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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09)登陆东倭的第十一天

    也许武内仲麻吕不是兵法家,也许他也并不象他自诩的那样文武兼备,更不可能成为他的先祖武内宿祢那样成为东倭历史上有名的名臣。但不管怎么样,这人也并非一无是处。他领了军令,挎着腰刀带着两个家臣就下了山坡,不大一会的工夫就领回来一个老头。

    这老头岁数很大,头顶的头发早就掉得没剩几根,只把余下的几绺雪白皓发随便挽着一个蓬蓬松松的倭髻,大片溜光的头皮在阳光映shè下熠熠闪亮。眉须也是全白,两道断岩眉下一双小眼睛总是眯缝着,但走路并不显老态,人虽然矮,脚下却走得一点都不慢,武内仲麻吕和他并肩而行,却时不时还要快赶两步才能跟上老人的步伐。直到堪堪要走到坡顶了,这老头才慢下步子。

    橘石足早就替苏破和侯定作了介绍,这老头就是小野义政。

    苏破不想耽搁时间,胡乱拱了个手,也懒得客套,直接就问道:“小野大人这是答应借道了,对吧?”

    小野义政还没说话,武内仲麻吕抢着说道:“苏大人,小野大人不仅答应了借出道路,还想出兵襄助……”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苏破劈头打断:“借道就够了,不用出兵!”说完就低头凝视着小野义政。北上的赵军总共才三百人马,要是再带上小野义政,等和倭兵打起来,还要防着身边身边的这支“友军”;他没那空闲工夫!

    小野义政干笑了一声,没有立刻说话。他的庄园正在难波与平安之间,所以赵国船队到了难波的当天傍晚,他就听说了消息;知道从海船上下来的不是赵国的商人而是赵国的士兵,他就料想到这些赵兵的目标多半就是藤原氏。接下来的几天里,南来北去的风声谣言更是映证了他的判断。先是有逃难的人说,后山天皇的儿子、刚刚薨殁的四条天皇的哥哥、飞鸟寺的大和尚前三口,准备继承倭王的王位,要彻底平定藤原氏之乱,难波城里来的几万大军,就是他从大赵请来的,目的就是铲除藤原氏;紧接着又听说藤原氏四面八方地到处请调援军,什么平安京里重开了太宰府文室正弘成了征夷大将军,什么藤原氏已经调集了十万大军随时都会南下,还有什么美作因幡备前备中等国的大军不rì就会到来,天国寺高僧圆光请到佛旨,菩萨说了,藤原氏“或有小厄不足为虑”……消息太多了,真真假假地混淆一处,根本理不清楚其中的头绪,就连他这个兵家都觉得头疼。他不相信藤原氏能在挥手间组成十万大军,上岸的赵兵也不可能有几万人,可是,有赵兵在难波登陆的事情是确凿无疑的,平安城里已经聚集起两万以上的人马,这个消息也得到了确认。眼看着一南一北相距百里的两支大军都在厉兵秣马,随时可能展开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合战,在这个时候,夹在南北之间的小野家究竟应该何去何去的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小野家与藤原氏有夙仇,参加藤原氏一方是绝对不可能,可归顺前三口,他又觉得心里没把握。为了这个事情,五天以来,他一次又一次地召集家中的家臣反复会议,想对小野家的去向作出个决定,可是直到现在也没议出个什么结果。他自己是比较赞成向难波的新倭王输诚,因为前三口就在难波,大义在赵人的手里。不过,虽然大多数的家臣都承认道义确实是在赵人的手里,可是只有大义也没有用。赵兵上岸之后就忙着筑城,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举措,显然也是意识到了藤原氏的兵力优势,从而不得不先保证自身的安全。道寡的藤原氏兵力占优,兵弱的赵人掌握着大义,双方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彼此都有顾忌,不可能放手一搏,到最后很可能会形成对峙的局面。因此家臣们建议,在眼下局势不明朗的情况,小野家最好的出路就是谁都不帮。这叫作“君子之xìng中立不倚”,你们两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别来理我,理我也没用。提出这个“当如青竹之态”意见的家臣还说,这样做了说不定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赵兵和藤原氏杀得天昏地暗,万一有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小野家岂不是可以国仇家恨一朝俱雪?于是,小野家在昨天傍晚的会议上决定下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保持“竹之态”一一中立。

    谁知道天意就是如此作弄人,昨天才刚刚决定采取中立,今天赵兵就开过来。虽然赵兵来的人马不多,只有二三百人,明显就是大军先锋,可谁知道接下来赶到的还有多少赵军。因此小野义政只能再次召集会议,重新决定家族的去留。事实上,哪怕不开会他也有所决断。难道在归顺这唯一的一条道路之外,眼下小野家还能够有别的选择吗?就算是有选择,也只能在暂时的归附与死心塌地拥护前三口之间作选择了……

    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来见苏破的。出兵襄助不过是个借口,就是苏破答应,他也不可能派兵。他只是需要亲眼看一看,这些漂洋渡海而来的赵国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所以被苏破严词拒绝,他也并不难堪。唯一让他稍稍有点惊讶的是,这个赵军的先锋官,看上去似乎压根就没有和他交谈的意思。

    苏破确实不想和小野义政罗嗦。他自己的烦心事都想不完,哪里有心思去搭理一个藩国的乡下地主?他从段四那里接到的任务,是要一路上故布疑阵且战且退,教文室正弘这个倭兵统帅犹豫不定,从而推迟倭军南下的脚步。这即是说,他这一趟北上不是侦察而是要真打,而且打轻了不成打重了也不行,打轻了怕是招引得文室正弘尾随追击,打重了倭军就要收缩回去倚城固守,那就真地把奇兵突袭打成一场旷rì持久的消耗战了。所以他必须打得恰倒好处,既要教文室正弘对赵军的战斗力没有比较清楚的认识,又要使他觉得赵军的兵力不足,有信心把赵军驱逐下海甚至是一口吃掉,从而慢慢地稳健地坚定不移地走进段四为他设下的陷阱里……

    苏破觉得,段将军布置的任务实在太难了,按营里那些燕山老兵的口头禅,这事的“难度系数”至少也在“三点五”以上!反正他是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很不耐烦地撵走一只总是围着自己转圈的苍蝇,冷着脸对小野义政说:“小野大人,兵不用派,有这份心思就好。”他皮笑肉不笑地凝视了小野义政一眼,目光一闪又收回去,转头望着庄园的城河高墙和墙内东一堆西一簇的茅屋木舍,顿了一下又说,“我们就是想借个道而已。当然……”说到这里他笑了一声,不紧不慢慢悠悠地说道,“……当然了,我们也不会强人所难。要是小野大人不情愿让出道路的话,那也行……”

    这就是在威吓了。这种兵法中很常见的招数小野义政同样运用得非常娴熟。倘使把他换到苏破位置上,他肯定会使得更加地圆圜自如,而不会象苏破这般粗糙生硬。但他不是苏破,他背后也没站着一支庞大的船队和数千jīng锐士卒,所以他立刻便低下了头一一远比他乍见苏破行参见礼节时更低,深深一躬,异常谦恭地说道:“将军言重了。道路修出来就为了让人顺畅通行的,小的的庄子不过是凑巧修在路边而已,哪里敢说个‘借’字?既然将军的麾下要通过小的庄子,这样,就让小的来为将军带路指引一一如此可好?”

    苏破沉默着,呆着一张脸,眼珠子都没转一下,微微颔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善。”语气做派都学足了前三口在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倭人面前的模样。随着他的话音,三个倭国豪强同时躬下了身……

    有小野义政的陪同和指引,赵军通过自然是毫无窒碍。庄园里的也早就得了消息,刀枪入库竹箭下弦,吊桥落下庄门大开,小野义政的两个儿子领着家里的晚辈以及几十个家臣武士,早早就恭恭敬敬地守在路边预备迎送。借着机会,小野义政还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了苏破与侯定。

    苏破也没什么多的话和两个人说,只是有点不满地说,既然倭王四条已经薨了,而他唯一的亲人前三口现在就在难波,作为倭民,小野家不去向倭王的亲属吊唁慰问,却依然守在这个地方,这似乎于理不合吧?

    小野义政立刻解释说,其实他早就听说倭王四条薨了,但藤原氏密不发丧,更不告示天下,消息无法得到证实,他也无可奈何。好在苏大将军带来了倭王前三口的消息,他决定,今天就让大儿子去难波城拜谒倭王一一其实就是送子入质的意思。当着苏破的面,他吩咐大儿子,准备去一份厚礼,立刻就出发。

    可他的大儿子却光点头不行动。两个跟随他多年的家中重臣也是不停地咳嗽喷嚏揉眼睛,显然是有很重要的私秘话要告诉他。

    苏破当然不会让小野义政离开自己的掌握;至少在退兵之前绝不可能。这就是张护身符;有小野义政在身边,即便小野家想捣鬼也要投鼠忌器。所以他假装没有看见几个人来来回回地递眼神,扬着脸似乎在目测庄园围墙的高低。

    小野义政知道苏破对自己不放心,说是派来保护他的两个赵兵又和他寸步不离,既然没有机会私下沟通消息,索xìng便大方地问儿子,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还特意用唐话来询问,表示自己在苏破面前没有丝毫的隐瞒。

    他的大儿子犹豫了一下,却用倭语说:“刚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出兵了。”

    小野义政的眉毛猛地挤成了一团,却恶狠狠地教训说道:“说唐话!”

