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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一章(95)鄱阳侯的棋品

    谷实和商成,两个人都是一手的屎棋,棋品也是半斤对八两,想让他们也象常秀和真芗他们那样,输赢都似chūn风拂面胜负即如过眼云烟,根本就做不到;他们也学不来那种名士的潇洒气度。偏偏他们的棋风又都很强硬,对弈的时候绝少有什么从容布局的时候,所以四颗座子一落,来就是大刀阔斧地纠缠搏杀;棋说的“下品者搏力”,指的就是他们这种人。两个人又没什么棋品棋德可言,刚刚在角落里占了点小小的便宜,立刻就挽袖子伸胳膊拎壶倒水,捧着茶盏面带从容,昂然四顾间一派的傲气清高,完全就是纹枰国手的模样;但只要局面陷入被动,转眼就是皱眉皴眼的一脸愁容,或是手擎瓷盏咬牙筹谋对策,或是脸sè紧绷苦思解局的妙手,再不就是双手扶案耷头佝腰地俯身枰面,恨不能将目光凝成铁剑聚成利斧,把那几颗该死的棋子砍成渣剁成沫随了清风飘渺而去……不过,最终的解决办法通常就是悔棋。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不让悔棋假名士”,要是谁不让人悔棋,那他就不配是县侯或者县伯,不配做柱国,不配当大将军,不配负天下望;倘若肯让人悔棋,那就什么都好说,对手是个好侯伯好柱国好将军果然是气魄雄阔心胸宽广仪容甚伟一表人才……总之,他们两个人下棋,就很少有个安生的时候!

    可是,今天这善亭里的气氛却有些反常。双方你一子我一子地落了四五十步,商成成功地挖掉谷实的一个角落,顺带着吃了四粒白子,顿时就情绪大涨。他呷了一口茶汤,假作关切地说:“谷老,我看您今天的状态不是太好呀,我估计,您这盘棋的结局也逃不出个‘负’字。要不这样,这棋咱们咱们今天就不下了,一一算您投降好了。投降输一半,我只要那几个罗汉,佛像您都留着。”

    谷实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继续盯着棋盘思索。

    商成讨了个没趣。他又借着局面说事,寻机会挖苦了谷实两句,可人家就是不理会,他也觉得自说自话没意思,便只好埋下头专心下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再落二三十数子,商成已然瞧出谷实根本就不在状态,虽然局中有十几粒白子续断牵连仿佛若有优势,实际却是隐隐然有陷入重围的迹象。他心中大喜,脸却全然不露分毫声sè,伏着身瞪圆了眼睛盯着棋盘,好象颇为眼下的困境担忧,实则是在心头苦苦地盘算一一怎生使个诱敌深入之计,毕其功于一役呢?

    谷实再落了一子,忽然问道:“你和刚才那个礼部的人很熟?”

    谷实新落的白子完全出乎商成的预料,局面登时又出现好几种可能的变化。他一边斟酌着谷实的后手,一边随口反问了一句:“谁?哪个是礼部的?”

    “就是刚才那个贺岁贺伯年。”

    “哦,你是说他啊。”商成说。他手里拈着一枚黑子,轻轻地扣击着石桌面,有些拿不定主意是立刻动手“屠”了白子的这条小龙哩,还是再等几手来个更实惠的。“我和他就是认识而已。熟人还谈不。”

    “这人是个怎么样的心xìng,你清楚不?”谷实随手布下一子,又问道。

    “我哪里有闲心去打听这些。”商成说。哈!谷实根本就没瞧出这十几枚白子的危机,居然换了个方向,想去吃商成的三枚黑子。这老头都没瞧明白,他那十几枚白子没了,黑子的围自然而然便解了。

    谷实的脸sè一下就垮下来,说:“那你就不该当着贺伯年的面,向前三口……索取什么钱帛!”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用“公然索贿”这个说法。

    “为什么?”商成漫口问道。他到现在也没抬起头,只顾盯着棋盘。只消把手里这枚黑子一落,这十几枚白子就算是尽入彀中了。要是谷实不救这几枚子,这盘棋他便很难扳回局面了;他要是想把这十几枚子逃出去,那就只能输得更快更彻底!

    “你都不想一想,贺伯年会替你保守秘密么?”谷实说。他的话音里已经带着些严厉,完全是一付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我看这人虽然言谈举止稍现轻浮,但也不算是失却端严庄肃,更兼心思机敏人情练达……”

    谷实对贺岁的评价很高,这教商成有点惊讶。他抬起头,疑惑地插了一句:“这很好啊。我只是说没同老贺打过几回交道,又没说他这个人不地道……”

    “他不地道都成;怕的就是他‘很好’!”谷实狠狠地瞪了商成一眼,“只怕他不会为了你守密。你向前三口索取钱帛的事,很快就会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哦,你说这个啊?”商成明白了。但这又有什么呢?找前三口索要贿赂的事,他本来没想着保密,更没想过让贺岁替他保密,所以什么有心人没心人的,压根就谈不。再说,这还能隐瞒得了么?改天前三口真送给他几十斤金子,他肯定会到处替人家说话,大家自然能知道他是收了钱三口的钱了。

    谷实被他胡诌的理由气得险些掀了棋盘。他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压着心火说道:“别人主动送礼与你,和你主动索要贿赂,这是两码事!”他使劲地捏着一枚棋子啪啪啪地敲打着石桌,显然是气得不轻。“别人送礼,你收下,能帮扶的时候帮扶一把,这是礼尚往来,谁都不能以此作指责。可你主动张口找人讨要钱帛,就是索取贿赂,按律条是要受处分的!要是有人于中使坏,夺勋捋爵的下场也不是不可能!”他越说越激动,口齿不清吐字含混不说,口水都差点喷到商成脸;棋子也是越敲越响,最后“啪嚓”一声,jīng美的瓷棋子被他拍碎成三四块。

    商成怔怔地听着他的教训,直到谷实停下话,他才擦了把脸,咧了下嘴说道:“您说话就说话,朝着人吐口水是什么意思?”

    谷实顿时被他的惫懒口气一激,好险就是一口气接不来,撑着石桌呼着一下盏起来,戟指着商成咬牙说道:“你……”

    “爹!”蝉儿这时候也来到了亭边。她爹和商成下棋时不止是吵吵嚷嚷,有时还会掀棋秤扬棋子,她怕两个人因此而恃气不再往来,所以每回商成过来,她都要过来躲在旁边看一会;有时候两个人闹得实在不象话,她还要站出来充当一下和事老。现在,看两个人又要爆发争吵,她就急忙前阻止。

    有女儿在场,谷实不好太落商成的颜面,只得气愤难平地哼了一声,挥手把桌的几块碎瓷扫到地下一一竖子不足成事!

    商成朝蝉儿点了下头,笑着说:“你爹已经老糊涂了,一一你放心,我不和他一般见识。”瞧着谷实又要发火,他抢前说道,“谷侯,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您的心意我也很感激。不过,您没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这个问题。我是柱国啊……”他停顿了一下,看谷实一脸的恍惚,似乎没明白两个人的柱国勋衔有什么区别,只好把话说完整。“……我是个带兵打仗的柱国,打了那么几仗,还带出不少的人。能打仗,有名望,战多,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所以酒sè财气四桩事,我至少要占一样。”

    他的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蝉儿句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却全然不知商成所云。她爹谷实却是完全明白。实际,商成的话才说到半截,他便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商成。商成为什么会公然向一个倭国僧人索贿?难道是他贪图那点金银钱帛?不,不是的!索贿不过是手段,商成是在自保。商成的能力是毫无疑问的,偏偏既能文又能武,遍数军中少壮,能出其右者绝无仅有;关于这一点,诸位宰相重臣都是一清二楚的。按说,有这样的一个人在,可谓是大赵之幸甚。可问题是,这人才到而立之年,朝中的大将如萧坚杨度严固,却都是垂垂老矣,眼下有张朴和萧坚的联手压制,商成才被迫蛰伏,可要是有朝一rì等老将们都去了,商燕山渐成尾大不掉之势,那时节还有谁能够站出来制衡约束他?靠郭表、孙复还有张绍西门胜他们?显然不可能。这些都是商成使出来的人,有些商成还是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们绝不会同自己的恩帅和恩师反目。至于宰相公廨正在着力栽培的王义……想到毅国公王义,谷实就禁不住在心里发出一声冷笑。这不过是个虚有其表之徒,居然会被萧坚如此看重,也不知道老萧坚一天到晚都在琢磨些什么!王义那个笨蛋,哪里能比得商成;萧坚的眼光,又如何能与他谷鄱阳相提并论?

    再瞧瞧别人商燕山,有才却不自恃,有功但不倨傲,居安稳而思危难,只以小人行径而求自污,哪怕谁都知道这个“公然索贿”是装出来的,但它怎么说都是个把柄;商燕山把把柄送给朝廷诸公,就是在向朝廷表明心迹……

    想通这一层道理,谷实心头的担忧立刻就烟消云散。

    他现在才发现,随着商成落下的那枚黑子,白子的局势陡然间便变得异常危险,要是丢失这十几枚白子的话,他除了投子认输,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他脑子里转着对策,嘴里却招呼女儿:“蝉儿,你大哥的茶汤都凉了,还不去沏杯新的?”

    蝉儿马听话地取走商成手边的茶盏,走出亭子在竹根旁泼了残茶,重新斟了一盏新熬的鲜汤过来。

    商成笑着说了声谢谢,转回头拿了枚黑子就打算绞杀白子的“大龙”,忽然诧异地发现,这十数枚原本被他视为盘中餐腹中物的白子,竟然是有根基的。这难道是他刚才一直看花眼了?不可能啊!他明明记得这里是枚黑子,掐断了两块白子联系的,怎么黑子突然变白子了?

    他猛地抬起头,盯着谷实。

    谷实对他直若杀人的目光视而不见,神情自若地轻呷一口茶水,仰脸吩咐女儿:“把这样的茶给你大哥多备一些。”又说,“你大哥这局棋怕是要输,回头你陪我走一趟,我们去他家里搬点东西。不管搬了多少,都与你作嫁妆。”说完,又低下头喝水。

    商成嘿嘿一笑,说:“谷侯,你耍这样的花招,有点过分了?”

    “什么?你说在什么?”谷实明知故问。

    商成点着那枚白子问道:“那枚黑子呢?”

    “你看花眼了,这是白子。”谷实摇头。

    “交出来。”

    “什么交出来?”

    眼看着一场激烈的争吵即将发生,蝉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在刚才,她亲眼看见她爹趁着商成转头接过茶盏的工夫,飞快地用一枚白子换了黑子,但她不能站出来“揭发”她爹的恶劣行径。可她又不想她爹靠这样的小手段赢棋,哪怕赢回来的东西都会作为她的嫁妆。她两头为难,只好谁都不帮,立在旁边手足无措地望着两个人争来吵去……

    因为争吵解决不了问题,所以商成和谷实最后勉强达成一个协议,商成不再追究那枚莫名其妙出现的白子,而谷实也大度地表示,把金佛和金罗汉一样送一个与商成;这一局不算,再来一局。

    他们俩喝水解渴的时候,蝉儿已经在旁边把棋秤的黑白子都分别装进了小藤箩里。

    谷实说:“你看我家蝉儿多懂事,既聪明又伶俐,长得还很标致……”他俯下身,又低声说道,“古成院的至笛老师太给她算过命,说她有旺夫相;窦仙儿也说过她有宜男相,命中便带着三个儿子。”

    商成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即便这老家伙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着自己女儿的面说这些,他还是觉得很不自在。

    蝉儿早就飞红了脸,却固执地没有离开。

    为了不让蝉儿尴尬,同时也是让谷老头闭嘴,商成拉着他很快开始了第二局棋。

    但他没落几个子,就忽然停顿下来。

    他手里执着棋子,长久都没有落下。他既不说话也不吭声,就象一樽雕塑一样定定地坐在哪里。

    蝉儿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一一天爷,他可是个病人,不会是突然犯了老毛病?这可怎么是好啊!

    她着急地想去摸摸他的额头。张皇之中,她只能想到这个简单却不会有任何效果的办法了。

    好在她的冒失举动被她爹及时地阻止了。

    谷实朝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无声地招呼她跟着离开。他同时静悄悄地把两个侍女和几个仆役也都叫,让他们跟他一起走。

    蝉儿把她爹拉扯着,走两步回一下头,再走几步再回下头。她很担心商成。他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呀!

    谷实安慰着女儿,说:“他没事,别担心。他只是在想些事情。”他只能说这么多。他也不大清楚商成究竟在思考什么事,只是觉得应该是和倭国的事情有关系。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善亭。商成已经站起来,正在亭里走来走去,偶尔会站定了想一想,然后又甩着两条胳膊继续在亭转圈……

    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蝉儿,爹这样做,你不会在心里责怪爹?”

    蝉儿楞了一下。但她立刻明白过来,就飞快地摇了摇头。

    谷实欣慰地点了点头。

    把蝉儿送给商成,谷家与商家联姻,这是他在腊月里做出的决定。可是,在最初的时候,这只是他为求安稳的一种自保手段,而不是真的打算要把女儿送给商成。留下点错误让别人抓一下把柄,这实际也是博取别人信任的途径,特别是象鄱阳谷家这样的豪门大族,有点不算毛病的小毛病,反而更容易与人相处。

    然而,当太子的病情迅速恶化,太医院里传出不可能拖过三个月的消息之后,他便立刻改变了主意。在商成离开燕山时,他采取的是袖手旁观甚至是乐见其成的态度,但是,在太子殁在旦夕而另外两个皇子又不肯接纳他的时候,他马主动与商成修好,借着郭表这一层关系,迅速与商成靠近,还帮着商成与杨度在大朝会演了一出好戏。同时他还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最大的诚意,假戏真做,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商成为妾;这实际是在表明心迹。只要商成同意接纳谷家的女儿,愿意对谷实伸出援手,那么鄱阳谷家以后就惟商成的马首是瞻!哪怕谷家最终不能挺过这一回,看在蝉儿的情分,商成也不可能坐视鄱阳谷落到灰飞烟灭的地步,至不济也能帮忙谷家保留一些元气……

    可惜的是,商成一直都不肯点头同意联姻。

    早前,他左思右想,怎么都想不清楚商成为什么既不同意又不直言反对两家联姻。直到他们成了邻居,他和商成才慢慢地真正熟悉起来。通过旁敲侧击,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让张朴异常忌惮的新邻居,居然完全不知道他把女儿送到商家门的深刻含义。这家伙还委婉地对自己表示,蝉儿应该有个更好的人家。这都是他娘的什么浑扯淡!

    蝉儿还有更好的人家吗?

    不可能!

    他是蝉儿的爹,他说商成最好,那商成就是最好!因为他看的清清楚楚,商成如今的地位超然,不管是谁登基,都不可能怠慢他。一来,商成以军功起家,崛起虽快,但出了燕山,认识他的人便没几个,没有枝缠蔓绕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自然就谈不党附;这样很容易就能得到新皇的信任。二来,他是以李慎赏识而入伍,因萧坚青眼而拔勋,受陈璞力荐而提督燕山,但李慎和萧坚之所以会对他另眼相看,前者是乱军中胡乱点将,后者是绝境中的无奈之举,都说不对他有多少赏识,所以事了以后两个人都没把他揽入帐下。至于陈璞的举荐,知晓内情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朝廷用来遮掩脸面的托辞而已。当时燕山的局面几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几员在京的大将宿将都不肯前往坐镇,朝廷只能借着陈璞举荐的由头顺水推舟。没有背景,没有靠山,自身又出类拔萃,年龄还恰到好处,萧杨在时他可以出去厮杀,萧杨不在了他的功勋威信也有了足够积累,正好坐镇京;有这些长处优点,只要没有不能言说的心思,未来三十年里都是大赵的顶梁柱定还针。有他在,足可保谷家四五十年无忧一一这么长的时间,说不定谷家还能再翻起来呢?

    要保住鄱阳谷家的元气,蝉儿就必须嫁进商家;与商家联姻,这是谷家必然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只是,不管他怎么样试探,如何地暗示,商成就是不点头。这家伙宁可跑来陪自己这个老头下棋扯淡,也不情愿纳了自己的好闺女。

    想到这里,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呸!这混帐咋不希图个女sè,偏偏要去贪图点财帛呢?

    ……他离开竹林没多久,家人就来禀告他,应伯一声不吭就离开庄子回家去了。

第十一章(96)常胖子走了绝路?

    接下来的几天,那个rì本僧人前三口,一直都没有来找过商成。

    商成也不以为意。他那rì与谷实下棋时发怔,只是脑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想借着rì本国内的乱局捞点实惠。可事后冷静下来仔细分析,大赵真是出兵干涉rì本国的藤原氏之乱,兵力投放、给养输送和运输工具都是大问题,左思右想也没找什么良策可以应对,最后只好撒手。

    他也没有继续研究子午线的测量办法,而是搞起了地球仪的制作。

    这天,他,还有桑秀和真奴,他们夫妻三个一起,正在房里制作地球仪。

    手工制作地球仪,最大的考验就是如何在木球绘制地图。要想在直径超过两尺的空心圆球完全把挂在墙壁的那张“世界地图”照搬过来,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教人恼火的是,因为木料很容易透水,要用墨汁把地图一丝不苟地画去,中途还不能出一点的差错,这看去就是一项遥不可及的挑战。在接连报废五六个空心木球之后,商成只好放弃直接在木球绘图的想法。不得已,他重新拣起只有点模糊记忆的“三角制图方法”;对这种办法做了力所能及的完善,就开始进行尝试。

    假如只有他一个人,想在三角形的绢帛把墙的地图一块块地分别画下来,再把它们一块块地拼接粘贴到木球去,那真是不如让他继续去研究子午线。好在他有两个好帮手。桑秀和真奴都是心灵手也巧的女子,商成觉得繁琐头疼的事,她们却觉得很简单,在知晓了三角制图的一些要求之后,很快就找到诀窍,画分图时越来越快,画好的分图也越来越多。商成做地球仪的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可她们为了讨他的欢喜,就熬更守夜地赶工,三天里只迷瞪了两个时辰不到,画废了几十张绢帛之后,终于在今天午把所有的二十四块分图都绘制好了。

    商成立刻高兴地做出决定,马就把三角画贴到地球仪。

    现在,桑秀她们正小心翼翼地把最后一张帛画用鱼胶贴到木球。

    真奴站在固定木球的临时支架旁边,她用一根象牙发簪,把三角画的尖梢压在地球仪的北极点;桑秀弯着腰,仔细地把画的每一条标志着河流、山峦、陆地和海岸的线条,与相邻的三张画的线条对比整齐,然后把它们拼接在一起。在比对两幅画的时候,她紧张得嘴唇都咬出了血,一双灰蓝sè的大眼睛更是眨都不敢眨一下;她甚至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一不小心胳膊抖一下……

    她们在聚jīng会神地贴画时,商成就站在旁边。对他来说,绘这些三角画和做木球都不算什么,至多就是多耗费点时间罢了,这回没做好也没什么,回头再做就是;但这是桑秀和真奴的一片心意,要是不小心有个意外出点瑕疵,她们俩肯定会伤心好几天。所以一个多时辰前,她们刚时刻在木球贴帛画的时候,他就让人把这间院落关防戒严。惟恐在贴画进行到紧张关头突然有人来打搅,他甚至对高强和李奉下了死命令,只要天还没塌下来,管他是谁来了也不准通报!

    眼下,地球仪的制作已经到最后时刻,他不再言语,也不吭声,摘下眼罩抓在手里,屏息静气地凝望着桑秀的一双手。随着桑秀纤细修长的十指贴着画缝慢慢地挪移,他的目光也紧紧追随着,手指的每一次迟疑和每一下停顿,都让他觉得透不气。这种表现让他感到很惭愧,忍不住在心里嘲讽了自己一句:亏你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会这样不争气呢?

    最后一个角也终于贴在木球。

    商成先不去检查每张帛画是不是贴得很严实,又有没有地方起了褶皱,也没去管顾帛画之间是不是拼接得很整齐,先对她们说:“赶紧去睡觉!”

    但是桑秀和真奴都没挪动脚步。

    商成还以为她们是想看着他把地球仪放到铜座,就耐心地对她们作解释:“今天天气有点热,鱼胶至少要到晌后才会彻底变干凝固,还要找人刷两遍桐油,所以今天肯定不会安放到铜架。”又说,“这地球仪来之不易,是咱们家的第一件传家之物,所以安放的时候,大家都要在场。到时候你们还是黑着两个眼圈的话,可要小心被人笑话哦。还有,我想,以后要在家谱里记录下这个事情的全部过程,要说明这个地球仪是你们俩的功劳!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他想了想,然后肯定地说,“对了,是家谱记名……”

    有那么一瞬间,桑秀和真奴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家谱记名?这是真的吗,真会在家谱里记名吗?她们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又急忙转头满脸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们已经顾不他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了……

    以她们的出身,也能在家谱里记下她们的名字?

