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10)东倭国是(十三)((21:01)
听商成居然指说那些明州的海商是在编谎话骗人,汝阳王忍不住便咧了下嘴,正想说两句玩笑来打趣商成能哄得工部心甘情愿工部蚀本亏钱的本事,可江陵王先就开了口:“此话怎讲?”
商成笑着说:“现在去东倭做买卖怎么可能赔钱?不仅不赔钱,还是大赚特赚。!。就是赚得太多,那些海商一时消化不下,又怕被人瞧出端倪跟着过去和他们争枪,这才会隔两三年跑下一趟。”
听了他的话,几个王爷都是面面相觑。有那么一瞬间,每个人的心头都不禁升起一股浓重的担忧情绪。商燕山除了打仗的能耐之外,到底通不通别的事务呢?这一回借钱的事,该不会又象玻璃一样,也成了只吃不吐的无底洞?
“呵,呵呵……子达玩笑了。”江陵王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这个话头。赵因唐制,因此国朝以来,虽然民间在婚姻嫁娶时很看重士农工商四者的区别,朝廷的态度却是一视同仁,虽然不是耕读出身的官员在升迁时确实是要比别人艰难一些,但明明白白写进朝廷政令的规矩却是从来也没有过。正是因为朝廷并不特别强调“重农轻商”和“尊本镇浮”,因此不少官员或明或暗地都经营着产业。他家里也请了人在帮忙经营财着货,专一从巴蜀贩卖盐巴、蜀锦和药材到中原,每年都能从中获利不菲。几年前,他请的几位掌柜开始尝试着营务海路,当时也找到明州的那几家海商,希望能讨教一些海的经验诀窍。因为他的缘故,那几家都很客气,把大赵到高丽到东倭以及到真腊的几条海路都作了详细介绍。虽然后来海的买卖没做成,但他对东倭的情况也算是了解。就象汝阳王说的,东倭国小人穷,获利的想法简直就是奢望,谁能保得住本钱,那都算很有本事的人了。怎么可能象商成说的那样,有人不仅在东倭赚了大钱,还拼命捂着消息想要肥水长流?
商成专心地听江陵王说话,一句都没有言传。
等江陵王把他听来的消息讲完,商成首先坦白地承认了一点,他不知道明州那几家海商和东倭做的是些什么生意,但他马又说:“我想,他们能运去东倭贩卖的,不外就是丝绸、茶叶、瓷器、纸张、籍这些物事。-本来铁器也是一宗大买卖,但朝廷对生铁的生产和销售有着严格制度,所以这个买卖不能敞开了正大光明地做。”他这样说,其实就是在暗示那几家海商有私贩生铁的嫌疑,但几个王爷却都没有什么言语。做买卖有点贩私和夹带很平常,他们各自家里的营生也都不干净,没必要自己脸黑却跑去指责别人蹭锅底;何况听商成的意思也不是拿贩私来话事。
果然,商成的下一句话就转换了话题:“可海船运了货去东倭,从东倭回来时又能贩卖什么呢?木材?稻米?佛经?还是别的?”
江陵王楞了一下,没有搭言。他还真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汝阳王低着头想了想,说:“……好象大多时候他们都是空船回来的。”又鄙夷地说道,“东倭这样的地方,也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人瞧眼的物事。”
商成笑了笑,没再说话,便端着盏喝茶。
他这样的做派,显然是表明已经把东倭海路大有可为的道理告诉了大家。可大家凝神细细思量,却又全然不得要领。汝阳王皱着眉头,把商成提到的生铁还有海路拧到一起思索半晌,才不很肯定地说:“空船返回的话,海风急浪高,很容易倾覆。一一子达难道是说,他们在压舱石做手脚?”
几个王爷顿时都是眼前一亮。江陵王拍掌说道:“对,皇叔说的是极!他们出海时用生铁做压舱石,到了东倭再换成石头,这一来一去……”他说到这里就没了声气。就算是五千石的大海船,又能用多少压舱石?再说,生铁是大宗买卖,需要量大才能有客观的获利,可官府对民间的生铁买卖盯得极紧,海商担惊受怕地贩卖一回生铁,至多也不过几千万把斤,又能谋到几分利钱?
商成说:“我可没说他们在压舱石捣鬼。我只是说,这种买卖是有去的没回的,一来一回就要空跑半趟,还要承受海往来的风险,好象有点不划算。”
他话里话外处处都在透露着一个消息,东倭国有获利丰厚的买卖,的确让在座的人都生起好奇心思;可他就是句句都不落在实处,实在是教人心痒难耐。汝阳王耐不得烦,干脆就在座椅对商成拱了拱手,嘴里道:“子达,商伯,应伯,大将军……我说你说话就不能爽直点?”
商成还是继续兜圈子讲话:“我记得《唐》里有过记载,唐朝时东倭国派来的遣唐使,随员都是用粮食布帛做资费,而正使和副使却是发的金沙,好象是二十七斤金沙还是二十四斤。”
在座的都是宗室里的领袖人物,消息当然是十分灵通,那一晚含元殿的会议,他们也大概知晓些内容,因此商成一提到金沙,众人脑子里头一个晃过的念头就是东倭国的鹿儿岛金山和石见国银山。汝阳王一脸的懊丧可惜神情,摇头着说道:“早知道那里有两座金山银山就好了。现在不行了。眼下张朴眼珠子通红地盯着那里,谁有本事从他嘴里抢食……”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眼珠子一下瞪得溜圆,眨也不眨地盯着商成。东倭人根本就不知道那两座金山,遣唐使携带的金沙自然不可能是出自那里,那这些黄灿灿的物事又是从何处而来?商燕山先说明州海商不可信实,又说亏本生意不合情理,还提到空船和压舱石……他心头砰砰乱跳,使劲地吞着唾沫就是说不出话,转着眼珠望了一眼清河郡王,老郡王手都伸进茶汤里却根本没感觉,只是一个劲地呆望着商成;再瞧瞧江陵王,江陵王腮帮子咬得死紧,脸都憋得有点发青;襄州王和另外两位王爷都是一付模样,哈着嘴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他好不容易收束住心神,努力让自己从容一些,用一种就象叙家常一般的口气问道:
“这么说来,啊,东倭,他们那边,啊一一不止,不止是两座,两座金山?”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才好不容易把这短短的一句说完。而且声音嘶哑地就象从百丈枯井里传出来,既空洞又干涩,他自己听到耳朵里都被吓了一大跳。
“当然不止两座。”商成笑道,“不止是金山,还有银山和铜山。这些矿山都是富矿,全都不象咱们大赵的矿山那样难以开采。这样的矿山很有好几座。只是东倭国的开采技术落后,所以这些矿山大都没怎么开掘。几位王爷可能不知道,东倭国内的金兑银是个什么价?金兑银是不过一兑七八,银兑钱更是一两只换几百文。这是因为东倭的冶金技术太差,出来的全是杂金、杂银和杂铜。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从唐朝开始,东倭人就喜欢使用咱们的制钱。尤其是咱们大赵铸造的制钱,一枚能抵几枚唐朝的制钱使用,象永宁年间的永宁通宝,这样的铜钱更是一枚能当十数枚数十枚。所以咱们大赵的一些不法商人就从国内运了铜钱过去兑换成金银,回来再兑换成铜钱,这一进一出就是翻几番的利……”
堂屋里顿时响起好几下粗重的抽气声。几位王爷都被他的话说得浑身血液沸腾,眼睛里全是憧憬与向往。
清河郡王喘了几口大气,问道:“子达,此事当真?可千万莫要哄骗我们!你须知道,这一回相借给那个东倭的和尚六百万缗,有关碍的并不止是我们在座的几位,要筹集这么大一笔银钱,在京的宗室泰半都会投钱进来。即便有了这笔钱,也和那个东倭和尚签了契约合同,我们在东倭还找到了新的金山,可投到金山里的肯定还要数百万缗一一这笔钱我们还须找别人筹借,届时怕是不止宗室了……”说到这里他便停下了话,抬起眼睛炯炯有神地凝望着商成。
商成当然明白他话里的jǐng告意味。现在借钱的是一群宗室王爷,回头投资找矿开矿的就是朝廷里的文武百官,要是他说的话里有假,下场可想而知一一发配岭南的优渥待遇就别想了,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但他压根就不畏怕。东倭在历史曾经号称黄金之国,最辉煌的时候,一座石见银山的产量就占当时世界白银年产量的三分之一,其他大大小小的金矿银矿更是不计其数,只要清河郡王他们有点耐心,又舍得花钱,雇人找几个富矿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他出的主意还不是让他们去东倭做实业开采矿山,而是掐住东倭的经济命脉。要是清河郡王他们的脑筋足够灵活,心肠足够狠毒,光这一笔贷款的抵押合同,就能让他们吃百八十年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蒋抟的高明手段……
既然商成说得斩钉截铁,而东倭国的商税作抵押又颇有价值,特别是想到东倭的金银价钱以及必然会闻风而动的各路商贾,原本就有心做这趟买卖的清河郡王和汝阳王等人都是心头大定。有商税和无数金银的吸引力,他们现在连东倭方略的胜负结果都不关心了。还有必要担心战事的胜败么?胜了当然最好,败了就再去打!一仗不成两仗,两战不行三战,隋炀帝可以三征高丽,东元帝就不能三伐东倭?打,非打下来不可;前三口当不成倭王,咱们大赵就不能答应!
第十一章(111)东倭国是(十四)
说话间就到了晌正时分,商成便请几位王爷在家里吃顿便饭。
说是便饭,其实并不随便。商成才到京时,家里就请过大师傅,但手艺实在不好意思拿出来待客;先后换了两拨,可置办的酒馔总是差强人意。直到月儿她们来到以后,二丫请大商号永盛昌的东家袁澜出面,从袁家经营的太白楼里聘了三位做宴席的大师傅,“应县伯府席面难吃”的笑话才渐渐消停下来。但商成在京城里没什么故旧,早前在燕山认识的一些朋又都是每天从早到晚公务忙不完的人,难得聚一回;再加他到京伊始便招惹了一大堆的宰相和柱国,手里又没握着实权,别人就是再想求进也不可能跑来烧他的冷灶,所以家里很难得才会待一回客。请回家的三位大师傅,本来还想着要好好地在新东家露个脸,可到了县伯府,每天除了指点着别人做完简简单单的三顿饭,居然就再没有伸胳膊露脸的机会。钱拿得多,事做得少,这人的心头就总是觉得不踏实。今天好不容易碰见几位王爷一起过府作访,不用主家吩咐,个个打起十二分jīng神拿出看家的手艺,jīng心置备了一大桌的菜馔,摆得满条案琳琅满目,就预备着听一声赞叹博一声喝彩。
可惜的是,不管是商成还是几位王爷,大家的心思都没在这顿茶饭。
现在还是太子的服丧期间,自己还在受着禁足的处分,所以商成也没让人摆出一人一案的燕饮席,大家按着长幼高低的顺序,凑合着聚在一张大方桌边。也不搞什么三巡酒五巡酒的规矩。只有第一圈是他这个主人把着酒壶挨个斟大家同饮,然后就是各人随意。
汝阳王大约是喝不得酒,小半盏的霍氏青花陈酿下去,脸sè便有些发红,话也渐渐多起来。吃了一会酒,混七搭八地和旁边人说了一会话,他夹了一筷子盐拌葱段在嘴里嘎吱嘎吱嚼着,忽然就隔着桌问商成道:“子达,我听说你和张伯淳很有罅隙的,眼看着他就要倒了,你怎么突然跳出来帮他了?”
桌边一下就安静起来,清河郡王、江陵王、襄州王还有那两个嗣王,都停下话,一起拿眼睛望着商成。
商成和张朴有矛盾,这事知道的人不少。几位王爷虽然遵循祖宗立下的规矩不经务实事,也不怎么和朝廷的文武官员往来,可毕竟都是宗室领袖,个个手眼通天,对这个事情自然也是有所耳闻。但也仅仅是耳闻而已。本来嘛,他们是宗室,张朴和商成是朝廷大员,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八杆子下去也不可能把两边打到一起,张朴与商成如何,关碍着他们什么事呢?可眼下再不关心却是不行!
别看人们一提到宗室二字,除了尊敬就是敬仰,可谁知道宗室的酸甜苦辣?在宗室这个光鲜的门脸背后,又是一付什么样的情景?
宗室也苦啊!太祖立下的规矩,宗室不能执掌权柄,因此“权”这条路陈氏子弟是别想了,京官能做到六部的郎中,外官做到州的知府,就基本到头了,再想向前一步,开国以后还没有先例。&&太宗时又立下一个“福传三世”的规矩,哪怕是亲王封爵,也只能传三代,亲王传一子为嗣王,传一孙为郡王,然后封爵就要被收回。亲王的其他的子孙,除了在家谱能留个名之外,基本得不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少数人运气好,还能得到一个恩荫,而其他的陈家子孙,想做官需要自己去参加科举,想发财需要自己懂得经营,就算想种几亩地糊口,也需要先有几亩土地;总之一句话,三代以外的宗室,基本什么都要靠自己,哪怕是巴结奉承别人,那也要靠自己脸皮厚、眼光准和嘴皮子利索。立国百余年来,现在宗室里录册的子弟已经有两万多人,这其中只有少数人身还有爵位或者官职,其他的人都和普通百姓一样,要缴纳夏秋两季赋税,要cāo心一家的吃喝穿用,要为生计而奔波……但他们毕竟都是陈家的子弟,哪怕家徒四壁到了吃顿没下顿的烂糟地步,可向数几代,他们和清河郡王、汝阳王还有天子一样,都是同一个老祖宗一一大家同出一门,凭什么你们可以喝酒吃肉,我们却只能吞糠咽菜?所以从高宗年间开始,去爵的陈家子弟便开始闹腾。随着时光的流逝,去爵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越闹越厉害。前几年过大年礼祭的时候,还有rì子过不下去的人拖家带口地趴在宗祠里哭,当场让代天子祭祖的成都王下不来台。东元帝拿着这些人也没办法,再怎么说这也是亲戚,既不能打也不能骂,只好自己掏荷包从内帑里拿些出来给他们。不能不说,这是个非常糟糕的解决办法;从那以后,每年的chūn秋大祭,都有人去祖祠里闹腾,东元帝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掏钱。到了现在,但凡是氏族里有点什么重要的事,就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哭闹一回,而“陈氏哭祠”,更是成了一个笑柄……
陈家子弟做的这种荒唐事,不仅让天子落颜面,也让清河郡王他们这些宗室领袖挠头发愁一一这丢人的是陈氏一族啊!但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钱,他们是有一些,可要想一气周济两万的子弟,那简直就是在做梦!两万子弟都是拖家带口的,连家室带儿女一起算,那可是几万口,他们那些钱撒下去,能翻起点浪花就算不错。何况他们也有家室和儿女,也是一大家子的人,他们同样需要为子孙做打算。尤其是象清河郡王这样的,本身就是最后一代封爵,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都没有爵位和俸禄,就更需要为他们今后做盘算。这些年,清河郡王豁出去老脸不要了,撒泼打滚地求人,好不容易才给两个儿子和五个孙子张罗了几个官职。可就为了这个事情,他便再没有了安生时候。没得到差事的儿孙都说他偏心,儿孙媳妇里更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家里一天到晚地吵得鸡犬不宁,他根本就弹压不住。有时候家里闹腾得太厉害,他甚至想到,自己怎么还不闭眼呢?自己要是能早点伸腿就好了,至少可以图个清净。
现在好了,天掉下一块大馅饼,商燕山鼓捣出一个东倭方略,捎带着他还弄出一个东倭借债的事。关键是这个借债,这才是大好事!就算不能象就算东倭没有金山银山,只要借债的事能办下来,凭着分五的月息,一年掏几回荷包的天子可以舒一口气了,他们这些人的担心也有个指望了,而宗室里有胆sè有出息的子弟,也可以去东倭找条好出路一一东倭各地的港口、税司、矿山……到处都需要人手。况且这借给东倭的债可不是一年两年里就能还的,说不定就是数十年百年。分五的月息,利翻利利滚利,六百万缗的帐债到了最后,那得是多少?还有开山采矿、冶炼金银、贩运铜铁……其中的利钱实在太大了,大到教人不敢深想,更不敢细算!
但有一个问题,大家却不能不想:东倭方略,朝廷占了大便宜;宗室放债给前三口,大家可以得到数不尽的红利;谷实纠集宗室一起来放债,谷家就可以在宗室的帮助下度过眼前的难关;而前三口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在大赵的支持下坐倭王的位置。那么,提出建议的商燕山,他能得到什么,或者说,大家能帮他什么忙?更高的爵位他是别想了,更高的勋衔更不要去指望,官职他差不多做到了头,钱财他好象也不是很缺一一剩下的就只能是权柄了。但他头还压着萧坚和杨度,这两个人不下去,他就别想出头;这一点大家心里清楚,他心里肯定也有数。除了这些,他还能有什么希图?未必真的如汝阳王所说,他想把张朴搞下去?但这说不通道理呀。张朴倒了,他一个武将能有什么好处?
商成一口饮尽盏里的残酒,笑了一下,无可奈何地说道:“有罅隙也没办法。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机会就这样白白地溜过去?”
汝阳王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话。清河郡王却不在乎。商成与张朴不和,他和张朴更是对头,前月朱宣主持的那个《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刚刚布告天下,他就断言“今时朱仲宽之种祸,他rì必贻害四方”;其实这话后面还有一句,“大赵之乱,自张伯淳始!”这话说得实在太重了,又很有几分谶语的意味,因此没有人敢四处传扬,许多人都不知道。他直截说道:“子达,你可以缓一段时间再提嘛。等张朴卷起铺盖卷滚蛋了,你再奏朝廷,这样,不仅事情依旧能办成,还能让新去的宰相记下你的人情。”
商成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就是没时间啊。每年的五六七三个月,去东倭最方便。尤其是六月底七月初,是东南季风和东南洋流最强的时候,这个时候下海去东倭,走南方航线只需要七到十天就能在东倭的本州岛登陆,不出意外的话,十五天之内就能解决藤原氏,从而实现东倭方略的第一步。假如错过这段时间,因为风向和洋流的缘故,就只能走北方航线,从明州出发,经登州到高丽,再由高丽到东倭,这条路,光是海就要行走一个月一一这还是一切顺利的情况下。要是高丽那边的联系稍微跟不而错过风信,就只能等到明年。”他停下了话,把几位王爷挨个望过去,最后又转过头看着清河郡王,慢慢说道,“谁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
没有人说话。
“只有抓住眼下,才是最关紧的。”商成继续说道,“眼下北边突竭茨人忙着舔伤口,南边萧老将军还没朝南诏动手,京城里又安静,恰好是个四方没事也没人跳出来生事的时候,打东倭正是其时。况且,宰相公廨正在为清查田亩隐户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巴不得有点事情发生,以便转移人们的视线,所以肯定会大力地支持。”
众人想着其中的道理,都是点头同意。谷实说:“我看,宰相公廨也是没办法了。就算是没有东倭的事,他们也干不长久,所以即便东倭这一仗打输了,他们也就是请辞的结果而已,最多也就是提早几个月。可要是赢了呢?要是在东倭找到了金山银山呢?”