    “……半个时辰前传回来消息,文室正弘已经出兵了。”

    苏破蓦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他。虽然倭兵早迟都要南下,他心中也早就有所预料和准备,可骤然听说,他依旧觉得心跳有点发紧浑身有点发凉。那可是两三万的倭兵,一旦动起来便似铺天盖地的翻腾卷云,他这三百人连个浪花都扑腾不起来就得全都填埋进去……他稳了稳心神,把心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思乱念先丢到一边,先思虑几个要紧关节:倭兵出动了多少,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行动的,分成了几路,文室正弘呢?这个东倭第一兵法家,他是坐镇在平安城里,还是跟随大军一起行动?刹那间他的心头就涌出来无数的问题,又冒出来无数的应对之策……就听小野义政问道:“已经出兵了?他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是昨天早上在天国寺举行的礼佛誓师,文室正弘出城是在午时。”

    苏破忍不住瞄了一眼当顶偏西的太阳。今天的午时刚过;从文室正弘的大军出动到现在,最少也有十二个时辰。按他从难波过来的这一路上的地形地理以及道路状况看,象文室正弘的上万人大军团运动,一天最多也就是二十里;考虑到敌人是在本地作战,占着地利的优势,后勤补给也不会有什么匮乏,也许一天能走三十里。从平安城到难波是一百里左右,小野庄园离难波五十多里,离平安城四十多里,正好在中间的位置一一这即是说,很可能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后,他便要遭遇到南下的倭国大军了……

    小野义政已经顾不上查问这消息来得为什么如此之迟,只追问儿子其他的军情:“文室正弘身边有多少人?”

    “探、探子回报,京都的人马都,都出来……少说也是七,七八万……”他的大儿子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说话时都带出了颤音。“还,还有……藤原,藤原……关白藤原赖通大人,他,他……他也随军出了京……”

    “那只稻田里的乌鸦,他也来了?”小野义政的脸上终于变了颜sè。藤原赖通的rǔ名叫田鹤,他的对手在背后都贬称他作稻田里的乌鸦。藤原赖通也没有愧对对手给他起的这个绰号,行事不是一般的心黑手辣,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对手活埋在樱花树下,然后在第二年樱花盛开的时候在那里举行宴会,还说自己其实是在行善,“虽然他们生前不能如樱花一般绚烂,但他们死后却使樱花更加缤纷”……

    小野义政的脸sè白里泛青,咬着牙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判断,北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支马队带着仰起半天高的黄尘灰土,仿佛一条张牙舞爪的游龙般呼啸而至。走在队伍前头的赵兵都是燕山出来的老兵,随着军官的喝令前后移动左右排列,瞬息之间就在道路上打横列出一道盾墙,随即又在盾墙上架起长枪,长矛手腰刀手弓弩手各有其位,齐齐地发一声喊,虎视眈眈地望着马队严阵以待;后面的士卒还在加快脚步向前填补位置……

    那支马队离着赵兵还有百十步就慢下来,就在苏破以为这是敌人打算重新整队的时候,一名倭骑忽然越众而出,立在马背上弯弓搭箭手一松,那枝箭便在苏破和前两排赵兵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从头顶三丈高的地方飞过去,只留下一串“呜啾呜啾呜啾”的鸣声。竟是一枝镝箭。那个倭骑视赵兵如无物,从容驱马走到离盾墙十步之外,扬着声气大吼说道:“我乃修理大夫一条相臣左兵卫次显,奉征夷大将军钧令,相告尔等:明rìrì出之后,大将军将在十里外仙鹤野设本阵相候,尔敢应战否?”

    这家伙说的是长安腔的唐话,别说这些赵兵大都来自燕山,上京官话都说不大利索,就是苏破和侯定这样土生土长的上京人,听着两三百年前的长安古音也觉得吃力。更糟糕的是,他们毕竟是中原人,哪里懂得东倭本地的风俗,“应战”的意思肯定明白,可什么“本阵相候”又该当何解?

    好在他们身边就跟着两个本地的兵法家。小野义政稍加解释,他们就明白了:文室正弘把中军设在十里外,现在是派人前来邀战。至于那支镝箭,则是说文室正弘邀请赵军作“一骑打”一一两边派出大将一对一地面对面地单挑决生死……

    听完小野义政的解释,苏破与侯定禁不住面面相觑。虽然他们在东倭国上岸没几天,但从武内仲麻吕他们这些本地豪族嘴里也听过不少回所谓的“一骑打”和“一骑讨”,原本他们还以为这是本地人学说的演义故事,谁料想这居然都是真事。更没想到的是,他们俩也有被人邀战“一骑打”的时候。

    “打不打?”侯定一脸跃跃yù试地说道,“你是营校你说了算。”

    苏破神情古怪地小声嘀咕:“我怎么总觉得这事好象太儿戏了一点?你说这个文室正弘这样做,会不会有什么yīn谋诡计在里面?”

    侯定咧了下嘴,知道这是他钻牛角尖的书呆子毛病又犯了。对付三百赵军,文室正弘还用得使什么yīn谋诡计?一人一口唾沫也足够把他们淹死了。

    苏破被朋友的话说得笑起来。是这个道理,两边兵力相差实在是太过悬殊了,文室正弘没必要设什么圈套挖什么陷阱,有闲暇工夫花费心思,还不如多赶几里路来得正经。

    “到底打不打你赶紧拿个主意呀。”侯定催促他。

    “打!当然要打,不打还不得让敌人小觑了?”

    “那先说好,到时候我先上啊,你不能和我抢。”侯定呵呵地笑起来,“光听唱书里说什么两军对阵敌将邀战叱吼一声敌将胆破,一直都以为是戏言,今天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撞见。你真不许抢啊,大不了头功让你,哈哈……”

    次rì巳时,赵兵三百步卒并五十骑兵,与一万三千倭军在仙鹤野展开合战。是役,赵军归德校尉侯定连斩七将:

    一条次显VS侯定;

    藤原业主VS侯定;

    文屋政秀VS侯定;

    九条右行VS侯定;

    藤原实美VS侯定;

    大藏直宪VS侯定;

    文室正弘VS侯定;

    于是赵军大胜,掩杀二十里,伏尸无数,流血飘橹,生俘东倭关白、摄政、太政大臣藤原赖通,并俘东倭右大臣源光义及参议近藤高枝等各级东倭官员数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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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0)《操典》会议(一)

    清晨,秋金sè的阳光透过树梢,漫过屋脊,斑班驳驳地撒在庭院里,沉睡了一个晚上的商家庄渐渐从夜晚的安静中苏醒过来。在一阵鸡鸣犬吠燕雀啾啾娃娃哭闹以及女人们的呼唤吆喝声中,男人们扛着锄头拖着撅篱走出自家的院子。他们朦瞪着一双渴睡的眼睛,一边打着长长的哈欠,一边慢腾腾地向自家的土地走去。就在这一片喧嚣和杂乱之中,又一个慵懒平静的rì子开始了。

    这个时候,商成已经穿过了谷家庄子上了官道。

    还不到辰时,官道上基本没有什么车马,偶尔有一两个人,也都是贪图官道平整走起来轻快而情愿绕点远路的庄户人。看着空荡荡贯穿南北的大道,商成忽然来了兴致,鞭子向后轻轻一扫脚下一磕缰绳再一抖擞,跟了他三年的坐骑青骢马兴奋地连喷了两个响鼻,后腿一蹬就跃出去。老刀和李奉几个侍卫先就是一楞,随即扬鞭策马急忙跟上,碎密的马蹄声中,六人六骑绝尘而去……

    青骢马是千中挑一的上等战马,自打去年七月到现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没怎么披鬃泼蹄地畅快过,今天难得有机会撒一回欢,自然是兴致高昂,四蹄翻腾奋首驰骋,小半个时辰不到,三十里地就被甩在身后。直到前头遥遥地望见胡官集,商成才意犹未尽地羁紧缰绳。他伸手在青骢马的脖子上轻轻拍打两下,既是嘉许又带着几分抚慰,回头对跟上来的老刀说道:“这马平时跑得少了。这才出来三十里,身上就见汗了。”

    老刀盯着青骢看了两眼,巴咂着嘴说:“马的,和刀片子一样。不刀片子磨,不少磨,要钝,砍人不动;马不让跑,就不跑了。”

    老刀的汉话说得极不流畅,但意思却很清楚,商成使劲地在他肩头拍了一下,大声夸奖说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你这段时间的学问见涨啊。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嘿,就是这话,刀不磨要生锈,人不吃肉就要瘦!”几个侍卫都听到了他的话,跟着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胡官集也算是京师城外数得上的大集镇,虽然论说繁华富庶不能和和东西南三个方向上的集镇比较,好歹也有上千户人家,又有从燕山定晋这些北方卫镇州郡过来的客商投宿歇脚,因此也比一般的外地州县要热闹喧嚣。今rì又逢大集,远近周围四乡八里的庄户都背筐挑担地赶来卖东西换活钱,东西去向南北上下的四条路,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撵猪的、赶羊的、牵牛的,人脚兽蹄踢起来的黄土漫起半天高,半个集镇都笼罩灰扑扑的尘烟里;牛吼马嘶猪哼哼,还有卖吃喝吆喝的,人群里走丢了娃娃叫儿子喊爹娘的,各种声音组成了闹哄哄的世界……恰恰在这个时候,一支大车队也来凑热闹。这车队的气势不凡,仅是护卫就有百十来个,一个个怀里腰里塞得鼓鼓囊囊,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全是短衣胡裤的壮实汉子;三四十个赶牛的车伕摇着鞭子,扯破了喉咙地前后吆喝,四百多头犍牛喷着粗重的气息,拖曳着二十多辆的颢犇大车慢慢地自南向西而去,钉着铁皮的大车轮发出教人牙根发酸的吱嘎声响,在土道上压出一道深深的痕迹。镇上的二三十个差役也是全体出动,腰刀铁尺锁链水火棍,能带的家什全都带了出来,满头大汗地跑前跑后张罗……

    商成他们还不知道这支颢犇大车队。他们在镇口便就下了马,牵着战马走了一段路,看前面的人越来越多越走越慢,最后差不多都是原地不动,虽然不知道前头出了什么事,不过料想短时间里不可能走过集镇,就打算回头顺原路返回再绕过去。结果转头一看,人挨人人挤人,一时三刻根本就别想走回去。

    商成在人群里挤出了一身汗,想了想,觉得走出这胡官集怎么也是一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现在刚过辰正时刻,等出镇子差不多就该摸着午时的边,与其在炎炎烈rì下走上二三十里才能到自己的县伯府,还不如在镇上找个荫凉闲散地方歇到未末申初再说。他仰着脸左右踅摸了一下。左右两边都是集镇上的住家人户,差不多都在门口挑着买卖幌子,基本上都是卖针头线脑和粗茶淡饭的小店铺。店铺的大小他并不在乎,关键是几匹马要找个妥当地方安置……思量着就望见前边不远有座四间门面三重檐廊的大酒楼一一行,就那里了!

