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25)小满(四)
“去你姐的庄子里走一趟。”商成说。
陈璞诧异地问道:“你这是去找我姐的?”她用一种带着怀疑和探究的眼神凝望着商成。她怎么不知道,他怎么就和她姐南阳好到这般田地了?他进京还不到半年,二月中旬才搬来区家河畔,两个月里的一半时间都受着禁足的处分,连家门都出不了,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就……
“是啊。”商成说。他没留意到陈璞的眼神很古怪,手在怀里袖里掏摸一阵,最后把马鞭上系的一块撒目金牌摘下来,当作礼物送给小公主。他对陈璞说,“前些天我不是受着处分吗?”说着就换上一副唏嘘惆怅的神情,仰起脸望着蓝蓝的天悠悠的云,长叹一声感喟说道,“这二十天里,我是见惯了人情冷暖事态炎凉。估计大家都以为我这回是倒霉到家了,以后再没个翻身的时候,所以谁都不待见我。整整二十天,竟然没一个人过来关心我一下。除了你姐……这不,昨天处分到期,我今天就赶紧过来向她道个谢。”
东倭方略事关重大,至今也属于高度保密的范畴,寻常的官员百姓最多也就听闻个一鳞半爪。但陈璞不是平常人,她既是宗室又有军职,还兼着兵部侍郎的职务,虽然方略的细节不甚了了,但大致的情形还是知道的。商成受处分的前后经过她也比较清楚,私下也反复地揣摩过处分他的理由。商成在含元殿上咆哮,在圣君面前失仪,因此才被罚俸禁足;这也说得过去。但她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至于其中的蹊跷,她就想不清楚了。眼下听商成的话里有点抱怨自己不关心他的意思,就连忙解释说:“我当时是在京畿大营里……”
“你后来不是回京了么?”商成马上追问道。
“没。我哪有回京……”陈璞支吾地说。
“鄱阳侯和清河老郡王他们给前三口办贷款时,你没凑份子?”商成一脸奇怪地问。
“……那什么,我没……”陈璞含含糊糊地说。含元殿会议开过不久,她确实是从京畿大营回到了京城,宗室凑钱向前三口贷款,她也听从她父皇的主意参与了。但她在京里的时候,商成正在受着禁足的处分,一个连大门都出不了的家伙,不可能知晓自己回没回京凑没凑钱?所以她就想把这事蒙混过去,说,“……前段时间兵部授意澧源大营编制新的马步cāo典,我一直在那边帮忙,哪里有时间回京?”
“哦。”商成点了点头。看起来他接受了陈璞的解释。
陈璞心里松了口气,正想换个话题,冷不丁地又听商成说道:“你和你姐一起凑了三万三千缗?”
“啊?!”陈璞登时张开嘴说不出话了。她光顾着抵赖,居然忘记了一件大事。她和她姐都不善经营,每年宗室里发下来的钱粮也就只够养活自己,哪里能有余钱去借贷给别人?这三万三千缗里,有一千缗是她父皇背着别的兄弟姐妹悄悄给她们的,有六百缗是她娘亲给的,还有一千缗多一点是她们两姐妹凑的,剩下的三万缗全都是找人借的一一就是找月儿和二丫借的。本来,按着她的意思,是不想找商成借钱的。但倭僧前三口要借贷的款项总额实在太大了,不单把各家宗室的钱库都掏了个底朝天,还逼着人卖地鬻田地筹集钱款,最后大家把钱一缴,手里都只剩下几个应急的活钱了。如此情形,她们俩还能找哪家亲戚借钱呢?最后陈璞也只好听从她姐南阳的主意,去找商大财东。不过,虽然她不情愿出面,但她还是“告诫”她姐,让南阳别直接去找“不好说话”的商成,要找就找商家那几个管事的女娃。这一点倒是不用她来提醒。南阳素来敬重商成,把他看作飘逸潇洒的隐士高人,怎么可能在他面前提什么阿堵物?她找到商家的几个女娃,把事情一说,月儿当时就问她想借多少:十万缗够不够?不够还有!南阳怕借得太多将来还不上,咬牙发狠也只敢借三万。想来就是因为这借钱的事情,因此商成才知晓她当时在京的……
他们俩说话的时候,田岫一直都没有吭声。这个时候,她就在旁边插言说道:“应伯,一一本来打算见过南阳公主之后,再过去寻您的。是这,上回您说过的焦炭,几经试制,总算是烧制出来了。您看,这些煤石是不是您说的焦炭?”说着就从鞍鞯边的褡裢里掏出几块灰不溜秋的巴掌大物事,递给了商成。
焦炭是商成见惯的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又瞅了瞅焦炭上的裂纹和气孔,点头肯定地说道:“就是它!”又问田岫说,“你们拿它做过试验没有,燃烧时的温度是不是比平常的石炭更高?”
田岫到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温度到底该如何进行测算,但这并不妨碍她对焦炭的看好。焦炭的目光虽然诡异古怪,但绝对是个真正的好东西!工部在小洛驿还有个铁器作坊,既打造铁器同时也冶炼生铁,焦炭烧出来的当天,就立刻被用到这个作坊里。用焦炭生火,生铁烧红烧软的时间至少比往rì要快出三成;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关键是在人们用焦炭来炼铁的时候,生铁的材质明显得到了提高,不仅废掉的矿石少,冶炼出来的生铁也不再象过去那般既硬又脆。一些有经验的老匠人还说了,有了这样的生铁,又有了焦炭,锻打百炼钢也肯定比过去容易得多!
焦炭的好处还不仅于此,迟迟没有踪影的玻璃也有了进展。田岫又拿出一个荷包,把几颗圆溜溜的sè彩斑斓的玻璃珠子倾倒在手心里:“这是昨天烧出来的琉璃。我们拿它和坊市里的琉璃比较过,我们的更结实!”她一手拿着一颗珠子互相一碰,“啪”地一声响,其中一颗珠子很不争气地裂碎了一小块。田岫登时就是一脸的尴尬。
商成笑呵呵地接过几颗玻璃珠子,比较了一下,又拿着照了照阳光,顺手就都给了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球直咽口水的小公主。他说:“还是烧玻璃的石英里掺得有杂质呀,不然不可能是这种乱七八糟的颜sè。你们下一步准备怎么办?”
“就是这个问题。”田岫点着头说,“我和杨衡大人谈论过,觉得这应该是小洛河里的河沙的缘故一一我们烧玻璃,都是从那里取的沙。说实话,玻璃是前所未见之物,谁都不肯相信;即便是在我们工部衙门里,不看好玻璃的也是大有人在。不过,现在不同了,有了这些玻璃珠子做铺垫,我们的底气也足了三分!”
商成给她出主意,说:“要不,你们让常文实再多拿点钱出来,多雇请些人工,专门从河沙里挑拣那些石英砂。另外,还要撒出人手,就和找铁矿一样,去各地寻找石英矿。再一个,小洛河是在平原上流淌的河流,水也不是那么清澈,可见水底下是泥多沙少,你们完全可以去河的上游取沙。越是清澈的河段,找石英砂就越容易。”
“常大人昨天就赶去小洛驿了。”田岫说。想到昨天傍晚常秀风风火火地赶到作坊时的情景,她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些笑容。“等明天回去,我就和常大人提找矿和上游取沙的事。”她停顿了一下,又说,“其实,我今天过来找您,是受常大人所托,有另外一件事要和您商量的……”
第十一章(126)小满(满五)
田岫还没来得及说出她找商成的事由,陈璞已经在朝着庄子那边招手了。
从庄户那里听说消息的南阳,赶到庄前来迎接了。
与陈璞和田岫一样,南阳也是一身文士的装束,软脚的乌纱幞头圆领的月白柞绢轻衫,驼黄的素纹单裤,腰间系一条滚银线的鹅黄带,脚上踩一双半新不旧的低腰牛皮软靴,浑身上下既不显得奢华也不见得简陋,简简单单朴素大方。她远远地就和陈璞招呼,牵着奔过去的玖儿走近,先向田岫点个头,又问候商成一声“应伯最近可好”,这才望着陈璞说话:“三弟呢?他怎没来?”
小公主玖儿抢着说道:“三哥来了的!他就在车里!”
她们三姐妹说话并没有避人,田岫倒没什么,商成却听着迷糊懵懂。他没记岔的话,济南王陈璜就是东元帝的第七个儿子,也是南阳的兄长,那她说的这个三弟又是谁?他随即就明白过来,她们这是在说一母同胞的弟弟定州王陈璨。他还没见过这位十六皇子,只是听人说过,定州王是个木讷迟钝的老实人。眼下听说陈璨就在马车里,他既是纳闷又是好奇。他站在这里话都说过一大圈了,这个定州王居然窝在车里不露个头一一他就不怕车厢里暑热难当?
“木头!”南阳敲着车厢喊了一声。可车里的人没应声。她提高嗓门又说,“木头,你睡着了?”
半天,车上才有个闷声气支应了一声:“……姐。”
“你下来,”南阳说,“今天天气大,车厢里热,一一你怎连窗帘都不揭起?赶紧下车透口气,当心别中了暑!”
“……哦。”
陈璨从车上下来,先向曾经担任过大成宫教授的田岫行了个弟子礼,口称“老师”,又向南阳鞠了一躬,喊了声“大姐”,再朝陈璞弯腰,叫了声“二姐”,牵着玖儿的手说一声“小妹”,最后才和商成作揖做了个平礼。他大约是不知道商成的身份,也就没有称呼,而且商成的相貌非同寻常,他也不敢抬头平视,行罢礼就赶紧转过脸,似乎是看都不敢多看商成一眼。
商成一头还礼,一头在心头犯疑。今天不会是什么地方节rì吧,怎么陈璞四姐弟会选在这个rì子团聚呢?趁着南阳数落陈璨的机会,他急忙小声地问田岫:“田大人,我打听个事。”
“嗯?”田岫微微点着头应了一声。
“长沙公主他们今天过来,不会是碰巧吧?”
田岫偏过头深深地凝视了他一眼,小声地反问一句:“你不知道?”
商成听得出她的话里带着一丝揶揄戏弄的意味,又实在是想不出今天到底是什么样的特殊rì子,于是就虚心地求教:“确实是不知道。一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田岫抿嘴一笑,说道:“今天是南阳公主的生期。”
南阳的生期?南阳的生rì,就是今天?
商成顿时觉得有点头疼。这南阳早不早迟不迟的,怎么就是今天的生rì呢?陈璞带着弟弟和妹妹,显而易见是来参加南阳生rì的;田岫和她们两姐妹是豆蔻之交有锦瑟之谊,借着公事的机会顺路道贺,也很平常。但他不行。人家公主过生rì,他一个养病的上柱国瞎凑什么热闹?何况南阳过生rì也不能说是小事,她是天子的三女,又是当世大书家,深受东元帝的疼爱,谁知道接下来还有多少皇子皇女以及宗室里的近支远亲要来贺喜?
他马上拿定主意,等送上礼物说上几句客套话,立刻就寻个托辞走人!
南阳和陈璞还拉在着弟弟说话。
就听陈璨老老实实地说:“……这都是娘子在家教我的。她说我不会说话,见了人就别多吭声,按着尊长内外亲疏远近的区分,分别施礼就好。我想,平姐是老师,她就是尊长了;您,二姐,还有小妹,你们是我的姐姐和妹妹,当然是亲近人了。应伯是朝廷里的官员,他当然就是外人了。”
“不是说这个!”陈璞没好气地打断他,“你和应伯见礼,怎么都没等人家还礼便走开了?你这样做实在是这太失礼数了!而且你见礼的时候,眼睛怎么一直盯着脚下?有你这样见礼的吗?”
陈璨抖索着嗫嚅辩解:“他,他……他长得好丑啊。我,我都不敢看他……”
商成听着定州王的话语里都带出了哭腔,忍不住便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他的长相,真的会有这样吓人?不可能。这明明就是陈璨的胆子太小了!你看人家玖儿小公主,就没害怕过自己;这说明他的相貌远没有陈璨说的那么狰狞。当然不怎么受看就是了。但这也不能怪他啊。其实他早前也有过帅气的时候,可惜照片没带来,不然一定要和定州王理论一番。
“信心受打击了。”他咧着嘴嘀咕了一声,就问田岫,“你说,我长得真有那么可怕?”
田岫没回头,绷着脸说:“应伯形容古拙,言辞离奇,举止更是迥异寻常,偶被世人误见,不足为怪。”
商成斜起眼睛瞪视着她。这家伙是故意的吧?明明知道他听不懂文言文,特意翻出几句古辞来刺激他?可琢磨话里的意思,似乎又是在称赞他。她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个啥意思?到底是在颂扬他,还是在贬低他呢?
“这话是定一先生说的。”田岫说。
商成登时就释然了。半天这是田岫在转述的李穆的原话。他就说嘛,小心眼的田岫一直对他怀恨在心,没机会都要创造机会挖苦他几句的人,又怎么可能帮他说好话?
这个时候,南阳和陈璞已经“教育”过定州王。陈家四姐弟都走了过来。商成抢在南阳开口之前先说道:“公主,前些天有人送我两件小物事,本来当时就想借花献佛的,只是受着禁足的处分出不了门,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今天我要去京里办点事,顺路就把它们给你捎带过来了……”说着,他就从鞍鞯边的褡裢里取出两个锦缎裹着的条盒一一里面就是他煞费一番苦心挑选出来的礼物了。
南阳的脸上立刻出现了失望的神sè。
“应伯,你刚才可不是说的,”陈璞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商成的谎言。“你不是说,你今天是特意来向我姐道谢的么?”
“就是!”小公主玖儿也站出来给她二姐作证,“我听得真真切切,应伯亲口说的,他是特意来致谢的!一一平姐姐,是不是这样?”她还拉上了田岫。
田岫没有犹豫立刻就点了头。
就连定州王也鼓起了勇气说道:“我,我在车上,也听……听应伯说过的……”他低头躲在陈璞,还是不敢看商成。
陡然间被大家当场一起指证,商成登时就被羞臊得脸上一阵发烫。他尴尬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能拿着礼物干笑。
关键时刻还是要数南阳待他最好。她走过来接过了礼物,顺便也就帮他解了围。
陈璞顺手就从她姐手里拿过大的一个锦盒,嘴里念叨着“你商子达能有什么好礼物别教人拿赝品骗了我先看看”,就已经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着一幅装裱好的长卷,题名是《滚滚长江东逝水》。长卷的内里不清楚好坏,但只是题目就教人眼前一亮,七个字的笔画开阔结体奇纵字势飞逸,正是她已经习了两年的攸缺体!
她在书法上的造诣一般,但她老爹就喜好书法,身边又有个当世大书家的姐姐,眼光自是不凡,仔细把七个字打量一番,就知道这长卷十九就是攸缺先生真迹。取了长卷屏息静气地展开只瞄了一眼,立刻就抬头对商成说道:
“送我!”
第十一章(127)小满(满六)
南阳手里的锦盒上有题名,工工整整的柳体楷书《远涉帖》;还有一行小字,“华原柳宿钩摹”。只看题名,她就知道这是本朝高宗年间的大书家柳宿临摹的隶书手卷。柳宿是中唐大书家柳公权的五世孙,不单擅长书法,同时也是一位儒学的大家,他著作的《礼记考问》,成书不久就成为诠释《礼记》的重要文献,也是仕子们参加科举时选治《礼记》的主要参考书。有这样的成就,也就不难理解柳宿在读书人当中的声望之隆,水涨船高,他的书法作品自然也就被人们竞相追逐收藏。南阳擅书法也好书法,自然不会免俗,她对柳宿的书贴也很是喜欢,家里还收着两幅。要是放在平rì,有人用一幅柳宿的书贴相赠,她肯定会分外高兴。但今天却不一样。柳宿是本朝的书道名家,传世的作品再少也有数十上百贴。可是攸缺先生的书贴总共才有几幅?今天之前,一共才只有一幅半!《六三贴》真迹在她父皇手里,她秘藏的《拾遗贴》是用先生的习字拼接而成,只能算是半幅!就是这半幅字贴,也让她受益菲浅,外面盛创她首创的“鹤体”瘦硬书法,其实就是仔细揣摩《拾遗贴》所得。她早就想着恳求先生再送她一贴半幅的字,看见陈璞手里的锦盒上是一大块留白,就知道其中多半是先生的手笔,再见到《滚滚长江东逝水》的题名,更是笃定无误。等陈璞展开长卷,她只断句读完第一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心头已经是欢喜得无以复加,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到妹妹嚷嚷着说道:
“送我!”
南阳无论如何都没料想到陈璞会说出这样的话。事出突然,她脑子里登时就是一片空白,完全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只能张着嘴,茫然地望了望妹妹又看了看商成。这是先生送她的呀,妹妹怎么能当着她的面抢夺呢?
商成也是愣怔得连话都不出来。这幅《滚滚长江东逝水》是他的得意之作,本来没打算用它来答谢南阳。他原本想着另写两幅字当礼物,可书法作品这东西不是说有就有的,要讲究个心境和环境,往往在无心之下才有上品,所以他写来写去都不满意,更拿不出手,就想从家里找两幅字来充数。偏偏他家里还没几幅字了,剩的不是别人送他的前人字画,就是拿出去容易教人产生误解歧义的。没奈何他只好忍疼割爱,把这幅《滚滚长江东逝水》长卷和柳宿的《远涉帖》当作礼物。虽然这幅长卷也会让别人误会,不过南阳不是别人,她了解他的“根底”。他相信,南阳得到长卷之后,是不会拿出去四处炫耀的,哪怕长卷不小心被人看见,南阳也一定会替他做遮掩!
可他哪里知道今天是南阳的生rì呢?他更加料想不到,陈璞前脚还在教训定州王不晓礼仪,后脚自己就当着客人的面拆看不是送给她的礼物。最教他无言以对的是,陈璞竟然还口口声声地让他把礼物送给她一一这家伙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能转手就把送南阳的礼物送与陈璞么?显然不能。但他得罪得起长沙公主不?好象也不成。两边都是公主,都是从一品的官秩,谁的来头都比他大,他区区一个芝麻粒一般的县伯能得罪谁?兵法有云,惹不起则遁,遁不了则避!于是他挤出个笑容不搭腔,目光游移着去欣赏区家河两岸热火朝天的施工工地了。
陈璞是在情急之下才嚷了那么一句,随即就明白过来商成压根做不了主。她马上转过头对她姐说:“姐,这幅长卷让给我,我家里那些字画你随便挑拣!”
南阳眼睛盯着长卷眨都不眨一下,似乎压根就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半晌才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用虞伯施的《出塞贴》与你换!”
“那书贴是唐开元年间的伪作……”
陈璞眨了眨眼难得一回急智,立刻做出决定:“我借还不成么?一一先借我看一阵,回头不爱看了还你。”说着就要收起长卷,被南阳拦下了。南阳坦率地说:“我怕你借去就不再还我了。这样,长卷先与我,我揣摩几rì,回头比照着jīng心钩摹一幅给你。”
陈璞没办法了。这毕竟是商成送给她姐的礼物,她半路杀出来抢截,这道理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何况这里不仅有她们姐妹俩,弟弟妹妹也在看着,旁边还有商成和田岫,她总不能和她姐为着一幅长卷争抢吧?只好讪笑着放了手。她一边对南阳说:“攸缺先生的真迹好难见的,父皇拿着《六三贴》当宝贝,两年来我只见过三回。这本《滚滚长江东逝水》你可不能藏起来就不教看呀!我不告诉别人,但我想看,你也不能藏着!一一你几时能临摹好送我啊?”说着话,她还恨恨地剜了商成一眼一一这家伙真是不识货,这样的好东西居然不先拿来送给我!同时她也很懊恼。早知道他手上有这样的好东西,自己就该杀上门去抢啊!
一直在审视长卷的田岫,突然说问了一句:“这是攸缺先生的真迹?”她jīng善杂学,但佛儒道法等各家的学问也不浅薄,只是在书画上的见地就比较一般,象这样的长卷,只能看得出大体的好坏,不怎么能分辨jīng深区别所在,因此才有如此一问。
南阳和陈璞两姐妹异口同声说道:“就是真迹!”
“真是真迹?……好生教人奇怪。不是都说攸缺先生早已羽化了么?”田岫凝视着长卷,疑惑地摇了摇头。看了一会,她又说道,“我见过几次圣君临摹的《六三贴》,笔意遒劲形状质朴,纵横开阖直如斧劈刀斫,确确是汉隶所变。这长卷上的字,与《六三贴》摹本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这卷末的落款题跋,是怎么回事?”
刚才陈璞光顾着讨要书贴了,还没仔细看完长卷,现在听到田岫的话,她才赶忙去看题跋。
“明杨慎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丙子十月枋州”
南阳也没注意到题跋。但她只看了一眼,就猜到这是商成于去年十月间在枋州养病时写的长卷,“临江仙”是唐朝教坊词调,“滚滚长江东逝水”自然就是小令之名,至于“明杨慎”,想来应当是说一个叫做杨慎的明州人氏吧?她凝神想了下,丝毫都不记得听说过这位杨慎先生的生平,可是看这支小令苍凉悲壮大气磅礴,读来教人荡气回肠,却由油然而生一种宁静澹泊的致远心境,想来这位杨慎先生也是与攸缺先生一样,同样是一位离世隐居的隐士高人。是了,必然是这样,先生自己情cāo高洁心胸旷达,能与他相往来的,自然是也不会什么凡夫俗子之辈,友人作令而他挥毫泼墨,这也是一桩美谈逸事……
田岫还在追索这幅长卷的由来。她说:“……去年就是丙子年。难不成这幅书贴是去年十月于枋州写就?”她抬头凝视着商成,问他说,“我记得常文实常大人提到过,应伯去年十月间好象就在枋州养病,对不?”