    她们俩都是出身教坊的歌姬舞伎,身份卑微,能做商成的媵妾就已经是她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天大福分了,所以绝不敢再希图别的任何事。她们吃过很多苦,也见识过很多的人情冷暖,所以心里很清楚:男人疼爱她们,是她们的命;男人不怜惜她们,也是她们的命;不管怎么样,她们都不会也不敢有半分的怨言。有时候睡到半夜忽然惊醒,躺在男人的臂弯里,听着他的呼吸,望着黑黢黢的房顶,她们就会忍不住怀疑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眼下男人是疼爱她们的,这一点她们心里很清楚;但谁能说得清楚,他对她们的疼爱会有多么长久呢?也许会是半年一载,也许会是三年五年,但他总会有感到厌倦的那一天。所以她们唯一的愿望,就是能为商成生下一子半女的,这样以后至少也能有个依靠。她们甚至都不敢想自己老了会怎么样。也许,她们根本就没有能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年老白头的时候……现在,她们站在这里,并不是她们不想休息,而是刚才贴画的时候过分紧张,大功告成之后一下又变得无比轻松,所以身心两方面都感觉到无法抵御地疲惫,不仅动都不想动一下,就连话也说不出一句。再说,帮着做好这个名字异常怪异的物事,她们也渴望能够从商成那里听到夸奖。不需要太多的称赞,只要有那么一句两句,让她们能够肯定他很高兴,教她们知道他看见了她们的劳累,这就足够了一一她们只敢奢望这么多。谁知道,最后她们竟然会听到这样的夸奖……

    在得到丈夫肯定的答复之后,她们俩再也站不住了,都蹲在地下抹眼泪。

    商成就知道,他兴高采烈之下嘴巴一出溜,必然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但是他也没说假话,这个模样丑陋错漏百出的地球仪,肯定会记载到连八字都没一撇的《应县商氏家谱》里。至于理由一一它是第一个地球仪,这个理由就非常充分?

    等真奴和桑秀都去睡下,又仔细检查过地球仪,发现鱼胶凝固的过程很顺利,没有使帛画起褶起皱,他才记起来戒严的事情。

    他连忙叫人解除了关防。

    他这边的命令才传达下去,那边李奉就来报告:兵部左侍郎真芗真大人,已经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他在外房见到真芗。

    真芗绝口不提他在自己家里还搞什么关防的诡谲事情,也没打听到底是什么大事需要关防,更没关心他的航海技术有什么心得,直接把放在桌案的一卷案宗推到他面前,说:“这是兵部编撰的《大赵军礼总范》草稿。你是大兵家,知兵晓战,帮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的。”

    商成一边解着案宗的麻绳搭扣,一边笑着说:“这点小事情,还需要你这个兵部左侍郎亲自跑一趟?”

    真芗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

    商成这才察觉到,真芗似乎有些来意。他把案宗里的几页纸抽出来胡乱浏览了一下,又放回去,说:“我回头仔细看看。一一怀纯兄,你来找我,是有别的事情?”

    “呵,”真芗含意不明地哼唧一声,端起茶盏喝了两口水,抬起眼皮四下打量一大圈,回头虚笑着说道,“应伯这房有有卷有画,很雅致嘛。那边墙挂的那幅字,回来的时候好象没有见过,一一是柳少师的《长安贴》真迹?”

    商成看了一眼那幅字。那是他搬来庄子之后,常秀写了送他的。常秀不愧是文豪,法的造诣很高,每年年节时满京城到处都是他的胖字,城里不少酒肆歌楼里也都有他的墨宝,为了沾点常胖子的文气,所以商成就把这幅二十七字的《长安贴》挂来这里。另外,《长安贴》中也有“壮哉大将军”这句话,倒也是异常应景。说起来,当初他乔迁的时候,真芗和薛寻是同路,常秀却是稍晚了两天才过来,所以真芗便没见过这幅字。只是真芗的口气里似乎很有些不忿一一难道常秀招惹到他了?

    商成随口解释着,心头不停转着念头。真芗这个人不群,不党,行事也不看别人脸sè,私交再要好的朋,谈到公务也是公事公办一一他就在真芗那里碰过不少壁。但真芗这个人的xìng格中有一点比较古怪,就是他与人结交,似乎全凭第一眼的感觉,而全然不在意这个人到底如何怎样。如今被闲置的大学士叶巡就是一个例子;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真芗,可真芗偏偏就是要处处针对他,显然就是因为真芗xìng格的原因。再一个例子就是薛寻;薛寻为人圆滑,前头十几年,南北两派你方唱罢我登场,斗得是你死我活,别人全都躲得远远地惟恐受池鱼之灾,只有他在两伙人之间来回周旋,一会帮着北进派一会帮着南进派,偏偏还都相处得很好,品秩还一升再升,如今已经是六部里第一的吏部左侍郎。按说,以真芗的xìng格和作风,不可能和一个两面派走在一起,可事情就是那么富有戏剧xìng,真芗居然和薛寻越走越近。商成还听说,他们俩前不久还联手推翻了宰相公廨的一项什么决定。

    另外,据商成所知,真芗和常秀也就是点头交道,连熟人都算不,莫不成是常秀这几天做了什么事情,惹得真芗不高兴了?这很有可能。常胖子虽然做官做到了侍郎,可骨子里还是个文人,不小心处得罪了真芗,也不是不可能。他想,真芗是他朋,常胖子也是他朋,处在两个因误会而产生矛盾的朋中间,他有责任站出来化解这个事。

    他在脸露出个笑容,温言细语地说:“怀纯兄,你何必生气呢?”随即又换一种比较轻蔑的口气。“那常胖子就是那种人,”他不好在背后议论常秀的长短,就囫囵着说道,“……你和他斗气,完全是犯不着。”又真诚地说,“要是常胖子不小心得罪你了,你看在我的情面,就算了,成不?我替他向你认个错,你就把这事揭过去。”

    “常文实得罪了我?”真芗既是惊讶又是诧异,凝视着商成下打量一回,冷笑一声说道,“只怕是常文实得罪了你?要是他没得罪你,你至于要把他引绝路?”

    商成愕然地张大了嘴:“我什么时候引着常胖子绝路了?就是烧个玻璃而已,即便没指望了,也不能说是绝路?大不了我就自请处分!难道这也算是逼着常胖子走绝路吗?”

    真芗冷冷地望看着他,脸露出一丝嘲讽:“常胖子的朋满天下,可能称得知己的却只有那么几个,能给他出这种找死主意又能教他深信不疑的,除了你,还能是谁?”

第十一章(97)《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

    商成并不相信常秀会走什么绝路。因为在半个月前,为了玻璃的事,常秀曾经带着田岫和杨衡一起来找过他。他记得,那天常秀临走的时候很严肃地说,不管遇到什么艰难险阻,都会把玻璃烧出来,哪怕做不成工部侍郎,也一定会坚持下去一一大不了就自己掏腰包!商成想,既然常文实有如此的雄心壮志,怎么可能轻易言死,去走什么绝路。很显然,这是真芗在替古人担心帮工部心疼钱粮,所以故意跑来危言耸听,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打动他,让他出面去劝说一下常秀。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踏实下来,正想说几句宽真芗心思的话,忽然想起另外一种可能:该不是小洛驿那边的工部作坊出了什么事,把常秀搭进去了?

    这个蓦然冒出来的可怕念头惊得他浑身一个寒噤。小洛坊要是急着赶工抢进度,塌窑崩火的事故就很有可能发生,难道常文实他……他顾不回应真芗的指责,首先关心常秀的情况。他着急地问道:“常文实出事了?”要是为烧个破玻璃而教常文实出个好歹,他可真是百死莫辞了!还有田岫和杨衡他们,他们呢?他们会不会也出了事?

    大约是因为商成在惶急之中的真情流露,真芗的脸sè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他还是冷着面孔,从袖囊里掏出一份公文。

    商成没理会手衣袖溅的茶汤水渍,几乎是半抢地把公文夺了过来。一眼略过公文抬头“呈宰相公廨”,紧接着就看见公文题目《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再瞥了一眼落款是“工部常秀”一一这是常秀的疏陈?这即是说,常文实其实没事?他立刻松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常秀多半没出事,但他还是把公文仔细地浏览了一遍。

    公文里也没讲别的,就是说明一个事实,造白酒的技艺,是屹县霍氏的独家首创,这一点无可争议。&&霍氏在去年便已经和工部签署了契约,把除燕山以外其他地域的白酒酿造贩卖权益都折价交与工部,可是眼下在各地出现了许多偷学霍氏技艺的造酒作坊,造出来的白酒卖得到处都是。这些作坊贩卖白酒,便是侵害了工部的利益,偷师盗艺,就是伤害了霍氏;所以霍氏现在打算到官府告状,工部也打算在状纸联名附属。这个官司的案情清楚证据确凿,霍氏和工部打赢官司毫无疑问,但为了打起官司来更加地理直气壮,所以生常秀就写了这样一份疏陈,希望朝廷能够替工部撑腰,颁发一道公文来证明霍氏有权利向别家作坊收取“专利钱”。

    商成看完后,觉得疏陈条理清晰层次分明,有理有据有节,是份难得的公文佳作;只是和“自寻绝路”完全拉扯不。

    等胭脂悄没声地进来收拾好桌案倾倒的茶盏和茶壶,又给商成换新茶汤,真芗才说:“你没看出这文章里的毛病?”

    商成摇了摇头。

    真芗有点不相信:“你是真没瞧出来,还是故意不说?”

    “真没看出来。”商成坦白地承认。

    可是真芗却不觉得这文章有什么难懂之处。常秀打着维护工部的招牌,其实是在行与民争利之实;工部站在霍氏一边帮着霍氏说话,能不能打赢官司都会被指为“官商通同沆瀣一气”,即便打赢官司也要臭了名声;更别提那些没事都要乱踹两脚的御史们,他们绝不会饶过常秀和工部。

    商成哂笑一声,说:“工部维护自己的利益就是‘与民争利’,那些偷了造酒技艺的作坊,他们又算什么?他们是不是在与工部争利?他们连招呼都没打便偷学了霍家的技术,这又算不算是‘与霍争利’?”

    真芗顿时语塞。

    “我还没说完。”商成“工部当初在选择造酒作坊时,就特意选在各个产粮地区,这也是帮朝廷解决谷贱伤农的问题,工部起造酒作坊是在去年秋天,正是各地征收秋税的时节,依靠各地作坊从官府和市面买走的近百万石的粮食,几个地方的粮价都比较稳定,这实际也是在帮着当地平抑粮价保护粮户。”

    真芗沉默了一会,说:“你这是在强词夺理了。工部的作坊造酒需要买粮食,民间的作坊造酒同样需要买粮食,未必这些民间作坊就不能起到平抑粮价之用?”

    “那不一样。”商成毫不犹豫地说道,“工部的作坊是国营单位一一就是朝廷办的作坊,不需要对股……不需要对东家的本钱负责,所以他们首先考虑的不是作坊的经济效益,而是作坊的政绩。造酒作坊的政绩体现在哪里?就体现在作坊的规模。谁能占更大的场地,能雇请更多的人工,能酿造更多的酒,那谁就是级眼里的好官员。所以这些作坊一出手就是几万石十几万石地买粮食,而不象那些民营作坊,要考虑到自己作坊的产量,要顾虑到粮食的仓储,还要参考当时的粮食价格高低……所以,我们不能希望这些作坊会在需要他们站出来平抑粮价时帮忙,而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依靠当地的官员,依靠工部的作坊。”他接连说了三个“依靠”来加强自己的语气,最后甚至使劲地挥舞了一下拳头,总算结束了一大篇强词夺理的道理。

    但是大篇的道理总有大篇的好处,至少真芗就没认真思考过朝廷作坊和民间作坊的不同,所以急忙之间他也没办法反驳商成。他需要认真考虑一下商成方才说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但商成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他问真芗:“这疏陈是从哪里来的?”他在公文没看见提要和批示,显然是在送到宰相公廨之前便被真芗半路截走了。

    真芗的嘴角牵扯了一下,耷拉着眼皮说道:“早去宰相公廨,半道遇见常文实,他拿给我看的……”

    这话说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也许是常秀主动请真芗帮忙参酌,也许是真芗好奇所以询问打听,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这份公文最后是被真芗截留下来。之后的事情就很好推想了,真芗拿了公文,寻了个借口就来找商成。他想,常秀虽然是个文人,但绝不是没脑子的人,要是没人背后出主意一力地撺掇,不可能当这出头椽子。而这躲在常文实背后的人,十九就是商燕山。商燕山说东,常文实就不会说西;商燕山说能烧出玻璃,常文实就朝火窑里使劲砸钱……

    真芗说得是如此的形象,连商成都不仅莞尔。但他还是不承认是自己在撺掇常秀。这事本来就和他没有关系,他为什么要承认?他只能告诉真芗,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其实是工部扔出来的探路石子,要是朝廷通过了,那么以后工部再搞出玻璃或者其他什么新鲜物事,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朝廷“循霍氏白酒旧例署理”。

    真芗思虑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反驳商成那番关于“国营作坊”的道理,干脆就坡下驴,顺着商成的话改了话题重点。他承认,工部拿霍氏白酒投石问路,应该是很有可能。不过他还是不看好玻璃的前景,同时还“很是好心地”打听了商成在航海技术有没有取得进展。

    商成没接这个话,反而问他说:“有个叫前三口的rì本和尚,你认识不?”

    “听说过,不认识。前两天还有人提到他,说是又来京了。”真芗点着头说。他马就jǐng觉起来,反问了一句,“你打听他做什么?”

    “有点事。”商成很简单地应了一声。

第十一章(98)东倭国是(一)

    真芗对前三口的所知也不太多。传更新他告诉商成,这个东倭国的僧人佛学高深,汉学jīng湛,又为人大方很善于周旋,因此在京城里很有点名气,不仅有佛门的高德,也有常秀和李穆这样的名士,如今病倒的左相汤行和已经辞归的前门下侍中董铨,都与他颇有往来。昨天真芗还在六部里听说,这个倭国大和尚又来了,眼下就挂单在槐抱李寺。

    商成问道:“这人来京的真实目的,兵部应该知晓?”

    真芗点了点头。东元十年前三口头次到京,就向礼部申明了身份,他与当时的东倭国国王都是拜在东倭国的同一位授戒高僧座下,份属同门同宗;东元十七年第二次到京,还出示了他是东倭国僧正的委牒和东倭国国王的国,并因此受到东元帝的诏见。他两次西渡来到大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天朝国能够出面帮助东倭国平定藤原氏之乱。事情虽然不大,但终究关碍到兵事,所以兵部也有参与;作为兵部左侍郎的真芗,自然是略知内情。

    “朝廷当时是个什么意见?”商成又问。

    “不行。”真芗摇了摇头。他端起盏喝了口茶汤,又说,“朝廷不愿意插手东倭国的事,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条自然是因为突竭茨。当时朝廷正在筹划对突竭茨人的征讨,实在没有余力去关注一个化外小国。第二,东倭国向来不是我大赵的藩属国,于情于理,我朝都没有插手的理由。自我朝立国之始,从高祖年间直到现在,一百多年以来,东倭从来没有递过国请过归顺,其不臣之心昭然;如今东倭国王受了臣子的辱慢,走投无路且又无计可施,这才想起我天朝邦的种种好处一一垂垂近朽才慌抱佛脚,早时怎么不来烧香呢?第三,东倭国远在海外千万里之遥,糜耗从何而出?自泉州向东,须一旬有半方能到达;或先向北,由登州过海,再沿高丽国南下,于高丽武州折向东南,也能及东倭。但北线耗时更多,月内不能及者皆为常事。此为加兵海外,天时地利人和尽不在我,即便是秉承大义稍有乘便,也绝无平分之望。何况海途遥遥,兵员、粮秣、船只等诸多事宜都是阻碍,即便我朝有心要代天伐罪,也只能是望洋而叹。”

    商成抚着茶搀,默不言声地听着。他心中所想,与兵部和宰相公廨的看法基本一致。rì本国天皇与大臣再是不和,也是他们的家务,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他们两边到底谁有理谁没理?所以凭着前三口的三言两语和两通国,大赵就急慌慌地出兵弹压,这首先在道理就站不脚。没有道理地用兵,朝野下就不会有人支持;没有人支持,这场用兵还没开始就少了三分胜算。再加rì本是个岛国,大赵想插手rì本国内并取得足够大的发言权,就只能跨海用兵,这海陆之间的地理障碍是首先需要克服的客观困难。何况大赵国内也是麻烦不断,南北两派的争执才告一段落,张朴就慌忙出台一个《对核土地田亩告事》,想借此来遏制和延缓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问题,结果弄得天怒人怨,张朴和朱宣等人也是四面楚歌。另外,大赵四边都不安宁,北方有突竭茨虎视眈眈,南边有南诏国蠢蠢yù动,西边的吐蕃带着几拨胡人一天到晚地搅事……在如此复杂的内外局势之下,大赵也确实没力气跑去rì本国搞风搞雨。

    商成缄口沉思久久不语,真芗却没办法陪着他在这里安座。眼下郭表已经在陇西接任,萧坚也到了嘉州,两地都在积极备战,调兵的、请将的、催粮秣军械的……各种文雪片般飞驰兵部,忙得他走路时脚底都带着风,恨不能生出三头八臂。要不是实在担忧常文实一时不慎自误自毁,他岂会在此时此刻跑来商家庄子?既然话已经说清楚,误会也已经消除,商燕山并没有误导常文实,那他就再没有理由坐下来。于是他袍袖一振就预备告辞……

    “督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告,“鄱阳谷侯与礼部贺郎中,还有一个叫前三口的和尚,他们前来拜访。”

    商成呵地一笑。才说到曹cāo,曹cāo就到!他站起来,先告诉李奉:“快请他们进来!”又对真芗说,“你先坐着,我去迎接他们一下。”

    真芗也跟着站起来,却说道:“部里公务还多,我就不打搅了。我和你一路出去,见了谷侯的面告个罪我就回去。”

    商成一把拽住他:“你急着走什么,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兵部能有什么事?陇西今年不会有大的战事,郭表有的是时间去收人心军心。萧老帅在嘉州更是下车伊始,各部带兵的将领都未必能认识周全,一时半会更不可能与南诏国交手。他用兵重势,兵力没有部署展开完全,就绝不可能仓促动手,估计真正开战少说也是明年chūn天的事……”

    真芗甩了下胳膊没能挣脱,只好停住脚步。他苦笑着说:“你也是带过兵的人,焉能不知其中的道理?”萧坚和郭表都是新近到任,就算他们有资历有战功,萧坚更是当朝柱石,可陇西卫军和西南诸军也不会随随便便买他们的帐,这个时候,就需要萧坚郭表他们树立威信。树立威信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粮秣军饷,二是人事。真芗是兵部左侍郎,不管钱粮的事,可五品以必须有他签字,七品以领实兵将领的职务调动也需要他过目,要是他不点头,郭表和萧坚就别想借着人事变动来立威。过去半个月,陇西和嘉州过来的公文在他案头放了几大叠,他不着急要赶回去,可能么?

    商成笑而不语,只是拿戏谑的目光望着真芗: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搬出这套说辞?兵部真如你说的那样有效率,怎么可能积攒下那么的公文?显然是在拖着不办。再者说,他又不是没做过领军的提督,郭表和萧坚屁股都没坐热乎,怎么可能去动别人的座椅?别看两个地方的公文多,其实只是雷声大点而已,做个样子出来吓唬一下那些不听调遣的家伙一一都给我听话点,不然假的也可以变真的。

    真芗颓然地叹了一口长气。他真是糊涂了,怎么会忘记商燕山也是老军头了?既然计谋不能得逞,他也就不再佯装模样,当下便又坐了。他干脆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告诉商成:你商燕山要烧玻璃,于是工部成了过街老鼠,你应县伯要造白酒,于是常文实帮朝廷亏空了百万石粮食;如今的你已经是个信誉扫地的人物,谁敢再与你共事?

    商成也不再去迎接客人,便陪着他坐下,乐呵呵地说:“我以前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你说是?”

    “是么?我不记得了。”真芗低了头喝水,“你说说,我听听,自打我认识你的那一天算起,你做的哪件事能算是好事?”

    商成当时就没话可说了。仔细想一下,真芗说的还真是事实。打下黑水城是孙仲山的本事,踏破突竭茨祖庭是郭表的战绩,燕东大捷是西门胜和张绍联手建功,而他从去年七月到现在,除了养病就是养病,也确实没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真芗继续说话:“所以啊,子达,你能不能消停一段时间,别去瞎鼓捣那些只见花钱不见结果的事?”说着说着他就停下来。他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语重心长了;这样的话只能长者说与晚辈听。他与商成的交情再好,商燕山也是兼领兵部侍郎的柱国,职务比着他还高出一级,用长辈的口气说话实在是有点过分。他笑了一下,换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看,你怎么说也是兵部侍郎,端着兵部的碗你不能砸兵部的锅,是?就算我求你了。要不,回头我找人说项一下,兵部出点钱让你去鼓捣那个什么航海的法子?”

    商成哈哈笑着,却没接他的话,而是站起来出门去迎接已经走到院门口的谷实他们。

第十一章(99)东倭国是(二)

    贺岁随着谷实和前三口走进院落,抬头就看见商成已经在堂房阶下迎接。&&他旁边还站着个人,身材中等,清癯面孔,下颏一绺黑须修理得极是整齐,穿着一身四品朝官的服sè,似笑非笑地与商成并肩而立。

    贺岁觉得这人有点面熟,稍微回忆了一下,立刻就记起来这是兵部的左侍郎真芗真怀纯。他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真怀纯是兵部的首座侍郎,商应伯是兵部的虚衔侍郎,谷鄱阳同样兼着兵部的侍郎;一个院子里三个兵部侍郎,那今天这事应该算是私晤还是算会议?要是传扬出去,旁人又会如何评说?

