是动不动就把人告进衙mén,不管有理没理,至少会给人留下的印象就不好,名声也不好听。一一是吧?”

    商成说的这番道理,常秀不能不点头。无论是官宦士绅还是平民百姓,不是被b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通常都不愿意打官司。人们在评价一家人时候,要是这家人有多少年多少代没进过衙mén没吃过官司,这本身就是一桩好口碑。从这一点出发,他确实不能对霍家酒场的袖手旁观加以指责。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那你说怎么办?”

    “大家坐下来谈。”

    常秀气得一下把脸扭到一边。谈,谈!你商燕山就只会说这句话?要是谈得拢,工部至于遭遇到这么大的麻烦事?

    商成假装没看见他的气恼,耐心地继续说道:“趁着修改合同的机会,把那些可能的买家还有已经开工的作坊的东家都请来京城,霍家、你们工部还有这些商人,大家坐到一起,仔细地商量一下这白酒的事情……”

    “这不可能!”常秀很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要是那些人肯跟我们谈,我们也不可能落到眼下的地步!你没见过那些人的嘴脸,左一句‘与民争利’,右一句‘巧取豪夺’,恨不能把所有的坏事都砸在我们工部的头上。好象我们工部只要一卖白酒,就是千夫所指万人唾弃似的!”他端着盏长饮了一口,好歹是把心头那股无名火压下去,瞪起俩眼直望着mén外撒满庭院的阳光,绷紧了脸不想再说话了。

    商成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也能想象得到,那些让常秀不愉快的商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起了与工部作对的心思。不用问,多半是工部派去找那些商人商谈的官员们端起了“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子,上去就对别人横加干涉luàn加指责,最后把人惹恼了,才招来这么多的是非。很显然,就是因为工部处置不当,所以才犯了众怒。不然的话,地方官府也不可能异口同声地给工部埋桩扎刺。

    他停下话,等了一会,估计常秀的情绪稍微地平复下来,才继续说道:“以前的事情,眼下就不要再提了。这一回工部要是能够与霍家修订合同,又愿意把白酒作坊拿出来发卖,还能够为这些作坊预备下熟练的匠人的话,我相信,那些商人会改变初衷的,他们应该能承认工部在白酒上的权益,也肯定愿意向工部缴纳一笔钱粮来换取工部的生产授权。”

    “要是他们不愿意呢?”常秀讥讽地问道。

    “他们会同意的。”商成平静地说。

    常秀用一种嘲讽的眼神望着商成,嗤笑一声说道:“那我倒是要见识一番应伯的手段了。”

    看着工部shì郎和兵部shì郎就象两个孩童一样斗嘴,坐在下边的田岫和杨衡实在是哭笑不得。这种情况,他们既不能上去劝解,也不能视若不见,更不好胡luàn发表什么意见,干脆一人手里捧着一盏茶,微微地低下头,凝视着脚下沉默不语,都开始认真思索和体会两位大人的“高见”。

    商成说:“已有的作坊,其实也很好解决,只要让他们认可工部与霍家签定的合同,认可工部在这mén生意上的主导地位,问题就能够迎刃而解。”

    “迎刃而解?有那么容易就好了。”常秀干巴巴地反诘。

    “这不是什么难事。”商成说,“只要你们以工部的名义发一道公文,肯定白酒的工艺流程是霍氏酒坊首创,再把你们获得霍家白酒的生产授权公诸于众,那么大家自然就会明白白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由来。在这种情况下,那些既没有经过霍家授权又没有得到工部首肯的作坊再生产白酒的话,就是偷师盗艺。人们自然就能够看清楚孰是孰非。至于偷师盗艺的人会落个什么下场,就不用我来罗嗦了吧?”

    常秀一怔。这倒是个好办法。不管做什么事,只要与“偷”和“盗”这两个字沾边,都不可能有个好名声。偷师盗艺更是被《大赵律》所明令禁止,只要罪证确凿,赔偿原告损失都是小事,视情节轻重,从罚钱受杖到枷号示众甚至流徙都有可能。届时工部一手捏着合同占着“理”字,一手握着作坊占着“利”字,何愁不能财源滚滚政绩卓著?

    可是,说起来处处都好,惟独有一件事教他挠头不已:这个公文不好写啊。让工部发文公开承认霍氏酒场的白酒工艺,这可没有先例可循。公文一出,朝廷怎么看,民间又会怎么看?霍家独得这份好处,那么其他人呢?眼下白酒如此处置,他rì其他行当再有类似,是不是也要循例署理?再一个,既然白酒的工艺属霍家所有,连工部想卖白酒都需霍家授权才能生产,那么中原各地白酒作坊也必定要惟工部的马首是瞻,家家户户都要给霍家分利,一年半载还好说,那么十年八年呢?霍家总不能几十上百年地抱着这棵摇钱树吧?他倒不是眼红霍家的钱财,却是在为霍家人担忧,如此大的财势,总有一天会招惹来祸患的……一头思量,他一头把自己的担忧都告诉给商成。杨衡在旁边还补充了两句,说:“白酒的工艺最早确实是从霍家流传出来,这一点我们工部上下都清清楚楚。但请应伯留意,霍家和工部同在两家的授权生产合同之内,一为甲方一为乙方,彼此已然涉利,不能互为佐证,依《大赵律》是要回避的。”

    “那就由燕山卫军出面作证。”商成说,“白酒本来就是燕山卫府委托屹县霍家试制,早期试验工艺的钱粮也是由燕山卫府借出;这些都是有帐可查的。后来白酒大获成功,霍家在偿还钱粮时还加了利息,乐输几万斤白酒给燕山卫军,朝廷也有过嘉奖。有这些事情作证,工部再出这份公文就是顺水推舟的事情了。至于霍家的独mén工艺可以保有多少年,这个就需要你们工部来参酌,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反正不可能让霍家世世代代都享有这份权利一一就是文实公说的,真有这样的好事,那就不是好事而是在给霍家人种祸了。还有一条,别人今天为这白酒的工艺向霍家付钱,那么改rì有人再做出工艺上的创新,而霍家人又要用别人的工艺,那么霍家人就要向别人付钱之后才能取得授权。而且,新工艺是在霍家的基础上创新,又或者是全新的工艺,这二者也需要区别。”当然,最后他有表示,他的这些话都是随着心意想法漫口建议,只是一家之言,具体应该怎么做,还是要工部自己去讨论斟酌。

    他信口开河越扯越远,从白酒扯到粮食再扯到工艺创新商品流通市场开拓,不是民生就是经济,杨衡和田岫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两个人频频点头出声唱和。常秀已经是年过五旬的人,年龄大脑筋就有点跟不上,二来又不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早就听得稀哩糊涂。好不容易等到商成说得口干舌燥停下话头喝水,立刻chā言说道:“应伯所言极是。只是遍观周秦汉唐,此举绝无先例,即便是工部有心撮合,也怕朝廷不能答应。”

    商成皱起眉头,端着茶盏反问他一句:“要是朝廷不能在白酒上放开一条口子,回头玻璃出来了,工艺也流传出去,那时节你们怎么办?是不是先把自己的作坊关了,然后再来和别人打擂台?”

    常秀一楞。对呀,还有玻璃啊,要是玻璃最后烧制成功,又有人来偷师盗艺,工部又该如何措置?

    想到前途未卜的玻璃,常秀咬了咬牙,下决心一定要促成此事。只要白酒的事办成,回头玻璃出来就有了先例,正好坐实工部对玻璃工艺的所有权。届时管他是陈王谷张还是邓宋李赵,工部攥着玻璃工艺,谁来都是六亲不认。嘿,那时候,不论是谁想烧制玻璃,都得向工部缴纳授权费!

    只是这授权费的前提,却是要先把玻璃烧制出来。而要烧制出玻璃,事情又要落到商燕山的头上。

    白酒的事情顺利解决,他对这一趟的信心登时又足了两分。连上百万石的粮食都能解决,遑论区区一个玻璃?

    说实话,商成真是不知道该怎么烧制玻璃。可是面对言辞恳切的常秀,还有累得黑瘦的杨衡,以及掩不住满脸倦sè的田岫,他又不忍不帮他们一把。没奈何,他只好把已经问过好几回的话再问一回。他说:“田大人,杨大人,你们到底遇见了什么困难,眼下又走到哪一步,能不能具体地和我说一说?”

第十一章(83)帮忙(六)

    玻璃的事情是由田岫在总揽统筹,杨衡只是负责一些场地人工原料等杂务,所以眼下就由田岫来介绍小洛坊烧制玻璃的前前后后。[本章由网友为您提供更新]

    “……眼下小洛坊的几位烧火匠人,都是从大内巧器司特调过来的。他们的取料和手法,一是据唐人肖藐《南山含雾录》的记载,‘以石为质,以硝和之,礁而后锻,凡铜、铁、丹铅可使其变;非石不能成,非硝不能行,无铜、铁、丹铅则不为jīng,三者相合方可称粹’。此为古法,历代典籍史书之中多有记载,《尚书禹贡》时有载,炼合青铜时即有‘缪琳’,《楚辞》中也多见‘陆离’,魏晋南北朝之后各家佛经中所谓‘琉离’、‘玻黎’、‘颇璃’、‘yàoyù’,名虽各异,又因其sè而有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等十种之分,其实尽皆一物。再一种制琉璃的工艺就是烧铸,是中唐时从西域传来胡法,先做器模,再嵌以金石,hún杂五灰,入火后金灰相熔自然有形状。这种方法不见于民间,大内匠师也不知其来历,只说是祖辈留下的技艺。不过,《魏书》与《北史》中记载,北魏太武帝时,有大月氏人商人于京城烧铸玻璃,‘乃招为行殿,容百余人,光sè映澈,以为神明所作。’以此法所做玻璃器,料sè清澈,胎薄透光。只是与应伯所述‘透明’的玻璃相去何止千里。”

    商成木呆着脸不吭声。田岫的话里大段大段地引述典籍,左一个“流离”右一个“琉璃”,把他闹得晕头胀脑,连到底是哪些字都分辨不清楚。他觉得,这家伙完全就是在针对他。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听到文言文就发昏,所以才故意连篇累牍地背诵原文。特别是最后那句“应伯的透明玻璃”,意图就更加明显,完全就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他干笑了两声,干脆不去碰田岫的钉子,转头问常秀:“丹铅是什么东西?”

    常秀是大文豪,对这些东西熟悉得很,不假思索便说道:“就是朱砂和铅粉。”

    “做什么用的?”

    “点校书籍时要用。丹笔书写,铅粉涂抹。nv子梳妆时也用它们,丹砂可以涂chún,铅粉可以描眉。”常秀说。他是挥洒自如的风流人物,顺口还yín诵了一句诗,“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以此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丹铅向来就是校对文章书籍的必须物事。

    商成咧了下嘴。他还以为这是常秀随口作的新句,顺口就想夸赞几句常秀的文采和才思,忽然瞥到田岫,又赶紧把涌到嘴边的奉承话咽回去。算了,他连常秀诵的那十个字具体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还是不要贻笑大方了。但常秀的解释也不能教他满意。他又去看杨衡。从技术方面来说,杨衡肯定比不过jīng通杂学的田岫。可他不能去助长田岫的气焰,只好求告杨衡。不管怎么说,作为半调子技术官员的杨衡,说出的话总要比常秀这样的行政官员可靠吧?

    杨衡果然比常秀的见识广一些,他说:“丹铅是一种底料;也可以用来铸合青铜。”

    这样商成就有点明白了,丹铅就是铅的一种形态或者一种别称。但他对这个答案还是觉得不满意。杨衡说得依旧太简单笼统,他还是无法想象丹铅的模样,更无法把它和其他的他所熟悉的金属材料联系起来。唉,为什么这些家伙就不能把铅这样东西作个科学的分类呢?要是能划分成铅矿石、铅粉和氧化铅或者电解铅,虽然他还是无法理解,至少他可以有个大致的认知。

    田岫在旁边补充说道:“铅xìng幻化万端,随时而化sè,使人辨测莫名,故因时远近故,又有名白丹、黄丹、僧sè、丹铅。常大人刚才说的nv子妆颜所用,是刚刚成粉时的白丹。放一段时间之后,sè泽锈黄的称黄丹,泛赤者称丹铅。”

    商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依照田岫的描述,丹铅好象就是氧化铅吧?可他还不能确定。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确认,只好囫囵点着头。

    他问田岫:“那你们现在遇见的困难是什么?”

    “我们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无论如何都烧制不出应伯您说的那种无sè透明的玻璃。”田岫呆着脸口气平淡地说道。

    商成立刻闭上嘴。倒霉,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不是自己把脑袋送进狮子嘴里吗?他端着茶盏假装喝水,一边遮掩自己的尴尬,一边拧了眉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杨衡看出他的难堪,连忙chā话说道:“应伯,我们依照您当初指教的办法,取的是小洛河里的细沙,先用清水反复淘洗,再用磁石反复磨砺,最后还专mén差人选其jīng白不驳者进窑一一就是您说的那种石英石。可是这些石jīng……哦,是石英石一一这些石英石完全烧不化。后来我们又把这些石英石按照掺杂进其他的底料里,送进火窑烧制。至前天晌后申时为止,前后一共试了一百八十余窑的料,能出窑者不过两成。烧出来的也全部都是琉璃,赤红青蓝各sè不一而足……各种颜sè的都有,可是这些琉璃连做琉璃器都不够,料薄质脆,乍冷乍热或者经风淋雨,手轻轻一捏,有的就碎了。”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话,神情恭敬地在座椅里坐得端端正正,一付恭听上官叮咛教诲的模样。至于什么透明的玻璃,他压根就不去提及。

    商成仰起脸想了半天,说:“这是火窑里的温度不够,所以石英才烧不化。你们没添加纯碱?”

    田岫愣怔了一下,狐疑地问道:“您说什么?”

    “纯碱。”商成说。但他不知道该如何给田岫解释这种工业原料,只好从书案上扯了页纸写给她看。

    田岫拿着纸上下端详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碱”字,根据字的偏旁和形状也无法推断这个字的源来去由,更不要说字义和读音。她猜测这或许是个“鹹”字,是商成随手书写的变体一一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居然写得一笔好字……心头胡思luàn想着,她问道:“这纯碱有什么用处?”

    “石英石和纯碱掺杂在一起,能够降低石英少的熔点。就是能用比较低的温度把石英石烧化。”

    一听他这样说,田岫和杨衡顿时面lù喜sè。他们就是因为烧不化那个莫名其妙的见鬼石英石,所以才迟迟烧制不出玻璃。如今既然有了“纯碱”,那玻璃不就指rì可待了?

    田岫马上问道:“这纯碱是个什么模样的石头?”她看见“碱”字有个石字作偏旁,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种石头,而纯碱多半就和石英石一样,是商成为了更好地辨认而特意给这种石头另起个新的名字。

    “这不是石头……”

    “那何处能有纯碱?”

    这个问题可把商成给难住了。他提笔写字提刀砍人都很熟练,但是纯碱就说不清楚了。他搜肠刮肚地想着纯碱的来历,断断续续地说道:“纯碱嘛,顾名思义,就是纯粹的碱……哦,jīng粹的,一一也不是,应该是单纯的……嗯,就是很纯的碱。这个这个,应该是把天然碱加热还是提纯什么的,然后再结晶怎么怎么的,最后就是纯碱了。”

    常秀和杨衡已经传阅过商成写的那两个字,也都mō不清“碱”字的由来,看商成说话时拧眉蹙首的模样,估计他也不可能清楚这纯碱和天然碱到底什么是个什么物事。他们也不敢随便chā话,生怕打断商成的思路。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商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惟怕一不小心惊扰到他。天可怜见,让工部上下小洛坊内外揪心好长时间的玻璃,总算就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老天爷开眼,丢下个纯碱,这一下,大家就快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了!

    田岫也皱起眉头,陪着商成一起思索。她罔自被人称为杂学大家,可商成说的什么天然碱什么提纯,居然完全不得要领。她思量半天,忽然站起来,走到桌案边,随便划拉了一张纸写了个“鹹”字,急切地问道:“这个字,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碱’字?”

    商成眼睛盯着那个笔画复杂的楷体字,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纯碱的制法,随口说道:“这是什么字?一一哦,好象就是这个字。”

    田岫哭笑不得。自己写的是变体字,居然不知晓字的出处来历,这教人如何评介才是好?这就与他提出太白山是火山什么的一样,言辞可使人耳目一新,却全然说不通畅,教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说他学问渊深吧,连个“鹹”字也不认识。说他不学无术是人云亦云吧,偏偏又能提出什么玻璃什么石英石外带纯碱,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纯碱能使石英石更容易烧融,教人无从反驳。就是这样一个学止半途的家伙,不仅做到上柱国封了县伯,居然被定一先生引为知己?

    现在,既然知晓了“碱”字的来历,田岫就不再刨根问底了。《说文》和《书》里都有介绍,草木灰里也有鹹,按商成的叙述,把草木灰加水煮沸之后,再有个什么“提纯结晶”的过程,就能得到“纯碱”。她看过一本南朝齐人做著的道家炼丹古籍,书中就有记录,“取石jīng为用,以五灰作引,遂得玻璃。”以前总是不明白石jīng和五灰具体所指,现在明白了,石jīng即是石英石,五灰就是草木灰,石jīnghún杂纯碱,就能烧出玻璃!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火窑里的火头还是不够旺。

    几位在作坊里帮忙的老匠人都说过,无论是专供大内的上等木炭,还是拉来的石煤,烧起来火头都够旺。她不知道,这添加了纯碱之后,窑里的火究竟能不能使石英石融化。即便有前人的记述,她依然没有把握能把玻璃烧制出来。

    商成点着头说:“窑里的温度确实是个问题。温度不够,加再多的纯碱大概也成不了事。不过木炭和煤炭不行,那就用焦炭。”他使劲地在脑海的角落里寻找相关的记忆。“木炭的燃烧温度好象能达到一千度;煤炭,就是咱们通常说的石炭能达到一千二百度;焦炭可以达到一千五百度还是一千六百度……玻璃的熔点好象就是这个温度吧?这还是在没加纯碱的情况下。”

    田岫和常秀还有杨衡面面相觑。木炭能到一千度?石炭是一千二百度?这个“度”字是什么意思?是一种量度么?既然是量度,总要有个长短高低的比较吧?还有这一千度和一千二百度又是如何衡量出来的?