商成干巴巴地说:“……那,那什么……好象是的。”
陈璞说:“什么好象?他去年七月间在枋州坠马,差点没摔死,之后就一直在枋州养病,直到年底进京!”她回过头问商成,“这字贴是你在枋州得来的?是买的还是别人送的?”
“……买的。”商成支吾着说。他马上又改了口,“不是!是别人送的。”
“谁送的?”陈璞瞪圆了眼睛望着他。这很关键。要是知道是谁人送的字贴,就能按图索骥,说不定就能再找出一幅攸缺先生的真迹,也就能圆了她的念想!
“不记得了。”
“谁送你的,你都不记得了?”陈璞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她死死地盯视着商成。
“我是提督啊,遍燕山的文武官员都是我的属僚,谁敢不巴结我?”商成回答得理直气壮。“我当时还在养病,这不正是个讨好我的上佳机会?那段时间每天从早到晚都是人,门槛都教他们踩坏了,送来的礼物从正堂一直摆到门房,堆得到处都是。光收拾就够累人的,谁有闲工夫去记谁到底送了些什么?”
陈璞顿时气得上不出话。她恨不能过去踹这家伙两脚!攸缺先生的真迹呀,就这样没了!
田岫的心思虽然细致,但到底称不上算无遗漏。她不了解商成的秉xìng,也不清楚燕山卫当时的情势,当时燕山卫正倾尽全卫镇的兵力在燕东北和草原上与突竭茨人作战,枋州地区的兵力被抽调一空,虚弱得就象窗户纸一般,轻轻一捅就会破碎。如此危急的局面之下,枋州地方从州府衙门到边军小卒,人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吊着,谁能有空闲工夫去巴结商成?所以她就把商成的话当了真,再没朝别处去想,点着头说:“既然这是真迹,长卷也不象是旧作……是了,如此看来,当是传言有误。攸缺先生或许还在世……”
商成没吭声。
“你说什么?”陈璞惊讶地问。她当初在燕山卫还让人找过攸缺先生,可前后找了一年有余,半点风声都没听到,竟似世上就没这个人一般,所以才写信告诉她父皇,攸缺先生或已鹤去。这事她也当作见闻写进书信里告诉过田岫,田岫当时也没反对。谁知道今天田岫竟然推翻了她的论断。她想了想,提出一个疑问:“这幅字贴会不会是攸缺先生早年所作,现在才被人拿出来拓裱的呢?”
田岫也觉得不能排除这个可能xìng。但她又说:“我还是觉得,攸缺先生应该还是在世的。你想,在东元十八年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个人,可是十八年之后,他的字贴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到今天也才只发现了两幅他的字贴,怎么能说是接二连三了?”陈璞反驳说。
“是三幅。”田岫说,“我听文实公提过,应伯家里还收着一幅一笔虎的中堂,也是攸缺先生的真迹。”她笑吟吟地望向商成。“应伯,我说的对不?”
不提常秀还好,一提到常秀,商成的气顿时就不打一处来。原本他在燕山的家里还收着好些自己中意的习字所得,大约有十数幅上下,除了陆寄和周翔之外,别人都不知道。就是那幅高高挂起的一笔虎中堂,别人也以为是无名氏的涂鸦,还在背地里笑话他这个提督没眼光。就是因为常秀,因为常秀这个大文豪说那幅没题没跋的中堂是攸缺先生真迹,结果教人识破了奥妙,等月儿她们搬家离开燕州的时候,十几幅字贴全被人找着理由讨要得干干净净。那幅“一笔虎”也被张绍以“睹物方能思情”的理由硬拿回去;他书房里挂的横幅“难眩以伪”,更是落到了大字不识几个的邵川手里……他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望着陈璞,遗憾地说:“那中堂被张绍张继先抢了。”
陈璞气得发昏。为什么好东西都落在别人手里了,她却只能拿到摹本呢?她咬牙切齿地问:“你那里就没剩下一幅?”
商成苦笑着摇头,说:“坏人实在是太多了……”
“我不信!”陈璞说,“我这就去你家里搜!”说着她就转身要去牵自己的马。
商成被她这雷厉风行的作风吓了一跳,立刻就投降说道:“那什么……好吧,我承认,其实我还藏了一幅……对联。”又说,“我这就交代一声,让人送过来。”他马上招呼侍卫老刀,让他赶紧地回家去把他书房里的对联拿过来。可不敢教陈璞去家里搜查。他书房里还有好几幅攸缺先生的真迹,真要让她去搜的话,估计一幅都别想保住。
第十一章(128)小满(满七)
老刀回去取“攸缺先生真迹”,南阳这个主人就把弟弟妹妹们还有两个客人朝庄里让。
进庄的路上,她告诉商成,这边修的新桥和旅店货栈,是二丫撺掇着给她主意。二丫说,这条向北的官道前后二三十里都没有大集镇,要是起一座大的能存骡马货物的旅店的话,保管她能挣大钱;至少比南阳守着那二三百亩土地挣得多。
商成一笑没说话。想靠着一个歇脚的旅馆挣多少钱,显然是二丫和南阳的一厢情愿罢了。不过,有个货栈立在这里,至少能对得起这一方有山有水的土地。而且,他还看到,南阳的庄子里也在推房倒墙起造新房子,通向公主府邸的道路上,半边街都被砖瓦泥沙占了。有几户人家的房子院落已经建好,有泥草房也有瓦房还有半泥半瓦的,通通是一溜三间上房左右柴房灶屋牲口棚,忍不住就笑着说:“这也是跟着二丫她们学的?”虽然商家庄子以前是座皇庄,但皇庄的管事却不是个厚道人,大斗进小斗出的黑心肠烂事做了不知道有多少,好好一个庄子,被这家伙营务得就跟贫民窟一样。二丫最看不惯这样人,第一回来庄上,就把那个管事扭送了官府,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二十斤铁枷一锁,当堂就判了个徙八百里,押去河东养马了。然后几个女娃一商量,就开始重新规划商家庄的种种般般,起新房、修道路、打农具、挖沟渠,事情是一桩接着一桩……
“是的。”南阳说,“我听二丫说,你在燕山时就经常劝导别人这样做,于是就想学一下。”
这一回她说话时不再先生长先生短了,商成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环视着街道两边的工地和新院落,一头想着燕山的情形,一头沉吟着说道:“主家与佃户之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和纠纷;这在哪里都一样。主家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着佃户和其他的乡亲们做一些事,比如修个路造个桥或者办个蒙学私塾什么的,多多少少总能够缓解一下矛盾。特别是在京畿地方,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就愈加突出,你现在这样做,也算是帮忙朝廷缓解了人口压力,缓解了土地兼并……”他忽然记起来,这不是在燕山与士绅们座谈,也不是在州县做视察,而是在南阳的庄子上。
他歉然地对南阳说:“看我,一不留神就以为自己还是在燕山作提督了。一一可别怪我多嘴。”
南阳笑着摇了摇头。她怎么可能怪罪先生呢?别说先生说的没有错,就是错了,她也不可能怪罪的。她甚至觉得,即便是先生错了,她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证明先生没有错!
落后两步与陈璞并肩的田岫,也听到了商成的话。她思忖着,正想接着商成的话题说下去,陈璞先开口了。
陈璞羡慕地打量着庄上的新气象,问道:“姐,修新桥和起客栈,还有安抚那些庄户,怕是要花不少钱吧?”
“也不怎么多。我应承那些没了佃田的庄户,等货栈和客栈修好,就安排他们进去做伙计,所以只补了他们一些钱粮。修桥和起房子也要不了多少钱。连带着庄子里这些事情一起,还不到两千缗。”
“你哪里来的钱?你今年的正项钱粮不是都拿去借贷了么?”陈璞好奇地问道,“不会又是去……借的吧?”没等南阳答话,她又感慨地说,“你可真是舍得。……你这些庄户的运气真好,能遇上了你这样的好主家!”
“我哪里有那么好。”南阳笑着说,“我只出垫道修路的钱,这些院落房舍,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出钱。”
此话一出,陈璞和田岫都觉得无法置信。她们都知道,工部去年在京畿左近试点新农具和新作法的时候,南阳最为热心,学得也最仔细,她甚至帮庄户们置办了新的农具。但是,即便新农具新作法再好,也不至于短短一季便使一个庄子上的人家家户户都富庶殷实到如此地步吧?
“不是的。我就是把修房子的钱粮借给他们而已,而且不收利息,分三年五年或者十年偿还。”南阳说。
“那你可是要吃亏了。”陈璞替她姐作着打算。她觉得,借钱给人还不收分毫的利息,怎么算都是南阳吃亏。
“我也不吃亏。”南阳不同意她的看法,说,“庄子离客栈不过几步的路,往来的客商们投宿歇脚,说不定就会到庄里走一走看一看。见到庄子里既整齐又干净,比大集镇上的老客栈还强似几分,自然就能记住这个地方,下回路过时多半还会在这里歇脚打尖。我把钱借给庄户整饬庄子,亏掉的利息又借着客栈多挣的钱补贴上,两下里比较,其实我并不吃亏。事实上,我还占了些便宜。”她好不容易才把自己从月儿和二丫那里听来的道理学说给陈璞。一番话说完,额头上都沁出了汗水。
陈璞听得似懂非懂,皱起眉头琢磨了半天,直到在南阳的书房里坐下,还是觉得不得要领,也懒得费心思,直接就问田岫说:“青山,你是经济之学的大家,我姐的帐算得对不?她真没吃亏?”
田岫点头说道:“小满姐说得不错,确乎是这样的道理。不过小满姐譬说得有些不清不楚。倒是应伯方才的那番言辞极有见地,倒是与我们工部的蒋抟蒋主事的意见相仿佛。前些天我去衙门里办事,正好遇见蒋主事……”正说着,门外有人禀告,商成的侍卫老刀赶到了,在大门外请见。千寻百觅的书贴就在眼前,陈璞哪里还顾得上和田岫说话,欢呼一声,跳起来就奔出门。不一时就拿着一幅长卷回来,人还在庭院里,已经听见她的嚷嚷:“姐,快来看,真是攸缺先生的真迹!‘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怎么样怎么样,不比你那卷‘滚滚长江东逝水’差吧?”又叹息道,“一一就是卷上的落款只有一句‘清赵藩正月廿三于京中’,也不知道究竟是何时成卷的!这个清州的赵藩又是谁?”说着话她已经进了书房,把长卷铺展在桌案上,和南阳那幅长卷并列上下。两姐妹连同田岫,三个女子站在案前仔细地把两幅长卷来回地审量赏析。
小公主玖儿还在天真烂漫的岁数,对什么书贴字画那是半点兴趣也欠奉,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支竹蜻蜓,自己跑去庭院里玩耍了。定州王陈璨呆着面孔,坐在座椅上动也不动,一双没有光气的小眼睛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再不移动一下,要不是他间或还会眨下眼,商成几乎都以为这人已经睡着了。商成无聊地直想说告辞的话,可来了就走,这不合乎礼数。站起来随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下来慢慢地翻看。
“呀!”陈璞似乎有了什么重大发现,忽然惊噫一声,说,“这长卷上的字句,似乎和朝廷对南诏用兵之事相契合!莫不成是有感而发?”她低头思索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凝视着商成,问道,“这书贴是从哪里来的?”
“哦,这好象是原来的端州通判周翔送我的。”商成手里拿着翻开的书本,一脸漫不经心的神sè。“前年他在端州任上和李慎合不来,就托我给他调换个职务。后来他就把这幅字送我了。”
“周翔?”陈璞拧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有些印象。但这并不紧要,关键是这幅长卷又是如何落到周翔手里的?
商成咧了下嘴。陈璞这话问得好稀奇。周翔私下送他东西,他好意思去打问这东西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不过他还是说了:“周翔是前头燕州知府陶启的得意弟子,据说,他的一手行书已经有了陶老先生的八分火候。我还听说,他家里收藏着半本曹cāo的《度关山》真迹,另外,”说到这里,他特意地放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另外我还知道,他家里还藏着攸缺先生所书的《蜀道难》残篇!”他的话音重重地落在“残篇”两个字上。
他先提到曹cāo的书贴,又说到《蜀道难》真迹,尤其是提了个“残篇”的说辞,一番做张做势下来,陈璞果然上当受骗。她顿时就以为这个遍访不得一见的攸缺先生,其实是与曹cāo一样的古人先贤一一不然的话,又怎么可能有半本书贴流传呢?而且,她在燕山时,就听说过有一本曹cāo的《度关山》真迹,只是时间久了,记不上来究竟是在谁家的手里,现在听商成如此一说,登时就信以为真。想来周翔是被李慎压制得狠了,不得已才拿出家传至宝送与商成吧……
但她也有些疑惑。她自问还是比较了解商成的,也从来没听谁说过商成有贪财的坏毛病,怎么会为了一幅字贴去帮忙周翔呢?她觉得,或许她应该找人去燕山打问一下,看周翔手里是不是真有半本《蜀道难》。
她拿定主意,回去就分别写书信给燕山卫府的张绍还有燕山的卫牧陆寄,让他们分头去查实一番……
第十一章(129)小满(八)
商成本意是想使陈璞误会,陈璞也确实是信实了七分,但他却忘记了,这书房里不止有陈璞和南阳,另外还有一位定州王以及田岫。定州王便不说了,老实得就象一个傻瓜,可田岫却不是能够轻言哄骗的人。她本来就对攸缺先生的过往和来历有所怀疑,商成说周翔手里有半幅《蜀道难》,落在她眼里就颇有些yù盖弥彰的意味。再加四幅字贴里有三幅是出于商成之手,《滚滚长江东逝水》成于枋州,《攻心》写在京城,时间地点都与商成的行程切合,而她恰恰又听说过商成是坚决反对南征的,主张对作乱西南的僚人进行安抚……如此众多的线索聚集到一起,她的心头顿时就有了一些猜测。
但她并没有声张,再和南阳陈璞讨论了两句字贴,这才装出一付兴味索然的模样过来坐下了喝水。
她喝了两口茶汤,又嚼了一颗蜜枣,昂着脸四下打量过书房里的几幅字画,百无聊赖似地瞧见商成正捧着卷书册,就问道:“应伯看的是什么书?”全然就是一付没话找话的搭讪口气。
商成哪里料想到自己一句画蛇添足的话已经露了马脚,他正抱着书本看得入神,乍然听到田岫说话,随口就说道:“《天问》。”又翻了翻卷首扉页。“……哦,是宪宗显德五年的抄本。”
田岫只是想找个说话的籍口而已,哪里理会什么宪宗显德五年还是六年,便说道:“是屈子的那篇《天问》?”
商成点了下头。田岫对他一直是冷眉冷眼的淡漠态度,他也就不怎么爱搭理这位他前后找了好长时间的青山先生。
“这是托名屈子的伪作……”
“不是伪作。”商成摇了摇头。他读书时的研究方向就是古代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天问》作为古代唯物主义思想的代表xìng作品之一,自然也在他的研究范围之内。《天问》是屈原思想成就的颠峰诗篇,是用诗歌的形式来表现出诗人对自然世界的认识以及对历史的思考,还提出许多朴素的论点和判断,这么一部集中体现先秦时期唯物主义思想发展和进步的作品,怎么可能是伪作?
田岫同样也是摇头,说:“应伯或许看过屈子的其他辞作?遍观《离sāo》、《九歌》、《九章》、《招魂》、《卜居》等等,哪一篇不是弘博丽雅,当为辞赋宗?独有《天问》奇特怪异,辞藻平淡典故生疏,其中十之六七,竟无人可解辞间深意,能说不是伪作?据晋人谢敖的《汉书拾遗》中记载,当初汉淮南王刘安编撰《楚辞》时,先后四次把《天问》一篇移出,直到王豫章修订《楚辞章句》时,才把它正式录入。此后历经岁月,收录王豫章生平文章的《王逸集》多有亡佚,惟独《楚辞章句》全文流传,但隋时的王谐、唐时的王恢和杜昌,他们都有言及《天问》,称魏晋南北朝时所幸传下的各家《楚辞章句》,或见《天问》,或不见此篇,其中缘故,颇使人犹疑。究其根本,当是以《天问》此篇与屈子其余诗篇格格不入之故。”
商成合上书卷,耐心地听她说话。他不是学历史的,也不是研究文学的,除了知道写《淮南子》的淮南王刘安之外,编订《楚辞章句》的王逸只有个印象,其他的什么谢敖、王谐、王恢,他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他能理解田岫对《天问》的看法;她说这篇诗歌是伪作,也并不奇怪。事实上,他因为研究课题的原因而第一次接触到《天问》时,也觉得它不象是屈原的作品。楚辞这种文学艺术形式,以及由楚辞衍化发展形成的汉赋,讲究的就是文采和韵律,它同时具备了诗歌和散文的特点,既追求华丽细腻,又追求爽朗通畅;这个特点在汉赋发展的晚期尤其鲜明,甚至发展成了带着某种病态的骈文体裁。向来文学作品都是有感而发,是因为作者在目睹某种事物的时候,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然后才把它赋诸于文字;而晚期的很多汉赋骈文作品却本末倒置,是为了发而感,为了抒发自己的感情,生拉硬拽地拖来一大堆华丽的辞藻胡乱堆砌到一起。这些文章看上去不是铺张恣意就是雄大壮阔,读起来也是朗朗上口,可惜都是些无病呻吟,既经不起推敲更不能被反复琢磨。唐朝以后,发展到极致的骈文几乎全是空洞无物的文章,结果自己把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最后渐渐地被韩愈柳宗元为首的唐宋八大家提倡的散文所取代。不过骈文并没有就此退出文学和历史的双重舞台,艳丽的辞藻和看似恢弘的篇章也很受人们的欢迎,直到二十世纪的五四之后,它都还挣扎了二三十年……
他笑着反问他笑着反问田岫一句:“都说《天问》的辞藻不够瑰丽,那么诗经里的郑风齐风这些国风诗篇,就算华丽了?这还是孔子删《诗》之后剩下来的。《史记》的《孔子世家》上说,诗经里总共是三千多篇,那些被删掉的,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哩。”这是他前些天看《史记》时才记下的内容,这时候恰好派上了用场。“和《诗经》里的国风篇章一样,《天问》的辞句也是朴素平直不事雕琢,这不正好是继承了chūn秋时期文学创作上生活气息浓厚的特点?还有,楚辞作品都带着浓厚的浪漫主义sè彩一一比如《九歌》里写的全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物一一它们想象奇特感情奔放,不仅大量借用中原的神话传说故事,同时也深受本地巫文化的影响,而《天问》这篇诗歌,就是北方文化和南方文化碰撞之下所产生的伟大作品。”
就如同商成听不太能听懂古辞一般,田岫也同样无法把握“浪漫主义”和“文化碰撞”的jīng确涵义,但这并不影响她对商成这番话的理解。她不想和商成辩论“孔丘删《诗》”的真伪,但商成断言《天问》就是屈原的文章,她觉得不能接受,就反驳说:“既然是伪托屈子之名招摇,说不定就是与屈子同时或者稍晚之人,比照着先秦文风伪造,自然是学得惟妙惟肖。但百密总有一疏,它的形神都没有达到《诗》的神韵……”
商成打断她的话,说:“你别一来就给人家扣上大帽子好不好?你说它不好,没有神韵,你举个例子来说明啊。”他随手翻了翻书,就把“神韵”二字掐头去尾换了概念。“我就觉得这诗挺好。虽然不压韵,读着也不顺口,但咱们不能要求屈原老夫子和咱们一样,都是用上京腔来说中原话。说不定在他生活的年代,楚国人说话就是这样强调呢?他们自己觉得压韵就行了。再说,人家在流放的路途上睹物思情有感而发,又不是专门写给咱们这些后人看的,谁管咱们读着顺口不顺口呢?”
田岫冷眼看着他,沉默了一刻,又说:“你对这篇伪作如此推崇,想来是读懂了的……”
商成转过脸,用一只没遮拦的眼睛饶有意味地凝视着田岫。你辩说不过我,就改用激将的法子了?
田岫并不怵他,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目光里连一丝一毫的退让意思都没有。
倒是商成先把目光避让开了。他笑着摇了摇头,说:“田大人,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是的,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不该四下里打听你的消息,还错把你当成……”他收敛起笑容,认真而诚恳地说道,“虽然我不是有心犯错的,但在这里,我还是要再次向你真心地道歉。一一对不住了。”不等田岫说话,他又说道,“但我还是要说,这《天问》,它确实不是伪作!”这个判断,并不是他在人云亦云,而是他自己的判断。为了读懂《天问》,他在图书馆里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翻着十几页摘抄的资料索引查阅各种古籍,有时候师范大学图书馆里资料不全,还需要跑到别的大学图书馆和市里的图书馆去借阅图书,这才好不容易读懂了这篇诗歌,彻底理解了它的涵义。他确定,这绝对就是屈原的作品!