    他心头转着各般念头,嘴问候两句便跟着走进房。

    这间外房,其实是专门用来会见和款待熟人朋的小客厅,但毕竟与“”字沾边,所以匣、轴和囊在东边壁的大楠木架摆放了不少。朝北的两扇窗大敞着,屋后的小庭院里,几株晚放的桃花正开得缤纷绚烂。向阳的南窗下放着张小案,案狼毫墨锭雪纸石砚铺列得整整齐齐;砚盖也没有合拢,半闭半敞地搭在砚沿,沉沉的墨香随了和煦的凯风在屋里飘荡旋转。小案的正中用青铜卧虎镇纸压着半幅白绢,绢的右侧落着一行楷“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青天蚕”,再一旁的笔架山还搁着一支结了墨屑的狼毫。很明显,在主人家在迎接客人之前,他正在这里伏案习字……

    进了房,贺岁抢前两步,对前三口说道:“大和尚谨记,今天在这里的各位大人,谷老将军是你的旧识,无须我再来多言;商大将军前rì你已然见过,也不消赘叙;这位真大人,正是我朝的兵部左侍郎。”说着话,他深深地凝视了前三口一眼,显然是在告诉前三口:言辞有尽时,而题义却无穷,你自己去仔细地琢磨……

    听着这不伦不类的话,商成他们都有点皱眉:这看似是在点醒前三口的话,怎么倒象是在给他们作提示呢?三个人把眼光一扫,立刻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再回想贺岁的话,不禁异口同声地在心头称赞了一句一一妙!谷实晋勋柱国之后便再也没有署理过具体事务,但他在澧源大营还有个参军正令的职务,只是从来不去而已;商成和他一样,柱国是勋衔,职务却是平原将军府的右谘议参军,不过是个虚职,他也几乎没去过将军府衙门。他们三个人当中,其实只有真芗这个兵部侍郎才是领实职的朝廷命官。但贺岁这样一说,他们三个人就分别代表了澧源禁军、平原将军府以及兵部,再加贺岁自己就是礼部的郎中,禁军、戍卫、兵部、礼部四个大衙门齐齐出动,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付受朝廷所托在做机密要紧事的模样,即便不慎走漏消息落到外人的耳朵里,也没人敢跳出来多嘴多事。尤其是贺岁抢前一步说话,隐隐地就是一个提醒,暗示这次私下会面其实是礼部在主持,只是公开见面不方便,所以才借了商成的私邸而已。更秒的是,贺岁把话说得有模有样却又句句是实,即便有人想拿他作文章也找不到借口,偏偏还教前三口不能不朝深处思虑,这份机敏才是最为难得。

    贺岁把话说完,就不再言语,自己去南窗下的小案边侧身坐下,取了一沓纸放在面前,又把砚台打开倒了点清水慢慢地研墨。这份谦逊的态度更是教人好感大起。

    前三口果然了当。

    这是他第三次到京;前头两回,他前后在京盘桓了近两年,接触的人多了,对大赵的朝廷各部及其职司就比较了解。惟其了解,他才更加地紧张。他前两次到京,到过礼部,到过藩属院,还在宰相公廨坐了半刻,尚宰相见过好几位,其他的大赵官员更是多得连他都数不清,但哪一回的情形都比不眼前的境况。现在,一间小小的斗室里坐了四位大赵官员,其中就有两位勋列柱国,还有一个兵部的次座官员左侍郎,这样的场面只能寓示着一件事:大赵很可能要出兵帮忙,所以才派出三位在军务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来与他会面!想到这里,他的心头百感交集,他一片赤胆忠心,豁出命来十年三渡汪洋,总算是jīng诚所至金石为开!佛菩萨开眼,rì本国终于有救了!

    眼下,他坐在左首的宾座,脸洋溢着激动的红光。他的两只手攥紧了拳头,死死地压在大腿。因为用的力气太大,拳头的各个关节都泛起了青白sè。可是,即便他已经使尽了浑身力气,想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两条颤栗的腿脚还是暴露出他现在的心情。他甚至不能让两只脚安稳地踩在地下,两个脚后跟就象完全不接受他的控制一般,不停地掉到地又立刻弹起来……

    他实在是太兴奋了,因此忘记了观察四个大赵朝官员的座次。假如他能冷静下来,就能从他们的座次看出许多事情。如果这是礼部主持的会议,唯一在场的礼部官员却充当着记官的文角sè;如果这是礼部主持兵部列席的会议,兵部派来的侍郎真芗,为什么会去坐在谷实的下首?而在过去的三天里,他明明已经打听到大赵诸军中有“萧杨谷严商”的说法,却完全没有留意到眼前的一个情况:是商成坐在主位,而职务更显、封爵更高、年岁更长的谷实,偏偏坐到了商成的下首……

    等胭脂给客人献茶汤,客人们也都尝了茶汤的滋味纷纷恭维过县伯府烹茶的手艺,商成看前三口的情绪也稍微稳定一些,这才开始和他说话。-

    他首先问前三口:“大和尚,如今在座的人你都认识了,多余的话我也不耐烦说,只问你一句。”他目光炯炯地盯视着前三口,一字一顿地说,“你以什么身份来和我们说话?”他挥了下手,挡住前三口马就要说出来的话。“什么律宗再传经钵或者东倭国僧正之类的话,你今天就不要提了,说了也没用!还有你和你们的国王是同出一宗又是同一个授戒师,所以你们是情义深重的师兄弟,一一这种话也留着回到东倭再四处宣扬。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究竟是谁,你来找我们做什么,而你们东倭王又凭什么会那么信任你?”

    房里一片寂静。谷实和真芗是事不关己,所以懒得理会,只是做出一付关心的神情而已,其实早就神游物外。这场令前三口误会的始作俑者贺岁,正盯着那幅白绢的《蜀道难》仔细琢磨,想从墨sè的深浅新旧判断它的年份。不过他眼睛盯着白绢,耳朵却在留意着谈话,听商成问得凌厉,心头不免有些好笑。难道应县伯还以为,朝廷就没查核过前三口的身份来历?过去两三天里,前三口想方设法打听商成,他也没闲着,同样是做足了功课。前三口十年里三至京,自言身负东倭国国王的重托,是来向大赵求救,京中各大衙门藩属院、礼部、兵部和宰相公廨,都不免对他的身份做过反复调查。结合几个衙门反反复复的试探,以及那些与他交往的高僧大德们的评介,这人jīng研佛法,唐时律宗鉴真一脉的佛家典籍《律钞》、《四分律疏》、《饰宗义记》和《行事钞》,都是十分jīng熟,即便不是东倭律宗的传经钵僧,至少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至于他与东倭王的来往,因为缺少证据,所以只能采信他的一家之言,但他能两次携带东倭国,显然是深受东倭王的信任……

    过了良久前三口才似乎从恍惚中猛然惊醒。他急忙说道:“我这回也带有我国天……我这回也带来了我国大君的国。我已经将它交予礼部,请礼部转呈朝圣君御览。这事,贺大人可以为我左证。”

    对他的说法,商成不以为然,说:“你所说的国,完全由你可以自己写,反正你们的官方语言也是汉语和汉字,在这面弄鬼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说你们还有这个传统,象你提的《隋》里记载的那个使者,不就就自己捏造了一份国吗?”

    “……还有印章可以……”前三口说。但声音明显低了许多,显然是底气不足。

    “连国都能作假,印章当然更可以自己刻一个。木头的泥土的石头的,管它是什么材料的,只要象是那么回事就行。反正我们也没有别的东倭国可以做比较。”商成哂笑着说。

    “应伯,”贺岁插话说道,“大和尚带来的前两通国,依礼部绘影抄件的记录,第一通用的印是‘九条’,第二通用的印是‘小醴泉’。这回大和尚带来的国我没见到,但据说印迹又有变化,改作‘后四条’。”

    商成把目光移到前三口脸,冷冷地说:“这个你怎么解释?你可别说这是因为你们的天皇喜欢标新立异,所以十年里三度易改年号。”

    这一下变起突然,东倭国三通国就是三样钤印,就连真芗和谷实听着都觉得新奇。他们收起那份散漫的心思,专心地等着听讲来自海外小国的故事。

    前三口的脸sè本来很红润,但此时却彻底变了颜sè。也不知道是哪句话打动了他,他的脸一时青灰一时苍白,时而咬牙切齿形容狰狞,时而嘴唇蠕动低诵佛号。他的心中似乎埋藏着深沉的心思,两只手紧紧攥住缁衣的下摆,随着他表情的变化,十根手指不停地弯曲撕扯。

    他脸的神情这般丰富,在座的四个大赵官员还有谁会瞧不出事情有蹊跷?彼此交换一下眼神就心领神会,谁都不言语,安安静静地坐等前三口自己揭穿谜底。

    一片让人压抑的死寂般宁静中,前三口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霍然站起身,借开僧衣,取下腰间系的布带,也没找剪刀借刀剑,直接就用牙叼住线头使劲一扯,“嘶啦”一声布裹的腰带便被撕开。他从其中取出一幅折叠成条的物事,就手一抖,原来是一幅绢绸之类的东西,面好象还有字有画……

    衣带诏!

    几个人都是一脸愕然,盯着那幅绢绸目光再也挪移不开,脑子里同时冒出一个念头:衣带诏!绝对是东倭国王亲笔写的衣带诏!说不定还是蘸着鲜血写的。

    前三口双手捧着绢绸,低着头把它奉到商成面前。

    商成原本也没打算怎么样。rì本国离大赵太远,又是海外,想派兵过去帮忙那纯粹就是在扯淡。他的意思,就是配合一下贺岁的扯淡话,装出一付凶狠模样吓唬一下这家伙,让他知难而退以后别来找麻烦便罢。哪知道三两句话下来,竟然扯出史都罕见罕闻的衣带诏,搞得他都有些畏缩了:这玩意到底是接还是不接?接了的话,那他就得帮着前三口说话;不接……他可真是很好奇这衣带诏究竟写了些啥东西。

    结果,他迟疑都没迟疑一下就伸手拿了过来。接了又怎么样?头疼的应该是张朴,关他什么事?大不了跑一趟宰相公廨参加个会议而已,又不会掉二两肉,权当是在锻炼了。

    他接过来一看,就有点傻眼。

    这是幅白绢,但看去应该很有一些年头了,绢布的颜sè已经微微泛黄。绢写着几句诗不象诗歌不象歌的话:

    “步出野途寺,洁月星斗横。关关水驸号,惊闻兮人世。”

    白绢的左下角还画着一只鸡不象鸡鸭不似鸭的禽类。

    商成在文言文的听说本事都很差劲,但读和理解却没什么问题,诗歌的好坏他还是分得清。可四行字却真是把他给难倒了。他琢磨不出滋味,随手把它递给谷实,一头想着诗句里是不是藏了什么诡谲地方或者深刻含义,一头望着谷实。

    老谋深算的谷实也不比他好多少。谷实把白绢翻过来正过去地看了好几遍,只差把它也撕成两片了,到底也没能从“衣带诏”里面再找出一份真正的“衣带诏”。真芗拿过看了两眼,就甩给了贺岁。他不关心这东西到底是写的什么,反正有“通译”前三口,再难的谜底也有解释。

    等贺岁作了记录,又照模样绘了那只古怪的飞鸟,白绢又回到了商成手里。他把“衣带诏”放到案,虚心地向前三口求教:“大和尚,请教……这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前三口悲伤地望着那幅白绢,嘴里却说出了一句吓煞人的话:

    “这是我父皇留下的和歌。”

    这才是真正的一语惊天下!

    饶谷实和真芗都是多年修炼出来的养气功夫,追求的就是“泰山崩于前而sè不变”的境界,听了这话也是骇然变sè。商成当然就更没那份宰相城府;他张大了嘴,丝丝地吸着凉气,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你,你是说,你……你的父皇?”

    “是的,留下这章和歌的就是我父皇,rì本国天皇后山。”

    前三口的故事,要从四十七年前讲起。当时他的父亲后山已经即位十四年;象前面的十数代天皇一样,后山的皇后也是藤原氏家族的女子,他的大妃和次妃,同样是来自藤原氏。即位十四年的那年冬天,后山突发其想,跑到平安京城外的飞鸟寺别院里出了家,顺便在那里修了两个月的佛。而前三口的母亲,当时就在那处寺院里……总之,当时发生了一些事。第二年,后山又去了那座寺院,给前三口的母亲留下了这幅白绢,还留了一些钱。那时前三口已经出生,后山就秘密拜托寺院的僧人,帮忙照顾前三口。接下来的二十年时间,前三口就是在这里或者那里的寺院里做和尚,直到有一天,他同父异母的兄长九条秘密地寻找到他,兄弟相逢一番哭诉之后,他就自告奋勇地来了大赵;六年前,九条受藤原氏逼迫,含恨而亡,继任的小醴泉一一他也是前三口同父异母的兄长一一又拜托他来大赵。小醴泉的命运更加悲惨,四年前前三口还在京奔走的时候,他就诡异地“夜卒”了。现在的rì本国天皇后四条,是前三口同父异母的弟弟,只是身体从小就很不好,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他从大赵请回援助的那一天……

    前三口讲的故事很长,前后差不多有一个时辰。藤原氏如何嚣张跋扈,如何欺凌前后几任天皇,藤原家的女人在天皇皇宫里又如何作威作福,还有满朝大臣都慑于藤原氏气焰而敢怒不敢言,全rì本各国的直领、备领还有下领们,他们是如何地恨藤原氏入骨;总之一句话,藤原氏不是人,所有人都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即便是把藤原一族挫骨扬灰,也不能解大家的心头之恨于万一!

    商成他们都是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前三口诉说藤原氏的累累罪行。他们心头都盘旋着一个疑问。按理说,别人可以恨藤原氏,前三口却没有理由。既然藤原氏在东倭国一手遮天,那东倭国王后山去什么寺院里捣鬼的事情就不可能瞒得过去,前三口也不可能逃过藤原氏的耳目。不管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究竟内情,总而言之,藤原氏没找前三口,还默许他成为高德,成为有驻庙的大和尚,还任命他为僧官,这就是对他有恩情。既然藤原氏实际对他有恩情,那他凭什么会如此卖力地一趟接一趟地朝大赵跑?

    其实,商成他们心头都有个隐隐的猜测,但是还需要亲口证实。可这话还真不好说出口。毕竟他们的地位放在那里,大赵当前又面临着新立储君的问题,所以有些话是绝对不能说的。

    贺岁一直在奋笔记录,此时见场面有些冷清,就开口问道:“大和尚,你们东倭国的王位,不是父逝子继的么?”

    前三口呆着脸,说:“原本也是如此。但最近这些年藤原氏不知有什么新的图谋,嫁与大君的藤原家女人都没有子嗣;偶尔有侧妃诞下王子王女,也活不过周岁。”

    贺岁记了几笔,又问道:“你父王,就是后山国王,他一共有几位子女?”

    商成,谷实,真芗,还有前三口,四个人齐刷刷地把赞赏或者感激的目光投向贺岁。这才是他们真正想问或者想说的话,就是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由头来提问或者言说。既然有了贺岁搭的这个梯子,那很多事情大家就能敞开来进行谈论了。

    前三口还是那付不冷不淡的表情,慢慢地说道:“连我在内,我父王一共有四位子嗣。”他不动声sè就把“父皇”改为“父王”。

    到了这个时候,前三口的真实身份已经不重要了;也没必要把这个问题继续纠缠下去。假如他能说动大赵帮忙,那他至少也会得到一个王爵,说不定还能爬得更高,那时候他不是宗室也是宗室;要是他说不动大赵,搬不回救兵,那即便他是真的东倭国直系宗室,王位的第一顺位继承者,那也是屁事都不顶。

    谷实立刻给前三口一颗定心丸:假如东倭国真心归顺,那么前三口的事情,大赵可以帮。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前三口,话音也重重地落在“大和尚”三个字,是“大和尚的事情”可以帮忙,而不是东倭国的事情可以帮忙。

    前三口心领神会,立刻长揖拜谢。

    谷实表明了态度,给事情定了调,但具体怎么帮,他便一筹莫展了。他长于全盘筹谋,大方略能出主意,但说到具体执行,基本就是俩眼一抹黑。真芗也不擅长这种事情,所以接下来就是商成的事情了。

    既然是策划军事行动,商成自然是当仁不让。他把几个人都领到窗前的小案边,刷刷几笔勾勒出东倭四岛,随后便被望着地图惊讶了半天的前三口指出有误。前三口指着北方的大岛说:“那是北夷人的地方。”又指了南方的大岛说,“这岛的东南地方,现在住着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鬼方人。”

    “鬼方人?是白人吗?”商成既惊讶又疑惑地问道。他的记忆里,白人还需要几百年之后才能爬rì本列岛,怎么现在就出现了?

    前三口不知道商成所谓的“白人”是什么意思,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消息都说出来:“据说是百多年前从海过来的。据当地的备领记述,他们的人口好象不是很多,只有几千,黑瘦矮小,面目狰狞,生xìng残酷好杀,且喜食人肉。这些人平时居住在海边,有时也会缘着海岸入寇本州或者四国……”

    前三口自己的个头就不高,按唐尺算不及六尺,换成公制顶多一米四出头,连他都说那些鬼方人“黑瘦矮小”,那些鬼方人的个头便可想而知。商成凝神思索了一下,便找出所谓鬼方人的来历一一东南亚各岛最早的原住民。根据他的记忆,这些岛屿的原住民通常身高在一百一十公分下,生xìng残暴,有吃人的习俗,正好符合前三口说的那些特点。只是这些原住民直到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时候,都还停留在石器时代,居然还能在九州岛占了一块底盘,也不知道权势滔天的藤原氏到底在东倭国搞了些什么名堂。

    他一边在心头发着感慨,一边详细地询问了东倭国的地理状况,山河走向,当地特产,民生经济,以及各地领主的xìng格爱好能力,领民的负担轻重人心向背……问题简直是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前三口知道这是自己一辈子之中面临的最大机遇,所以抖擞起全部jīng神仔细作答。这其中有些地方他走过,所以回答得很详细;有些他只是道听途说,便声明不是亲眼所见;还有很多事情他也说不来。他估计,这些问题,即便是东倭国内也不可能有人清楚全部的答案。至少他就从来没听说过谁画出了整个东倭国的地理舆图,更别提见过这样的舆图。可是,就在这位大赵的应县伯的家里,他亲眼看见应县伯随手便勾画了出来,显然是对东倭国的地理状况异常熟悉……

    不止是他没见过,旁边站着的谷实和真芗同样没见过。但他们不会象前三口那样没口子地赞叹不已,而是不动声sè,专心地听着、看着和思考着一一当然是思考东倭方略。至于做记录的贺岁,他是最没感触的人。他还以为,这幅潦草不堪的大概舆图,其实是商成凭记忆照着兵部的档案画出来的。

    商成最后断言:能打,但周期肯定很长,至少需要三年的准备,那样才能造更大的海船以便大规模的兵力与粮秣输送。即使是这样,损失也可能很大,消耗也必然更大;而损失和消耗,基本都来自海路运输。毕竟南线的海路天气变化异常诡异,海况艰难,十艘船能到七艘,那差不多就是运气好到狗尿到头了。至于北方海路,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话,高丽人肯定不会同意兵船靠港补给;没有高丽的港口在中途支撑,想一口气直达目的地,绝对没有丝毫的可能xìng。

    没有办法,不管是高丽的港口还是更大的海船,都不是说能解决就能解决的事情,因此,即便大赵立刻答应出兵帮忙前三口,也差不多要到三年之后了……

第十一章(100)东倭国是(三)

    总和现有的条件,商成得出结论,即使宰相公廨同意出兵东倭,最快也要等到三年之后才能用兵。-

    谷实是比较热心出兵的人。他有这样的想法,并不是因为他觉得这是一个插手东倭国重大事务的机会,而是出于他对自身处境的考虑。眼下太子新亡,朝堂局势纷扰前景不明,所以对头们都还没有开始认真地对付他。但也有了一些征兆。以前他在庄子休养时,不管朝堂发生什么事,总会有人及时地向他通风报信,可最近一段时间,这样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很显然,那些原本与谷家走得比较近的人肯定也察觉到风声不太对头,所以已经在若隐若现地疏远他了。越是在这样的微妙时刻,他就愈加地希望朝局能够变得更加复杂一些,局面越是扑朔迷离越好,只有一潭水被彻底地搅浑了,他才会有时间思虑对策,才可能寻到使家族脱身局外的机会。他仔细盘算过,要想让局面混乱起来,能想的办法不多,不外乎三条路:一是立储的事情迟迟没有下文,二是张朴的南进派倒台、董铨和北进派卷土重来,三是萧坚战败。不管发生了哪一件事,都会引起朝局震荡,在别人纷纷陷入储位之争、南北之争和追究战败责任的时候,不可能还有人会顾得对付他。但这三件事都很难实现。既然他在期待着它们发生,那么就一定会有别的人千方百计地去阻止它们化为现实;而且这些事会不会发生、发生了又会如何地发展,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内,最后会演化出一种什么样的局面更是可能出乎他的料想,到时候很难说他的处境是不是会更加地恶化,所以这些都是下策。而真正的策是在朝堂引发或者制造一场激烈的矛盾冲突一一不管是军务还是政务都无所谓,只要这场冲突能把大多数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就行。当然,东倭国的求援不算是制造冲突的良机;毕竟东倭国离大赵实在是太远了,不可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它总是个机会,总会有人去关注它。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筹划,需要拉着哪些人和自己一道为东倭战事摇旗呐喊了。可是商成一句“三年后才能出兵”的判断,立刻就把他的念头打断了。他等不了那么久,谷家也不大可能坚持到那一天一一除非商燕山愿意向谷家伸出援手。但是,假如商成愿意援手的话,他还需要去cāo心什么东倭西倭吗?算了,还是继续去思谋一个能够直接把蝉儿送进商家的巧妙办法,才是当务之急。

    他对东倭国已经没了兴致,又不好直说,就问真芗:“怀纯,倘若三年之后才出兵,兵船、粮秣、军械,都能置备整齐么?”

    真芗呆着脸点了下头。他不太明白谷实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出兵东倭国是个趁热打铁的事情,倘使不即刻动手,待时机一过,便再无多加理会的可能。可眼下朝廷内有隐忧外有征战,张朴和宰相公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再向东倭国派兵;这一点难道谷实还看不出来?