“那张伯淳这右相就必然会改任左相了。”汝阳王笑着说道,“有了东倭的胜仗,再有了金山银山,要是萧坚再在西南好好胜一两仗,那他张伯淳就是咱们大赵的名相了。他青史留名,咱们大家发财,皆大欢喜嘛。”又惋惜地对商成说,“只有子达,你是没什么好处的。功劳都是别人的,财也是大家的……要不,咱们大家给子达留一大股?”
清河郡王首先表态:“这事没什么可说道的!还有谷鄱阳。他奔波劳碌一回,也要分一大股。”
大家都点头同意。当然,所有的股金里最大的一股肯定是东元帝的;这一点大家心头都很清楚。只是现下还没来得及把事情告诉天子,也不知道天子最后能拿出多少钱,所以也就没人提具体会分给商成和谷实各自多少的分额一一肯定不能比天子更多就是了。不管东元帝最后会拿出多少钱,总之,谁的股都不能比天子多。
商成笑着拒绝了大家的好意。理由是他没钱。他的钱一部分投在航海技术开发,还有一大笔预备要送去应县的封国,那边要花钱的地方更多。
不管商成是真没钱还是假没钱,几位宗室都笑着接受了他的解释。宗室不能揽权,又不能带头破坏朝廷制度去兼并土地,爵位还不能子子孙孙地继承下去,为了子孙的福祉,只能在经营想办法,因此他们比寻常人更加地看重一个“利”字。商成让出一大股,宗室里当然就可以有更多的股可以分配,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们也因此而更加地感激他。
清河郡王心头畅快,忍不住就多喝了些酒,说话也就愈加地没有顾忌。他首先称赞了商成,感谢他替宗室解决了一个棘手的大问题,随后就开始大骂张朴和朱宣不是东西。他确信张朴就是个jiān相,而朱宣这个蠹就是张朴的帮凶!
这个话题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在座的全是大地主,对《对核土地田亩告事》都是恨之入骨,于是纷纷指责这是一个祸国殃民的文告……
第十一章(112)东倭国是(十五)
吃罢晌午,几位王爷就起身告辞。想问的问题都问清楚了,想打听的事情也打听到了,接下来该找谁又该怎么做,他们心头有数。
这个时候,身为主人的商成已经喝得醺醺然有醉意了。几位客人的身份都很贵重,清河郡王是军中前辈,江陵王和襄州王是他在平原将军府里的司,汝阳王和另外两个嗣王也是东元帝的叔伯,谁敬的酒他都得喝。结果就成了现在这个结果。
他摇摇晃晃地骑马,强撑着把几位王爷一路送出庄子,一直送到界石边,这才和他们一一地话别。
谷实也要和王爷们一块再回去京城。对于谷鄱阳来说,借债的事情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他必须时时刻刻地盯着,直到这六百万缗顺利地筹齐,又和前三口把合同签下来,再监督着它开始执行,他才能稍微地松一口气。因此,他现在必须回到城里,以便及时地应付任何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何况,他不仅要回去筹办借债的事,还有一桩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亲自跑一趟一一他要向兵部推荐两个出兵东倭的将领!这事必须由他来办,也只能由他来办!
两天前他去兵部办事的时候,兵部尚曾经向他询问过谁比较合适带兵去打东倭。他一是为了避嫌,更要紧的是不想给对头们留下任何口实,所以他回避了这个问题,更没有推荐燕轩。从昨天到今天,他面临的糟糕局面忽然出现了改变,但他只惦记着六百万缗,跑来跑去忙东忙西的,更是顾不这边了。他想,方略是商成首倡的,前三口向宗室借债也是商成提出的,那么无论如何,去东倭的带兵将领也只能由商成来举荐,将来朝廷议功时,正好名正言顺地给他封赏。
他本来还以为他的想法是对的,兵部也是在这样做的,主持东倭方略的真芗既没找燕轩他们谈话,也没有见别的将领,估计就是在等着商成的举荐。可是,就在刚才的酒席,商成的话提醒了他。商成说他没钱,没法在六百万的帐债里分一股,那是扯淡。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千缗去砸在航海技艺的黑窟窿里的人,会没有钱?不,商燕山不是没钱,而是在刻意地回避。传更新他不是回避宗室,而是在回避水师;更加准确地说,他是在避祸!眼下,郭表在陇西,张绍和西门胜在燕山,北方四卫镇有一半是在燕山系的手里;另外一个燕山系的领军大将孙复,现在正跟随萧坚在西南征讨南诏,燕山系的手脚已经伸到了南方;要是商成再把出海伐倭的事情也揽过去,从泉州到登州,半数的水师都得听他的调遣。到了那时,东南西北到处都有他的影子,萧坚杨度又老了,万一有个不测,谁还能与他制衡?如此情形之下,就算他根本没有别样的心思,朝廷也容不下他,这辈子就只能屈伏在这个小村庄里做个富家翁。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是在酒席,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商成是不会举荐征伐东倭的将领,这是他的自全之道;可宗室的六百万缗帐债却必须维护周全。然而宗室不能掌兵,东元帝的禁军也不能外调,六百万缗的周全又该如何保障?这个时候,就到了他谷鄱阳站出来的时候了。与谷家亲近的军中将领不多,可总有那么几个,这些人的本事也不算很大,打个东倭却是绰绰有余;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谷实都信得过,谷实又在帐债里占着大股,他能信及的人,宗室也就能信实。再加谷系在军中是小山头,少数几个将领也都没什么实际权柄,添一个东倭也不会惹人猜忌,由谷系的将领去经营东倭,朝廷、天子、宗室,大家既能各取所须又都能放心。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发现,他是被谷家的眼前的困境给捆住了手脚,因此很多事情都没有思量明白。也许在含元殿会议的时候,就有不少人想通了这个道理。不管有没有这六百万缗,萧坚、杨度、严固还有商成,他们都不可能推荐自己人出来领兵征倭;就算他们想这样做,朝廷也不会应允。兵部真的是没有考虑过征倭将领的人选吗?不是;真芗没有想过谁可以领兵吗?同样不是。他们之所以没有找将领谈话,就是在等着他的出面举荐一一这也是朝廷对他在东倭方略的功劳的一种奖励。现在回想起来,前天去兵部时,兵部尚询问他有没有人要推荐的,其实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认真地询问他的看法。可笑的是,他当时却一门心思地想着避嫌避祸,还只当是兵部尚在和他扯闲篇……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兵部尚同时兼任着副相;副相和他说的话,是不是可以看成几位宰相们的一致意见?要是宰相们都支持他,对他和谷家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毕竟张朴的相位并很不稳固,谷家要是与他沾边,以后面临的麻烦会更多。可要是不靠拢张朴,说不定转脸就会有祸事……
他的心思越来越沉,忍不住就发出一声声喟叹。唉,这些事情,实在是太伤脑筋了!
边走边想着心事,谷实和几个贴身侍卫渐渐地落在了大队人马的后面。
一阵和煦的暖风迎面而过,送来了前面几声断断续续的言语。
“老十五……怎么说的?”这是清河郡王的声音。
“……没说什么?”这是襄州王的声音。
“……能说甚……又能如何……”这是汝阳王在说话。
“…河郡王的叹息。
谷实原本浑浑噩噩的,听了这些话,蓦地就变得jǐng醒起来。虽然几位王爷的声音听起来都很平常,言语也不出奇,字句倏隐骤现更是前后无法连贯,可他却敏锐地觉察到一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几位王爷另外还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他心头惊异,脸却没什么表情,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环视了一眼,似乎是在看地方判断路程,又象是在察看天sè,实际却是在打量前面的马队。他发现,江陵王和另外两个王爷领着大队远远地走在最前面,他和几个谷家的侍卫吊在队伍在最后,在他前面半箭地不到,就只有清河郡王和汝阳王襄州王。三个王爷齐马并肩而进,左右前后连个侍卫扈从都没有,显然就是为了商量什么事……
三个王爷也很jǐng醒。清河郡王就象背后长着眼睛一般,谷实才望过去,他就回过了头。汝阳王和襄州王旋即也转过脸来看着谷实。清河郡王羁着马停下来,等谷实到了近前,他才咧着嘴说道:“我听说,你家里新近添了个唱大的女子?”
谷实每天的犯愁事多得数不清,哪里还有心情去听什么大。他张开嘴就准备驳斥这条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蜚语,脑子里突然如雷鸣电闪般掠过一个念头一一老郡王这是有话要说!脸露出笑容,嘴里已然说道:“哈,这才添了没几天,您就知道了?”
清河郡王呵呵一笑说:“你谷鄱阳的手段,还有谁不清楚?”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不露声sè地和旁边俩人交换了一下眼sè。“这几天大家肯定都忙。一一这样,等把东倭的这桩大事忙过,我去你家里走一趟,好生地静下来听听大。”
“好。到时候我一定扫榻恭迎老郡王。汝阳王,襄州王,也请您二位一同来。”谷实说。他随即就把话题岔到一边,开始没口子地夸耀那个压根就没影的女伶的技艺。“这是我家养的小娘,大唱得真是不错,比甄娘子和莫七姑娘的大还要高出一筹……”
他嘴说得不停顿,心头却在反复思量着清河老郡王的话,把每一句每一个字都拆开掰碎揉烂再仔细地咀嚼斟酌:“这几天”、“大家”、“肯定要忙东倭”的“大事”,等六百万缗的合同签下再来听“大”。最后,他总算思量出一些蛛丝马迹:最近这段时间,东倭的事是首要事情,所以满朝下,从天子到宗室再到宰相这些重臣,“大家”都不会去忙别的大事一一当然就是立太子的事了;等东倭的事情有点眉目,三个王爷就要去他家里听大,同时要和他说点大事一一还是立太子的事……
谷实当然清楚,在立太子的事情,宗室的意见往往比大臣们更重要也更关键。可他很是迷惑。他同济南王有隙,与成都王也不和,两个皇子无论谁坐太子都不可能轻饶他,这事还有谁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三位王爷还要和他商量推立太子呢?
他蓦地想到一个可能。难道说宗室既不喜欢济南王,也不想教成都王坐镇甘泉宫,正打算着在其余的皇子中推举出一位来做储君?
第十一章(113)东倭国是(十六)
送走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商成就回了家。他喝了不少酒,又顶着初夏晌后的骄阳下骑马来回走了小十里的路,rì头晒酒劲蒸,内外交征出了一身的汗,醺醺的醉意便消褪了不少。
到家以后,他的两个女人,桑秀和真奴,已经帮他预备好了热水。他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一身干净衣服,踢趿着一双懒口布鞋,手里拿着一卷《孙子兵法》,走到堂屋前的滴水檐下。
庭院里很安静。太阳已经向西,院子里嶙峋的假山被映照出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房檐下。假山下的一畦花圃,绿盈盈的草毯到处点缀着五颜六sè的小花。那只不知道真奴从哪里拣回来的小花猫,眼下正鼓着滚圆的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草丛里,惬意地打着呼噜。几只麻雀在假山石蹦来跳去,不时地叽喳两声,似乎是在讨论小花猫能不能答应它们下去找食的问题……
他和往常歇晌时一样,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坐到滴水檐下的竹躺椅。
躺椅边的小案已经摆了一壶鲜茶汤,滚水的白汽从壶嘴里地袅袅地升起来,拉出一条直线,渐渐地消逝在空气里。在装茶水的铜壶旁边,摆着一个青底玉纹的瓷盏,杂乱无章的浅白sè斑点爬满了青灰sè的盏壁。他坐下来,先不忙看,先给自己倒了盏茶汤。清亮的茶汤从壶嘴倾泻到瓷盏里,盏里立刻热汽蒸腾;等茶水将近盏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他停下了壶,绕有兴趣地等待着那个奇妙万端变幻无方的时刻……盏里的茶汤渐渐平静下来,水面浮着一层白雾。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聚集在一起的雾汽一下就散开了,就在这一刹那,那些原本看去似乎是瓷盏瑕疵的玉sè条纹,骤然间便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只仿佛正在清溟中振翅翱翔的燕雀,随着汽雾的盘旋弥散,它的影姿也随着变化,忽尔展翅忽而剪尾,目瞪喙张,宛似正在不绝地啼鸣……可惜的是,他这口气吹得稍微大了一点,茶汤的雾汽只聚合了两三次就变淡了,那只寄伏在盏中的燕雀也重新散成了纷乱的纹路。
商成惋惜地摇了下头。这是他搬来庄时,别人送他的礼物。从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神奇之处,他就彻底地喜欢了。这个名叫“青鸟”的茶盏真的是不可思议。他发现,那只燕雀并不是每回盛茶汤都一定会出现。首先,倒进盏里的必须是滚水,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滚水,必须是滚了的水再稍微晾凉一刻,然后才有可能会“唤醒”它;是的,只是有可能而已,因为它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每出现一回,再看见它就需要间隔一两天;至于间隔的时间长短,这要看当时的天气,天气凉爽就是十数个时辰,天气热就需要一天多两天。-有时候,他看见这个在瓷盏里活灵活现的jīng灵,忍不住就会想,把他的,这小东西竟然也知道冷热不成!当然了,这只是一个玩笑话。但每当看见这个瓷盏时,他就禁不住对那些烧出这样物事的人无比地敬佩:一个小小的器物就有如此非凡的变化,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在他喝水看的时候,丫鬟胭脂端着一个小木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给他拿来了剥好的南瓜籽和核桃仁,分别装在一个小盘子里。
商成没有注意到她,但他嗅到了她衣裳熏过的茉莉香味。自从那天他随口夸了真奴两句,说自己最喜欢茉莉的花香气之后,于是这些天里,他出来进去地到处都能闻到茉莉的花香。
等胭脂把盘子摆好,他偏着脸向她胡乱点了下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胭脂没说话。但她也没走。她两只手抓着小木盘,低着头不吭声。
商成当然知道她心头想着的是什么。在燕山的时候,胭脂就经常帮着月儿和盼儿给他做饭食。知道他喜欢吃点辣味道,她每天都要给他捣蒜蓉;惟怕他不小心吃了生蒜引得眼疾发作,每顿饭前捣好蒜蓉之后,她都会仔细地用细纱布裹着蒜蓉把蒜汁挤出来,专门用个小碟给盛好,等他吃的时候好用。不管是蒜蓉还是蒜汁,都是不能久放的东西,剥去蒜皮和空气稍微接触一些时间,就会有一股死蒜气,所以胭脂每天要给他预备三顿的蒜汁。早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忙碌到半夜,很多时候深更半夜还在招呼灶房弄点夜宵填肚皮。可无论是三更天还是拂晓凌晨,每当他吃消夜的时候,总会有一碟子蒜汁放在他面前。两年时光,风吹雨打也好,朔风飘雪也罢,只要他在家里吃饭,这一碟蒜汁就一定会放在桌……
商成抿着嘴唇,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心思也完全没办法再回到本里。在过去的两年里,胭脂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地为他捣蒜蓉挤蒜汁,单就是这份心意,也足以让他感动。可感动不是感情。他在女人这方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更没有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的意思,家里另外四个女娃就够他头疼了。县伯的爵位只能有五个妻媵的封诰,真奴和桑秀一人一个,现在还剩三个,四个女娃怎么分?偏生这事还不能教她们自己去石头剪子布。他让谁没有名分都不好,是?这头四个葫芦都没按下去,又冒出一个叫“胭脂”的瓢……
真他娘的头疼事!
他咂着嘴,假装专心地看。他突然有个想法:你说,月儿她们前头把胭脂指给他做贴身的丫鬟,还有桑秀和真奴现在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会不会都是在刻意地给胭脂制造机会呢?她们肯定都是知晓胭脂的心思的,桑秀和真奴更没把她当作丫鬟看待,难道她们就不怕诰命的机会越来越少?
胭脂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但她还是不走。
桑秀和真奴还是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商成看实在是糊弄不过去,只好指了指小案边的矮凳,意思是让胭脂坐下说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拉一回话。毕竟他商燕山如今名声在外,嘴唇连天下嘴唇接地,三寸不烂舌能说得天花乱坠,编个玻璃就教工部不顾一切地跳坑里,扯个胡话就让朝廷大军飘洋过海,凭这样的本事,肯定三言两语便能把小女娃说得回心转意!
胭脂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
商成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随便地拉家常,问胭脂道:“到京之后,你去看过你爹妈那边没有?”他隐约记得听月儿还是盼儿说过,家里现在的几个大丫鬟,都是燕山卫牧陆寄的两位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陆夫人的娘家就在京城,因此他猜想胭脂的父母应该也在京左近的什么地方。
胭脂小声说:“正月里就回家看过了……”
商成点了点头,正想打听一下胭脂家里还有什么人,顺着这个话题再给她讲一番家人团圆和和美美的大道理,等说得胭脂心酸掉泪,就顺势把身契什么的还给她,再送她一笔钱粮,让她回家去伺候爹娘老子,回头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从此过幸福美满的小rì子……又听胭脂说:“我和他们说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商成只好把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重新挑个话题:“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回家陪陪他们。”
胭脂低着头说:“我记得了。”
商成咧了下嘴,彻底没话说了,只好捧起《孙子兵法》继续学习。
堂屋的门扇后传来一声压低了的笑声。商成头也没回,就知道这肯定是真奴趴在门扇后面偷听;她听到自己郎君一句接一句地给自己刨了坑再向下跳,终于没能忍住笑。
门扇后不止是真奴,桑秀也在。被郎君借题发挥呵斥了两句,她跟在真奴身后一道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低着头笑。听着商成和胭脂说话,她心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去年六月的那个晌后,在燕州教坊的门外,他和自己也是这样说话的,左一句右一句地,似乎就是眼前这般光景。也就是那一天,她和真奴都如愿以偿地进了他的家门……
真奴走到竹椅前,就半跪半蹲在商成的脚边,举着一块布说:“郎君,你见过这样的布没有?”
商成早就看见了她手里的那块料子。这东西极软,顺着真奴的手掌手腕就滑溜下来,颜sè紫红近乎乌黑,表面就象涂过蜡一般富有光泽,就象波浪一样随着她的手腕翻动而分散聚合;布料面有些毛绒细密浓簇,有些毛绒便比较疏落松散,散密相间中纹圈互为衬托,隐然就是半幅牡丹图。他伸手摸了一下,又软又滑又暖和还极有弹xìng,肯定不是棉布,也不是绸缎丝绢,思忖之间立刻便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惊讶地问道:“这是天鹅绒?”
真奴显然不知道这种料子还有别名,但她还是夸赞说:“郎君真是好才气,起的这个名字可比‘漳绒’响亮!”