    在酒楼里做事的都是聪明伶俐人,商成的目光才望过去,门里马上就有两个伙计麻利地迎出来,抖着毛巾给商成掸尘土,嘴里问道:“老客辛苦了。请教,一一您这回是住店哩还是打尖?”说着话眼皮子一撩就扫过几匹马。一看都是屁股上烙印的军马,两个人不言声地交换一下眼sè,嘴角不约而同地露出一丝苦笑一一倒霉哟……

    商成假装没看见两个伙计脸上的表情。他清楚,伙计是把他们看作本地驻军了。京师各路驻军的纪律也就是那么回事;可能要比燕山卫军好点,但也不可能好到哪里去,明抢豪夺的恶劣行径或许不多,但蹭一顿茶饭白喝几斤好酒的占便宜事情肯定不少。这种事情他在燕山就听说过不少回;有的官司甚至一路打到他的面前,他拿着也很是挠头。没办法,只要发生了这种事情,问都不用问,十回里有九回肯定是当兵的在惹事一一不是痰迷心窍的话,哪个老百姓敢去招惹当兵的?兵营,那就是马蜂窝,惹了一个能钻出来一群。尤其是燕山那样边塞,卫镇驻军的脾气更大,因为谁都不知道哪天出去就回不来了,所以稍稍有点不如意,什么狗屁事情都做得出来。况且军旅里的生活既枯燥又乏味,各种各样的规矩既多又严厉到苛刻,在军营里呆久了,是个人身上就会沾染着一些戾气,一个对景发作起来,小事很可能当时就变成大事。对于当兵的犯的这些事,他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他还没自大到自以为可以只手改造封建军队各种陋习的地步,他也没本事把这支军队塑造成jīng神文明建设的标兵,因此就只能按着军中的规矩来。该打军棍的打军棍,该抽鞭子的抽鞭子,砍下脑袋挂起来示众的也有好几个,可也就只能在惩戒的当时好那么一点,过几天还是一切照旧,一样是小是非小风波不断。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成自然了。现在,当他在两个酒楼伙计的脸上看到苦恼和担忧,禁不住就觉得这种场面有点熟悉。他甚至好笑地想到,他是不是该把兵部的那帮家伙叫过来好好地看一看,看他们有什么话想说,然后再建议他们,在新近定稿的《大赵马步水陆cāo典》里,是不是还须要把有关jīng神文明建设的内容添加进去?

    他胡思乱想着走进了酒楼。

    李奉在后面一迭声地吩咐伙计:“赶紧在楼上安排一个清净的雅阁,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不问价钱只管送来。”

    “送个屁!”商成头也没回地骂道,“才吃过早饭不到俩时辰,现在送来谁吃得下?”

    李奉立刻醒悟过来,拍着额头笑起来:“搞错了搞错了。都是进酒楼吃饭吃习惯了。一一是了,先上几壶好茶汤,有什么时令果子也送点来。”

    直到这个时候,伙计才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话:“几位将军,我们这里是歌肆,它这个不是,这个不是酒楼呀。”

    李奉不耐烦地说:“歌肆就歌肆,又能如何。难道歌肆就不教客人点茶饭了?没这个道理。”又小声地问,“既然是歌肆,我来问你一一有没有俊俏点的小娘子?”

    伙计看着他的神情模样听着他的言辞语气,顿时就是哭笑不得。他们这歌肆平rì里往来的不是贵客豪商就是文人仕子,好歹也有点名气,哪知道今天遇上的这些外地人粗鄙至斯,竟然把这里看成了青楼红馆。他苦笑一声解释:“将军,我们这里是歌肆……”

    “我知道这里是歌肆。”李奉睨了他一眼。

    “我们这里是歌肆。”伙计的话音重重地落在“歌肆”两个字上。

    商成一边笑呵呵地听着李奉与伙计对话,一边迈步上楼梯,嘴里还在说着风凉话:“李奉,亏你跟我也不少时间了,怎么还是个土包子?人家伙计都说得清清楚楚了,这里不是青楼,你想找小娘子的话,要不要我放你半天的假?其实镇口那家翠屏楼的姑娘我觉得就蛮是不错的,要不咱们去那里歇……”他本来还想打趣李奉几句,猛抬头看见一个人站在楼梯口,正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自己。

    啊?是陈璞!这家伙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了?

    商成把剩的半截话咽回肚子里,一笑点头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说着,三步并两步蹬蹬蹬地迈上楼梯。

    “前头有车队在运送银钱,我也被堵下了,就来这里图个清净。才入秋,白天天气还是热,我还说歇过晌等太阳向了西再走的,谁料想会遇见你。”陈璞转过身,领着商成进了自己要的雅阁。她的侍卫皎儿和几个女侍卫也在这间阁子里,看见她和商成一同走进来,知道他们或者有什么话要说,齐齐地行个礼就退出去。等人都出去了,陈璞坐下来,笑吟吟地问道,“要不是恰巧在这里遇见你,我还不知道,你在这集上居然还有别的熟人。”

    商成仰起头哈哈一笑,自己拿了个碗盏倒了大半盏茶汤,摇头笑说:“这不是在和李奉扯淡么?”又说,“我估摸着你要在京畿卫呆到秋凉时候的。”他这话里还藏着话,可他并不指望陈璞能听懂。从段四晋升三江指挥之前开始,济南王和成都王对太子位的争夺就渐渐地愈演愈烈。先是与成都王交厚的兵部尚书赤膊上阵,打掉谷实的一个老部下为上官锐腾座位,虽然最后是段四横空杀出来抢走三江指挥,但成都王与严固联手的信号却是再明显不过;紧接着长安的平济仓舞弊案爆发,成都王的一个舅舅被下狱问罪;再接着有人揭发出湖州一门七命案,捂盖子的湖州府一府两县十来个朝廷命官齐齐落马,负责稽查这桩公案的大理寺断狱少卿神眼如柱,不依不饶地把矛头直指江南西路观察使一一这是济南王的人,明显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商成觉得,京师里如今的局面如此复杂多变,陈璞的脑子又慢,一不留神说句错话做个错事,说不定就会惹上她那俩哥哥,给自己招来什么灾祸,所以她还是离得远一些比较好。象京畿大营那地方就不错,离城远,又是军营,她想找个烂泥潭跳进去滚身泥都没机会。

    “我七月节之前就回来了。”陈璞说。

    七月节?立秋?商成楞了一下。七月初二就是立秋;这不是说,陈璞已经回来小十天了?

    陈璞见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想差了,就说:“不是立秋。上京这边立秋就是立秋,不象燕山的风俗还有个别名。七月节就是女儿节。”

    商成这才恍然大悟。他对女儿节这个上京特有的地方节rì的印象很深刻。去年夏天他揣着草原秋季方略进京,就是因为恰巧撞上了七月初三初四的女儿节,君王不朝百官放假,结果他只好在客栈里傻等了两天。

    陈璞继续说道:“最近我娘亲身体不大好,过了节我便没回京畿大营,在大内陪了她几天。大前天太医诊断后说是再无妨碍了,我才回来的。结果才到家就接到兵部的通知,说是让我明天去参加会议。”她看着商成,问说,“你呢,这是去做什么?不会真是想去什么什么楼吧?”

    商成摇着头干笑了两声,表示那是偶尔戏言罢了。他说:“我能做什么?还不是和你一样,去兵部参加这个《马步水陆cāo典》会议的。”他苦笑了一声。这个会议有他没他都是一样,可他还不能不去。

    “什么意思?”陈璞听不懂,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这个会议上个月便开过两回。”商成一口喝光了盏里的茶汤,伸着碗盏让陈璞帮他续上,嘴边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吐着气说道,“谁教我是上柱国哩,这种会议少不得我,假都不准请,想不去都不行。我和你说,其实这《cāo典》在第一次会议上已经定稿了。可光是定稿没有用。兵部想在禁军里找支队伍出来做试演,宰相公廨也着急看效果,可是让哪支队伍出来做试演,这事的分歧很大。严固想推荐自己人,杨度也想让他的子弟兵上,谁都不情愿落后,于是就这么僵持不下。上两次会议就是因为他们俩各不相让,所以才什么结果都没有,只好再开第三次会了。”

    陈璞知道商成和严固的矛盾很深沉,和杨度又是打破脑袋的对头,指望他帮谁说句公道话那显然就是在缘木求鱼。因此她只问道:“谷鄱阳也没帮着杨度说句话?”

    商成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说:“谷鄱阳倒是帮着杨烈火说了不少话,可严固也不是孤军奋战,曾敖就站在他那一边的。好歹也是兵部尚书兼副相,曾敖说话总比谷实顶用吧?”他还有句话没有说。杨度是真的老了,在会议上都有点镇不住严固的感觉;要不是有谷实在旁边帮腔,再加上谷实最近说话的声音又特别大,说不定杨度早都输了也未必可知。

    陈璞沉默着,把商成说的这些话都在心里仔细地梳理了一遍。但她既没琢磨出什么滋味也没想到什么主意,想了一会,她又给商成的盏里续上些茶汤,问道:“你怎么不举荐一两个?”

    商成瞅了一眼身边这位曾经的上司过去的同僚如今的……还是同僚,然后就把目光挪到对面挂着的那幅仕女图上。画上一共画了四位仕女,一站三座;站着的捧着个酒壶或者茶壶之类的器皿,低眉顺眼的显然是服侍三个跪坐在毡垫上的女子的丫鬟婢女;三个仕女一个捧箫一个抚琴还有一个手里拿着个手帕在擦拭着乐器……

    陈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使劲盯着仕女图看了好几眼,确实是看不出这画到底藏着什么玄机,忍不住就想发问。商成先说道:“这画应该是学的唐朝人的技法吧?”

    “啊?”