    想到此处,他把目光向谷实一扫,恰恰谷实也在瞅他,两个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都不再言语,便回了座位坐下喝水。

    商成拿着贺岁做的记录,比照着舆图仔细地端详思索,时不时地还会同贺岁说两句。东倭国虽然不是大赵藩属,但礼部还是知晓一些大概的情况,贺岁在衙门里又是个不大不小的七品郎中,多少也能回答几句。而且他刚才作记录的时候,脑子里也对东倭国的诸般情况有了一些想法,虽然脉络不是很清晰,却正好能和商成说到一起。

    谁都没去再注意前三口。

    前三口耷拉着两条胳膊,失魂落魄地立在案前。

    三年。三年呵……

    三年很久么?不,三年一点都不算长久,尤其是对一个常年累月严守戒律,不是诵经念佛就是相伴青灯古佛的出家人来说,它毫无意义,不过弹指一挥间罢了。但三年的时光,对一个突然有希望成为东倭国王的人来说,它就实在是太久了,久得会让期待变成影,让希望变成绝望,甚至会让一个人从肉身凡胎变成一鞠黄土……

    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内心都还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喜悦,可是,只在顷刻之间,迟到了四十多年的欢乐就被无情的事实击打得粉碎。他很难说清楚自己现在的感受。喜与悲,生与死,过去和将来,这是他四十多年的僧侣生涯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却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可是,就在刚才,就是现在,他得到了答案:就象一个人的手翻过来是手心翻过去是手背一样,生和死的区别也只有一线,翻过去就是生,翻不过去就是死,翻过去就是喜,翻不过去就是悲……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眯缝起眼睛,似乎想逃避透过窗棂映照到他脸的阳光。阳光是和煦而温暖的;庭院里没有人影走动;一只麻雀在青石板蹦来跳去;淡淡的茶汤气息从他看不见的厢屋里飘过来,顺着气息还能听到女子说话的声音,隐约地有一个女子在咯咯笑语,那声音就象百灵鸟的啼鸣一般清脆而动听……

    不!他在心中悲伤地哀鸣了一声。他不喜欢“悲”,他更不喜欢死。他要的是生,要的是喜,他喜欢听到百灵鸟的歌唱,喜欢芬芳浓郁的茶汤,他喜欢那种阳光撒在脸教人懒洋洋的感觉,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彷徨无助,整个人都陷入忐忑不安之中……

    他必须想办法,想尽一切能想的办法,说动这些大赵的官员,说动眼前的应县伯,让他们帮助自己!

    但他能有什么办法?

    他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们吗?金子,他还有百余斤金子。但这点金子肯定不够,而且其中有四十斤是要送与应县伯的一一单凭今天这样的场面,只凭到场的官员品秩,他也必须把金子送过来。钱不够多,他还能做什么?向大赵朝廷许下心愿,等他如愿之后再偿还兑现?这个念头才刚刚浮现,就立刻被他舍弃了。就算他只是个和尚,最熟悉的事情不过是佛经和戒律,但也知道画饼是不能充饥的道理。他还有什么能做的?他总得找点话说,不然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机会,马就要从他面前消失了……

    商成已经同贺岁说完了话,正在把那些记录收拾起来。他对贺岁说:“要不,这些记录先放我这里两天?”

    贺岁说:“刚才您问得事情太多,大和尚又说得支离破碎,很多地方都记得非常潦草。这样,我先拿回去重新眷抄一遍,再给您送一份抄件过来。”

    商成把记录递给贺岁,笑着说:“还是你考虑得更加周详。”

    前三口忽然插话:“商伯,有个事情,我刚才没有提,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能不能……有所帮助?”

    “大和尚请说。”商成说道。他朝座椅那边作了个“请”的手势,意思是咱们过去坐下来说话。但前三口却没有动。

    “我去年离国的时候,是在八月十四。”前三口边回忆边说道。这是他觉得唯一有可能打动商成的事情,所以他拼命地回忆着那次行程的所有细节。“八月十四,太阳刚刚升到树梢的时候,我在难波港登海舟,花了三天时间走过濑户海,再过博多,然后折向北方,在大海又走了七天,八月二十四到了高丽武州的漓海城……”

    商成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就不吭声气。结果他越听越糊涂,忍不住便打断了前三口,皱着眉头问道:“你从高丽到京,在路就走了半年?”从rì本列岛到中原京,就算海途陆路再不畅通,也不可能走六个月?

    “确如商伯所言,道路再不通畅,也不可能走半年。”前三口说,“我到了高丽武州的漓海,原本只是想补给一下舟的粮食饮水,然后就借南风继续向北,预备在高丽的汉州再转向正西,倘使风向遇巧的话,一天一夜就能到登州附近。我前几回往返的海途,都是如此取道。但这一趟却遭遇到厄难。漓海城把我的两艘海舟扣下,接连三个多月都不许我出海,还搜走了舟的财物钱帛。我的两个侍僧还被指成探子掳走……”

    商成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同时用目光鼓励前三口继续讲下去。

    “……我想救回那两个侍僧,就用十两金子买通了漓海城的一个税目,拜托他再央告别人去搭救。但我请托的那位高丽官员晚了一步,他们俩已经先去了佛国……”前三口说,“虽然人没能搭救回来,但因此结识了那位高丽官员。从他那里,我听说了高丽国的一些事。从线住二年,就是五年前一一嗯,是东元十七年一一那年夏天,高丽国新王继任,不久就向各道州府大派镇守备,招惹得高丽南方的几个道州都不高兴。又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高丽新王又和扶余人结下仇怨,五年里接连打了两仗,结果都败了,还把汉州割让出去一大半。但对内他却说是打了大胜仗。去年夏天,他说要筑个高台,还要在高台修宫殿,好向天表功,就加税两季。结果惹恼了武康良全四州的郑席李武周崔六姓大族。良州和全州还好些,只是有人不忿出来说几句话,而武州的李姓和康州的崔姓却是把两道七州的镇守备都赶跑了。也是遇巧,去年一年,武州道接连死了两任入监,高丽开京就把责任算在李姓大族头,从各地调了兵到武州道。李姓也不甘示弱,把族人都聚集到武州城,我在的时候,两边正是拔刃张弩的时刻,慌兵乱马的,海舟被扣侍僧无辜便在所难免……”

    前三口嘟嘟囔囔说了一大通,商成听着都觉得头疼。有些地方是前三口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有些地方是前三口的穿凿附会,还有些地方却是商成不清楚高丽的历史、地理和行政,所以完全思量不出具体的局势。

    好在旁边还有贺岁,正好给商成作解释。高丽和扶余,两个国家其实都是唐朝末年藩镇作乱时逃到那边的唐人所立,高丽是盘戊王氏,扶余是安东王氏,都是盛唐时归附的草原牧族的后裔改的姓。两家王氏的关系从唐末开始就时好时恶,好的时候彼此互通婚姻,坏的时候自然就动刀到枪。说到高丽新王,这人是前任高丽王兄长的儿子,因为王位来得不正,又有个好大喜功的毛病,所以在高丽国内的名声不好,到现在都有不少的高丽生在明里暗里地骂他。至于高丽南方武康良全四州的郑席李武周崔等六姓大族,自述都是避祸到彼处的唐人后裔,有的是实,有的就真假莫辨。其中康州的崔姓与确实是良州的周氏,还有唐末留下的当时史料可以左证。

    商成皱着眉头听完,沉默了很长时间,突然问道:“京城里有没有高丽国的使节?”

    贺岁摇了摇头:“高丽国的使节有二十年没来过了。一回,还是为贺圣君登基才来的,可那时候已经是东元三年……”

    商成咧了下嘴。过了三年才来祝贺东元帝登基,这到底是来祝贺的,还是特地来咒人的?还好东元帝不是隋炀帝,不然早就捋袖子跳起来揍人了。他又问:“那什么……那六姓大族,来过什么人和朝廷联系没有?”

    商成断言三年内不可能出兵东倭国,真芗也就放了心。既然没什么事,他就打算寻个恰当机会告辞。可他正端着茶盏琢磨着如何托辞,忽然就听到商成嘴里蹦出个南高丽六大族。他一下就在座椅里直起腰一一这商燕山到底想搞什么?为了帮一个东倭国的和尚,竟然连高丽也不放过?

    别说他吓一大跳,就是恨不能马把天捅个窟窿的谷实,也被他的话骇得一激灵。贺岁更是连说话都结巴起来:“好,好象……高丽,那个什么,没来过,一一六大姓,没有来过。”

    商成却继续拧着眉头深思,半晌又冒出来一句:“既然南高丽有六大姓,那北高丽呢,是不是也有大户族,他们也在把持着地方?就象刚才大和尚提到的汉州:汉州的土地因为战败而被割让出去一大块,那些汉州本地的大户族,会不会也有点别样的心思?”

    没人搭他的话。大家都被他的话给吓住了,整个房刹那间就安静下来,静得教人几乎能听到彼此沉重的呼吸。

    商成见没人说话,就问贺岁:“你们礼部能派人去调查一番么?”

    贺岁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能亲耳听闻到这种国家大事,都能使他激动得几天几夜睡不稳当,何况还是有份参与呢?可激动归激动,他终究还是有自知之明,明白这种事情轮不自己插嘴建言,勉强笑了笑,嗫嚅道:“应伯,下官只是个七品的郎中……”

    商成知道自己问错了,抱歉地点了下头,扭头望着真芗说:“老真,你说,礼部会派员去摸下底不?要是不成,干脆咱们兵部派几个得力的人过去,总要探访个明白才能心安。”

    真芗黑着脸坐在座椅,过了半天才说道:“不用查了!徐南山徐大人的次子,娶的就是幽州杨氏的女儿。幽州杨氏,和高丽汉州的杨氏,溯七代是同一个先人!”他说的徐南山,就是兵部的右侍郎,姓徐名篱别号南山。

    “哦?”商成登时大喜,紧接着就问道,“那老徐在兵部,提没提过高丽的汉州杨家的事?”

    真芗没有吭声。但他脸的神情却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高丽的那个杨家确实有点想法。

    商成抚着掌放声大笑:“天助我等!”

    真芗吁了口长气,说:“是不是天助,回头才能知道。我先告诉你,三年前汉州杨家的人秘密进京,徐南山也帮他们说过话,可是从头到尾,连一个人愿意出来见他们一面的人都没有。”

    商成不以为意。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南北两派在朝堂斗得不亦乐乎,谁有空闲去理会一个高丽国的地方豪强?可现在不同了。商大将军在京城里已经闲得都快要发霉了,正好有工夫去做这些别人不想理会的事。但他还没疯狂到为了消磨时光就鼓动着大动刀兵的地步,所以立刻就向兵部左侍郎作出解释。他说:“我的意思,可以向高丽国汉州的杨氏,武州的李氏,还有康州的崔氏,向他们提出借道。一一就是借港口停船补给粮食淡水。”说着就回头望了一眼前三口,笑道,“这都快过未时了,大和尚,你饿不?要不你先去用点斋饭吃点东西?”

    前三口心里清楚,商成说是请他去吃饭,其实就是请他离开一一他们要商议有关高丽的机密事情。但高丽国和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敢在这里招人厌憎,因此他从善如流,躬身诵了声佛号,就随着一个商成叫来的侍卫去别处用饭了。

    贺岁也站起身想要回避,被商成叫下了:“你留着。一一还要你来作记录。再说,这事也不能少了你们礼部的参与。”又高声朝外面喊道,“胭脂,去灶房说一声,赶紧送点吃的过来。酒就不要了;告诉他们,不用置办得多么jīng细,只要是热乎的能填饱肚子的就行!”

第十一章(101)东倭国是(四)

    前三口被人领着出了小院。!。

    他的背影才从院门口消失,真芗就开口说道:“商伯,这两件事,任何一桩都不可能成事。不管是借道高丽还是出兵援救东倭,兵部都不会答应,宰相公廨那边,更是想都不要去想。”

    “怀纯说的是。”谷实很赞同真芗的看法,“其余先不论,只是一条‘三年后方能用兵’,就足以使朝廷打消念头。再说,刚才前三口一再地提到,藤原氏已经把持东倭国朝政百年,党羽必定是遍布内外,现任东倭国王的身体又不好,万一他在这三年之中死了,临死前再留下一份‘诏’指定一个国王,这下我们就连出兵的借口都不好找。没了东倭国王的请援,咱们即便是勉强出兵,在道义也站不住脚,倘若战事稍有不顺,朝野之间便不可能会有清净。再者,东倭远在海外,其国力如何兵力如何将兵将帅能耐如何,咱们都不得而知,前三口更是说得不清不楚,完全就是一本糊涂帐,如此情形之下,想一鼓而下藤原氏,荡平东倭国……”他摇了摇头,显然是很不看好这场战事。可他看得出来,商成似乎很是热心,就不好把评断说得太难听,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那就必须得反复斟酌。一一就算东倭国王不死,这事也很难。咱们出兵是三年之后;在这三年里,要造大船,要聚集将士,要筹集粮草,哪一样都不是小事,不可能掩得住别人的耳目,难保不会传去东倭国。要是东倭国有了准备,这仗只会更加艰难。”

    真芗补充说道:“就是谷老将军的话。咱们眼下对东倭的兵力毫不知情,待宰相们征询此事,如何应对?即便东倭兵力只与南诏国相仿佛,咱们出兵也不能少于四个军二十个旅;这就是五万人下。仅是这五万人马的粮秣,就是大数目,又该如何向东倭国调运?就算三年内咱们能造出千余艘海船,高丽人也同意咱们借道,海船都沿高丽国沿途港口的话,高丽人会不会怀疑咱们是在打‘假道伐虢’的主意?万一他们在东倭战事要紧之时突然掐断咱们的粮道,咱们又当如何措置?”

    “还有高丽国的那几个大姓家族,也不见得会诚心实意地帮咱们。”谷实再说道,“别看他们如今与高丽国的新君有纷争,但毕竟不是真正地动了刀兵,远没到水火不能容的地步。要是高丽新君能退让一两步,这些人肯定转过身就朝他摇尾巴……”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这是难题那也是死结,顿时把出兵东倭的前景描绘得惨淡无比。被商成留下来的贺岁本来还是一腔的热血,思谋着如何借此机会一鸣惊人,结果越听越是心头发虚,到最后气发紧腿打颤,额头鬓角全都淌着冷汗,连半点自告奋勇去游说高丽人的勇气都没了。!。

    谷实和真芗发议论的时候,商成一直在看贺岁作的谈话记录。他没有插言,也没有解释,更没阐述自己的想法,只是安静地听着,安静地看着。他斜身坐在小案边,慢慢地翻着记录,偶尔,他会把摊在案的东倭国或者高丽国的潦草舆图划拉到面前,盯着舆图的某个方位凝视半天……他在思索着刚刚勾勒出的方略的大轮廓,同时在脑海里完善着一些临时能想到的细节。

    直等到谷实和真芗把出兵的难题都翻来覆去地都说透了说滥了,再也翻不出什么新的思路,他才开口说话:

    “出兵东倭国的事,宰相公廨应该不会反对。”

    谷实和真芗两个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却换来这么一个答复,登时都觉得有些气馁。一大篇说尽了的道理被商成轻飘飘一句话便堵回来,真芗当时就气得头发晕眼个花。他懒得再花力气去与商成辩论,抄起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喝水。谷实也被气得脸sè铁青;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心想不理会这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家伙一一你说你没事养养病下下棋,rì子该有多惬意,怎么非要去搅扰这些浑事?

    商成不理会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下去:“出兵东倭,重点是在后勤,所以借道高丽就尤其紧要。借道高丽,其实就是要在登州至东倭国之间有两三处给海船补给粮食和淡水的地方,因此,从登州西向的高丽汉州,与东倭国隔海相望的高丽武州,就是咱们需要借道的地方。咱们只在两地的港口进行补给。其他的地方不去,所以压根谈不‘假道伐虢’,高丽人也就不可能担心……”

    真芗忍不住打断他的话:“就依你之见,高丽人不担心咱们会假道伐虢,可是,假如东倭战事紧要关头,他们断咱们粮道呢?”

    “假如前三口讲的东倭国局势没有掺假,那么咱们在东倭国的战事应该很快就能结束。”商成说。他抬起头,目光从谷实望向真芗,再从真芗望向贺岁,慢幽幽地说道,“三个月之后就出兵,走南线,海况配合的话最迟半个月便能岸,假如一切顺利,到七月下旬,战事就能够结束。”

    战事如此短暂?真芗的眼前一亮,正想说话,谷实先问道:“出奇兵?”

    “对!”商成说道,“藤原氏把持东倭国百余年,几能控制东倭国王的废立,这是他们的优势;可这也是他们的劣势。他们最大的劣势,就在于他们百余年地位从未有过什么动摇,戒备的心思也必然淡薄,假如我们能派出一支jīng兵,简装轻从须臾杀到,他们未必能做出什么反应,只要把藤原氏家族里为首的几个领头的人剪除掉,其他的自然有人去对付。我想,藤原氏如此专横擅权,把柄国政又是如此之久,东倭国内对他们不满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如今只要有人敢站出来登高一呼,拥护者必然众多……”

    谷实边听边想边缓缓地点着头。商成所说不无道理,按如此情势,突出奇兵,东倭之事的成算极大。但凡事都有万一,万一奇兵不奇,藤原氏先就有了jǐng觉,那又该如何措置?

    “奇兵能不能成事,都无足轻重,关键在于两点。”商成说,“一是要在九州岛东南端的鹿儿岛地区建立兵站,这是南路奇兵的进退之地,首在其冲,绝不能马虎。二是成功借道高丽,然后在本州岛的石见国地区取得安全的登陆港。这是北路大军的囤兵囤粮所在,更不能掉以轻心。”

    谷实和真芗过来取了东倭国舆图,看了一下商成说的两个地区。商成已经在舆图标主出两个地点,倒是一目醒然。但南边的鹿儿岛还好说,是南方海路的必经之地,在这里立个兵站无可厚非,可北方的石见国就有点莫名其妙。这地方海路离高丽国不近,陆路离东倭国的平安京更远,不不下不前不后的,海路陆路都不通畅,商成怎么想起来要把这里当作北路大军的囤驻点?

    真芗翻着谈话记录,想在面找出一条商成做决定的理由。这个石见国,它是便于攻守还是便于就粮?谷实干脆就直截问道:“南边的岛不说了,北边选这个位置……总要有个理由?”

    商成笑了一下说:“那里有座银矿。”

    真芗正在看前三口对东倭石见国的介绍。把百八十字的记录从头看到尾,半个“银”字都没提到,也不知道商成如何就说得如此笃定。不过,有银矿就好,不管能挖出来多少,总能弥补一下军需糜耗,至少在宰相公廨那里能多一条理由,户部询问时他说话的声音也能大一点。不过,他也判断突袭藤原氏的奇兵之计成算极大,估计就算有糜耗,也不会大到让户部哭穷……他正在思虑着出奇兵需要多少粮饷,就听谷实接着问道:“当真?”

    “肯定是真的。”商成笑道。

    “能有多少银子?”谷实问道,“能不能弥补出兵的损耗?”

    “据说,一一据说能开采出两万万两。”

    一听商成说的数目,真芗便在心头叹了口气:太少了点;假若能翻十倍,有个二十万两官银的话,差不多能够弥补出兵的糜耗。唉,即便是出奇兵,也需要出动千余兵马,再调泉州的水师运兵,租借商贾海船运粮械;这还得奇兵必须制胜。假若奇兵不奇,战事不能迅即结束,那消耗就难以计数了。就是这点银钱,估计宰相公廨不会……且慢!商燕山刚才说的是多少?

    “多少?!”谷实再问道。他的声音都有点喑哑了。“你刚才说的,是多少?”

    “两万万两。”

    即便谷实和真芗都是当朝重臣,十万贯百万缗的铜钱听说过不少回,各自的家底也很殷实,千把百贯的银钱也不太当一回事,可听着商成说出的数字,依然觉得头晕目眩心口砰砰乱跳。两万万两白银?按市价折钱能有五万万缗以;大赵一年的赋税国入总计折合制钱是多少?不及九百万缗。就是说,东倭国石见地方的一座银矿,能抵五十年的赋税国入?怪不得商成敢誓言旦旦地说,宰相公廨必然会同意出兵东倭,有这么大的一座银山放在那里,一天到晚想钱想得眼珠子通红的张朴,还不跳起来嚷嚷着要出兵解救东倭国王?

    真芗咽了口唾沫,想说话,张开嘴却发不出音。他觉得,这事似乎有点匪夷所思。要是东倭国有这样一座银山,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开矿?前三口又为什么绝口不提?连东倭人都不知道的一座银山,商燕山又是于何处得知?这总不该如玻璃一般,又是商燕山编撰出来的一个虚无飘渺的故事?

    他在这边疑神疑鬼,谷实却在想着商成画的另外一处囤驻点。既然石见有座银山,那个九州的鹿儿岛一一他现在对这个地方的名字记得清楚无比一一鹿儿岛有什么?该不会是有座金山?

    “据说那里有座金矿,能开采数千万两黄金的金矿。”

    谷实同真芗面面相觑。两万万两白银、数千万两黄金,有这样两座金山银山在东倭,即便没有前三口的西渡求援,朝廷都必然会出兵。现在,高丽国能不能同意借道已经是问题了;同意就什么都好说,要是不同意,那大赵就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同意!