田岫立刻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她说:“还请应伯举出翔实事例来说明它不是伪作。”
商成当时就傻眼了。一篇《天问》三四百句,总计一百七八十个问题,每个问题就是一个神话故事。这些故事有的当时是属于黄河文化区域,有的是在南方楚越文化区域流传,可是世易时移,现在距离屈原生活的战国末年一千多年,南北文化早就融合得差不多了,他怎么举例才能证明?
田岫看着他满脸都是窘迫的神情,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笑,淡淡地说道:“攸缺先生jīng擅兵法,长于杂学,书道上的造诣更是令人称道,区区一篇《天问》,难道还能难倒您这样的人物?”
一听她开口说出“攸缺先生”四个字,商成顿时就变得目瞪口呆。但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轻松。他就知道,自己在京中这么一长住,好些事情都是瞒骗不过去的。可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本来就不是深沉人,早就觉得一天到晚这也要藏着那也要收敛着,活着真是他娘地累人!
不过他还是谨慎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再向下指了一回,指一下田岫再指一下自己,然后就看着田岫。他会书法的事,还是别说出去了,不然真要丢死人!古往今来,有哪个书道大家是连一首小令的韵脚都能搞错的?
田岫是冰雪般聪慧的人,一看他的比划就马上明白,这是在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意思。她本来也没有打算要出去声张,就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答应了。其实,她早就对商成很是好奇,只不过有着常秀和李穆两位师长的指点与告诫,再加她也是出身官宦家庭深知仕途中的道理,因此才没学着商成当初乍见《青山稿》时的模样,四面八方地跑去打听商成的师承与来历。
她一边点头答应帮着商成隐瞒,一边心里也觉得这件事很好玩。她父亲田望是名满天下的儒学大家,自小她就被儒家的各种道理和规矩约束着,长大以后求学出仕,身边不是常秀和李穆这样的锦绣人物,就是自己钻研学问,再不就是教授学生。说实话,她长这么大,很难得才能有一个轻松时候。眼下与商成默不作声地达成默契,让她觉得颇有一番童年时候的天真烂漫滋味。她甚至还学了商成的模样,拿手指悄悄地点了下正俯在案上看字贴的南阳一一南阳公主也应该是知晓这事的?她还记得,当初南阳就是一口一个先生地称呼商成。
商成咧开嘴,轻轻地点了点头。
田岫微笑着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指了一下商成再指了一下自己,最后点了下南阳一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南阳知,别的人就让他们懵懂去!她没再指陈璞,看来是对长沙公主了解极深……
望着陈璞聚jīng会神地伸着手指临摹书贴上的字,嘴里还念念有辞的认真模样,田岫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玩了!
第十一章(130)小满(九)
陈璞正在细心地揣摩两幅书贴的笔划走势,眼角余光扫,就见田岫在一旁笑吟吟地望着自己,便停下来问她说:“青山,你和子达在聊说些什么?”
“没说什么。”田岫道,“我在向应伯请教一些学问上的事情。”
“请教学问?你?”陈璞很是惊讶地看了田岫一眼,又瞄了商成一眼。在她眼里,田岫的学问就足够高深了,不说是学富五车,四车肯定绰绰有余,不然也不可能才过二十岁便以女子之身而被朝廷延征出仕。只是田岫与她爹田望的脾气一样,xìng情刚烈有余而变通不足,为官不久就因为一些出格的言论而被调出六部,远远地“发配”到江南一带去做个可有可无的观风使。论说起来,这个事情其实也怪她,要要不是她背着田岫出了那本文集《青山稿》,田岫又怎么可能在江南一呆就是六七年?虽然事后不久她就醒悟过来,也花了大力气想把书本都收回来,但印出来的书卷足有几百册,早就随着八方行商流传到了各地,哪里是说收回来就能收回来的?就象商成曾经遇上的那本《青山稿》,其实就是散失在民间的卷册之一。也正是因为这本书,再加上人云亦云胡乱传言,才使商成误会青山,不仅他自己闹出个大笑话,还因此而得罪了田岫……
“就是请教学问。”田岫说。她指了一下被商成放到小案上的《天问》。“自汉以来,言定这篇楚辞是假托屈子之名作伪的人从无断绝。即或有人声言此乃屈子手著文章,往往也受人诘究,指了篇中疑难追问发难,最后不能自圆其辞。我刚才见应伯诵读此文绝无分毫窒碍,就忍不住过来求教。”说完就望着商成。她答应替商成保守“攸缺先生”的秘密,可并没有答应不追究《天问》的真伪。这是在做学问,与帮人守密是两回事!做学问要的是认真仔细,至于守密么一一只要是不碍品德又无伤大雅,偶尔为之也无不可。
听她这样一说,陈璞马上就放下书贴走过来。她想,反正书贴到手,什么时候不能研习?而田岫要考究商成的学问,这就实在是很难得了。想商成一个军功彪炳的将军,至多就是识文断字读过几本书而已,又如何经得住田岫的考问?
南阳同样很好奇,也走了过来。
商成立刻认输。开玩笑,《天问》中有一百七八十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是一个典故,不是神话故事就是民间传说,其书本上记载的故事散布于《尚书》、《孟子》、《列子》、《山海经》、《吕氏chūn秋》、《淮南子》……等等十数种古籍以及以及其他的楚辞篇章之中。有的故事,在这本书里只有一个名字,有的又只记载一个事迹,而且几乎都是只言片语,需要把这些书本都放在一起相互对比前后映照,才能得出一个大致的故事内容;有时候,这些故事还互相矛盾,这一点,在《天问》同样有所表现。如此庞杂繁复的内容,他哪里可能记得住每个故事的内容和具体出处?再说,《天问》中的一些故事,记载它们的典籍早已散佚,根本就找不到文字的记载,都是后来在国家整理出版了南方少数民族的民歌民谣以及民间传说故事之后,才被用来映证《天问》里的诗句。而这样的证据,他又该去哪里寻找?
在《天问》里,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后羿的几个故事。这个叫做“羿”的人,在各种典籍里一会叫作“后羿”,一会又被称为“大羿”。“后”就是王的意思,后羿就是羿王;而“大羿”却是说这个人做出了很伟大的贡献,受到了别人无比的尊敬,因此才被称为大羿。就是这样一个既是大王又有杰出贡献的人,在《天问》里却是一会当好人一会做坏人。原句“羿焉彃rì?乌焉解羽?”一一羿要怎么样做才能shè下太阳里的三足乌;寄身在太阳里的三足乌死了以后,它们又掉在哪里了?这是在讲“大羿shèrì”的故事。这个时候羿是一个好人,因为他shè下十个太阳,解决了人民遭受的苦难。但在“胡shè夫河伯,而妻彼雒嫔?”的故事里,他又摇身一变成立个坏人,无缘无故地跑去把一个叫河伯的人杀掉,然后娶了河伯的妻子雒嫔一一这简直就是欺男霸女的恶棍行经了!当然了,他做出这种事情,自己的结局也就很糟糕,“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他的弟子浞先娶了纯狐氏的女儿,然后又“眩”一一勾搭上一一眩妻,就是勾搭上羿的妻子,两个人一起谋害了羿。然而,这还不是大羿的故事的结尾。在“浞娶纯狐,眩妻爰谋”这句诗之后,跳六句,是“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一一这就是民间故事“嫦娥奔月”的雏形。因为羿的贡献太大,shè下十个太阳又剿灭了冯珧和封豨这些为害人间的凶兽,所以天帝赐予他一份不死药一一也有典籍说是他亲自跑到昆仑找王母求来的不死药,可他把药放在家里,自己就不知道干什么事去了一一在西南土家族传说里,他是先跑去打河伯抢雒嫔一一然后他的一个妻子姮娥就偷了这个药,吃了之后飞上月亮……
听商成讲完几个与后羿有关的小故事,田岫和陈家姐妹都是面面相觑。不是有他的譬说与讲解,她们根本想不到“浞娶纯狐,眩妻爰谋”和“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这两句诗,讲的都是羿的事情。事实上,就连商成说的《尚书》、《孟子》、《列子》、《山海经》、《吕氏chūn秋》以及《淮南子》这六本不算罕见的书,她们之中也没有谁彻底地把它们读完。陈璞只学了《尚书》和《孟子》,南阳没看过《吕氏chūn秋》与《淮南子》。田岫读书最多,却没有看过《山海经》。她虽然喜好杂学,却也是以儒为主兼治其它而已,象《山海经》这种荒诞不经一无可取之处的杂书,是绝对看不上眼的。
但田岫还是不相信商成能解读整篇的《天问》。
她拿过书卷,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句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历来人们注释《天问》,要么对这一句避而不论,要么就是注明这个地方可能是后人眷抄时的误笔,再不就是解释作“昆仑悬圃究竟在哪里”。她想听一听,商成又会有什么样的高见!
商成一见她指的那句诗,就噗嗤一声笑起来。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这一句算是整篇诗歌的画龙点睛之笔。在这句之前,屈原一问接着一问,都是在严肃地探讨人们对自然界认识的种种不足之处以及由此所引发的思考。惟独有了这一句,整篇诗歌的瑰丽与浪漫立刻就烘托出来。商成甚至觉得,在屈原所有的作品之中,不管是《九歌》还是《离sāo》,没有任何一句文字能如同这句一般体现出诗人的xìng格与xìng情。更遑论,这句诗歌还必须出在它之前的所有文学作品中前所未有的的浪漫主义思想……
“昆仑是天帝和王母的居所;县圃,就是悬圃,又名玄圃,栽种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按书本上的记载,这里是天帝与王母平时游玩观赏的地方。这两个地方,按书中的说法,都是高高地挂悬在天上的。”商成先作了一下解释了,“这即是说,它们都在人的头顶上,只要人们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它们。那么,‘昆仑县圃,其尻安在?’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陈璞使劲点头,追问道:“是啊是啊,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商成再把这句诗诵读了一遍,然后说道,“这句诗用白话来解释,应该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昆仑和玄圃这两个地方,它们平时就高高地悬挂在我们的头顶上;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一抬头,却总是看不到它们的屁股在哪里呢?”说完,他便低了头端起盏喝水。
此话一出,书房里登时就是一片寂静。
三个听众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谁都没有立刻说话。商成的解释实在是太离奇了!谁能想象,既能悲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种千古名句的屈子,又能咏叹“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这样壮阔篇章的三闾大夫,竟然会如此俏皮地写出这样一句“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可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是不能理解。而且,这也非常合理,屈子“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xìng,直如石砥,颜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是真正的风流名士;也只有他这样既有旷世才学又不拘礼法的人物,才能吟诵出如此看似粗鄙不堪实则大巧若拙的名句!
陈璞头一个忍不住,噗嗤地笑出了声。田岫和南阳也跟着笑了起来。
陈璞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一边使劲地捏着她姐南阳的肩头敲打,一边还不忘记夸奖商成:“子达,子达先生所言,实在是大善,亦是大妙!一一哎哟,不行了不行了,真要笑死我了!”
第十一章(131)小满(十)
《天问》只是个插曲。对于绝大多数不怎么了解中国神话故事和上古历史的人来说,屈原的这篇诗歌实在很难让人提起多少兴趣。连田岫都觉得《天问》既拗口又难懂,就更别提南阳和陈璞了。哪怕有商成在旁边逐字逐句地作解释,但她们理解起来还是觉得很吃力。不久又有两位公主和她们的驸马先后到来,书房里人一多,话题自然就转到了京城里新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上。
要说京城中最近的大事,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前段时间太子的下葬。但在太子薨殁之前,太医院就几乎被索拿一空,太子身边的官员和一些甘泉宫供职的人随即也是接二连三地被刑部抓走,这些人至今都是杳无音讯,甚至连家中至亲都不得探问。刑部如此做派,就算是最迟钝的人也知道事情严重,谁敢在这种事情上胡乱吱声?斯事体大,就是南阳和陈璞她们这些皇子皇女也是小心了再小心,绝不敢在外人前提及半个字,哪怕是商成和田岫都不行。她们两姐妹都是如此谨慎,其他的宗室就更不必说了。不然的话,南阳作为东元帝最疼爱的女儿之一,她过一回生rì,场面至少要比现在热闹不知道多少。因为怕受人误解中伤,许多与南阳和陈璞相熟的宗室都没亲自到贺,只是派人送来了礼物。这一点,南阳也能理解。何况她本来就没想着要怎么cāo办这个生rì。
商成原本还想着,等宾客多了他就有理由告辞了。他虽然只是一个没带兵的上柱国,可也不能和一堆宗室混在一堆?谁知道今天就来了两家公主驸马,他再想告辞便有点说不过去了。书房小,公主们和田岫簇在一起说话,他和两个驸马还有定州王,他们四个大男人就只能避让到前院的堂房里。
但他能和两个驸马说什么?两个驸马都是及第的进士,眼下一个在翰林院做开讲,一个在吏部做主事,早就相知相识,端着茶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得热闹。商成就无聊了,三五句客气话说完,就只能端着盏茶汤望着堂房前撒满阳光的庭院发呆。
半盏茶工夫不到,他就实在是坐不下去了。他想,与其这样干坐着,不如干脆回家去!说走就走,他也没和两位驸马招呼,踅身就出了堂房,连告辞话都不想去和南阳说,就预备去叫上老刀回去。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田岫叫住了。
田岫走近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应伯这是要去哪里?”
商成没好气地乜了她一眼。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田岫一笑,小声地劝说:“你可不能这样。你真要甩袖子离开的话,身为主人,南阳公主的颜面就难看了。你和长沙公主是血战厮杀的袍泽,你要是走了,她的脸上也没光彩。”
商成楞了一下。他还真没想过会有这个后果。看来他确实是不能走的!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拱手谢了田岫的提醒。但他也不想回到堂屋里继续发呆,南阳公主的府邸不能由着他胡乱转悠,总不能在这太阳底下熬到吃晌午?
田岫又说:“应伯,我今天来,一是为了给南阳公主贺喜,二是受常大人委派,有些事情想与您商量……”她了一下自己过来时的月洞门。“……我们过去说话。那边有座小亭。”
商成感激地点了下头,跟上她的脚步。毫无疑问,这是田岫料想到他和两个驸马爷无话可说,专门过来帮他解围的。
穿过月洞门,绕过几小片东西错落的竹丛,三四亩地大小的一泓水塘边,一个小小的竹亭静悄悄地半矗在水中。到了这个地方,眼前是青竹绿水,耳边是鸟啼蝉鸣,四周连一个人影也望不到,清净素雅得仿佛是走入了山水画里一般。
商成跟着田岫走到亭间坐下。
这地方大概是南阳常来的地方,亭上的石桌旁摆着一个小炉,炉边火镰火绒火钳木炭应有尽有,再旁边又是一个小木架,一边是壶盏杯碟一边是茶葱姜蒜。田岫熟练地生起火,把装满清水的茶壶座到炉子里,等壶里咕嘟咕嘟地发出声响壶嘴里吐出热汽,倒了些热水清洗茶盏,又换了个壶,先放好磨碎的茶沫,再加入葱丝姜末蒜绒等等作料,添进滚水之后再放到炉火上,趁着水还没沸腾之际,用银匙把水面上的白沫撇清,等水开了略略一滚,立刻拎起了铜壶……
田岫把头一盏茶奉到商成面前,说:“这是我在江南学的尧山茶技,请应伯品鉴。”
商成笑了,说:“我这人是不会品茶的。”但他还是端着盏喝了一口。这盏茶的意思他心头明白:田岫这是在说,从现在开始,两个人的过往“恩怨”就算两讫了。至于田岫为什么突然想通了,他就不怎么明白了;他也懒得去想。
田岫一笑说道:“想来,应伯也是知道常大人想与您商量什么事情?”说到公事,她就换了口气和用辞。
商成摇了摇头。他是兵部侍郎,还是只领薪俸不干事的虚职侍郎,衙门都难得去一次的人,怎么可能知道工部侍郎找他做什么?
田岫沉默了一下,然后开门见山地说道:“……好。常大人让我来向应伯请教焦炭的专利钱。”
商成正在学着品茶,突然听到她说什么专利钱,一口热茶汤好险没有硬吞下去。常秀打算帮他去申请焦炭的专利?他惊愕地简直说不出话来。这帮工部的家伙没毛病,怎么想起来要把焦炭的专利钱送给自己呢?
田岫说:“炼制焦炭的技艺是您提出来的,工部只不过是按照您说的法子一步一步地做而已,这焦炭的专利钱当然应该归您所有。常大人派我来,就是想问一问您,假如工部想如同霍氏的白酒一般取得技艺的授权,应伯有没有什么章程和打算?”工部在白酒的事情吃亏吃出了经验,这一回当然不可能是要未雨绸缪了。
商成顾不上思考什么章程打算,他先问田岫:“常文实知道这东西的真正价值不?”
“是利国利民之器,其好处比诸霍氏白酒不知多少。”田岫很简明扼要地说道,“虽然还不清楚焦炭具体会带来一些什么样的好处,但用在冶铁上的结果已经非同凡响。想必在铜山铁山里一样能派上大用场。其他的用场还没来得及去找,不过,想来应该和应伯当初所说差不多少。”
商成挠头了。亏常胖子想得出来,把田岫支派过来和自己谈什么焦钱专利!他堂堂的上柱国兼应县伯,跑来和个女子谈什么狗屁的专利使用费,这是嫌他不够烦心的还是觉得他不够愁闷的?他一腔的雄心壮志,却硬生生被张朴禁锢在京城里“养病”,早就恨得想提刀砍人了,常胖子就不怕他在一怒之下来个狮子大张嘴?好,好你个常文实。你等着!
“五千贯。”商成干巴巴地吐出个数字,“五千贯,这焦炭的专利钱什么的,以后就是你们工部的了,和我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田岫没说话。她垂下眼帘,过了一会,说:“应伯,其实……”
“六千贯,没商量!”商成截口打断她的话。他恶狠狠地威胁说道,“你再说我还要涨价!”
田岫凝视着他,半晌才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道:“好,我回去就告诉常大人,焦炭是六千贯。一一另外,玻璃呢?这也是您的首倡。虽然一直都是工部在出钱出工,但烧制玻璃的技艺,您在其中也指点了许多,所以……”玻璃的烧制已经有了眉目,它的专利自然也就被工部提到rì程上。
“三千贯!和焦炭一样,三千贯买断!”商成很不耐烦地说。
“……好。”田岫叹了一口气。
商成端起盏,把盏里剩下的茶汤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娘的,刚才真该不告而辞的……
田岫也不再说话,又专心地煮起茶汤。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人煮茶,一个人喝茶,谁都不再说话。
直到陈璞找过来。
她是来叫他们两个人去坐席的。
陈璞走到亭上,很好奇地望着他们俩,问道:“你们又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田岫说,“我受常大人托付,过来与应伯商量点事。工部想用一万四千缗买下焦炭的炼制技艺,用二万缗买下玻璃的烧制技艺,就是不知道应伯的意思。”她停下话,好笑地看了一眼商成。
“啧啧,工部就是有钱,一下撒出这么多来!一一不过,你们工部就没觉得这钱给得太少了?”陈璞说。她问商成,“你答应他们没有?”
商成在脸上挤出个笑容。
田岫说:“应伯当然答应了。应伯胸怀天下,不仅答应了,还说这两样物事不值这么多,焦炭只要我们六千,玻璃更是只要三千。”
陈璞张大了嘴,望着商成。这不可能?这家伙平rì里看着挺jīng明干连的,怎么把至少是十万缗朝上说的事情,变成了一万缗都不到了?