“哪来的?”商成好奇地问。
“晌午前,南阳公主让人送来了两匹,说是立夏节的礼。她的使女说,这是今年漳州地方进的贡品,南阳公主也只蒙娘娘赏赐了三匹,结果就送了两匹给咱们。”
一听说是南阳送的,商成登时不说话了。他知道,南阳自打猜到他就是写《六三贴》的攸缺先生,便对他礼敬有加,完全是把他当成出世的隐士高人对待。在人前还好点,要是没人在跟前,一举一动都是执的弟子礼,开口先生闭口老师,闹得他都有点怕这个公主了。前头他刚刚搬来时,南阳一出手就是大礼,象眼前的瓷盏“青鸟”,就是她送的。别看茶盏只有这么丁点大,市价超过六千缗,连同前头送他的那匹阿拉伯马以及几幅字画还有别的几样贵重礼物,总值四万缗出头。他还听说,就为置办这些礼物,她还变卖了一个庄子,换来的钱几乎都变成各种物事,全送到他这里了……
他问真奴:“咱们回礼给人家没有?”
“月儿姐姐回了礼的。”真奴说。她和桑秀都比月儿大着月份,但依旧称呼她和二丫为姐姐,这也是对她们的尊重。“才铸好的四两官库金,月儿姐取了二十锭作回礼。”
商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南阳敬重他,送的全是好马、名家字画还有瓷中jīng品,可他却回赠别人真金白银;比较起来,他这个隐士高人可真是俗不可耐,简直就是欺世盗名!
他们一家三口,再加胭脂,四个人正在议论着天鹅绒的种种好处,又该拿它做成什么样的衣裳的时候,不知道跑哪里疯玩去了的小丫鬟篆儿,满头热汗地跑进来说,二丫来了。
第十一章(114)东倭国是(十七)
篆儿的话音才落下,装束得就象个进学仕子的二丫就到了。!。
她穿着一件月白sè的杭纱长衫,玄绸直裤,腰间扎着条掐金线绣着双凤朝鸾图案的绸带,左边挂着璎珞缠绕的辟邪佩玉,右边掖着个仙鹤青松的避汗香囊,脚蹬着一双半筒嵌牛皮薄底靴,浑身下收拾得倒是干净利落,任谁头一眼看见,都会忍不住称赞一声“好一个俊俏后生”!只可惜是个假小子。
她才从城里回来。今天天气有点大,三四十里路又都是坐的马车,路途颠簸再加赶路累乏,脸红得就象是熟透了的石榴籽。她进了庭院,也不和人打招呼,三步两步过来就一屁股坐在小案边的矮杌,瞄见小案没有多余的茶盏,便端了商成的青鸟盏一口气把残茶喝了个底朝天,又倾了一盏,再喝完,这才一只手解开幞头的搭扣,摘下帽子扇风。
桑秀和胭脂马去拿热水和毛巾,好让她先洗把脸再揩把汗。真奴也回屋去再取了个干净的茶盏过来。
等二丫洗罢脸重新坐下,商成给她倒了盏茶,问她说:“你刚从家里回来?”
二丫捧着盏吸溜着茶汤,点着头应了一声,转头对胭脂说:“前天的那种用白沙糖裹的核桃仁,还有没有?”胭脂便去给她拿零食。她和商成说:“回去没见着我爹,就看见我娘了。听我娘说,他有三四天没回家了,只是教人捎了话,说是衙门里有要紧公务,事情没忙眉目前暂时回不去;还让人给他送去热天用的被褥和换洗衣裳。”说着话,她忽然笑起来,“我告诉我娘,你又被罚了三个月俸禄,还被禁足二十天。我娘说,我娘说……”她笑得眼睛眉毛都眯成了一条缝,吭吭哧哧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囫囵,“……她说,你,你是活该!”
商成也笑了。但他很肯定地说:“这不可能,她不会这样说我。一准是你编出来的瞎话!”要是二丫说,她娘心疼那被罚没的薪俸,于是骂了他几句,他还勉强可以相信一二分。可即便是这样,他觉得十七婶也不大可能说他是活该自找的。虽说婶子这个人对钱财比较看重,但眼下两边家里都不缺钱,几个薪俸值当得了什么?
二丫撇了撇嘴,说:“你爱信不信。我娘就是那样说的。”
商成还是不信:“她不会那样说。一一要不,就是前头还有些话你没告诉我。”又笑着打问,“你娘到底是怎么说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要糟糕!遭瘟的,没事和二丫多这一句嘴做什么?
“我娘说,谁叫你守着四个如英似玉的大姑娘不肯娶呢……”
商成登时有点不自在了,捏了个笑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丫也是壮起胆子才说出这样话的。话说出口,她也羞得红了脸,埋下头装作喝水,一双大眼睛却在骨碌碌地四边乱瞅一一不会被桑秀她们笑话?
商成换了个话题,告诉她,她爹昨天才来过庄一趟,不过是过来谈公事,因为家里还有别的客人,几句话说完他就回衙门了。!。
二丫眨着眼睛想了想,问:“是不是朝廷又要在哪里用兵了?你也要去?”
“不清楚。”商成说。
“不想说就算了。”二丫明白这是商成在糊弄她。商成从来不在她们面前谈论公事;她爹早前遇见什么麻缠公务的时候,还要和她娘说道几句,可自打到了燕州之后不久也变了,再忙得晕头转向也和在家里说,有时候她娘见他累得狠了关心一下,一句**的“衙门里的事情少打听”便甩过来,她娘经常被哽得翻白眼。但是,这一回情形不同以往,哪怕和尚大哥不告诉她,她也知晓些内情。她就象个准备偷小鸡崽的馋嘴猫一样,探着头凑近商成,盯着他说:“朝廷要打仗,能不告诉别人,还能不告诉你?一一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朝廷要在北方用兵了。”
看着她的顽皮模样,商成笑得仰起了脸,顺便和她拉开点距离一一他都能感觉到她脸的温热了。他问道:“你听谁说的?”
二丫既得意又害羞,重新坐下红着脸说:“回来的时候,半道碰见永盛昌的大东家袁澜,他告诉我的。”
商成笑了笑。他就说嘛,二丫天天都在庄,能从哪里听说朝廷出兵的消息?肯定是别人告诉她的。而永盛昌的袁澜就不同了。永盛昌是京城里数得的大商号,分号遍步南北各地,袁家也是中原地区有数的大商贾,和官府中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听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正常。再说,出兵东倭本身就是一桩大事,想彻底隐瞒下来很难,想不教人议论就更难,因此京城里有点捕风捉影的谣言是非常正常的情况。官员们有猜测议论,与官场的风云变换利益关联的商贾们自然就不会掉以轻心,以永盛昌和袁家的关系,肯定能够知闻一些风声。只不过,有一点他想不好,眼下高小三虽然不在,可货栈不是还有别的大管事在经营着么,怎么袁澜会和月儿说这些?难道袁澜还真以为,刘记货栈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买卖还做得蒸蒸rì,全是因为有了两个小女娃的那点半瓶水本事?另外,当初因为霍六没把白酒生意的大头交给自家的刘记货栈,而是交给了永盛昌,结果气得十七婶好几天都没吃下饭;连带着,她也恨了袁澜和袁池俩兄弟,直接就把永盛昌和袁家拉进了黑名单。不仅她恨袁家,刘记货栈里别的掌柜和管事也都恨永盛昌,年前在京里挑选各地合作经营仁丹的商号,甚至都没人去知会袁家一声,似乎压根就没有这家买卖字号一般……
他还听月儿和二丫说过,在仁丹风波发生之后,袁澜也曾经想过要和刘记货栈和好,但都被十七婶拍板否决了。商成到京之后,本来还以为袁澜会请自己出面做这个和事老,结果两回见面,袁澜提都没提及这个事,他也不好主动去帮着斡旋。于是事情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眼下,他又听二丫提到了袁澜,就不免一些猜测:难道说袁澜回心转意,又打算重新和刘记货栈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了?
可二丫并没有提这个事情,而是说起了别的。
原来,袁澜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了商成正在研究新的航海技术,今天又恰好路碰到二丫的马车,于是就借着朝廷出兵的谣传过来和她拉话。
“我看,他是早就在打咱家里那些航海技艺的主意了。”二丫很jīng明地作出了判断。
商成对生意和买卖的事是从来不心的。他的个人理想不在做多大的买卖赚多少的钱,而是希望能做个事业有成的小地主,有点土地田产,再娶俩婆娘生几个娃娃。他所憧憬的幸福时光,就是在冬天里温暖的阳光下,他微微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端坐在堂屋里的木椅里,莲娘对着帐本拨拉算盘,小婆娘手里捧着钱匣,按照莲娘报出的数目一五一十地给长工帮佣们发工钱;每个帮工领工钱,都会对他鞠躬作礼,然后他连眼睛都不睁开,只从鼻孔里嗯一声算是回应……在他四处打零工和赶驮马的那段时间里,他就经常这样地憧憬着将来。后来他吃了军粮,还做了军官,有时候闲下来,偶尔也还是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令他奇怪的是,如今他成了县伯,还有了封国,应县那边有千顷的土地划在他的名下,他却再也没有这样想过了……
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就用一种好奇的口气问道:“怎么这样说?”其实他一点都不好奇。在他看来,货栈经营得如何,好也罢孬也罢,不过是几个女娃的一件玩具而已。再好也好不去哪里,再差也不会动摇家业的根本,干脆就由着她们去折腾。
二丫见他比较关心,就高兴地向他说道起来。她说:“袁家的永盛昌向来都是做的陆路买卖。他家的生意大,从嘉州到燕山,从泉州到长安,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分号。摊子铺得大,生意做起来比较容易,毕竟各地的情况都熟悉,富裕什么稀缺什么,他们心头清楚,货物就不容易撂死在手里。可他们这样做买卖,需要的本钱更大,驻号的往来的收货的押送的,每个月光是工钱就是一大笔开支。前年咱家盘下刘记货栈的前后,袁家拿走货栈的几个大分号作前头一笔生意的赔偿,当时小三哥就断言,永盛昌的兴盛到头了,摊子大分号多,他们绝对顾不过来,只要有一个地方的措置失当,跟着就会有接二连三的差错。小三哥说过那话不久,永盛昌在京里的一桩买卖就出了大事。有个南边的粮商把几万石粮食堆在他家的仓库里,结果仓库漏雨教粮食生了霉,最后赔了人家十几万贯事情才算罢休。要不是袁池挖空心思从六伯那里争到白酒生意,永盛昌早就该露出败相了。去年夏天的时候,小三哥说,袁家早就在做出海的打算,只是找不着海路买卖的门路,又摸不着深浅,才一直没动静……”
商成听着听着,忍不住就笑起来。永盛昌在陆的发展遭遇到了瓶颈,即便有白酒的助阵也没能解决掉问题,袁澜不清楚问题的根本是因为企业的结构混乱和管理不善,就把眼光放到寻找新的利润增长点;新的目标就是海外贸易。说起来,袁澜还是有眼光的,但永盛昌家大业大,不如刘记货栈船小容易掉头。他的岁数和经历又在那里摆着,风雨浪尖都闯过的人,求的就是一个稳妥,不象人小胆子大的高小三和二丫,连大海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眼睛一闭就敢倾家荡产地买船下南洋!
他想了想,问道:“他从哪里听说我在搞航海技术的?”
“不知道呀。我问过的,他没说。想来不是兵部里的人告诉他的,就是货栈里有人不当心说漏了嘴,结果传到他的耳朵里。他还支支吾吾地说,想朝咱家里投点钱。”
商成楞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说:“他是想来合伙研究航海技术的?你答应他没有?”他觉得,凭十七婶对待袁家的态度,二丫肯定不能同意袁澜参股投资的事。
“我答应了。”
这个答案大出商成的意料。他惊讶地说:“你怎么答应了?你就不怕回去挨骂?”
“咱家的事,我娘哪里管得?”二丫得意地说。她眯起眼睛,笑得就象一只偷到小鸡崽子的馋猫,又说:“我告诉他,想掺一股不是不行,就怕他拿不出那么多钱……”她咧开了嘴。“……五万缗才能占一成的股,爱要不要喽。”
商成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折腾到现在,做世界地图,做指南针,做地球仪,干了这么多事,好象也没花到两千贯?二丫张嘴便叫出一个五万缗,而且五万缗才只能买到十分之一的股份,袁澜该不会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他答应了。”二丫得意地说。这是有史以来她做成的最大一桩买卖,所以她非常地高兴。“说好的,就这两三天里把钱送过来。他还说,到时候或许还有几家大商号也要来参股,所以希望咱们别急着把剩下的股发卖出去。一一我告诉他,已经有人在打问剩下的股了。”
商成没言语了。世界地图、指南针和地球仪,这三样东西要是拿出来变卖的话,倒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卖个几百万缗。可是,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谁肯信实这玩意?哦,他还忘记了一个人。南阳是绝对信任他的,比他自己还要信任得多!其他的,或许李穆能相信五六分,田岫大概也能信一点点,至于更多的旁人,不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就算很不错了!
第十一章(115)东倭国是(十八)
二丫说,袁澜很快就会带着钱来庄参股。可是,一连过去了五六天,原本说好的永盛昌大东家,却连个影子都没出现。
对于这个结果,商成早就有所预料。永盛昌不是工部衙门,袁澜也不是常文实,一个看重实际的商贾,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一个小女娃的话,脑袋一热就拿出五万缗来参与一个虚无飘渺的事情?哪怕袁澜肯拿出这笔钱,也不可能是看好航海技术的发展前景,而只能是为了巴结他这个柱国。因此,商成并不在意袁澜的爽约。但二丫却是气得不行。前两天她到处宣扬自己亲手做成一桩赚大钱的买卖,差不多都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她的娘亲十七婶,还夸她是个孝顺的闺女,甚至说了,姓袁的就该这样整治!现在好了,姓袁的不露面,她霍家二小姐丢了大丑!
又过去了两三天,袁澜还是没来。
期间谷实来过两趟。第一趟是跑来告诉他,东元帝答应从内帑里拿出七十万缗,成为前三口的最大债主。谷实当然不能与天子比肩,但身为前三口的一揽子帐债事宜的牵头人物,他还是拿出五十六万缗,当仁不让地做了第二大债权人。其他的清河郡王、汝阳王、江陵王、襄州王……一长串的宗室显贵,多则二三十万,少则五万八万,总之,各自凭着自己的身家量力而行;最后三十几家一共凑了五百四十多万一一还差六十万。谷实的意思,是希望商成能把这个缺额补齐。他想,商成的家底或许不够六十万,但不是还有个白酒霍家么?商霍两家筹集六十万,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商成没六十万,也不愿意为了这个事情去麻烦霍伦。他给谷实出了一个主意。不到六百万缗?好办!前三口现在只是个和尚,除了一袭僧袍和几本佛经,什么都拿不出来;而他许诺出来的那些好处,都是必须等到他做了倭王才能兑现的,因此,他这是在向大赵宗室申请无抵押贷款。既然他没有抵押,那么为了降低贷款的风险,谷实他们就应该在贷款的时候先扣除部分利息,所以前三口不可能也不应该拿到足额的六百万缗;这就解决了那六十万缗的缺口问题。另外,谷实他们在与前三口商谈贷款的时候,还应该着重申明这笔贷款的风险,为了保证贷款的安全,同时也是为了保证合同的顺利执行,更是为了前三口成为倭王之后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让东倭的经济活动恢复活力走正轨,谷实他们应该向前三口推荐几位专业的人才,去支援东倭的经济建设……
谷实得了这样的好建议,当然是兴兴头头地又回城去和别人商议了。
又过了两天,他又回来了。这一趟他不是来说贷款的事一一他们那伙人现在都把“帐债”这个露骨直白的贬义辞换成了“贷款”;他是把燕轩他们领过来看望商成的。燕轩他们是来致谢的。经过兵部的举荐,宰相公廨已经批准,由燕轩出任青州指挥使,节度青淄潍登莱五州的水陆两军,而另外一位谷系的将领也即将赶赴明州,负责从明州经鹿儿岛到平安京的南线方略。整个东倭方略都是商成的一手筹谋和推动,不仅把谷实捞出了烂泥塘,燕轩他们也是受益非浅,于情于理,他们都要过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另外,在花了两天时间仔细阅读过兵部拟订的东倭方略之后,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做,燕轩他们也有一些具体的想法,但还需要请教过商柱之后才能定夺。何况有郭表和孙复的榜样在前,身边还有谷实的指点和点拨,因此就更加重视这一趟到应伯府的拜谒。在这个商柱闲得发慌且又遭受朝廷不公正处分的时候,不顾物听跑门去聆听到商柱的教诲,这对他们的今后必然是大有裨益!
可商成压根就没有什么可以叮嘱他们的话。真芗倒是派人把修订后的东倭方略送来了,但他只是随手翻了翻,签自己的名字就让人送回了兵部。帮前三口出了个举债的主意之后,他也没有再为东倭的事情cāo过心。他觉得,东倭不过是巴掌大的地方,连青铜的农具都算是高档奢侈品的地方,随便派谁去还不都是一个结果?只要天公作美,别在海遇到台风,三千澧源禁军横扫东倭列岛是绰绰有余的!如今真芗如此的大手笔,又是在登州莱州部署水师,又是在青州驻军十七个旅,要是动员了这么多的人马舟船还拿不下东倭,那大家干脆都去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也省得被别人羞死!
但燕轩他们是诚心求教,他总得说点什么高屋建瓴的话,想了半天,他提出了一个“稳准狠”的战术方针,站稳脚跟,盯准要害,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任何敢于怀疑并挑战大赵的个人和集体!
燕轩他们又请教,如何才能做到“稳准狠”的定倭三字真经。
商成只好在“稳准狠”的基础,进一步对燕轩他们这些指挥作战的将领们提出严格要求:在甄别反赵势力的时候,胆子要大;在区分反赵成员的时候,心眼要细小;在对待反赵份子的时候,要敢砍敢杀。综合起来,就是“胆大心细敢杀人”。
燕轩他们走后不到一天,“稳准狠”与“胆大心细敢杀人”这两条战术指导方针,就正式写进了《东倭方略》,随后又在东倭接受了现实的残酷检验。事实证明,它们是行之有效的,很多时候还可以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在后来的岁月里,大赵又进行过无数次的军事行动,在战前拟订的方略里,这两条战术指导方针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并被付诸实践……
现在,商成当然还料想不到,他随口说的几句话会被人抬升到那样的高度。看着燕轩他们欣然地辞别而去,他的心头总觉得不是滋味。看,郭表在陇西随时准备着和突竭茨人硬碰硬;孙仲山在西南把刀子磨得霍霍响,只等着瞅机会去欺负南诏人;燕轩他们更是要飘洋过海去砍人;就是张绍西门胜他们,至少也能和诸序这个柱国斗智斗勇一番……数来数去,就只有他窝在京城里“养病”!养病呀,养病。娘的,他都快被“养”出“病”来了!他不单要养出病了,还受了处分被禁足了,哪里都去不成,每天只能在自家这一亩三分地的县伯府里转来转去!他把头转晕了,还得继续转下去。要想等处分过去,他还得在家呆四五天。虽然平时没有禁足处分的时候,他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但那时他是zì yóu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然不提前打报告就不能踏出近畿一步,至少他随时都可以去河对岸找谷实下棋。可是,眼下他连下棋这一点乐趣都没有,只能在家里转悠过来再转悠过去……
这天,他正在后园的草亭发呆的时候,二丫过来告诉他,袁澜来了。
他又惊又喜,赶紧让人把袁澜请过来。他既惊讶袁澜居然还有胆量过来,更是高兴能有人来陪自己一一总算又有一件打发时间的事情了。他还叫二丫去把自己做好的那几样开创航海新时代的物事全都拿过来,就摆在这草亭。他要让袁澜看看,五万缗的制钱究竟会买到些什么东西,而他商燕山,又到底是不是个指挥吹嘘胡话的人!