    ……当天傍晚,东倭国王三子前三口亲笔的《东倭国王求援恳请天朝邦速发兵平定东倭国藤原氏乱政事密疏》,由谷实、真芗、商成并礼部尚及礼部郎中贺岁等五人带到了宰相公廨。他们同时还带来了当天与前三口见面前后的会谈记录,以及贺岁执笔的《有关东倭国石见银山及鹿儿岛金山密疏》。

    当天在公廨值班的副相朱宣看过两份奏疏和记录,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刻让人通知已经下衙回家的各位宰相副相,他自己则携带着三份原件赶去请见东元帝。

第十一章(102)东倭国是(五)

    两份奏疏和一份谈话记录,不仅让刚刚到家不久的几位宰相副相赶回皇城,还惊动了东元帝。这位向来不怎么过问朝廷内外大小事务的皇帝,听说东倭国的外戚藤原氏横行霸道欺凌弱主,顿时义愤填膺,破天荒地提出要“履与奏议”一一他要亲自参加并主持会议。于是,这次临时召集的会议,就从宰相公廨转到了含元殿。

    因为是临时会议,所以并不是所有的重要朝臣都能来得及参加。比如卧病在床的老相国汤行,他身体不好,所以宰相公廨就没有告知他;又比如驻在远畿澧源大营的杨度和严固,因为路途太远,也就没有得到通知。但是,所有的宰相和副相,以及六部里在京的重要大员,他们都在得到通知的第一时间,就急忙换刚刚脱掉的朝服,匆匆地赶回皇城。

    但不是所有的官员的住家都靠近皇城。有几位六部要员的家是在外城,等他们赶到含元殿,天早就彻底黑了。还有一位侍郎,今天晚恰好在外面设宴款待一位多年没见面的同窗故,酒席才摆酒盏才端起来,就被叫来开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临时赶不及回家换衣服,就在半路找到一位要好的大学士借的朝服朝靴,结果赶到含元殿才发现忙中出了错,正四品的官秩借了身从三品的袍服。虽然东元帝说了“无碍”,也吩咐过宰相公廨不要记档,可这位侍郎的心里却总是觉得别别扭扭。他一边在心头后悔不迭,一边暗暗地痛骂谷实商成这一干罪魁祸首不已……

    接到通知的人全部到齐以后,首先就由有幸参加这个会议的贺岁,当众诵读了两份奏疏还有谈话记录。第一份奏疏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写这份奏疏的东倭国僧人前三口,在座的人即便不认识,至少也听说过,他来京的目的是向大赵求援,这也都有所耳闻,奏疏里的话不过是旧话重题罢了。大家只是有点奇怪,为什么东元帝会突然对海外的一个小国如此心了?就在人们琢磨着其中三昧的时候,接下来的谈话记录也没什么反响。

    不过,接下来的《有关东倭国石见银山及鹿儿岛金山密疏》就不同了。当贺岁念到石见银矿能采到官银两万万两,鹿儿岛金山能采到官金千万两以,偏殿里的气氛蓦地一滞,所有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的人,都觉得全身的血刷地一下全涌到脸,刹那之间脸皮滚烫两耳鼓鸣,眼前的房梁立柱灯笼烛山仿佛都在摇摇晃晃……

    “……有鉴于此,礼部特奏,请于礼部现有四司之外再开东倭国司,举凡东倭国之官民僧俗之往来,或财货之入出,或船舶之去还,或纷争及纠讼,此等诸般事宜,皆使之循章蹈法。&&”

    在一片岑寂中,礼部的奏疏好歹是诵读完了。待身边的近侍接过贺岁缴还的奏疏摆到御案,东元帝清咳了一声,问道:“爱卿等,听清楚了?各自有些什么看法,都说说。”

    这是君前会议,天子不开金口,大家便不能君前失仪,再有疑窦也只能闷在肚子里。但会议就是“聚会议论”的意思,只要东元帝开了口说了话,那么大家自然便可以各陈己见畅所yù言了。

    往常时候,面对天子的征询,即便大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意见和看法,也会想方设法地罗嗦几句,哪怕是把别人刚刚说过的话改头换面地再学说一遍,也绝不能冷清了场面一一要是圣君征询居然无人应答,那天子的颜面何存?可今rì不同往rì,即便是圣君当前,该不该说话,各人心头都要掂量一下。礼部的奏疏里说得清清楚楚,东倭国有金山银山的消息,皆系应县伯商燕山所言,而商燕山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两处地方,也是“与道听闻”一一他听别人讲的;至于具体是谁讲的,奏疏里没提,显然商燕山也是记不来。这就有个问题。商燕山的所言所述,可信实否?这偏殿的人都知道,这商燕山在军事确实有一套,练兵打仗的本事直追萧坚杨度;可这个人的其他方面就不是那么稳妥了,至少他唆使工部搞的玻璃,已经完全成了个笑话。眼下除了黄土掩到脖子的工部,还在一口咬定玻璃必然能够烧制出来,其他的还有谁去相信天下间有透明无sè的琉璃?另有传言说,此人前阵子还向兵部建言,要搞什么出海的技艺,结果被兵部侍郎真芗连哄带骗地拒绝了。真怀纯和商燕山,那是什么样的交情?当初张朴要收缴商燕山的兵权,满朝的文武就只有真怀纯一个人站出来替商燕山说话,除非是知心至交,谁还会为别人如此出力?就是这样的情谊,真怀纯都不相信所谓玻璃一说,显然是认定了商燕山的所言所述极是不妥。那么,据此类推,东倭国的金山银山,可信实否?敢信实否?

    答案是统一的:不敢信实。

    有人已经在心底暗骂商成多事了。但没有人肯站出来公开地指责他诳语妄言。在座的,有谁不知道商燕山?那就是一条疯狗,当着天子的面都敢在正旦大朝会连咬杨度和谷实的人,谁敢去招惹?连带着,也没人去指责礼部偏听偏信。礼部肯定会把事情都推到商燕山头,而敢和商燕山狗咬狗的一一好象还没有如此胆量的人?

    也有人的心思走得更远。俗话说“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商燕山先有玻璃不可信,再有出海技艺不能信,三有东倭国的金山银山……这个敢不敢信?依老话讲的道理,应该信;可要是依商燕山说瞎话哄骗人当入彀的本事,就绝不能信!可要是不信的话,万一那东倭国真有一座金山呢?眼下金兑银的市价是一兑二十五,千万两的官金就是两万万五千万两官银,按市价能折合制钱六万万缗朝,以东元二十一年国库收入为准,当抵七十年的国库收入,这样的好事要是错过了,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大过大错大罪呀,旁的不说,单是一条史的记载“年月rì奏议某人言语大谬”,就得臭几百年……

    一番合计之后,人们都抱定一个心思,今天这个会议,能不说话那就坚决不开口。大家同样也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这种时候,身为宰相的张朴,应该以身作则率先表态,他定下基准,大家就好表态了一一反正错了的话,那也是张相先错的。

    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张朴是肯定不会先说话的。奏议本来就是想让大家各抒己见的,他来就定个方向,那还谈得议论吗?

    东元帝在等着大家说话,张朴身为宰相不方便说话,其他官员不愿意说话,而有话想说的商成,他作为建议人又不能主动说话,于是偏殿顿时就冷清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殿外传来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应该是关防的禁军在列队巡逻。殿燃着的几架大烛山,儿臂粗的羊油大蜡火苗子一蹿几尺高,蜡烟突突升腾烛泪汩汩流淌;光华映shè,把人影在铺地大青砖拖得又细又长……

    一片沉寂之中,忽然有人郎声说道:“臣启圣君:臣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刷地一下,从东元帝到张朴再到诸位文武大臣,所有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工部尚翟错。

    见是他率先出言,大家都不禁一笑心头了然。别的人或许不肯站出来替商成说话,但工部是非站出来不可。当初工部误信了商燕山的鬼话,投了大笔的钱粮去烧制玻璃。如今玻璃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之势,烧制不成的话,翟错、常秀还有工部的右侍郎,他们都得挪地方,好一点或许还能去做个观风使,差一点就得打点行李预备回乡修志,所以翟错他们现在是在背水一战,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拼着老命朝火窑里砸钱,只想赶在吏部的去职公文下来之前把子虚乌有的玻璃烧出来。他们现在还在坚持砸钱打水飘的理由,就是商燕山亲眼见过玻璃,既然商燕山亲眼见过,那么玻璃就必然是真事,只是工部砸进火窑的钱还不够,所以没能烧制出玻璃。玻璃是真事,商燕山也从不妄语,所以东倭国的金山银山必然可以信实!只要朝廷相信金山银山真有其事,那么玻璃当然就不可能是假的,工部也就更有理由朝火窑里砸钱!

    对于翟错的心思,东元帝也是一清二楚,但翟错是在一片教人尴尬的冷清中挽回了他的脸面,他还是心有感激。他和颜悦sè地问道:“翟卿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错低下头,又恭敬地拱了下手,接着说道,“自隋时起,东倭国便向我天朝入贡称臣,唐朝时更是多次进献国,以藩邦属国自居。直至唐朝末年,当时中原国力已近衰竭,倭王依旧遣使来朝,显然是一片赤诚心向中国。只恨东倭国之藤原氏,横行跋扈,欺慢倭王,使倭王身入险境倍受凄苦。如今倭王秘密遣使来朝,但求援手,我天朝国岂能坐视?臣以为,我大赵为天下共主,当代天行事,起天兵诛暴除虐乃是份内应有,出兵东倭夷平藤原氏。此既为倭王伸冤,亦能解倭民于倒悬,是为大义之举,更可见万岁胸怀天下恩泽内外万民之心!”

    翟错的话语不多,但恰恰说到了点子。大赵出兵东倭国,既不是为鹿儿岛的金山也不是为石见的银山,而是为了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东倭国黎民,这是国的责任,也是道义所在,谁都不能指责。其中几句露骨的马屁,更是教东元帝张开嘴呵呵直笑,随手便把御案的一个青铜镏金蟠龙镇纸赐予了他。

    翟错既支持了商成,又拍了东元帝马屁,还得了个小彩头,这便为其他人做了榜样。陆续又有两三个人站出来表示,出兵东倭国也不是不行。

    有支持的,自然就有反对的;有赞成出兵的,就必然会有反对出兵的。反对的人更多,理由也更加充分,从劳师远征海外讲起,什么海路艰险是一个问题,后勤支应再是一个问题,出兵能不能必胜同样大是疑问;其他的问题更多,兵力调遣、将帅协调、粮饷筹措、军械聚散、船只配给……林林总总的足足有几十项,说得翟错等人哑口无言。别看这些反对出兵的人都是文官,教他们赤膊阵不行,纸谈兵却个个都是赵括,数经论典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大篇道理摆出来,别说是翟错,就算孙武复生韩信再世,也未必能是对手……

第十一章(103)东倭国是(六)

    当着东元帝的面,几个赵括你方唱罢我登场,从国库的盈余说到出兵的糜耗,从兵力的输送说到可能会遭遇到的抵抗,最后把翟错等人批得体无完肤,彻底证明了东倭国之事不可为。书mí群4∴⑧0㈥5-<>-*

    虽然舌战轻取翟错,但赵括们依然保持着冷静,他们并没有挟大胜的势头乘胜追击,去寻应县伯的不是,而是偃旗息鼓收兵回营,坐回座上静等他人的下文。于是,偏殿上便不可避免地再一次陷入岑静。

    右相张朴坐在御台前左首的次座。在他的上首,是一把空落落的铺着盛开牡丹huā图案锦绣椅垫的朱漆座椅;这是老相汤行的作为。虽然汤老相已经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到过皇城,但张朴对老相国一直都很尊重,就象现在,虽然汤老相没有来参加会议,但座椅却还是给他留着。

    在殿上安静下来之后,张朴还是没有说话。事情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来得及与其他几位副相jiāo换看法,心头的想法也有些纷luàn,因而无法立刻表明自己的态度。

    他首先要判断的一个问题,就是商燕山冷不丁地把东倭国的事情抛出来,到底是抱着什么目的?商燕山与他不是一条心,在两个人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商燕山也不是寻常人。从过往打过的jiāo道来看,他们俩互有胜负各据输赢,勉强算是个平手。但商燕山眼界开阔,目光深远,心思缜密,手腕老辣,更能运筹帷幄之中算敌千里之外,这些都不能不教他心生jǐng惕。尤其是在当下,他终于借着董铨的昏聩搬掉了北进派,朝堂上再无碍眼的杂人,他也有了机会一展拳脚实现毕生鸿图的时候,就更要小心这个假和尚!他也随时提醒着自己,一定要当心商燕山。可哪里能料想到商燕山的谋划远比他料想得还要凌厉,随口一句“玻璃”,就把工部给引到火坑里,顺便还收拾掉朱宣的弟子兼挚友常秀,教宰相公廨huā了大力气筹划的新农具新作法推广有夭折的趋势……

    想到“两新”的推广,他就忍不住想起朱宣主持的清理诡田隐户。这是他大力主张的事情,假如能得到顺利执行的话,至少能教国库收入增加三成以上。他当初想得很好,这种于国有大利的事情,不会有什么阻碍。结果呢?《对核土地田亩告事》一出,朝野上下怨声载道,说好话的人几乎没有,哪怕是宰相公廨眼皮子底下的京畿州县,也是推三拖四地压着不办,还鼓动着士绅庄户起来闹事。前几天,他还收到一封多年至jiāo为了此事而专mén写给他的sī信,信上说什么“百年根基一朝尽去此皆伯淳之妄为所致”,甚至还危言耸听,断言这是“luàn赵之始”……

    他不想和朋友纠缠这个事情,所以就没有回信。他扪心自问,他真是在祸害大赵么?不,他这是在未雨绸缪!唐朝是如何灭亡的?就是因为严重的土地兼并而出现了大量流民,最后导致黄巢之祸,从而动摇国本;汉朝是如何灭亡的?同样也是土地兼并无法遏制,然后有了黄巾之祸。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土地兼并愈行愈烈之前,把它化解掉消弭掉,让它不会产生那么的危害和破坏。他这样做,怎么可能是错的呢?又可能是在祸害大赵呢?

    对于朋友的无端指责,他忍不住在心头发出一声感慨:吾道寡,以天下之大,有几人能识,又有几人能知?

    他默默地叹了口气,把思绪又转回到眼前,目光不巧和对面次座上的商成碰了个正着。虽然他明明知道,商成因为脸上的伤,所以总是一付似笑非笑的模样,可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偏偏觉得那笑容就是在讥诮和讽刺他……

    但他仔细思忖,又觉得这事不可能是商成在做假。他想,商燕山是当朝屈指可数的上将,自当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想鼓动朝廷出兵东倭国,直述理由就是,能成则成,不能成也不会对他有什么损害,所以根本没必要去胡诌什么金山银山,更遑论还扯出了千万两官金与万万两官银这样的弥天大谎。**-<>-*要知道,他这样做了的话,真相一旦败lù,他的下场可是不堪设想……

    唔?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不禁猛地吸了口凉气。这样看来,难道商燕山不是在妄言,而在东倭国中,又真有那样的两座金山银山?

    要是真有千万两的官金与万万两的官银,那可是解决了大问题。大赵眼下面临的问题之一,就是严重的铜荒和钱荒。在经历了连续百年的休养生息之后,中原地区民间积富,百姓手中也有了余钱,各地对粮、茶、铁、yào、香、丝绸、瓷器、木材、书籍、纸张……等等物事的需求也是极大。单就上京而论,每年从四方运到的货物就有数万万担,折制钱当逾千万缗;这还仅只是上京一地。其余泉州、建康、扬州、湖州、广州、福州、鄂州、成都等地,无一不似上京,每年的买卖jiāo易也在数百万缗以上。大规模的jiāo易造成一个严峻的问题:民间没有足够多的制钱。说起来,大赵每年铸钱几近百万缗,已经是数倍于前唐年间,最近十年,每年新铸制钱更是近一百五十万贯,可到处都还在喊着制钱不敷使用。每年铸新钱一百五十万缗,这已经是朝廷的极限,再多就会造成着制钱成sè不足的后果。毕竟八州三地三十七座铜矿每年只能采出那么多的铜,只可以铸那么多的钱。为了使民间的制钱足敷使用,朝廷想尽了办法,东元四年、九年、十四年、十七年、二十年,连续五次告事天下,严令禁止民间sī自熔钱取铜,对那些sī制sī贩铜器的不法商人更是严厉打击,甚至对出海的船舶每船可以携带的制钱多寡作出了明细的规定,可制钱依旧不够用。在大宗货物集散的地方,如泉州、福州和成都等地,民间已经有了有了能当作大额制钱使用的“茶引”、“yào引”、“粮引”和“绸汇”,各地请求朝廷准许以铁代铜铸造铁钱的奏请,更是一批接着一批。朝廷也意识到,阻碍国库收入增长的原因之一,就是制钱不敷使用一一按商燕山的说法,这叫作“货币流通量不足,造成通货紧缩,物价持续下跌,失业率增加,最后导致经济衰退,所以国库收入滞涨甚至倒退”。对此,户部也提出过铸造银锭和金锭的设想。但户部每年采银不过三万五千两,采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只凭着国库现有的平库银不到一百八十万两,平库金只有二十一万两,这点金锭银锭,对以兆亿计数制钱的民间来说,又能起到什么作用?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现在好了,东倭国突然冒出来两座金山银山,而且还都是“金银铜铁多金属伴生矿”,就算不能即刻投入人工采掘,采出来的金银铜也不能及时运回大赵,但有了这样两个地方支撑着,至少是个念想,总能教人缓上一口气。何况,这两座矿山还有那么多的金银……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为了那千万两官金与万万两官银,他支持出兵东倭国!哪怕这是商燕山的虚言妄语,他也认了!

    既然做出了决定,张朴也就开了口。

    “谷侯,商伯,”张朴点了谷实和商成的名。他的目光略过谷实,停留在商成身上。“在座中,你们俩是上柱国,军务上的事情你们最清楚。你们的看法如何?”

    谷实点了下头,只说了一句“能打”,便不再言语。

    坐在他旁边的商成接过他的话,说:“我支持谷侯的看法,东倭这一战能打。我也同意翟大人的看法,远征东倭夷平藤原氏,是势在必行非打不可。”

    含元殿上鸦雀无声。

    刚才翟错说可以出兵东倭,结果找来一片的反对声;眼下谷实和商成又说能打,却个个恍若未闻,仿佛谷实和商成压根就没有说话一般。张朴等了一会,看殿上二三十人个个端肃安座似乎都没什么不同的意见,这才问道:“谷侯,商伯,你们说可以出兵,理由呢?”

    为什么要打东倭,又该怎么打东倭,这个问题谷实已经和商成有过一番探讨。经过一番争论,他和真芗都同意了商成的观点,东倭是非打不可的。但出征东倭国的道理是人家商燕山提出的,东倭方略也是商成的全盘筹划,所以张朴代表宰相公廨的询问,他不能作答,就拿眼神望向商成。

    商成也没推辞,站起来向东元帝和张朴分别作了个礼,然后说道:“万岁,张相,各位大人。非出兵东倭不可的理由,不是因为藤原氏横行霸道,也不是因为东倭国的金山银山,还不是因为咱们的天朝上国有责任有义务替藩属臣国主持什么公道!之所以要出兵东倭,最根本的理由就是:东倭之事,悠关我大赵的国家安全!”

    商成的前几句话很刺耳,但东元帝、几位宰相副相并一众重臣都是神sè如常,谁都没有理会这些话粗理不糙的言辞。大赵立国已有百年,东倭国便从来都没有献过国书纳过包茅,现在被别人欺负得眼看就没活路了,才想起来还有个天朝上国;就是这种不臣之心昭昭若揭的家伙,谁情愿去搭理他们?可他们听到末尾一句,却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国家安全”,这是什么意思?四个字拆分开,单指哪个字,大家都是清楚明白;可合到一处,就让人有种mō不着头脑的感觉:国就是国,家就是家,二者的含义截然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安”者静也,“全”者完也,两字并合也有出处,细细推敲辞意,应当是平平安安无危无险的意思。可是,听着商成的前面一席话,再把四个字连贯起来仔细琢磨,隐隐约约地好象另有一通深刻的涵义……

    商成没有解释什么是国家安全,他继续说道:“大家应该记得,在我朝开国之初,太祖和太宗在位时,我们和吐蕃在西北接连打了几年的仗,今天的河熙戎阑各州,就是太宗时从吐蕃手里夺来的。那几场战事也使吐蕃人伤了元气,此后几十年都不敢来觊觎咱们。但眼下南诏国在西南挑唆僚人作luàn,我敢说,他们的背后就有吐蕃人的影子。去年,我们还与东乌罱国在戎州发生了冲突,当地驻军说,是东乌罱人挑衅在先一一我只想问一句,就凭东乌罱国那块巴掌大的地方,他从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挑衅我们大赵?还有东北的扶余。从太宗的时候开始,扶余人趁着咱们和突竭茨人杀得难解难分,三番两次地在渤海卫挑起事端,高宗时还有过两次数万骑的大规模南下,直到太嘉十年的檀州黄岗岭一役,扶余人被杀被俘了两三万人,才总算消停了三四十年。但我最近在军报上看见渤海卫的消息,他们又在蠢蠢yù动了……”

    人们都不太明白,他忽然提到这些陈年旧事,到底想说明一个怎么样的意思。老资格的户部右shì郎便说:“商伯,你这些话,是否有些危言耸听了?我们去年才刚刚大败突竭茨,还踏平了突竭茨人的祖庭,国势军威都是大振。这样的大胜,就算南诏和吐蕃因为道路的缘故还没有得到消息,扶余人总该知道吧?他们敢在这个时候来捋咱们的虎须?”