    “你看这笔法,再看这人物,三个坐在地上的女子的脸型都是圆润饱满,体态也是丰腴健壮,而气质又雍容高贵一一这些都是盛唐时期仕女画的特点。”商成挖空心思从自己记忆的深处挖出几句沾边的评价,煞有介事地点着头说,“看来这画师的技艺不俗,颇得唐画的jīng髓。”

    陈璞有点莫名其妙。这样的画在东西两市上八百个制钱一幅,想要多少就有多少,买得多店家还会让些利,能和技艺不俗攀扯上关系?她随即就明白过来,这是商成在顺口胡诌。他不想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就编着瞎话糊弄自己。

    虽然识破了商成的弄鬼伎俩,但她却没揭穿他,而是凝视着他笑吟吟地不说话。

    其实,商成并不是不想告诉她,而是他面对战友的迟钝和不敏感,实实在在地觉得自己真是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可就和他不想去开会也非去不可一样,他现在再不想说也必须要说。他发现长沙公主的手已经握着茶盏了,下一刻多半就要摔杯子。摔个杯子倒没什么,赔不上几个钱,关键是这杯子要是不摔到地下而是摔去别的地方,那就不好玩了……他盯着陈璞拿着杯子的那是手,摇了摇头,咧着嘴说道:“我还能举荐人?前头段四还没去三江的时候,就有人在说我胃口太大手伸得太长,眼看着我连水师都不放过,这还得了?”他停下话,瞥了陈璞一眼,两口三口喝光盏里的茶汤,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默了片刻,这才望着窗外远远近近重重叠叠高高矮矮的茅屋瓦房,续上自己刚才的话,“幸好这是你的举荐,段四又有非去不可的理由,不然的话,就算你老爹饶过我,宰相公廨也不可能放过我。”

    陈璞被他的这番话吓得打了个冷战。她就是举荐了段四而已,怎么可能危及商成呢?她盯着商成看了半天,确定这一回他不是虚言哄骗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吧?我不过是举荐一个三江指挥,后果真的有那么严重?”

    商成翻着眼皮瞄了她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你说呢?不怕实话告诉你,当时我都准备辞官回乡下了。”当然,事情远没有他现在说的那么严重。段四之所以能够去三江,更大的原因是因为那几百万缗贷款的安全需要得到保证;这跟他没多少关系。但他不能在《cāo典》的事情上发言,更不能为燕山系争利益,这也是大家的共识。

    陈璞着急地问:“那,你不可能真有什么事吧?”

    “不说话就没事了。安心地在京城呆上几年就好。”商成意气阑珊地说。眼下看起来,他怕不是要呆几年了,说不定以后十几年几十年都是这样呆下来。

    “应该不会有什么后患吧?”陈璞拧着眉头使劲地设想这事会带来什么样的糟糕后果。

    商成咧了下嘴。后患当然有,但也不会有多么严重的后患,至少死不了人。最可能的结果,就是他落到清河老郡王的那种遭际,什么话都能说,可说什么话都不管用……

    没有不得了的后患就好!陈璞立刻就放了不少的心。她立刻就问起另外一桩她很关心的事情:“我估算rì子,这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觉得,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商成想笑,嘴角抽搐一下又忍住了,垂着眼睑盯着碗盏里清亮的茶汤说:“意外?不可能。最大的意外只能是出了意外。只要段四他们的船没在海上沉了,两千人马能有一半到了岸上,就不可能有意外。”

    “可我这几天心头总是觉得毛毛躁躁的,怎么都平静不下来……”

    商成又一次想笑。几年前,孙仲山还是个哨长的时候,曾经也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然后就央告他帮忙去找杨豆儿说媒提亲……这一晃就是好几年过去了,如今想起来,就象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他巴咂下嘴巴,说:“那就麻烦了。消息从东倭传递回来,少说还要等上四五个月,一一这半年可是有的你受罪了。”

    陈璞拿指头在桌案上“咚”地使劲敲了一下,瞪着他很不高兴地说:“你正经点好不?咱们这是在谈军国大事!”

    商成登时就被茶汤呛住了,一口水全喷到地下。他躬腰控背地一个劲地咳嗽,连眼泪都被咳了出来。好不容易才止住咳,眨巴着泪眼说:“我说的就是正事。海上行船要看风向的,这秋天里哪里来的北风?至少要等到十月份,东倭的消息才能传回来。”他抹掉脸上的鼻涕泪水,喘了几口气,又说,“你别担心。段四的能耐我还是比较清楚的,只要能上岸,就没有打败仗的可能。段四是轻装奇袭,对付又是东倭这样的小国,这一仗他想输都不容易。”

    “你能保证他不会输?”

    商成毫不犹豫便打保票:段四要是输了,他就,他就……他就把这张桌案吃了!

第十二章(11)《操典》会议(二)

    兵部召开的第三次《cāo典》会议,是在第二天上午的巳时。

    陈璞是在辰时末刻未到的时候,走进了举行会议的正堂。

    参加今天会议的人很多,除了杨谷严商四位上柱国之外,还有十几二十个实职柱国,连掖庭卫和御林军的正副首领也来了四五个。很明显,今天召开的是一次扩大会议。

    会议的规模是如此之大,与会的人的职衔又是如此之高,陈璞觉得有点紧张,同时也觉得有点激动。虽然挂着兵部侍郎、京畿行营副总管、澧源大营参军副令以及别的三四个大小职衔,但这样重要的会议,她还是第一次参加。在走上台阶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的脉搏大约都停止跳动了,望着正堂里围着一张长案端然肃坐的金翅赤袍们,她甚至有了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门口迎候的兵部官员给她指引了一下座位一一她是以澧源大营参军副令的身份参加会议的,因此她的座位被安排在澧源大营参军正令上官锐的下首,就在右边的第四个座椅。

    她少少点了下头,努力庄重着表情从容着步伐走进正堂坐下,低垂下眼帘默了一刻,感觉着别人不会再注意她了,这才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主持会议的自然是副相兼领兵部尚书的曾敖;不过他还没有到,长案北头的座椅还是空的。东首第一位是杨度;这位老将军的腰板拔得笔直,头也昂得特别正,但因为有了商成昨天的话提醒,陈璞留意到,老人的目光确实不象过去那样明亮得教人不敢直视了。杨度的身边坐着的是谷实;谷鄱阳一力发起了东倭方略,又主持了对倭王前三口的贷款事项,从钱粮上保证了东倭方略得以顺利执行,所以最近正在chūn风得意的时候,都是六十上下的人了,jīng神却比早前更加地矍铄,眼睛里也是神采熠熠……

    大约是察觉她在打量自己,谷实轻轻地向她点了下头。陈璞也对这个邻居报以微微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她没在对面看见商成,想来他和自己一样,都在坐在西首。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商成就在上官锐的上首。眼下应县伯正向前倾着身,微微勾着头,捂着自己自己的腮帮子,愁眉苦脸地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差不多快到巳时的时候,曾敖来了。今天的会议正式开始。

    曾敖先向在座的将军们通报了两个好消息。第一桩消息是燕山卫在鹿河到留镇之间的草原上设了个陷阱,伏击了一支突竭茨人,打死了三十多个大帐兵,还抓了差不多人数的俘虏。这个消息没在会场上引起什么动静。自从三月份以来,隔三岔五就有这样的捷报从燕山卫传来,人们早就习以为常了。对于这些捷报,眼下大家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基本上没什么别的感觉。嘿,别的人想捞点实在军功,那是要多不容易就有多不容易;再瞧人家燕山,都把草原当成自家的园子了,想起来了就去捋一把葱,记起来了就去拔几颗蒜。娘勒个去的!大家都是俩肩膀扛个脑袋,怎么跟人家燕山卫的一比,就只觉得自己是后娘养的呢?

    对于燕山的捷报,曾敖只是顺口说了两句,表示有这么一个事情而已。他的重点是告诉大家另外一个好消息,是萧上柱国已经在西南动手了。驻荣州的三千兵马做出向泸州方向运动的姿态,争取调动南诏的主力阔蛮与西江蛮离开戎州;与此同时,嘉州的五千人马分两路,一路南下直扑定康寨,一路抄小路杀向永安镇,预备把定康寨的一支南诏人吃掉……

    曾敖不愧是副相兼兵部尚书,记xìng不是一般的好,那么多的地点、城池、堡寨、兵马、将领,他居然一个都没记错,连舆图都不用,张着嘴一口气就说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把萧坚报回来的方略说得再无遗漏,他才停下了话。

    然后偌大的一间正堂里便陷入了沉寂。

    在座的全是戴着四片双叠以上的金翅幞头的人,除了陈璞之外,就算只比较拍上司马屁的本事,那也比一般的人强出不知道多少,所以曾敖的话音落下,不仅没有人开腔,也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端盏喝水的人都没有,人人抚膝端严正座,犹如庙里的泥胎塑像般一声不吭。萧上柱的用兵方略,有什么好议论的?又是谁都可以置喙的?话再说回来,嘉州到上京少说也是二三千里的路途,这消息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发出来的,自己坐在兵部衙门里商讨议论,除了招来别人的记恨之外,它还能有什么用处?

    曾敖见大家都不说话,只好挨着个地点名征询。第一个被他找上的人,只能是澧源大营总管杨度:“辅国公以为,嘉州行营的措置如何?”

    “不错。”杨度颔首说道。

    在杨度之后,曾敖就该征询严固的意见,因为严固是澧源大营副总管,不管怎么说,曾敖在问过杨度之后,就该找他了。可事情就是这般出人意料,曾敖居然跳过了严固,而找上了谷实:“谷侯觉得呢?”

    谷实愣怔了一下,但随即就在脸上露出个笑容,轻轻点着头说:“很好。”然后便垂下眼睑闭上嘴,盯着茶盏不再言传。

    按道理来说,在杨度和谷实之后,曾敖无论如何都该询问严固的意见了,可今天就是这样奇怪,兵部尚书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坐在自己左首边的澧源大营副总管,而是找上了严固下首坐着的商成:“应伯以为,这般措置可否妥当?”