    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至少比如何烧制玻璃简单。商成乐呵呵地指着手里的茶盏说:“温度的衡量很容易。大家手里的茶汤结冰时,就是零度;而它烧到滚开时,就是一百度。比它的温度更高。”他举起盏,“象我手里这杯茶汤,手mō着有点烫,又能够忍受,估计温度就在四五十度。”

    田岫拧着眉头思索半天,还是觉得有点不能接受,正想接着话题问下去,常秀先一步chā话说道:“这焦炭,又如何得到?”他毕竟不是技术官员,也不关心杂学,一mén心思只想着赶紧把玻璃烧制出来。至于什么茶汤什么温度,管它是什么呢?他只要玻璃!

    “找块地,刨个大坑,就象煤炉那样在中间设个隔离层,上面放炼焦用的煤炭,下面烧石炭。或者直接在地面起圆形拱顶的长甬道,还是分两层,上面炼焦下面加热。”商成随说随在纸上画图,三笔两笔地就画出了草图。这土法炼焦的办法他当初在乡下见过几回,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但外观是随手就能画的。末了叮嘱常秀说,“炼焦的时间可不短,至少也要六七天,还有几道工序,关键是最后一道推焦还是什么。总之,还得靠你们mō索。不过这焦炭的燃烧效率肯定比石炭高,木炭更是没法比较。”

    常秀哪里还管他说什么,直接就把纸扯了jiāo给杨衡,盯着杨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小心收好,回头找人专mén盯着!不管是要人要钱还是要物,直接找我!”

    杨衡使劲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贴身收好。

    商成突然又加了一句:“可以把丹铅也试着加进去!铅玻璃比玻璃更好,更透明!”他隐约记得铅玻璃好象又叫水晶玻璃,硬度比普通玻璃更高,透光xìng也更好,既然小洛坊有丹铅,何不尝试一下?

    常秀胡luàn点头答应着。他根本没听清商成在说什么,又问道:“子达,你看白酒有了眉目,玻璃也有了指望,这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是不是……”

第十一章(84)请你帮个忙

    说起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推广,常秀先就长叹了一口气。~~白酒和玻璃都教他焦愁,但说到cào费的心血,这两桩事连两新推广的一半的都不到。新农具和新作法要是能得到顺利推广,受益的何止是千家万户!白酒卖得再好,得益的是工部和霍家,烧制出玻璃,工部也不过多一分政绩;它们哪里能与新农具和新作法相比较?

    茶汤早就凉了。他一直都没顾上喝。他坐在桌案边,带着一种知识分子所特有的忧怀国事的悲伤情绪,缓缓述说着推广“两新”过程中遭遇到种种困难:“……扬州、建康、湖州这些地方,历来就是产量地,我们工部也格外看重,特地chōu调得力的官吏过去督促。可地方州府把这功在眼前造福后人的大事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有的推说chūn耕繁忙事务杂沓,要等到夏税收上来之后才能凑齐人手;有的说这是芝麻绿豆事,不值得劳烦各县的人跑一趟,就让我们的人自己去跑路游说。还有的人倒是积极,不仅招集各县县令主簿,连当地的士绅都一起喊上,喧喧嚷嚷一大堆人,可他们先说朝廷的《对核土地田亩告事》,然后才说新农具和新作法。你也知道,眼下朝野《对核土地田亩告事》都是个什么样的看法,这种情形下,还有谁会去关心新农具和新作法?这些外官们的心思实在是……”说到这里,他把两手一摊一脸的苦笑。这些地方官们的心思……唉,真是教人没法说!

    商成没有做声。他对张朴和朱宣他们搞的《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很看不惯,要是常秀一个人过来的话,他肯定会在朋友面前发一通牢sāo。可是,现在书房里不止是他和常秀,还有杨衡和田岫。田岫不仅是陈璞的朋友,还是朱宣和常秀他们的同路人;杨衡更是盼儿的父亲;他们与他的关系都不能说是疏远。但他们毕竟都是朝廷的官员。不管他们对《对核土地田亩告事》的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他都不能在他们面前随便发表意见。

    他只能默默地等着常秀继续往下说。

    常秀长吁短叹好几声:“外路州县就是这么一个情况。它们离京城远,我们也没办法,工部就是个清水衙mén,要权没权要钱没钱,平常也没什么人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抱怨了几句,又回到正题上。“在平原府辖下的三个赤县十四个畿县也不顺利。我找人去各个县上看过,好一点的,一般就是在县衙外贴张告示,连个宣讲的文书也不指派,老百姓在告示前来来去去,整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停留。再不就拿麻绳把工部发下的小册子一穿,挂在告示边随人翻看。有两个县的告示前就只剩下一根麻绳……”

    商成问道:“你们工部想没想过其它的办法?比如,暂时先不要扩大推广的面积,依旧在小范围里做试点?”

    常秀摇了摇头。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推广本来就是与《对核土地田亩告事》相互配合,要是毫无缘由地停下来,那些本来就心存不满的人肯定要借势发力,很有可能会造成朝廷清查田亩诡户的举措半途而废。他帮不上老师的忙就已经很愧疚了,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去扯老师的后tuǐ哩。工部收回成命再做小范围的试点?那绝不可能!

    常秀的态度坚决,商成只好重新想办法。他又问道:“工部如今派出了多少人去各地督促?”

    “差不多能有一百三四十号人。”

    商成张大了嘴望着他,惊讶地半晌都没能接上话。大赵有多少州县,这些州县又有多少集镇多少村庄,这些地方又生活着多少人口?把这一百几十号人撒在如此广袤的土地上,你们工部还想做推广?

    常秀也觉得这个数字实在是拿不出手。他吃吃艾艾地解释说:“工部的人手本来不够,制械、制器、河工、道路……这些地方都需要照应着。就是这一百多号人,也是我们咬牙挤出来的。再说,说是一百多人,其实也不止,官员们身边一般都有随扈……”

    商成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把常秀上下打量了半天,说:“文实公,你们工部的huā名册上,总不成也填着这些人的名字吧?”

    常秀也知道自己把话说岔了。他红着脸,尴尬地说:“哪能呢?怎么会嘛……”

    看来从人手上是无法解决问题了,商成只能再换个方向。他再问道:“那推广的小册子你们总该备得多吧?”他想,实在不行的话,就印十几万本小册子出来,每个村子发一本,就算全村找不出一个识字的人,看着chā图也能摹仿个七八成吧?反正新农具和新作法也不是多么复杂的东西,连图带字算下来,顶天二十页,印上十几万册也huā不了多少钱。把这点钱和推广之后带来的效益相比较,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这一回,常秀就没再说得那么底气十足了:“总共印了七百册……”他望着商成报了个虚数。其实还不到五百册。象燕山渤海这些边疆地区,工部压根就没想过要去做推广,西南东南的僚人百越就更不用说了一一那是发配的地方,没事谁会去那些地方?

    商成彻底不想说话了。他不知道大赵具体有多少人口,不过至少也该有六七千万。七千万人口,七百本册子,十万人才能分一本,该让谁来看?就这么点书册子,一个人能分到点纸沫就算不错了,常胖子居然还想着做推广,居然还在抱怨地方官员目光短浅不出力气……他对常秀说:“你们应该印个十几万册。就jiāo给地方州县,让他们每个村子都送一册,不收钱,白送的!”

    常秀被他的豪气吓了一大跳,半晌才说:“一套雕版最多就能印四五百册。再多的话,就得重新制版。印十几万册,光是雕刻版子的工钱就得几千贯。这还不算纸张和人工……”

    “谁让你们雕版印刷了?用活版印刷啊!”

    “什么版?”常秀没听清楚。

    “活版!活版印刷!”

    常秀一头的雾水,根本就不知道商成在说什么。坐在旁边的田岫和杨衡也是满脸的茫然。

    “活版印刷!”商成很肯定地再说了一遍。去年燕山卫府收集民间新工艺的时候,他在名册和卷宗里没有看见活字印刷术,就胡luàn捏了个名字把这个技术添了进去。后来工部从燕山卫府手里接收了几百种创新的工艺,其中就包括了活字印刷技术。但他想不通,为什么此刻常秀却象是头一回听说这种物事呢?

    他忽然想明白了。工部接收了几百种新工艺,不见得就必然会消化几百种新工艺。尤其是考虑到工部的注意力完全在白酒和玻璃上,他完全可以想象活字印刷术的结局一一估计那几张纸现在还躺在某个落满了灰尘的档案袋里,假如不是今天常秀过来,也许它们还会在那里呆上很长时间……

    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去年你们工部从燕山接收过这mén工艺。你们回去找找吧,应该能找到。它肯定能帮你们的大忙。”

    活字印刷术。常秀记住了这个名字。但印刷也好十几万小册子也罢,都是回头再考虑的事。当务之急是要解决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推广!哪怕能在一个州府推广也好。至少它能让人看到希望,能给人一些信心。

    可是,商成真是帮不上忙。连宰相公廨和工部都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一个赋闲在家的将军,又能做什么?

    常秀的脸上爬满了失望。他并不怀疑商成是在哄骗他。他和商成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jiāo道打得不算多,但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人还是比较了解。他知道,商成是个很爽直的人,要是能帮忙的话,他不可能不伸手。既然商成一再坦言帮不上忙,那他也只能接受这个糟糕的结果。

    可他又有点不死心。据他所知,当初屹县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时候,似乎只huā了很段的时间。难道区区一个县衙mén便能做到的事情,工部就做不到?

    商成摇摇头说:“工部确实做不到。”

    大前年冬天,因为朝廷北征失利,突竭茨人趁势肆虐燕山。作为燕东地区的重镇,屹县也受到突竭茨人的袭扰,有近半的百姓流离失所。虽然突竭茨人最后还是被驱逐出燕山,但这场战事让屹县第二年的chūn耕受到严重影响。官府不仅要负担几万灾民头年冬天和第二年chūn夏的口粮,还要为他们提供chūn耕的种子粮、大牲畜以及农具。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屹县县令乔准决意在全县范围内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需要留意的是,乔准在推广“两新”的时候,是在官府的告示上明白无误地指出,接受“两新”的百姓将会优先得到口粮和种子粮。很显然,他当时在屹县搞的推广是强制执行的。

    “所以我说屹县的情况是个特例,你们工部没办法照搬。”商成说。他又苦笑着给常秀讲道,“你们在京城,只看见屹县的新农具和新作法取得了成果。可你们并不知道,整个燕山,到现在也只有屹县的新农具新作法推广是彻底成功的,其他的地方不提也罢。”除了屹县之外,燕山大部分地区的两新推广也算不上成功。不然他为什么要举荐乔准一个进士出身,还连公文带sī信地推荐乔准去端州任推官呢?就是因为乔准在农业上有经验!他能够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燕中北地区,还有燕西地区,“两新”的推广也是困难重重。旁的不题,就是个新农具就让他伤透了脑筋。燕山是边镇,朝廷对生铁控制严格,生铁价格比中原贵了一倍都不止,而且每年输入的数量也有明确限制。就为了让朝廷同意多给一些生铁,他差点没把嘴皮磨破。可生铁有了,铸出来的农具又没人买。燕山百姓真是太穷了,很多人家根本买不起新农具;再不就是因为道路jiāo通的原因,他们没办法买到新农具一一就算穷得只剩下力气,脚力钱也要算钱啊……最后,还是借着地方上兴修水利的机会,把官府的钱巧立名目地进行补贴,才好歹让一些地方换上新农具……

    他把这些情况都告诉了常秀,最后说道:“所以你们搞‘两新’推广,只能试点。在京畿地区大范围试点,让人们逐渐地认识和接受。另一条路就是大量印刷小册子,通过官府分发到各地。我想,全国有几百个州县,有几千万人口,总会有人敢为天下先吧?有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有第一个村子,就能有第一个集镇,就肯定能有第一个县。也许过不了几年,眼下这桩让我们都很棘手的事情,就会成为过眼的云烟了吧。”

    常秀,田岫,还有杨衡,三个人都有些发怔。眼前的商成让他们感觉到陌生。看着他熠熠闪烁的眼神,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语,还有他大胆的预测和断言,他们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燕山提督的风采吧……

    留三位客人吃罢晌午,商成把他们送出大mén,就在客人们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的时候,商成忽然想起一桩事。他拍着额头对田岫说道:

    “瞧我这记xìng!一一田大人,等下等下,我还有事要请你帮个忙!”

第十一章(85)北极星高差

    田岫手搬着鞍鞯,一脚已经要踩上马镫,突然听到商成喊她。「域名请大家熟知」.她答应着扭头回去看,就没留意到马匹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刨了下tuǐ,耳朵里听着商成请她帮忙这边脚已经踩下去,登时就踩了个空一一当时就是一个趔趄。要不是她从小就在练习剑器,长大后又常年累月一个人都在各地游历,锻炼得身手和反应都极其敏捷,怕是当场就要丢大羞丑。她手里挽紧缰绳顺势向前疾踏两步,总算是站稳了脚。偷眼看了看周围,常秀已经上了马车,正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朝杨衡叮嘱着什么话;杨衡忙着点头不迭,根本就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她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是一片铁青,抿紧嘴chún眯缝起眼睛,死盯着商成一言不发。

    商成尴尬地把伸过去想帮忙的胳膊又缩回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是好。他怎么都想不到,仅仅是一句话,就差点让青山先生跌一跤。看着田岫脸上愠怒表情,他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好象又“闯祸”了。

    他默了一下,给两个人都留出时间来平服心情,然后直接跳过刚才的难堪,说:“有个事,想找你打听一下。”他没喊田岫作“大人”,表示他很尊重她;这个忙帮与不帮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田岫没吭声,就象眼前没商成这个人一样又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了旁边,半天才**地吐出来一个字:“说。”

    商成咽了口唾沫。田岫这种态度,他还有什么好说的?算了,他自认倒霉。反正事情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就不在田岫面前碰钉子了。要不,等过几天有空了,干脆回一趟城去找找李定一?

    看着他张口结舌地不知道说什么,田岫也觉得自己稍微做得过分了一些。毕竟是她自己踩空马镫,商成并没多少干系;再说,她不是也没真正丢丑么?何况商成刚刚才帮了工部几个大忙,先不说循着他的指点能不能有结果,光是这分心意就不能不教人感jī……她当然不可能为刚才的生硬言辞而道歉,但好歹也要弥缝一下,至少也要给商成一个台阶下,不能让他太过难堪。于是她又改口说道:“……你说。”

    她其实是想把话说得更加婉转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变得很不耐烦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生硬。

    她连忙再加上一句:“……到底是什么事?”不过还是石头一样的**口气。

    商成很有点不自在。他搞不清楚,田岫这样说话,到底是诚心想要帮忙,还是成心想让他好看。不过,他还是回应了一句:“想找你请教个问题。”这一回,他没有再等田岫答话,自顾自就说下去,“和一个唐朝人有关。我想打听一个唐朝的天文学家,叫做僧一行的。”他怕田岫听不明白,还画蛇添足地说,“‘僧’就是‘僧侣’的那个‘僧’字,一行是他出家之后的法名。”

    “就是作《大衍历》的大慧禅师吧?”田岫马上说道。

    这一回,田岫说话的口气很平淡,似乎她不是在给商成解答疑问,而是在说桌子椅子这种触手可及的寻常物事一般,连声调都没个高低起伏。商成能够察觉出来,她的话里带着一种对自己的小看和轻蔑。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种很荒谬的感觉,他就象个刚刚启méng的学童,正站在sī塾老师的面前聆听教诲。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在接受教导一一谁让他不知道大慧禅师是谁呢?

    “本朝高宗太嘉年间的《唐书》里就有《一行传》。”田岫说。

    商成的脸红了一下。他以为田岫又在讥讽他。他书房里就有一套《唐书》,是搬家时薛寻送的,他还没来得及翻看;谁知道这书里竟然就有僧一行的传记。不过,虽然田岫已经给他指明了道路,他还是准备继续问下去。自己去书里东翻西找,哪里能比“活字典”来得快呢?田岫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管是什么书,大段大段的原文都是张口就来,向她请教才是真正的书山捷径。

    他说:“我记得,僧一行曾经主持过一个大规模的地球子午线测量工作,是选取经度大致相同的四个地方,通过测量北斗星的高度,再对照四个地方的rì影长度,又实地勘测了四个地方彼此的路程远近,最后测算出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说,假如北极的高度相差一度的话,那么南北两地相距的距离就必然是一个固定值……”

    他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用白话来描述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努力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从他一开口说话,田岫的眉头就皱得很紧,最后几乎在眉心攒起一个川字,还用一种意味很值得探究的眼神一上一下地来回打量他。看她眼下的模样,很显然,她多半是不理解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商成也是累得一头汗。他连说带比划,最后干脆从墙根找了根木棍,蹲在地上画了个草图。他指着图说:“就是这个。你记得这个固定值一一就是北极高差一度时南北两地相距的距离……”他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他觉得,即便自己这样说了,还是不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意思,或者说他觉得这样说了田岫可能还是无法理解。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只好昂起脸巴巴地望着田岫。你应该懂了吧?

    不止是他望着田岫,常秀和杨衡也一同望着她。他们谈罢公事,又发现商成和田岫在谈论什么,就好奇地走了过来。他们还以为两个人是在讨论玻璃。现在,他们站在旁边,就象瞧稀奇的闲汉们一样,瞪着商成画的那个草图,等着听田岫的见解。

    田岫的神情不再象早前那样拒人千里的生硬了。她凝视着地上的图画,沉yín了很久,然后才很严肃地说:“你说的,是大慧禅师受命测天下之晷的事吧?”

    这下又轮到商成听不懂了。但不管是懂还是不懂,他先点了头再说。大不了就自己去翻书找数据!

    “《唐书天文志》里记载,开元十二年,玄宗降旨实测rì晷,大慧禅师受命主事,南起丹xùe,北至幽都,周遍天下定点十二地,以正勘量。时有南宫说等数博士,于白马、浚仪、扶沟、武津四地之数最jīng,所以以此数为准,大率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而极差一度……”

    商成高兴地猛地一拍tuǐ。要的就是这个!

    他立刻又问道:“唐尺多少是一步?”