第十二章(01)明州
与中原地区动则数百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名城相比,明州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设县千余年的鄮县被当时的zhōng yāngzhèng fǔ重新划分为慈溪、翁山、奉化、鄮县四县,增设明州以统辖之;“明州”的地名就此出现在历史的长河中。当时明州的州治设在鄮县。直到八十多年以后的唐穆宗长庆元年,州治才迁移到姚江与奉化江汇合而成甬江的三江口新城,即现在的明州城。
唐朝时,明州是与扬州、泉州以及广州这些地方并驾齐驱的大海港。在每年的五六月间,东南风大起,无数的海船满载着瓷器、茶叶、丝绸、成衣、书籍以及笔墨纸砚等文具,从明州出发前往朝鲜半岛和rì本列岛。它们会在当地呆上差不多半年时间,一直要等到每年的十一月十二月西北风肆虐的时候,才会装载着毛皮、药材、木料、粗铜、金银和朝霞锦、朝霞绸、鱼牙绡甚至是奴婢人口等当地特产,披波跨海地重新回来。因为发达的海外贸易,唐朝年间的明州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名声之大,甚至通过异域海商传播到了千万里之外。连罗马教廷都知道,在遍地都是黄金和宝石的东方,有几个无比富饶的城市,一个是用黄金铸造的城市叫做“zaitun(刺桐)”,它属于一个叫“diamonds(唐)”的国家;还有个用白银铸造的城市叫做“nienni(明)”,它同时还是nienni国的手段;还有因“silk(丝绸)”出名的“hann(汉朝)”,击败了强大的匈奴人的“munhian(汉朝)”,以及拥有与奥林匹斯山上主神一般威严的“caelestiskhan(天可汗)”一一传说中,这位caelestiskhan的愤怒会使一个几十万人口的城市在一夜之间化为齑粉。deus(我的上帝),一夜之间就能毁灭一座几十万人的城市?基督教世界最大的城市constantinopoli(君士坦丁堡),也不过是几十万的人口……
不过,现在的明州城却远不及一百多年前繁华。开元以后,唐朝的国力渐渐衰退,对边疆地区的控制力不从心,吐蕃借机吞并陇右地区与河西走廊,北方的突竭茨人与东北的扶余人也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渐渐地发展壮大起来。在大赵立国之初,虽然吐蕃人因为内部原因退回了青藏高原,但突竭茨却已然坐大,牢牢地控制住北方的草原,扶余人也借着地理上的优势,一方面加紧与突竭茨争夺草原上的牧场,另一方面又在频繁南下sāo扰大赵。百余年来,大赵与扶余人打打停停,战争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停止过。为了保持对扶余的战略优势,太宗年间,大赵关闭了北方重要港口莱州港,并下令各地不得与扶余人贸易,“举凡贩私者,满百钱辄论罪;盈贯者,杖八十枷十天;五贯者徒一年;十贯者配军戍边。”虽然这个禁海令只是针对扶余,但高丽国与扶余接壤,形貌相似语言也相通一一两国的官方语言都是长安腔的中原话,因此很难辨别出谁是高丽人谁是扶余人,于是大赵与高丽的贸易也受到很大影响。禁海令之前,明州每年往来高丽的千石以上大海舟不下二百艘,其余小船无以计数,禁海令实施以后三年的时间不到,大舟数量便骤减至每年数十艘。以后去往高丽的船只逐年递减,到宪宗年间,常年往来于明州高丽之间的海舟只剩下十数艘而已。千石的大海舟不再向北方航行,百石的小海船自然也没有胆量独自踏上这条危险的航线,这条曾经繁忙无比的从明州和扬州出发去往高丽的海上商路,最终萧条下来。在最为凄凉的东元十年和十一年,接连两年,在明州市泊司登记去高丽的船只竟然连一艘都没有。
向北的航线不再繁忙,商路几近断绝,再加上朝廷把原本设在明州的船舶司衙门转到了泉州,在广州新设市舶司衙门,本地只设了一个负责登记船只进出与征收货税的市泊司,而市泊使也不再如过去那样由浙东转运使兼任,而是由转运使另外委派一个从八品的官员担任,喧嚣一时的海上贸易顿时便是一落千丈。虽然有不少海商转而南下开辟新的航路,想去到真腊去做贸易,但真腊及真腊以西的地方是泉州、广州和福州等地海商的传统势力范围,经过上百年的经营,营务得如同铁桶一般牢固,后来的明州人怎么可能在短时间里打开市场?因此,除了少数几家资本雄厚的大海商,其他的人莫不是碰得头破血流,他们不得不把目光从海上转到国内,从利润丰厚的海外贸易里回到靠天吃饭的土地上;或者,就是借着本地便利的水陆交通条件,在南方港口与中原腹地之间来回奔波着做点差价买卖,靠着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那点残羹剩饭挣点辛苦钱。随着这些变化,繁华一时的明州城也渐渐衰败下来……
但这还不够。就在一个月前的四月中旬,朝廷突然发来一道公文,下令明州所辖各县片帆不得下海。这立刻教当地人心惶惶。五天之后,又发来一道更加严厉的文书,无论是本地还是外埠的船舶,只要靠岸就再不许离敢,有违犯者按通敌论处。紧接着,浙东路的各地驻军就开始整哨整营地向明州方向移动,旬rì之间,一城四县通向外地的陆上通道就全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不仅如此,那些被堵在码头不得回去的倒霉船家水手们还说了,他们看见外海上至少有百十条兵船在穿梭来回,其中不仅有明州当地的水师,还有泉州和福州的水师。最近几艘被赶进港的船家,甚至指天发誓说他们看见了广州水师的旗号。这就更加引起了人们的恐慌。只是几天的工夫,市坊间就传出各种各样的流言。有人说是南方有人造反,有人说是长江中上游出现大规模的流寇,还有的说这是朝廷要学着隋炀帝去渡海征伐高丽,更有人说这是天子要去海外找仙岛求长生不死药……直到市泊司衙门外挂起一个三江指挥衙门的新匾,新上任的指挥使贴出安民告示,告诉大家无须惊慌,这是朝廷在举行水陆联合演武;这才止住了越来越离奇的谣言。安民告示上还说,凡是船家、水手、渔民等等靠海吃饭的百姓人家,每人每rì发放三十五文制钱的误工,按市价折算成粮食也可以,由当地官府统一登记统一发放。告示一出,原本惶恐不安的民众渐渐也就安定下来。三十五文制钱的补偿更是让水手和渔民们的脸上笑开了花。不过,那些货物被积压下来的商人们就哭了,特别是一部分有契约和约期的商人,更是觉得生不如死。但指挥衙门说了,他们是奉命行事,出了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办法,赔偿绝无可能,至多就是帮他们出具一份文书,等演武结束禁令解除之后他们自己带上去向对方作解释。
当然,也有些人觉得不象是要演武,证据就是新到翁洲岛上的那些兵卒似乎不是水师里的人,一个个人高马大,根本不象是南方人。这些兵士也不是水师里的官兵,因为水师根本就没什么马匹,而这些兵士偏偏带来上百匹的健马,每天都用船运载着战马在海上行驶。指挥衙门征用了大量千石以上的海舟,连同水师的大船一起,总计约有上百艘,并且在码头雇了不少的人工向舟船上搬运粮食和军械。这些在码头下力气的人说,有两三只大海舟上装的全是铜钱,而且还是市面上很罕见的永宁通宝。这样说起来,或许,这些人真就是去出海去寻找蓬莱仙岛的也说不定!
求不死药,这是亡国之兆!秦始皇就是这样干的,结果秦二世而终;李世民也这样干了,然后武周篡唐。于是,一些读书人开始在背地里批评东元帝的愚蠢举措,还有人在奔走联络,要公开上书劝阻天子。但既读过书又懂这些道理的明白人毕竟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明州人都是无动于衷。因为演武并没有太多地影响到他们。另外,演武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遥远得只能在评书和说古里才能听到,所以他们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态度,热切盼望着水陆演武的那一天能够早rì到来……
在洋溢着期盼的氛围中,rì子过得非快。
这是五月下旬的一天。这天的天气很大,还不到晌午,明晃晃的rì头就把大地炙烤得如同一个倒扣过来的蒸笼一样,到处都是滚滚的热浪。在这样的暑伏天里,人们几乎做不成什么事,只能坐在太阳晒不到的荫凉地里消暑。即便是这样,汗水依旧象溪水般顺着人的鬓角颈项胸口脊梁流淌。街道上看不到什么人,只有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唱着。就连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凉茶和酸梅子水的小贩,也没有力气招揽生意,老半天才吆喝一声“卖凉茶汤酸梅水哦”一一那声音也是有气没力的。街边小吃店的老板娘坐在长凳上,靠着门框打盹,根本就没觉察到有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倒是她养的老看门狗被卖茶人的吆喝声惊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卷着舌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便又懒洋洋趴到自己的两个前爪上。天气太热了,连它都没力气去尽自己的职责。它甚至都没去转头去仔细瞅一眼刚刚转到这条街上的那辆单辕马车。
马车里坐这一个穿着绿sè官服的官员。车厢里远比外面更热,即便他把马车的纱帘纱窗都敞开,依然是浑身热汗直淌。眼下,他官服的前胸和脊背都已经被汗水浸湿了,衣服的褡扣却依旧是系得一丝不苟;他甚至都没有因为天热而摘下头上戴的幞头。直到他拿一块手帕抹了抹完全象被水淹过一样的颈项,才让人发现他的腰里并没有系上官带。显然,这只是一位完全没有入流的末员,还不是真正的朝廷官员;他的地位,也就比衙门里的书吏和皂隶高出那么一点点。事实上,这个人本来是不能穿这身绿sè官服的,只不过周围的人要么是懒得提醒他,要么是根本就不清楚就里,所以他就以武功郎的武职而混穿了一身文官的衣服。
这个人姓方名确,别字效直,是眼下明州方家的话事人。
方确的长相,与他的胞兄方斫并不怎么相象。他比方斫老相得多,不仅额头上皱纹很深,鬓角也有了些花白,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至少能有五十岁开外。和许多靠海吃饭的人一样,他的脸膛也被rì头晒得黝黑,下颏上栽着一些没剃干净的胡子茬一一和鬓发一样,他的胡须也被无情的海上岁月催得见了班白颜sè。
月初时,在他被新任指挥使提拔作了武功郎的同时,也收到了指挥使带来的家兄方斫的书信。他这才知道家兄已经在朝为官,也知道了朝廷即将出兵东倭国,要去帮助倭王平定藤原氏之乱。
虽然方斫的书信很短,除了交代自己的去向和朝廷的措置之外,就是两句报平安和问候家里的话,但毫无疑问,方确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接下来的十余天,他一直在为大军出征奔走,招集水手雇请海匠,筹措粮秣安排补给,简直是忙得脚不沾地。今天上午他才从本地两大海商手里相借出五艘刚刚到港的大海舟,回来之后登记造册仔细安排了得力人手去检查修补,又听人说秦家的一艘八千石海舟和两艘三千石大船已经到了翁山外海,就急急忙忙地赶去秦家商榷。现在,一边坐在车厢里挥汗如雨,他还在一边盘算着什么样的价钱才能使秦家肯把三艘大舟相借……
他再抹了把汗,想探出头去看看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可他刚刚把脑袋伸出去,眼睛就立刻被白晃晃的rì头晒花了眼。他赶紧缩回来,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是半天都瞧不清楚周围的物事。
他敲了敲车厢,问马夫说:“什么时辰了?”
“该是午时了?”车夫同样不很确定。
“午正时刻到了没?”方确问。
马夫用手搭了个凉棚仰望了一下rì头,笃定得说:“还有一刻半才到午正。一一您看,那边拜天寺不是都还没有敲正午钟吗?”
随着车夫的话,方确不由自主地朝远处拜天寺的方向望去。这里离胡贾们修造的拜天寺还有好几条街坊,寺院那正方大殿的扭髻圆顶又刷过黄漆,还贴了不计其数的琉璃,太阳一照,白茫茫亮灿灿地闪耀成一团光,什么都瞧不清楚。他收回目光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也确实没有听到钟声。看来确实是还不到正午时分。
他正眨巴着刚刚又被拜天寺圆顶的白光晃花了的眼睛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传来。
马的速度极快,转眼就追上马车,远远地就听到有人喊道:“前面是方确吗?”
方确赶紧让马夫把车停到街见。他即便没有身上这身官袍,在明州的一亩三分地头敢这样称名道姓呼喊他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出来,而这些人,谁都不会骑着马来追赶他。不用问了,追来的只能是新设立的三江指挥衙门里的军汉。
他才钻出车厢,战马就已经靠进,马背上的小军官羁着马匹兜了个圈子,鞍都没下劈头喝问:“你就是方确?”
方确在车辕上一个躬打下来,嘴里应道:“下官就是方确。”他认出来了,这是衙门里的一个小校。
小校懒得指正他的各种错谬,只说道:“传指挥使的军令:令,方确即刻返回指挥衙门!”
方确躬身答应着说道:“下官接令。一一请教差官,指挥使大人因何事找我?大人不是还在翁洲岛外码头……”
小校哪里耐烦和他说这些,唿哨一声拨转辔头,一骑绝尘便走了。
第十二章(02)三江指挥使
虽然方确不知晓军旅里言辞行止的种种规矩,但违令不从的下场却很清楚。他丝毫不敢怠慢,急忙就叫车夫调转马头。因为军令里教他“即刻返回”,他也顾不得怜惜那匹好不容易才买来的河东骏马了,一个劲地催促马夫“速速赶路休要迟疑”。马夫舞着鞭子把辕马抽得唿咴嘶鸣,撒开了四蹄一路地狂奔。他从离开指挥衙门走到这里前后花了半个多时辰,此时再返回东城门的外市泊司,却只用一刻的光yīn不到。
市泊司就设在唐时明州船舶司的旧址上。据地方志里记载,两百年前的船舶司连带附属的榷场,“方圆数十亩,分九衢十二巷,高丽、倭、真腊、天竺、大食、波斯等国胡贾因其来历各得其市,不得混杂。”又说,“但有舟船至,商贾必先执之所有详细至官司勘验,财簿相合,待齐税之后可得市钞,方得入市货赀”。直到今天,在榷场的东门外都还有两截唐朝长庆三年立下的石碑残段,上面有“无市钞而私货者财货皆没”的字迹。这两截残破的石碑,就是明州城从繁盛走向衰败的最好见证……
方确满头燥汗赶到指挥衙门,立刻就被引到正堂参见指挥使大人。
不过,如今在指挥衙门里话事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兵部选派的那位谷实的老部下了。在四月中旬,兵部考虑到东倭诸事在今年秋初就有很大可能得到解决,而青州大军却要到明年夏季才可以抵达东倭,在此期间,东倭发生的各种事项都需要一个统筹布置,因此兵部尚书提议,暂时将原本担负重任的明州偏师提升一级,设立明州指挥衙门暨如今的三江指挥衙门,全权处置夺取鹿儿岛与剿灭藤原氏两项重大事务,待明年夏季大军到达之后,再向青州指挥使做移交。这个建议既合情又合理,因此很快就得到了宰相公廨的批准。可是,新设三江指挥衙门的公文前脚刚刚下发,后脚就有人揭发谷实的那位老部下曾经无故鞭笞士卒致死,而且人证物证俱全,谷实的老部下根本无法抵赖,只能黯然请辞。兵部尚书随即提出,征倭之事如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推举已经接任却尚未离京的青州指挥使燕轩调任明州,空缺出来的青州指挥使,则由澧源大营的参军正令上官锐接替。这一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原本各路人等都有默契,由谷系的将领带兵出征东倭,结果严固撕破脸面从斜刺里杀出破坏规矩,顿时引发了对两个新设指挥使位置的争夺。谷实对严固恨到咬牙,却只能帮着燕轩保住青州指挥使,至于三江指挥使,就有心而无力了。随后在京的军中山头严系、杨系和王系纷纷举荐了自己人,都想在江南膏腴之地拿住这个三江指挥衙门。可三方人马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根本无法齐心协力,彼此瞧不上眼还互相拆台,结果举荐一个倒霉一个,提名一个臭掉一个,半个月时间不到,四五个本来很有希望独镇东倭的在京将领全部落马。剩下的人一看势头不妙,一颗滚烫的心思登时就冷静下来,不是请病假就是托关系申请赴外地公干,总之一句话,这个三江指挥不能做。宰相公廨更是头疼无比,谁知道前几天还是争破脑袋的差事,一转眼就成了烂泥坑呢?况且南路战线是掌握全局的关键所在,不仅要雷霆一击拔掉藤原氏及其重要党羽,还负担着保证数十万缗借贷款项安全的重任,这就对指挥南线作战的将领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三江指挥使不单要擅长军事,还必须获得以东元帝为首的宗室的信任,能够让宗室对他放心!不得不说,这样的人才实在是太难找了……
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东倭方略却有被延误甚至是被迫取消的可能,从宗室到宰相公廨再到朝廷六部,所有人都把怒火集中到严固以及与严固联手的兵部尚书头上。但大家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不教它立刻爆发出来。人们还在盼望着有人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把已经不大可能实施的东倭方略,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期盼奇迹出现的人最后没有失望,终于有人勇敢地站了出来。
一身兼领着柱国将军、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等数个职务的长沙公主陈璞,向朝廷举荐了游击将军段四。
虽然段四的资历战功勋衔和三江指挥使的职务差着一大截距离,但反对他的人并不多。首先,段四是陈璞所推荐,宗室对他很放心;其次,段四是很早就跟随商燕山的老人,参照孙复、邵川和郑七等人的本事与战绩,想来这个人的能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第三,段四是商燕山的爱将,朝廷的一些作为又颇有些伤害到了商燕山,现在由段四出任三江指挥使的话,也算是对商燕山的一种补偿……最后也是最要紧的一条理由是:如果不让段四去明州,那么还有谁去?总不能教耗费了无数人心血的东倭方略胎死腹中?综上种种,陈璞的举荐当天就得到了通过。当时还在平原将军衙门担任营指挥的段四,转眼之间就挂着游骑将军的勋衔当上了三江指挥使,同时还兼任了青州指挥副使。
段四也不含糊,领到调令先向商成作了请示,随后又到兵部报备,将商成的护卫营划到明州指挥衙门。他头天接令第二天筹备第三天一早就整装登船,顺了隋唐大运河放舟直下。凭着宰相公廨和兵部发下的勘合虎符,一路上官民咸避畅通无阻,只用了十三个昼夜就赶到了明州。随即就是整顿先期会聚到明州地方的各路水陆兵马,一面筹集舟船调集粮草,一面等待东南风大起的出海时机。他原本打算今天随同一支禁军到近海上进行训练,不曾想有两个明州本地人说是有重要机密要当面向他禀告,而他听了之后又拿不定主意,这才放下手边的事情赶回了指挥衙门。
现在,他坐在正堂上,向刚刚进门的方确随意指了个座位,说:“老方来了?赶紧坐过来,我有些事情要向你请教!”
方确屁股刚刚沾到椅子,听他这样一说又连忙站起来,连声说着不敢当,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人叫我,究竟是为着何事?”
段四呵呵一笑,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又拎着茶壶给他倒了大半盏茶汤,说:“行了行了,你就别给我拽文了!你是在海里扑腾的,我是在山上转悠的,都不过是认识几个字,有事没事的学什么进士口气说话?”他说着自己也坐下,指了指一旁坐着的两个人说道,“这位两位秦先生你肯定都是认识的?”
那两个人连忙欠身说不敢当先生的称呼。段四也不理会他们,只盯着方确看。
方确当然认识这两个人。坐在上首的是秦家现今的家长秦道,另外一个他的嫡长子秦倥。秦家也是明州的大海商,若说家业的兴旺,比方家还要强上两分,秦道和秦倥这样的身份,明州地方稍微有点头脸的人,有谁会不认识他们?但他不清楚他们究竟是何缘由来到指挥衙门,因此就只是向段四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与这二位都是熟人。他有些纳闷,据他收的消息,秦倥的座船是昨天才到的翁洲外海,怎么他们父子俩今天就出现在了这里?
段四是在燕山提督府培养锻炼出来的干脆作风,只要说到正事,就绝不拖泥带水。他对方确说道:“两位秦先生都是刚刚从真腊回来的。是这,他们说,他们上月底在真腊时,发现太阳中的三足乌遁匿了,于是判断今年的南风十有七八不会大起,而真腊以南的风向,甚至有可能会转为西北风或者西风,因此他们才不及等到六月就急忙赶了回来。”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方确,一字一句慢慢地问道,“老方,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海上行走,是不是有这样一回事?是不是看见三足乌遁匿,风向就会有所改变?”他根本不避讳两个姓秦的,更直接地问道:“这是不是他们在妖言惑众?”
听段四嘴里蹦出“妖言惑众”四个字,秦家父子的脸sè顿时不可抑制地变得苍白起来。但两个人都能沉得住气,并没有立刻替自己辩解。
方确却是一下就楞住了。他绝没有料想到,段四找他来竟然是问这件事。
他是海商出身,又长年累月地在海上奔波,自然知道这是不是妖言。他心里很清楚,与各家秘不示人的航海图、航海路线以及制舟密法一样,所谓三足乌之说,肯定也是秦家人掌握的航海技艺之一。只凭方家在明州与秦家人比邻而居两百年,却从来都未曾听见过这“三足乌”的说法,显然,不是秦家的嫡脉子孙,就绝不可能知晓其中的内情。既然秦家如今甘愿把这隐藏了不知道多少载chūn秋的秘密贡献出来,他们就必然有着更大的图谋。这图谋能是什么呢?只能是朝廷的东倭方略了。
他在心头微微地叹息了一声。他就知道,这消息绝对瞒不过秦家父子这样的jīng明人,即便段四看在他胞兄的情面上,出面拒绝了另外两家大海商参与东倭方略的请求,但秦家人上来就献出如此“大礼”,肩负着重任的段四就绝无再帮着方家继续隐瞒下去的可能了。他更明白,段四当着秦家父子的面向他请教,这就是一个信号一一不是段四有了三分信实,又怎么可能从外岛码头匆忙地赶回来?