    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察出曾副相的举动里带着别的意味,但究竟是什么滋味,一时却又品不出来。大家都把目光转向了商成。

    商成一只手捂着腮帮子,痛苦地拧紧了眉头。很明显,他突然犯了牙疼的毛病,说话都很困难了。

    这个意外情况打乱了曾敖与严固商量好的步骤。在前两次会议上,他们已经发觉杨度露出了疲态,尤其是上一次会议结束的时候,杨度差点没能站起来。这老头的体力已经不足以支撑几个时辰的会议与争吵了。这就是他们的优势所在。严固指出,不管杨度、谷实还有商成,他们都不可能对萧坚的方略做出什么评价,这个时候他可以站出来把方略狠狠地夸奖一番,先从气势上压倒对方,顺便再把上午的会议拖过去。这样,会议的时间毫无疑问会被拖长,等到最后杨度的体力不支,自然就没有jīng力来和他争夺试演新《cāo典》的控制权了。可惜的是,他的筹谋不错,却没料想到商成竟然挑在今天来“牙疼”,他要是把会议的时间拉长,那么表情十分痛苦的商成十九就会跳出来说“改天再议”。就算曾敖让会议继续下去也没用,商瞎子同样有别的办法对付,要是他托辞牙疼要去看大夫的话,谁还能拦着他?要是他走了的话,那今天的会议还开个屁啊,杨度和谷实绝对会扯出一大堆理由,把会议提前结束……

    严固甚至都设想到杨度他们结束会议的最恰当理由了。“商燕山的意见与看法很重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谁都得捏着鼻子认帐。商燕山的意见很重要吗?不见得。但这个道理大家心里明白就好,谁都不能把它宣诸于众。尽管谁都知道现在他是被闲置了,但却绝对不能说出来;毕竟朝廷也是要脸面的。再怎么说,商燕山也是才授的县伯爵位晋的上柱国勋衔,结果转过脸就被朝廷闲置起来,这要是传扬出去,话肯定就难听了:蜚鸟都没赶尽,朝廷就把先把良弓藏起来了?狡兔还没有死,宰相公廨就想着要烹走狗了?

    不过,即便严固知道主意已经泡汤了,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方略继续下去。所以当曾敖最后问到他的时候,他还是照着早就打好的腹稿念了一通。

    在他抑扬顿挫言辞铿锵地发言的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杨度和谷实都用一种很值得玩味的眼神瞄着他,仿佛他不是在评判萧坚方略的长短优劣,而是在戏台上跳傀儡戏。这教他越说越是沮丧,越说越觉得商瞎子简直就是个丧门星。但他还不能半途而废,只能咬着牙继续说下去……

    等他说罢,他预先安排好的人又针对方略的一些言辞含混的地方进行了一番讨论,总算把时间拖到了午时正刻。然后曾敖出来做了个总结,然后宣布:先休会半个时辰,兵部小伙房里已经安排好了伙食,大家先去吃饭;吃了饭再继续会议。

    陈璞等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

    她见商成还捂着腮帮子坐在那里,就走过去问他:“要紧不?不行的话,我叫个太医来帮着你看看。”

    “……这一阵好多了。”商成放开手,站起来说,“你不去吃饭?”

    “当然要去。”陈璞奇怪地问他,“不去伙房吃,我还能去哪里吃?”

    “进大内去吃啊。这会大内也开饭了吧,你可以去你娘亲那边蹭一顿好伙食。”

    陈璞撇了下嘴,说:“我来兵部办事,都是在伙房里吃。我娘亲信佛,吃常斋的,父皇去了也是青菜豆腐豆腐青菜,怎么能和兵部的伙房比?”

    这事商成却是第一回听说。他一边走道,一边乐呵呵同陈璞拉话:“顿顿青菜豆腐?不可能象你说的那么清苦吧?女儿节那天我陪家里人去槐抱李寺,中午也是在庙子里吃的斋饭,那汤里放了不知道多少香油,连葱花都被香油裹在中间了……”

    陈璞笑了笑,没有马上说什么,走了几步路才反击他:“你早年在槐抱李寺当和尚的时候,茶饭里也有这么多的香油?”

    商成仰起脸哈哈地笑起来。他曾经做和尚的那段经历是虚编伪造的,根本就经不起盘查,陈璞拿它出来说事,他也不想去做什么否认。

    只不过,因为有陈璞的这句玩笑话,吃斋的话题是没办法再延续下去了。这是在兵部,过来过去的都是陌生面孔,很多话没办法说,两个人急忙中也找不到什么恰当话题,于是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各自的脸上保持着平和的笑容朝小伙房走。

    只走了两三步,陈璞就觉得有点不对头。两个人这样默不吭声地走道,实在是太令人尴尬了!她正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份难堪,商成突然一个转身,嘴里嘀咕着“我拉下点东西得回头去找找”,迈开腿就要急步而去。

    也就是他转身这一刹那,上官锐从拐角的地方转出来,抬头看见是他们两个,点着头打招呼说:“陈柱国,商伯,你们怎么也走得这么慢?”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商成直截上前拦下上官锐,装出一付气恼的模样说道:“就是在等你!一一我说仲武老兄,你是不是全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

    上官锐怔了一下,刹那间心头就转了几十个圈,硬是想不起来商成说的究竟是什么事。可看着商成的认真模样,又觉得不象是在虚言欺诈自己。他只好嘴里打着哈哈,搜肠刮肚地去回忆究竟是什么事。

    “看!我就知道,你肯定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商成说。

    “呵呵,”上官锐干笑了两声,搓着手歉然说道,“这个,这个,真的是不好意思啊……要不,子达你提醒一下?”

    陈璞也停住脚步,瞪着眼睛直发愣。她再怎么也没想到商成还有私事拜托上官锐帮忙。看两个人一个喊“老兄”一个称别字,交情不见得多么深厚,但也肯定不能说浅薄,可是他们俩一个是燕山系的人物,一个是萧系的中坚,再怎么样他们也不应该这样亲近啊。她百思不得其解,又好奇商成和上官锐到底有着什么样纠葛往来,顿时便忘记了刚才的那点尴尬难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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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2)《操典》会议(三)

    上官锐确实想不起来,商成什么时候拜托过他哪件事。

    “你答应送我的石头呢?”商成斜睨着他说道。

    哦,原来是这!上官锐一拳头砸在手心里,总算是想起来了。五月间,也不知道商成是养病养得百无聊赖还是天热中了暑,脑袋一昏竟然找兵部开了张公文,跑去澧源大营非要调阅一些陈年的档案文书。当时接待他的就是上官锐。因为商成要借阅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文书卷宗的内容哪怕时隔几十年也还是属于机密,不能带走,所以上官锐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大跨院住下来,还找了几个文书跟着商成帮着查寻记录。这一住就是十来天。在那段时间里,上官锐有事没事就过问一声,还请商成吃了两顿饭。这样一来,不管两个人到底是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打交道,毕竟是有了些交集,酒桌上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关系自然而然就不再那么疏远。商成临走前也回请了上官锐一次。当时他是去公廨里找的上官锐,结果一眼就瞧上公廨里的一块大石头,当时就说要买去。军营里的一块破石头值几个钱,还用得着自己掏钱买?上官锐随口应承下来,转眼便忘得一干二净,谁料想今天居然被商成堵上了……

    “哎哟,你要不提我还真是记不上来了。我就说,这俩月见天地在公廨里进进出出,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挂在心上,可死活地想不起来。半天就是这!”上官锐呵呵地笑着对商成说,“真是对不住了。当时是说前后脚给你送去家里的,可那玩意实在是太沉,连根串脚地有几千斤,又怕劈开了难看,只想找个稳妥办法运去你那里,可左右都不成事,最后……”他咧开嘴把两只手一摊,意思是说,现在想打想罚随便你了。

    “你别找借口。”商成不吃这一套,“当初你把胸脯拍得啪啪响,现在才说石头太沉?晚啦!你就说吧,到底要在什么时候才能把石头送过来?”

    “这个下旬?”上官锐试探着说。见商成把眼睛一眯,立刻就改口,“中旬,中旬!中旬一定送过去。中旬要是送不到,你找我!”

    “这事不找你,我还能去找谁?”商成似笑非笑地说道,“可是你说的中旬。一一陈柱国,”他转头看了眼陈璞,又说,“陈柱国,你帮我作个证,是他亲口说的中旬。”

    “好,我当这个证人。”陈璞笑吟吟地说,“不过,你总得先告诉我一声,到底是块什么的石头,值得你挂念到现在?”

    这事一时半会地说不清,商成也只能含混地说是一块太湖石。

    陈璞有点不相信。虽然时下收藏和赏玩太湖石的事情有蔚然成风之势,人们通常认为,这是一件非常风雅的事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商成身上。而且商成的话说得含含糊糊,更是让她觉得那块石头肯定不一般。看样子,商成是不太可能对她说实话,于是她就看向上官锐。

    芝麻大点的事情,上官锐也没想那么多,笑了下就给长沙公主做解释:“就是我的公廨里的那块石头,一一教子达瞧上眼了,回头我就给他送去。”

    陈璞更是怀疑了。哪怕她不懂太湖石,也知道那块大石头不可能是太湖石。道理明摆着,要真是太湖石的话,肯定早就没影了,哪里还等着到商成来拣便宜。那块石头她见过不知道多少回,据说是当年建营寨时从地下挖出来的,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石头上隐隐约约地有两个浑然天成的兽头高低错落。这两个兽头都是惟妙惟肖,口鼻眉目尖牙利齿应有尽有,高者俯视低着昂首,相隔不过数尺彼此虎视眈眈,教人一看就觉得它们是在纠缠撕打。更奇特的地方,就是人们可以顺着石头上的纹理,还能够在石头上各处找到两只猛兽纠缠在一起的躯干四肢,这便更使人不得不感慨自然造化之功。一般说来,这种物事是不可能留下来的,可石头出了土再填埋回去怕不吉利,搬走的话又怕惹来鬼神,最后就留在了原地。反正只要大家不去谈论它,敬而远之就行,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它绝不是什么太湖石。

    想清楚这一层,她便愈加地忿忿不平。这个商子达,他居然又敢哄骗自己!