    “五尺一步。”田岫说,“三百步合一里。”

    嘿!商成兴奋地站起来挥了下拳头,马上又蹲在地上,立刻开始计算。赵承唐制,如今使用的度量衡标准也都是唐朝留下的,就连市面上量布的尺子也被称为唐尺。按唐尺算,他的身高是七尺四寸五分,那么唐尺的一尺就是二十四点五厘米左右,再折进僧一行的子午线长度,换算出来的结果是一百二十九公里。他记得,这个数据的误差比较大,但具体是十六公里还是十八公里,他就完全记不上来。最后他先把这个差距定为十七公里。

    现在,他把北极高差一度的实际距离定在一百一十二公里,折合成唐尺,就是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北极高差一度,就是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按标准语言,则是:

    “大率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而极差一度。”

    看着商成兴兴头头地拍打着手上沾的泥土,田岫和常秀他们都觉得莫名其妙。本朝没有大规模修订历法,依然是沿用高宗时增删修订的《大衍历》,就没有必要进行大张旗鼓的天文测量。太史局平时的公务就是观测星象,算个rì食报个月食什么的,免得到时间突然出现这些星象,被人们误解引起社会动dàng;再有的事情就是对《大衍历》修修补补。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一桩事。难道说应县伯闲极思动,想去太史局做个正卿?

    常秀只是看个新奇。他心里还记挂着很多事,商家庄子离城又远,所以胡luàn说了两句“子达深通算术之道”等等诸如此类的奉承话,就赶紧拱手告辞。

    田岫早在年前就和李穆见识过商成自创的数字,当时也很惊讶他在数学上的造诣,现在再看一回,就再没什么新鲜感觉。要不是记挂着玻璃的事情,她本来还有心打听一下,商成为什么会修正前朝已有定论的北极星高差。可是,玻璃是眼下朝廷重点关注的事情,宰相公廨三天两头就要过问一回,因此她只能把好奇心先放到一边。赶紧把手头的正事忙完才是要紧!惟独杨衡把那些潦草的字符看了再看,恨不能把眼睛都钉到地下。他似乎有什么问题想找着商成说道一番。不过,看见田岫已经坐上鞍桥,他也就只好带着遗憾跟着和商成告辞。唉,这一趟他连nv儿都没见上一面,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

    在回去的时候,田岫一会想想玻璃,一会想想商成计算的北极星高差。她觉得,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可是,她又想不出这个“大率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而极差一度”的结果到底有什么别的用途。

    这个数,它究竟是用来作什么的呢?

第十一章(86)无聊中产生的航海技术

    就在田岫琢磨北极星高差能派什么其它用场的时候,商成正烦躁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e^看

    这是他的小书房。和他在燕山时的居所一样,这书房其实就是一间上房,从侧开的房mén穿过堂屋,就是他的卧室。只不过,在燕山时他基本没什么闲暇,每天回到家里也是忙着看公文,要不就是找人过来谈公事,时常要忙到三更半夜才能打着哈欠爬上炕休息。现在好了,他总算清闲下来。如今,既没有公文等着他签署,也没有人拿着jīmáo蒜皮的公事来打扰,除了兵部每旬必有的军报之外,这间屋子里就再没有一片纸和军政事务有关系。这既教他感到轻松,又让他觉得很不适应。他已经习惯了忙忙碌碌的生活,突然间一下清闲起来,就难免会产生一种手足无措的失落感。而且,他之前是在燕山做提督,提辖燕山军政诸务督领军民一切事宜,有的是地方让他大展拳脚,转眼间便被安排到这里来“养病”,手里既没权又没兵,关键是无事可做,心理上自然而然地就产生了一些落差。即便他在进京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种情况,也做好了赋闲休养的思想准备,可是,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发现自己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坚强。

    是的,在意识到自己会在未来的一段较长时期里都无所事事的时候,他的情绪便不可控制地低落下来。刚刚搬到这个代表着“皇恩浩dàng”的庄子,他甚至当着前来贺喜的薛寻和真芗的面大倒苦水,直言宰相公廨处事不公,抱怨朝廷卸磨杀驴。幸好当时在场只有薛寻和真芗,都是他的知jiāo好友,因此这些过头的意气话才没流传出去。不然的话,虽然朝廷倒是不至于因为几句牢sāo话便把他降职削爵,但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放过他,估计会让他吃上一些苦头,帮着他长点记xìng。

    真芗和薛寻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但他们都帮不上忙忙,只能用言语来宽慰他和鼓励他。他们还举出历史上和本朝的一些人物,以此证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的道理;他是有本事的人,虽然现在是在赋闲,但完全没必要为此担心忧虑,总有“不飞则已一飞冲天”的那一天。当然,在安慰他的同时,他们还委婉地提醒和jǐng告他,小心祸从口出;有些话能想不能说一一最好是想都别去想。

    在朋友的安慰下,他的心情才稍微好转了一些。

    但是,朋友的一番言辞并不能真正解决他的问题。他才三十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好岁月,气圆膀壮能吃能睡能踢打,却被强按在这破庄子里“养病”,空有一身的好力气和满腔的豪情却无法施展,没病都会憋出máo病!特别是遭遇不公所带来的伤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悲愤,还有壮志不能酬的惆怅,都使他觉得苦恼……

    好在,他并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他还有家人,月儿、盼儿、大丫和二丫,还有桑秀和真奴,她们不一定能够理解他的感触,但是她们却都在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他。月儿几乎每天早晚都会过来陪他说话;假如发现他在看书或者做别的事情,她就不会打扰他,而是静悄悄地回去;但她会留下话,好让他知道她并没有忘记他。盼儿和大丫一般不来前院,但是他每天三顿饭都是她们亲手做的一一她们都知道他的喜欢吃什么。还有桑秀和真奴,她们瞧见他情绪不高的时候,就会给他唱曲子,给他跳舞。可惜的是,她们还不知道,他听不懂唱书和大戏,对真奴的霓裳舞也看不出好坏。实际上,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是按捺着xìng子,带着沉醉其中的笑容看着她们唱来跳去,并且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能体会到她们对他的关切。不管怎么样,她们这样做也是在关心自己;只是方式方法不对而已。

    说起家人对他的关心,就不能不提到二丫。

    他在庄子里住下之后,因为实在是太清闲,就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想,他才三十岁,现在就开始写回忆录好象早了点;要是写《商君兵法》的话,说出去更是要教人笑掉大牙。好在前段时间有了高小三出海的由头,干脆,就把航海的事情鼓捣一下。但航海术牵扯的范围实在太广泛,需要的人力物力无可计数,他一个人根本做不下来。于是他跑了趟兵部,找到真芗,把这个事情说了一下。他的意思,就是动员真芗,希望能让兵部掏出几千万把贯钱支持他开发航海技术。可真芗听完他,立刻就把头摇得象拨làng鼓。哪怕他说得天huāluàn坠,赌咒发誓拍xiōng脯,保证搞出这些技术必然会带来数不尽的好处,真芗就是不答应。因为两个人实在太熟络,真芗毫不拐弯抹角地告诉他说,有工部被玻璃折腾得里外不是人的前科,所以他商燕山的名声在朝野上下都很糟糕;他这个时候撺掇着兵部开发什么航海技术,难道是嫌兵部碍眼么?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还能说什么?他除了朝兵部衙mén的大mén上啐口唾沫,然后嚷嚷两句狠话,什么事都干不了。最后他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他在兵部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家自然也没什么好脸sè。事情很快就被二丫知晓了。小丫头二话不说,立刻就教帐房预备五千缗现钱,还当场放出豪言壮语:兵部舍不得那几贯破钱,那咱家就自己搞!搞成搞不成都无所谓,只要他高兴就好;哪怕他把家底败光了,也就是屁大点的事而已。

    二丫的意见立刻得到全家人的一致赞成。钱没了再挣就是,只要他能开开心心的,那就比什么都好。

    于是,他就开始了在航海技术的海洋里徜徉起来。这些天以来,他基本上都没怎么看书,也懒得去习字,除了时不时地和谷实下几盘围棋散散心,基本上都呆在这间书房里。眼下,书房里到处都丢着他的“研究成果”。桌案上、书柜上、座椅上还有茶几上,随处可见一些写着字的纸,暖流、寒流、季风、南北回归线、赤道、经线纬度、cháo汐、月球、太阳黑子、厄尔尼诺现象……也不管和航海沾边不沾边,凡是能想起来的东西都被他记录下来,东一抓西一耙地放得到处都是。他也不让人整理;当然她们也整理不出一个头绪。她们只知道,他的研究一一他就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工作的一一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是的,有了很大的进展。现在,桌案上就摆放着一个他的成果。二丫huā大价钱请了京城最好的几位铜器匠人,用jīng铜铸造了一个比巴掌还大的铜盒,还在盒面上镶嵌了一块透明水晶;透过水晶镜面,能看见一根磁石磨成的菱形针,压在一个象牙座上颤颤巍巍地晃动。这就是他设计的指南针。可惜造价太高;那么大一块透明的天然水晶实在太难得了,所以连打磨的工钱算下来统共huā了一千三百二十贯。而整个指南针的造价,才不过一千四百七十贯而已。

    除了指南针,他还画出了一幅标记着经线和纬线的世界地图,现在就挂在书房的一面墙壁上。当然了,这地图很不jīng确,假如有人想依靠这幅地图去进行大航海的话,毫无疑问,那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冒险,而且必然会以悲剧而收场一一所有的岛屿、陆地以及海岸线,统统都不在它原本就在的位置上!

    虽然这幅世界地图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缺点,但无可争议的是,它的确是一幅世界地图。当它被挂上墙壁之后,立刻就创下无数的记录:第一幅原始的世界地图;第一幅使用经纬度的世界地图;它第一次清晰地描绘出七大洲和五大洋……而且地图的右下角还特地留出空白,注明了这幅地图的创作集体:商成、柳月、霍大丫、霍二丫、杨盼,还有桑秀和真奴一一她们俩正在把这幅地图做成绣画,以便更好地保存。看见地图上有自己的名字,她们都很高兴,似乎是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事实上这的确是非常地了不起!但是对她们来说,这一点都不足称道。只要自己的名字能和他的名字同时书写在一张纸上,它的意义就远比一张怪模怪样的世界地图更重要得多。

    就在刚才,商成还根据田岫提供的原始数据,在地图上标记出南北极的距离:四万六千九百二十唐里。

    现在,纬度的测量问题解决了,但这仅仅是航海术向前发展的一小步,接下来还需要解决经度的问题。只有经度的问题也得到解决,才能真正地解决航海中的大难题一一确定海上方位。

    计算即时经度的原理,商成已经大致回忆起来。只要有一根木杆,然后在阳光下对rì影的变化进行标志,取最小值确定当地的正午时刻,然后对照钟表上的时刻,计算出当地正午和本初子午线一一当然就是上京平原府所在的子午线了一一之间的时差,然后就能计算出当地与上京之间的距离。再结合当地的纬度,自然就可以知道当地的具体位置。可问题是,他没有可以准确记时的钟表;他甚至就没有钟表,更不知道如何去制造钟表,完全没有办法计算时差,更谈不到计算准确的经度……

    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就是在回忆钟表的原理,或者寻找一个能够替代钟表作用的办法。他记得是有办法的。好象是星象变化还是月球运动轨迹什么的。还有就是使用六分仪,测量出海平面和星宿的相对位置,然后在天象图资料里寻找对应的数据,由此就可以确定经度。不过他又模糊地记得,除了六分仪和更先进的经纬仪之外,还有一种比较原始的测量工具,是四分仪还是五分仪呢?他实在是想不上来了。

    但是,不管是制作和使用六分仪,还是依靠月球作参照物,都需要大量的天文资料。他开始考虑,是不是找个时间去太史局打听一下,看能不能从他们那里借到或者买到。他还进一步地想到,因为他糟糕的名声,是不是有必要先去把李定一绑上。有这个太史局的前任少卿在场,也许别人不会让他吃个闭mén羹吧?

    他正在胡思luàn想的时候,桑秀在mén外轻轻地扣了扣mén扉,说:“郎君,蝉儿姑娘来了。她说有话要和您说。”

    商成答应了一声,说:“我就来。”

    自从商成搬来这庄子,蝉儿就经常帮她爹跑tuǐ,时不时地请商成过去她家,一来二去的,她和几个nv娃都熟悉起来。这姑娘好相处,完全没有大户人家的那份清高傲气,所以人缘很好,不仅同月儿她们对脾xìng,与桑秀和真奴她们也能说到一处。她看见商成走出mén,马上朝他点个头打声招呼:“商家大哥。”她说话的口气脸上的神态都很自然,随意里带着尊重,一点都不拘束,完全就象是在走亲戚一样。

    商成开玩笑说:“又是你爹叫你过来的?他前天才输给我一匹好马,今天又想输点啥?”

    蝉儿抿着嘴笑道:“那我可不知道。他没告诉我。”她既快又小声地说道,“我爹让我捎句话:最近千万别出mén;不管是谁来拜访,都不能款待!切记切记!”

    商成看她忽然把面孔板起来说话,内容还是如此的严肃,忍不住就想和她再开句玩笑,但话到嘴边一下反应过来,急忙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蝉儿见桑秀已经走到庭院里去看几枝早放的桃huā,就说:“甘泉宫。”

    她只说了三个字,但商成立刻就明白了。太子就住在甘泉宫!太子要是死了,就不该由谷实来知会自己;既然谷实说最近别出mén,还说得如此慎重,不用问,必然是太子中毒的事情被揭发了!

    他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你爹一声,谢谢了。”谷实能在这个时候提醒他,他真的是很感jī。如果谷实不是千方百计地想把nv儿塞给他的话,他是真心愿意结jiāo这个朋友!

    可惜他是想jiāo朋友,人家谷实是想当长辈。愿望和现实总是有矛盾啊……

第十一章(87)太子薨

    六天以后,朝廷诏告天下百官万民,太子薨殁。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这个消息立刻在朝野上下引发了jī烈的反响。

    人们并不怎么关心太子的过世。在很多人眼里,太子的死是早晚的事情,不需要惊讶,更不值得惊惶。自从他去年二月里突然昏厥数天之后,京师里就有关于他的病情的各种预测;人们早就意识到,他多半活不多今年chūn天。如今果不其然,他终究没能挣扎着看到夏天的太阳。正是因为此事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所以他的死讯并没有在朝野引起什么bō动。人们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是,他的死讯又确实引起了震动。人们忍不住开始猜测,随着太子的故去,谁会成为甘泉宫的下一个主人?太子的人选攸关国祚,更和官员们的仕途前程息息相关,想让人不去观察、不去体会、不去思考、不去猜测和不去议论,那根本不可能。

    太子薨殁,下一个主事甘泉宫的会是谁?人们的目光立刻聚集在济南王和成都王身上。平时受圣君召见最多的皇子就是他们俩;从内廷以前传出来的消息,圣君对他们也是颇多赞许,想必新太子也只能就是在他们中的某一位。顷刻之间,有关济南王和成都王的各种小道消息就传得满城都是。两位皇子的脾气秉xìng、师从过往以及大小得失都被人拿来仔细地剖析,圣君往rì对他们的赞许之辞也被掰碎了róu烂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体会,甚至包括他们的母妃以及娘家的势力影响,都被搬出来反复比较。sī下里,人们也在议论纷纷,向别人提供自己的看法,倾听别人的意见,然后关上mén独自一个人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思量。就在朝廷下诏的这前后两天,很多人都是瞻前顾后忧心忡忡。这事实在太重要了,踏错一步说不定就会天倾地覆;这事实在太紧要了,稍一失神就会错失良机;不能不慎重再慎重啊!

    当然,有心想博这份“拥立之功”的人,基本上都是职务还没升到头、仕途上还有进取空间的中高级官员。象六部里七品八品九品的办事官吏,人微言轻,这种天上掉下来的从龙机会还轮不上,所以也就不去cào心,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躲在旁边悄悄地发点议论。至于普通的市井老百姓,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事。他们只是遵照衙mén的训令,不穿颜sè鲜yàn的衣服,在领口边或者在袖子上钉上一块白布条,就该干什么仍旧干什么去了。

    商成也在不关心的人里面。他现在是上柱国大将军,放眼整个大赵,眼下领着这个勋衔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再上一阶的骠骑大将军,最后一次授予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而且还是追封。因此,他从来都没想过能在活着的时候做到骠骑大将军。爵位,他也没想过。他已经是实封县伯,想再上一阶成为实封县侯,除非是灭了突竭茨一一这显然不可能。他倒是想把突竭茨宰个一干二净;可实际情况是,他连突竭茨的主力如今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想干架都找不到对手。所以他根本不关心谁会成为下一个太子。管他谁来做太子呢,反正轮不到他;既然轮不到他,他才懒得咸吃萝卜淡cào心!

    现在,他坐在甘泉宫的一座偏殿里。在这之前,他已经在灵堂里拜祭了死者。依照古礼,死者的家人要请前来吊唁的人坐一回席;他现在就是在等待主人的安排。同样坐在这座偏殿里的还有张朴和朱宣,以及宰相公廨里的其他几位副相。杨度、谷实、严固和上官锐,这些军中的大将宿将也都在这里。因为太子的逝世,朝廷罢朝五rì,他们都是过来参加丧事的。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中年人不是当朝的重臣。这是左相汤行的大儿子,是替他病重不能下地的父亲来吊唁的,所以他也坐在这偏殿上。

    三月的天气还不算热,今天又是个yīn天,风赶着灰云,扑漫得整个天空到处都是。时近正午,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呼呼呜咽着,从紧阖的mén扇与窗棂间钻进来,掠过空dàngdàng的偏殿,抓扯得殿中遮盖屏风山的白纱幔翻腾起卷扑啦啦作响,又喧嚣着再从殿后的仪mén冲出去。殿外的远处又传来一阵骤然拔高的痛哭号啕。随着哭声,已经稀疏的法器声也蓦地变得响亮起来。咣咣咣的铙钹声和呜哩哇啦的铜号jiāo织在一起,间或还能听闻到法椎敲打木鱼发出“咄咄咄”的沉闷声响,做法事的僧人们yín诵的佛号就象在彼此追赶一样,高一声低一声地起起伏伏。

    偏殿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默默安座。偶尔有人痰咳一声,也刻意地压低声音,所以殿上显得很安静。能坐在这里的,都是静座养气工夫出类拔萃的人物。象商成他们这些军中大将,无一不是深得动静真髓,其静似止水而其动如猛虎,望着敌人故意卖出的破绽都可以安坐如山,眼前这种场面自然就更是无动于衷。象张朴和朱宣他们这些文官就更了不得,讲究的就是“君子宁静”,追求的就是“非宁静无以致远”,因此朝座椅里一坐,便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只有汤行的大儿子是例外。他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更受不了偏殿里安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可怕氛围,额头耳鬓不停地淌着热汗;他时不时地掏出一张手帕擦一把汗水,然后拼命地干咽着唾沫。就是咽唾沫时喉头滚动的那点细微声响,也叫他觉得心惊胆战。

    商成坐久了,也有点不耐烦。他和太子只见过两回面,没什么jiāo道也没什么印象,又不希图太子家什么物事,枯坐乏味,忍不住就东瞄一眼西望一眼。看见汤家老大拘谨得快要坐不安稳,便朝他笑了下,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受怕。你和一堆宰相柱国坐一起,有什么好惧怕的?与他们心头各自担忧的事情比较起来,你遭受的这点惊吓算个屁呀。

    是的,这偏殿上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有焦愁一件事:接下来怎么办?