他在一瞬间就拿定主意,帮秦家父子这个忙!让秦家人记方家一个人情,总比得罪他们要好!何况他还有种强烈的感觉,假如他现在站出来指证秦家父子是在妖言惑众的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有大祸临头了。
虽然方确决定要帮忙,但他的话还是说得极其谨慎。他说道:“大人,海上航行,各家都有不外传的技艺。有的善辨风向,有的能识海水苦咸,有的长处在于辨别方向,千里海路谬差不过数里,有的能凭借天象星象预测未来一rì或者数rì的气象变迁,有的还能从水中鱼虾来判断所经所过究竟是何地。两位秦先生说的三足乌之象,就是天象一类。不过,这是他们的独到之处,别人绝难辨别其真伪。”
段四仰起脸哈哈一笑,说道:“这是一定的。要是谁都能懂,那还叫什么独门本事?”他叫进来一个门口值岗的小校,小声地交代了两句,又对秦家父子说,“你们的话,我本来是只信三分的,不过老方把话说得滴水不漏,就不能不教人信实五分了。我就不仔细打听你们的独家之密了。一一不过,我把一句难听话先搁在这里,有什么话现在都好说,过了这个时辰,再想说就没有机会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什么三足乌的事情我是不懂,但我的老上司最是jīng通这海上的诸般事物。我刚才已经把你们的话写了书信,用八百里万急递送去上京,半月之内必然有所回信,只希望两位千万不要自误误人!”说着话,刚才出去的那个亲兵小校拿着两块锦缎进来。段四走到桌案前,刷刷刷几笔在锦缎上添上字,分别交给了秦家父子。“这是两份勋衔告身。先委屈两位一下,暂时在军营里做个武功郎,帮着老方处理后勤上的事务,等演武的事罢了,咱们再按功叙赏!”他回过头,又对方确说,“你把演武的底细与他们说一下,先让他们帮着你打下手……”
秦倥忽然乍了胆子插言说道:“在下……哦不,是职下……职下冒昧,想请教大人,我朝是不是要对东倭用兵?”
段四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眼光。一一也罢,反正你们领了武职就不再是外人。你说对了,我这番正是领军去东倭!”说着又笑道,“你们不用拘束。你们和老方一样,虽然身上领着武职,但这只为了使你们进出军营方便的便宜之计,所以你们不用象其他人那般严谨。只要你们能做到保守秘密,能够尽心尽责地做事,这就足够了。”
他的这番话既是叮嘱又是抚慰,听得秦倥心头一片滚烫,他有些激动地说:“既然大人是带兵征伐东倭,职下倒是能为大军先导。大人有所不知,过去十年里我三至东倭,在那里也认识不少人。尤其是在东倭的难波港,我还认识一个当地豪族,并且与其极是相熟。这人在难波港以北三十里的偏僻地方筑有一座隐秘码头,能并泊两千石的大海舟。”
段四是北方人,偏偏秦倥的明州口音又极重,哪怕是说上京官话,也要连蒙带猜才能把十停的话听明白七停。现下秦倥心情激动之下长篇大论地讲话,明州腔自然变得愈加明显,他登时就有些不耐烦,脸sè也不是很好看。他皱着眉头听着,突然听秦倥说到有可以停泊千石大舟的码头港口,惊愕之下一把就攥住秦倥的胳膊,连声追问道:“你说的码头,可是真有其事?”
“当然是真!”秦倥毫不犹豫地作出保证。那处码头是他为了避过倭人收税而买通那家豪族背了人偷偷修建的,秦家贩去东倭的货物多数都由那里上岸,又怎么可能是假?他说,“那家豪族在难波港也颇有势力,自己也是难波港的戍卫官员,有权力可以调动当地的兵丁……”
段四哈哈大笑。他前几天还一直在担心这上百条千石大海舟如何停泊,舟上的兵马有如何上岸,想不到瞌睡遇见枕头,这个秦倥居然送来这样一份大礼!他拍着秦倥的肩膀大声说道:“好!只要有这座码头,这回出兵我就有了七分把握。我现在就应承你,只要功成,不论文武,我都保你一个七品的官身!”
第十二章(03)出兵
在段四把秦家有关“三足乌遁匿”的天象变化写信送去上京的九天之后,商成写给他的回信就送到他手上。
在信里,商成首先肯定了这种气候现象。他告诉段四,这不是无稽之谈,而是以十年至十二年为周期的气候变化,在太阳黑子一一即俗谓的“rì中有三足乌”一一活动的低谷峰值期,大海中的洋流和风向都会变得与平时大不相同,东南季风会减弱,低纬度地区一一既真腊以南地区一一甚至会刮起西北风,太平洋的赤道洋流甚至可能由东西向变为西东向。气候的变化肯定会影响到东倭方略的实施,因此,在段四决定出发rì期时,一定要注意多听取象秦家父子他们这样常年在海上活动的人的意见,假如他们觉得时机不成熟,或者没有把握,那么明州方向的军事行动也可以暂缓执行。
段四接到信之后很谨慎。他不能不慎重。自家知道自家事,听命令提刀子上阵拼命他是一把好手,可要说到带兵作战,他这可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偏偏这玩意又不是有心气有心劲就一定能立竿见影的事,要是眼珠子一红就挥手领着底下人抄了家什上去,他死不死的无所谓,可只要这一仗打输了战败了,丢的就是督帅的脸面!
他前脚才接到商成的回信,后脚方确和秦家父子以及几位船家就一同过来禀告他,这两天“东南天际连rì地海天互济水雾漫连”,“离岸三里以臂肘相试海水能察润腻湿热”,因此他们判断三rì之内必起南风;而本来还在尾汛期里的乌贼突然间渐见稀少,而海蛰却每时俱在增多,可见这番风势必然不弱。倘若借着风向出海,旬rì便可直抵东倭。
听了方确他们的禀告,段四立刻就叫人去把苏破和侯定他们这些水陆将领都找过来会议。饶在他的三江指挥衙门早在四天前就移到翁洲岛上的中军大营中,苏破侯定他们今天也没下海,但各支兵马船队分驻翁洲所辖的四个大岛十数个码头,几个人接到军令立刻动身,赶到中军大帐也是两个时辰之后了。前两天刚刚押解着最后一批计十三万缗永宁通宝赶到明州的前三口,也不知是从哪里听说了消息,一身僧袍便跑来参加会议。
段四把几位海商观察到的天象变化介绍了一番,又说:“……如今的情形就是这样。兵部拟订的方略,是让咱们六月底再出兵。但咱们运道不好,今年恰好撞见十年一见的异事,太阳里的三足乌遁匿了。只要这桩异事一出,六月底七月初便很有可能不刮东南风。”他耷拉下眼睑,停顿了一会才干巴巴地说,“这意味着,假若咱们错过这一阵南风,也许要等到**月里才可能有出兵的机会。另外一种可能是,错过这场风势,咱们今年都不会再有机会了。”
时下小暑已过,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大帐外骄阳如斗流火铄金,大帐里热气融腊直似蒸笼,人人热得汗流浃背,却都是挺胸直背地端坐在鼓凳上,聚jīng会神地听他讲话。等段四的一番话说完,几员将校嘴角抽搐眼角跳动,只觉得帐篷里陡然间就凉了几分,就连胸膛里一颗滚热的心也紧跟着冷下来。
没有人言语。
帐篷里一片沉寂。
段四等了一会,看没有人愿意主动说两句,干脆就点了名。他先问苏破和侯定:“你们那边,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苏破与侯定当时就苦了脸。说起来,这些全是从京畿各营里挑选出来的jīng锐悍卒,当时就是考虑到这是渡海作战,兵部还特地在挑选时加了一条:必须深识水xìng!可兵部那些人哪里知道,这茫茫大海岂是上京洛水区区一条小河和碧落湖这样的小池塘能相比拟的?结果段四从上京带来两千多号兵士,头一回登上海舟再在海上转了两个时辰之后,最后还能自己走下来的不到五百。直到现在,都还有一半的人上了船就腿脚发软,别说起卧坐立了,就是在船上多呆一会也会晕头转向呕吐不止……
苏破拱手说道:“禀将军,情形很不妙。职下不敢说大话,只能说:假若现在便出海的话,能有一千二百人登船就不错了。”
段四咧了下嘴没有做声。其实,他很清楚这些情况。就是这一千二百人里,他也不敢保证到了东倭之后会有多少人能够派上用场。要知道,这回下海之后,就不再是现在这样训练半天休息半天了,而是连rì连夜地都吃住在舟船之上。一连十天半月的海途劳顿舟船颠簸,这一千二百人里之中,只要能有一半的人还可以即刻投入战阵,他就要去烧高香感谢诸天神佛了!但他心里再清楚,也必须当着大家的面问这个问题,他必须让大家都知道,局面远比大家预料的还要艰难无数倍!
他转过脸,问水师将领中的领头人秦淦:“老秦,你们水师那边怎么样?”
“将军请放心,水师绝无问题!”秦淦先说了一个比较令人的振奋的好消息。这个人原本也是燕山卫的一员旅帅,出名的悍将之一,只是在去年chūn天霍士其诛戮李慎的时候,他稍微犹豫迟疑了一下,虽然后来也及时地悬崖勒马,但终究还是被李慎的案子牵连了进去。不过,兵部考虑到他当时并没有一条道走到黑,也有悔改的表现,霍士其等人又替他说了好话,于是明升暗降,调出燕山卫派去洞庭湖当了个天知道是什么玩意的南康水师提督。上个月他来明州出公务,恰好撞上段四。段四当时正在为几支调遣过来的水师不怎么听奉号令的事情犯愁,既然他有这个水师提督在,那还有不抓他长工的道理?一封八百里公文送到京城,眨眼间秦淦的南康水师提督就变成三江水师提督,勋衔虽然没变,还是从五品下的游击将军,但权柄威风就全然不一样了。如今他手下管辖着千石以上大舟十数艘,百石海船百余艘,仅是官兵就有两三千,更不要说临时征调的近百艘民间的海舟和上万的船家船夫了。若说当下大赵的各支水师谁最威风,毫无疑问,就是刚刚组建还不到一个月的三江水师!闲在洞庭湖钓了一年鱼虾的秦淦,现在也是意气风发。他很是豪气地说,“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三个时辰之内,三江水师就能出动!”
段四咧着嘴笑了一下。水师出动有个屁用!水师在海上是没什么对手,可上岸之后的战斗力就很值得怀疑。按苏破和侯定的说法,凭水师那两三千人的水平,只要他们上了岸,随便出动几百人马,一个冲锋就能让这些家伙崩溃。至于水师辖制的那些船夫水手,他压根就没有考虑。方家和秦家的那些水手他见过,是有几个见过血的,但人数太少,加一起不过百把人,也没经过战阵上的cāo练,凭着一腔血气打群架还差不多,真到了见生死分胜败的时候,不自乱阵脚才怪。
还有粮食的问题。一万多人出动,别的不说,光是人吃马嚼就是个不得了的数字。浙东路调集的粮食到现在还差着四成,虽然到了东倭也能就地征到一些粮食,可前三口将来是要做倭王的,朝廷将来在东倭也有一番布置,总不能现在就把倭夷全都得罪光?还有鹿儿岛地方筑城和找金山的事。早前与浙东路说好要送来的官吏匠师,到现在也只来了两三个……
他越想越觉得头疼。遭娘瘟的!难不成这阵风向就不能出兵了?
他思量来思量去,总是拿不定主意。秦淦苏破这些混帐又不说话,更不帮忙出点有用主意,更是让他觉得窝火。最后一咬牙,发狠说道:“我决意,这回就出兵!”
嘿,兵马不够就不够了,怕他个卵!燕山传统,向来是以少打多,郭表孙复他们能以三万对十万,他段四今天就用这一千二百兵征伐东倭!
第十二章(04)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
六月下旬的一天,当白晃晃的rì头快到正当顶的时候,难波右兵库武内仲麻吕,踢趿着木屐,迈着与往常一样悠闲而轻松的脚步,来到港口的税屋。
与随处可见的那种又低又矮的茅草屋不同,难波的税屋是在十年前由几家大赵的海商襄助修建的,照壁、正门、仪门、院墙、堂屋、厢房、角门、侧院、后院无一不有,处处透着一股天朝上国的恢弘气度和从容气概。就连大门一侧人般高低的两根拴马桩,也是用整块的石料雕凿而成。如此的铺张手段,简直就是闻所未闻的奢华手笔。连带着,难波的税屋也因此而小有名气,就是在平安京里也颇为人所称道。只不过,如今的难波城里一匹马都没有,从城守朝臣正纲以下,所有人坐的都是牛车,所以这几根威风凛凛的拴马桩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武内仲麻吕走近税屋时,他的同僚,难波左兵库橘石足刚刚下了牛车,正笑吟吟地站在仪门前望着他。
“德木大人,”武内仲麻吕亲热地叫着橘石足的佛名,“您前几天进京的时候,不是说要去拜会几位好朋友么?这还不到半个月,您怎么就回来了?”一边说着话,他一边在脸上露出既是奇怪又是好奇的表情。
橘石足还了个礼,笑着说道:“这一趟来回很顺利,所以就回来得早了几天。我很幸运啊,先是见到了藤原上康大人一一你知道,他是和歌的大家,虽然这两三年很少作新的和歌,但上康大人在和歌上的造诣,又岂是我辈能望其项背的?这回我能够亲眼看见上康大人,又能聆听到上康大人的指点,真不知道是几世修行才得到的福缘。在飞鸟寺别院,我还见到了有马命少和尼少章……”
“哦?”武内仲麻吕恰倒好处地惊噫一声。他也听说过这两个人。这两位都是和歌女歌人,一来本身有点才气,二来又是出身名门身边不缺吹捧,所以这几年风头很盛,已经有人把她们和死了的紫式部相提并论了。他走近两步,小声问道,“既然如此,想来德木大人也有上佳之作与两位歌仙相和吧?”
橘石足矜持地笑了笑,却没有再提这事,转而说起京都的其他见闻。直到两个人在堂屋里坐下来,税丁送上了茶汤,屋里屋里再没什么碍眼的人,橘石足慢慢地收敛起脸上的轻佻笑容,目光幽幽地盯着屋前庭院里的两棵樱花树,久久都没有言语。
武内仲麻吕也不说话,垂着眼睑,一口接一口的呷着又苦又咸的茶汤。
许久,橘石足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天皇薨了。”
武内仲麻吕的眉梢倏地跳动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冷冷地说道:“四条天皇的身体本来就羸弱,一年到头三百六十天都离不开药罐子的人,活着才真正是在受罪。”停了一刻,又问道,“消息可靠?”
“月初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公示天下六十六国。这是长则私下和我说的,应该可靠。”
武内仲麻吕轻轻点了下头。橘石足的族兄橘长则,与小醴泉天皇的皇后藤原时子以及四条天皇的皇后藤原嫜子都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从他那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想来应该可以相信。可是,即使消息可信,这和他们俩又有什么关系?四条天皇死了,藤原家再立一个天皇便是,反正这种事情他们做过不止一回,熟能生巧,这一次也不可能生出什么事端。
他给自己重新续上茶汤,沉吟着问道:“京里有没有和新天皇有关的消息?”
橘石足摇了摇头,说:“没有听说。长则那里也没什么确切消息。”沉默了一会,他又说道,“不过,在我离京之前,倒是听说有人在到处打听一个和尚的下落。”
“哪里的和尚?”武内仲麻吕随口追问了一句。
“是飞鸟寺的奉经僧,佛名前三口。”橘石足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打听了一下,京都里知道这个和尚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这和尚有点本事,从前头的后山天皇到刚刚薨殁的四条天皇,前后的四位天皇他都能拉扯上一点关系。只是这和尚不太懂人情世故,一般不和人往来,别人也不理会他,所以没受到那几位的什么赏识。也就是偶尔招进宫里讲讲经文,或者是碰巧了在寺院里遇见,叫到身边说两句话而已。”
“我认识这个和尚。这人去年就出海去往了高丽;也有人说他其实是去了大赵。”武内仲麻吕端着陶盏附和了一句。飞鸟寺是苏我家的本寺,他对他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动一静都比较关心。但他随即便紧蹙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天才咕哝着自言自语,“怪事,怎么会有人去打听他的下落呢?”
橘石足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但他骨子里是个轻佻洒脱人,虽然也有心要振兴家族光大橘氏,但天时地利人和都不配合,他空有一腔热血,却也只能徒呼奈何。既然想不通,他也懒得再去淘费心神,就又提起另外一桩趣事。
“这回去京都,还听说了一首民谣。”既然不是谈论什么“不能对外人言”的大事,橘石足也就收起了那份小心谨慎的心思,呷了一口茶汤,放开声音漫声吟道:
“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
高市原上山鬼哭,遥见御船声不闻。”
唱罢说道,“从四月开始,这首似歌似谶的民谣就开始在近畿流传。有人说这是吉兆,也有人说此歌大凶。”他满脸揶揄的神情望着武内仲麻吕。“你向来自负,在我面前总是以武内宿祢自诩一一来来来,你来说说,这首民谣里说的到底是凶还是吉?”
武内仲麻吕顿时就是一脸的苦笑。象谶语忌言这些东西,十九都要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才能慢慢地琢磨出一些滋味,要想在事情发生之前就预先判断出吉凶,至少他还没有这份本事。不然的话,他的家族又何必连自己的家姓“苏我氏”都不敢公诸于众,而只能寄用先祖武内宿祢的姓氏呢?
橘石足等了半天,见他无言以对,就带着三分自得地说道:“你这当世的武内宿祢也有智穷的时候?来,且待我德木先生为你稍解其间的奥妙。藤原氏的始祖中臣镰足,就出生在高市,很明显,这首民谣与藤原氏脱不开干系。御船哩,很可能就是说的咱们难波津。当年神武天皇乘船到了这里,见这地方水势湍急,所以就命名为浪速,难波和浪速不过是音同字异而已。由此可见,藤原氏的灾难,必然和咱们难波有所关联……”
俗话说“rì有所见夜有所梦”,橘石足一天到晚地琢磨如何重振橘氏,见到一篇很可能是预示藤原氏大难的谶语民谣,自然而然就把心思放在这上面。十数天下来,他已经把这首民谣翻来覆去地琢磨了不知道多少遍。牵强附会也好,自以为是也罢,总之一句话,他觉得自己已经悟了这道谶语得了其中的真谛。想到势焰滔天的藤原氏即将大祸临头,沉沦破败了一二百年的橘氏很可能借势再起,他的心中就是说不出来的兴奋和激动。然而兹事体大,他虽然参悟了民谣,却又偏偏不能对旁人述说,心头的这份百爪挠心般感觉就不必提了。好不容易按捺着xìng子回到难波,又见到了生平第一的知己,这才真正是久旱逢甘露,顿时就敞开了口子,哇啦哇啦就是从天到地从古到今地一通浑扯,直说得耳红面赤口干唇燥舌头转筋,这才停下来喘气喝水。
对他的这番话,武内仲麻吕是半信半不信。虽然苏我家在三四百年以前就开始败落,到现在连家名都不再被人提及,可不管怎么样,终究也是倭国历史上曾经有名有姓的大族,就是如今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也是踩在苏我家的尸体上才站起来的。能成为藤原氏的垫脚石,这也是苏我家的骄傲和底气一一别人即便想当这块石头,也没这个机会!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苏我家虽然破败已久,却总有一些家底保留下来。比如武内仲麻吕的父亲,就jīng通汉学,他的祖父也是小有名气儒家;而他自己,更是熟读《论语》和《孟子》,家里秘藏的《始计》、《谋攻》和《虚实》三篇兵法也是背得滚瓜烂熟,他在橘石足面前自称是能文能武,都是他的谦辞。只可惜势不与人时不在他,枉自他学了一身的本领,也只能空有英雄之志却无用武之地,手不能伸臂不能展,委屈在这小小的税所里做个庸庸碌碌的税丁头目。
不过,虽然一身的本事没有用处,但这并不妨碍他顺着橘石足琢磨出来的东西深思下去。和橘石足一样,他心头也存着一个侥幸的念头:万一民谣里的歌辞一语成谶,那苏我家岂不是苦尽甘来?他武内仲麻吕,不就有了个施展抱负的天地舞台?说不定他也能成为一代名臣呀。
两个人志同道合,又是多年的知己之交,你一言我一语地帮衬提示,越说越象是象有那么一回事。眼看着藤原氏的败亡就在眼前,两个人的心头都是一片火热。可问题是,哪怕藤原氏覆灭了,好处也不见得落在橘氏和苏我氏头上,那么,他们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两家人重新兴旺发达起来?
良久,武内仲麻吕长叹一口气,摇着头说道:“这歌谣的第二句与藤原氏有关,这一点大约不会有多少的差池。可这第一句‘远方天边凤凰鸣不知月下几人惊’实在是没头没尾,内中之意根本便无从领悟呀。”
“是啊。”橘石足点头说道。参酌了这么许久,他也没找出半点的头绪。他拿两根手指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边思量一边说道,“关键是这‘凤凰’二字不知道当做何解。我想了很久,几乎把六十六国中所有与凤凰有关的地名人名都仔细梳理了一遍,却总是悟不出其中的道理。”他瞪着手里的陶盏出了半天神,左思右想总是不得要领,一口怨气涌上来,忍不住就发了句牢sāo:“你说编这民谣的人为什么非要说什么凤凰不可呢?他要是说个飞鸟什么的,不也给人留下点提示……”他忽然停住了口,一脸煞白地与武内仲麻吕面面相觑。
眼下正是晌午,堂屋外六月里的艳阳洒下来,阳光照耀得庭院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闪亮;堂屋里却是yīn森森地教人不寒而栗。从濑户海上吹来的海风从檐下窗间穿透而过,本来早就听惯了的呜呜风声,眼下便直似鬼嚎一般凄厉……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愣怔了半晌,不约而同地从嘴里蹦出一句话:
“飞鸟寺!”