    她心头不忿,脸上却不表露出来,转而与上官锐谈起澧源大营的一些陈芝麻烂谷子小事。她是澧源大营参军副令,上官锐是参军正令,说这些倒是很正常。哪怕她这个参军副令名不副实,可公主的封爵却假不了,等同正二品国公,她说的话,上官锐等闲不能无视,于是两个人有说有答地朝着兵部的小伙房过去。商成便落在后面跟着走。

    说是小伙房,其实并不小,七八张大案还是有的,正好让杨度严固两拨人坐个泾渭分明。三个人甫一进门,原本充斥在伙房里的唔唔嗡嗡说话声顿时便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好几个人光张着嘴顾不上说话,还有人在使劲地眨眼睛;大家急忙都反应不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商燕山和上官锐居然会走在一起,这、这是什么意思?

    陈璞没理会那些惊讶和迷惑的眼神,自顾自地在门边空桌前坐下。上官锐也不可能丢下她去另外的桌子,只好招呼商成也坐。

    他们俩都坐下来。陈璞依旧不搭理商成,继续找着上官锐说话。

    她是无所谓,商成也不在意,可上官锐却不能不搭理商成。他既要和陈璞交谈,又不能冷落商成,脸上还要配合着适当的表情,结果是忙得不亦乐乎。最后还是陈璞的一句话,终于让他能吃上两口安生饭:“子达,你没事拉那么大一块破石头回家做什么?”

    “研究啊。”商成已经吃好了,端起盏喝了口茶汤说道。

    “研究?”这样简单的答案教陈璞很不甘心,她追问道,“一块破石头,也值得花时间去仔细审量追根求底?”

    商成没有言传。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总得找点事情来消磨时光吧?而且这事情还不能容易了,最好是三年五载干不完的那种;比如说古生物化石就不错。比如说上官锐公廨里的那块石头,他觉得就是很稀罕的化石,很值得他去研究。他琢磨,对他这个生手来说,把化石彻底地从石头里剥离出来,至少也要两三个月,再随便研究一下什么纲目之类的,就能混到明后年,实在不行他再花点钱,到处去收购点化石回来,等把爬行动物纲的恐龙目弄出点成果,就算不到退休的年龄,出版自传也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甚至连自传的书名都想好一一《与恐龙同行的人》……

    上官锐飞快地刨完了两大碗米饭,放下碗,对商成说:“说到‘研究’,我当初还以为这是你自撰的新辞。结果转头找来人一问,才知道是我错了。搞半天唐朝人写的诗里就有这个辞了。”

    陈璞稍稍有点不自然。她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误,直到田岫告诉她,“研究”这个辞至少在南北朝时期就出现了,写在《世说新语》这本书里。虽然田岫也记不上原文是怎么说的,但她相信,田岫应该不会记错的。

    她问商成:“你想在石头研究什么?”见商成不吭声,又问上官锐,“应伯去澧源大营研究什么?”

    上官锐看了商成一眼,见商成不反对,这才说道:“不过调阅一些文书卷宗而已。都是从高皇帝到宪宗年间的那些陈年档案。呵,我一直都以为,这些东西都应当去太史局才找得到,要不是商伯找到我,我都还不知道大营里居然还居然还收着一些这种文书。”

    “你以为我想去麻烦你呀。”商成总算吭声了。他叹了口气,说,“何止是澧源大营,兵部、礼部、太史局、藩属院……为了找点原始资料,大热天的,我在六七个衙门来回跑了无数趟。”大概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咬着牙关收住了话,默了良久才无声地吐出一口长气。

    陈璞忍不住说他:“你没事做呀,跑来跑去的干什么?”

    她说这样话的本意是好心,意思是这种事情不值当他亲自跑,交代别人去做就好了。哪知道这话恰恰说到了节骨眼。商成已经是在为自己的自传作考虑的人了,最恨的就是听见别人说自己没事做。要是别人说这种话,他只当他们是在放屁;可陈璞你怎么也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因此陈璞的话音还没落下,他一肚皮的邪火便腾地一下蹿起来,原本带着点微笑的脸上刷地一下变得铁青,牙咬着腮帮子手里已经捏紧了瓷盏,眼见得一股郁结在胸口的怨气当场就要发作出来一一

    上官仲武不愧他的单名“锐”字,眼神好就不提了,心思也是异常地灵活敏捷,看商成的神情就知道长沙公主说了不当说的话,急中生智,抄起茶壶就给商成续茶汤,嘴里说道:“子达,我至今都记得,你上回临走的时候说,大约已经摸到了突竭茨人的一些来去脉络。你别说,我惦记你这话都快俩月了,”他用敬佩有加的眼神凝视着商成。“一一你到底研究出一些什么样的道理,先给我说说。”

    商成一口喝尽盏里的茶汤,压着心头的火气对上官锐说:“我胡乱折腾的,也没研究出东西……”

    “哎呀,就是闲谈而已,你姑且说着,我姑且听着。”上官锐热情地帮他再续上茶汤。“你是兵法大家,这一点是公认的事情,你搞出来的道理,再差也强似过我不是?”

    瞧是上官锐又是倒茶又是马屁吹捧的,热情得不得了,商成倒是不好不说了:“我真是没研究出什么值得说道的东西,只是有点不成熟的想法罢了……”

    于是,商成就开始讲述他的看法。

    一百多年前,当李唐王朝在内忧外患之中即将崩溃瓦解的时候,在北方站稳脚跟的突竭茨人开始进入扩张阶段,他们扫荡大漠,向东攻打靺鞨和扶余,向西驱逐回鹘,为了争夺对西域诸胡小国的控制权,他们与吐蕃连番地大打出手。等到大赵立国的时候,突竭茨人已经把吐蕃人赶回了高原,又灭亡了靺鞨与回鹘,手里控制着从黑水到北海的大片土地,国势也开始进入强盛时期。但是,这种强盛是依托在军事征服之上而建立起来的,因此,就象绝大多数靠着军事实力进行武力征服的国家一样,突竭茨人的强大缺乏牢固的基础,内部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激烈矛盾。新近加入的民族与最初的突竭茨人的矛盾、新兴军事贵族与传统贵族的矛盾、土地的矛盾、人口的矛盾……在那段时间里,突竭茨人虽然确立了自己的霸权,但他们建立的政权却是一直都处于动荡之中,有几次甚至走到了濒临瓦解的地步。为了转嫁内部矛盾,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自身对人口和财富的无休无止的贪婪**,他们把目光转向了富庶的中原,频繁地南下。在太祖时期,大赵的国力还很虚弱,面对突竭茨人只能疲于应付,但到了赵太宗的时候,双方的力量就大致相当了,双方经过了十几年的争夺,虽然大赵最终落败,但也挫败了突竭茨人南下的迅猛势头,动摇了突竭茨人南下的决心,所以高宗时期的战争,在军事上说是大赵失败了,但从政治上来说却是突竭茨人失败了,从经济上来说,更是摧毁了突竭茨人用于发动战争的脆弱经济基础。从太宗景匡六年到高宗太嘉三年,十一年间北方边境都处于相对平静的阶段,这说明,至少在突竭茨的内部,南下的战略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支持;这也从另外一方面证明,太宗年间进行的几次战争都是成功的。等到高宗太嘉三年之后,北方草原遭遇了连续的大规模自然灾害,在种族的生存受到严重威胁的时候,突竭茨人再次统一了认识,于是就有了高宗年间从太嘉三年到太嘉十三年的五次南下。但这五次南下无一例外都遭到失败,突竭茨人更是在接连不断的南下战争中消耗掉了大量的有生力量和战争储备。在南下的希望破灭之后,他们不得不把目光转向其他方向;但能够让他们选择的方向并不多。向东是更加贫瘠的白山黑水,向西域走又很可能遭遇吐蕃人的顽强阻挠,最终他们的主力很可能是选择了向西去,越过北海和葱岭,一直向西,向西,再向西……

    商成最后得出的结论,与他几个月前在宰相公廨作出的猜测差不多,但这一回他不再是凭空猜测,而是建立在他所看过的那些档案卷宗之上的相对比较缜密的推理上的结论。这个结论也比较可信,它至少得到了上官锐和陈璞的认可。但这个结论暂时没什么作用。很简单,国库里没钱,没有办法支持北方四卫对突竭茨用兵;至少在三年之内是没有足够钱粮的;这还是在南征顺利的情况下。假如南征打成僵持的话,那什么时候出兵草原,就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了。

    下午的会议还是没得出什么结果,关于哪支禁军能成为率先试演《新cāo典》的问题,只能还得留待两天之后的第四次会议来解决。

    s

第十二章(13)孤单梁风

    会议结束以后,商成没有和别人一道离开衙门。

    他和霍士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便打算借这个机会就去找一找十七叔。他有不少的话想和十七叔说道。

    但很不巧,十七叔前天才去外地公干了。

    他只好悻悻地一个人离开兵部。

    他走出皇城的时候,暮sè已经临近,天边变成一片深沉的乌蓝sè。被夕阳的霞光映照得通红的碎云彩,彼此追逐着向西南方逃遁。值岗的禁军执火把,逐个点亮城门楼上的大灯笼。掖门前的大广场上见不到几个人;广场尽头的四门五柱九坊的大牌楼,在深邃的天穹映衬下变得更加地雄壮崔巍。

    他顺着金桥跨过御河,老刀和李奉早就迎候在这里了。

    他没有吭声,闷着头只顾走道,直到上了马背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你们先回去,我一个人走走。”

    李奉看了眼老刀。见老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要不,就让剑锋和小梁跟着你?我们先回去……”

    “都滚蛋。”商成踢了下战马的肋骨。

    李奉看了看几个侍卫,大家都缩头缩脑地不吱声,只能咽了口唾沫追问:“这……您是要去哪里?不说个地方,万一碰上什么急事的话,该怎么找您呀?”过了半天,才远远地飘过来一句话:

    “找我就说我死了……”

    夜幕落下来。商成一个人,骑着马,漫游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上。

    今年比往年热得多。节气已经过了立秋,rì头却一些也不见消褪,跟伏天里比较也差不多少。太阳刚刚从远处的房顶上坠下去,街巷里到处都充满了干燥的尘土味。上京城还没有从白天的喧嚣里安静下来,但热闹和嘈杂正渐渐地变得模糊和稀薄。大多数人家还没点上灯火,只是在屋里屋外烧着艾蒿驱赶蚊虫;热乎乎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药香气。

    商成完全没有留意到发生在身边的这些细微变化,只是象个孤魂一样地在街上游逛。他的情绪很糟糕。尤其是当他走过几个热闹的坊市时,看到那些灯火辉煌的酒楼歌肆,听到那些清幽的丝竹声和婉转的吟唱,还有那些从重厦高阁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一种无限愁苦的感伤就涌上他的心头。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迫切地想要找个人来交谈,找一个人来倾听他的诉说;他想大声地呼喊,想大声地咆哮,想愤怒地叱吼;他甚至想拔出宝剑来把一切的一切通通地砍成碎片!