    太子死了,他们这些人马上就要遭遇到一个大难题一一推举谁来作太子?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即便他们有脱身的办法,别人也会把他们重新推到风口làng尖上一一他们的职务和地位,压根就不容许他们回避!即使他们暂时脱了身,只消东元帝轻飘飘一句话,他们就只能低下头搜肠刮肚地去思索答案。这个答案可是不好找,想要两头不得罪,可能xìng是无限地接近于零:总会得罪一个人,不是济南王就成都王;就算绞尽脑汁想出个不得罪他们俩的法子,回过头兴许就要得罪他们的老子一一皇帝让你帮着二选一,你反手把皮球又踢回去,这不是摆明了是在辜负皇帝的信任么?这事说轻点是慢君,说重了就是欺君;慢君还好说,大不了挨点廷杖,要是欺君的话,下场不堪设想啊……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在心头发出一句感慨:看,官小了事多,官大了麻烦多,所以说嘛,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xìng;所以我们需要辨证地看待任何事物。至于怎么个辨证法才能让他正确地认识事物,比如怎么才能解答“二选一”的难题,他还需要仔细地思量一番。

    他觉得,回头他是不是该去找谷实商量一下?谷老头打仗不行,但处置这些事却是行家里手。他应该有好办法吧?

    他个子大,端坐在座椅里也比别人高出半头,不动声sè地用眼角余光跳过严固扫了一眼谷实。正好就看见谷实正偏着头和杨度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只是一瞬间,两个家伙便察觉到他探询的目光,再眨眼时就已经各自端正地坐好。

    商成在心头嘟囔了一句难听话。娘的,开小会也不叫上自己!

    不过,这也很正常,杨度是自己的死对头,不是血海深仇,胜似血海深仇;谷实是和杨度穿一条kù子的人,当着东元帝的面都敢拉偏架,也是他的大半个仇家!还有旁边坐着的严固;刚才进mén的时候,这家伙就对自己冷眉冷眼,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撩自己一下,仿佛没看见自己一般,看来这仇怨已经结得浓到化不开的地步了;还有这边这个上官锐……哦,算了,上官锐对自己倒是tǐng客气,刚才一见面立刻就行礼,大将军长大将军短的问候了好几声,就不算上他了。还有对面坐的张朴和朱宣,没事做搞什么《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和清查诡田隐户,这显然是想和自己过不去!自己才当上大地主几天呀,土豪劣绅的感觉都没找到,封国在哪里都没搞清楚,这俩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与自己作对,显然是颇有深意……

    啧啧!他咂着嘴喟叹一声。只此一座偏殿,自己的仇家就有五个;哈呀,他商燕山单枪匹马对阵两个宰相仨上柱国,如此这般的战斗力,能称得上是大赵第一吧?

    他正百无聊赖地胡思luàn想,主人家终于来了。太子妃的娘家人过来请他们去赴席。

    他立刻站起来。

    总算到吃饭的点了。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他就立刻滚蛋!

    他如今是在“养病”,今天过来吊唁也是“抱病前来”,因此就不必象张朴和谷实他们那样,吃过饭还要守灵。他们不仅今天守灵要守到掌灯时分;明天和后天还要继续。他就不用再过来了,毕竟他的“病”还需要“静养”。

第十一章(88)我来还!

    主人家预备的答席很丰盛,但谁都没有心情去认真吃这顿饭。e^看朱宣是太子师,就由他坐了首席,带着大家头杯酒敬天地,次杯敬鬼神,三杯缅怀死者,之后就再无任何言语。一屋子人默默地各自刨了一小碗白米干饭,就算坐做席了。

    散席出来,张朴朱宣他们还要去守灵。商成如今是在“病中”,事前东元帝还传过口谕,“卿故疾少复切忌乏累”一一你的病才好别累着了,因此不让他按制守灵;能来一趟就足见诚意了一一“斯心维尚”;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所以“事宜或还”一一拜祭过了就早点回家休息,你说好不好啊?

    口谕不长,只有几句话,语气听上去也很客气,完全就是一付商量的模样,末了还征求商成的意见,更是彰显出东元帝对商成的体恤。可惜他的这番心血算是白费了。商成听到别人说古辞就头疼,何况还是这种字意古拙的尚书体?前来传口谕的翰林学士说完就走,他连内容都没记住,想找人请教都无从谈起。自己闷着头琢磨半天,总算明白了:这是东元帝不待见他,所以专程让人过来通知他一声,让他识相点吃过饭就赶紧滚蛋。

    有东元帝的口谕,商成就是想留下来也不可能。他随着大家走到灵棚,别人自有早就安排好的地方,他就一个人进到灵堂上再拜祭一回死者,然后便离开了甘泉宫。

    这个时候,天空中飘起了细濛濛的雨丝。风裹着雨点,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脸上,凉飕飕的寒意教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坐在马鞍上,回过头看了一眼。时下大宁坊的整条坊街已经chā满灵幡;夹雨的寒风一过,数百上千面旗幡漫天飘dàng;鼓乐手摇着铜铃从街头走到街尾,把纸钱抛洒得到处都是;漫撒的纸钱随着拂地的凉风一扬一顿磨圈打旋,在地上叠起不知道叠了多少层;涂过玄漆的蔑席灵棚根本望不到尽头。前来吊唁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象商成现在在的大乐坊,正街的两边停满了马车和坐骑。几个不知道哪个衙mén的差役,胳膊上钉着白布片,跟在太子府家人的后面,调度车马引领宾客驱赶瞧热闹的闲人,个个忙得满头热汗。

    商成正望着这纷luàn的场面出神,高强在旁边咕哝了一句:“督帅,这雨怕是不小。我看咱们今天还是别回去了,就在县伯府那边歇一宿。等明天雨住了再回去也不迟。”

    商成点着头“嗯”了一声,却没有言语。

    高强马上招呼过来一个shì卫,吩咐说道:“你快马先回庄子,告诉家里的几位小姐和夫人,就说督帅今天不回去了……”

    那个小shì卫还没来得及答应,商成已经打断他的话:“不。一一不用告诉家里,我们今天要回去。”

    高强一楞。他仰起脸又望了下天sè。眼下,北边的天际更是黯得人不见影路不见道;风是一阵急似一阵,越催越紧;一大团黑云汹汹涌涌地掩过来,眼看着就要铺展到当头顶。在云幕下的压迫下,几只枭鸟拖着一路咕咕呱呱的悲鸣,惊慌失措地四散飞逃。显然,有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在这个时候,督帅怎么还着急赶回去?

    商成懒得向高强作解释。其实,他也不想冒着大雨赶路。可是没办法,因为这是东元帝的口谕。要么今天淋着雨回去,要么改天被御史参一笔,说不定还要挨几十庭杖,何去何从,还需要问么?

    高强也不再问,从马鞍旁的挂囊扯出遮挡风雨的油衣,递给商成,嘴里还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那您得先穿上这个。要是回头您淋出máo病,段头又得收拾我。”他自己也披上油衣,又吆喝几个shì卫,“你们几个,一一赶紧把雨衣都披好!这雨说下大就要下大……”

    商成没理会他。城中无故不能驰马,哪怕他是上柱国也只能押着马匹绳慢慢挪。他挽着缰绳说道:“先出内城,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赶路。我已经饿得前xiōng贴到后背上了。”

    高强嘴里吐噜了一声,让自己的坐骑跟上,随在商成身边笑嘻嘻地问道:“您一大早就过来奔丧,主家就没说请您坐一回席?”这话说得很有些对太子不尊重,就连天家也被连带着扫了进去;但高强不在乎。他的经历和赵石头相差不离,也是孤儿一个,为了能吃口饱饭就投了边军。从阿勒古兵败开始,他便一路跟随着商成出生入死,两三年走下来,从当初狗屁不值的边军小兵,hún成了七品的禁军校尉,多多少少也是个人物了,在军营里进来出去的,许多人都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高校尉高大人”,这让他觉得无比地风光,也觉得无比地自豪。饮水思源,他把自己现在的一切都归功于商成。什么知遇提拔之恩就不说了,命都是督帅的,还扯那些淡?至于说话什么的不够恭敬,那得分人看待。太子又没替他挡过刀,死啊活的关他屁事!

    商成斜睨他一眼,哼了一声说道:“你好歹也是个营校了,说话时嘴边就没记得派个把mén的?”

    “这不是在您面前么?”高强涎着脸皮笑道,“再说,在这京城里,营校尉也就是比芝麻大那么一点点,有什么好值当的?”

    “你还嫌营校尉小了?”

    听商成的口气似乎有点不善,高强不敢犟嘴了。不过他还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本来就不算大嘛。”

    商成收起笑容,想了想,说:“你说得对,营校尉是不算大。但所有的将军都是从营校尉走过来的,你明白这是因为什么原因吗?”

    高强摇了摇头。这个事情他没想过。但他马上又举了个例子,证明商成说得不对:“王义,毅国公王义!”好不容易有机会抓住督帅的错处,这让他觉得很高兴,似乎是完成了一桩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一样。他大声地说,“王义,他就没做过营校尉!”

    商成没有反驳他。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了。王义是他的朋友,他不能在背后议论朋友的长短,更不能当着下属的面议论。他也不想解释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高强能不能理解“所有将军都有营校尉的经历”这句话里的道理,全看他的悟xìng和造化。能理解,或许以后会有比营校尉更大的发展空间;不能理解,也不见得就没有机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任何事务随时随地都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之中……

    看他没了谈话的心思,高强也就闭上了嘴,专心地羁着马匹赶路。

    现在,乌云已经压过头顶,风也越来越紧,但大雨还没落下来。但前后左右的街道、房屋、树木都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是méng上了一层灰土。街面上已经看不到几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预备着关mén落窗户;走街串巷的小商贩挑着担子跑来跑去,急惶惶地寻找着相对干燥的地方避雨。整个城市里弥漫着一种大雨来临之前的紧张气氛。

    商成他们都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赶路。坊街上只有马蹄铁扣在石道上发出的踢哒声。

    正走着,商成好象听到有谁在喊自己。

    他偏过脸,好奇地张望了一眼。

    是那个在平原府衙mén当差的衙役荀安。

    荀安一溜飞奔着跑过来,快到近前的时候,脚下不知道绊着了石板棱还是踩到了什么滑溜东西,当场就摔了个大马趴。挂在他肩头的布褡裢一下就甩出去好几步,百十个铜钱滚得遍地都是;人也扑在地下半天都没动弹。这一下可把商成唬得够戗。他赶紧跳下马,急步赶过去想看看荀安摔坏没有。还没走到跟前,这家伙又爬起来了,只是额角红了一大块,鼻子和脸颊也划出好几条血口子。

    荀安咧着嘴,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在chōu气,说:“我远远地瞧着,觉得就一定您!乍着胆子喊了一嗓子,一一想不到果然真是您呀!”

    看着他的狼狈样,高强和几个shì卫挤眉nòng眼地憋着笑。这家伙太有意思了!他才止是喊了一嗓子?怕是能有好几嗓子吧?声音大得周围的人家都在探头探脑地张望。要不是他们都挎着刀骑着马,一看就能猜到他们的身份,说不定会有人过来把他们几个人都当是蟊贼哩!

    商成也忍着笑,问他:“你没摔着吧?”

    “没有没有没有!”荀安一叠声地说道,同时飞快地摇着头。但他摇头的动作可能有点大,身体忽然晃摆了一下,不是商成眼疾手快拽着他的胳膊拉扯了一把,说不定他又得摔到地上。

    “要不,我陪你去看看大夫?”商成问他。高强已经让人去打听一下,看附近哪里能找到医馆或者yào铺。

    荀安使劲地晃了下头,说:“就是磕了一下,哪里用得着去看什么大夫?”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商成在架着自己。意识到这一点,他一下就慌张起来,使劲地挣了两下没能挣脱,脸sè立刻就象醉酒一般又红又紫,连脚下都虚浮起来,软绵绵地都有点站不稳当。人家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能让商成帮忙撑扶着自己,就是祖坟上冒青烟都不敢当呀!

    商成也不理他的满嘴胡话,看荀安的模样不象摔出了máo病,又已经有人跑去街边的人家打听寻找大夫,就接过shì卫们拾掇回来的褡裢,使劲抖搂一下,听着哗啦啦的铜钱响动,开玩笑说:“行啊老荀,你一个小捕头每个月都能开这么多钱粮,你们平原府是真有钱!回去帮忙问问,看有没有实缺,我也上你们衙mén里hún口饭吃。”他瞧见荀安穿了一身黑不溜秋的家织老土布衣裳,才摔了一跤到处都不是泥就是水地狼狈不堪,又笑说,“你怎么穿这么一身就出来巡街了?今天不当班,还是偷跑着溜号回家向婆娘报喜?”看荀安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就拖长声音揶揄他,“哦,一一我知道了!你这家伙,肯定是去找相好的……”

    高强和几个shì卫瞅着荀安的尴尬形容,再配上他额角上的大青包和擦伤的脸皮,都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荀安忽然丢开手里的褡裢,一下就跪下去:“大将军,商侯爷,求求您,我求求了!求求您救小的一条命吧!”

    商成被他这番举动吓了一大跳,楞了楞神才反应过来,急忙去拽他:“遭娘瘟的!你说话就好好说话,搞这名堂作什么!”嘴里说话手上一使劲一一怪了,他第一下居然没拽动荀安。他也有点急了,厉声低吼了一声,“快点起来!”

    “不!我不起来……”荀安兀自在嚷嚷。可这是他能做主的事情么?高强和另外一个shì卫一边一个拽住他胳膊,直接就把他架起来。即便是这样,他的两条tuǐ依然蜷缩着,还保持着一个跪的姿势。“大将军,商侯爷,求求您,求求您救我一家老小的命吧!只要您点个头,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还您!”

    这边闹成一堆,那边就过来两拨人,一拨是平原县的巡街衙役一拨是路过的刑部差人。太子薨殁本身就是国家大事,再加事情的背后还有朝廷不能明言的隐秘,所以这两天城里到处都是巡逻的差役和兵士。他们看见这边一堆人堵在道路中间,似乎还有什么纠纷,马上就持着铁尺晃着皮索两头包抄过来。两个shì卫立刻分头截上去,腰牌一亮,两拨人又不言声地退开。娘哟,平原将军府的八品校尉都只能听人招呼使唤,那中间的高个子怕不得有五品六品?但他们也没走远,退出一箭地就停下来一一万一要叫他们帮忙呢?

    商成没理睬那些差役。他叫高强把人放下来,皱起眉头问:“你说清楚,出什么事了?”他和荀安前后打过好几回jiāo道,知道这是个本分人,在衙mén里当差也是循着道理和规矩来;如今竟然被bī迫到当街下跪求告,不消说,必然是遭受了天大的灾祸和委屈。他想,要是荀安真地受了委屈,他必然要帮这个忙!

    他huā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荀安的遭际听明白。主要是这家伙鼻涕一把泪一把,咿咿唔唔地说话,实在是太让人费神了。

    上月初,荀安的婆娘得了热病,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才渐渐地好转。荀安的几个娃娃都还小,还不能帮大人多少忙,所以为了照顾婆娘,他就在衙mén里告了半个月的假。这半个月里可是把他累得四脚朝天,所以心情一天到晚都很差。等婆娘身体见好了,他就回衙mén销了假,结果上衙的第一天,就在东市上和人起了纠纷。说起来,也怪他那段时间的脾气不好,和人说话三言两语谈不到一起,接着就吵起来,然后两个人推来攘去,结果他把那人一把揎到拴马桩上撞得头破血流。本来哩,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伤了人赔汤yào钱就是了,再不行就加点糕饼点心钱。可该着荀安倒霉,他和人起争执的时候,旁边恰巧就路过一个御史;也不知道那御史是怎么想的,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事情写成了公文递上去,然后平原府的几个大官就被他们的上司喊去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平原府的官员受了责骂,当然要找出气的地方;他们不敢找御史撒气,就只能教训一下荀安。于是荀安的公mén饭就吃到头了。但这还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荀安丢了衙mén的差事,又没什么谋生的本事,天天窝在家里看着婆娘叹气听着娃娃哭闹,心情自然就更加地糟糕。就在前几天,他半夜里睡不着爬起来喝闷酒,结果喝着喝着就睡死过去,也不知道搞的,不小心打翻了灯盏,烧了四家人……

    “死人没有?”商成问他。

    “没,没死人。”荀安说,“好在没死人,不然我,我……”

    商成没等他说完就明白过来。要是火灾里死了人,荀安肯定不能在这里和自己说话。而且荀安也是幸运的,这把火才只烧了四家。看看这条街两边的房子就知道,上京城里八成的房子都是草房和木屋,要是不小心走了水,一气烧掉半边城都不是不可能。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荀安口口声声地求他救命一一这是在赔还人家啊!

    他问:“要赔别人多少?”

    “……还差,还差着七百多千。”荀安流着泪说。他已经把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可还是差得远,总是差得远。他已经和婆娘商量过,实在不行的话,就把娃娃卖了来抵帐债,再是不行的话,他们就准备把自己也卖掉。他好赖算是认识字,他婆娘治茶饭也是一把好手,有这点本事,总能寻到个好买主。可是他们算计过,即便他们把能卖的都卖掉,这些钱也远远不够抵还帐债。但他们没办法了。这些剩下的帐债,就只能等他们到了新地方挣上工钱之后再慢慢地补给人家……

    商成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听着荀安哭咽着说出的决定,他一会觉得浑身冰凉,一会又觉得心头似乎有把火在熊熊燃烧。他的眼睛里似乎méng上了什么东西,明明荀安就站在他面前,他却看不清楚这个人的模样;他的嗓子眼里似乎堵着什么东西,明明有无数话想说出口,却一句都吐不出来;就是因为这些难以述说的东西,让他觉得xiōng膛上仿佛压着一块千钧巨石一般沉重,几乎不能呼吸……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咬牙切齿地挣出来一句:

    “我来还!”