    商成耷拉着眼睑,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失败不见得就是坏消息,胜利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消息。”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可大多数人的心里却很清楚,这是商成在给宰相公廨留情面。依据兵部年初对燕山战事的最后总结,虽然有大破黑水城和踏平突竭茨祖庭的辉煌战绩,但整个战事期间,突竭茨左翼的主力并没有遭受致命打击,所以在军事上而言,此役大赵只能说是小胜。而更加糟糕的是,在战役结束之后,为整个战事付出良多的商成却被突然调离,这在燕山卫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朝廷派去燕山接替商成的新任提督诸序,能不足以服地方,功不足以服将士,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被彻底架空,他做出的各种决定,不管是有关军务还是有关政务,也不管是对还是错,反正是只要出了提督府,便压根没有人会听。前一向御史台还流传出来一个小道消息,驻燕山的御史移文告知上京,二月中旬诸序接连呕血,已经病倒不能问事。

    诸序的事情,商成也听说了。但诸序呕血与他无关,他也不大可能有机会再回燕山,因此就懒得去打听诸序之后会是谁去燕山。他接着说道:“去年燕山卫和渤海卫都没能伺机歼灭突竭茨左翼的主力,这就预示着,从现在开始,燕山渤海两个卫镇,都需要对突竭茨人保持高度jǐng惕,密切防范东庐谷王的报复;这无疑会牵扯他们很大的jīng力和兵力。这就是扶余人的机会。我想提醒大家注意的是,我们没办法确定这到底是扶余人的单独行动,还是他们与突竭茨人达成的某种默契。”

    这个可怕的预言使人们感到一阵心悸。更教他们心惊胆战的是,这很可能不仅仅是商成的凭空猜测,而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实。想一想,北方是突竭茨和扶余,西北是突竭茨和西乌罱以及吐蕃和东乌罱,西南是吐蕃和南诏,东北方向还有个与大赵隔海相望但不接壤的高丽……可以说,除了南方的大越和真腊,现在的大赵,完全就是八方接敌四面楚歌!

    现在,大家似乎有点理解了,商燕山为什么要提到大赵的“国家安全”。这样险恶的情势,如此艰难的局面,国与家,哪里还有什么安全可言?

    然而商成的话还没有讲完。

    “大家想一想,我们为什么会面临如今的局势?高丽,一个龟缩在半岛上的自称是唐人后裔建立的流亡政权,他们凭什么敢对我们持不友好的态度,是地方比我们大,还是人口比我们多?东倭,一个外戚把持国政长达百年的小过,他们凭什么妄自尊大到敢称天皇的小国,是他们的兵比我们的将士能打,还是他们的个头比我们更高?南诏,一群连文字都没有的野人;乌罱,吐谷浑养马人的遗族;还有吐蕃,西域的那些胡人小国,还有突竭茨一一他们凭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跑来欺负我们?谁都敢来欺负我们,谁都敢上来咬我们一口?他们凭什么?凭什么都来欺负我们?是不是他们觉得我们的刀剑不够锋利,已经钝了,砍不掉他们的头?”

    含元殿上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商成愤怒地咆哮着:

    “他们为什么敢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咱们很久没打仗了,很久没有砍人了,很久没去欺负他们的,他们已经忘记我们是怎么砍人的了,他们都不怕我们了!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刀和过去一样地快,我们的剑,和过去一样的锋利,我们杀起人来还是和过去一样的狠!就先拿东倭的藤原氏来祭刀。高丽要是懂事就算了;不听话,就连他们一起砍。他们以为,高丽国与我们不接壤,中间还隔着个扶余,就能高枕无忧?做梦!我们有海船,有水师,高丽国从南到北所有的海岸线,都可以成为战场!东倭,这只是个开始,远远不是结束!”

    ……在商成发表完他的“看法”之后,含元殿上的大赵重臣们迅速达成了一项决议,出兵东倭。此事由兵部主导,兵部左shì郎真芗主持,礼部和工部分别chōu调得力官员协助,所有一应事宜直接向宰相公廨负责。

    另,上柱国商成,君前失仪咆哮殿堂,罚俸三月,禁足二十天……

第十一章(104)东倭国是(七)

    立夏那天的晌后,谷实便陪着nv儿小蝉,过来商家庄子这边看望受了处分禁足在家的商成。~~-<>-)

    说是陪nv儿,其实是谷实自己心头烦闷。从那一晚的含元殿会议之后,他的情绪就一直很烦躁。作为东倭方略发起人之一,他最后什么都没捞到,只落了个“辛苦”的评价。昨天是四月初一,他去兵部点卯,正巧碰上真芗和翟错,看着他们忙得连走路都带着风,忍不住就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他本来已经和兵部尚书说好,点了卯就过去叙话,结果心烦意luàn之下居然把这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点了卯签完押他就往回走,回到家吃罢晌午人都坐在上善亭里饮茶歇乏了,才记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令他烦心的还不仅止于此。昨天傍晚,燕轩带着两个“谷家军”里的同僚来家里拜访他。他们向他诉苦说,他们很快就要被派去外地州府做刺史,以后可能不会再有机会带兵了。乍一听这消息,他只觉得诧异。燕轩有能力有资历,故乡又在毗邻登州府的青州,对当地情况十分熟悉,眼下又在兵部待职,正是东倭方略中北方一支的当然人选,怎么会没被兵部选中?何况如燕轩这样的将领,正在壮年时放出去作刺史,实际上就意味着闲置;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他越思量越觉得事情有蹊跷,越琢磨就越觉得惶恐忐忑。这事就和东元帝那句不咸不淡的“辛苦”一样,内中含义实在是深不可测。东元帝刚刚当众隐晦地表lù出对他的不满,兵部立刻就开始收缴“谷家军”的兵权,难道说那些人已经预备要向他动手了?

    带着这些疑问,昨晚一宿他都没有睡安稳,好不容易眯盹过去,古怪诡异的妖梦做了一个又是一个,内衫衣kù俱被冷汗浸透。**-<>-*等恍恍惚惚的一觉醒来,已经是巳时过半。

    他一夜没睡好,脸sè当然就很差,夫人关心他的身体,就不顾他的反对招来了家里延聘的大夫。他这是心病,大夫根本mō不着头绪,只能应付着开了一付清火怯热静心养神的yào方。就在大夫给他切脉象问症状的时候,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大夫自己的máo病上。这位大夫自己就有心悸盗汗的老病根,不时也要去找别人开方子抓yào,一句“能医人而不能自医”,顿时点醒了谷实。他现在是身在局中,周围百绪缠绕千端纠纷,横看如luàn麻竖望似蓬蒿,如何破得了局?要想脱困,只能是求告于人。如今他能求告且甘愿帮忙的,只有杨度和商成。但杨度至多也只能遮护谷家一时,不能保全一世;为了谷家的子孙,他决定拉下这张老脸去央求商成……

    现在,他和小蝉已经走进商家庄子,离县伯府还不及一箭地了。仪mén边的mén房早就望见他,老远就笑呵呵地朝他点头作礼打招呼。就象商成去谷家庄时那么随意一般,他在商家庄也很自如,所以mén房也没去禀告商成。

    他们父nv俩相跟着进了商府,拐过一个角mén,迎头就撞见李奉陪着个穿五品武官常服的官员出来。这人中等个头,白白净净的一张团圆脸上蓄着短髭半粜,无论是上chún的髭须还是下巴颏的粜须,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着就是一付jīng明的模样。谷实认识这个人。这是商成的长辈,开国子霍士其,勋衔游击将军,眼下在兵部里做事。

    霍士其虽然是举人出身,但他挂上军职在军旅间磨砺也有一年多了,一天到晚出来进去地都是与军官士卒打jiāo道,举手投足间自然也带着几分行伍气,一丝不苟地向谷实行了个军礼,不言声便站到了旁边,意思是请谷实先走。

    要是在以前,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给谷实行军礼的话,他必然也是以军礼作还。可自打见过商府里shì卫的举止做派,又听商成譬说了军礼之中的种种道理,他也渐渐地改变过来。他现在穿的是一身很普通的家常便装,脚下踩的更是一双千层低的圆口老头布鞋,就朝霍士其拱了下手,停下脚步问道:“十七叔,你怎么来了?”他早前见到商府上下从商成到仆役,都尊称霍士其为十七叔,也就跟着luàn喊一气。

    听他这样称呼自己,霍士其脸上顿时就lù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觉得,谷鄱阳这人其实不错,就是有时候说的话做的事很是教人下不来台。譬如眼前,谷实称自己作十七叔,小蝉也在喊叔,闹得他简直不知道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没办法,他只好勉强地挤出个笑容,也不搭谷实父nv俩的话,自顾对谷实说道:“兵部那边遇到点麻烦。我奉真芗大人的命,过来向商督通报一声。”旁边还站着李奉和小蝉,他就没把话说得太清楚。

    听说霍士其是真芗支派来的,谷实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兵部筹划东倭方略不顺,真芗又没有可行的办法,他自己还走不开,只好让霍士其跑来向商成讨教。他心头推测着真芗遭遇的难题,嘴上说道:“子达他是怎么说的?”

    “回禀大将军,商督也没说什么。”霍士其说。

    谷实楞了一下,随即就反应过来。真芗主持的东倭方略,兵部、礼部和工部三大衙mén都有jīng干官吏参与,这么多人都思谋不出一个对策的难题,不须问了,必然是棘手无比。估计商成现在也在头疼吧。

    霍士其又说:“商督现在有客人。”

    “客人?”谷实有点míhuò。他随即就明白过来,问道,“常文实又来了?”不会是真芗,真芗正在兵部忙得焦头烂额;那就只能是常秀。

    “是礼部的贺岁贺大人,还有东倭国的前三口大和尚。”

    谷实点了点头。看来真芗遇上的难题有点大,大到很可能会影响到出兵的事,所以刚刚有了点希望的前三口按捺不住了,就跑来寻求商成的帮助。他马上就想到另外一个问题。要是东倭方略遇上麻烦,那么他的事情会不会又有新的变化呢……唉,他现在耳不聪目不明,六部里发生了什么也没人特地跑来知会他,所以根本不了解兵部的难题到底是什么。他脑子里胡思luàn想着,随口就问道:“那子达是在外书房里?”

    “是的。”霍士其说。

    “那我去见他。”谷实说完拔脚便走,领着小蝉就自顾自地去找商成。倒把霍士其闹得有点发愣,怔忪半天才失笑一声摇了摇头,由李奉一路陪着送出县伯府,在仪mén外上马自去不题……

第十一章(105)东倭国是(八)

    半道上,谷实教小蝉自己去找月儿她们。器:无广告、全文字、更上传更新}没有外人的话他当然可以厚着脸皮把nv儿带过去,可现在贺岁和前三口也在,他便不能耍这样的无赖手段。

    进了外书房的庭院,还没走上堂房的石阶,他就听见屋子里有人在大声说话。

    “……九月二十三那rì的战事最是惊险。那天突竭茨人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癫,天光刚刚放亮就开始从四面八方攻城,从辰时一路打到未时,城墙上的喊杀声就没停顿过片刻。我当时是在东mén跑调度。城头上滚木擂石打没了,就拆房子,什么房梁立柱垫脚石卧基石,只要能扔出去砸人的物事,通通朝城墙上运。端州城里的百姓都明白事理,谁都知道,一旦被突竭茨人破了城,就是个jī犬不留的下场,所以谁都没怨言,还帮着我们拆自家的屋。这边拆下的木桩石头朝城上搬,那边城上的伤兵和阵亡将士在在不停地送下来。还没到午时,东mén这边的朝天观里就全是伤了的兵士和百姓。我跟你们说,当时的情势紧张到什么程度!我是跟大将军多少年的老人了,战场上青红伤急救的情况熟悉得很,所以朝天观里一早就准备了八口大铜锅,只用来烧开水和煮生布,就为了好给伤员清洗包扎伤口。结果八口锅的开水和生布,楞是接济不上使用!”

    那人说的是中原官话,但燕山腔很重,有些语辞更是含糊hún淆噘拗难懂,谷实也是连méng带猜才知道那人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以为这屋里坐着的是商成的哪位老部下,三级石阶踏上两级,顺着敞开的堂房mén望进去,只见堂房的右首边坐着一个四十来岁中年人,黑不溜秋的一张瘦脸,两条稀疏的耷拉眉在眉心簇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再配上嘴边两边辛苦纹,正是相书上记载的劳碌命相。这人不仅留着两撇教人好笑的鼠须,颏下还有一攒山羊须,其貌不扬却神态自若,大喇喇地与前三口和贺岁相对而坐,正说得眉飞sè舞。这人也瞧见了他,却浑没在意,目光只是略微一瞥,稍一点头就又掉过脸去继续说话:

    “我在朝天观里,守着人把饼馍饭菜汤水热了一遍再热一遍,可城头上光听到厮杀声,催木石催箭枝的传令兵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横竖就是不叫送饭;让人捎话上去问,也没个回音。看着未时将过rì头渐渐向西,我把心一横,随便叫了几个烧火做饭的伙夫,挑了茶饭直接送去城头。还没上到城头,顺着驰马道又下来几具担架,其中有一个就是端州府的通判乔准。他颈项上中了一箭,肩膀上镔铁叶子甲也被砍了一刀,xiōng前到处洒的都是血。我们一行人才爬到城头,有一段城墙就突然易了手,二三十个突竭茨的大帐兵呜呜哇哇叫着砍翻了一群上去堵缺口的兵士。城头上还有协助守城的人,但他们毕竟不是吃兵粮的,帮忙抬点石头朝城下扔根木头之类的事情还能做,象这样面对面一刀一枪地以命搏命就不成。大帐兵一上城头,他们就慌了,接连两拨士卒过去也没能把敌人赶下去,他们就luàn了,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城破了,半段城墙上当时就是一片哀号哭跄。我好歹是跟大将军有年头的人,没吃过猪ròu也见过猪跑,知道这种时候一luàn就真的要糟糕,当场急红了眼,抢了把刀,上去就砍翻了一个带头逃命的里正,这才稍微稳住局势。又会合了二十多个卫军弟兄,拿我们送上来的热汤开道,拼了死命杀回去,死了一大半的人,总算把那群大帐兵都给剁了。我也砍了三个大帐兵,战斗间隙跑去mō战利品,结果一mō就mō出一块撒目金牌。”说着话,那人把腰间挂的一块金灿灿的牌子托在手上。

    就听贺岁惊噫了一声,奇怪地问道:“真是撒目金牌?这玩意可是一大功啊,你怎么没把它缴上去?”

    那人呵呵一笑,说:“我不在军职,缴了这玩意也升不了勋衔。-<>-)前些年这东西值钱,一块牌子就能从朝廷手上换一亩勋田,真正是光耀mén楣啊。可这两年我们燕山在战场上得到的撒目金牌太多,再缴出去就顶多发几贯铜钱,象我这样不在军职的,顶破天也就发点钱粮布帛再免几年的田税。我只有秀才的功名,现在是正八品,仕途上已经到了头,就是再缴十块撒目金牌也未必能更进一步;我又不稀罕钱,家里也没几亩地,免不免田税的对我来说也无所谓,想着缴了也没地方去领授一亩半亩的勋田,干脆就把它留下来。”

    就听贺岁笑道:“你倒是豁达……”

    谷实站在石阶上已经把堂房里的情形瞧了个清楚,商成并不在屋里,就转身又出来,想找mén口的shì卫打听一下商成的去向。

    他才走出院mén就瞧见了商成。

    “这几天天干,我眼睛很不舒服,刚才回屋去换了一块新yà成隔着眼罩róu眼睛对他说,“我过来时碰见小蝉了。我还以为你都进屋了,怎不进去呢?老贺和前三口他们都在。我已经和灶房里打过招呼,中午nòng几个好菜,咱们喝一通。顺便给你介绍个能耐人……”

    谷实知道,商成嘴里说的那个能耐人,肯定就是那个把突竭茨的撒目金牌当物件的燕山人。虽然这个人的口气很大,商成也比较推崇,但谷实并不觉得这人能有多大的本事。本事再大,还能大过贺岁?那一晚在含元殿上,天子口诏命其诵读奏疏,宰相点名要他参加东倭方略的筹划,这是何等的另眼相看?只要贺岁自己能把持住心xìng,不狂不骄谨慎在意,rì后的前程可谓是不可限量。唉,只可惜谷家如今陷入艰难,实在是腾不出手去分心旁顾;不然的话,只凭前后两回共谋东倭事的jiāo道,完全可以与贺岁结jiāo一回,假以时rì,此人也必然可以成为谷家的一大臂助……

    商成哪里能想到,谷实一转眼就思虑了那么多的事情,他都跨过mén槛了,转头见谷实没跟上,又折回来,半开玩笑地问道:“咋,谷侯您怎么不走了?不是有什么事要指教我吧?”

    “……”谷实沉默了一下,说,“子达,我有话想对你说。”他扯着商成的衣袖,让他跟着自己走到院墙边。

    商成莫名其妙,疑huò地问:“你搞得鬼鬼祟祟的,到底是啥事?”看谷实沉重的表情,他觉得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他很清楚谷实如今面临的糟糕境况,只是谷实从来没和他说过其中的详细经过,他mō不着丝毫的头绪,所以就没有伸出援手。而且他思忖着,就算谷实对他和盘托出毫无隐瞒,在这样大的麻缠事情里,他也起不到多少作用,因此便一直没吭声。另外,他觉得,就算谷家真的出了事,他也能保谷家人一个平安一一当然那些坛坛罐罐之类的身外物就没办法了。但是,即便谷家真出了事,也不可能是在眼下吧?至少要等到新太子的人选水落石出,甘泉宫的新主人坐稳了局面,然后才会慢慢地剪除谷家的旁枝和羽翼;等清算到谷实的头上,少说也在三五之后了。他想,这个道理连他都能想明白,谷实肯定也知道。那谷鄱阳现在还慌个什么劲?

    谷实站定了脚,稳了稳心神,咬牙说道:“子达,这一回你可得帮我!”

    “……究竟出了什么事?”

    “只要你帮我迈过这道坎,以后你说什么,我谷家就应你什么!”

    商成一下就怔住了。这话是啥意思?谷实是朝堂上军旅中数得着的人物,鄱阳谷家更是陈氏宗室之外的第一户族,以后自己说一谷家就不会提二,燕山系合并谷家军,还有鄱阳谷在各地的那些mén生耳目……那东元帝还不立刻把自己剁成ròu馅?他赶紧打断谷实的话:“你直说吧,是什么事?”

    谷实不能bī着商成立刻就说出承诺的话,但他还是补了一句:“疾风方知劲草,多余的废话我就不说了!一一那一晚含元殿上的前前后后,你都记得清楚吧?”

    商成郑重地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含元殿会议才过去三天,想忘记显然是不可能的。

    “天子后来嘉许我的话呢?”

    商成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好象是‘谷侯勤勉国事,也辛苦了’。是这样说的吧?”

    实说。他没有必要话再说下去了,只是抬起眼睛凝视着商成,静静地等着他做出一个决定。在他看来,连他这个局中人都能思虑明白的事情,商成隔岸观火,自然更是dòng察秋毫!

    商成皱起眉头想了想,实在是想不出这话里还藏着什么暗示,只好虚心地向谷实求教。

    谷实已经没空去理会商成的装疯卖傻了一一东元帝如此清晰明了的暗示,你坐在家里都能画出东倭国地理舆图的人,还能瞧不出来端倪?他只好把自己的揣摩与猜测原原本本地告诉商成,末了说道:“现在的情势就是这样,天子含忿,但怒而不宣,可是我的那些对头们是不会放过我的。尤其是济南成都两位皇子,为了讨天子的欢心,更是要对我谷家赶尽杀绝。我年岁大,是流是徙或者发配岭南都无所畏惧一一不过一死而已一一只是我的家人,就只能拜托给你了。”说着话,他的脸上已经全是戚容。但孤单凄凉彷徨无助的神情只是一闪,旋即就是平rì里谈公务讲道理时才有的从容脸sè。他后退两步,正了正衣冠,振了下袍袖,恭恭敬敬地就预备要给商成行大礼……

    商成斜过身,不受他的礼,似笑非笑地说道:“谷老头,你今天过来,是特地来消遣我的吧?”

    谷实一楞。这话是从何说起?

    “大家都是为了东倭的事情,你得了天子的表扬,真芗也独当一面,只有我是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还被禁足二十天。”商成咕哝了一句粗俗话,接着说道,“就这样你还不满足,非得在我面前炫耀一下?把他的!我前回和杨度干架一一你当时还拉了偏手的!那一回我就被罚了半年的薪俸,这回又是仨月,合着今年算是白干了,一家子老小都得去喝西北风!”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丢下谷实转身就走。

    谷实愣怔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mí心开窍。他高兴得猛地一拍手!哈,亏他自诩多谋善断,居然没有想到东元帝的话居然是这样一层含义。东倭方略是商成一手策划的,他和真芗不过是联名附署,结果商成最后半个好都没落下,还受了处分。虽然这处分不无道理,但有功没赏也是事实。这种情况下,东元帝自然不能对别人多加颜sè,不然岂不是教商成更加不忿?所以天子说他“辛苦”了,这就是最好的奖赏,真芗可是连个“辛苦”的夸赞也没轮到哩!至于授命真芗主持东倭方略,那本来就是他的分内职司,可是与称赞和嘉勉半点边都不沾。

    想通这一层,他的眼前豁然开朗,顿时觉得天青云稀yàn阳高照,就是墙角下爬着的斑斑驳驳狗啃一般的青苔,也是顺眼无比。

    他长吐了一口气,再正了下衣冠,笑yínyín地也跟着进了院子。

    真芗遇见的麻烦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麻烦呢?