“前三口!”
说完话两个人又是半天不再言语,就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头顶顺着脊梁漫延到脚底,眨眼间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冰冻住了一般。
橘石足哆哆嗦嗦地捧起陶盏,一盏茶汤倒有大半都倾倒在了衣襟上。他连嘴角下巴上的水渍都顾不上擦一下,磕磕巴巴地问道:“藤原……藤原赖通……他,他找前三口……为,为的是……为的是什么?”
武内仲麻吕缓缓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藤原家为什么要到处寻找前三口的下落。他绷着一张又青又白的脸,努力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几番努力都没能成功,只好故作镇定地一言不发。
两个人正在为自己勘破天意的无端举动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两个税丁一前一后地撞进大门摔成了滚地葫芦:
“左兵库大人,右兵库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第十二章(05)船队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两个人正为自己窥破天机而惊栗忐忑,骤然间又看见两个狼狈不堪的税丁邸枭啼嚎般大哭小叫,顿时吓得浑身一哆嗦。武内仲麻吕半夜见了鬼一般尖细着嗓音惊问:“出……出……出了什么事?”
两个税丁腿脚软得爬不起来,跪爬在地上伸直了胳膊胡乱比划,嘴里喑喑呜呜半天,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天……天,天狗浪,天狗浪!”
……
随了他们的叫嚷,就如晴天一个霹雳砸下来,武内仲麻吕,橘石足,还有两边厢房里拥出来瞧热闹的税丁,以及前来缴税换文领竹堞的行商脚客,十三四个人都被骇得面如死灰两股战战。一个四国商人眼睛一翻,一声不吭就昏倒在地。
武内仲麻吕也被吓得魂不附体。东倭四面临海,自上古时代开始就有关于海溢、海吼、cháo涌、漫山的各种传说,难波城被确立为京都不过几十年又被废弃,宫中的说法是天皇受到天神的指引而迁京,其实与天狗浪也不无关系。他在祖父的笔记里也看到过五十年前的一场天狗浪来袭时的记载,当时“天sè摇动土山崩陷海兽似马苍蹄丹鬃声传百里水溢十仞毁城数十座溺者无以计数”。在那场天狗浪里,土佐、阿波、淡路、纪伊四国都受到重创,被波及的和泉、摄津、传磨、备前和赞岐五国的损失同样也不小。这个时候怕也没有用,人的腿脚再快也不可能跑得过海浪,而天狗浪却是可以在“须臾间浸漫数十里”的,何况难波城是在临海的平地上,附近没有什么高山陡坡,想逃都没有地方可逃……想着灾难来到时的可怕景象,他努力地定了定神,缓缓站起身问道:“海上真有了天狗浪?”
“是,是的啊大人!真是天狗浪!”
武内仲麻吕总归是有点见识,天狗浪虽然可怕,事前却终究有点踪迹可循。他在一瞬间就冷静下来,冷着面孔厉声喝问:“你们还敢哄骗?每每天狗浪来临之前,总有天地震动的预兆,过去十rì里树不动屋不摇,海上怎么会起天狗浪?”
他的话音未落,一个脚商忽然指着港口方向大叫:“烟!快看,起烟了!港口点起了黑烟一一有海寇!”
税所里的人又是一惊,人人都急忙扭头朝着南边遥望。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也抢到庭院里,仰起脖子去看。只见两里外一道灰黑sè的烟柱翻腾滚涌着扶摇而起,俄尔又是一股灰蒙蒙的烟飘起,眨眼的工夫又是一道烟柱。随着三柱黑烟腾朦而起,咣咣咣的jǐng锣声响得又急又密,税所外前后左右当时便是一片哀号,女人哭孩子叫男人催着骂着跳起脚地吼,顷刻之间税所门前就奔逃过不知道多少人。等武内仲麻吕带着几名胆大的税丁走出税所,门前已经是一片狼籍,南到港口北连土城的一条泥土路上,到处都是摔破的木碗打烂的陶盆倾倒的小车踩破的麻袋。橘石足的牛车也倾覆在路边,拉车的牛却没了踪影,拴马桩上只剩下一截麻绳,有气没力地在耷拉着……
橘石足也跟了出来。虽然心疼牛,但他好歹还是分得出轻重,眼下情势紧急,也顾不上去找牛,手里拎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备前太刀,焦灼地问道:“怎么办?”一句话就漏出了心虚胆怯的底。
武内仲麻吕能使一手好太刀,还学了些长枪的本领,连难波城守朝臣正纲身边的几个武士也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畏惧天狗浪,却不怕海寇。他也想清楚了,难波港外海虽然也有几股海寇,可这些海寇也知道规矩,每年的六七八三个月份是大赵海商来做生意的时候,借他们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在这个时间来生事!除非是西边濑户海上的那些贼寇,没有在大赵海商手里吃过亏,才有胆量挑这个时候过来做买卖。听着橘石足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难波城破败的城垣,点着头说:“走,去港口!”港口还有十几个税丁和二三十号戍卒,再加上他身边的这些人,就是打不退海寇,想来退回城里却不是什么难事。
可等他走到港口一看,整个港口上下一二里地,别说是税丁戍卒了,哪怕是人影子也没看见几个。两个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商人,守着码头上三艘刚到泊位的五间半海舟抱头顿足痛哭;几个失魂落魄的家伙,呆滞着脸,耷拉着胳膊,鬼一样地在码头上游荡。远处海面上也有几只倒霉到家的破渔船,正拼了命地顺着岸边向难波津的河口方向逃去。倒是那些平时只敢在头顶上盘旋的海鸟,眼下得了偌大的好处,成群结队地在船上船下蹦跳觅食。
一群人早就傻了眼。橘石足转着圈地四处打量,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武内仲麻吕根本就不理会他,手搭着凉蓬朝南边海面上使劲张望,只见极远的地方海天交汇之处一条二指半高的黑线贯穿东西,不疾不徐地漫过来。侧耳去听,海风呜咽鸟鸣啾啾,再不就是细浪趴打在码头鹅卵石上的刷刷声,什么“海溢之声细如倒豆”、“海吼之时厉如鬼嚎”之类的文牍记载统统不见。看着在码头上起起落落的大群海鸟,他心头突地一跳,随手就指了个税丁:“你去!你去那边的了望上仔细看看,看看那边来的究竟是什么!”
那个税丁干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在武内仲麻吕凌厉的目光逼视下又不敢不动,抖抖索索地磨蹭着倒退了几步,猛地一声大叫,丢了手里的竹枪转身就跑……
跟来的税丁们本来就在心头打鼓,如今有人带了头,自然就有人跟着逃命,武内仲麻吕只是愣了个神,十来个税丁就跑了一半。他扫了一眼留下的三五个人,觉得这些人也靠不住一一他们不是不想逃,而是腿脚软得根本就迈不开步。身旁的橘石足倒还站得住,可面sè张皇眼神游移,多半也是指望不上。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从橘石足拿过太刀,叮嘱说:“我上了望去看看。一一你带着他们先退到城里去。”说着话,三步并两步跳上石坎,又借势跃上高台,嘴里咬着太刀手抓着木梯,噌噌噌几下就蹿上三丈高的了望楼,攥紧了扶栏盯着南边海天交际的地方仔细嘹望。
这一回他是看清楚了,那条黑线不是什么天狗浪,也不是什么席地卷天的海cháo,而是一艘艘的海船。只是距离实在太远,这些海船只是比筷子长不多少的模模糊糊一条黑线,船又实在太多,横阔怕是有二三里,彼此连绵再加视线朦胧,因此才被人误认作黑线。也就在他凝神注目的片刻之间,那条船线之后又是一道黑线从海际天边涌出……
正当他目摇神移的时候,身边忽然有人说话:“那些都是船?”
武内仲麻吕转过头一看,橘石足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爬上了木楼。他口干舌燥还没来得及说话,橘石足咽着口唾沫又说:“算算时rì,那些大赵海商也该到了。可,可是……他们这一回怎么,怎么会来了这么多人?”
武内仲麻吕咧着嘴干笑一声。橘石足问他,他又该问谁去?
橘石足也不是真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确切答案,趴在扶栏上望了一阵,忽然又说道:“你看那边那些渔船,看上去和那些大船就是一般的大小一一菩萨呀,这船该是多大?”武内仲麻吕没有吭声。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只凭这海船的大小和船队的规模,来的就不可能濑户海的海寇。海寇要是有了这样的本事,东倭六十六国,又有什么地方是他们不能去的?所以眼前的不可能是海寇!可不是海寇的话,来的又会是什么人?难道真是大赵的海商?然而来东倭做买卖的大赵海商,也从来没有这样成群结队地出现呀。眼前能数出来的海船就有二三十艘,这样多的船,能载多少货物,又需要找多少的行商脚贩才能把这么多的货物发卖出去?还有海船上cāo船的水手,这又有多少人?不说其余,仅是要供应骤然间多出来的这么许多人的吃喝,难波城和摄津国都得掘地三尺……他还没想出个眉目,橘石足忽然抬起头问他:“你说,这会不会不是大赵的海商,而是刀伊人?我记得,三十年前刀伊人入寇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几十条船成群结队地上岸……”
武内仲麻吕猛地打了个哆嗦。不是濑户海寇又不是大赵海商的话,那就只能是三十年前祸害了九州、四国和小半个本州的刀伊人!可是,太宰府不是说入寇的刀伊人已经被全歼了,当时的左大臣藤原道长还代天皇诏告天下,对有功将士继续了封赏……
橘石足心头砰砰乱跳,嘴里却冷笑说道:“要是御堂关白说的话可信,那石头上也能种出水稻!我倒是记得时任少纳言的财部康秀质问藤原道长,既然已经全歼了刀伊,境内再无入寇的刀伊,为什么还要向高丽献上金银和布帛。结果被藤原道长狡称什么与高丽结好的胡涂浑话糊弄过去。之后没两年,财部康秀就莫名其妙地去了高妙寺出家,不久便传出他灭度坐化的消息。”
橘石足说的是发生在二三十年前的往年故事,武内家却是摄津国难波地方的小家族,什么太宰府少纳言左大臣等等诸如此类,都和武内仲麻吕离得太远。是的,他是想着振兴苏我家,是想着要把藤原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让藤原道长藤原赖通等等所有姓藤原的人还有与藤原氏沾边的一切人和事通通地地变成茅坑里的臭石头教人想都不愿意去想提都不愿意去提,但这些是他的理想一一也许说是梦想更加贴切一一仅仅是理想而已。现在的问题不是藤原氏在刀伊入寇的问题上弄虚作假,而是以前的这些海船,这些海船上的人,他们到底是谁,他们来到难波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目?是来烧杀劫掠的,还是做买卖的?还有个问题,他和橘石足现在到底是逃,还是留在这里等事情有个眉目?
他很矛盾。他的理智告诉他,在即将临头的大祸面前,逃走是上上之策。即便到来的不是灾祸,他也完全可以等到弄清楚那些海船的目的之后再重新做计较。可是他又觉得,逃走很可能是一个很糟糕的主意。想一想半个时辰前他和橘石足参悟的那首民谣,谶语里说得非常清楚,藤原氏在劫难逃,而教藤原氏覆灭的人,就是飞鸟寺的大和尚前三口。前三口去哪里了?他去大赵了;眼前的这些海船呢?很可能就是大赵的舟船;那么这些船上的人,会不会这些都是前三口从大赵请来的天兵天将呢?
他双手死死地攥着扶栏,几乎把手心都磨出了血,激动得浑身发抖。机会啊,这是机会啊!要是海船上是前三口带回来的兵马,那这就是苏我家渴盼了十几代人的机会啊!只要他能抓住这个机会,苏我家就很可能要在他的手里复兴,他武内仲麻吕说不定也能成为始祖武内宿祢那样的一代名臣,成为家族的中兴之祖……
和他一样,他的好朋友橘石足也同样有着中兴橘氏的一颗雄心。虽然橘石足xìng情轻率,很有一些眼高手低的毛病,但他并不缺急智,武内仲麻吕能想到的事情,他同样想得到。他甚至比武内仲麻吕想得更远。他已经开始设想,当藤原氏破败之后,他该如何去联络京中的豪门和重臣,如何去拥立新的天皇的事情了。最少最少,他也要为自己谋划一个正五位的官职。他在这个……
就在他们犹疑与忐忑的时候,就在他们惶恐和憧憬的时候,那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船队离港口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十二章(06)登陆东倭的第一天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站在了望楼上,就看见远方天际的黑线一道接一道地漫出来,也不知道这支船队到底有多少艘海船,直到两个人腿脚都站得发麻,却依旧望不到船队的尽头。此时rì头依然偏西,遥遥天际混沌朦胧碧海蓝天混淆一sè难以分辨。极目眺望,自海尽天边至离岸五里,高桅立杆远近高低错落乌蓬白帆数不尽数,屏息聆听,徐徐海风中依稀有铜锣木鼓之音,骤起倏落忽大忽小,乍远乍近若断若续……
望着这支远远超出人的想象极限的庞大船队,无论是武内仲麻吕还是橘石足,都再没有什么刀伊入寇的担忧。要是北方的刀伊人能组成这样船队,高丽早就被打得千疮百孔了!更别提什么刀伊袭扰九州劫掠四国。要是刀伊人有这般能耐,太宰府有什么应对手段先不提,离海不过百里的平安城第一个就得考虑迁京!至于什么濑户海寇之类的蟊贼劫掠,更是提也休提,要是他们有了这样的大舟船,哪里还用做什么海寇,不管在哪里上岸,落地就是一方的豪强。
眼看着船队离岸越来越近,仿佛有人在指挥号令一般,第一排正中的艨艟巨舰领头,左右两边十余艘海舟先后开始落帆。似乎只用了一眨眼工夫,巨舟上的六张大帆就落下五掩,最后一桅上的黑漆广蓬正在缓缓降下,船艏的两张挂风帆也在渐渐收起……
橘石足张着嘴,傻楞楞地望着海船落帆,半天问了一句话:“他,他们……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这个……”他冷不丁地这么一问,武内仲麻吕顿时就张口结舌,呆滞的目光在远处的船队上逡巡了良久,才不很有把握地说道,“……他们,应该是在落帆吧?”
这话说了也和没说一样,橘石足却是深以为然,点着头又问道:“他们怎么会在那里落帆?那里离着码头岸边还有三里远近吧?”
“至少也在四里外……”武内仲麻吕说。难波是东倭数一数二的大港,每年往来此地的本国船只至少在千艘以上,大赵与高丽的海舟也不罕见,他在商埠税所任职有十四五年了,要说对海上的事务,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却从来没遇见过今天这样的情形,所以对这个问题,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木呆着一张脸瞪着一双小眼睛迷蒙了一会,忽然福至心灵,总算找出了答案:在难波港里往来最多的是东倭国的三间船和四间船,五间半船就算是不得了的大船了,可这些五间半船能与眼前这艘领头的巨舟相比拟?即便用他见过的大赵海船和五间半船比较,也是广厦与草屋的差距。而这巨舟只怕比他见过的大赵海船还大了不止一倍,哪怕离船还有三里远近,他也觉察到这艘舟船的威严肃穆,其庞大如城,其巍峨似山,俯仰瞻谒,只觉得一股对之跪拜望之山呼的崇敬之意在心头油然而生,且愈演愈烈……
这时巨舟已经在离岸不到三里的海上落锚停泊,左右五六艘海船却没停顿,借着惯势又向前航行了箭地至一二里许不等,直到把湾口码头都遮蔽起来,这才渐次下碇。随即又听到嘈杂人声号令起伏,隐约地望见几艘海船舷边似乎有人在来回奔走忙碌,人影摇晃人头攒动之间,几只绑在舷侧的小船被放到海面上,又有水手船工攀着绳梯拉着绳索开始下船……
武内仲麻吕撑着扶栏站直,和橘石足对望了一眼,说道:“咱们,咱们一一看模样这肯定是大赵的船队。咱们,这就下去迎接?”
“……好。”橘石足的声音似乎是从深井地底里传出来一般,既苦涩又空洞。但他嘴里答应脚下却没有挪动,好不容易在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满脸羞愧地说道,“武内大人,你,你拉我一把……我的腿,软得没法动弹……”
武内仲麻吕也不比他强两分。两个人大哥不说二哥,谁也不要羞臊谁,互相帮扶提醒着溜下了望楼,拖着软绵绵的腿脚来到码头上,先把几个吓傻了的呆头商贩都远远地撵到一边,又指点着还没逃命的三个税丁把手里的太刀短刃都扔掉,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端正立定,自己才拍打身上的尘土正帽冠整衣裳,努力克制着心头的两分惶恐三分畏怕五分激动,拱手肃立等在码头上迎迓。
海舟上放下来的船不是六橹就是八橹,大小与码头上的五间半倭船也相差仿佛,几支大桨随着号令整齐地上下翻动前后划摇,小船便似穿梭一般直奔岸边,顷刻间就有三艘寻找到泊位,却既不下碇也不拴索更不架起登岸跳板,船舷一侧摇橹的船工水手用橹压住码头上砌着的条石,船都没有停稳,舱里的人便哔哩卟噜地向外涌。这些上岸的人显然不是平常水手,满脸都是jīng悍杀气,头上戴皮盔,身上穿皮甲,脚下蹬的是牛皮薄底快靴,手里不是提刀就是执矛,还有些负着箭囊持着长弓,跳上码头也不理会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闲杂人等,几声短促号令之后就分头散开,五人作伍十人成什,先就奔去了商埠。三艘小船卸下了人,长橹一挺就离了岸,随即就有别的船靠过来一一三艘船头也不回便摇向了那几艘大海舟。
最后两艘小船上下来的人,却与其他人截然不同。这些人全都戴着铁盔,身上不仅穿着皮甲,还穿戴着皮护肩皮护臂和皮护裙,手里同样拎刀拿枪,可却没有先头那些人的矫健身手,十个人里有七个,登了陆上了岸先把刀枪一扔,就趴在条石上对着海面干呕大吐。也有不吐的,或是死狗一般四脚朝天仰八岔地躺在地上,或是抚着膝头垂头坐地,再不就是脚步虚浮走路都摇摇晃晃……其中还有个盔甲服饰与众不同的家伙,拿着一根铁矛到拐杖,就象个趁夜黑偷鸡的蟊贼一般,一脚高一脚低地在人丛里走来走去,拿矛杆捅捅这个,用脚尖踢踢那个,脸上忽而微笑忽而羞怒,嘴里也是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们觉得,这个人应该是一个大人物,至少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头目。从第一批人上岸到现在,至少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可前后几队兵士过去,楞是没一个人过来搭理站在码头前恭恭敬敬垂首肃立的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他们也不是不想和这些船队上下来的人亲近。可就是他们想着亲近,问题是什么有亲近的机会吗?教他们去拦那些一看就不寻常的大赵人,他们可没这个胆量。眼见新上岸的这队兵士有些大概是休息得差不多了,开始在几个头领模样的人喝令下整顿,两个人都觉得再不行动只怕是悔之晚矣,可脚下刚刚一动,几道带着浓浓的jǐng告意味的凌厉目光便立刻望了过来。
橘石足乍着胆子轻咳一声,向前迈出一步一一他的这个动作立刻引来六七个人的关注,离他最近三个人立刻放低了铁矛,别的人也握住了刀柄,有两个人甚至把搭上箭的长弓都擎了起来一一橘石足当时便骇得浑身寒毛直竖,千钧一发之际陡发奇想,刷一声就把两条胳膊高高举起,张开两手表示自己手里并没携带任何利器铁器,绝无一丝半点的多余想法……也幸亏他这番举动没被那些人误解,不然的话,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即便是这样,那几个人还是盯着他上上下下地来回看了好几眼。令他侥幸的是,虽然这些人的目光不善,可最后他们到底也没有把他怎么样。
橘石足被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前心后背一片冰凉,高举着双手,一脚前一脚后一脚虚一脚实,保持着这个姿势半天都不敢再有分毫的轻举妄动。
有了他的经验和教训,武内仲麻吕自然不敢莽撞。他先掌心向前高举起双手,然后才声音不高不低地喊了两声:“那位大人,大人。一一那位大人……”
叫了好几声,才有个挎着腰刀的大个子走过来,劈头就骂:“鬼叫什么?!一一老子还没死,你嚎的什么丧?!”那边正在整队的地方登时就有好些人笑得出了声,七嘴八舌地笑着骂着:
“嘿嘿,许校尉能耐!这才下船就认了个儿子。”
“哈,老许家的人确实有本事,自己都还在吃nǎi,居然养出这么大的儿子了。”
“许校尉,你这就当上爹了?”
“喂,许家的小子,你下边那玩意能硬起来?船上撒尿的时候,我可是看见你下边的毛都没长齐呀。这才几天工夫,难道它见着海风就长起来了?”