二丫没动地方,说:“又不是他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一个人……”
“也是来参股的?”商成问。
“不是。”
“……”
“是个姓方的,说是明州方家的人。”二丫说。她怕商成不清楚姓方的是什么来路,还补充了一句,“明州地方有五家大海商,唐秦方程黄,来的这个姓方的就是其中的‘方’家出来的。”
既然有外人,商成就不再坚持。在眼下这个敏感的时候,一个素不相识的明州海商突然找门,肯定不会是简单的拜访;这个姓方的显然是别有用心的。
袁澜来到之后,先和商成见礼,随后就很郑重地向二丫告罪。他解释道,他原本几天之前就应该过来的,可是家里临时出了点事,他实在脱不开身,就交代家里人先过来告知二丫一声,结果那家伙又没把事情放到心,最后的结果就是教他既失信于霍家二小姐,又失信于商成。他把自己的大腿拍得啪啪响,无比懊悔地说道:“早知道我那个弟弟办事如此不踏实,我就该亲自跑一趟的!”又咬着牙发狠说,“虽然我四弟他不是成心的,但终究办错了事,一一二小姐,要打要罚都随您的心意。不管是打还是罚,我袁家绝对没有半句怨言!”
二丫本来是想追究一番,让袁澜也落一下颜面的,但袁澜来就是一大通的道歉话,言辞恳切神情逼真,登时就教她有些手足无措。她想出口心头恶气,可于理不合,就此撒手又不情愿,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捏着香囊就是说不出话。
袁澜和二丫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商成本来是无所谓的。可开玩笑也要分个地点场合!看着袁澜欺负二丫年少不更事,拿瞎话胡乱哄骗她,他心头就有点生气。这里是应县伯府,又是当着自己的面,袁澜还这样不知轻重,那可就别怪他不客气!他轻轻地拨拉二丫一下,指了指身边的石凳让她坐下,这才漫不在乎地对袁澜说:“屁点大的事情,哪里还用你亲自跑一趟来作解释?这样,我叫两个人去把那家伙的腿脚都打折,咱们就算两讫了。”说完就低下头喝茶。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他的贴身侍卫老刀蓦然间就冒了出来,站在亭子外,冷冰冰地瞪视着袁澜和姓方的。商成呷了口茶,头也没抬地说道,“送他们走。”又说,“告诉高强一声,喊两个人,跟着袁大老板跑一趟,把那个不听他话的家伙打折两条腿送去平原将军府。就说是我说的,那家伙犯了‘乱军’的禁令,该怎么处罚就照着军中规矩来。”
袁澜看见他突然黑下了脸,就知道自己惹祸了。他前头和二丫说,要拿五万千钱来入股,确实是在开玩笑。他原本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与商成彼此极是熟络,和二丫的爹霍士其也见过好几回,只是与二丫开个小玩笑而已,算得什么?可昨天傍晚他的叔伯兄弟袁池在酒肆里听说这事之后,连南方的大客商都顾不了,中途离席跑回家,见面就把他好生一顿数落:你和商燕山是熟悉,可那是商燕山品德高洁折节下士,你袁观波算老几,就敢登了鼻子脸?你和霍家二小姐说话,胡乱攀扯航海技艺做什么,要是商燕山把玩笑当了真,你却偏偏毁了诺,这是不是在落他的颜面?辅国公杨烈火落了他的颜面,商燕山就敢当着天子的面和杨烈火厮打,你袁观波有什么倚仗可以与辅国公相比拟……一番话说得袁澜浑身冷汗直冒。他当初与商成结识时,就是因为一时的义气之争而被毅国公王义逼迫得四处逃窜,最后还是时任燕山提督的商成帮忙,才化解了这段纠纷。可毅国公王家早就露了败相,如何能与眼前的应县伯比较?王义最多也就能把他追迫得如同丧家之犬,可他相信,四年之间就一路做到列侯的商燕山,绝对可以教他走投无路,而且绝对不会再有别人出来救他一命。痛定思痛,他连夜调集了五万缗,今天一大早就赶来见商成,就是为了弥补犯下的错误。可当他见到了商成,商成笑呵呵地绝口不提那天的事,又是看座又是让茶,顿时让他高悬了一晚的心终于落了地。心情一放松,老毛病又犯了,结果闯下了这样大的一桩祸事……
现在,听着商燕山在吩咐侍卫,他已经被唬得三魂出窍七魄升天,心头砰砰砰地打着鼓,嘴里却什么求情告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第十一章(116)东倭国是(十九)
在袁澜同二丫说话的时候,明州海商方斫正在向商成作礼,可谢座谢茶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陡然间便异变突起。事情来得太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既谦卑又恭敬的笑容也登时冻结在脸,扎煞着双手微屈着两条腿立在石凳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更没胆量开口说句劝解的话,目光死死地瞪住眼前被打磨得光滑平整的石桌,连眼珠子都不敢稍微错动一下……屏息静气之间忽然想起听说过的对商成的风评物议,冷汗刷地一下子就从额头颈项间冒出来!
袁澜更是面sè如土,手脚都不知道该朝哪里放了,干张着嘴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说错了话办砸了事,而是他的四弟根本就不在京城。他四弟前年就被他差去泉州打理买卖,眼下已经在那边呆了两年有余,商成的侍卫在商号里找不见人,必定会去打听,等到商成知道了真相,事情才真正是无可挽救了。他现在懊悔得不得了,恨不能找来针线把嘴巴缝起来!来之前他二弟袁池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见到商成就认错道歉,以商成的爽朗豁达xìng情,肯定不会与他计较。袁池还再三地告诫他,见到商成就好,什么事都与商成说便是,千万切记不要节外生枝。结果他还是没能管束住自己,来就和二丫说话,结果就铸成了大错!
商成已经下了逐客令,可袁澜却不能走。他心头明白,要是真走了,以前结下的那点香火情分就会荡然无存,以后再也别想走进应伯府的门。至于接下来还会有什么遭际,他根本就顾不思量也不敢去想象,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快想办法,一定要想办法,哪怕磕头赔礼也得让商成回心转意!
袁澜赖着不动脚步,老刀也不过来撵他,只是拿刀子一样凌厉的目光下来回地打量他。老刀虽然沉默寡言,心思却很缜密,跟在商成身边的时间又长,商成说话做事的一些习惯他都很清楚。商成虽然对袁澜不假辞sè,话也说得重,但手里的茶盏一直都没放下,也没掉头去和二丫说话,这些细节都说明,商成其实也就是吓唬一下袁澜而已。这样的事情商成在燕山就做过不少回;象孙奂、钱老三还有邵川郑七他们,几场胜仗打下来,一个个骄横得都快不记得自己到底姓什么,尾巴全都翘到了天,看什么都不顺眼,嘴巴一张就是“狗屁”,要不借着机会经常踢几脚骂几句的话,早晚要捅出篓子。商成身边的侍卫,基本都配合着商成打杀过孙奂他们的嚣张气焰,因此做这种事情是驾轻就熟。既然商成不过是想敲打一下姓袁的,老刀也就没有认真动手赶人,只是摆了个凶狠的架势跟着装腔作势罢了。
但是,袁澜并不是孙奂和钱老三。孙奂和钱老三他们都是被商成打骂惯了的人,这边被骂得狗血淋头,缩头耷脑地屁都不敢放一个,转过身就权当是耳旁风,依然我行我素。象范全姬正这些老燕山,哪怕商成挨着个把他们喷一脸的唾沫星子,也还是嬉皮笑脸的无赖模样,经常倒把商成闹得哭笑不得。和他们相比,袁澜就差远了。商成一摆脸sè,他就被吓得两条腿打颤;商成口气稍微重一点,他就连低头认错的胆量也没有了;再加老刀恶狠狠地站在一旁,他就只顾着拿眼睛朝地看,大约是想寻一块干净的地方跪地求饶……
商成还是绷着个脸,端着茶盏看也不看袁澜。其实他也有点傻眼。这才多大点的事?拱下手打个哈哈就过去了的,怎么袁澜的脸全然是一付如丧考妣的模样了?这家伙以前不是这样啊,当年跟王义斗法的时候,就算逃难也是一路有说有笑,怎么一转眼就经不住恐吓了?
眼看着袁澜便要做出点出格的事情,商成就赶紧给二丫递眼sè:解铃还需系铃人,只要二丫开口替袁澜求情,他就可以就坡下驴了。
可二丫脸红红的,低着头根本没看他。商成围护了她,她正开心高兴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去理会别的事情……
二丫指望不,商成就只能靠明州大海商方斫,但眼角余光扫过去,大海商还在扎着马步……他正盘算着如何才能不露声sè地缓和一下气氛,就看见蒋抟从桃林间的小径走过来。
几天前,蒋抟已经在工部报到,接领了差事。刚刚到任,乍一了解情况,他就叫苦连天。工部起的那些白酒作坊,人事混乱财物混淆的毛病就不说了,各种章程千疮百孔四面八方到处漏风也不提了,单是一个作坊中吃闲饭的比干事的人还多的毛病,就让他恨不能马递出辞呈。他本来打算,在家眷没到之前,就先在商成这里搭伙,结果接手的是这样一个烂摊场,这几天光是看卷宗就要熬到半夜,实在是没时间也没jīng力再在商家庄子和衙门之间来回跑,干脆就住到商成在城里的府邸里。眼下事情总算稍微有了的眉目,明天又是休沐,他才抽空过来找商成拉话。
蒋抟远远地就跟商成打了招呼,走到亭边才发现站着的人居然是自己的熟人,便笑着拱了拱手,说道:“这不是半山兄吗?自从燕州一别,到现在也有个半chūn秋了,你怎么也来了?”说着,也不停下脚步,就坐到二丫给他让出的石凳。他和霍士其是平辈论交道,月儿二丫他们平时也都是尊他一声“蒋先生”的,因此并不怎么和她客气讲礼。等二丫给他斟茶汤,道了谢之后,这才又对袁澜说:“你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坐下说话?你和督帅也不是头回见面,以前可没见你这样拘束。来,坐了说话。”又说,“你可是比去年秋天时很胖了一些。来,坐下和我说说,这怎么作养身体才能有个体面富态。”
袁澜心里清楚,这人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叔伯兄弟袁池。他不知道蒋抟是谁,但看蒋抟和商成如此亲近,也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只要这人肯出言搭救,商成多半不会再追究自己的差错。按他本来的xìng情,当然是附和着蒋抟的话就势便向商成告饶,可他刚刚才因为话多吃了苦头,这时候就有点放不开手脚。正在犹豫迟疑,就听商成说:“老蒋,你认错人了。这不是袁澜袁半山,是他的叔伯兄袁澜袁观波。”转过脸对袁澜说道,“你也坐。一一老方也坐下。看你这架势,我都替你难受。”又对袁澜说,“你可真是好运道。前头遭难时有人帮着你,今天又有人帮着你,怪不得你们家的买卖越做越红火。”
袁澜终究不是愚笨人,商成话里的jǐng告他能听懂,揶揄的意味也明白。他心头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连冷汗都不顾不擦,赶紧过去郑重地向二丫道歉,并且再三声明,那天说的想参股的话绝对不假,五万缗制钱也已经备下,只是因为五十多万斤的铜钱来往运送极不方便,所以先贮在城里的商号里。二丫随时都可以派人去清点查验。
蒋抟这几天都在衙门里忙碌,还没听说五万缗的事,就好奇地向商成打问。
商成给大家的盏里倒着茶汤,随口说道:“老袁想在我搞的那几样航海技术里参一股。”
“五万缗折算一股?”蒋抟问。
商成点了下头。
“是指你做的那些指南针和海舆图?”
“就是那些。”商成说,“还有个地球仪。”
蒋抟没言声。他低着头,慢慢地呷了两口水,才唆着牙花子说:“卖便宜了。”他知道袁澜是商成的布衣患难之交,情谊不同寻常;姓方的虽然不清楚来路,但既然能和袁澜同道,想来交情也非浅薄,也就不再忌讳什么,又说道,“我前两天看过那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这分奏疏还没下发到各地,也没刊载在邸报,所以民间暂时并不知闻,也没有什么反响。但请督帅留意了,这份《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是开天辟地的新举措,其震荡之深远,当不啻汉武帝时的盐铁专营。据我所知,眼下朝廷把这个口子一开,有霍氏白酒的先例在前,接下来工部便有不少的事项要请专利钱,象苏州的叠绣技艺,还有漳绒的技艺,这些都是要请专利的。等民间琢磨出其中三昧,只怕向朝廷请专利钱的会蜂拥而来。如您所做的这几样航海所用的物件,舆图和地球仪暂且不题,单单是个指南针,效用广泛难以历数,其中的利益更是累千累万。五万缗一股实在是太低了。只在指南针一样就已经低了!”
商成自然很清楚指南针、地球仪和世界地图这三样东西的真正价值,但他并没有认真思考过常秀的《乞除专利钱与燕山屹县霍氏疏》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现在听到蒋抟的判断,当真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感觉。他的见识比蒋抟多,眼光也更加长远,对专利的实施和落实之后将引起的变化自然也更加清楚,思量着其中的种种利弊得失,一时间就忘记了说话。
蒋抟说,民间对专利钱的认识会比较迟钝,这显然不是事实。亭坐着的袁澜和方斫就很敏感。他们立刻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听说了两桩大事。一是朝廷准许屹县霍氏拥有白酒专利钱并非特例,他们这些商贾也是可以向朝廷申领专利钱;二是商燕山搞的航海技艺并非镜中花水中月,至少其中一样名为“指南针”的已经做出了实物,而且是“利益累千累万”的实物!本意原不在此的方斫,更是激动得眼中放光。他们方家从中唐就开始做海商,高丽、东倭、大越和真腊的海路都很熟悉,深知海行走最难的不是躲避风浪,而是一张张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海舆图。从中唐到现在两百余年,花在海的金银不知道有多少,死在海的方家人也不知道有凡几,可海道也只开辟到南天竺;从南天竺再向西的诸如波斯、大食、大秦、埃里和黑山昆仑等国,从来都没有到过。焉知这应县伯府里就没有他们渴盼百年的海舆图?更何况还有个指南针。海往来的舟船一般都是成群结队,为了在茫茫大海指引方向,当首的船都备有司南。但司南一来保管不易,二来也不甚准确,海风浪颠簸地秤不能平衡,因此司南也时常有误指,抵达时差谬个十数里数十里极其平常,既然蒋抟敢夸下海口,想来指南针定比司南可靠十倍百倍……
他还在思谋,袁澜却在瞬间就拿定主意。他们袁家早就想下海了,可手里没有海舆图,什么事都要看方斫这样的大海商的眼sè,处处都要担心别人的掣肘,心头总是不得安稳。眼下忽然有了个出海的机会,那还多想什么?不管了,反之铜钱放在那里也不能生子,五万缗一股,他们入了!哪怕再添十万贯,他们袁家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第十一章(117)东倭国是(二十)
袁澜当场表示,袁家和袁家的永盛昌商号愿意在“指南针”上入一股。他没提当初五万缗换一股的事,也没提到海舆图和地球仪,只说要入股指南针。他还说,眼下这五万缗只是入股的定钱,剩的那些欠缺,只消商成一句话,五rì内定当缴齐。
商成沉吟了一下,告诉他,入股的事回头再谈。
袁澜的脸sè立时灰败下来。他以为,这肯定是商成余怒未消,瞧在蒋抟的情面上又不好对他发作,因此说些婉转的话搪塞他。可他毫无办法。这事只能怪他!谁让他没事在二丫面前乱说话,捎带着还暗讽了商成荒诞诳语呢?现在商成没有把他赶出门去,就已经是很顾全他的脸面了,还希图别人在航海技艺上让他搭个顺路的马车,简直就是谵妄!
方斫也面露失望之sè。
蒋抟却毫不奇怪。这种事情,商成肯答应才是怪异!
他刚到的那天,就在商成的小书房里见到了指南针、地球仪和海舆图。直到今天,他依旧很难用言辞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尤其是地球仪和海舆图,这两样物事彻底颠覆了他对这个世间的看法和认知!说实话,他不肯相信商成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也不敢相信!但他和商成共事了几年,深知商成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因此他不能不信。他不仅相信了,而且还很感激商成对他的信任。以他那点在燕山提督府里磨练出来的微末见识,他清醒地认识到,指南针、地球仪和海舆图,这三者都是镇国之利器,商成绝无可能把它们交给私人的手里处置。这事别说是袁澜,就是霍士其也不行!哪怕兵部时下不情愿在这些物事上花钱,商成也不会拿它们去做赚钱的营生!
商成不再在入股的事情上纠缠,就问蒋抟:“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不?”
蒋抟笑了笑,说:“还算是顺利。昨天在长寿观的工部外衙门和户部的人交谈了一番,我是受益菲浅。”
商成哈哈一笑说道:“说到做买卖,你只凭了一份合同就把工部逼得差点自挂东南枝,还有人在这上头能让你受益菲浅?”
蒋抟嘿嘿一笑。所谓受益菲浅之类的话,当然是他在谦逊了。自打那天晌午时他和几个工部里的同僚拉过闲篇之后,一连三四天,天天午歇衙的时候都会有人找他拉话;昨天就更不得了,两个户部郎领头,七八个户部官员直找上他,口口声声说是要向他请教。这些人来的时候叫他“大人”,走的时候称呼他“先生”,连行礼都是行的平礼,这无疑让他的心情十分舒畅。他今天过来庄上寻商成,除了有点事情需要请教之外,也有点表功的意思。看,他老蒋到京不过旬rì,如今也是小有名头了!
“哟!都是蒋先生了!”商成半是惊讶半是夸张地嚷嚷一声。他问,“你都和他们说什么了?”