    他进了堂屋,先和贺岁前三口见礼。商成也没提刚才的事,指着那个站起来的燕山人给他作介绍,说:“谷侯,这是我在燕山时的老搭档,北郑蒋抟。我在北郑西马直作指挥使的时候,他就和我在一起共事,后来我到了燕州,我们俩依旧在一口锅里搅勺。”又对蒋抟说,“这位就是我昨晚和你提到的鄱阳侯。”

    蒋抟连忙给谷实施了个后辈见长者的大礼。

    谷实没受他全礼。还了礼坐下,心里还在想着蒋抟的来路。这个看上去就象个乡下士绅家中管事的蒋抟,他连名号都没怎么听说过,多半不是燕山军中的哪位大将名将,但商成绍介时如此郑重其事,显然也不是个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人……他蓦地想起,就在前不久,他好象还在哪里听说了这个人,但具体是因为什么事而听说的,就再也记不上来。

    商成把茶汤放到他面前,看他攒着眉哼哼哈哈一付心不在焉的模样,就明白他在琢磨什么,便说道:“谷侯不知道老蒋,这很平常,出了燕州城,知道他的人很少。但老蒋人虽然平凡普通,做的事却是大为不凡。我只和您说两件事一一工部与燕山霍氏酒场签定的那份合同,就是老蒋的手笔。眼下在中原各地卖得热火朝天的刘记仁丹,也是他的主意……”

    谷实知道刘记仁丹,他家里就放着好几匣以备急用。这种yào是去年冬天才有的,朱红sè的小小丸yào,能解暑,能怯湿,清暑开窍辟秽排浊,凡烦闷恶心、xiōng中满闷、头目眩晕、水土不服等等病状都能对症,功效显著,而且还很便宜,几文铜钱就能买上一小包,所以寻常百姓家里也都备着一两包预防不测。有了这些优点,因此这种yào从问世到现在也不过半年光yīn,在民间便已经有了“百消丹”的美名,南来北往的客商都是整匣整匣地买,甚至换成金银器皿或者yù盒yù瓶来装盛了馈赠亲朋。他还听说,因为仁丹的yào效好,如今连大内和军中都在考虑采买;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了它的价值。只是谷实绝没有想到,仁丹居然就是出自眼前这个蒋抟之手。难道这是蒋家祖传的秘方不成……

    仁丹的来历,再不会有人比蒋抟更加清楚。但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要是有人把仁丹之功栽到他的头上,他也从来都不反驳。眼下商成介绍他的本事,他也只是笑而不语。

    贺岁是知道蒋抟的事的,但他也没想到,用一纸合同把工部闹得灰头土脸的蒋抟,居然还制出了仁丹,忍不住就夸了几句仁丹的jīng妙好处。

    谷实问道:“蒋先生这次进京是公干?”

    “‘先生’一辞绝不敢当。”蒋抟说。他在燕山时就是商成的机要秘书,与陆寄、狄栩和张绍这样的方面大员打的jiāo道多了,所以现在面对鄱阳侯谷实,倒是一点都不怯场。他谦逊了两句,说道,“我以前是燕山提督府的一个书办头目。去年冬天诸序上任以后,我被一脚踢去提督府的mén房里做事。本来我都说不做官了,又舍不得拼了命才换回来的八品官袍,就咬牙忍气地帮他看大mén。是这,上月的十七,我接到工部的调令,我当天便把提督府里的差事办了jiāo接,第二天一早就急火火地赶来了。”

    谷实一听就明白了,这一定是常秀为了霍家白酒的专利钱事项,才专一把蒋抟这个编撰“合同”的老手调来,就是为了和那些外地的酒坊东家签约契。话说,常文实才是真正的好命数,本来谁都以为这个“专利钱”的提议一出来,就会被人批得狗血淋头,结果常秀头一天不小心失落了写好的公文,只好回去重新补写一份,但第二天再jiāo到宰相公廨,恰好就遇到朝廷决议出兵东倭国的事情。六部里谁都知道那一晚含元殿上有过一次关mén会议,可清楚会议议题的人却是少之又少,谁都不敢担保那个只有shì郎以上的重要官员才能出席的会议到底商议了一些什么事,谁都不能确定常文秀这个工部shì郎提出的“专利钱”是不是那次会议上的一个决议,所以谁都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递上去,宰相循例转发六部仔细审视斟酌,可接连两天,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居然连一星半点的反对声都没有,于是宰相公廨连收集意见整理定稿的工夫都省下了,直接正式行文,预备颁布天下。

    和蒋抟说了几句,谷实就转过头问前三口:“大和尚,你今天怎么有了闲情逸致呢?”

第十一章(106)东倭国是(九)九(21:15)

    前三口却没有搭谷实的话。他低着头,一脸忧郁地凝望着手里的茶盏,也不知道在焦愁着什么事。足足有移时,他在座椅里动也没有动弹一下。

    大家都不由得把目光聚集这个东倭国的高德、倭王的同父异母兄长兼密使的身上。

    或许是在失神中察觉到堂屋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前三口蓦地浑身一颤,手一抖盏一倾斜几片温凉的茶汤立刻便溅在他的手背上……他瞪着眼睛,mí茫地望着大家,仿佛一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身在何处,嘴巴张了几张吐出几个毫无意义的音节,努力地咽了两口唾沫,掩饰地说道:“……这,这……我居然,居然眯盹过去了。”

    除了不明所以的蒋抟,别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商成他们没有明说,大赵朝廷更没有向前三口作出任何的承诺,可大家彼此的心里都很清楚,这一回大赵兴师动众放舟渡海,不可能单只为了剿灭一个藤原氏,至差的结果也要让前三口接替藤原氏的位置;假如有机会帮扶前三口更进一步的话,那就再好不过。前三口毕竟还是个人,眼下有机会从一介僧俗腾云直上,说不定还能称王一方,他为此而jī动得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好,这也是人之常情。

    谷实半开玩笑半是点醒地说道:“大和尚,浮屠难证,菩萨难修,向佛的路可是漫长得很,守身慎行才是最最紧要。”

    前三口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站起合什诵了声佛号,说:“谢过谷侯的指教。”又说,“只要能剿灭藤原氏,救我等天朝下民出水火,还复海外藩夷一个清平世界,便是舍了这具俗相,又如何?”

    谷实当然知道,前三口这是在借机会向大赵献忠心,但前三口嘴上说得慷慨jī昂,浑然一付舍生取义的模样,可脸上的神情是凄凉愁苦,怎么看就怎么觉得别扭。上传更新}他虽然是东倭方略的联署人之一,但一来屋里坐了个蒋抟,二来出兵的事是兵部和真芗在全权措置,他在其中没有职司便不能指手画脚,更不能随便搭这个话茬,于是微微一笑低了头喝水。

    一旁的贺岁却没他那么多的顾虑。他祖籍相州,履历平平常常,家里有百十亩旱田,算是上户人家,不是大富大贵也不愁吃穿,中了进士之后先在翰林院呆了两年,然后是在藩属院,接着是礼部,十多年下来按部就班升到七品,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年就会外放一个州县官,然后凭本事熬资历,到老致休时大约能hún个正六品。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中人之质,又没家世mén荫能够依靠,官做到六品就是极至,再想向上迈进一步,那就非泼天的运道不可;想通这一层,他就没对仕途抱太多的指望。他觉得,六品的官身,也可以给子孙留一份不错的福祉了。可是,该着他时来运转,就在四天之前,就是在这间堂房里,他草拟了两份奏疏,结果一夜成名。过去三天,他在宰相公廨和六部来回奔走,不是应答宰相的询问就是同shì郎jiāo谈,一颗心早被撩得热烘烘的,憋着一身的劲正想着大展一番拳脚,所以他哪里会在意蒋抟这个“外人”?何况他刚才已经听蒋抟说了,甫进京城哪里都没去便先来拜谒商成,又看见商成对蒋抟也是无比器重,显见两个人的关系绝不是什么上司下属那么简单,蒋抟自然就更不是“外人”!他在座上向谷实拱了下手,替前三口作解释:“谷侯见谅。兵部那边出了点事,大和尚寝坐难安,所以一时恍惚错慢了。”

    “兵部那边怎么了?”谷实问道。

    贺岁之所以要替前三口说话,就是想引起谷实的这个话头,就说道:“其实也不是兵部的事。真大人会同工部的翟大人共同做出的方略,前后各项事宜揽总,需调拨钱粮折合制钱三百八十七万缗……”

    谷实顿时吸了口凉气。不过是千把人马奔袭,怎么会算出这样大的开销?随即就明白过来。是了,东倭方略并不仅仅是剿灭一个藤原氏,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扶持前三口成为倭王;就算这事做不到,也必须把那两座金山银山紧紧地攥住,所以真芗和翟错肯定把鹿儿岛和石见地方两处的驻军还有矿山的支出以及往来运送金银的海船,通通都筹划了进去,所以最后就闹出这样大的一笔军资。只是这数目也实在是太大了,不知道前三口会是如何的一个想法?

    他不动声sè地扫了一眼前三口。前三口完全就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模样,想来不是全然不通军务,就是对真芗彻底地放心,当然,更多的可能是他一心一意想着要当上倭王,至于别人的死活他是通通不理会……

    贺岁接着说道:“谷侯,大和尚已然允诺,待扫平藤原氏之luàn,东倭国局势大定之后,”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凝视了谷实一眼,意识是说,此“局势大定”并非指东倭国国内情势重新安定,而是指前三口当上倭王的局面大定。“他将把整个石见国都作为献土,呈给朝廷。另外,东倭国将开放博多、敦贺、三津浦等七座城,延请大赵商民前往买卖,各国官员不得随意阻碍;凡大赵商民所有之货物,一应关、厘、住、过等税皆减半征收;大赵商民在东倭国有zì yóu探矿和开采矿山的权利,各国官员不得随意阻碍;在平安京增设亲善上国省部,首官为正四位下的部卿,各国设专署衙mén亲善上国殿司,首官由各国国相担任,专一处理大赵商民与东倭民众的各种纠纷;……”他记xìng好,把前三口迫不及待答应下来的条件噼里啪啦地说了十几二十条,末了还有,“考虑到藤原氏在东倭猖獗了上百年,东倭各地的情势又是各自为政不容乐观,大和尚代倭王恳请朝廷向东倭派遣驻倭大臣,并在平安京留滞一支驻军,以震慑宵小。”

    谷实皱起眉头,沉yín着问道:“鹿儿岛呢?怎么不提鹿儿岛?这是南路军进退的要紧关节,也是奇袭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万万不能大意!”那岛上可是有座大金山!

    贺岁端正脸sè说道:“大和尚再三申明,东倭国的九州岛东南部区域,不在东倭地方的管辖治理范畴以内,所以那个地方只能靠我们自己。”言外之意,当然是谁打下来就是谁的,大赵把那里的鬼方人赶走,那里便是大赵的土地,东倭管不着也不敢管。

    谷实心头很满意,脸上却不流lù出丝毫,又问道:“那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第十一章(107)东倭国是(十)倭(21:15)

    听谷实询问方略的进展,贺岁把两手一摊,苦笑着说:“真芗大人主持制订的方略,昨rì辰时就呈递天子御览,宰相们也没什么新的说道,只是眼下户部里没钱,方略大约要挪后一段时间才能付诸施行。”

    “挪后?”谷实有点诧异。当rì商成勾勒东倭方略时就说得非常明白,出兵东倭的关键就在第一步,因此建议即刻在浙东的苏杭越秀等州府jīng选健卒,与征调的水师及民间大船在明州汇合,辅以老练水手为向导,由南路航线奔赴东倭,争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藤原氏的首脑一网打尽,使藤原氏一党群龙无首;之后再由倭王出面登高一呼,东倭各地那些对藤原氏擅权久怀愤恨的人自然便会站出来响应,在他们对付藤原氏党羽的时候,大赵一方面协助前三口做准备,另一方面也为北方战线的开辟制造声势,同时加紧与高丽的汉武等州的大族接触,争取让他们同意大赵的船队靠港补给。商成预测,要是各项事宜的准备都能做到准确及时的话,今年冬天就能向东倭的石见地方派遣第一支驻军;最迟也不会晚于明年夏初。南北两路错开行动时间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万一南路的奇袭进展不顺利,北路也能够及时喊停,这样就不至于空耗钱粮。谷实觉得,商成的方略一环紧扣一环,相互连贯彼此影响,确是可取的之策,独有一桩事不好,那就是时间太紧迫,短时期内能够调动的水师大船绝不足以支撑两线同时行动,只能大量雇用民间的海船做补充。雇用民船,既要付租金,还要弥补商民的损失,必然需要大量的钱帛,这就使得原本预计四五十万缗就可以轻松应付的一次奇袭,变成了数以倍计的大规模用兵。但这又是必然的结果;毕竟商成说得斩钉截铁,断言石见国必有一座可采二万万两白银的银山,鹿儿岛还有千万两黄金,就算他说的是假话,朝廷也会砸锅卖铁地出兵去证实一番!

    当着前三口的面,谷实没提金山银山一一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他还是质问,为什么户部会突然改变主意?

    贺岁也是一脸的愁苦,叹着气说道:“我找户部的同僚打听过。他们说,户部的帐倒是有点活钱,大库里也能挪借出一些金银,合并在一起可以有七百万缗下。但这些钱不敢乱动。时下萧大将军已经到了嘉州,顺便都可能与南诏交战,只要烽火一起,花起钱来就象流水一般,所以必须为萧大将军留出二百万的余地。还有吐蕃。朝廷至今也摸不清楚吐蕃人的真实盘算,万一萧大将军与南诏交手的时候,他们突然从旁杀出,与南诏合力并攻,那更是一个生吃铜钱的无底洞。因此户部还得另外预留二百万防备吐蕃人。还有陇西和定晋两个卫镇。朝廷预计,今明两年之内陇定方向必然有一场战事,虽然战事大小无法预料,但在粮饷糜耗也需要留出腾挪的余地……总之,户部这七百万缗是为打仗预备的,绝对不能动用。”他长长地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今年的夏赋也不能指望。夏赋开征就是六月,各地征缴入帐再汇总到京,少说也到了秋末,这是远水,根本解不了近渴。”

    谷实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久久没有言语。随着太子的薨殁,鄱阳谷家已经显露出一丝颓败的征象,别人生怕在这个时候引火身,对谷家的人是避之惟恐不及,他的耳目自然就远不似过去那么及时。可他毕竟是柱国,虽然身份敏感从不涉及具体的军务,但有关军事的任何大方向的变动宰相公廨都会向他征求意见,所以对朝廷里一些与军事息息相关的事情也很清楚。他可以肯定,户部手中把握的钱粮绝不止七百万缗,就算要留一些押库的银钱,现在也至少有近千万缗在帐。那么,户部为什么不肯把富裕的那三百万缗先拿出来?他瞥了一眼前三口,很怀疑是不是这个家伙宁肯给大赵画个大饼出来,也不情愿背负一大笔的帐债。

    贺岁也留意到他的眼神,急忙帮前三口辩解,说:“谷侯多心了,这事与大和尚无关。七百万之外,户部也确实还有点余钱,拿出来支应东倭方略的话,勉勉强强也足够使用。大和尚更是千肯万肯地盼着给户部写一纸借条,奈何户部不答应啊。户部说了,这点钱是朝廷的救命钱,各地州县万一有个天旱水涝庄稼歉收,无数黎民就全指望着户部的这点钱活命,所以几位宰相轮番发话,都被户部硬顶了回来。顾相还兼着户部尚,昨天晌午前后跑回户部衙门一趟,领着左右两位侍郎大人同户部司商量,把好话都说尽了,户部司也只答应拨出三十万缗。户部司的几位首官和郎中把话都说出来了,这是看在天子和宰相们的情面才拨出三十万缗来应付东倭外藩,多的一文也没有了;要是张相和顾相他们还要纠缠,大不了大家都辞官不做!”

    谷实瞠目结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就算不避讳前三口,朝廷也是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出兵东倭是为了人家的金山银山;况且东倭有没有这两座山还是两说,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朝廷就更不敢说这是在拿小钱扑大钱纯粹是一场赌博一一要是到最后没有那两座山,估计那一晚在含元殿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遗笑千年,谁都跑不掉!因此,无论是宰相公廨还是六部的尚侍郎,对外的口径完全一致,出兵东倭,是在代天行道诛暴除恶。凭这样的荒唐理由,哄骗一下乡野村夫还可以,想靠它说服户部借出几百万缗,那就是在做梦。现在户部不肯拿钱出来,别说前三口一个藩夷和尚要犯愁,就是张朴和天子,估计也没什么办法。想着户部拿钱,就必须有个正当理由;出兵东倭帮忙镇暴平乱,显然不是正当理由;东倭国有金山银山的理由足够正当,偏偏现在还不到提它的时候;可没有正当理由,户部便绝不可能拿钱……他心头反反复复地思来想去,这颗胡扣总是解不开,没奈何,只好拿眼睛望着商成。

    商成也是一筹莫展。他刚刚看过了真芗的信,信写的就是兵部呈报宰相公廨的东倭方略的大致内容,以及方略很可能遭遇夭折的直接原因。这份真芗主持的方略,南路的动作基本就是照搬那一天他提出的奇袭方案;北路的方案更加完善,兵部决定借着这次出兵东倭的机会,在登州和莱州新设两座水师大寨,在登莱青三州新增驻军十四个旅,同时设立青州指挥衙门,总揽青淄潍登莱五州水陆两师共计四万七千八百余人。初步计划在石见派驻五千人马,在鹿儿岛驻守三千,其余留驻国内,以震慑高丽及维护海道。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工部的计划,工部要在明州和泉州以及福州开设更大的船场,开造万石以的大海船,以方便今后在大赵与东倭之间运送兵员、粮秣还有商民和货物……总之,兵部、工部和礼部,以及别的能在这份方略里插一脚的衙门,都有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哪怕是与东倭国八杆子下去也蹭不丁点关联的刑部,也是未雨绸缪,他们提出,要在东倭国的平安京、博多、敦贺、三津浦等重要城市和口岸设立巡抚衙门,以便更好更快更妥当地处理前往东倭国的大赵商民与当地人之间产生的各种纠纷。商成现在想到那封信,还是忍不住摇头叹气,唉,要不是大家都对东倭的事情如此心如此热情,恨不能把所有的想法都付诸实现,一份方略又怎么可能折腾出将近四百万缗的耗费?要知道,他在燕山几番进兵草原,前后也才花了二百六十万缗而已。那可是打的带甲十万的整个突竭茨左翼呀,两回出兵每次也不过两万多人罢了,再看看人家真芗,打个东倭,就要聚兵五万一一他咋不把这五万人给自己?要是自己能有这五万人马,要是不能把东庐谷王赶到西伯利亚去喝风,他就把商字倒过来写!还有那驻东倭的八千人马。真芗明显是不清楚现时的东倭国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番光景,不到两百万的人口,落后的金属冶炼技术,连农具都是木制器具与青铜器混用,还需要用八千常年训练的正规军去弹压地方?难道真芗以为,东倭国与突竭茨一样,还有大帐兵这样的常备军?最简单的办法,把禁军里甲骑具装的重骑兵调出两百送过去,在前三口的登基大典亮一下相,估计就能吓破那群乡下地主的胆!可惜大赵养的这几千重骑兵了,一年到头不停地吞金吃银,可翻遍百年战史,居然连一次千人规模的出动都没有,纯粹成了充当朝廷门脸的仪仗兵了。

    可他再是不忿朝廷白养着近万的重骑兵,也就只能在肚子里抱怨两声骂几句。回头要是有人叫嚣着想砍了重骑兵的预算,他肯定是第一个跳起来骂娘。虽然说重骑兵不实用,可人把明光甲一穿马把大肩具一挂,几千人把阵势这么一列,一眼望过去,到处都是光闪闪明晃晃地,看着就教人觉得威风啊。

    谷实看他的神情象是心不在焉,干脆也不和他转圈说话,直截便问道:“子达,你是东倭方略的发起人,户部不肯划拨钱粮,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商成咧了下嘴。他有个狗屁办法啊。他最多也就只能忿忿地发两句牢sāo:“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今天咱们不帮忙大和尚谋这个倭王的位置,回头就悔之晚矣!”

    听到他的这句话,一直佝偻着腰闷闷不乐的前三口,脸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他前后来了大赵三趟,见过的大赵官员不下数百,只有这位应县伯对他最好,别的官员是送了金子也未必帮忙说话,可这位应县伯呢,连金子都没看见,便帮了他天大的忙。就算这一回大赵朝廷同意出兵东倭,他还签了契约一一工部尚翟大人称那份契约为“合同”一一他也以倭王的名义把合同签下了,可即便是这样,不管是谁,和他说话时依然都是满口的大义凛然,不是声称这是代天伐暴,就是说此乃禳平义举,他虽然心中也明白,大赵到了东倭之后多半会使尽一切手段把他推倭王的位置,可张朴真芗贺岁他们都不直说,他的心头总是悬着一块磐石,时时刻刻都是惴惴不安一一万一大赵临事突然变卦,他又该如何自处?现在,又是应县伯,又是这位应县伯第一个出来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感激得无以复加,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抹着眼泪鼻涕对商成深深地行了个俗世间的大礼。他在心底大呼号啕: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惟应县伯是也!

    商成赶紧把他扶起来,让他坐下,又把茶盏递到他手里,教他喝口热茶汤定一下心神,对他说:“大和尚不要心急,这件事还没到彻底绝望的时候。你看,我们的天子、宰相还有朝廷六部都答应出兵了,兵部真大人的方略也通过,这都是好消息嘛。现在的问题,就是户部不同意出钱。这确实是很不好办。但我们还可以想办法,是不?办法总是比问题多的。”他没回到自己的座位,拽了把座椅就坐在前三口旁边,拍着他的手背一边安抚他,一边继续说道,“你去找过户部没有?”

    前三口吸溜着鼻子,点着头呜咽着说:“找过……昨天,昨天晌后去找的。”

    “怎么说的?”

    “……他们不同意。”

    商成笑着说:“我不是问户部是怎么说的,我是问,你是怎么和他们说的?”