这一句浑话立刻又引来一片更大声的哄笑。
唐话在倭国风行了数百年,稍有头脸的人都以能说唐话会写汉字为荣,武内家身为地方豪族,唐话的听说写读当然都不是问题。虽然这些人说话时口音很重,但武内仲麻吕也能听懂五六分。他举着双手,对那些浑话浊辞充耳不闻,赔着笑脸对眼前的少年军官说:“许校尉,”他听见那些人对这个少年的称呼。“……请教,你们是从大赵过来的么?”虽然他心头已经有了九分把握可以肯定,眼前这些人连带着刚才那些已经进入商埠的人都是大赵的官兵,可他还是想要确认一下。
被人称作许校尉的少年至多也不过十三四岁,嘴唇上光秃秃的连根软须都没有,不过个子高大身板结实,比武内仲麻吕足足高了一头半。他恶狠狠地俯视着武内仲麻吕,还没变声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我们就是从大赵来的。一一你想说什么?”
“这个,下官……不,在下……嗯,小的,小的……”
“嗯?”许校尉从丹田里迸出一声冷哼,似笑非笑地乜着武内仲麻吕,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敢问一句,你们是从大赵的明州来的么?”
许校尉嗤笑一声,说:“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武内仲麻吕听出他的话里带出几分猜疑,忙不迭地低头认错表明心迹:“小的不敢怎样,绝对不敢怎样!小人不过是海外藩国的一介微末小吏,在校尉大人的威仪面前更是战战兢兢汗出如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做事更是错漏百出,请校尉大人千万千万不要介怀。”
许校尉噗嗤一笑,脸上的神sè也稍稍松缓了一些,似笑非笑地看着武内仲麻吕说道:“我还以为你会战战栗栗汗不敢出……”
“小的不敢。”武内仲麻吕的头顿时就埋得更低,战战兢兢地说道,“小的怎么敢去学那个悖礼叛国的jiān佞之人钟会?”
许校尉被他这话逗得轻轻一笑,更是和颜悦sè。他根本没想到,在这千万里之遥的外藩属国,居然一下船就遇到一个知道“汗不敢出”这个典故的人。而且这个外藩人还十分有趣,居然知道灭了蜀汉的晋国大将钟会,还知道钟会叛晋之后也没落个好下场。他对武内仲麻吕招了招手,说:“你把手放下来吧。一一我问你,你是从明州来这边做生意的,还是祖籍在明州?”
武内仲麻吕放下又酸又胀的两条胳膊,小心地说:“不敢欺瞒校尉,小的就是倭国本地人……”
许校尉本来还以为遇见了一个老乡,结果一听不是那么回事,登时就没了兴致,只是一时撂不下颜面,只好耐着xìng子听武内仲麻吕的下文。
武内仲麻吕假作没看见他脸sè的变化,低着头恭谨地继续说下去:“……小的倭名叫作武内仲麻吕。小的虽然是倭民,却侥幸结识了几位明州的贵客。这几位贵客之中有一位姓秦名倥,与我最是交厚……”
“秦倥?”许校尉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下,“这名字我好象听谁说过。一一肯定听说过,就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是听谁说的。到底是听谁说的呢?一一你就站在这里,我去打听一下。不许乱动啊!”说完就丢下武内仲麻吕走开。
武内仲麻吕看着许校尉过去找到那个他认为是大人物的赵国人说了几句,又对着这边指点了两下,许校尉眼睛盯着武内仲麻吕招了一下手,意思是叫他过去。
武内仲麻吕一溜小跑着赶过去。还离着七八步就一个长揖打下去,手背几乎擦到了地皮,嘴里更加恭敬地说到:“小的倭民武内仲麻吕,拜见上国将军……”
“我是校尉!”那个明显比许校尉的官职要高出很大一截的人毫不犹豫就出声纠正他的错误。大军在千里海外行动,随时都可能投入战斗,指挥序列是绝不能弄错的事情,校尉就是校尉!
武内仲麻吕被他的凌厉眼神和严肃表情吓得口气一滞,舌头一打卷,原本打好的一肚皮草稿登时忘得一干二净,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个校尉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说,你认识秦倥?”
“是,小的确实认识秦……”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戴铁盔的兵士跑过来行个军礼大声报告:“禀告营校:职下询问过,明州海商秦倥,不在现下登岸各部所在的九艘海船上。”
“那他在哪艘船上?”
“不知道。这九艘海船,水师有三艘,其余六艘都是从秦州方姓海商处征调而来;从明州秦姓海商处征调的海船,眼下还没有一艘靠岸登陆。”
这个时候,坐在地上的一个人说:“老苏,要不,咱们派个人坐船去找找?”这人戴的是镔铁盔,身上披挂的皮甲上也嵌着铁片铁条,手里拄着一把带鞘的长剑,显然和姓苏的校尉是差不多勋衔职务。
苏破回头张望了一眼海面上的情况,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算了。这当口咱们自己的船都不够使,哪里腾得出空去寻那个姓秦的?还是赶紧把人都送上岸才是正经事!”他瞥了一眼一声都不敢吭的武内仲麻吕,也不避讳什么,继续对坐在地上的那个人说道,“我刚才在海舟上就仔细望过那边的土城,瞧着城墙的高低估算城郭的方圆,至少能囤下两千多的兵。咱们上岸的这处又是东倭的第一大港,怎么算都是个冲要之地;这里还是倭京的屏障,离平安京只有百里地,驻军至少还要翻几番。一一就算倭兵再不能打,止是这土城里的几千人也足够把咱们撵下海了……”
他的这番分析头头是道,坐在地上的侯定就是想反驳也无从谈起。何况苏破的话也是他所担忧的。他抓着剑鞘久久地默然无语,好半天啐了口唾沫骂道:“把他的娘!兵部那些家伙制订方略时,肯定是脑袋里进水了!一一轻骑突袭?从明州上船到现在,差不多半个月了,我他娘在船上一天吐十回,走路都打晃,这教人怎么去突袭?你看这登船前才领的新衣新甲,这都大了足足两号。现在坐到地上,我眼前都还在摇过来呀晃过去的,你说这和他娘地坐在船上有什么区别?真不如投海死了算!”说着话,他反手一巴掌就扇在旁边坐着的一个人头顶的铁盔上。“你笑个屁!”
那个被扇巴掌的人也不恼,伸手把歪了的镔铁盔扶正,笑着说道:“你和我们抱怨这些有瓤毛的用?有本事你去找真芗说呀。他一个兵部侍郎,坐在衙门里拍脑袋想出来这么个发锼主意,结果咱们弟兄就被发配来东倭吃苦受罪!”
苏破原本听着侯定的抱怨还有些发笑,见话题渐渐攀扯上真芗,又说到东倭方略,咳嗽一声说道:“扯这些没用。先说说,接下来怎么办?”
侯定沉默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小船穿梭来回的海面,拧着眉头说道:“岸上作战,水师的人靠不住。澧源大营的那些人看着有模有样,要威风有威风要煞气有煞气,可真正见过血的其实没有几个。真正说起来,还得靠咱们自己。”他的话已经说完了。可咽了两口唾沫,见几个校尉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真知灼见”,没奈何只好再添两句。“可恨的是,如今咱们的人里能走路不打晃的都没多少……”一个才坐船过来的校尉听了半截话,插言进来说道:“岂止是没多少!我看呀,眼下提起刀立刻就能上阵的,有一个算一个,能凑齐一个哨,大家就该念佛了。”说完才发现周围鸦雀无声,人人都瞪着眼睛凝视着自己,心头忍不住有些发毛一一难道自己说错什么话了?等他四下里扫视一眼,嘴巴一咧,“呃……能打的现在都上岸了?”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把眼前这些躺着坐着都是东倒西歪的人,与他记忆里的上柱国侍卫营划拉到一起,只好闷声吞气溜到一边,瞅着个熟人悄悄地发问:“这是怎么了?”
熟人把下巴一扬:“瞧见那边的土城了?”
“早望见了。怎么?”
“城里城外少说驻着五千人马。”
那家伙当时就倒吸一口凉气,半晌才鼓起眼睛问道:“……真的?”
熟人斜睨了他一眼,小声地提示他:“拱卫上京的澧源大营里驻着多少兵?你别看这土城又破又烂,可也是京师门户京畿重地,驻五千兵马都是少的。”
那家伙边听边颔首,显然也很是认同熟人的分析。在频频点头之间他一眼就瞥见了不远处垂手肃立的武内仲麻吕,服饰打扮都不象是自己人,更远的地方还有个家伙高举着双手也不知道在闹什么鬼,忍不住就打听:“这俩呢?是倭人?一一啧啧,确实是矮个,不愧这个‘倭’字。我女人的侄儿今年虚岁才十四,怕也要比他高一些。”又问,“这破地方驻着五千兵马,就是他说的?”
“不是。”他的熟人说道,“是苏营尉推算出来的。你看,这地方既是冲要,又是京畿……”
“我看个屁啊!”那家伙瞪了熟人一眼。有现成的人可以打听消息,谁吃撑了还去推算?要是推算这玩意靠得住,孙仲山和孙奂那俩笨蛋也不会在莫干傻呆了一个月。“苏营校,能不能把那几个倭人叫来问一下,看这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情形!”
苏破也不是没打过这个主意。可是这个叫什么什么的倭人身份没法证明,说的话也就不足采信……
新上岸的家伙不过是个九品勋衔的队长,对苏破这个营校尉尊敬是尊敬,但那是面子上的功夫。这家伙是老资格的燕山卫,东元十九年夏天在莫干就跟了商成,后来又跟过钱老三和孙仲山,因此对苏破这样没打过几场胜仗的军官说不上多么信服。看苏破又犯了呆子带兵的谨慎毛病,咂着嘴说道:“信不信的另说。这么多倭人,总有人情愿说实话。”
他这么一说,苏破也就明白过来,教人把那几个倭人分开询问,自己拎了武内仲麻吕过来盘问。
一问他就傻眼了。难波是港口冲要不假,是京都门户同样不假,是远畿重镇依旧不假,就是这么一个既是冲要又是门户还是重镇的地方,它的驻兵……遭娘瘟的,这地方竟然没有驻军?!不,说是没有驻军也不尽然。可这些能算是驻军?听听武内仲麻吕是怎么介绍的:难波城的城守朝臣正纲手下有十几个武士以及三十多个足轻,还可以临时招集差不到一百五十名足轻;而朝臣家作为难波地方的最大豪族,当地的其他十几家小豪族都要朝臣正纲效忠,所以在非常时期,朝臣正纲还能在十天之内聚集三四十名武士和四百到五百名足轻;假如有摄津国其他地方的人来帮助的话,也许还能有一千到五千人。这些人来的快慢多寡,与路程无关,而又要看朝臣正纲与这些地方是什么关系,比如是不是姻亲,是不是同氏,以前有什么渊源,又或者朝臣正纲给他们许诺了什么好处……
凭心而论,东倭人武内仲麻吕是真想投靠,想把苏我家的藤蔓缠绕到大赵这棵参天大树上。可他好心办了坏事,为了让苏破相信难波真的是一座空城,结果从眼前一直说到了四百年前的飞鸟时代,其间还交织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家族四百年中的恩怨情仇,把苏破听得头晕目眩头大似斗,不得不让武内仲麻吕这位东倭的再世苏秦当代张仪闭上嘴:“你就说,现在城里究竟有多少兵?”
武内仲麻吕眨巴着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脸黑得就如同锅底的苏破。他不是说过了么,难波城里的武士带足轻,了不起能有二百人……
苏破把这个消息和别的倭人的口供一对照,都觉得难波城里兵力空虚的消息可信。既然难波城里只有不到三百的兵,那还等什么?现在上岸的水陆官兵接近四百,还有三四百的水手可以使用,干脆就不等后续了,拉开阵仗直接攻城!
哪里还需要他们攻城。这边苏破他们还在整队,那边的土城已经城门大开,一个和尚领头,七八个难波地方的豪族长者五步一跪十步一叩地出来送降顺便献城。至于难波城守朝臣正纲,他早在三个时辰之前就已经逃走。据说怕牛车太慢,这位正六位城守大人是换了衣裳徒步走的……
第十二章(07)登陆东倭的第九天
苏破领着几百兵士与船夫水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难波,这无疑是为奇袭作战开了个好头。可是事情接下来的发生,就全然变成了一场灾难。
因为占领难波城时天sè已晚,能够随时投入战斗的三百赵兵又无力控制全城,为了保证登陆场的安全,保护送上岸的一百多饱受海路折磨而身体羸弱的将士,苏破只在城里留下了少数兵力,却把主力布置在码头和紧邻码头的商埠。这样的安排本身并没有错,在陌生的战场环境下,不管是进攻还是防守,集中力量才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结果码头是安全了,可等段四带着一众水陆军的将领上岸,昨天进城避难的倭民已经逃出去大半,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跑不动的老弱妇孺。逃走的倭人实在太多了,赵军既没jīng力更没兵力把这些人全都抓回来。这就直接导致了两个严重后果:首先是失去了战役的隐蔽xìng和突然xìng。逃走的倭人之中总会有人逃去平安城,藤原氏收到消息也必定会进行备战,突袭和偷袭的战术都用不上,剩下的就只能是做野战攻城的准备。当然,段四也不能不承认,赵军本身就不具备奇袭平安城的力量。在经历了半个月的海上漂泊之后,四个营的陆师至多还剩下四个哨的兵能勉强投入战场,明州登船时的两千健卒,最少有三分之二的人需要进行休整。好在他手里还有一千多水师,主动进攻是肯定不能指望他们,但被动自保好歹还是无虞。但这并不是关键。对段四来说,当下最要命的是,他的人手不够,船队带来的东西根本就来不及运到岸上。
原本在东倭方略里,南线作战的要点是轻装突袭,可是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几百万贯的兵部财大气粗,各种各样的物资辎重不要钱似的向方略里添加,什么粮食药品军械帐篷生铁食盐矛头单刀羽箭弩箭丝绸绢麻布匹仁丹伤药……只要能想起来的都给它写上,结果把后勤补给单子越拉越长。等段四到了明州之后,又生怕大军到了东倭临时缺了这样少了那样,大手一挥,按照补给单子上开列的物事每样再加三成,于是最初设想的三四十条海船就变成了一百三四十条,而轻装突袭也变成了重装突袭。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更加倒霉的是,整个大赵,从兵部尚书到水师里一个微不足道的cāo橹小卒,也包括那些长年累月在海上漂泊的海商,没有一个人见识过大编队的海上航行,谁都不知道这样庞大的且负担着军事作战任务的船队在抵达目的地之后会发生什么状况,负责船队编成的水师军官完全是按照平原地区行军的标准来制订和指挥整个编成,依旧把船队按战斗力和载重大小分作前锋、左右护卫、中军和后卫。当时谁都没看出来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船队在明州外海编成之后,就浩浩荡荡地一路向北,靠着老练水手的指引以及百中无一的运气,一头就撞进了难波湾,顺利地开辟了登陆场,还占领了难波城。现在问题出来了,派作前锋的二十多条船里最小的也是两千石海舟,空载吃水都是深近丈五,离岸两里外就得落碇,不然就要小心搁浅。结果二十多条大海船雁列停泊,顿时就把整个港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后面的不管是大船还是小船,通通不得通行。前面的船落碇,后面的自然是萧规曹随,各船纷纷下帆落碇。一百三四十艘大海船大海舟占据了大半个难波湾,碧波之上蓝天之下,舟船如山高桅似林,威武雄壮是不消说的,可问题是,就靠船队自带的三十多条六橹船和八橹船,猴年马月才能把船队载来的物资送上岸?哪怕是运上岸了,可倭人又跑了个干净,又到哪里去找来足够的人手搬运?结果这些好不容易运上岸的物资便只能混乱地堆在码头。
要是运上岸的东西能派上用场,那也罢了。可看看先运上来的这些都是什么?三万贯铜钱,两千匹丝绸,八百匹粗布,二百三十担茶叶,还有近十万斤的瓷器,用粗麻绳捆得扎扎实实的瓷盘瓷碗瓷碟等各种各样的瓷器堆了三个码头,让本来就很紧张的泊位愈加地不敷使用……担任jǐng戒和戍卫任务的水师调走一半的橹船去抢运盔甲羽箭,花了三天半时间,把船队带来的几十万枝现成的羽箭和七千多套盔甲全部送上了岸。这些物资足以让上岸驻扎的水师官兵平均每人领到三张弓或者弩、七百支羽箭以及十套以上的盔甲……他们这样做的结果是,直到第六天的上午,都还有三百多澧源禁军没有下船。而在这个时候,却已经没有多余的船能够搭载他们上岸了,因为没有船了。就在头一天的傍晚,军官们才惊讶地发现,岸上的粮食居然不够吃了,所以接下来的三天都要突击抢运粮食。不仅要抢运粮食,还要抢运战马的草料和jīng料。这一百多匹河东马都是jīng挑细选出来的具装战马,为了把它们平平安安地带来东倭,全军上下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和力气,所以亏待谁都不能亏待了这些牲灵!哪怕困守在船上的那三百澧源禁军就是伺候和骑乘这些战马的。
除了海上船上的麻烦,陆地上的事情也不少。倭人的个头矮小,他们的房屋自然就修得低,不管是商埠里的房屋还是难波城里的厅堂院舍,大赵的兵民住起来很不适应。睡觉没炕没床,坐下没椅没凳,伸个懒腰手就要捅破茅草屋顶,出个门不小心能撞到门框上,这rì子真是要多不习惯有多不习惯。行军帐篷倒是带了几百顶,可偏偏找不到橹船运送,大家只好凑合着露天而宿。好在现在是七月,夜里合衣而卧也不怎么觉得冷。吃饭也是个大问题。倭人用的石碗木碗还没人的拳头大,开饭的时候,手里的饼子馍还没见少,盛的面汤一口就没了,这他娘算怎么个事情?所以早前人家什么东西都不运,先把瓷碗瓷盘什么的送上岸,也不是全然无因呀。
另外还有个重要事情就是筑城,或者说是修堡寨。按赵军的营盘标准,难波土城除了方圆够大之外,其他的基本是一无是处。城墙太矮,还不是夯土,踢两下就是一个坑,手脚利索点,眨巴下眼睛的功夫就能在土墙上挖出个上墙的梯子;城里建筑太多太密,还全是木板和茅草搭建,只要几支火把火箭丢上去,最多一两个时辰就能把全城烧成一片白地。关键是那么大的一座城,城里竟然只有三眼水井,一眼在城主府另外两眼在寺院里,真要走了水,要想灭火还不如去缘木求鱼。尤其考虑到倭人用的水桶水缸也和他们的碗盘碟子差不多,都是小娃娃做游戏一般的玩意,就更没人敢呆在城里。面对这种情况,又考虑到船队带来的大量辎重补给需要妥当保管,段四和秦淦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干脆在土城以北临河的地方,依托地形新筑一个大堡寨。一来贮存物资,二来囤驻兵马,三来就把这里当作是个要塞,掐着东倭人的京师门户教他们尝尝如鲠在喉的滋味。等将来平定了藤原氏,这里还能和西南的鹿儿岛、西北的石见国呈鼎足而三的局面……
于是,渡海而来的大赵军民一面拼命地向岸上运送物资,一面在难波河畔修筑堡寨,一面还在抓紧时间休整,rì子过得是既忙碌又热闹。
六月底七月初的难波港是个混乱的地方。这个混乱可以理解,因为这些来自大赵的将士们既没受过两栖登陆的作战训练,也没有学过什么统筹和管理方面的知识,更没有先进的通讯工具可以让他们更加便捷更加通常地进行调度指挥,所以他们犯下的任何错误都可以得到原谅。同时这份混乱也是能够接受的。不管怎么说,哪怕他们因为混乱而造成了虚弱,可是,他们的敌人也没有趁这个机会来进攻。既然没有遭受攻击,那么就没有损失,而混乱和虚弱只是暂时的现象,总有秩序得到恢复的那一天,而糟糕的情况也会得到纠正和缓解。事实上,这些人就是在被他们自己制造出来的混乱中慢慢地摸索和学习,学习怎么在没有基地没有援军的情况下,跨越千里大洋在陌生的地方进行大规模两栖登陆作战。何况,就在这个学习的过程中,他们也在不知不觉地把原本是属于战术范畴的奇兵突袭,变成了战略行动……
在船队抵达难波港的第九天,橘长则,就是橘石足的那位与东倭王室关系很近的族兄,偷偷地给橘石足送来一封书信。橘长则在信上说,藤原赖通已经举荐文室正弘为征夷大将军,再开太宰府,以“假节钺、聚合天下兵马、专命征伐合战”等权柄授文室正弘;文室正弘已经在平安城里招集了几万人,连同原有的三千兵马以及各家大臣派出的武士和扈从,再加丹波、山城、河内、摄津四国星夜勤王的援军,总计十万人马,不rì就要出兵南下。
橘石足收到这份书信是在当天的午时末刻,到未时初刻,信就到了前三口手里。
前三口差点没被信上说的数字吓晕过去。他丝毫都不敢怠慢,急忙就跑到北城外的“工地”去找段四。
眼下的难波河畔,到处都是牛皮帐篷;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的物资,蒙着大张大张的毡布,由提刀执矛的士兵看护着;四五个临时设立的铁铺里,锤头铁碇砸得叮当乱响;时不时还能听到几声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俚曲,唱歌的人扯着喉咙叽里呱啦地胡嚎一通,博得人们的一片叫好或者是一通浑骂……
段四的大堡寨还没立起来,不过是稍具轮廓而已。从民船上调过来的几千船夫水手正在rì夜赶工。人们把难波河上游的大树砍倒,然后把它们顺着河流漂下来,再在下游把木头捞起来,连树皮都不剥,直接锯成一样的长短,围着堡寨齐头并肩地埋到地下,再拿铁钉铁销扣死锁紧,就是一道鹿柴;进三步绕着鹿柴再围上一圈更高的木桩,于两圈木桩之间倒上土,反复地夯实,顶上再铺上木板,这就是寨垣了。只要立起寨垣,剩下的事情就比较轻松了,不过是些土木建筑而已……
前三口赶到中军大帐的时候,段四正好刚刚巡完营才回来。
段四还没看完书信,秦淦也到了。段四顺手便把书信塞给秦淦,自己先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我正说想去找你的。一一我听说,你打算给那两个叫什么的人……”他停下话,皱起了眉头,显然又忘记了那两个人的名字。
“武内仲麻吕。橘石足。”前三口说。虽然他努力想要保持脸上的庄重神情,可面对着段四,他的嘴角还是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阿谀的笑容。段四的手里把握着他的前程,他想庄重都庄重不起来。
“哦,对,就是这两个人!”段四使劲地点了下头,说,“我听说,你打算把他们两个晋升作你的左大臣和右大臣?”