蒋抟使劲绷着脸,努力想做出一付不值一提的不在乎模样,但眼角眉梢的喜sè却是再怎么都掩饰不住。他抿着嘴说:“也没说什么。就是随便讲了讲‘资本’啦‘价值’啦‘价格’啊什么的,还有‘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之类的乱七八糟的事情。”
商成目瞪口呆地望着蒋抟。他和蒋抟共事的时间很长,尤其是蒋抟做他的“机要秘书”的时候,更是一天里有七个时辰在一起忙碌。有时候在公务闲暇的时候,两个人就着热汤啃着白面馍,或者抱着茶水吸溜,当然也会拉些家长里短的话,象“资本”和“价值价格”这些道理,就是在这种时候断断续续交给蒋抟的。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大赵人,身份来历从来都不敢和别人提到一句,因此,即便他身边随时都有亲人和朋友陪伴,但他的内心里却总是觉得很孤独。也正是因为这种孤独的感觉,他倍加地珍惜亲情和友谊,除了身份来历不能说,别的话他几乎从不忌讳一一这大概也是因为孤独感带来的一个副作用,他不能什么都隐瞒着,那样的rì子太痛苦了;而且他也希望自己能够真正地帮助别人,就象别人帮助他一样……所以,只要有人找他说话打听请教,他几乎是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别人。十七叔喜欢三国,陆寄喜欢书法,张绍喜欢军事,只要他有空闲,都情愿和他们交流。蒋抟也多次和他讨论过经济方面的问题。和蒋抟讨论,开始的时候他还能说得头头是道,可随着老蒋知晓的道理越来越多,他便招架不住了,时常被问得哑口无言。学生好学不倦,老师却不甚高明,没办法,他也不管对错了,也不顾是不是自相矛盾了,把自己知道的和能记起来的所有道理都一股脑地抛出去,让老蒋自己去琢磨和分辨好了。至于这种“教学方式”的效果,看来还算不错。张绍已经有当世兵法家的名声了,蒋抟也成了“先生”。就是不知道别人在看待张绍和蒋抟的时候,对他又是个什么看法。唉,这也挺矛盾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事情遮遮掩掩,连喜好个书法都不敢随便拿出去张扬,一方面又象是在不遗余力地教授培养“门生”,怎么看都有点“有恃无恐”的骄横味道。可他真没办法。别人以赤诚待他,他总不能报以弄虚作假吧?虽然他的身份和履历都是假造的……但他这个人是真的,他告诉张绍和蒋抟的知识,同样是真实的!至于这些知识可不可信,这就需要他们自己去参研、去斟酌、去判断。
瞬间愣怔了一下,商成随即就释然了。他露的马脚破绽太多了,现在是债多不愁!但是,只要他不起谋反的心思,朝廷就绝对不会轻易地动他,他的种种诡谲不可思议之处,也会被死死地掩住。他甚至有一种感觉,有关他的来历,如今大概已经成了朝廷的一桩秘辛,而张朴他们这些柱石重臣们甚至有了某种默契,大家齐心合力地一起帮着他遮掩。不然的话,年前南北两派都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怎么就没一个人拿他出来说事呢?当然,这个事情也有另外一种解释:在他的事情上,南北双方都有过错,所以拿他出来话事谁也讨不得便宜,还得罪了军方,吃力还讨不了好,于是大家干脆都不理会他。这大概也是他为什么既不为北进派青睐也不受南进派待见的根本原因:谁都不情愿招揽一个不清不楚的人,更不想为这个人而给对手留下口实……
商成和蒋抟说了几句,又转头和方斫说话。这也是客人,他不能慢待。只是他记不上方斫的别字,干脆就用了一种比较亲热的称呼:“老方,你也是来参股的?”
航海新技艺上不能参股,方斫并不是很在意,反正他们方家守着南北两条海道也赚足了钱,但从蒋抟那里听来的一桩接一桩的新鲜事和新鲜辞就教他有点神不守舍了。专利钱的事情当然很紧要,“资本”、“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却更教他心痒难挠。和袁家的永盛昌一样,方家在经过两百年的经营,最近这些年也遭遇到了这种或者那种的问题,确切地说,就是钱多得没地方花,除了求田问舍之外,只能装在钱箱里埋在钱窖里生霉。但江南地方人多田少,地价一直居高不下,朝廷抑制土地兼并的声音从来也没断过,他们家再有钱,也不敢大肆地收买土地。可光是满箱满窖地囤积银钱又有什么用呢?再多的钱,放在那里也不会自己下崽啊!所以方斫和袁澜一样,也在挖空心思地思谋着如何让钱来生钱。刚才听了蒋抟的只言片语,他的眼前似乎忽然望见了一扇大门,在大门的后面就是一片广阔的新天地。偏偏蒋抟这人可气,说了两句就没了下,大门还是紧紧地关闭着!他正琢磨着如何重新提起话头,忽然听商成和他招呼,口气还是那么地和善,心头一喜,当时就先把蒋抟丢在旁边,站起来拱了下手,说:“其实,在下这趟哀求袁大东家捎带我一趟……”
“你坐下来说话。”商成招了下手。又对袁澜说,“老袁,你别象蚀了几十万本钱一样哭丧着脸好不?不是不想教你入股,其实是不能让你入股。你能想通其的利害,难道别人就想不透彻?海舆图、地球仪、指南针,哪一样都不是私人能有的物事。至少眼前还不行!以后许也许会交给私人使用,但朝廷必然会有相应的国法和制度。一一这些东西不严加管制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甚至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三样东西,除了帮着我制作的家至亲以外,就只有霍士其霍国子以及老蒋见过,其他的人一一包括我的侍卫在内一一谁都没有亲眼见过!”
他这样一说,袁澜的脸sè总算缓和了一点。
商成这才掉过脸,专心地听方斫说话。
方斫说:“……其实我这趟来哩,是有点事想恳求应伯帮忙。我在二月间初到京城时,从别人手里买到一样珍奇,只是一直没能打听到此物的来历出处,心头总是以为憾事。前些rì子,我在一处坊间听说,应伯是珍奇玩物的鉴赏大家,就想过来求助。但我与应伯您素昧平生,不好冒失地上门打搅,正在彷徨无计之时,恰好遇见袁大东家,于是就恳求他领我前来拜谒一番……”说着话,他先取了一张绵帕铺到石桌上,再从怀兜里掏出一个锦囊,解开囊口的丝绳,取出四颗晶莹剔透毫光闪烁的圆滚滚珍珠轻轻放置在绵帕上。
珍珠一放下,桌边的人连带商成背后的二丫,异口同声地都吸了口凉气。
这四颗珍珠都有榛子般大小,表明光华流转,再无丝毫瑕疵,即便眼下正是rì头最盛的时候,珍珠上依然有一团薄雾般的七彩氤氲上下笼罩,但使人定睛凝视,仿佛能望见丝丝缕缕的光毫忽长忽消倏现倏逝一一这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之物!
东珠!这绝对是产自东北黑龙江的东珠!
商成立刻认出这些珍珠的来历。嘿,他两三年前见过四颗这样大个头的东珠,当时还感慨过大自然的造物之美,想不到如今又有了眼福,居然又能遇见四颗!
他蓦地皱起眉头。怪事,那次就是四颗东珠,怎么这回还是四颗?未必这就是娘子随身携带的那几颗?
他拈起一颗东珠仔细看了看,实在是辨别不出这到底是不是当初见过的那些东珠里的某一颗,就对方斫说:“这是东珠,产自黑龙江一一嗯,就是东北方向的苦寒地方的一条大河。东珠就是从那条河里捞出来的。”停了停,就问道,“你这四颗珠子,是从哪里买到的?”
方斫抱歉地解释说:“这个……在下当时答应了卖家的请求,无论如何都不能透露她的事,所以……”
商成点了下头,表示他可以理解方斫不情愿坦言的缘由,同时,他也很尊重方斫重信守诺的举动。至于卖这些东珠的究竟是不是娘子,他并不在意。他又不管着缉盗拿贼的具体事务,撞上了娘子便顺手抓捕,那是她的运气不好;撞不上当然就算她运气了,他也不可能每天忙着抓这个女蟊贼。但他有八成把握,这些东珠就是他当初见过的那几颗;而卖这些珠子给方斫的,很大可能就是娘子。
想到娘子,他就忍不住想笑。他和这个婆娘可真是有缘,来来回回地总能撞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两个人的八字相冲,回头再遇上了,他肯定要抓着她好生地盘问清楚。
方斫看他手里拈着珍珠脸上露出笑容,就陪着小心问道:“应伯,您觉得这些珍……这些东珠如何?”
“不错。”商成把东珠放下,笑道,“老方有眼光,也有运道,能撞上这样划算买卖。这样大小的东珠在东北黑龙江也很少见,何况四颗还都是一般的大小,就更难得了。”
方斫笑着说:“既然应伯喜欢,那我就忍疼割爱一回。我当初买这四颗珍珠花了三千四百缗,也不求赚钱了,照价让与您就是。”他当时买这四颗东珠一共花了二万四千缗,如今直接缩水数倍卖与商成,其实是一大笔贿赂。但他自觉这事自己做得很漂亮。这四颗珍珠极其难得,因为怕人争抢叫价,他和那个卖家是私下里交易,知晓的人寥寥可数,此时再让商成随便出点钱把这些珠子买过去,谁都说不出半句闲话。
商成笑了笑,说:“君子不夺人所爱。一一老方你这样做,未免不够厚道啊。”他喝了两口茶汤,又说道,“你有什么事就直说,不用给我送钱使。我也不差这几个钱。其实你的来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一些。明州大海商,这几个字就能说明一些问题了。你们明州的几家大海商和东倭有生意上的正常往来,朝廷是绝不会插手过问的。注意,我说的是‘正常的生意往来’。”他凝视了方斫一眼。见方斫目光闪烁低头回避,笑了一下,又说道,“……以前那些不正常的往来,朝廷大概也懒得去追究了。不过,以后最好还是别再做那些偷偷摸摸盗卖生铁铜钱的事情了,从东倭私运金银和铜矿哩,干脆也别干了。这些都是朝廷三令五申严厉禁止的,抓着了就是大事,弄不好全家都得跟着倒霉。你说是不是?”
方斫今天来,想打听的就是这个事情。他是受朋友的一封书信相邀,在二月旬才急忙赶来京城的。可到京的时候,宰相公廨已经作出决定,玻璃的烧制由工部负责,其他官府衙门和私人商贾均不得参与,他自然是白跑了一趟。他一来是心有不甘,二来也是第一回到京城,也想好好地见识一番原的繁华富庶,于是几番流连就把归期拖到了现在。上月下旬,他终于下定决心回明州,可倒霉的是,他这个时候想走都走不成了。十天之前,朝廷突然间颁下一条莫名其妙的法令,从上京到东南各路,所有明泉扬广福等地海商,除非有婚丧之礼的以外,均不得离开当地,各地官府务必把所有停留当地的海商仔细甄别登记造册,不得另派路引凭条,并指派专人每rì早晚盘查,有去向不明者或不告而去者,即刻缉捕收押……现在,不仅是他,所有在京的海商在上京平原府里都拿不到路引,塞多少钱都不管用,书吏们明说给他们听了,这是兵部的号令,敢不听从那是要按军禁令治罪的,谁都不敢违背。这几天,什么样的谣传都有,今天有人说是朝廷要禁海,明天有人说是朝廷要把大家的船都烧了,后天更有消息说朝廷要出海远征东倭,还要在高丽搞什么假道伐虢,闹得海商们人心惶惶。他们方家在海路上是有违法事的,在大赵和东倭盗卖生铁制钱金银也不是一天两天,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拍门,四处打听又不得要领,连rì连夜地忐忑难眠之后,恰巧碰见袁澜,又听说袁澜要来见玻璃的始作俑者商上柱,就怀着一肚皮的异样心思跟着跑来了。
现在,他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事,也听出来商成话里的点拨和jǐng告意味。看来,朝廷这是要对东倭动手了,之所以眼下还不动他们这些与东倭有联系的海商,大约也是希望他们能主动一些,自己站出来戴罪立功,出点海船助点粮饷,到东倭之后再帮忙联系一下当地的豪强,安抚住这些地头蛇不教他们滋生事端……
想通其的关节,他站起来向商成深施一礼:“应伯的活命之恩,方某感激不尽。今天回去之后,我就修书一封,请官府带去明州。我们方家上下数百口人丁,数百条舟船,自即rì起,皆听从官调遣。敢有误者,必受逐出宗族之罚。”又说,“我回去就立刻联络其他在京的各路海商,让他们也响应朝廷。”
“你不要去联系别人,更不能随便和别人乱说什么。只管做好自己应当做的就足够了。”商成郑重地jǐng告他,说,“你也别随便找个衙门就朝里面钻一一进去了也没用。这样,我给你写个字条,你拿着它去兵部。到了那里,自然有人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一切谨遵应伯的吩咐。”
……
第十一章(118)东倭国是(二十一)
方斫再回到投宿的客栈时,已经是当晚二更时分。他没心思吃饭,胡乱擦了脸就让服侍他的从人都下去,自己合衣躺到榻上,盯着黑黢黢的房梁出神。他的思绪很纷乱,一会考虑着明天到了兵部之后可能会遭遇的情形,一会又顾念着方家今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光景。再有就是应县伯;应县伯帮了他这么多,最后却不收他分的谢仪,这份恩情rì后如何报答?还有袁澜。袁澜自己的事没办成,却在无意间替他搭了座便桥,这也是一份恩义,他方家必然要有所回报。可怎么表示才能教袁澜满意呢?
他正躺着胡思乱想,迷瞪朦胧之间忽然听见客栈的报晓鸡“喔”地一声长鸣,猛地一个楞蹭在榻上坐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是在不知不觉昏睡过去。掀开窗棂瞧了瞧,四面八方都还是一片黝黑,侧耳倾听一下,四长三短的木缒击笃声从长街尽头传过来,在这寂静的破晓黎明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四更三刻;说话就要到寅时了。
刚刚进夏,拂晓的晨风还是有几分凉意,迎风当面一激,一个寒噤下来他的神智就已然清醒。今天是办大事的rì子,可不敢迟了。他连忙叫醒几个从人,一头招呼客栈赶紧送热水预备饭食,一头又叫人备好车马,自己整饬好服饰随便吃了几口,就急急慌慌地出门。
他赶到兵部外衙门时,寅时才过去两刻。离上衙还有半个多时辰,衙门的四个映门大灯笼都还没熄烛火。衙门前的空敞地被灯笼光映照得一片昏黄光亮,既没车也没马,连人影都没一个,显得格外地冷清。
他离着衙门老远就下了马车,走过去找到带队值岗的禁军小校,拿出商成写给他的字条说明自己的来意。
禁军小校左一眼右一眼地上下打量他。这里是兵部的外衙门,处理的基本是些各地驻军的调粮、拨饷、驻地变动、军官调职这些rì常繁琐事务,所以来来去去的差不多都是进京办事的大头兵;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不晓事的外地官员会跑来这里找兵部说事,随即也会被人指去皇城。他没想到,今天居然有方斫这样做生意跑买卖的商贾找上兵部,实在是让他开了眼界。
等方斫说完,小校将信将疑地拿着字条回身进了衙门,不大工夫便领出一个青袍的官员。那官员也不自我介绍,劈头就问道:“你就是明州的方斫了?这字条真是商上柱写给你的?”
方斫点头称是,还没来得及多作解释,那官员就打断他,“会骑马不?”
“……不会。”
“那是你的马车?”官员指着大街斜对面的马车问他。
“……是。”方斫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一下才肯定地答话。他有些犯糊涂了。他原本是个极伶俐聪慧的人,可是眼下心头揣着事,心思就有些不够用,再加青袍官员的问话东一句西一句,前后根本不连贯,他的心思就更加有点跟不上。
“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利器?”官员又问。
“啊?”方斫当时就有点傻眼。他在原大地上行走,随身携带利器做什么?再说他身边也有仆役扈从,要是不幸遇上土匪水寇,他们也可以卫护着他。倘若情势危急到需要他亲身抡刀抡枪的时候,只怕事情已经难以挽回了……
“究竟身上带着利器没有?就是铁器。一一你带着铁器没有?裁纸刀也算。”
“没有!”方斫总算回过神,连忙肯定地说道。
官员领头走向他的马车,边走边说道:“没有最好。但你最好把身上乱七八糟的物事都摘了,免得不小心遗漏点什么。要是进皇城时被禁军搜出来的话,商上柱也保不住你。”
一路无话,两刻不到就到了皇城掖门。那个官员大约是身有要职,掏了个铜牌朝镇关的禁军一晃,就领着方斫去门旁的镇关使那里接受询问,登记造册,领受进出皇城的即时关牒……此时天光渐渐见亮,在漫天的晨曦朝霞的笼罩之下,皇城巍峨如山,掖门森密似涧,五条雕龙刻鸾的汉白玉拱桥就如出水的蛟龙,横跨金水河两岸。金河北岸掖门之前,数百甲胄齐整的禁城宿卫列成两个方阵,林一般簇立的枝枝铁矛擦得雪亮,迎着霞光闪烁着点点寒芒……方斫已然彻底傻了,如同提线的木偶一般,别人叫他如何他就如何,让他怎样他就怎样,畏头缩脑地跟在那个兵部的官员后面亦步亦趋。浑浑噩噩间就听那官员和人说话:
“霍将军,这就是商上柱字条里提到的明州方斫,有什么话你问他就好了。外衙门那边还有事,职下先走一步。”
又听那个霍将军说:“你自去忙。我来和他说话。”然后就听到脚步声橐橐。紧接着又听到霍将军那半官话不官话的上京腔调说道,“方大东家,你坐。”
方斫刚刚坐下,随即就象屁股下面被塞了一个烧得滚烫通红的火盆一般,腾地一下又跳起来,连声说:“不敢,不敢。谢大将军赐座。一一我,在下,那啥……”他嗫嚅好几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话。让霍大将军称呼他“大东家”,他是万万当不起的;可要是让人称他的表字,他却是高攀不上;别号就更别提了。他思量了一圈,最后发现,竟然还是“东家”二字最为恰当。
“我是五品的游击将军,大将军的称谓是绝对当不了的。你称呼我‘大人’就好了。”霍士其不在意地一笑,摆了下手再让他坐下,又给他倒了盏茶汤,摆到他面前,自己也隔着几案坐下来,说道:“你是商上柱绍介的,想来也知道一些朝廷正在做的大事了。一一你切记着一条,此事心明白就行,万万不要再对人说。”他停了一下,看方斫面sè稍定,这才接着说道,“此番朝廷因应东倭国王的再三恳请,决意出兵助倭王平定东倭国的藤原氏之乱,你是明州人,又做着海上的买卖,想来对东倭国不会陌生,能不能把东倭的情形说一说?”
这个时候,虚掩的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霍士其先对方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才抬头扬了声气问道:“是谁啊?门开着,请进!”