    “我,我……”前三口不明白商成为什么这么问。他去央告大赵的户部拨出钱粮,还能怎么说,当然是把东倭国的实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户部接待他的官员。可不等他把话说完,人家就开始撵客人了。幸好当时是贺岁陪着他,有贺岁陪话,别人才一脸不耐烦不情愿地听他把故事讲完,然后……当然就没什么“然后”了。

    “你就没说你回还这笔钱?”商成问。

    “我说了的!”前三口沮丧地解释,“我说了,我愿意向户部写一份借据,再签一份还钱的合同,但户部还是不同意。”

    商成不吭声了。看来户部是信不过前三口的资质和信誉呀。这事确实不好办;户部毕竟不是银行,没有开办贷款的业务。可东倭方略要花钱的地方实在太多,除了户部,他还真是想不出来还有谁能一口气拿出几百万缗来。这笔款子太大了,不是个人能够解决的,就算是一国之君的东元帝,也没这个本事。毕竟国库是国库,内帑是内帑,东元帝也不能随便乱花国库里的钱,他真要乱伸手,御史就会教他好看,史官更是会浓墨重彩地记一笔:某年月rì,天子窃国资一一好象不能说是国资;说国钱太直白,说国产更不好;国有?国财……

    他挥了下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联想通通赶到一边,重新把注意力集中眼前的事情。

    为了东倭方略的顺利实施,前三口必须要借到四百万缗,而为了保障他在藤原氏倒台之后能够方便地笼络人心争取民望,这个数字还不够,至少还需要一二百万缗用于公关和收买,所以至少要有五百万缗才能够保证他当倭王。五百万缗,从哪里来呢?

    他咬着嘴唇苦苦思索良策,忽然就瞥见了同样是愁眉苦脸的谷实。

    就是那么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灵光一闪!

    在大赵,除了户部,还有谁的手里有钱?当然是象谷实一一也包括他自己一一当然是他们这些大地主了。他还差一些,毕竟才做县伯没几天,封国都没去过,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去帮着管理,所以谈不有多少财富积累。可谷实就不一样;鄱阳谷家是大赵十大杰出大地主之一,有历史,有沉淀,有积累,当然就更加地有钱,让他们即刻拿出五百万缗的现钱不太可能,但四五十万的现金就多半没问题。在大赵,或者干脆说在京畿附近,象鄱阳谷家这样的大地主可是不止一家两家,前头他刚开始撺掇工部烧玻璃的时候,满大街到处都是哭着喊着想要参股赔钱的人,还有几家宗室老王爷,不是一家凑了十几万缗出来说要全盘收购工部手里的玻璃股份吗?烧玻璃这种没影子的事情他们都敢砸钱,要是去东倭国淘金呢?他们敢砸不敢?

    思谋了一下,他觉得这事十九能行,脸自然就露出从容的笑容,随手拍了拍前三口的肩膀头:“大和尚,问你一句真心话,我要是能帮你借来六百万贯,你拿什么东西出来作抵押?”

    前三口当时就楞住了,张着嘴巴完全忘记了答话。

    不止他楞住了,谷实、贺岁还有蒋抟,他们也全都怔住了。老天爷!户部连四百万缗都咬死不肯松口,怎么到了商成这里,一眨眼就成了六百万贯?而且听他的轻松口气,六百万显然还不成问题,看来他多半是有了十拿九稳的妥当主意。大家不禁吸了口凉气:大赵一年的赋税收入不过九百万缗下,其中七成还是谷物绢麻之类的实物,想换成制钱还得靠着贩卖,他又去哪里找这六百万的现钱?

    前三口先是大喜过望,随即又是愁容满面。他哪里能有什么抵押呢?这回央求大赵出兵,好话说尽,前后在本州、四国、九州指了七八个国的土地给大赵,结果大赵不是嫌弃这块的土地贫瘠,就是说那块的道路不便,好说歹说,最后附带了一大堆的好处,才勉强让真芗和翟错两位大人同意接受石见国作为向大赵的“献土”。现在商成又要抵押,他还能找什么抵押呢?

    紧要关头,他忽然福至心灵,站起来对商成深施一礼,异常诚恳地说道:“化外小民,蠢笨迟钝,还望应伯不吝指教。”

    商成还了个礼,等他坐下,就说道:“大和尚太谦逊了。说起来,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若不是我多事,也不至于闹腾到今天这个地步。到了现在,我们是只能进不能退,不然的话,我燕山商瞎子的脸面就丢尽了!”他嘿然一笑,“还不仅是我,谷侯、真大人,还有贺大人,我们都是方略的发起人,要是现在方略半途而废,我们以后还怎么取信于人?我和谷侯,还想不想要出去带兵?”

    贺岁听商成提到自己,又把自己拔高到与鄱阳侯谷实一般的地步,心中一股豪气顿生,就在座挺直了腰杆,无比专注地望着商成,等他的下文。谷实却是另外一番心思。商燕山眼是爱惜羽毛,就不可能去折腾东倭方略;即便折腾出了这个东倭方略,可要真是事有不可为之处,他也绝无可能恋惜不去。商燕山之所以到现在还在为前三口解忧、为方略cāo心,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因为此事必有可为也必定能为。他不禁好奇地问道:“子达,计将安出?”

    “只要谷侯肯帮忙,六百万缗不过是小事一桩。”商成卖着关子。

    “帮忙是肯定的。毕竟我与大和尚相识一场,岂能坐视他陷于愁苦而不理会?”谷实打着哈哈说道。

    “那好,”商成笑着说道,“请谷侯奔走一趟,联络一下汝阳王他们这些宗室,你就说有一桩比玻璃更胜百倍的大买卖,问他们有没有兴趣。”他又转头望着前三口。“这边也要请大和尚做个承诺。你们东倭国是农业国,农业是国之根本,农赋农税更是国之命脉不能轻易许人,所以能不能请你以东倭国的关、厘、住、过等各种商税为质押,向谷侯他们借贷这六百万缗?”

    前三口是在寺院里出生的,又是在寺院里长大,身边的人除了和尚就是僧侣,哪里懂得其他俗务?他这辈子除了持戒念经之外,其他的事务诸如政务、军务、经济、税收……等等等等,都是半通不懂,眼下听商成先是答应不动东倭国的农税,随后又说只以什么商税作抵押,登时喜得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哪里会有半点的不答应?

    既然前三口满口应允了借贷条件,剩下的事就是如何借如何还的问题了。但这个事情谷实一个人肯定拿不了主意,他也必须先找齐能够凑出这样大一笔钱的人,大家坐下来商量出一个规矩方圆,然后才能再和前三口仔细商榷借贷的事宜。

    前三口在贺岁的陪同下欢天喜地地走了。

    等他们走了许久时间,蒋抟也很有眼sè地找了个借口出了门,谷实面sè庄重地向商成行了个长揖礼,诚挚地说道:“子达,大恩不言谢。以后但凡你有驱使之处,只消一句话,谷家下莫不遵从。”

    商成这回没有谦让,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全礼,抱了拳拱下手,说:“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咱们两家人只隔着一条河,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停顿了一下,他又张了张嘴,最后却什么都没再说。他本来还想告诉谷实,该退的时候退一步,该让的时候让一些,好好借这个机会筹划一番,未必不能让谷家有几十年的安稳rì子。可想了想,又觉得这些话不好说。他一个晚辈,凭什么去教训长辈呢?再说,谷实吃的盐都比他吃的米多,还需要他去指点么?

    虽然他有话没有说出来,但谷实依旧能猜到他想说些什么。但这话他也不能挑开了明说,就笑了一下,道:“不用你提醒,回头我就把蝉儿的嫁妆预备整齐,挑个吉利的rì子,帮你们把婚事办了。”

    商成登时黑下了脸,话都懒得再说一句,拔了脚就走。真他娘地不该帮谷实!管他死不死呢?死了更好!

    他都出了庭院,背后还能听到谷实的声音:

    “一一喂,你别走,我还有话没说完!我闺女的嫁妆可是不少,还有……”

第十一章(108)东倭国是(十一)

    事关鄱阳谷家的生死存亡,谷实不敢有分毫的耽搁,连自家的庄子也没回,干脆就在商成的马厩里牵了那匹阿拉伯马,找商成借了高强和几个shì卫便大马进城。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动的,也不清楚他到底和人家说了些什么,反正第二天的晌午不到,他便引着一群五六个亲王、嗣王还有郡王,又回到商家庄子。这其中,汝阳王是当今皇叔,江陵王和襄州王是东元帝的亲弟兄;清河郡王更了不得,是高宗皇帝第五子淮泗王的嫡孙,汝阳王在他面前也要尊一声叔父,又领着上柱国勋衔,论说起军旅间的资历,比萧坚杨度都要长一辈,自然而然就是这群人的领头。同来的另外两个王爷,也是宗室里说话颇有威信的人物。

    来头如此大的一群贵客,商成可不敢怠慢。人还没到庄前,他就跑到仪门前等候,热情地把客人们都迎到堂房,又张罗着让人送来热手手巾让他们洗手净面,亲自把盛着滚烫香茶汤茶的茶盏捧着奉给清河郡王和汝阳王。

    清河郡王已经是八十出头的人了,头发胡须全是雪白,但作养得极好,圆绷绷的一张脸满面红光,连皱纹也看不到几条,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眼下他高踞在堂房首座,看商成还要忙碌着给江陵王他们奉茶,就把手里的盏搁到几上,手一挥,很有气魄地说:“子达,你不用穷忙乎!我们今天登门不是来作客的,也不是来尝你家茶汤滋味的。”他是老军旅,说话做事都很爽快,看商成捧着一盏茶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就又说道,“你不用管他们。守着茶壶也能渴死的话,那是他们活该!”扭头看了看四周,指点着门口的高强。“你,就是你一一姓高的小子!我们和你家大将军有要紧话要说,你出去布置一下关防,只要不是天子驾到,别的谁来也不许打搅!你也过来坐下,我们有点事想要向你请教。”这末了一句话,却是对商成说的。

    商成朝高强点了下头,依旧把茶汤都奉过了,这才过来坐到老郡王的下首。这是其他几个王特地给他留出去的座位。他们显然都知道老郡王的xìng情脾气,不需要他吩咐,预先就把位置留了出来。

    老郡王先不忙发问,盯着商成上下打量几圈,这才问他:“子达,那一晚含元殿会议的事,我们这两天也都听说了点风声。原本我们以为,这是朝廷的事,和我们这些宗室没什么关系,可昨天傍晚谷侯来和我们说,那个东倭和尚想找我们借钱去征讨什么……征讨……”他说着说着就记不起来了到底是去东倭讨伐哪个了。汝阳王提醒他,说:“是东倭国的外戚藤原氏。”

    “哦,对!就是这个藤元氏还是藤方氏族的。”清河郡王说,“我还没见过到方略,但既然是你的一手勾画,想来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转过头又对江陵王和襄州王他们说,“我早和你们说过,萧坚长于稳而不善奇,杨度的本事要是独领一军那是绰绰有余,可要是让他来指挥三军分进合击,须臾间就能教他自乱阵脚;严固那个笨蛋就不必说了,除了拼命朝自己脸上贴金自封什么‘严百胜’,别的本事便很是稀松寻常。只有商燕山最是不错,他的用兵之法,与开国时候的大将军王奢颇有相似……”

    商成本来听他上来就把自己的评价得那么高,心里还有两分沾沾自喜,可紧接着便听到他比出了王奢,顿时就泄了气。他还以为清河郡王的一番夸奖都是出自真心,谁知道老郡王说的全都是好听的逢迎话。王奢是太宗时的国朝柱石,这不假;说王奢是大赵历代名将之首,估计就算有争议也不会太大,可王奢打仗和萧坚是一个套路,都是缓缓徐进以势压人,就是这样的特点,还说他能与王奢颇有相似?他倒是想以势压人来着,可燕山卫军连带边军统共也就四万多人马,他拿什么去压迫突竭茨左翼的十万铁骑?

    清河老郡王兀自说个不停气:“……去年燕山打的那几仗,我都是仔细看过方略和战后总结的。不能不说,郭表和孙复打得太磨蹭了,要不是他们疑神疑鬼按兵不动,突竭茨左翼必然败得更惨。还有那个眼下被人称为兵法大家的张绍,在端州打得那场守城战,也是拖泥带水!”又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长篇战事点评。他辈份高,地位又超然,堂房里从汝阳王到商成,谁都是他的晚辈,所以他说话时大家就只能做出一付全神贯注的模样专心地听着,还得不时配合着抚掌点头。好不容易才等他说到口渴处,端起盏来喝水,商成立刻攀着话缝,插言说:“老郡王谬赞我了。不是孙复和郭表打得好,我还做不上这县侯。”随即话题一转,直接问道,“您今天和几位王爷过来,不会就是为了拉指点我的军事吧?”

    清河郡王仿佛是恍然大悟一般,连连地拿手拍额,嘴里嚷嚷说:“看我,看我,人一老嘴就碎,本来说是找你有正事的,怎么一说上话就絮叨个不停了?一一老十五,你来和子达说说吧。”

    汝阳王点了点头,便接过了话:“应伯,你给谷侯出的主意,谷侯已经转告了我们。只是有件事我们不明白,所以特地过来请教一番。”

    商成笑了一下。汝阳王是宗室里出名的jīng明人,一句话就点出了根底。汝阳王说“你给谷侯出的主意”,自然不可能是单指谷实替前三口筹措钱粮的事,更关键的是,谷实可以借着此事与堂屋上的这几位搭上关系,大家一同合起伙来做生意。既然是做买卖,那么和气才能生财,不能轻易与人起纷争是一条,不能教别人低看一眼随意欺辱则是另一条,谷实又是买卖的挑头人,大家当然不能眼看着他被别人欺负;面皮不亲制钱亲的,要是今后有人跳出欺负谷实,那大家就得出面帮他说几句话。因此汝阳王说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就是告诉商成,他们心头很明白,谷实可是占了他们天大的便宜!

    商成没有说话,安静地等着汝阳王的下文。

    汝阳王继续说道:“谷侯和我们提的事情,我们思量过了,可做可不做。这可做的缘由哩,就是征伐东倭份乃是国是,我们这些宗室理当替天子着想为国分忧,在户部支应艰难的时候,舍得一些身外物;这也是我们的本分。可不做哩,也分两种说法。一来,高祖当年有话,陈家帝子不得与闻国事,这一点在座的都记得一清二楚,因此我们不可做这种事;二来,别人出的主意,我们或许还要斟酌一二,但应伯你……你这个玻璃的事……”他嘿嘿地干笑了两声,没有把话说下去,便笑呵呵地望着商成,看他怎么解释玻璃的事。X!。

第十一章(109)东倭国是(十二)

    面对汝阳王的诘问,商成没有马上就做解释汝阳王的话教他有些困huò,所以就借着为清河郡王续添茶汤的机会,重新在脑子里思虑一下这些人的来意。

    听汝阳王的口气,似乎他要是对玻璃的事情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他们就不可能答应借钱。可眼下玻璃是朝野上下的一个大笑话,谁都知道的事情,还有必要去解释吗?只要玻璃一天烧不出来,他说的话就根本不足信,哪怕他舌绽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别人也不会就此改变对他的看法一一他商燕山就是个上嘴皮连天下嘴皮接地的胡话大王!这一点,不止是商成清楚,汝阳王也应该明白,清河郡王他们更不是什么糊涂笨蛋,大家都知道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辩解,却还要让他多余废话,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再说,借钱是借钱,玻璃是玻璃,这是两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就算他能把玻璃的事情譬说清楚,难道就可以规避汝阳王他们把钱借给前三口所带来的风险?显然是不可能的。还有,昨天谷鄱阳才回到城里去寻找“同盟军”,今天几个宗室里的大人物就风风火火地集体出动,真要是不想借钱给前三口,他们大清朝地汇聚在一起,再一口气跑出几十里地,难道是为了锻炼一下身体?答案也是否定的。他们就是把谷鄱阳的话听进去了,既想着放给前三口一笔真正的高利贷,又怕军事行动有闪失造成财货上的损失,所以才赶紧跑来,想听听他的见解和判断。这应该才是汝阳王他们这一趟的真正的目的吧?

    然而这又有一个问题。既然他们是来找他作“投资顾问”的,为什么汝阳王上来就这样不客气?俗话说“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到底是什么缘故会让汝阳王当面揭他的短处呢?他是上柱国,和宗室从来没什么来往……嗯,这话有点不够实事求是了,其实他和陈赵宗室还是有点来往的;但他就是和宗室有来往,也没和汝阳王这老头来往,是吧?他实在是不明白,他和汝阳王从来没说过什么话,连面都没朝过两回,为什么这老王爷一上来就针对他,还口口声声地揪着玻璃的事情死不撒手呢?这老头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对他产生这么大的意见呢?难道就是因为玻璃?

    想到玻璃,他心头就有些明白了*当初他建议工部烧制玻璃时,有一群宗室就想着从工部手里买下部分的股份。但当时想在玻璃里投钱的人实在太多,又一个比一个的来头更大,工部谁都得罪不起,干脆一脚把皮球踢给了宰相公廨,让宰相们来解决这个棘手事情。最后是还张朴拍的板,朝廷出了公文,言明玻璃由工部独家烧制,其他的哪个衙门都不得干涉和干预,这才算是平息了事端。想来,这汝阳王就是因为想在玻璃上赔钱却没能赔上钱,心中怀着不忿,于是今天借着机会先拿着话来刺他几句。

    想通了这一层,商成把茶壶放下,对汝阳王说道:“老王爷说的是,这玻璃的事情啊,看起来确实是我人生中的一个大污点……”

    江陵王正端着盏在喝茶,听商成说得一本正经,又说什么“玻璃是人生污点”,顿时忍俊不住,噗地一下把满口茶汤喷了半边衣衫。其他人个个脸上神情古怪,想笑,却又觉得商成突然直陈己短的举动实在是太出乎意料,接下来必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所以都使劲绷紧了脸皮眼望房梁。

    商成继续说道:“……好歹我以前还有点好名声,现在却全都让别人给败坏了。”他的话音特别在“别人”俩字上顿了顿。“但我并不怪那些背后传言我的人。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抢不到羊肉就说羊肉膻,这是人之常情,有什么可责怪的?再说,别看那些人现在说我的坏话说得兴高采烈,其实他们应该仔细想一想,万一工部把这事搞成了,把玻璃烧制出来了,他们又该如何自处?您是长者,肯定也读过《唐书》。在《唐书》里有记载,西域胡人拿到中原贩卖的琉璃,其中就有半透明的,有些jīng品甚至可以隔着琉璃器皿看清楚书本上的字一一这种琉璃又叫做‘水琉璃’或者‘水jīng’。工部现在试着烧制的,其实就是比水jīng更加透明的玻璃,它不可能比水jīng更加复杂多少,也肯定会有成功的可能xìng;只是成功的时机还没有成熟罢了……”

    “行啦行啦。”清河郡王打断商成的话,“牢sāo说几句就好了,别嘴巴一岔就说个不歇气一一我可没兴致听你的长篇大论。”

    在座的人当中,也就是他有这个资格来教训商成。既然老郡王都发了话,商成便笑了一下住嘴不再言语。

    清河郡王又很不满意地乜了眼汝阳王,撇着嘴说道:“老十五,你才挑衅了一句,就被人当场指桑骂槐地收拾回来,这两年多你做啥事去了?本事怎么总是不见涨哩。算了算了,你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让老三来说。”

    这个老三指的是江陵王。他是先帝的第三子,称呼他“老三”并非是不礼敬,反而带着对他的尊重。

    江陵王笑了一下,先说道:“临出门我还提醒过十五叔的,让他别和子达拌嘴;可他就是不听我的。子达在燕山可是有过一番作为的,没点真刀真枪的本事,能拾掇住燕山的那群文武?”这既是在向清河郡王作解释,同时又拍了下商成的马屁,也算是两全其美。至于汝阳王,这老头大概是天生的乐天派,接连受了长辈和小辈的指责,却一点脾气也没有,半侧着身朝清河郡王的方向皱眉挤眼地做了个忿忿的鬼脸,就没事人一样端起了茶盏。

    江陵王转了脸,对商成说道:“子达,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一是想向你请教一下,东倭的战事到底有没有把握;二哩,就是想问一问,前三口这个人又是不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倘使我们答应为前三口筹钱六百万缗,还不教他用田税作抵押,只凭着东倭国的那点可怜的商税,怕是他花上几百年都很难填还这笔帐债的。”

    在江陵王眼里,第一个问题其实不能算是问题。在他看来,几万天兵跨海而至,别说是区区一个藤原氏,就是想灭了东倭的国,也只是弹指一挥间的事情罢了。他之所以会问这个问题,其实还是在奉承商成。他想,既然商成是兵法家,那么先把话题扯到军事上就是挠到了他的痒处,让他口似悬河地说辞一番,这可比任何好听话都好。商成说得高兴,自然会对他们大生好感,心情一高兴,帮他们筹谋时当然就会更加地尽心尽力了……

    商成还没说话,端着茶盏汝阳王先在旁边补充说道:“东倭国是真穷。不单穷,从唐末时候起,他们还搞了个什么海禁,上百年了,一直都是封埠禁帆。我听人说,自打真腊向西的海路走不通之后,就有人打东倭的主意,可咱们的舟船过去了,那些倭夷也不怎么理会,久而久之就再没什么人情愿担风险干赔本了。眼下,除了明州那两三家海商偶尔还在和倭夷做点买卖,就再没其他人了。”停了停,又说,“即便是他们这几家,也是三五年才会走上一趟东倭。他们都是大海商,想法和别人不同,人家说了,看重的不是赚钱,而是要把海路维护住,不然怕以后有了赚钱的机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去打理。”

    几个王爷都是缓缓点头。他们自己是不懂经营之道的,但一法通则百法通,他们都明白,这些海商说的是真正道理,眼前有没有买卖不重要,能不能及时获利也不是重要,关键还是要先站住根脚。只要不是狠赔钱,那稍稍亏欠一点也无所谓。

    商成怔了一下,忽然就仰起了脸哈哈一笑……X!。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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