第十一章(89)基督教的苦修士

    谷雨以后,接连下了两场雨。TXT电子书下载**俗话说“谷雨有雨,百谷有余”,看见这两场雨水,庄户们从开chūn就悬起来的一颗心,总算能安稳地落到肚子里。接下来的一段rì子就变得清闲起来。忙了一chūn的男人们,晚上躺下一觉就能睡到快晌午,爬起来胡luàn刨点吃的,家里没啥火烧屁股的着急事的话,就兴兴头头地朝村头的打谷场去;那里地方宽敞,地里不忙的时候,庄户们都喜欢聚在那里浑扯胡话。这种时候,一般就能够根据他们聚起的“小团体”看出庄户们彼此的亲疏远近,通常情况下,能把话拉扯到一起的,关系大多是都比较要好的。要是有时候话题引起大家的兴趣,几个小团体也可能汇聚成一个大团体。也有时候话题的分歧很大,庄户们难免会争个明白,那就要比谁的嗓mén高,彼此意见相左的家伙们都是脸红脖子粗,口水唾沫喷得到处都是;要是争不出胜负又没个有威信的人居中劝和的话,那就很有可能会拿拳头来讲道理。大多数时间,这种没有结果的jī烈争论总会导致一个小团体的分裂,甚至让两户人从此不相往来……在男人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婆姨们占据着谷场的另一边。她们屁股下面坐着小木凳,脚边放着装衣裳的簸箕,手上忙碌着针线活,嘴里说着东家长和西家短;有时几个婆娘你一言我一语,能把小姑娘新媳fù说得满脸通红,连阵线簸箕都顾不上就仓皇而去,然后那几个得胜的nv人就象得胜的大将军一样,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在鼻涕娃们就在旁边玩游戏,不是老鹰捉小jī就是官兵抓蟊贼,哇哇哇地叫着喊着满打谷场跑来跑去。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这份闲暇时光。

    这天,晌午快要过去的时候,随着远远的一声拖长音调的吆喝“晌午来啦”,正在yàn阳下几个帮工模样的人都默默地放下手里的营生,拖着疲塌的脚步,慢慢地挪到竹林边。

    竹林边放着一个小木桶,桶里是撒过盐的菜汤;旁边的地上还摆着个大簸箕,上面胡luàn滚着一堆黑面馍和几块盐菜疙瘩还有几只黑陶碗。

    虽然这顿晌午饭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丰盛,但几个神情呆滞的人走过来之后,还是没有去抢簸箕里的黑馍。他们整理好自己身上的麻布片,围着当中的大胡子站成前后两排,把头一低把肩一耷两条胳膊自然垂下两只手手心朝上在身前一抱。领头的大胡子神情庄严一一可惜他脸上的尘土和那身装束让他的严肃表情看起来非常滑稽一一他阖着眼睛,嘴里叽里咕噜念诵着谁都听不懂的胡话……他身后站着的两个人向着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走过去端起簸箕拎起汤桶,开始给大家分发食物;每个人先分两块黑面馍一碗汤,谁都不多谁都不少。但拿到馍和汤水的人依然站着不动,直到大胡子嘟囔完胡话转过身,伸出一条瘦骨嶙峋的胳膊,朝他们虚划了一个十字,他们才齐声回应:

    “amen(拉丁语:是的,主)。”

    对于这样的场面,庄子上的管事早就见惯不惊了。他嚼着黄面馍,含hún不清地对送饭的仆役说:“你说,这些胡子顿顿饭都要念叨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仆役坐在扁担上,把一块土坷拉捏得粉碎,笑着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念叨些啥?不过还是好听,特别是最后那句大家一起念的。嗯哼一一”他咳嗽一声清了下嗓子,学着那几个胡人的强调,说,“一一娃(儿)们。”

    管事一楞,顿时一口馍喷得到处都是,手里的ròu汤也撒了大半。他大笑着踢了仆役一脚:“滚!没看见我在吃饭?”

    仆役一下蹦出去好几步,róu着屁股嘿嘿直笑,正想说点什么,忽然看见竹林里的土道上过来一辆马车,紧跟着又是几匹马,就问道:“那边来的,好象是咱家侯爷吧?”

    管事也瞧见了商成。他顾不得说话,把手里的物事朝仆役手里一塞,两三步抢过去就朝那几个胡人大喊大叫:“你们这些不通教化的胡子,都他娘地没点子眼水?侯爷出行,赶紧都给我滚开,别挡着路!”说着就拽出腰里别着的鞭子,劈头盖脸地冲几个兀自懵懂的胡人chōu过去。“快点让道!”

    他这边连拖带拽带踢打地赶人,那边车马已经到了近前。

    看看已经走到界石边,商成羁住马,笑着对段四说:“我就送到这里了。你看,我让你在庄子里住几天,你非要走……”他朝马车上探出半张脸来的段四婆姨点了点头,又对段四说,“我最近大概都不会进城了。还是那句话,没事就多读几本书。想想邵川的遭际,你就能明白不读书会是个什么样的结果。”

    段四停了马,神情郑重地专心听着。这番话商成今天已经和他说过几遍,他差不多都能背下来。正是因为商成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读书的事,他才愈加地谨慎重视这番话。再联想到早前商成严令他不许打听太医院的是非,再到那天亲眼目睹禁军挨家索拿太医院的人,还有这些天京城里若有若无的有关太子不是死于热症的谣言,商成的话里显然还有别的一层意思……他说:“我一定时刻记着您的话:多读书,少出mén。”

    商成再替他补上一句:“这还不够。还要做到:不问,不听,不信,不传。”

    段四琢磨了一下,咧着嘴笑起来:“回头我就把你说的这八个字找人写了裱起来。这以后就是我老段家的家训了。”

    商成哈哈一笑,说:“看来成家还是有好处的,至少你这滚刀ròu都知道拍马屁了。”笑过,他又说,“还有军事上的学问,也不能落下。你从前没真正带过兵,对军事上的很多事都是一知半解,正好趁这个机会多熟悉熟悉。你也别端将军的架子,有不懂的地方,尽可以向苏破和侯定他们请教。他们本身有学问,又有长辈的指点,还有实战经验,一定能帮到你。要是有实在nòng不明白的地方,你就来找我。”

    “行!”段四不再多言,就在马背上行个见官礼,“那我就回去了。”

    商成晃了下手,说:“记得:多读书,少出mén。”

    “是,职下记得了!”段四答应着去了。

    一直看着他走远,商成才转过辔头。

    他现在才发现,他和段四说话这当间,土道边一直有几个人在注目着他。领头的他认识,是家里的一个管事;还有一个也是熟面孔,是在前院大灶上帮工的。其他几个人就不认识了。看这些人的穿着,似乎是请来的零工模样,一个个浑身又是泥又是土,满脸呆滞地立在地上傻望着他。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一一那是衣服吗?他怎么觉得就是拿麻布口袋剪了四个dòng呢?还有这些人的模样,也不受看,脸上黑黝黝地似乎从来没洗过一样;还有这些家伙的头发,长得都披散到肩胛骨下面了,也不说梳理一下,连土带树叶草稞,怎么看怎么看觉得肮脏腌杂。还有个家伙留的大胡子也很别致,看上去和犹太教的神职人员留的那种胡须倒是颇有点相象。

    脑子里划过几幅画面,他忽然觉得,说不定这些人还真的就是犹太教的教士。可他留意地观察了一下几个人,黑头发黑眼珠,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招手叫过管事,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人?”

    “回侯爷的话,都是胡子。”管事说。

    “胡子?”商成楞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对胡人的蔑称。“是从哪里来的胡人?”

    “不知道。”管事无可奈何地说,“这些胡子既没路引也没牒文,还不会说咱们中原汉话,鬼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要不是庄上好心收留他们,他们早晚都得饿死。”

    商成点了下头,很是认可管事的判断。别说胡人,就是汉人,没路引又被官府逮到的话,即便不死也得扒层皮;要是侥幸活下来,最后也必然是个流徙三千里的下场。何况这些胡人还不会说汉话,连来历都解释不清楚,当场luàn棍打死都有可能。从这方面来说,管事他们确实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又问道:“怎么不给他们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什么的?”他之所以这样问,倒不是出于什么人道主义关怀。关键是这些人在给庄上修路,也就算是庄上的雇工;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这不是朝他脸上抹黑吗?好象他堂堂一个大地主,就连短工们发身旧衣裳的善心也没有似的。

    管事苦着脸说:“哪里不让他们洗涮了?可这些家伙宁死都不肯洗澡,鞭子棍子都用上了,扔进水里也要死命地挣出来。”他恨恨地瞪了那些胡子一眼,叹口气又说,“还有衣裳。庄上也拿了新衣裳给他们,可这些hún帐就只穿这样的麻布口袋,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商成一听就笑起来。这些胡人有点意思,宁可受苦也不愿意改变自己,和佛教寺院里苦行修道的头陀很有几分相象。他又问道:“他们没说为什么不情愿洗澡换衣服?”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管事都说了,这些家伙不会说汉话,问了也是白问。不会汉话,又带发苦行,那么这些家伙是什么人?苦行的胡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佛教好象印度教的托钵僧,另外一种是基督教的修道院修士;再联系这些人的头发眼珠的颜sè,不用问了,这些都是基督徒。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他也就明白了这些人为什么不洗澡也不换衣服。他记得还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曾经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提到过,基督教里一些提倡隐修的教派,认为洗澡的人不圣洁,所以严厉禁止修士和信徒沐浴;至于拿麻布口袋当衣服,可惜是想让自己的意志更加坚定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在体验耶酥曾经受过的苦难一一耶酥当初在巴勒斯坦传教的时候,就是披着一片亚麻布……

    既然这些人是基督教的苦修士,那么他们搞什么古怪都不足为奇。他对管事说:“别太难为他们了。这些人是胡人里的苦修士,差不多相当于咱们这边寺院里的和尚和道观里的道士。”

    管事登时就吓了一跳,苦了脸说:“他们是和尚?那,那……侯爷,咱们庄上把这些和尚拖来修路,不会有事吧?”

    商成说:“没事。他们是苦修士,就是为了吃苦来的,越是吃苦受累,他们越是觉得高兴。当然你也别克扣他们;人家是在苦修,可不是跑来咱们这里寻死。”

    也不等管事再说话,他便策马而去……

第十一章(90)荀安之“投”

    商成很快就回到了庄上。「域名请大家熟知」

    离着县伯府还有两三箭地,他就望见仪mén边站两个人,一个是高强,另外一个人只有个背影,瞧出来到底是谁。离仪mén不远的道边,一个nv人肩膀上胳膊上挎着大包小包,守着两个娃娃。看起来,好象是有人来庄里投亲,就是不知道这是谁家的亲戚。

    高强也望见了他。不知道高强说了句什么,另外那个人猛地扭过身,稍微一停顿,连直裾都没顾得撩起来,甩开tuǐ脚就朝这边飞奔过来。大约是太过心急的缘故,那人根本就没留意脚下,结果没跑出两步就当街摔个大马趴。这人头上戴的软脚幞头也摔掉了,顺着庄里新近才修葺过的黄土路,骨碌碌地滚出去好长一段距离。

    高强忍着笑,赶紧把荀安拉扯起来。

    商成也认出了荀安。谷雨前的一天,他去甘泉宫吊唁故太子,回来的路上遇见这个倒霉家伙。在听说了荀安的不幸遭遇之后,出于对荀安的同情,以及对这个人人品的敬重,他帮忙荀安把缺欠人家的帐债都填还上了。他还特意多给了荀安一些钱,好让他拿去修房子安顿家里。不过,他自己没时间去cào心这些,都是jiāo给别人去办,后来手头上有点别的事情,更是把这事给忘在了爪洼国。要不是今天看见荀安的话,还不知道他几时也记起来。

    他跳下马,拣起脚边的幞头,拍了拍上面的土,走过来递给荀安,说:“老荀来啦。事情忙完了?家里安顿得怎么样了?房子呢?房子开始修了没有?”

    他一口气问了一连串的事,荀安当时就楞住了,顶着满头满脸的尘土,眨巴着眼睛望着他,根本就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句。

    商成也就是随口问上两句,原本就没想要听到什么答案。他又说:“走,进家里说话。站在这里算什么?”扭过脸又皱起眉头对高强说,“你怎么把人家拦在mén口?”口气里流lù出几分不满。高强张了嘴想要解释,商成又转回头和荀安说话,“咱们进去说话。”说着伸出胳膊让了一下,又说,“那边的,是你nv人和娃娃吧?”

    荀安到现在都还傻呵呵地张着嘴,听商成说起自己的婆娘和娃娃,也跟着转过头,楞楞地盯着自己的婆娘看了半天,说:“好象就是……”

    商成被他的话逗得一乐,顺口就揶揄他一句:“你连自己的婆娘都不认识了?天天钻在一个铺盖窝里……”他蓦地煞住嘴。这话再说下去就不庄重了;他和荀安还没熟到能随便luàn开这种玩笑的地步,就改口说道,“……怪不得我觉得眼熟。我记得年节上的时候,我在你妻哥家作客,她出mén跑了几个坊市才帮咱们买到酒菜。当时天上还落着雨雪,一一是个好nv人!你也是个有福的人。”其实他早就忘记荀安婆娘长什么模样了。但过年时他恰巧在她哥开的小饭馆里吃过一顿饭,当时的情形还依稀记得;那顿饭也确实是荀安做主免了他的酒饭钱,所以他说荀安请客也是不无道理。

    看荀安依旧表情呆滞地站着不动弹,他就催促了一句:“你傻站着干什么?快过去喊上她们啊,都进去说话。”不然一大堆人堵这mén口,要是被个外人看见,回头肯定要说他不懂待客的道理。他已经看见远处站着好几个瞧热闹的庄户,而且人数还有继续增多的趋势,因为好些个希图闹热的娃娃正边跑边喊着:“主家来客了,主家来客了!”

    其实,商成并不在意庄户们围着看稀罕。农村都是这样,一家有客,特别是远路上的客,那不消片刻工夫全村人都能知道;要是哪家的新媳fù或者新nv婿上mén,瞧热闹的就更多。当初他才到霍家堡时,可是被当成新鲜事足足说道了两三个月;他早就习惯了。可问题是,今时不是往rì。如今河的对面就是谷实的庄子,谷实对他又特别上心,不论商家庄这边发生了什么,哪怕是针鼻大的事情,谷实都要打听个清楚明白,回过头瞅着对景,立刻翻出来教训他一顿,什么君子重诺啊,什么宽严相济啊,什么主佃有别啊,什么什么啊……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说不完。当然,他也差不多,只要有机会“打击”谷实,他同样是不遗余力。他最喜欢当着谷实的面,给谷实的几个孙儿孙nv讲故事,尤其是讲战争故事,目的就是暗讽谷实这个从来没带过兵打过仗的上柱国。他会讲的故事很多,象什么“单刀会商燕山生擒活人张”,象什么“西马直商校尉智破黑风寨”,还有“阿勒古七进七出商将军孤胆救战友”和“战莫干商将军踏破联营”……这些故事都是他亲身经历的,故事里的人物全都有名有姓,有的甚至还是当朝名强,远比那些唱书大戏里的角sè鲜活生动,再经过他的艺术加工,所以听起来jīng彩纷呈。就是谷实,也是一边挖苦他,一边专心听故事……

    现在,他看见谷蝉领着两个丫鬟走过来。她肯定已经注意到大mén前发生的事情,一边走,一边笑着朝他扮了个鬼脸,显然是打趣他。

    他没好气地咧了下嘴。

    好在荀安总算醒悟了,过去把他婆娘和娃娃都领了过来。

    他们一家走过来,荀安领头,他婆娘和他的两个娃娃,齐整整地朝商成跪下去……

    商成顿时慌得手忙脚luàn,嘴里连声说道“不用这样不能这样”,急忙抓扯这个扶起那个,结果这个才起来那个又跪下去,连惊愕带惶急,眨眼间他的额头就浮起一层白máo汗。他一个人忙乎不过来,打眼瞥见高强和几个shì卫都在一边干站着,眼珠子一瞪就发了脾气:“眼睛都瞎啦!滚过来帮忙!”

    高强和几个shì卫都过来了,高强一边让荀安起来,一边脸sè古怪地对商成说:“我觉得,他们怕是不肯起来的……”停了停,又说,“他们想投您……”

    “投我?什么意思?”商成闹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投靠?投身?投契?好象都不对!他脑子里转了一圈,却根本找不出什么词汇能描述高强所说的这个“投”字的意思。

    高强其实也不懂这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还是刚才才从荀安那里听说,然后拿出来热炒热卖的。他吭吭哧哧地解释:“就是,就是……就是卖身到您家里,给您做奴做婢……是这个意思吧?”最后一句话却是在问荀安。

    商成当时就楞住了。他完全没了言语。他知道,穷苦人家实在活不下去,就会把自己或者家人卖到别人家里做仆役;这种情况分活契和死契,活契就是买卖双方约定一个时期,到了一定的时候,或者契约自动解除,或者卖家缴拿一笔约定的钱赎回zì yóu;死契则是把自身卖断,今后绝不再提赎回契约的事,这辈子就给买家出力卖命了。可是,荀安这家伙鼓捣出来的这个“投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他甚至想,这他娘的别是中原地方的什么风俗吧?

    不管了,先把人拉起来再说!回头他爱投什么就投什么,哪怕投降都行!

    但荀安就是不站起来。看他不肯起来,他的婆娘娃娃站起来就又接着跪下去。

    商成干着急也没办法。他考虑,是不是先把这家人都抓进去?管他旁人怎么评说哩,都强似在这大mén口丢人现眼!

    就是这么一会的工夫,周围已经聚起不少人,男的nv的老的少的都有,在十几步之外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些庄户早就见过商成这个主家不知道多少回,知道他看起来相貌凶神恶煞,其实脾气和善很好说话,所以也都不怕他。这些庄稼人围簇着他们,还不时地朝他和荀安指指戳戳,jiāo头接耳地小声议论。

    好在还有个谷蝉儿,她懂荀安这是做什么。但她没有冒失地过来解围,而是让自己的丫鬟把高强叫过去,教导了他一番。高强很快就回来,又如此这般地一说,然后商成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一原来如此,很简单嘛!