    但理智终究不会让他这样做。他只能孤零零地骑马走在上京的街头。陪伴着他的除了战马和宝剑,就只有这一身象征着上柱国的幞头和战袍。这样也好,至少没人会来打搅他;他可以继续安静地徜徉在这座说不清楚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的城市里……

    他什么都不愿意去想。曾几何时,他为了对付突竭茨人和东庐谷王而绞尽脑汁,为了更加合理地安排捉襟见肘的兵力而殚jīng竭虑,那个时候,能够踏踏实实地睡上几个时辰,就是对他最好的奖励。可如今呢?如今的他,连动脑筋思考都变成了一件堪称奢侈的事情,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无所事事上,有时间从早到晚,他什么事都干不上,只能坐在小院里或者草亭上,等着午饭和晚饭,等着看太阳落山,等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来……唉,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rì子啊!

    他知道,这种无所事事所带来的苦闷和烦躁是他自身的原因造成的,是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一种烙印。在燕山时,他不是为生活忙碌就是为公务忙碌,那时候的他,虽然经历了苦难和艰辛,但他的生活是充实的。现在呢?他赋闲了,没事可干了,甚至连学习和掌握知识的权利都被无情地剥夺了,他还能做什么?他总不能学着那些老学究,抱着古籍寻章摘句地搞训诂吧?

    他悲伤地踯躅在上京的街头。这个时候,他无比希望身边能有一位朋友。说起来,他的朋友很多,十七叔、赵石头、孙仲山、蒋抟、姬正、张绍、陆寄、狄栩、真芗、常秀……把这些人挨个记下来的话,能写上长长的几页纸。他们之中,有的是他的战友,有的是他的下属,有的是他的同僚;虽然他和他们的关系都很好,他也非常信任他们,可以说上几句肺腑之言,可是在他们面前,他绝对做不到什么话都敢说。有些话他能对这个人说,却不能对那个人说;他可以揪着赵石头骂个狗血淋头甚至使上拳脚,却只能同陆寄和狄栩他们摆事实讲道理。真正能让他交心说话的,只有那么一两个人。毫无疑问,其中的一个人当然就是十七叔;这是不消说的事情。可惜的是,十七叔外出公干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在街上平静地游荡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外城。

    他现在走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他能觉察到,巷口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也没有在意。只要那些人稍微有一点见识,看见他的穿戴也该知道他们招惹不起他;何况几个街头打群架的家伙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哪怕再来一二十个地痞也是白搭。因此他对这些人浑不在乎,由着青骢马悠闲地遛跶。

    他忽然听到街边好象有人在招呼他。

    他扭脸看了一下,巷边一个昏黄的照路灯笼下站着个不认识的女人。他又回过头,继续走自己的路。

    “应伯来了。”那女子低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这女人的话音里带着点惊喜;声音也是又绵又低,仿佛是在人的耳畔边丝丝窃语一般。

    这一回他听清楚了,她确实是在和自己打招呼。

    他漫不经心地朝她点了个头。他不认识这女人;也没心情和她客套。

    “安国公和上官大将军他们现在都在新林轩。”那女人低着头说。

    商成有点莫名其妙。严固和上官锐都在这里?他们来这里做什么?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他疑惑着转脸向左右打量了一下。直到看见灯笼上“梁风”两个字,他才记起来这到底是哪里。怪不得这女人认识哩,这不是去年才进京的时候王义领自己来吃饭的那家饭馆嘛。

    说到吃饭,他觉得肚子也的确有点饿,索xìng就不再去找地方,坐在鞍桥上直接问那女人说:“我和上官锐他们不是一道来的。你这里还有宽敞的清净地方没有?有就领我过去,没有我找别家去。”

    “有。”女人低着头说,“听簧轩,成么?”

    有地方就好,听什么都无所谓,商成根本不在意。他跳下青骢马,一摆手说道:“带路吧。”后面自然有巷口跟过来的两个车马店的伙计把战马牵去喂水喂料。

    借着两个使女手里的灯光照映,女人一边半侧身引领道路,一边低声说:“自打上回毅公陪您来过一趟,这还是您第二回到我们梁风。”

    商成没接这女人的话茬,走了几步才说道:“我只来过一回,你也记得我?”

    女人的脚下似乎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便低眉顺眼地小声解释:“……请应伯见谅。这是小女人的衣食所在,时刻不敢不尽心。”

    不能不说,她这样说话,远比什么逢迎称颂的话都中听。尤其是商成眼下的心情很恶劣,就更听不得那些违心的好听话。她的话不单是解释自己为何记住了商成,还带出了几分忧虑酸楚,这就更教商成觉得这是真心真意的实在话。他点了点头,随口又问道:“这梁风是谁开的?”他觉得,能在京师外城张罗起这么大的一片土地,而且还有本事把这地方经营起来的人,肯定不简单,就想打听一下。

    女人没有说话。

    她不说,商成也没再问。他只是一时好奇而已,既然她不情愿讲,他也懒得问。梁风这么大的地方,又是如此地有名气,真想打听的话,找谁不行,何必去为难她呢?

    说了这些话,他终于记起来,上回来的时候,听王义称呼她做纤娘子。

    商成沉默着不言语,纤娘子也不再说什么话,两个人在前后两盏昏黄的灯笼照影指领下又在梁风馆里弯来绕去地走了一段路,这才算到了纤娘子说的什么轩。清冷的月sè撒在庭院前后栽着几丛簧竹上,竹影婆娑草虫细鸣,悬檐垂幔拱纱笼漏光,好一处幽幽静静的小别院。

    纤娘子一路把商成恭迎进堂房,又请他在旁边的短案边先坐下,再奉了香茶,这才轻声问道:“请教,您今晚的客人都是哪几位?”这话本来早就当问了。但她想,应县伯今天才是第二回来梁风,除了新林轩之外,梁风的别处院落都没有去过,自己荐的地方他未必能满意,所以就不急忙着请示;再说,眼下时辰还不到戌亥之交,时候还早,想来应伯也是先来安排布置,他延请的宾客至少也得等到亥时二三刻才会络绎而至……

    商成左右看了看只有一主一客和两个婢女而显得愈加空荡的大堂房,漫口应道:“就是我一个人。”

    纤娘子说话声音小,走路脚步轻,不管在王义面前还是在商成面前,从来都是微微低着头,一副低眉顺目的小心模样,此刻听说商成只是一个人,终究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哪怕商成请的客人再是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都不如这句“就是我一个人”更能教她惊讶的。

    商成低下头喝水,却没听到纤娘子说话,就端着茶盏似笑非笑地问她:“怎么,一个人来你们不招呼么?”

第十二章(14)玻璃的消息

    梁风不待孤客?这显然是句玩笑话。

    纤娘子更不敢随便接话,低着头细声问商成点什么样的菜肴喜好什么样的酒馔,不一时四荤两素就摆上短案;当然还有泥封都没揭的一小坛霍氏青花。商成也没要歌伎舞姬,一个人坐在案边自斟自饮,慢慢地吃喝起来。

    他的酒量原本很不错,象这种上等的霍氏白酒,早前一个人喝个一两斤也没什么问题一一差不多就是一小坛子的量。不过,在最近二三年里,他遵着祝神医的叮嘱在饮食上忌这忌那的,除了过年过节以外,平rì里基本上很少沾酒,一般也就喝点果酒,权当是酒jīng度数很低的饮料了。酒喝得少了,久而久之地酒量自然也就浅了,几杯白酒下肚,烦闷的心情被热烘烘的酒劲蒸腾上来,脑袋也渐渐变得晕晕沉沉的……他知道,自己再喝下去怕是要丢丑。孤饮易醉的道理他不是不懂,而且还是酒入愁肠,象他现在的情形,最是容易喝醉酒。可他还记得有另外的一句话,叫作“劝君更进一杯酒,与君同消万古愁”!既然能消愁,那还废话什么劲。喝,继续喝!……

    最后他还是没有醉倒。不是他不想喝了,而是青花瓷坛里没酒了。

    既然没酒了,那就到此为止吧。

    他把酒盏朝案上一撂,就脚步不怎么稳当地走出了堂屋。他没有和立在滴水檐下的纤娘子打招呼,迎着夜晚的凉风揉了揉被酒jīng烧得有点发烫的脸颊,使劲地教自己清醒一些,便寻着来时的道路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他问都没问酒钱的事。酒醉心明白,他头脑里清楚得很。老刀和李奉他们肯定就在周围的哪个地方避着,只是他看不到而已。再说远一点,只要他没有下令对自己的行止保密,老刀他们就必定会把他在梁风的消息传递回县伯府,至少要让人了解他现在的位置和接下来可能要去的地方。这样,万一有什么紧急军情之类的事情发生,别人也能够及时地找到他;虽然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xìng几近于无……

    等他走过那条僻静的甬道,来到小巷里,李奉早就把他的青骢马牵过来了。

    他勉强爬上马背,没有吭声,就领着几个侍卫向回走。

    他回到县伯府的时候,刚好敲响三更的更鼓。嘿,他亥时到的梁风,子时却已经回家,就算其中有小半个时辰都在赶路吧,那剩下的大半个时辰他孤家寡人地就喝光了一坛子白酒一一他到底是该自豪呢,还是该气馁?