第十一章(119)东倭国是(二十二)
推门进来的是真芗和贺岁。东倭方略在旬rì之前就已经在宰相公廨得到通过,天子也用过御玺,澧源禁军里拔萃出群的一千六百健卒也集结完毕,出海征伐东倭藤原氏已是“万事俱备”,只欠钱粮这个要命的“东风”。前两天,鄱阳侯谷实陪着东倭僧前三口来过一回。前三口声言,他以倭王名义举债一一如今唤作“贷款”一一贷款的事情已经颇有眉目,六百万缗中的四百二十七万缗,将在十个月以内分四批送到兵部手里。谷实也表示,第一笔计九十五万缗的贷款,很快就可以送到兵部。但谷实还提到另外一件事。这么一大笔的铜钱,分量几近千万斤,别说运送了,就是贮存都不方便;既然这笔款项主要是花在东南各州征集海船收购粮食以及雇佣船工水手,还有就是便于礼部的人在高丽国联络,那么兵部能不能让谷实他们以官铸的金锭和银锭以及部分实物相抵?最后三方议定,兵部以银铜一兑二六和金银一兑二四三的议价,接收五千六百两黄金和七万八千百两银锭,还有大批的粮食、生铁、药材、木料、棉布毛皮以及绢麻等货物。三方还商定,这批钱粮就在今天送到。因为霍士其负责着东倭方略的钱粮的统筹调度,谷实要办理交割也只能找他,所以真芗和贺岁一早就到了衙门,签过押便赶过来探听消息。
霍士其把两人让进屋,等下属奉过茶,告诉他们说:“谷侯还没到。”又说,“这早晚才刚刚开衙,谷侯的腿脚再快,也必然要等卯时过去才会过来。”
真芗没说话。贺岁笑了下,说:“我这不是心急么?我自告奋勇承揽了高丽国的差事,当着我们礼部几位大人的面,话都说到头了,不把高丽的事情办圆满就不回来了!可这边前三口的银钱总是不到,我就只能在京里坐着苦捱时光。谁知道这几天的工夫高丽那边又会是是什么情形呢?”说完自失地一笑。
真芗和霍士其都是淡然一笑默而不语。没有钱,他们也受煎熬。但他们的心境与贺岁不同。他们俩一个是朝廷重臣兵部侍郎,一个授爵开国子恩袭五世,都是功成名就的人,对他们而言,东倭方略早一天晚一rì不算多么严重的问题。但贺岁三十多岁将到四十的年纪,却还是不上不下的七品郎中,原本前路是说不上坦途的,但他因缘巧合且恰逢其会,转瞬间就有鲲鱼化鹏之势,只要把眼前的事情办好,他rì未始不能扶摇直上,故而眼下是他最为上进心切的时候,摩拳擦掌地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这种心情,谁都可以理解。
霍士其瞥了一眼旁边呆坐着不吭声的方斫,正想隐晦地提醒贺岁“人前忌言”,又听贺岁转了话题:“说起来,谷侯他们这回可是有些奇怪。从秦汉起,历朝历代,无论民间还是官宦,素来都是贵金银而轻铜制,他们怎么会舍得一下掏出那么的金锭银锭?虽然谷侯说了,是制钱分量太大不便输送贮藏,这才不得已而为之。可我总觉得这其中应该是别有一番道理。”
谷实他们为什么会舍得金银,真芗知不知就里不好说,霍士其却是明白人。不过道理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蒋抟告诉他的。蒋抟对这些生意买卖上的杂道学问很感兴趣,也肯花心思琢磨。他说,既然是商成指出东倭的鹿儿岛和石见国出金出银,那么这两处地方就必然有金山银山;没有都不行!燕督说过的话,有哪一桩是没有兑现的?随着朝廷大军征伐东倭,石见银山可采白银两万万两和鹿儿岛金山可采黄金上千万两的消息早晚都要流露出去,此等消息一经走漏,其势不异于巨石投潭,如今坊间的金银市价必然有一轮跌荡。蒋抟甚至预言,早则今年下半年,至迟也不过明年下半年,金银价格必有一次猛跌。但这止是第一轮跌荡,也止不过是一轮跌荡。不管到时候朝廷是站出来辟谣还是肯定消息,金银的价格都会来回不停地高低摇摆,直到三五年以后石见银山和鹿儿岛金山真正开始大规模开采,整船整船的金银开始运回大赵,那时候才会真正跌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蒋抟甚至还建议霍士其,眼下要是手里有闲置的金银,完全可以卖掉,等消息走漏金银的价钱开始跌荡时再买回来;总而言之,就是靠着金银的低买高卖,三五年内也能挣一份丰厚的家当。他还说,象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也包括大内里的那个谁了,他们现在就是在做这个事情。只不过他们没在市面上抛售金银,而是依托着贷款合同,巧妙地规避了跌价的风险。但这件事同样瞒不了人,肯定也会提醒那些jīng明的商人,哪怕这些商人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们会依据自己的判断来做出买入或者卖出的决定,这样一来,说不定金银价格的第一轮跌荡很快就会发生了。
真芗没理会贺岁的话。他转过头瞥了眼一直木着脸呆坐不吭声的方斫。霍士其赶忙替他做引荐:“怀纯大人,这位是明州海商方斫方大东家。他有心报效朝廷,所以商上柱就把他介绍过来了。”说着话,就把商成的字条递给真芗。
真芗接了字条扫了两眼,脸上露出欣喜的颜sè,微笑着对方斫说道:“难得,难得!方大东家一片拳拳忠义之心,又肯出船出人出钱出粮襄助朝廷,此是义举,当受表彰!待此间事了,我一定把你的事迹禀告天子,到时朝廷定当有所封赏。”
方斫做梦都没想到会有今rì的这番礼遇。兵部的左侍郎大人会对自己和颜悦sè地殷殷叙话,言辞之中又多是鼓励称赞之辞,并表示将来不仅会帮他上达听听,更有格外的表彰赏赐,登时激动得浑身颤栗,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给三个人又是拱手又是长揖,阿谀逢迎的话更是不要钱地说了一大堆。
真芗呵呵一笑,对他说道:“你先坐下,我还有些事要请教你……”
方斫立刻就跳起来,连连作礼说道:“请教不敢当,绝不敢当!大人有事尽管吩咐,只要是方某能做到的,哪怕是倾家荡产,也绝不会皱半下眉头!”
“你坐,你坐下。”真芗说,“倾家荡产倒不至于。我朝自太祖立国时,就绝不许官府与民争利,更不得巧立名目掳掠民财,我等身为朝廷官吏,时刻都不敢稍有忘却的!就是方大东家报效的舟船人工和钱粮,我们也会照市价给予补偿。”他这样说,倒不是在卖好市恩。户部核算,东倭方略中讨伐、驻军、开矿,三件事的总糜耗为四百万缗;这些钱全部都是前三口一人所出,不用朝廷掏出分文丝毫,那朝廷凭什么要方斫来报效?至于方斫,只要他能真正帮着朝廷了解东倭与高丽两国的时情利弊,真芗自然会帮他讨要表彰和嘉奖。
真芗问道;“方大东家,你知道东倭的情形不?”
方斫点了点头。两百年来,方家世代都与海外通商,历代家长也都有海上的经历。他在成为家长之前也是跟着舟船四处游历,一方面是增长见闻,另一方面就是磨练心xìng。大越、真腊、天竺、东倭、高丽,凡是方家的海船到过的地方,他都去过。东倭和高丽更是明州海商的根本所在,几家大商贾都不敢稍有松懈,三家的家长隔三岔五就要过去走上一遭。三年前,他才去过东倭一趟,还见了几家与方家结好的国主;回来的时候,又顺路在高丽国的康州与武州停留了几天。高丽康州的崔姓氏族,以及武州的李姓氏族,和方家也是数十年的老交道了……
他这样一说,真芗登时便jīng神一振。东倭方略是通过了,但朝廷对东倭国的情形却是俩眼一抹黑,整个方略都是以前三口与商成的述说为前提。前三口不说了,他是有求于大赵的人,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不足以采信;商燕山的那点东倭识见,更是“与道听闻”来的。可就是这么两个人的撺掇,居然就教这份方略之获得了通过,很显然,满朝上下无论是天子还是群臣,谁都割舍不下那两座矿山!只是谁都不明言罢了。
他立刻问道:“传言东倭国盛产金银,不知是真是假?”
方斫脸sè一下就难看起来,犹豫了一下,才说道:“东倭盛产金银,应是属实。东倭金银是一兑七,银铜是一兑六百文;这还需得是平安京里官督作坊铸出来的金银,才能有这个市价。要是各地国主自铸的金银,一兑四五或者一兑三百文的情形也不少见。对了,这个制钱是指我们大赵高宗朝之后的各sè通宝。要是换作早前年份的,或者隋唐年间的铸钱,价钱更便宜。您知道,东倭国是海外的夷民小国,青铜器皿都不多见的地方,金银铜铁的开采冶炼就更别提了。不怕说与您知晓,我们方家与东倭人做买卖,丝绸棉布瓷器茶叶香料药材确实是大宗,但更大宗生意的其实是私走制钱和生铁。特别是制钱,贩过去就是五倍的利,换了粗铜运回来,jīng炼之后铸成铜器,这又是十倍的利。金银的利钱也不少,但我们这些海商走的并不多。他们的金银都是沙金和粗银,运回来之后必须重新回炉冶炼。回炉冶炼必然要立作坊,可是金银作坊的动静太大,金银流出多了,也容易招人猜忌,所以我们通常都是运粗铜回来。只有偶尔遇见海外别国的客商主动求购金银时,才会做上一回买卖。就是铜器,也还须再运到真腊走个来回,伪托作海外购得,这才能拿回来发卖,不然也会招来猜疑。”
就算真芗不通经营之道,听了方斫的话,也能听出不少的门道。他忍不住在心头咂舌:这些商贾,真是钻进钱眼中了,为了赚钱居然能想出如此多的勾当伎俩!同时他也感慨,这些明州海商为了掩盖东倭盛产金银的事,可算是煞费苦心了!
但他脸上神sè不动,继续问道:“那么,方东家,我再想请教一下,东倭国的兵力如何?”
方斫看真芗听说自己家里私贩铜铁,居然神sè如常,当时就信实了商成对他说过的话。看来朝廷真的是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走私贩私的海商了!朝廷如此恩义,他一个庶民自当是五体投地涌泉报效!他索xìng不再隐瞒了,先向真芗一礼,说:“真大人见问,小民敢不如实作答?”又向霍士其和贺岁各施一礼。“三位大人,可莫说我僭越。小民家里的海舟上水手,也都是能舞枪动刀的人。我家去东倭的海船,向来是十船一队,每船上有百十人。只这千余人,便足以横扫倭国东南沿海的所有小国!”
“方东家如此豪言,可有凭借?”真芗笑着问道。
“大人请想,东倭人连青铜器皿都不多,生铁更是不知道如何冶炼,国兵们基本上都是竹刀木枪,又拿什么和我船上的水手捉对厮杀?就是平安京里的藤原氏家族的千余家丁,号称是东倭第一强军,披的不过是几片竹子做出来的半甲,手里拿的也只是青铜铸的刀枪。何况东倭国只能出粗铜,炼出来的青铜又脆又软,稍微用力不是扭曲走样就是自行断碎,也就只能拿来吓唬一下地方上的那些小国官民了。”
真芗仰起脸来哈哈大笑。现在,他的心头总算彻底地踏实下来。同时他也觉察到了,按照方斫叙述的东倭国景况,自己派去八千人马,似乎是小题大做了。不过,反正这钱不是朝廷出,管他哩,先把根基站稳了再说……
看真芗似乎再没什么问题,贺岁连忙问方斫:“你刚才说,你和高丽国的人熟悉?”
方斫点头。他的一个叔伯有房小妾,就是武州李姓的庶出女儿,他七弟妹的弟媳妇,就是康州崔氏家长的嫡亲次女,就凭这两重关系,谁能说他和高丽人不熟悉?
“你愿随我去高丽走一遭不?”贺岁兴奋地直搓手。眼下兵部徐侍郎夫人已经答应给娘家修一封,劝说高丽汉州的杨家同意大赵水师借道,再说动康州崔氏和武州李姓的话,这条海路高丽是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了!
方斫欣喜地说道:“大人差遣,敢不从命?”他报效朝廷点钱粮,不过是化财脱厄,替真芗他们答疑,也只能算是微末小功;可要是能陪同贺岁去高丽走一回的话,这就是实打实的真正功劳了,就算朝廷不表彰嘉奖,至少也会彻底地不再去追究方家私卖铜铁的事。他当然要去;他肯定要去;他凭什么不去?不单要陪着贺岁去高丽,他甚至提出一个更高明的建议:
“真大人,霍大人,贺大人,其实在东倭和高丽,还有一样物事比什么都值钱,也更能打动人心。这两个化外小国,无论官民,都以说汉话与汉字为尊荣。我曾在两国走过几回,每回都有人向我打听,能不能在我朝求个一官半职,只要能达成他们的心意,花再多的钱他们都情愿。我想,朝廷能不能因应他们的请求,这个,这个……弄些文告身之类的东西,是不是可以……”下面的话,他有些不好说出口了。他本来是想说,朝廷是不是可以弄点假的文告身,拿过去随便糊弄一下。可这样的龌龊念头,心里想想可以,嘴上却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真芗和两位同僚交换了一下眼神,都觉得似乎可行。至于假的文,那是倒不用,给点虚职就成了。真芗甚至举一反三,想到了别的地方。与其让前三口带上二百万缗回去笼络联系,不如少带点钱多拿一些官身诰命回去,这样受礼的人既涨了脸面又落了实惠,兴许会对前三口这位新倭王的观感更好一些?
不过,在这之前,他须得先奖励想出这个令人抚掌称绝的jīng妙主意的方斫一番。他问方斫:“我观方东家谈吐,似乎不是寻常商贾。请教,你以前进过学没有?”
方斫脸上顿时露出羞愧之sè。他其实是进过学的,还中过秀才,可接连两年的岁考都没能过,结果功名便被夺了。以后他再去考过几回,却是再也考不上功名了……
贺岁一笑说道:“这事好办。你与我一同出使高丽,只是个商贾身份也不方便。这样,我回头从礼部给你们明州州学发份文,让他们撤了对你功名的处分。这边咱们就按你是秀才的出身来考量,这个……”他捻了下胡须。秀才到六部里做事的不是没有,但有职务的就绝少见了,而且这也需要人站出来举荐。但是,谁肯为一个海商作举荐呢?
旁边的霍士其说道:“我来为方生举荐如何?”他自己的秀才功名就被掳夺过;同样的遭遇,让他对方斫天生就有三分好感。他看贺岁为难,干脆就自告奋勇来作方斫的举荐人。
有燕山名士霍士其的举荐,又有兵部侍郎真芗的首肯,再加上经办人贺岁如今在六部里红得发紫,所以一个时辰还不到,吏部对方斫的任命就发了下来。
“今有明州方斫,秀才出身……实授从九品保信郎,假职礼部礼部司从八品承务郎。某年月rì。”
第十一章(120)明州方斫
方斫是个谨慎人,骤然间从一介布衣登上殿堂,换做他人或许会欣喜若狂,即便不邀朋唤友地大会宾客,至少也要在人前人后炫耀几分。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拿到委任文的当天,他只和几个平素往来比较多的熟人打了声招呼,说自己有点事要忙段时间,就从住了将近三个月的大客栈结帐走人。他在外城的僻静地方租赁了一处小院,当作临时的落脚地方,第二天一早就学着别人到皇城去签押上衙。说起来也有些好笑,他虽然是礼部的官员,但每天从早到晚却都是呆在兵部衙门里,一面随时准备着给人解答疑问,一面按照真芗和贺岁的吩咐,把他所能想到的所有与有关东倭和高丽的东西,通通用纸笔记录下来。这些文字很快就又被人一字不改地分别眷抄,一式三份,其中的两份由兵部和礼部分别留档,第三份则随同他的原稿一起被送到了宰相公廨。现在,已经根本不需要真芗再去为他请功了。随着他的那几篇虽然毫无文采但内容翔实的文章,他的大名早就被天子和宰相们记下了……
他的仕途生涯从一开始就是忙碌的。他的忙碌不在给人答疑上,而是在记录的文字上。自打十多年前秀才的功名被取缔之后,他就绝了进学的心思,这些年以来,除了翻着蒙教训子侄之外,他就没写过什么文章,眼下突然又要动笔,顿时就有一种才思干涸心绪凝结的感觉。他可以坐在那里和人说话滔滔不绝地讲上一二时辰,可要把话都记录到纸上,就总觉得这个辞用在这里不合适,那句话又没说尽自己想说的意思。有时候洋洋洒洒写了好几百字,返回头一看,又觉得实在是太过直白了一一这哪里是礼部承务郎的文章,完全就是街头巷尾的闲汉在闲篇!这不行;他做了承务郎,就得拿出承务郎的本事,至少要拿出承务郎的文章!所以,他每天一有空闲,就在挖空心思地雕琢辞句。他还花了大价钱,从几家肆里买来一套《史记》,每天下了衙哪里都不去,就在家中反复地诵读琢磨。他的这番动静惊动了同一条街上赁屋苦读的一位落第举子。更教他哭笑不得的是,这个姓关名宪别字子端的燕山举子还特地登门拜访了他,并向他打听,朝廷是不是要在今年再开一场恩科。
他暂时没有亲自去向应伯致谢,只是写了封信教人送去商家庄,向商成表示感谢。在信里,他对自己没有亲自走一趟的原因作了解释:一来是他每天的事情确实忙不过来,二来是商家庄子离城太远,来回八十多里地,通宵都赶回不来,只怕要耽搁第二天的上衙。商成也给他回了封信。商成在信上对他说,字条只是举手之劳罢了,他能拣回秀才的功名,又能受人举荐到礼部做事,这全是凭着他自己的本事和积累。商成还在信里开玩笑说,他如今刚刚履任,官袍都还没有洗过一水,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因私而废公。在信里,商成也勉励了他,让他在礼部好好干,争取做点实在的事情出来光耀门楣!
他觉得,商伯说得都在道理上。他们明州方家从中唐时就在海道上行走,十几代人下来,积累的钱财再有几辈人都花用不完。他们方家究竟有多富,家里到底窖着多少银钱,这一点,就连他这个家长一时半会地都说不清楚。他们方家究竟有多少土地就不用说了一一其实是不敢说一一只说土地之外的事项。他们家仅是在舟船上雇着的人工水手,就有两千多人;船场里还有近千人;绸场里四百;瓷器窑近两百;另外还有两座茶山、两处木匠作坊、一间玉器作坊……杂七杂八地算下来,止是靠着他们方家的各种买卖营生的,就有五六千人之多,要是再算上这些人的家中老小父母儿女,差不多能有两三万人了。只是这些依凭方家过rì子的口丁,就可以证明方家有多少钱财。可是光有钱财又能如何?修桥,铺路,舍药,这些事情方家都在做,开设的几个粥场长年累月都没停顿,因此他们家在明州当地倒是颇有几分薄名。但是,一旦出了明州呢?近些的扬州等地,或许还有人知道方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户族,可再远的地方就没人知晓了。至于在中原和上京,这里的人一提到明州方家,立刻能想起的就只有“大海商”,再不就是“大豪商”。因此,他必须做点什么,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做点让人一提起来就交口称道的事情,好使人们知道,明州方家并不仅仅是有钱而已!