    他咳嗽了一声。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人们纷纷睁大眼睛,紧张又新奇地盯着他一一哈呀,只在唱本大戏里才能有的场面,马上就要活生生地在他们面前登台了!

    但是商成肃穆的表情突然呆滞了。怔忪了半天,他突然弯下腰,小声地问荀安:“这个,你的别字是……”该死的,他居然忘记了荀安的表字是什么!

    荀安也楞了,半晌才嗫嚅着说:“我,我……我没表字。”

    这个意外的情况,教本来应该庄重严肃的场面,刹那之间便变得诡异起来。人们都惊讶地张开了嘴,诧异地望着他们。显然,眼前的情形出乎所有的人的意料,大家都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它。

    就在这一片大家都不知所措的宁静里,突然,从某个角落里传来一声轻笑。笑声就被克制住了;但就象一点火星被投入滚烫的热油里,它也立刻打破了沉寂,点燃了大家的情绪。先是有几个人捂着嘴发出“咕咕咕”的笑声,接着是更多的人“咯咯咯”地忍着笑,最后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好在这是带着善意的笑声,是大家看见一桩非常有趣的事情而情不自禁地被逗乐了。可是,作为当事人,商成和荀安都羞臊得脸红筋冒。

    商成不敢再耽搁一一谁知道再问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简化了谷蝉儿教给他的步骤,绷着脸,先朝天一拱手,再朝地一拱手,然后朝周围的庄户们团团地作一个礼,然后向着荀安俯身一个长揖到地,说:“我素向仰慕荀先生,品德端方,持身守正,守法自律,一一今,我何德何能,敢得先生臂助?”这原本是蝉儿教他的话里最后一段,他怕再出丑,干脆就跳过见礼、叙话、请教三个重要环节,直接来到最后一步。说完也不等荀安搭话,腰一弯两条胳膊一伸就把荀安“恭恭敬敬”地请起来一一这原本是在“见礼”时就该做的一一又说,“荀先生,请!”

    他黑着脸,一声不吭拖着荀安就朝仪mén里走。蝉儿让她的丫鬟过去,把荀安的婆娘娃娃都喊上,自己笑yínyín地跟在他们后面。

    拉扯着荀安进了庭院,拐个弯再也看不到外面还不肯散去的庄户,商成立刻甩开手,咬牙切齿地喊道:“来人,把这个‘荀先生’先给我关起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shì卫立刻过来,二话不说架起荀安就走。

    荀安一路叫的凄惨悲凉,他婆娘吓得搂着两个娃娃直打哆嗦,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敢吭上一声。要不是商成威胁说“你敢跪一下试试”,她肯定又要给商成跪下求饶了。男人不是说应县伯“急公好义礼贤下士”么,怎么突然间就变了一副凶煞面孔?

    蝉儿见她被吓得狠了,赶紧安慰她,说:“你别怕,应县伯是在逗荀先生的。最迟明天早上,他就会放出来了。”

    “明天早上就放他?做梦去吧!”商成冷笑一声,恶狠狠地说道,“少说也得关到……明天晚上!”说完,他自己先就笑起来。招手喊过来一个shì卫,吩咐说道,“你去告诉管家一声,让他过来把荀家娘子和娃娃都领去后院,jiāo给小姐她们,就说是我说的,这是我朋友的家人,让她们款待一下。至于老荀……”他犹豫了一下。就这样放了荀安,他实在是不情愿。他凭白无故地丢丑,总得出口气吧?想了想,就对高强说,“先关他一晚上再说。找两个机灵点的,假装在mén口放哨,透点风声给他,别教他疑神疑鬼地再鼓捣出点别的麻烦事。听明白没有?”

    高强咧着嘴,答应着笑嘻嘻地跑去安排了。

    荀安娘子也彻底放了心,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说着感jī话。但她实在是不善言辞,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听得商成是不胜其烦,又不好发作,只好干笑着不言声。

    等管家过来领着她去了后院,商成才总算清净下来。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这才发现蝉儿还在跟前,就奇怪地问她:“你不去找月儿她们,跟着我干什么?”

    “我爹让我来请你过去陪他下棋。”

    商成本来还说继续去钻研子午线的问题,听到蝉儿这样一说,立刻就改变了主意。子午线的事情不急,赢谷老头才是第一!尤其是考虑到谷实最近不知道是做了什么坏事,棋力下降得厉害,以前还能勉强和他斗个旗鼓相当,如今就只能被他砍瓜切菜一般地宰来宰去。过去的十来天里,他已经连赢了谷实四场,从谷家搬回来两匹好马、一个周鼎和一套晋人抄写的《战国策》。既然谷老头在走霉运,那他就更是要趁胜追击。既然谷实还想再输点什么,敢不教他如愿以偿?

    他高兴地对蝉儿说:“那我这就过去,可不敢教你爹等急了!”说完掉头就走。

第十一章(91)蝉儿的故事

    往常时节,蝉儿过来帮她爹把话带到,便自己去找月儿她们说话了。但今天她却一反常态,居然跟着商成一同出了门。

    商成奇怪地问她:“你不去找月儿她们?”

    “我四姐说好的今天回娘家,我要回去等她。”蝉儿说。

    “…成点了点头。蝉儿说话都不敢望着他,低着头假装在留意着脚下,显然话里水分很大。再说,这都申时初刻了,她四姐都还没到家,显然不可能今天来了就走,不说要在家里住十天半个月,至少也要歇一宿?姐妹俩想说几句体己知心的话,什么时候不能说,非得赶在这个时候?

    但他既不能揭穿蝉儿的把戏一一那太伤姑娘的脸面了,也不想顺着蝉儿的四姐这个话题攀扯一一他还没无聊到陪个女娃东拉西扯的地步,更没那份耐xìng。于是,他索xìng不再言语,专心地走道。

    他确实需要专心地走道。他人高腿长,一步迈出去能顶蝉儿走两步,又兼在军旅里养成了雷厉风行的xìng格,平常走路时就是一副虎虎生风的架势,真要是不留意着走慢点的话,估计一里地出去便能把蝉儿甩下百十步。他不能这样做,会让蝉儿难堪的;除非是她主动提出来。可他估计,她应该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所以他不得不刻意地缓下脚步,陪着蝉儿慢悠悠地走。两个小丫鬟就跟在他们后面。

    商成没什么话想说,落后两三步的蝉儿也不吭声,两个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相跟着出了庄子。

    商成的庄子和谷家的庄子隔着一道河。不宽的小河沟有个名字,叫做区家河,至于这名字究竟是如何而来,就没人能说清楚了。也不知道东元帝当初是怎么想的,那么多遍布京畿各处的皇庄不挑,偏偏就把这个皇庄赐给了商成。顺着河道向游走个七八里地,就是陈璞的庄子;向东南走十里路不到,是南阳的庄子;过了河不到三里地,就是谷实的庄子……商成在京城里的熟人不多,掰着手指头算也只有那么寥寥的几个,可他们之中差不多一小半的人,居然都住在这条小河沟的下游,下还不到二十里地……有时候想到这个事,他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那么巧呢?

    想起陈璞的庄子就在游,商成禁不住朝西北方向望了一眼。年节的时候,正月初四那天,在外苑的大庆宫,他和陈璞为点小事闹起意气,他当时摆出了柱国的威风把陈璞喊到一边去罚站,结果把她得罪到了姥姥家。从那一天开始,陈璞就再没搭理他。他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合适,心里挺后悔的,就想着找个机会解释一下。去了陈璞的公主府两趟,她都托辞不见;东元帝寿诞演武的时候,倒是在皇城见过陈璞,可陈璞当时和一群皇子皇女扎在一堆,他不好冒失;搬来这边以后,他也去过陈璞的庄子,然后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这个月初,他想找点事情做,就去兵部找真芗,预备撺掇着兵部立个项目研究一下怎么提高航海技术,当时他和陈璞一个进门一个出门,正好迎头撞;可他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陈璞满脸木然地把臂一横标标准准行个军礼,等他反应过来追出去,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就这样,直到现在,他也没找到道歉的机会。

    现在,望着远处那灰蒙蒙的一簇柳树林一一树林后面就是陈璞的庄子,他决定明天再跑一趟。当然,要是明天陈璞在家却依旧见不的话,就只能说明她是下了决心要掰断战情分;他也不会勉强。老天要下雨姑娘要嫁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做出这样的决定,也算是去了一个心事,他的心情不免轻松一些。

    谷雨过后连着下了几天雨,土地里水分充足,所以麦子全都猛地蹿起来一大截,眼下差不多能抵齐小腿肚子。放眼望出去,大地仿佛被人新铺一块绿sè的地毯,远远近近全是一片让人陶醉的颜sè。只是这铺连到天边的麦地里,居然既没有起垅,也没有开沟,更谈不作畦除草什么的细致耕作,许多杂草都混杂在麦苗间,茂茂盛盛地生长着,不少地方草的长势比苗还要旺,明显比苗高出一半头。地里却看不到锄草的人……看来,虽然去年京畿地区就在试点庄稼的新作法,今年工部更是花了大力气做推广,可实际呢?庄户人在种田的时候,还是停留在靠天吃饭的阶段,种子撒下去就基本不管了,把事情都交给老天爷去做。但是,这能怪庄户们么?显然不能。要怪就只能怪朝廷推广不力。就是张朴朱宣他们搞的什么屁不值当的清查诡户隐田,结果招来朝野下的一片骂声,最后倒霉的却是所有的人一一谁都别想多收获那些本来应该有的富裕粮食!

    他忍不住啐了个唾沫。

    把他娘的!

    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河这边的土地都是他的,租佃他土地的庄户们没搞新作法,他这个主家显然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一直默不作声跟着走的蝉儿,很吃惊地看见他狠狠地朝地吐了口唾沫。她惊愕地张着嘴,半晌都没能合。她还从来没有见过象商成这样有身份的人会做出这种粗鲁事,所以完全不能反应过来。

    商成根本就没注意到她是个什么表情,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随时提醒着自己别走得太快使她跟不趟。他很高兴地发现,即便他稍稍走得快一点,她还是可以跟的。别忘了,她是从家里出来到了河这边,气都没喘几口又马折回去,一来一去已经走了六七里路,居然还没喊累还能跟,这就很了不起。

    连接河岸两边的石板桥头,有一座简陋的草亭子。快到亭子的时候,商成停下脚步,问道:“要不要坐一会?”

    “我不累。”蝉儿顺口说道。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是笨死了,怎么能说不累呢?

    商成望了她一眼。除了脸蛋稍微有点红之外,额头既没见汗,呼吸也不觉得气紧,看来这姑娘说的确实是真话。但他依然坚持说:“坐一会。”她毕竟是个小女娃,再说走路也不是逛街,不歇气地走,就算人不累,腿脚也撑不住。

    他先走亭子,随便在亭里找个石墩坐了下来。这一回蝉儿没有再说什么,跟着他走进来,迟疑了一下才挑了个还算干净的石墩子,学着商成的模样坐下来。

    可是坐下来之后呢?该说点什么?她根本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好在这个建议不是她提出来的,想来他应该有主意?

    然而,商成根本没有要和她说话的意思。他心头挂着的事情多,随便挑出一样都能琢磨大半天,所以人是坐在亭子,心思却早就飞到了浩瀚无际的太平洋。子午线的问题已经纠缠他很久了,到现在他都没想到一个可行的解决办法,甚至连解决方向的眉目都没有。要是不能解决如何确定经度的问题,那就依然无法解决海洋的jīng确定位,还是只能靠着近岸航行的办法来进行地理探索,然后靠着纬度航行的办法来跨越大洋;只是纬度航行的办法很花时间,这样的话,粮食和淡水的补给又成为新的问题。航海学里好象有个什么“大圆航向”的说法,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但又需要地球仪;而做地球仪,又需要什么投影技术?哦,投影技术显然是几百年后的事情了,最初是用什么来制作地球仪呢?好象是三角画法还是什么的。三角画法,又是个什么模样呢……

    想着想着他就觉得心烦意躁。他只是闲得心慌想找点事做而已,怎么突然间就折腾到三角画法了?他是军事家,不是什么航海学家,更不是他娘的画家!什么叫三角画法?每个人物头顶都画三只牛角,这就是三角画法!

    他正在因为莫名其妙转行的事情而耿耿于怀,恍惚间似乎听到蝉儿似乎和自己说了句什么话。他把三头牛和它们的牛角一起赶到十万八千里外,换一付笑容,关心地问道:“哦,你已经歇好了?那咱们走……”

    蝉儿抢在他说出“别让你爹等着急了”之前,先说道:“商家哥哥,能问你个事吗?”

    听到蝉儿喊他哥哥,商成脸的笑容立刻就僵硬了。他和谷实同朝为臣,既不是亲戚也没有师承,勋职也差不多少,本来是应该公事公办平辈相处的,谁知道谷实脸皮比拐角的城墙还厚实,硬是把郭表拉扯出来,说什么既然商成和郭表称兄道弟,郭表又是他女婿,那么商成也应该尊奉他为长辈。商成一是懒得陪着谷老头胡扯瞎扯,二来当时蝉儿唤他一声哥哥,他随口就答应下来,结果一时失误便被谷实抓住了机会,于是谷家下立刻改了称呼,该叫他“应伯”的改喊“子达兄”,该先敬礼的也改成了拱手,尤其是谷家那几个小的,头天走的时候还一口一个“叔公”地喊得恭恭敬敬,第二天再去就改成“叔叔”了……

    他知道,蝉儿肯定是受他爹的指使,所以他只能怪谷实做事不地道,不能怨恨她。他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说:“什么事?”

    “您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蝉儿问道。她最喜欢听商成讲故事,有好些晚都因为那些故事而激动得睡不着觉,特别是阿勒古那一段,被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回忆。在那个故事里,商成单枪匹马在乱军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一回救孙复,二回救段四,三回救高强,四回救王义……商成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她的大哥、三哥和四哥也都在场,当时都听得兴高采烈一个劲地叫好,下来却全部一口咬定故事肯定是假的,只是演义而已。可她不相信大哥他们的话。她觉得,这些故事肯定都是真的,因为这些人她都认识,也都见过,因此故事绝对是真的!连故事里的人物都是真的,故事又怎么可能是假的?不过,因为大家都说是假的,她也有点将信将疑,所以就趁现在当面找商成打听。

    “哦,你说那些故事啊……不都是假的。”

    蝉儿立刻高兴起来。她又问道:“阿勒古的时候,你真的在敌营里杀了七进七出?”她一边说,一边聚jīng会神地凝视着商成。她想认真地观察一下,看他是不是在说假话。这个问题是她最关心的!

    商成笑了,说:“何止是七进七出。我们在那里前后转悠了十多天,顺着阿勒古河来回杀了两趟,割下的首级实在太多,根本带不走,只好一股脑地全丢进河里。东庐谷王的儿子也被我们顺手宰了一个,可惜那时候不清楚他的身份,没能留下物证,结果回来后没能报战功。”

    蝉儿立刻相信了他的话。因为商成说到这些事的事情,脸的表情很随意,口气也是浑不在意,显然在他眼眼里,什么七进七出之类的事情,根本就不值一提。没听他说吗,就连砍了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儿子却不能报请战功,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肯定会后悔得捶胸顿足?她追问道:“你是怎么杀了东庐谷王的儿子的?也是智取吗?”

    商成本来是顺口就想编个新故事,可是目光一转,瞧见她激动得小脸通红,眼睛里神采熠熠,眨都不眨地盯着自己,立刻就改了主意,说道:“不是我,是我一个朋砍的那家伙。当时是晚,他自己都不知道,天亮了看见鞍鞯挂着一截断手,他把那手腕的金手镯带回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个手镯是突竭茨王族的信物,就相当于我们官员身的腰牌一样。”

    这个故事才是真实到丝毫水分也没有。但是,蝉儿毫不犹豫就把故事的主角换作了商成。她觉得,商成肯定是在敷衍她,所以才把功劳胡乱算到别人的头。她不甘心,就又问道:“那镯子呢,后来去哪里了?把它拿出来一样能证明功劳?”她想,要是商成知道那个金镯子的下落,就证明他其实就是那个砍了突竭茨王族的人;要是他不知道那个金镯子后来的去向,就更证明他的确是在敷衍她。

    “被那家伙输在扑铺里了。”商成说。

    哈!看,他果然知道镯子的下落!她就说嘛,他就是在敷衍她,肯定是在哄骗她。而且把东西输在扑铺里,这也更加证明其实就是他立了那场大功,只不过因为他好赌,又把镯子输掉了,因此才不能证明自己的战功。至于商成在她眼里是个赌徒的原因一一他要不好赌,就不可能三天两天就和她爹在一起赌东道。

    商成哪里能想到小女娃脑袋里转的是什么念头?他站起来,说:“咱们赶紧走道。再不过去,你爹怕是要等着急了。”

    “…儿不情不愿地说。她还有好多问题没来得及问哩,可惜就要回去了。也不知道下一次再有机会,是在什么时候了。

    他们还没走下草亭,就望见四五匹马自南边旋风般地飞驰而来。

    蝉儿眼尖,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个人,招着手对商成说:

    “那是我九哥!”

第十一章(92)谷家信佛

    蝉儿和商成说话的时候,几匹马也到了近前。

    听见蝉儿的招呼,一行人便停下了马。当先一匹马的人仔细看了她两眼,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小蝉呀!两年多不见,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你怎跑来这里了?是专程在等我么?还是在私会……”他一边说话一边甩镫下马,借着这个机会目光在商成身扫了一圈,少一停顿便又转向蝉儿,立刻改了口,“你大哥今天在家不?”

    蝉儿当然听出来了九哥想说的玩笑话。她的脸庞有点发烫哥不在,三哥在的。他才回京述职,还要过十天半月地才走。”

    九哥高兴地说:“嘿,真是巧了!我路过齐州,就给他带了些齐州的干枣。本来还说请老侯爷叫人给他捎去,这下好了,不用再教人专跑一趟。”转头望向商成,禀手做了个礼,很客气地问道,“在下青州燕轩,不敢请教足下尊姓?”