前三口立刻矢口否认有这么一回事。虽然他已经对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指天发誓,等他成为倭王之后,就立刻晋升他们俩为正二位的左右大臣,但在段四面前,他却是绝不敢承认。开玩笑,他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出家的僧人,大赵天子赦封他为倭王的圣旨还没有当众宣读,他凭什么去晋升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他相信,他要是敢不把大赵天子的威信当回事,段四绝对会当场活劈了他。反正想当倭王的人遍地都是,段四完全可以指鹿为马,随便揪个人出来就说这便是天子赦封的新倭王前三口,又有谁敢不信?谁敢不信的话,站出来试试?
段四笑着一摆手:“我就是听说而已,你别担心,更不要害怕。”他站起来,亲手端了杯热茶汤递到前三口手里。他没坐回自己的座椅,在帐子里来回踱了几步,看前三口还是一脸的惶恐忐忑神情,就又笑着说,“大和尚,你真的不用担心这个。你想想,我和老秦来东倭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帮你坐上那个位子吗?不然的话,我们吃饱了撑的,甘心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漂洋过海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其实呀,在我们的眼里,你大和尚早就是倭王了,只是差着宣读圣旨而已。”
前三口原本被他说得一颗心又放回去,冷不丁地听他提到“圣旨”,楞噌一下又从座椅里蹦起来,大半盏热茶汤全都撒在手上,却顾不得茶汤烫得钻心,急忙替自己辩解:“段将军,你可不能信实那些小人的挑唆!我,我……我怎么会做出那种目无君父的逆道悖德之事!”
“你坐,你坐下说话。”段四摆着手教他坐下。这时秦淦已经看完书信。他把信笺放到案上,也不议论军事,就对前三口说:“大和尚,段将军的意思,不是说你罔顾君恩悖逆妄动,而是想给你提个醒。你看,我大赵的武职勋阶,从从九品下的执戟校尉,一直到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总共是九级五十四阶。为什么要设立这么多的勋衔呢?就是想给人留下一个盼头,留下一个念想。比如我的勋衔就是游击将军,我跑来东倭的目的,就是积攒军功好晋升游骑将军;而段将军哩,他领着游骑将军勋衔的游击将军,他的实在想法,就是要把这个领勋换成实衔。等我们都升了游骑将军,再上一阶就是正五品下的怀化郎将或者宁远将军,然后是正五品上的定远将军……如此类推,慢慢地一步一步一阶一阶地向上走。我是不用说了,能做到从四品下的明威将军,那都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可段将军就不同,他的前程远大,总有一天要晋柱国封开国侯。这是铁板上钉钉的事……”
段四被他的这番话说得满面放红光,心头明白这是秦淦在借机会向自己示好,可好话谁都爱听,咧着大嘴仰坐在座椅里,只把一只手乱摆,却舍不得说一句纠正的话。刀头上舔血的人,谁不信个好口采?他自然也不能免俗。而且秦淦恰恰说中他的心事,更高的勋衔爵禄不敢奢望,他确实是想着能有进柱国封开国侯的那么一天……
秦淦不理他,继续和前三口说话:“……大和尚,你是见过我们督帅的人。我们督帅的功劳也算是够大了吧?可他的勋衔也不过是正三品的上柱国,离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还差着两阶;他的爵禄也只是袭五世的县伯,离国公还差四级一一这两阶四级,就是他的念想。比照我们督帅还有段将军的情形,你觉得,你现在就允诺那两个人做左右大臣,是应该还是不应该?何况这两个人到现在都是寸功未立,说破大天,也止有些许投靠拥护的微末功劳。既没看见他们替你奔走,也没看见他们替你上阵杀敌,本事能耐更是瞧不出来,万一要是纸糊的玩意手指头一捅就现了原形,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你?而且你骤然提拔他们到了那么高的位置,他们想上进也没位置可以上进,接下来又会出现什么怪事?”他凝视着前三口,意味深长地说道,“大和尚,藤原氏之祸啊……”
前三口本来就不是笨蛋,被秦淦这么一点拨,顿时就明白过来其中的道理。他站起来给段四和秦淦深深施了一个礼,诚恳地求教:“段将军,秦将军,我现在该怎么办?我,我……”他羞愧地喟叹一声,说,“唉,我被鬼迷了心窍,已经许了他们左右大臣的事。这个,这个,要是翻悔的话,就怕,就怕……”
秦淦点着头说道:“君子重诺,一一你身为藩王,更是要严守诺言。不过也不是全然无法应对。”他把手朝着段四一让。“这事可以教段将军为你解围。”
“段将军,”前三口满眼热切地望着段四。
段四从大案上扯了两幅赤绸,笑道:“大和尚,你别望着我,你要谢就谢秦将军,是秦将军出的这个主意。”他把赤绸递给前三口。“这是两份吏部发下的七品命官告身。你是大赵天子赦封的正一品东倭藩王,你的下属自然也要有朝廷的告身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你先拿着这两份告身去问他们两个,是要先做大赵的七品官,还是要先做左右大臣。”
……送走前三口,段四和秦淦才开始会议军事。对于那封书信上提到的十万倭兵,他们俩的意见一致:这只是“号称”而已。别说是城主家都半仓余粮的东倭了,就是驻扎着二十几万禁军健卒的澧源大营,一点准备没有的话,十万人也不可能在十天之内开拔。就他们所知道的情况,遍数整个大赵诸卫各军,能在接到命令后的两rì之内成建制开拔的队伍,只有一支一一燕山中军的钱老三旅;姬正范全旅还有孙仲山带过的那支驻地在燕水的骑旅,比着钱老三旅都要差上许多。姬旅成建制行动大约需要三天,孙旅则至少需要五天……
两个人议了半天,都觉得藤原氏动员十万人肯定够戗,但要说只有几千人的话,那也实在是太小看在东倭国一手遮天的藤原氏了。十万人肯定没有,两三万人应该差不多。可就是两三万人,也够赵军忙的。关键是这边的堡寨没有十天半个月肯定立不起来,而平安城到难波,总共也不到一百里地,就算敌人走得再慢,五天的时间也足够从平安城爬到难波了。
时间啊时间,到底去哪里能够再找出五天的时间呢?
段四和秦淦一起挠头。
段四抓着信笺默了半天,忽然问道:“你说,这个东倭的征夷大将军,是不是个能征惯战之辈?”
“什么意思?”秦淦摸不着头脑。
段四指着信笺上那个名字说道:“要是这个文室正弘不是个酒囊饭袋的话,咱们可以吓吓他。我给他来个疑兵之计……”说着话他放低声音,对秦淦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秦淦鼓掌大笑说道:“好!咱们就这样办!”
半个时辰之后,苏破和侯定领着三百步卒和五十名骑兵,循着道路一条黑线般向着难波河上游迤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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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08)登陆东倭的第十天
苏破和侯定领了军令,率着三百多马步军当即出发北上去迟滞藤原氏大军,当rì傍晚便走到西成郡的边界。就地扎营歇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岛下郡。
东倭国多山多丘陵,山谷陵涧之间,一条条大道小路串联起一块块山间谷地。东倭国的人烟又稀少,两列纵队的赵兵在山道里行军,整整一个上午也没看见几个人影。偶尔撞见一两个阿腌肮脏衣不蔽体的山民樵夫,远远地发觉赵兵,一个个便象白rì里见鬼一般惊慌呼号仓皇逃窜。即便是如此,苏破他们也不敢怠慢,队伍走得极慢,前边有探马撒出去三四里,两边山岗密林中也派着jīng悍士卒前后游动,稍有异常动静,一声呼哨,大队人马立刻停止前进,摆出遭遇野战的阵势。就这样走走停停,到晌午也没走出二十里地,却是人人累得人仰马翻。
和士卒们比较起来,走在队伍中间的苏破更加地疲惫。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青年人,白净的脸庞上,两条修长的眉毛长得很秀气,只是眉梢微微地向上挑起,透着一股飒爽与豪迈。只凭这般相貌,不知道多少初相结识的人都误以为他是个出身书香有过游历的学子。事实上他还真是读过不少的书,只是没有进学,十二岁不到就被他老子送到清河老郡王身边当侍卫,后来又先后在御林军和皇城掖庭里任过事。依着他的家世与出身,又有这样丰富的军中资历,三十岁左右做到旅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再按照京师驻军勋衔从优的惯例,进五品的将军衔也不是什么难事。可就在他做了三年的掖庭卫、即将从八品跃七品的晋升之际,他父亲所在那系军中人马被萧坚和杨度联手挑落,不久就丢了实职,他也跟着受到连累。他原本要从掖庭调去左骠骑军,结果却去了右骠骑;这一字之差就是天地之别。右骠骑军是萧坚的起家队伍,他一个苏家子弟还能指望什么上进?他在右骠骑军里一呆就是十个年头,这期间的种种磨难就不必提了。十年前他离开掖庭卫时就是正八品的怀化校尉,十年以后他还是个怀化校尉,只此一事,就知道他在右骠骑军里过的是什么rì子。东元十九年莫干大败,右骠骑军攻不上去撤不下来的糟糕表现被不止一个人指责,要不是他有七个首级的扎实功劳,差点就被扫地出门。最后虽然没有剥除他的军籍,可接下来的两年里,他的骑营里就没添一匹战马补充一个新兵,要不是他咬牙忍着小心翼翼地不给人挑错指漏的机会,否则的话,估计早就被踢出澧源大营了……
就在他无声走道沉默失神的时候,一个小兵手捂着腰刀从前面飞奔过来,站定立报:
“禀营校,前边拐过山口下坡就是一块山间平地;离山口两里远近有一座大庄园。”
一瞬间苏破就把有些纷乱的心思抛去脑后。他轻轻点了下头,站住脚抬头遥望了一下山路两边的矮山丘陵。有庄园不奇怪;从昨天到现在,同样的庄园他们已经遇到了三四回。他听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说,东倭国六十六国,遍地都是这种庄园,除了每年会向官府缴税之外,庄园里其余的大小事情,官府根本插不上手。这些庄园坞堡一般都是本地的豪族一一即是倭人所谓的“分家”一一所建;在“分家”的背后,又有更大的豪族“领家”替他们撑腰;在“领家”后面,还有“本家”……譬如他脚下的这个什么岛下郡,就有一个姓小野氏的领家,而小野家的庄园,也就修在这条直通平安城的土道上。这些庄园里都建着坞堡,坞堡里有水井有粮仓还备着弓箭和长矛,一旦遇到敌人来袭,倭人逃进坞堡拿起刀枪就成了护院。虽然在苏破的眼里,倭人修建的这些简陋不堪的坞堡毫无意义,只要他愿意,喝口水的工夫能就杀进去,但这些倭人一来没着招惹他,二来他接受的军令里也没说需要踏平这些庄园,所以他也没去理会,只是在走过庄园时让兵士们小心jǐng戒,免得被打个措手不及。好在这些本地豪族也都醒事,没有做出什么挑衅的举动,两下里相安无事。想来眼下遇见的这座庄园里的人也不会轻举妄动吧?
有了基本的判断,他先下令队伍停下,抓紧时间吃喝休息,自己快步来到队伍的前头。
侯定已经到了山口,正站在路边的一个小土堆上朝庄园张望,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说道:“这回有点麻烦。”
“怎么?”苏破嘴里说着话,也走到土堆上,打眼一望就知道侯定说的麻烦是怎么一回事。刚才报信的士卒说这是座大庄园,果然是够大,方圆恐怕能有三十亩,关键是这个庄园的位置太好了,坞堡在道路东边村子在道路西边,还有一条穿村而过的河流恰恰就在坞堡的院墙下,犹如护城河一般形成屏障一一队伍要从这里过去,就必须冒着两翼夹击的风险。他依着距离远近估计了一下那条河的宽度,至少有二十步,涉水过河有点困难,就只能走那座木桥,可这样一来,要是被人堵住桥的另外一端的话,想过去的话就只能拿人命去填……他逡巡着来回比较东边院墙和西边茅草屋顶的高低上下,忍不住骂了一句:“见他娘鬼,这院墙怕有一丈五!”
“至少一丈五!想要上去非得搭人梯不可。”侯定说,“这狗瓤玩意一一当初起这庄子的时候,他们肯定是盘算过!你看墙上南北的两个箭楼,估计都能shè到对岸的桥头。修这庄子的家伙有点本事。”他挪动一下了脚步,把自己站的地方让出来。“你看见庄子庄子正门的吊桥没有?这庄园背面还挖了渠沟的,引着河水绕过去。这他娘根本就是一条护城河!”
苏破刚才还没留意到吊桥的事,听侯定一说,自己又站过去一看,河在东边的丈五高墙下确实分了流,正是一条护城河的模样……
他望着山坡下一片光秃秃的田地围绕着的庄园,半晌没有言语。强攻是肯定不可取的;面对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那不是进攻而是送命;智取更谈不上。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想办法作沟通,看能不能教对方让出一条路。实在不行就花钱买路。反正船队带来的制钱就有几千万枚,收买谁不是收买?只是,他虽然有心花钱,却不知道对方肯不肯相信他的诚意。
思虑间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已经来了。昨天他们俩才从前三口手里拿到大赵吏部颁发的命官告身,眼下摇身一变,都成了七品散秩的朝议郎,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惜从明州带来的朝议郎铜印和官服还不知道装在哪艘上,因此身份是有了,却还没有与之相配的服饰。不过两个人也有办法。反正他们是最早迎接前三口王驾的人,几天以来也不知道受了新倭王的多少赏赉,钱多得简直使不完,临时从水师那里买来两套最小号的赵军制式盔甲,铁盔皮甲牛皮靴,连嵌着银钉的牛皮腰带都没拉下,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落落,再往苏破侯定身边一站,除了个头相差得实在太多以外,其他的地方几无二致。两个人甚至都没有提倭刀,而是在腰里挂着赵军的腰刀。只是他们俩的个子太矮,制式腰刀又太长,刀鞘已经拖到了地上,只能随时都拿手压着刀柄。这样做走路很不方便,但他们俩却觉得非常有气势一一没看见段将军军帐外的卫兵,全都是压着刀柄挺身肃立么?
苏破等两个人踢趿着不合脚的皮靴拖泥带水地跑过来,又等他们毛手毛脚地行过军礼,就问他们说:“这庄园的主家是谁?”
“禀营校,这就是小野家的庄园。”武内仲麻吕与橘石足两个人,一般都是以文武兼备的“当世武内宿祢”武内仲麻吕为主,所以苏破问话,也由他来回答。“小野家是岛下郡的领家,氏长者小野义政素有知兵善战之誉,是畿内五国的有名兵家。”
又是一个兵法家?苏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他踏上东倭这块土地才十天,见过和听说过的兵法家比他这辈子知道的都多了。眼前庄子的主人是个京畿闻名的兵法家,被藤原氏点将的文什么的人是东倭第一兵法家,就是站在他面前的武内仲麻吕,也被橘石足推崇为未出世的兵法家……一个比芝麻粒大点的东倭国,止是活跃在京都平安周围地方的兵法家就有十几个,而大赵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将领,百年以来却只有一个张绍能称得上是半个兵法,面对这样的“残酷事实”,他简直无话可说。他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舌头上翻滚着一句骂娘的话,问道:“这个小野什么的,比那个文,文……比那个文室正弘如何?”
“各得擅场。”
苏破楞楞地望着武内仲麻吕,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各得擅场”是什么意思。
“营校大约没听说过发生在十六年前的‘征伐之战’吧?这也是兵家的一段佳话。”武内仲麻吕说,“十六年前,小野义政大人去京都游学,结果在讨论兵法的时候,与文室正弘大人在‘征’和‘伐’的区别上有争论。两位大人谁都无法说服对方,最后约定各自率领族人武士,在秋之原以胜败定输赢。约战那天,场面十分宏大,除了两位大人分别带去的三千武士足轻之外,观战的人也在近千,更有大兵家僧正望山做他们的评判。两边先是混战一通,结果分不出输赢,于是小野大人单骑出阵,挥舞大槊邀文室大人做‘一骑打’。文室大人欣然应战,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说着话,他朝着小野庄园的方向轻轻一声喟叹,满脸尽是悠然向往的神情。
苏破和侯定哪里有心情听东倭人的什么狗屁逸事。看在倭王前三口撒出来的大把金银上面,他们才强自按捺住心头乱窜的一股无明火。结果听到这样一个结果,忍不住便面面相觑。为了争两个字的涵义,居然爆发了一场有几千人参加的械斗,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这他娘是演义还是真事呀?
侯定xìng子比较急,追问道:“结果呢?最后怎么样了?谁把谁砍翻了?”
被打断了幽思的武内仲麻吕,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结果他不是说了吗?“两个人槊枪交加,激战十七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这不就是结果?
侯定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几千人混战,总有个死伤吧?谁多死了人,不就能分出胜败了?”
“……唔,两边都是一个人没死,所以是平手。”武内仲麻吕赧然一笑,也觉得这个结果有点说不出口。不过他马上又解释说,这正是两位大人爱惜部下的体现,所谓“竹苞木具守道义战”,就是说的这种互相倾慕之下不忍铁木相加的情形。
苏破攥刀柄一手捏拳头,费了好大的力气忍了又忍,才没把武内仲麻吕一脚踢出八丈远,冷着一张脸都不敢去看武内仲麻吕的表情,生怕望见那张脸就白费了自己的一番努力,更怕自己一不小心砍了前三口好不容易才牵回家的一条看家狗。他用丝毫感情都不带的腔调问道:“那什么一一这个小野什么的,应该不算是藤原氏的人吧?”
“绝对不是。”武内仲麻吕丝毫都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说道,“小野大人的祖父小野犬大人,曾经被藤原家善诬陷吃了肉糜,被天皇一一呃,是倭王一一被倭王当众训斥。小野犬大人受了这样的屈辱,回到家不久就忧郁而终,所以小野家和藤原家就结下了仇怨……”其实这些事情他昨天晚上宿营的时候就和苏破说过。可他当时是在介绍从难波到平安城这一路上各个地方的大小豪强,几十个东倭地主的家祖、发家、起兴、历程以及彼此的恩怨利害,乱七八糟地混杂在一起,就算苏破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在一晚上就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刻到心里去。事实上,苏破能记住的东西,就是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翻来覆去再三强调的那句话,藤原氏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小野义政大人的生母,是但马国大藏家的女儿,但马大藏家的前一代氏长者,又是被当时任少纳言的藤原道长谎骗到平安京赐死,所以但马大藏家和藤原氏是世仇。有这两份恩怨,小野家和藤原氏绝无和解的可能。所以小野义政大人,不可能和藤原氏走到一起。还有……”
苏破把手一摆,制止这家伙长篇大论地拉扯下去,直截问道:“就是说,小野义政很可能会投奔咱们,至少也不会为难我们。是这样吧?”
“……是。”
苏破点了点头,咬着牙关轻笑了一声,凝视着武内仲麻吕说:“那就好。武内大人,你走一趟,去给小野义政递个话,就说我们今天想从他庄前借个道,要是他能够答应的话,回头我必有重谢。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说完也不等武内仲麻吕回话,转过身就走下了土堆。
侯定丢下怔怔发楞的武内仲麻吕和橘石足,紧跟着下了土堆,走了几步,估摸着别人不可能听见他说话了,才悄悄地问苏破:“你到底是想让小野什么的借道哩,还是不希望他让出道路?”
苏破咧着嘴笑起来,说:“能借道当然好,不能借也无所谓。只可惜啊,小野义政居然和藤原氏不对付一一他要是和藤原氏穿一条裤子,那该有多好……”说着就是怅然一声太息。
“是啊,”侯定也跟着叹了口气,“我也是瞧那只苍蝇不顺眼,恨不能一刀劈了他。”
两个对视一眼,都是摇头苦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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