正是因为心头存着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更加努力地琢磨文字,更加jīng心地写记录,同时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别人解答疑问。哪怕那些事情他已经反复说过很多回了,或者提出来的新问题让他觉得很可笑,他依旧是一丝不苟地认真作答。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再逢到休沐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去城外的商家庄子走一趟了。他是去向应县伯致谢的。
这一回,他没有再带珍珠玛瑙之类的贵重礼物,只在城里买了几sè上好的点心。另外还带去一样特别的礼物一一他自己工工整整眷抄的《东倭高丽记》。
这份费了他不少心思的新奇礼物,立刻就博得了商成的好感。但商成同时也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方斫不把别的地方也写进去呢?比如大越和真腊,这两个小国如今是怎样的情形?还有大赵的商贾在真腊的情况,以及那些出现在真腊国的大食人与波斯人,他们是如何阻遏大赵商贾进入印度洋,又是如何地把持着印度洋上的航线,这些情形都应该记录下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商成还让他回去之后就向礼部提个建议,设立个专门的下属部门,以后再有大赵商民去海外,回来的时候都应该主动地向这个衙门口报告沿途遭遇的各种情况,或者干脆就由朝廷订立一种制度一一航海rì志制度。海船上必须专门记录舟船在航行和停泊中发生的各种情况,什么天晴天yīn南风北风载货多少客商上下离港rì期航行时间等等诸如此类的情况,都要如实记录,回来之后交给各地的市舶司验查。假如这项制度能得到认真执行的话,那么从大赵的各个港口到真腊、东倭或者高丽的各条航线上具体情况,很快就能被朝廷掌握。
方斫想了想,就为难地表示,方家倒是可以把手里掌握的几条航线的情况呈报给朝廷。但别人会不会这样做,就很难说了。毕竟各家海商手里掌握的每一条海路,都是拿着人命去换回来的,朝廷一个制度就要把这些都收上去,难免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很容易就被人骂作与民争利的jiān佞嘴脸。
“笨哦!”商成笑着骂道,“你们一家人一户人地各自跑去探索新航路,那得填进去多少人命?关键是这里面有多少是重复填埋进去的?就象你们家在开辟南天竺的航路,别家海商难道没打过南天竺的主意?说不定他们比你们走得还要早,也比你们走得更远,结果呢?你们是损失了六七条船才到的南天竺,别人肯定也不会比你们少多少。一家是六条大船,两家就是十二条。造新船,是按六贯一石算的?就算是两千石的海船,一艘也是上万贯的造价了,六条船就是六万贯。还有弄船的水手和装载的货物呢?只怕再加上六万贯都不够!尤其是水手!他们的抚恤金就不提了,光是培养这些人,需要你们花费多少时间和心血?你想想,要是把这些钱付给那些手里有新航线的人家,从他们手里买下新航线,难道不是更好么?”
方斫只顾张着嘴,根本就说不上话。他父亲为了探出到南天竺的航线,前后花了近二十年光yīn,出去之后再没回来的五千石大船就有三艘,八千石一艘,船上的载货不算,仅这四条大船就是二十多万缗。更让方家揪心的是,仅为这条航路,前后丢在海上的人命就有七百出头,几乎全是经验老到的熟练水手;方斫的两个哥哥,还有他的二叔,也都是为了这条航路而死在海上。死在海上的人,尸首当然不可能再运回来,所以明州老家那边只有他们的衣冠冢……一想到那一片都是衣冠冢的坟茔,他的脸sè便有点黯淡。唉,要是早想到拿钱买航路的道理就好了。
他为商成的建议而兴奋了一会,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他说:“您的主意好是好,就怕那些有海舆图的人家藏私啊。毕竟人心隔着肚皮,要是有人拿了舆图出去再发卖的话,原来的主家也不好说什么。这种事,放在官上也不好议……”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商成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方斫的心思敏捷,念头一转立刻就知道自己想岔了。他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大声说道:“专利钱!”但他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想法似乎有点不对。和白酒这样独家技艺的买卖营生不同,航路是自然而然就有的,要是有人申请了专利钱,那么别人再误打误撞之中寻到同样的航路,都还需要缴这个专利钱的话,似乎是有点冤枉了。
商成倒不是很在意这个事情。不能用专利来保护新航路探索者的利益,也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来鼓励开辟新航路。比如朝廷允诺,保证探索者在若干期限内拥有新市场的专属利益,或者拥有某项货物的专许经营权利,或者探索者用航线向朝廷换一笔钱粮,然后再由朝廷来指定这条航路上的商贾……总而言之,办法总会比问题更多,只要肯动脑子花心思,就一定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吃罢晌午,方斫就向商成告辞。
他还要去拜望袁澜。
商成也没过多地挽留他,只是在送别的时候对他说,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请他续写一下《大越真腊南天竺记》。
方斫自然是答应了。就算商成不提,他回去之后也会开始写这篇文章的。他有种感觉,也许这本《五国记》会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方家,也必定会让更多的人记住他们方家……
第十一章(121)袁家兄弟
方斫离开袁家的时候,更鼓已经了两遍。
客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很长时间了,站在街中的袁澜却一直都没有移动脚步。大门楹梁上悬挂的两盏灯笼散发出的昏黄光影,映照在他的背后,黑黢黢的身影被拖得很长,直越过街对面人家的墙垣,爬上了堂房的屋脊,最后消逝在无尽的夜sè中……
夜已经很深了。住在这条街上的大多数人家,早就已经熄灯歇下了,眼下除了袁家门口的两盏灯笼,就只有前街上的另外一家大户门前的灯笼在散发着惨淡的光芒。徐徐的夜风送来了几条街外酒肆里的丝竹声;隔得太远,琴音瑟调都是断断续续的,但就是这支离破碎的音调,却更加让人体会到黑夜的寂静。突然,前街那家大户门前几声激烈的犬吠打破了夜晚的宁静!随即就是一声凄惨的猫叫。紧接着,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地从那家人的门前一闪而过,黑暗中随即就是一阵更加纷乱的狗叫猫哭。
袁澜立在街道的正中,直到耳畔再也听不见猫狗厮咬的声音,他才蓦地惊醒过来。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转回身,就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府里。跟他一同出来送客的老管家楞了半晌,才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进了府,袁澜先对管家说:“我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去歇息。”管家答应了一声,还没迈开步,袁澜又问他,“三郎回来没有?”三郎就是他的堂弟袁池,他在袁澜他们这一辈的叔伯兄弟中行三。
“没。”老管家说,“傍晚前三郎叫人回来传过口信,说是半路上遇上两位故友,邀他同去饮宴。一一大郎这是找他有事?我这就去交代门房一声,等三郎到家的时候,让他们转告一声,教他马上过来……”
“……算了。”袁澜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宴席上的事,很难有个准时准刻的;开始说是三个故友饮酒叙话小酌一盏,说不定一转眼就是一大群人,等大家吃喝高兴了,你一言我一语,称东家的酒好,夸西家的菜妙,北边那家的小娘子更是能调得一手的上佳解酒汤,结果就很可能撇下这家酒楼又赶赴下一座歌肆;有时候酒喝到兴头,一晚上连换三四家的事情都很寻常。这样的情形,天知道三弟几时能到家呢?
他让老管家自行去歇息,自己也没回后院,揣着满肚皮沉重的心头,踱进了房。
房里烧着熏香,推开门就能闻到上等真腊伽楠香浓郁的醇和香气。东西两墙边的大架上,高高低低错落地整齐摆放着楠木匣,《易》、《易注》、《易解》、《易诠》、《诗》、《诗释》、《诗义》、《诗问》……细数目,就可以看出来,两旁架上的这些籍几乎都是朝廷科举必考的经义卷。只有在靠近桌案的一张小架上,胡乱叠摞着几匣《汉》和《战国策》。另外,摆在桌案一角的,同样也是一匣《魏策》。
袁澜坐到桌案前,伸手从匣里取出一卷魏策,翻到了夹着签的地方。他这几天没怎么出门,就在家里翻打发时间。
可眼下他心头乱糟糟的,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手里捧着本翻了两页,就烦躁地把扔到一边。他站起来,走到西墙边大架的前面。
东边的架上是《易》、《诗》和《》,这边的架上是《周礼》、《礼记》、《chūn秋》和《孟子》;都是他少年进学时读过的。自打接连三次县考不中,他就绝了进求的念头,从此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家里的生意和买卖上。但他并没有把这些本传给家中的子侄,而是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把这些连同当初自己用过的笔架、镇纸和砚台,都摆在了自己的房当中一一这大约是他对自己失败的求学经历的一种纪念。
他从架的最下方取出一个普普通通的乌木匣,打开匣面,里面放着是几张已经泛黄的故纸。最上面一张是他蒙学时习的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rì月盈昃辰宿列张”,这十六个字,让他生平第一回得了老师的夸奖。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得自己的蒙师,那位因为盘缠用尽而被迫逗留京师的杜先生,指点着这十六个字谆谆教导他时,清癯的瘦脸上浮现出来的淳和笑容。杜先生教导他的时间不长,一年半之后就回了家乡,不久就染病去世了……后来家里又给他请过两位老师,但都没有给他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他望着十六个歪歪扭扭粗细不匀的字,忽然记起来一桩事。自己好象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给先生的家里捎信了?而且,现在每逢清明,他也不再记得给先生烧些纸钱了。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教他惊出一身冷汗。难道他如今已经忘本到这样的程度,居然连师生情谊也能抛到脑后了?
他正在自怨自艾的时候,房的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敲门声惊醒了他。他煞白着脸孔有些惊惶地问道:“是谁?”
“大兄,是我。”门外传来袁池的声音。
袁澜赶紧擦了把冷汗,吁了口气,说道:“……是三弟呀。你进来。”
袁池走进了房,假作不留意地说道:“我听全叔说,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在门外就听着袁澜的声音有些不对头,进了屋,借着烛火的光亮偷眼一瞧,看他大兄的脸sè苍白额角鬓边还有些泛光,想必是因为一些烦心的事情教他心慌意躁愣怔出神,结果自己冷不丁地一敲门,便受了自己的惊吓。
袁澜强笑了一下,指着座椅让他坐下,又倒了盏温热的茶汤递到他手里,这才所言非所问地问袁池:“我听说你晚间是与两位故友一道去饮酒的,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袁池呵呵一笑,喝了口茶汤,说:“不是买卖上的往来,是回家的路上恰巧碰上霍国子和蒋先生。他们相约去吃酒听说古,就顺道邀约了我。”又说,“他们俩都是在衙门里做事的,怎么会好酒无度?喝了几盏酒,听罢仙娘子的《骄马谡败走街亭》,再说了会闲话,就各自散了。”
袁澜这才释然。既然袁池是与霍士其还有蒋抟同路,自然就不可能一醉方休了。他拧着眉头想了想,又问道:“你和十七叔他们在一起,这个,有没有……有没有问起,商燕督后来有什么说道没有?”他还在惦记着航海技艺的事。但他现在已经没了入股的念头,只想知道商成究竟有没有因为他的胡言乱语而厌恶他。
袁池咧着嘴说:“我没问……”
袁澜一下就急了。这样的大事,三弟怎么能不问呢?要是一个不对景,被商燕督记恨上了,那……
“要是被燕督记恨上了,咱们家还能有活路?”袁池满脸的苦笑。他都不知道他大兄究竟是怎么想的。那天袁澜从商家庄子回来,就成天地担惊受怕,惟恐商成要对袁家下狠手。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便劝说了好几回。可他把唾沫都说干了,他大兄却总是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还越劝越有理了,非说袁家的大祸就在眼前。最后他索xìng也不再去劝了。哼,他大兄想做个担忧老天塌下来的杞国人,那就让他做去!
袁澜看他不吭声,也沉默下来。但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过了一会,又追问说:“你和十七叔还有蒋先生说话的时候,从他们的言辞间,就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出来?”
袁池摇了摇头。象霍国子和蒋先生那样的人,就算心头藏着些想法,也不可能是他能够随意揣摩的。他觉得,这俩人要是起了收拾袁家的心思,大约也用不着学武周时的佞臣李义府“笑中用刀”的诡计。再说了,商燕山,那是何等的英雄人物,岂会使这些龌龊下作的yīn谋手段!他叹着气说:“大兄,不是我说你,早知今rì,又何苦当初呢?”他早就劝过袁澜,别把商成视为朝廷官员对待,就当他是袁家的故旧,是袁澜的好友一一事实上商成本来就与袁澜的关系不错一一有事没事地走一走坐一坐,拉拉闲话说说家常,隔三岔五邀约商成踏个青看个庙观的,不比什么都好?这原本是朋友往来的金科玉律,袁澜也不是不懂;可他偏偏就是听不进去。去前年,为了争白酒的买卖,袁池建议说,就把买卖让给刘记货栈,袁澜却说白酒利钱大让不得,结果钱是赚了不少,却把霍家婶子得罪到底。这点小事就能看出来人家商霍两家人的xìng情有多么的宽厚。要是真不想让袁家做这门营生,随便是商成或者霍士其,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人摇下头或者偏个脸,袁家就算再是有钱有分号有人手,也不可能揽得到白酒的生意。可从头到尾,别人的当家人就是没露面,哪怕霍家婶子气得病倒,霍士其都没吭一声,更不要说什么出面说项了。就是有了这桩事在前,他才会劝说袁澜放宽心。但宽心是宽心,情谊是情谊,该有的尊敬一分都不能少!尤其商成还对袁澜有恩,这也就是对袁家有恩,因此才更应当多敬重几分!可是,他大兄又做了些什么呢?跑去和二丫玩笑,还戏言什么入股航海技艺,这难道就是袁家对待恩人的礼仪吗?
袁澜长久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他神情黯淡地提到另外一件事。他对三弟说:“刚才方藏峰来过一趟。”
袁池点了点头,说:“我进门时听全叔说了。大兄,你是不是有些眼热方藏峰的功名和官职了?”他在和霍士其他们吃饭时,就已经听说了方斫的事,因此现在就一点都不吃惊了。看袁澜沉默不言,他就劝说道:“大兄,这是人家方藏峰的命数,咱们学不来的。”
袁澜也知道,这是方斫的运道到了,谁都阻拦不住。可看着方斫拿回功名又一步踏进皇城,他就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想到,帮忙方斫上进的那张字条还是商成所写,而商成之所以会为方斫写字条,还是因为有他在其中作引荐,他就更加地难受。唉,他怎么就没这样的运气呢?
他的这些话,教袁池无言以对。这能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你袁澜自己。谁叫你管不住自己的嘴?就象那天去商家庄子,自己在他出门前还交代过,过去就把钱直接扔给二丫便是万事大吉,偏偏大兄他要节外生枝,跑去拜谒应县伯,结果事情到了最后,不单没能入股,还焦眉愁眼了这么许多天……
袁澜仰起脸思索了半天,忽然说道:“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学了方藏峰的榜样,也寻一条上进的道路?”
袁池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方斫也是狗尿到头上才走的好运,别人只能羡慕,想照着他的南山捷径去走一遭,只能摔个头破血流!
袁澜说:“也不尽然。让我再思虑思虑。”
袁池觉得,这事情也不可能是一天两晚上便能想出个好点子的,左右无事,他就起身告辞。袁家还是东市上官府商税的包揽,后天是缴帐的rì子,他明天要去清点坊市上各家买卖三月份的住税与过税,不能耽搁。那可是几百家商铺,光是帐簿就有数十本,想要盘点清楚,非把人累到半死不可;他可没时间陪着袁澜枯坐……
第十一章(122)小满(一)
四月十八,是夏历的小满节气。
《汲冢周》曰“小满之rì苦菜秀”,苦菜秀就是小满节气的第一候。而在比汉唐更早的周秦时代,苦苦菜这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它经冬入chūn,冬瑟缩而chūn葳蕤,穷人可以时时找寻掘而食之,以充饥度rì,因为它在人们度饥荒时立下的大功劳,所以受到人们的称颂,在《诗经》《尔雅》这些古籍里都留下了足迹。比如《诗经唐风》的《采苓》篇,就有“采苦采苦首阳之下”,其中的“苦”,说的就是苦苦菜;又比如《诗经国风》的《邶国之谷风》里,有“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诗经大雅》的《绵》篇里,有“堇荼如饴”;《诗经国风》的《豳国之七月》篇,有“采荼樗薪”……而《尔雅》里解释得清清楚楚一一《释草第十三》,“荼,苦菜”;由此也可见苦苦菜在历史上曾经发挥过什么样的重要作用。人们不仅歌咏它,还用其他形式来纪念它。如今中原不少地方都流传着一种风俗,在小满这一天,家家户户的饭桌上都会有一道苦苦菜。不单是黎民百姓家里如此,就算是钟鼎玉食的帝王家,这一天也会摆上一道用苦苦菜做成的菜馔。入乡随俗,这一天商家的早饭,除了白面馍和米粥之外,当然也就是凉拌苦苦菜了。
就着苦苦菜咽下几块馍,再喝下一大碗粥,昨天才解除禁足处分的商成撂下筷子把嘴一抹,换了身干净衣裳,就骑上那匹阿拉伯马出门去拜客了。
他要去拜访的客人,就是南阳。
说句心里话,他不想走这一趟。这倒不是因为他对南阳有什么看法,而是因为南阳对他实在是太过热情了,一口一个老师先生的,让他实在觉得很尴尬。他不过是爱好法而已,根本称不上什么大家,几笔丑字最多就算看得过去罢了,怎么敢当她的老师?他也没那么厚的脸皮,更不敢认她这个本身就是**家的学生。他对南阳做过解释,说自己只是学的别人的字;可南阳就是不信。他也没有办法。他总不能把她揍上一顿,打到她相信为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和她朝面,免得听她称呼自己老师先生地难堪不自在。他现在走道都绕着南阳的庄子,生怕遭遇到这个学生,更不想听她向自己“请教”。
不过,今天这一趟他是非去不可的。在过去的二十天里,他受处分被禁足在家,这期间虽然也没断过客人,但谷实和真芗他们过来主要是和他谈公事,私谊只是顺带而已,袁澜他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甚至都不知道他受处分的事。只有南阳是专门来看望他的。南阳从她父皇那里听说他受了处分,离开大内就急急忙忙地跑来探望他,还搬出她父皇的原话让他安心。她转述的诸如“玉不琢不成器”之类的东元帝原话,商成并不怎么上心,但南阳的关切之心却不能不教他感动。所以今天才是解除处分的第一天,商成就过去拜访她了。
时辰还早,两家庄子又只隔着十里出头的一点路程,商成也不着急,就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顺着土路向区家河的下游走。
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雨,区家河里的河水又涨了一些,浑浊的河水有力地拍打着两边的泥草岸,发出刷刷的声响。两岸边的田地里,密密匝匝的小麦绿油油的一眼似乎望不到边际。小麦早已经结穗,但一来种植不得法,二来还不到时令,所以麦籽都不怎么饱满,偶尔有点热风,种得一株挤一株的麦杆也不见怎么摇晃,只有地边的麦叶才会应景般地摇一摇,随即又无jīng打采地垂落下去。倒是隐在行道树上的蝉,象是收到了什么命令,一声长一声短地开始叹息起来……
快走出庄子地界的时候,商成又看见了那几个在庄上做工的胡人。
快一个月不见,几个胡人的形象也大有改观。首先,他们不再象过去那样把乱得如草窝一般的头发都披散在肩膀上,而是在头上挽了一个髻,虽然手艺不过关,发髻挽得就象头顶上长出一个大疙瘩,但好歹有了几分人样。再次,两个早前留着一蓬大胡子的人都修剪了胡须,虽然还是不短,可至少不象过去那般长得都快拖到了膝盖。第三,他们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血sè,眼睛里也透出点生气,不再是一个月前那般皮包着骨头的骷髅模样。最后,也是最紧要的一桩,就是他们总算不再不分chūn夏秋冬地披着那片烂麻布口袋了,而是换上了短褂汗衫大脚裤麻草鞋,完完全全的庄稼人打扮,要是不凑近了仔细辨认的话,怕是没有谁能知道这几个家伙居然都是胡人。当然,这只是从衣着打扮上来说的,只要他们一开口说话,肯定就会露馅。哪怕他们中间官话说得最好的那个家伙,也是一口的胡腔。
现在,这个胡人就勇敢地站在路边,两臂交叉搭在胸前,深深地弯下腰,异常谦卑地说道:“登静的窝塔的杀家井,猪地田度让米捉定(尊敬的伟大的大将军,主的佃户向您致敬)。”
对这几个基督教的修士,商成还是存有一份好奇心的。可是,修士们基本不会说中原的官话,而他上大学时死记硬背的那点英语也差不多都忘得jīng光,语言上的障碍就成了大问题。当然,他还不知道,就算他没把英语丢下,还保持着四级的可怜水平,也别想和这几个修士沟通。哪怕他大学里的专业不是中文和哲学而是英语都没用!这个时代压根就没有英语这种语言!