    商成还了个礼:“应县商成。”说完就下打量燕轩。这个被蝉儿称为九哥的人大约有四十来岁,高大的身板有些佝偻。短眉窄眼长脸膛,下巴颏刮得溜青,说话时总喜欢眯缝起眼睛,看去倒很有几分jīng明的模样。

    他在燕山时,曾经听好几个人提到过这个绰号“青州燕”的燕轩,不过都没怎么细说这位鄱阳谷系里重要人物的本领,而是众口一词,只提他的倒霉运道。东元十七年朝廷决定北征草原,本来已经议定由他出任右路军统帅,可这边正在草拟公文要调他进京,那边就递送来他坠马折断臂骨的消息,最终朝廷只能临时换了个右路军统帅;翻过年,兵部准备整顿几支在北征中暴露出严重问题的澧源禁军,按战功、资历和能力来说,他都无可厚非的军司马人选之一,朝廷也有意让他出任右骠骑军司马,可是京城这边还在草拟公文,那边又递送来他坠马折断臂骨的消息。连续两年,他先是错过北征的机会,接着又错过提调禁军的机会,两次千载难逢的升职晋勋机会一过,再想进一步就只能掰着指头数岁月熬资历了。其间他又因为在闹市醉酒并殴打官差,受过一次处分,结果三四年下来,勋职不仅没能进步,反而降了一级,东元十九年以前是正五品的定远将军,现在变成了正五品下的怀远将军……

    燕轩楞了一下,但马就反应过来。商成祖籍是在燕山屹县,这不假,但他如今的封爵是应县伯,封国就在定晋卫的应县,所以正式称呼自然是应县商成了。

    他再禀手做了个礼,低头说道:“果然是大将军!一一职下是在访,所以便没穿戎装,就不与您见军礼了。”

    这番话立刻博得了商成的好感。他平素就非常看重军礼,在燕山时,就不管别人的劝阻,一力在军中坚持军礼的适用范围,一定要同普通的世俗礼节有区别。在他的督促和监督下,燕山卫军对军礼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在什么情况下行注目礼,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抬臂行礼,下级见到级时如何行礼,级受下级军礼时如何还礼,列队时如何行礼,行进时如何行礼……甚至严格到行军礼时右臂怎么抬、抬到什么位置、手掌和五指如何措置以及左臂怎么摆在什么地方这种程度。最后,燕山卫府把他们搞的这个林林总总几十条的《燕山卫军军礼总范草稿》呈递到兵部,经兵部同意,在燕山卫军中实行。一时间从小卒到将军,因为行错礼而被关禁闭或者吃军棍的人不计其数。不过效果斐然,三个月之后,燕山卫军的面貌明显焕然一新,这种使用范围狭窄的军礼制度,体现了内部的相互尊重,也让士兵更加明白他们是不同于普通人的一个团体;这对军队的凝聚力和士兵的团结有非常明显的帮助。眼下,兵部已经着手在《燕山卫军军礼总范草稿》的基础,编制《大赵军礼总范》。

    现在,难得遇见一个与自己一样很重视军礼细节的人,商成自然是很高兴。可惜他与燕轩不熟,燕轩又是谷实非常器重的一个将领,所以他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平平淡淡地问道:“你这是去看望谷老将军?”

    燕轩摇了下头,苦笑着说:“我倒是想拜谒他老人家,可他老人家多半不想看见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他吁了口气,又说,“我是来寻谷家老大和谷老三的。”

    商成一笑,说:“我去找谷老将军谈点事。是这,你们骑着马来的,腿脚快,就先走一步。我和小蝉姑娘慢慢地走过去。”

    燕轩不敢违背大将军的话,更不敢打听商成找谷实谈什么事,既然商成吩咐他先走,他连目光都没再朝蝉儿转一下,告个罪便连忙带着人先去了。

    燕轩走了,蝉儿是最高兴的。她跟在商成身边边走边问:“商家哥哥,你是不是以前就听说过我九哥?我看你好象对他挺熟悉的。”

    商成说:“我有个朋,是个做生意的,他认识燕轩。”他说的朋就是袁澜和袁池两兄弟。袁家和燕轩家祖辈沾亲,当年袁澜与王义起纷争,想去青州避难,其实就是去燕家落脚。燕轩的过往,也是他从袁家兄弟那里听说的。

    “九哥是个挺好的人,以前每回来家里,都要给我和我娘带礼物。”蝉儿说。

    听她说得孩子气十足,商成顿时哑然失笑。原来燕轩每次都送她礼物,就是人好的证据了?按照这个道理,因为谷老头要把女儿送给他,所以谷实绝对是好人一一显然不可能!再把蝉儿的观点拿过来:不朝应县伯家里送东西都不是好人一一很有道理,值得留意。回头他就去仔细瞧瞧,他周围有哪些不是好人……

    “……就是九哥的时运太不济了。我听三哥说,有一年他和九哥相约去槐抱李寺进香,九哥当时在菩萨面前胡言乱语,肯定就是那一回他把菩萨惹恼了,所以他才受了这么多年的苦难。”蝉儿接着说道。她一脸的若有所思,似乎很是笃定,必然是因为燕轩不敬佛,所以才有这些年的厄难。说着,还双手合什低声念诵了两句佛经。

    商成看她的稚气未脱的娃娃脸满是虔诚,随口就问她:“你也信佛?”他觉得这似乎是个好话题,至少和英雄啊将军啊什么的不沾边。谷家人有信佛的传统,这边庄子里便修得有家庙,蝉儿出家的三姐就在家庙里做持卷尼,据说她在佛法修为还很高深。想来听蝉儿谈谈佛啊菩萨什么的,她就不会再拿问题来烦自己了?

    蝉儿点了点头。她当然信佛。不仅她信佛,她爹和她娘亲也都信佛;她娘亲还评点过燕轩的事,她刚才说的燕轩不敬佛所以招来灾祸的道理,就是她娘亲平rì里告诉她的。

    她说了一会自己的事,又问商成:“你信佛不?”

    这个问题商成没办法回答。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当然不可能有唯心主义的信仰,但他的履历偏偏又写着他曾经出家为僧十余年,有时候遇到好奇的人,他就不得不为这一段子虚乌有的经历而挠头不已。他不想重复谎话,干脆反问她:“你觉得,佛和菩萨能帮我们什么忙?”他估计,这个从虚无到现实的复杂问题能让她想好半天。

    正象他料想的那样,蝉儿立刻便陷入了沉思。这样就好,等她想通的时候,他早就和谷实坐下来杀得难解难分了。

    走近谷家庄子的时候,蝉儿忽然说:“菩萨能帮我们如愿!”

    “是嘛?”商成笑呵呵地说。这都已经进了庄子,你再想明白也晚了。

    “我去年在槐抱李寺许了个愿……”蝉儿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哦,是吗?”

    “是啊。我在那里许了个愿的……”蝉儿仰起脸说。她跟着商成走了一路都没看出疲累,可她现在却脸红了。她显然是在等着商成好听地打听。

    “那很好啊。”商成说。他才不会这种当。在槐抱李寺能许什么愿?要是他去年七月初没进京的话,说不定就会顺口问一下她到底许了个什么愿望;可去年七月的京“女儿节”那天,他恰恰就是在槐抱李寺的山门前。所以蝉儿眼下使的小小诡计,又如何能教他入彀?他立刻换了话题,打岔说道,“你瞧那边停着的那辆马车,是不是你三姐的?说不定她都到家了。”

    蝉儿很失望。但她还是看了那辆马车一眼,摇了摇头说:“不是我三姐家的马车。”那是仪门啊,是她爹和她几个哥哥,还有客人们才能走的地方,女人们出门回家都是走后院角门的;你怎么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呢?

    商成怎么可能不懂?他只是借这辆马车来做籍口罢了。等蝉儿说完话,他们也差不多到了仪门边。他朝蝉儿摇摇手,说:“我自己进去。你赶紧去找你三姐。说不定在你不在家的时候,她已经回来了呢?”说完,他对仪门边的谷家下人点了下头,便自顾自地走了进去。他在谷家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趟,早就不需要人帮忙带路了。

    蝉儿看着他的背影恨得直咬牙,可又没甚办法。她在仪门边发了会呆,最后只好怏怏地绕着院墙去角门那边了……

第十一章(93)上善亭里的和尚

    商成很快就来到他和谷实平常下棋的竹林。

    每回过来找谷实下棋,在穿过这片竹林的时候,他都难免要想起一些事。

    据谷实说,这一片的翠竹都是他在东元七年亲手种下的,是为了怀念他在鄱阳湖畔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今十几年光yīn一瞬即逝,当年那一片不及膝高的竹蒿,早成了密不透风的竹林。谷实还在不经意间提到过,他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到林间的亭子坐一会。一个人坐在亭,什么事都不去想,什么心思都不去用,心无外物灵台空明,轻风在林间伤感的呜咽,黄雀在竹梢欢快地鸣唱,顿时教人神游天外物我两忘。但是,在最近的二三年里,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再也寻找不到那种无拘无束自在超脱的感觉。现在,他每每望见郁郁葱葱的挺拔秀竹,总是不由得发出一声“岁月如梭英雄易老”的喟然叹息……

    当时,商成就坐在亭,安静地听着谷实吐露心中的惆怅。从头至尾,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事后,他也从来没和谷实提起过这件事,更遑论说把这事告诉别人了。

    他很感激谷实能对他说出这些话,这说明谷实对他非常信任,不然的话,也不会在他面前大发感慨。他同时也非常气愤:这老家伙十几个婆娘一大堆儿女,找谁倾诉衷肠不好,偏偏要找自己?他把话说完,拍拍屁股的灰便仿佛没事人一样,倒是轻松自在了;自己却是没头没脑地突然听说了这么一大通的人生感悟,难免会在思想引起某些共鸣。何况谷实明显还在话里藏着话。

    商成不太清楚谷实的过往经历,也没找人打听。但有些事情不需要刻意去打听,也能想出点头绪。谷实种竹的时间是在东元七年,那一年也恰恰是“刘伶台案”案发的时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年,难道只是偶然的巧合?商成绝不相信答案就是如此简单。

    除了东元七年的刘伶台案之外,还有一件事,或许与谷实的忧郁愁闷有很大的关系。商成手边有一本东元十年修订的《大赵氏族志》,开篇的《总揽》里,排头的八个姓氏是“陈王谷张,邓宋李赵”,鄱阳谷家排在第三位;比照一下数十年前宪宗显德元年编撰的第二版《大赵氏族志》,却是“陈杜王黄,刘谷邓张”,谷氏排在第六位;而在赵太祖益德十二年编撰的第一版《氏族志》里,谷氏才在第十六位,勉强算是“负天下望”的大家族……想想那些在《氏族志》里落后甚至消失的姓氏,再看一看鄱阳谷氏在百余年间取得的进步,其中的光影交错复杂离奇,只怕比任何一本小说和史都要更加地动人心魄……

    再加谷实自己也说,是最近两年才开始意识到“逝者如斯夫”,即是说,再早几年,他还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两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引起他这么大的动静?两三年前,不正是太子xìng情大病病症初显的时候吗?除了太子的事,还有什么事能让这见惯风吹浪打的老头,在长达两三年的时间里终rì惶惑忐忑不宁?也只能是太子的事了。唉,谷鄱阳啊谷鄱阳,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当时尚有周天子,何故纷纷说魏齐”,东元帝还在,你跑去亲近太子作什么?

    当然,商成也明白,要是谷实真如他所猜测的那样,与太子的关系比较亲近,也未必就是出自谷实的本意。时代就是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它会毫不留情地把一切不适合的人和物通通摈弃;鄱阳谷家想要与时俱进,想要继续维系他们的影响力,就必须进取,哪怕冒险并为此付出代价也要努力地尝试和执行。过去的一百年里,他们肯定成功过很多次,所以才有了“陈王谷张,邓宋李赵”;但过去的成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只要有一次失败,就足以让之前所有的努力和成果都化为影。

    现在,随着太子的猝然薨殁,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降临到谷实头。他肯定努力地进行了补救,尽力挽回不利局面,但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努力似乎没能取得成果;这也预示着危机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灾难不可能立刻到来,但谷实肯定意识到它总有一天必然会来,所以就在四处寻找援手。最后,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看最近几个月里的情形,谷实不单想把女儿嫁给自己,用联姻的手段教他有朝一rì无法坐视,还把跟着身边的儿子和孙子都郑重地介绍给他。这就很有几分托孤的意味了。

    这些都是商成的猜测。虽然结果很是出乎他的意料,可他相信,即便在细节或有出入,大方向应该是不会有错。

    说实话,商成现在的感受非常复杂。一方面,在危难到来的时刻,谷实没去找杨度,也没去找别的什么人,而是来找他,找一个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别的不题,仅仅是这份毫不保留的信任,就教他分外感动。另一方面,他又很忐忑。他觉得,当危机真正到来的时刻,在山崩海啸般的风雨飘摇中,他或许帮不多少忙。要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避免的,有些事情更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当某样事物的进程最终形成cháo流滚滚向前的时候,任何想要阻挡它的想法和举动都是幼稚而可笑的……考虑到这些,他没有正面答复谷实,他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他不能随便拒绝别人对他的信任,也不会轻易做出一个自己完全没有把握的承诺。眼下他唯一可以做到的事情,就是陪着谷实下几盘棋,再说几句闲话,在争吵和互相挖苦中让老家伙散散心……

    他很快就走过竹林间的小径,抬头就看见那座匾额题着“善若水”的草亭。

    和往常一样,谷实早就已经在亭了。

    不过,今天有往rì不同,大约是因为谷实等得实在不耐烦,他又为自己找了两个新棋。旁边观局的人不认识,背对着商成下棋的那人是个小矮个,头剃得jīng光,身穿着缁衣,袖子又宽又大,却是个和尚,正俯身抓了一把棋子撒在棋秤,说:“一晃四年不见,想不到谷侯的棋艺,依旧如你我十年前相识时那般的质朴无华。”

    谷实摇头说道:“大和尚的棋艺,十年前就堪称国手,又岂是我等凡夫俗子能相比与的?老实说,能与大和尚对弈到中局还未见输相,我心中可是着实地大吃一惊呀。”说着就哈哈大笑,显然他很清楚,这是别人在故意让着他。

    “谷侯谬矣。非是和尚相让,实是初弈时谷侯棋风变幻,迅猛凌厉,和尚却以昔rì之旧观以应今rì之新局,自然是左遮右挡穷于应付。若是中盘时没有谷侯那迟疑的一子,胜负尚在两说之间。只是,和尚观谷侯气sè,盘中似乎非为局面所扰,而是别有所思。既然不能一心一意,负子自然是题中应有。”

    商成在心头赞叹了一声。这和尚了得啊!瞧人家这马屁,明明就是在让着谷实,却丝毫都不着痕迹,棋盘让一步是拍马屁,言语又再一层楼,连自己如何险胜的原因都说得清清楚楚一一实际还是在拍谷实的马屁。

    谷实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说道:“来,大和尚,一一伯年,你也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位当世豪杰。”说着把手向商成一摆。“此位便是应县伯,勋授柱国,燕山屹县人氏,尊讳商下成,别字子达。”

    “南无,”和尚早已站起来,低首合什诵一声佛号,说,“和尚见过商伯。”

    另外那人瘦高个子,一身便装,过来却作了个下属参见司的官礼,含笑说道:“应伯与我早就认识了的。说起来,我还欠着应伯的一个大人情……”

    商成诧异地仔细看了他一眼。这个叫伯年的家伙既然说是认识自己,那多半不是随口编的瞎话,可奇怪的是,自己居然对这个人却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伯年笑着提醒他:“区区小事,应伯不记得也很平常。一一今岁正旦大朝会之前,您曾指点我们如何使各藩国的国使蹈礼……”

    他这么稍加提示,商成便立刻记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今年正旦大朝会那天,他跑去瞧礼部和藩属院的热闹,随口就帮了他们一个小忙,教那些伪名冒称的藩国商人学习礼节。他点了伯年,笑着说:“我想起来了,你是礼部的相州贺岁贺伯年!”

    贺岁听商成还清楚地记得他这样的六部里小人物的籍贯姓名表字,登时是喜从中来,脸露出由衷的笑容,说:“应伯,你可是教我寻得好苦。当初亏得有您指点迷津,那群藩国国使才不致君前失仪,事后我们也受了嘉奖,还有些实惠的彩头。我与官仁静都说,这全是托您的点拨。这几个月里,我与静仁一直想着寻个机会当面致谢,偏偏总是无有机缘。谁料想,这有缘二字却着落在这善亭里一一早知如此,我必定早早便来这亭里等候。”

    贺岁的棋艺如何,商成不得而知,但这马屁的水准,绝不在那和尚之下。商成哈哈大笑,随口便问他:“那你想怎么谢我?”

    贺岁怎么都没料想到商成会问得如此直接。一般人遇见这种情况,都会谦逊一句“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象谷鄱阳商应县这样的人物,不是更应该摇手不题么?至多也就莞尔一笑,便如风飘柳絮般转眼就忘到脑后。可商成能记起他的名字,显然对他的印象很深,要是这句突兀的问话还能应答妥帖,rì后必然多有裨益。一瞬间他的脑子就转过无数念头,嘴却毫不迟疑犹豫,豪爽地说道:“内城外城各处酒肆歌坊,任凭应伯点选,我绝无二话!”少停,又说,“只是我今rì远来是客,免不了先得搅扰应伯一顿酒饭。”

    商成仰起脸大笑,连声说道:“好好好,你的心意我都还没落到嘴里,倒先要被你胡吃一顿!行,罢了我请你先大吃一顿!”

    商成笑了好几声,才记起来旁边还站着位大和尚。他连忙收了笑容,歉然说道:“对不住了大和尚……”

    和尚倒是不恼,笑呵呵地说:“不妨不妨。商伯是xìng情人,爽朗率xìng天真烂漫,此乃真xìng情,正合佛陀所言‘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这才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佛缘,修也修不到的正果。”

    商成又是大笑,说:“大和尚说得极是,说得极妙!”顺口也回拍了一记,“我观大和尚法相庄严,识了尘境,他rì必证阿罗汉果!”