他羁着马,皱起眉头思量了半天,也没猜出来那个修士到底想和他说什么,只好问站在路边的庄上管事:“他说的都是啥?”
管事咧着嘴摇了摇头。
商成盯着那个还没直起身的修士打量了几眼,又问管事:“那你平时都不和他们说话?”
“嗯哩。”管事点了点头。
“……那要做活路的时候,你怎么吩咐他们?”
“我做一遍,然后他们就学着做。”管事赔着笑脸回答,“您别这几个家伙长得不受看……”他猛地煞住嘴,恨不能把这句话全都拣起来再吞回去!要说长相,还有谁能比应伯更不受看的?他忐忑地偷眼瞄了下商成的脸sè,看他似乎并不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跳过这一节,嗫嚅着说道,“这个,那啥……他们的脑筋倒是挺灵光。不管是什么样的活路,比划两三下,他们就能学个七八分。”说着,又指了指那个和商成搭话的修士。“这个家伙最灵醒,来了这些天,已经学会不少句官话了,他们要是渴了饿了或者累了,都是他来搭腔。虽然还是听不大懂,不过连蒙带猜的,也大约能知道一些。”
商成想了想,对管事说:“你有空了也教教他们学说官话。一一不是让你专一地教他们,就是多和他们说说话,顺便纠正一下他们的错误。”停了一下,他又补充了一句,“你回头和管家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每月给你多添两贯工钱,算是你教他们说话的补助。”
管事感激地拱手称谢,说:“些许小事,又是份内活计,倒不用应伯另外破费。我天天带着他们在庄上做活,没事也要和他们拉扯几句的。要不然的话,我一个人领着一群胡人做事,岂不孤单?”
商成一笑说道:“领他们做活是一回事,教他们官话是另外一回事,一份工钱做两份差事,也没这个道理,你说是?”
他这样一说,管事就不再假言推辞,再拱了拱手道:“那我就谢谢主家了。”
商成没说话,向管事点个头,又看了那个修士一眼,便打马走出地界……
第十一章(123)小满(二)
出了商家庄子的地界,就是南阳庄子里的土地了。
这边地里的景象,与商成庄上的情况,有着截然的区分。依旧是那条泥土道路,但走出界石不到百步,路面就渐渐地变得平坦起来,有些坑陷下去的地方还垫着石头压了土,不象商家庄的那两条还没来得及修整的路段,只要一落雨就到处都是稀泥浆,脚踩下去泥水能没过踝骨,马踏牛踢车轮碾压之后再被太阳一晒,结板的硬泥地不是高高低低就是坎坎洼洼,比狗啃的都不如。走在这样的道路上,根本不需要去指挥座马左转右绕,马匹节省了力气,人也轻松自在,连带着心情都要愉悦几分。
但这并不是两家庄子最根本的区分。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边的麦子不再种得密密麻麻,田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边的田地全都分了垄,看着就让人有种神清目爽的感觉。每道垄台约莫有三尺出头的宽窄,上面只种了三行麦;在垄台与垄台之间,还留着一尺半的垄沟。有了垄沟,既方便了麦田里的小水渗灌,又便于在垄台下深施追肥增加肥料的利用率,还提高了麦田的采光和通风,有效地降低了小麦的病虫害……垄台和垄沟的好处还不仅于此。有了垄台和垄沟,在雨水集中的季节,排水和抗涝就成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同时,因为作了垄的田地如同波浪一般起起伏伏,增加了地表面积,接受了更多的太阳辐shè量,无论是白天的温度还是夜间的散热,都比平地耕作更有效率,昼夜温差更大,土壤的湿度更低,对植物的生长自然更加有利。再加起伏的台沟可以有效降低风速,减少风蚀,小麦的根部扎在垄台上,又极大地促进了根系的发育生长,小麦的抗倒伏能力有了大幅度提高,因此,这边土地上的麦子都长得郁郁葱葱茁茁壮壮。
看着土地里一行行一垄垄就象接受检阅的士兵一样整齐排列的小麦,商成心头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这喜人的景象里,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他甚至觉得,这一份功劳,与他在边塞驱逐外虏打击突竭茨所立下的战功并不相上下!他和突竭茨人作战,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亲人们能够安安稳稳的生活么?眼前这一片垄作的麦田,不正是平静生活的物质保证么?按照新的耕种办法,一亩土地少说能增加三成的粮食产量,要是各地都依照这个办法来,那每年能增加多少粮食,这些粮食又能多养活多少人口?
想到这个事,他不免就想到了自家的庄子。他们搬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chūn耕,今年是赶不上了。只有等到收了麦以后,再一样一样地慢慢梳理。他已经给月儿交代过,等庄户们闲暇下来,要给他们重新打造农具,要修水渠,要筑河堤,假如可能的话,最好把明年的种子粮都筛选一遍,专挑个头大颗粒饱满的……
想到种子,他忽然想起个事情。前两天,他和管家拉话聊闲篇的时候,无意间听说中原地方一般种的都是陇上麦。这种原产于长安咸阳一带的小麦,无论是抗旱抗寒的能力,还是一般的产量,都要比燕山的蓟城麦要高出一筹。他叮嘱自己,一定要尽快地写封信,把这个事告诉给陆寄和乔准他们,让他们在燕山那边先做个调查,等到明年开chūn时,多找几个地方把两种麦子都种下去做个比对。要是陇上麦更好的话,那就在燕山大力地推广!
说到“推广”,他立刻又记起今年朝廷在推广新农具新作法的时候所遭遇到的困难。
工部推广“两新”的小册子已经用活版法印出来了,前几天,常秀还派了个人跑来送了他两本。小册子印得不错,插图也很清晰,只是文字让他看了就想骂娘!这又不是考状元,有必要把一篇简简单单的说明文写出骈四俪六的好文采吗?就凭这几篇进士水平的策论,活该常文实受煎熬!
但是,把话说回来,就算小册子写得再简单易懂,也很难让“两新”得到真正的推广。事情明摆着,遍数大赵各个地方,除了燕山这样的边塞苦寒之地,还有哪里肯轻易地改变耕作传统呢?象黄河中下游的中原地区,是汉族文化的发源地,自古就比别处富庶;西南地区的巴蜀,战国时就由楚国和秦国先后投入大力气进行开发,是继关中平原之后的第二个有“天府之国”美誉的地区;东南方向的长江中下游平原就更不消说了,“洞庭熟天下足”和“苏湖熟天下足”,两大粮仓所在,更不可能因为官府的一本小册子就随随便便就改易什么新作法新农具一一要是出了纰漏,这一年的损失谁来负担?何况“两新”的推广,还是和清查隐田诡户的事情牵连在一起,而张朴朱宣他们清查隐田诡户,又把所有的自耕农从头到脚一个年落地全部得罪完,如此情形,谁还会给“两新”一个好脸sè?而且,据商成的大致了解,即便是在京畿地区的农村里,rì子勉强过得去的中户以及必须租种一些土地的下户一一这两者占了自耕农里的绝大多数一一他们对“两新”也都不热心。究其原因,一是因为地方乡绅们不带头,二就是因为手里没钱。不单是更换新农具要花钱,实践新作法也同样要花钱。新作法比旧的耕作习惯更jīng细更复杂,也就意味着要在土地上花费更多的力气;可力气从哪里来?人只有吃饱了饭才能有力气。这即是说,想要在土地里多找些粮食,首先就要多消耗粮食,而绝大多数庄户家里的口粮是不够一年吃到头的,那么,这需要先要填埋进地里的粮食又从哪里来?这些粮食就只能去市集上买。买粮食就必须花钱,可这些数着米箱面柜过rì子的庄户手头又没钱,索xìng只能算了。他们总不能为了多打几颗粮食,先去背上一笔帐债吧?谁敢去借帐债?没有新农具和新作法,他们也能勉强地度rì,可要是帐债还不上,那就麻烦了,就算最后没落到卖田卖房子的凄凉地步,起码也是好几年都翻不过身。这样一比较,谁还会去换农具改作法?至于燕山的“两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燕山卫连续遭遇兵祸和旱灾,朝廷一直都在救济,这些救济之中不仅是活命的口粮,还包括了种子粮、大牲畜以及一个遮风蔽雨的简陋地方,当然也包括了各种农具。燕山卫就是钻的这个空子,通过发放新式农具和口粮的方式,变相地对庄户进行“补贴”,因此“两新”的推广才会有那么迅速。可这种手段只可意会不能言传,更没办法进行大范围的推广,工部想照搬套用,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商成一边骑着马走路,一边思量着两新推广的难题。他觉得,这是个无法在短时间内就能妥善解决的问题。不过,“两新”的效益都是显而易见的,也是无可争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接受新农具和新作法的人一定会越来越多,把它们付诸实践的人也一定会越来越多,或许在十几二十年以后,它们就能取代现在的耕作习惯了吧……
现在,他已经走到了南阳的庄子不远的地方,道路在这里分做两岔,向西过桥就是官道,向南就是他要去拜访的地方……
第十一章(124)小满(三)
商成远远就看见岔道口似乎比往rì要纷乱一些。离石板桥不到一箭的地方,新立起了三四排十数间灰蓬蓬的瓦房;绕着这些房子,一堵人半高的围墙也起了个模样,看情形,房子的前后还要圈出一大片场地。在石板桥的旁边,正在修建一座更大更宽绰的石桥,眼下两边的引桥都已经铺垫好,河面上也搭起了脚手架。河对岸的空地上堆满了木料和石料,腰里系着围裙的石匠,手里拎着铁锤凿子,在石头上砸得叮叮啷啷乱响,不时腾起一小段青蒙蒙的烟尘;河岸边到处都弥漫着一股石屑粉尘的干燥味。在这里做小工的庄户人和揽工汉们,用粗木杠担着沉重的石头,把石料送到新桥上。他们弯着腰,嘴里呻吟一般地呼喊着号子,艰难地迈动脚步:
“嘿哟!一一嗬哟!嘿哟!一一嗬哟!”
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那些早已经尘封的记忆,立刻就象cháo水一般涌进商成的脑海。
当初在霍家堡和屹县南关的时候,他和石头就是做着这样的活路。寒天腊月里,从石料场扛石头到南关的营寨,不管刮风还是下雪,每天都要走上至少十趟来回。往返一趟就是四里路;每一趟下来,他和石头都是满头的白汽蒸腾,敞了老羊皮袄也要半天才能喘匀气。可就是这样也不能歇息,从官吏手里领了这一趟的号牌,就立刻回头去累下一趟。南关是军寨,虽然工钱给得足,但工期更紧,督造的官吏把小工匠人都当成牲口使唤,根本不管天上是刮风还是落雪,只是一个劲地催促赶工,稍有松懈怠慢皮鞭木棍就抽过来打过来;他也挨过不少回,胳膊上至今都还有沾过水的牛皮鞭子留下的痕迹。但刻薄的官吏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老天爷!刚落过雨雪的天气,路上滑,每走一步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没有踩实踩稳一一燕山卫为了抢修南关的营寨,死的残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在那段rì子里,他和石头都不止一次地怀疑,他们最后会不会也死在南关上……
石料被送上桥,在匠人的指点下安放到它应该在的地方。小工们抽出木杠,取下绳索,低着头,佝偻着腰,蹒跚着脚步走回去。这只是一趟而已,还有更多的石头在等着他们去抬,去背,去扛……
在不知不觉中,商成已经停下了马。他望着河两岸忙碌的场面,两只手紧紧地攥着缰绳,十个手指头几乎都要抠进皮索里。他觉得胸膛里火烧火燎的,喉咙里干涩得就象是十天半个月都没有喝过一滴水。一股难以克制的暖流在他胸膛里流淌,视线也变得模糊起来,那段rì子里的点点滴滴都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正在壮年,南关上的那点不沾油荤的粗粮根本吃不饱,石头就经常把自己的吃食给他留一点;柱子叔到县城买年货,还给他捎过两块硬得象石头一样的芝麻烧饼,他和石头躲着人,窝在马厩里一口雪一口饼地打牙祭。还有那年的腊月初一,他把官府发的钱粮扛回家,累得就象老狗一样呼哧呼哧喘气,莲娘心疼地拿着毛巾帮他抹汗水……即便是现在,他的额头依然留着毛巾擦过的感觉,还有她那温暖的目光……
小工们又一阵的号子声打断了他的回忆。
他依依不舍地从记忆里回到了现实。
他抹了把泪水鼻涕,长吁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看见,有几匹马簇拥着一辆车从官道上下来,绕过石料场上了石板桥。走在头前的两个人他都认识。
他揉了揉有点僵硬的脸颊,露出亲切的笑容,羁着马迎上去,大声地招呼道:“陈大将军!”
文士装扮的陈璞,呆板着脸坐在马背上,急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早在走下官道的时候,她就已经看见了商成。但从大年上和商成闹生分之后,她就一直没有搭理这家伙。后来商成去找她几回,大约是想向她道歉的,她也没理会。商成的新庄子就在区家河边,搬过来住在这边的事,她也知道;但她就当没这回事。上月商成去庄子上找她,她当时就在庄里,但她让人和他说,她不在家……眼下突然碰上面,她也不打算给这家伙一个好脸sè一一她还记得他把自己罚站的仇哩!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马到近前,她立刻就发现商成的脸sè不太好,马上就关心地问道:“你怎啦?”
“没怎。”商成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他对田岫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声“田大人好”,掉过头再对陈璞解释说,“风大,不小心让沙子迷了眼……”
这借口实在是太荒唐了,别说陈璞和田岫不会相信,就是和陈璞并骑一匹马的小女娃也不信:“哪里有风?应伯你是在诓骗我四姐?”说着话,小女娃还伸出青葱细嫩的手指头在脸皮上刮了两下,羞臊商成。
商成自己也觉得这借口很荒诞,但又不好再换说辞,就笑着对小女娃说:“你是哪家的娃娃,敢这样跟大人说话?”
小女娃很是不屑地乜了商成一眼,指了指背后抱着自己的陈璞,撇着嘴说:“她是我四姐,你说我是谁家的娃娃?”又说,“亏得父皇还夸过你,说你是国之柱石,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以外,谁料想居然是如此愚笨蠢钝!一一真是见面不如闻名了。”
“玖儿!”陈璞呵斥了妹妹一声。她这是在故作愠怒。她还记着她和商成的“仇”,总想找个机会报复回来。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浅显,又不够机敏,想要报复年节上的一箭之仇,除非是商成故意让着她,否则就别想在商成面前讨着便宜。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商成多吃几回闭门羹。眼下她见妹妹无意间就先帮自己出了口郁结的恶气,眼角眉梢登时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笑意。她一边呵斥妹妹,一边使劲地搂抱她一下表示亲昵一一闭门羹是她无可奈何之下被迫使出的手段,哪里能比上当众落商成的颜面教人畅快呢?
商成也不在意陈璞和田岫的笑容,坐在鞍鞯上端肃了脸sè,向着小女娃庄重一揖:“呀,原来是玖儿公主驾到!一一臣应县伯商成,见过玖儿公主!”
玖儿还不到十岁,十足的娃娃脾xìng,刚刚还取消商成,转过脸立刻就云开雾散。她不知道商成是在和她开玩笑,板着稚气的小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小手一摆,说道:“没事,不知者不怪。”还想再学着大人的口气说两句,陈璞又问商成说:“你禁足的处分……”没等商成答话,她又象记起了什么,默算了一下说道:“……哦,我记起来了,昨天就是处分的最后一天了。”
商成楞了一下。处分的事情他自己都没怎么去记,要不是有月儿和二丫提醒的话,他估计还要在家多呆几天的。陈璞她怎么也……不过,这事能想不能说,他赶紧撇开这个话题,很专心地向玖儿请教:“公主,你怎么称呼长沙公主作四姐呢?”其实他心头很明白答案。天家子弟的排行和民间一样,有时是在五服内的宗族里序齿,有时是各家各户各自排行,有时又是兄弟和姐妹各自排行,有时是成年了的兄弟姐妹才算,有时却又是把夭折的起了名的都添作一起……总之是很复杂。象玖儿喊陈璞作四姐,其实就是东元帝的女儿们的排序,假如她叫陈璞十姐,那就是皇子皇女们一起了。
等玖儿“指教”完商成,陈璞就问商成说:“你这是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