    和尚本来脸总是一付似笑非笑的表情,听到这里,神sè忽然一怔,仰头凝视商成一眼,却没有再多说话……

第十一章(94)大和尚前三口

    谷实这些天以来心事重,本来就很不情愿与人交道,只是今天来的这位大和尚颇有些来历,与他又是多年故交,这才耐着xìng子陪和尚说话。他自己很清楚,他对客人有些冷淡了;但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他明明知晓这不是待客之道,却偏偏无法装出热情的模样,最后没有办法,也只好听之任之了。要是商成不是来得及时的话,他或许已经托病送客了。

    商成一来,先同贺岁说话,又与和尚说话,三言两语之间便把亭本来有些冷清的场面搅和地热烘起来。谷实脸也露出由衷的笑容,把客人都让到亭坐,又叫人送来新茶汤,随便带送些糕点果脯过来佐茶一一嗨,他昏头胀脑地,竟然把这些事都忘记了!他又狠狠地瞪了在亭边的两个贴身侍女一眼:眼睁睁地看着他出如许大的疏漏,怎么不说帮忙弥补一下?

    侍女们也委屈。他一天到晚把老脸拉得比驴脸还长,除了蝉儿之外,对任何人都没个好脸sè,谁还敢在他面前自作主张?

    再转过头时,他又是笑容满面,亲手执了壶要给环坐在石桌边的客人们斟茶汤。头一个当然是商成了一一可商成却在蹙着眉头朝他递眼sè。

    谷实一怔,旋即便反应过来:他真是昏头了,直到现在,他竟然都还没有介绍大和尚究竟是何许人也!

    “看我,看我,一一今天先是与大和尚重逢,又有子达这样的贵客登门,哦,还有伯年这样的朝中俊杰作客,居然把我高兴得都犯糊涂了!”谷实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即又说,“子达,这位大和尚是佛门的一位高德,南山宗一派的经钵再传,海外rì出国京都第一名刹飞鸟寺的奉经僧,佛名是前三口。”

    前三口?商成差点就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前三口,这是乱七八糟的名字?还有什么第一名刹飞鸟寺,那是在什么见鬼地方?不过,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仿佛是在什么地方见过或者听说过;至于海外的rì出国……难道说的是rì本?

    他掉过头去再次下打量着前三口,想从他身寻出点证据来证实自己的猜测。可是前三口从相貌到衣着,从表情到口音,没一样不是地地道道的中原风俗,说话时顿音重吐字不是特别地清晰,带着明显的陕南人说话的腔调,要不是有谷实在旁边作介绍,商成完全就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忍不住赞叹了一声:“啧啧,原来还是个rì本和尚!”盯着前三口再看了几眼,摇着头又感慨说,“了不起,大和尚有勇气,有气魄!”

    谷实和贺岁面面相觑,闹不明白商成莫名其妙地来这么一句感慨是什么意思。只有前三口心头明白,商成这是指自己渡海东来的事。十一年中他三度往来于rì本和大赵之间,往返六次,其间惟独第二趟来回还算是顺利,其余都在海遭遇到厄难。他本人也是两度死里求生,有一回更是被狂风巨浪卷进海里,若不是他平rì里戒律jīng严虔心向佛,在危难时刻有菩萨的加持佑护,必然无以逃出生天……

    他正默然回想着几番惊心动魄的海经历,又听商成问道:“大和尚西来,是来求学问,还是来向佛法啊?”

    前三口抵达京还不及旬rì,在藩属院备案换文再到槐抱李寺验碟挂单便花了差不多两天时间,紧接着闻讯赶来拜访的佛门旧识又纷纷门,连说经论佛带客套周旋,又去了好几天,好不容易今天寻到一线空暇,由恰逢是朝廷的休沐之rì,他便立刻赶去左相汤行的府邸投贴拜谒。然而,到了地方他才知道,汤行老相国病体沉重,早就闭门谢客。没奈何,他只好去寻董铨,谁曾想董铨也辞去官职回了家乡……他接连跑了三四家早年间结下善缘的人家,尽是象汤行和董铨这样因故不能相见。虽然接连无果,他却既不灰心也不丧气,接着再跑第五家。第五家就是鄱阳侯谷实。从谷家在内城的府邸那里,他打听到谷家庄子所在,就一路问着路找过来。谷实倒是见了他,但表情很冷淡,口气也很冷漠,一看就知道是纯粹地敷衍。他看出来谷实有心事,便借着下棋对弈的机会想借机打探一下究竟一一他想,假如他能帮忙谷实的话,那么作为回报,谷实也一定会帮他的忙。只是谷实确实是兴致了了,棋也下得心不在焉,他都把棋都让到了连观棋的礼部贺郎中都暗中摇头撇嘴的地步,谷实却连一星半点的风都占不到。当他觑见谷实眉宇间露出很不耐烦的神情的时候,便急忙乱了棋局,不是商成来得恰到好处,他都预备起身告辞了。他想,这回不行还有下回,下次不行再觅良机便是,只要不教谷实憎恨他厌烦,他总会有说道的机会。

    但是,应县伯来了,事情一下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看得出,这个应县伯的人缘极好。片刻之前谷实还是掩饰不住的愁容,眨眼间便雨过天晴,那个明说是陪同实质是监督的礼部郎中,即便自己头天就送了一樽四两沙金铸成的小金佛与他,可他一天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随时随地都苦着一张脸,仿佛自己还亏欠了他百十斤沙金一般,就是这样一个冷口冷面冷心肠的人物,自打见到商成,脸立刻便笑得犹如绽放出一朵花……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在心头叹息。谷实一句话已经点出他的来历,他是rì本国律宗的授戒僧之一。商成能说出“识了尘境”一一这是律宗证心法戒体的第五法一一便与律宗有些渊源,却又指斥自己只能修小乘的“阿罗汉果”,显然是在贬斥南山宗;这足以证明商成不是相部宗就是东塔宗。南山、相部和东塔,合称律宗三家;当年为了传承律宗,三家互相争论甚烈,谁都不能说服谁,又谁都不会服气谁;只不过后两家在三百前就已然式微,这位应县伯的所学所知,又是如何而来?莫不是在过去四年,两家又出了大德,相部宗或者东塔宗再度卷土重来?可这也没道理呀。要是律宗再度隆盛的话,过去几天自己见过那么多佛门故,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得与闻呢?

    他心里胡思乱想,嘴却答着话:“rì本国小,佛法也不见昌隆,我来大赵是二者都有所求。既是求佛法,也是求学问。”

    商成呵呵一笑,说:“大和尚这话可是不尽不实了。要是你们那里的佛法都不够昌盛,还有哪里才算是昌盛?”

    饶是前三口素有辩才,面对这句话,也是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答曰是,就是承认自己“诳语”;答曰“否”,就是当面得罪连谷实都笑脸相迎的人物;自认“诳语”他不愿意,得罪商成他不敢,最后只能面露微笑矜持不语。

    好在商成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根本没打算听答案,说完就端起盏喝水,更没看见前三口脸一瞬间流露出的尴尬神情。他呷了一口茶汤,咂了咂滋味,点着头对谷实说:“今天这茶团是打哪里来的?味道真是不错。走的时候给我拿几盒。”三口两口喝完,自己再倒了一盏,又问前三口:“刚才我听谷侯说,你是你们rì本国里京都城中第一名刹飞鸟寺的奉经僧……”前三口点了点头,正想说几句自谦的话,哪知道商成压根就不是问这个事情。

    “……你们的京都现在在哪里?”

    前三口简直没办法适应商成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话。他原本准备了一套不卑不亢的谦逊说辞,结果一个字都没吐出来,活生生地全被压在肚皮里。可商成相问,他还不能不答话,诵了一声佛号强忍把胸膛里的一股无明火硬压下去,说:“现下是在平安京。”

    商成点了点头。这下他明白了,原来rì本是处在历史的平安时代。他记得,rì本的奴隶社会就结束在这个时期,新兴的地主阶级在推翻旧有的贵族阶级以及僧侣统治集团之后,迫不及待地开始分割利益,就象西汉时的豪强地主庄园一样,rì本国的地主们也搞出一个“不输不入”的庄园制度。地主不向国家缴赋税,这就是“不输”;国家的税赋官吏不得进入庄园,这叫“不入”;不缴租、免除杂役、官吏还不能进入庄园,这三者结合,rì本的地主们成功地获得了统治庄园的一切权利,成为事实的领主,从而完全地彻底地实现了封建化的过程。然后小的庄园主向大的庄园主效忠,大的再向更大的效忠,从而形成逐层分享土地的金字塔般的体制一一在rì本国,好象还有专门的词来解释这个事情,是叫做“本家”还是“领家”来着?也可能是两个词都是,本家管着领家,领家再管着下一级……

    他一边想着,一边随口说着一些不沾边的话,打趣两句谷实的棋艺,打听一下贺岁的公务,还和前三口拉扯了几句佛经。这一拉话,他这个假和尚立刻就露了底细一一别说是律宗,他就连中原传播最广的禅宗都不太懂,能说的就是“禅宗最讲顿悟嘛”,另外就只知道达摩和少林寺。他还讲了个“少林十三棍僧救唐王”的野史故事,大家倒也听得津津有味。贺岁说,他在一本中唐时的《闲落草卷》里,见过这个事情的记载,所以商伯的故事不能说是野史,只能说它没被记载在正史里而已。

    拉扯完少林七十二般武艺,商成又找前三口。他好奇地打听道:“大和尚,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渡海,不可能就是想学点学问?你说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这话一说,亭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谷实是深知就里,因此商成的话一出口,他就头疼不已;贺岁的品秩太低,不是很清楚状况,但他现在的事情就是随时监督着前三口,因此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一些端倪,但谁来问他都能出言打发,偏偏是商成来问,他便不好开口了。前三口却是有点犹豫。十一年里他三次冒险西来,担负的是同样的使命,即便没有一回能够获得成功,可至少也有点收获。他清醒地认识到一个残酷而严峻事实,那就是大赵的官员已经越来越厌恶他了。他第一次来到京,不仅是朱宣和常秀他们的座客,还曾经进过皇城到过宰相公廨;可第二回就至多能与几位官员在私府相见,而且还是只谈佛学不论其他;这一回就更加凄凉,别人连见都不想见到他,他处处都是吃的闭门羹。现在,他应不应该把事情告诉眼前的应县伯呢?

    他很犹豫。

    前三口虽然是律宗,但眼下他却有禅宗的“顿悟”,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的这个青年肯定会帮他,而且一定能够帮到他。可是他又觉得这种想法很不可思议。一个世袭的县伯,哪怕他同时还兼领着柱国的勋衔,又有什么能力让那些宰相们改变主意?他不应该相信这个人!他不可以相信这个人!他绝不能够把使命告诉这个人一一这是他和大赵的显要们达成的默契:只要他不到处传扬他的使命,大赵的宰相和将军们就不会彻底地关那扇寄托着最后希望的大门;而他也相信,只要那扇大门完全打开,那么在国天威之下,所有的反抗都将是挡车的螳螂……

    他还在迟疑的时候,贺岁吞吞吐吐地说道:“商伯,前三口大和尚的事情,这个,这个,怕是,这个怕是……”

    商成漫不在意地摆了下手:“多大的事情,还不能说了?这里是谷侯的善厅,在座的又都是些熟人和朋,谁还会大嘴巴把消息捅出去?”

    贺岁立刻闭嘴。商成毫不犹豫就把他划进了熟人和朋的名单,这当然使他心花怒放,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有所表示,就赶紧朝谷实递眼sè。

    商成转过头,板起脸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贺岁:“我说老贺,你这是什么毛病?我请大和尚替我解惑,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可是你呢?你看看你,一一你不单不为我感到高兴,还拼着命地朝谷侯眨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眼睛里进了土。”总算贺岁有急智,找了个好借口。

    商成又望向谷实:你有什么指教?

    谷实当然……当然是没啥能指教的了。他把张开的嘴又阖,低下头专心地吃茶。

    商成这才望向前三口,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敢请大和尚为我解惑。”文绉绉的话说完,看前三口还是犹豫,便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差不多能猜到。礼部的官员陪着,你显然不是普通的僧人,至少兼着部分使臣的责任。你为国出使,行事又是如此地诡秘,不用问,必然是不能明说的事情。不能明说的国事,无非就是那么两样,一是宫掖之变二是战事将起。你们的天皇制度一一就是他们的国王,”这后一句是给谷实和贺岁作解释。他估计,两个人都不知道rì本国的国王自称天皇,而前三口就更不敢在他们面前提什么天皇。要是谷实他们知道了rì本国王居然自称天皇,前三口这国使也就当到头了一一大赵的圣君都只能是天子,区区的rì本国小小的弹丸之地,一个破落国王何德何能,就敢称天皇帝?何况天皇氏是中原夏族人的一支,rì本国竟然敢僭越逾制窃尊名而自居,居心何在?

    果然,在听了商成的话之后,谷实和贺岁再看向前三口时,都流露出厌憎的眼神。他们连忙间还没来得及反应商成所说的具体是“皇”还是“黄”;但不管是同字还是谐音,都让他们感觉到很不舒服:东倭,不过海外一野夷尔,焉得与三皇五帝并列?

    前三口完全没有想到在大赵,既然会有人这个事情揭出来,登时便觉得心头一阵惊悸。可既然商成说到这个问题,他却不能不辩解,他强作笑脸,支吾着说:“商伯,呵,商伯说笑了。我国大王如何敢称天皇?即便有,也是市井间穿凿附会罢了。当年推古大王十五年,圣德太子遣小野妹子使隋,也只是笔误写作‘rì出处天子致rì没处天子无恙’。此事在国的《隋史》也有记载……”

    谷实是当朝显要,哪怕以后的遭际说不清楚,如今却是当之无愧的位高权重,所以有些话他就不能随便说。贺岁不过六部里的小官,没有那么多的顾虑,说话自然就很不客气。他讥讽说道:“你是说《隋?倭国传》?可大和尚既然背诵了这一句,怎么就不提下文呢?‘帝览之不悦,谓鸿炉卿曰:蛮夷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商成却没理他,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个什么小野,在路就把国弄丢了,是?就自己编了一份递交去。不过,我想,这种东西,在你们国内应该还有存档?”

    那份国究竟是如何的内容,前三口也是无从得知。但商成既然这样问,显然是知晓那份国的措辞,不消题了,必然是有“天皇”字样出现,否则商成也不会言之凿凿。至于商成是从何处听闻或者见过rì本国存档几百年的国,前三口已经来不及思考了。他完全被商成一句接一句的步步进逼吓得心惊肉跳,别说答话,就是眼珠子都错挪不动半分,只能傻呆呆地坐在石鼓凳望着商成一一诸天佛菩萨,这人还想说什么?!

    商成却不再提那份国,而是轻飘飘地把话题转回去:“……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你的来意。我才说过,就只有不能说的情况就只有国事。战争当然不可能,不说你们那点人口和兵力,就说你们的天皇和宰相一一好象不是叫宰相?幕府将军……好象也不是;关白?摄政?算了,不扯这个。就说你们的天皇和宰相正在扯皮的事。在他们没拉扯清楚之前,哪里有空打仗?宫掖之变也不可能,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除了天皇家族之外,没人能坐那个位置。你来找我们哩,不外乎两件事的其中一件罢了:一,帮你们的天皇;二,帮你们的宰相。”他笑眯眯地望着前三口,“大和尚,你说我把事情说对没有?”

    前三口哪里还能说得出一个字?

    另外两个听众,贺岁还好点,毕竟他知道的不多,最多就是敬佩一下商成的思路敏捷;可是谷实就不同了。商成说的一点没错,前三口十一年中三次来赵,都是痛哭求助,说什么rì本国的摄政藤原氏,欺凌国君把持朝政,屠杀忠臣驱逐宗室,横征暴敛荼毒百姓,总之是把坏事都做尽了;为了rì本国的国王和臣民,同时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前三口受rì本国王的秘密派遣,前来拜求国出兵镇压藤原氏,还rì本国一个朗朗乾坤……

    商成撇了撇嘴。出兵海外?这不是扯淡嘛。别说如今的航海技术能不能支撑大规模用兵,就是技术没问题,这打仗的钱粮从哪里来?何况大赵自己就忙着北挡南杀,家里事情都没搞出个眉目,哪里还有力气向rì本那么远的地方派遣兵力。

    他笑着对还是目光呆滞的前三口说:“大和尚,别这样嘛,我都说了是朋间聚会拉话,纯粹就是扯淡而已。一一对了,我问你一个事情。”

    前三口勉强在脸挤出个笑容,有气没力地说:“商伯有事,尽管说便是了。只要我知道的,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突然又有了一种新的“顿悟”。他觉得,就算他不说,人家也一样能知道。就象那个圣德太子封在皇宫里的国备案,别人不也同样知晓得清清楚楚吗?

    “那我问了。”商成笑道,“你这次来,给我们谷侯,送的是什么?”

    谷实一口茶汤没来得及咽下去,顿时喷得满石桌满地到处都是。

    商成浑不在意地抹了抹衣袖的水渍,继续对已经彻底傻了的前三口说道:“我想,你请谷侯替你们说项,总不可能教人白白跑路?是这,我哩,怎么说也是个县伯,大小哩,也和谷侯一样,同样是个柱国。”他很诚恳地望着前三口。“一一我也可以帮你们说话的。我说话的分量肯定没有谷侯足。但你知道,在谷侯这样的位置,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得看时候说。可你看看我?管他是谁,一看到我这张脸,就知道我是个浑人。浑人说话嘛,就不用管顾那么多。一句话,给钱多,话就多;给钱少,话就少;不给钱,那就没话可说了。”他拍了拍前三口的肩膀。“大和尚,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转过头,瞄了一眼哈着嘴眼珠子都不动了的贺岁,说:“老贺,看着就成了,千万别说出去啊!回头我发财了,必然有你的好处。”又说,“你赶紧把大和尚送回去,让他一个人清净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等贺岁连拖带拽地把前三口带走,谷实又闷着头坐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想撺掇着出兵倭国?”

    商成笑着说:“这种事情是张朴他们该考虑的。我就想能比照着你的例子,也收他一份钱粮。”他喝了口茶汤,“他这回送了你多少?”

    “两樽金佛四樽金罗汉,合一起能有三十来斤。”

    “啧啧,这么多!”商成使劲地咂着舌头,说,“你今天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知道有好处的时候要把我叫。”说着就把棋盘重新摆,“今天咱们下棋的彩头就是金佛金罗汉了。一盘定胜负!”

    谷实把装棋子的小藤箩摆到石桌,冷笑着说:“我的金佛金罗汉就在家里,你的呢?”

    “太小气了?你都是排在十大杰出大地主行列的人了,还在乎这点东西?”

    “你的彩头呢?”谷实手捂着藤箩继续追问。

    “输了你自己去我家里搬。我那里没金佛,金盘子金碗多的是,都是孙仲山他们从草原弄回来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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