    在县伯府轮值的高强禀报,蒋抟还在书房里,好象是有什么事情找他。

    商成正光着膀子唏哩哗啦地洗手洗脸,水花溅得到处都是,听到高强的话,张着**的胳膊便问道:“他有什么事?”蒋抟的家眷早就到了上京,一直都在张罗着买房子的事情。可瞧了好些地方,总觉得不合适,就先住在这县伯府里。

    “他没说。”

    商成拧着毛巾,皱起了眉头。事情似乎有点不对路。他身边前前后后有过几个大侍卫,石头跟着孙仲山去了嘉州,包坎在燕水的葛平大库做校尉,苏扎在邵川手下管个骑营,段四去征讨东倭,眼下剩下的就只有高强和李奉。李奉跟着他的时间不长,高强却是他在做假督时就提拔起来的人,虽然没有领着护卫营校尉的职务,实际上却是他身边的头号侍卫头领,与蒋抟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一一到底会是什么事,能使蒋抟连高强都不告诉?不会是蒋抟捅出什么纰漏了吧?

    他不能不这样想。蒋抟之所以能进京,关键是工部在白酒买卖连续吃大亏,急需要一个象他这样的能吏来扭转局面。他也没有辜负几位工部大员的信任,进京之后,先是参与工部与霍家关于白酒的合同修改事宜,接着又把工部租赁出售各地白酒作坊的事情前后梳理得井井有条,轻轻松松就处理好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两桩公务,自己也成了在六部里小有名气的人物。商成担心的,就是工部租售白酒作坊的事。凭他对蒋抟的了解,蒋抟不可能在其中上下其手一一老蒋不缺那点钱,更不是那种人;怕就怕有人眼红嫉妒,在暗地里做圈套使坏。他这样猜想也有他的一番道理。蒋抟是他带到燕州的,之前一直都在西马直那种小地方做个小文书,如今眼光不见得有多么狭窄,但有些卑劣伎俩却未必熟悉,不小心上当的可能xìng也不是不存在……

    他一边慢慢地拿热毛巾抹着脸,一边静静地思索究竟蒋抟会是什么事,半晌也没想出什么头绪,随手把毛巾扔到木盆里,吩咐说道:“叫人烧壶苦茶水送过来。”撇了高强就来见蒋抟。

    商成一见门,就蒋抟正坐在书房里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又苦又涩的酽茶水。这个情景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在燕州的那些时光。

    蒋抟笑着把手里的苦茶水向他扬了扬,说:“我估摸着,你回到家过来的时候,也一定回要苦茶水,就先教他们预备了。”说着,就给商成倒了一碗。又说,“你去喝酒了?一一谁做的东?”

    “你怎知道的?他们和你说了?”商成接过茶水喝了一口。

    “你一身的酒气,还用别人告诉我?”

    “哈!”商成仰起头笑了一声,咧着嘴说:“在兵部受了点闲气,又找不到地方发泄,我就一个人跑去喝闷酒了。”

    要是换一个人,商成肯定不会自曝其短,一个人喝寡酒这种事情,说出去怕不够别人笑话的。但在蒋抟面前,他便没这些顾忌。老蒋是见过他才假督燕山时恓惶景象的。当时的燕山卫内有流民外有敌寇,文官不理会武将不服从,他一句话说出去,连个听从的人都找不到,让各地州县报个灾情册簿,眼皮子底下的几个县都能拖上三四个月;断言他这个假督不长久的流言蜚语更是从来没断过……他当时真的是咬紧了牙关硬挺着,然后才有了燕山卫后来的局面……遭娘瘟的,难道两年前的情景如今还要再来上一遍?只有煎熬过了风雨,才能看见彩虹?

    蒋抟当然不知道他心头在转着什么念头,顺着他的话就问道:“眼下的兵部,还敢给你气受?”

    商成的口气一滞,说:“……当然有。我不过是个上柱国而已;能拾掇我的人,可以从左右掖门一路直排到朱雀门去。”他嘴里说话,脑子里却在飞快地转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蒋抟的话里还有话一一这个“敢”字的意味深长一一而且听着话里的意思,藏起来的话还是对他有利。至于究竟是有什么样的利,他一时间无论如何都琢磨不出来一一难道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兵部都不敢得罪自己了?

    蒋抟一笑,又问道:“我今天听说,真怀纯六天前去郑州了?”

    “你说真芗?”商成被他这东一锄头西一抓篱的话带得有点头晕,也愈加觉得蒋抟觉得是有所指。他点头说道,“今天去兵部会议,是听说他去郑州了。”他望着蒋抟。真芗去了郑州,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蒋抟点了点头不再言传,低下头喝茶。

    商成等了片刻,看蒋抟的不温不火地喝茶续水,死活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当时就笑起来。他本来以为,蒋抟是招惹到什么灾祸想找自己帮忙化解的,因此才没和高强分说;现在看起来,肯定是自己想岔了。就看老蒋这跷起二郎腿的悠闲模样,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听说了什么好事,才急急慌慌地跑来向自己报喜邀功。

    既然是好消息,那商成也就沉静下来。蒋抟要卖关子,他也不着急,反正他明天不上衙,看谁耐得过谁去。于是他也端着盏来慢条斯理地喝茶。

    蒋抟和他是老同事了,见他的神情就知道自己露了破绽,哈哈一笑就揭开谜底:“今天傍晚我和两个同僚在外面吃饭,其中有个人的姐夫是在许州的工部作坊做事的。”他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是耳语一般。“他悄悄地告诉我们,就在半个月前,许州的工部作坊已经烧出了玻璃……”

    商成张着嘴,猛地吸溜了一口凉气。他脑子里转的只有两句话,“半个月前”和“玻璃”,连蒋抟后面说的话都没留心。许州离上京不过三百多里地,快马一rì即至,为什么京城里一点消息都没流传出来?这么大的事情,常秀李穆田岫杨衡,这些人谁都没和自己说一声,这是什么道理?唔,也不能说是没有传出风声,至少真芗去郑州公干的事情就透着蹊跷。堂堂兵部左侍郎,又主管着东倭方略,段四出了海,燕九在山东大兴土木,他再没事可干也不能跑去郑州那种驻军不过两个营的地方吧?这家伙肯定不是去视察防务的;说不定就是去避玻璃的风头。

    蒋抟的话还有下文:“……据说如今朝堂上有人在暗地里走动,鼓动着要一起上书弹劾工部,说是工部在一个子虚乌有的玻璃上面大动干戈,糜费了不知道多少的民脂民膏。特别是常秀常大人,说他空有文章却无道德,为了一己之虚名,不恤民力不惜钱帛,更虚指东山为东岳,只是为了遮掩自己的一时疏漏……”

    商成点了下头,终于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弹劾工部是假,剑指朝廷的抑制土地兼并政策才是真,目标就是扳倒常秀。看来玻璃确实是烧出来了。但张扑肯定察觉到这些人的险恶意图,所以才把消息封锁起来。等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跳出来,把弹劾文章递上去,在朝野内外造成一定的声势之后,张扑再来宣布玻璃已经成功,所谓的弹劾自然就消弭于无形,然后顺势一个巴掌扇回去,估计这些反对抑制土地兼并的人想全身而退都难。

    他忍不住在心头赞叹一声,啧啧,这手段可是真够犀利狠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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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5)第四次《操典》会议(上)

    似乎是为了映证蒋抟说的消息,第二天晌午才过,商成就听说消息,有几个太学的学生公开上疏朝廷,弹劾工部和常秀。

    “双耳不聪,道听取信;两目不明,难辨琉璃”,这是说的工部;工部有眼无珠,被人诓骗了还不自知;这还算是好的,意思是工部并非有心为恶,只是一时不察受了蒙蔽而已。可是对常秀就没有客气。“chūn风意气,文章不再”,你常文实进士及第之后,还写过什么值得称道的好文章吗?这句“庞眉皓发,平园埋瓮”就无比地刻毒了:你常文实的年纪一大把,头发胡子都白了,本当学着那“抱瓮灌园”的汉yīn老者,抱个水瓮到园子里浇浇花草什么的,这样的生活既自在又悠闲;或者注书立说也好,教授学生也罢,这都也不枉你一代文章大家的身份。可是你呢?你却在“平园埋瓮”一一把园子挖开在地下埋个装钱的大瓮,影shè着常秀在玻璃的事情手脚不干净,捞了不知道多少钱,家里实在藏不下了,只好悄悄地开掘地窖埋藏钱财……

    朝廷对这桩突发事件毫无准备,接了太学生的疏陈却没有给出个意见说话,只是好言抚慰几个学生回去好生读书,转头又严厉交代太学要严加管教,便再没有下文。

    但事情已经掩不住了。

    因为事情首先发生在太学,太学里的知情人本来就不少,这些学子又是公开上疏,几个在掖门前的大牌坊下站成一排齐声朗诵,周围全是看热闹的官员百姓,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半天时间就传遍京城,事情一下就闹腾起来。

    有太学生的疏陈做铺垫,常秀的靠山朱宣是老夫子一个肯定不擅长措置这种局面,张扑又惦记着左相的位置未必能腾得出手,于是一夜之后,御史台率先发难,《闻工部夺占许州平山贾氏土地山林》、《闻工部小洛坊火窑崩塌匠工毁伤事》、《闻工部吏员贪墨事》……七八份弹劾直指工部与常秀。工部在玻璃的事情上偏听偏信不辨真伪是一桩,常秀固执己见利令智昏又是一桩,工部几座作坊耗费钱粮无以计数却毫无建树再是一桩,再加工部去年在各地兴建白酒作坊时,曾经从地方上收购了近百万石的粮食,后来却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及时开工,结果造成部分的粮食霉烂在仓库里,最后统计出来的损失近三千缗,虽然谁都知道,这点损失白酒的利益比较起来根本不值一提,但现在御史们需要它,那么它就是工部的罪状之一。既然你们的作坊不开工,为什么不提前把粮食就地发卖,而是任凭它白白地霉在烂在仓库里?哪怕你们降价发卖哩,不也能挽回一些损失,同时还让更多的百姓家里能够多存上一点粮食?这个时候,他们全然忘记了,就在上个月,御史台还专门行文提醒宰相们,各地要为常平仓提前预备专门的购粮款项,在新谷收获的时候大量收购,尽量避免发生谷贱伤农的事情……

    御史台做了开道先锋,其他人自然要紧跟而上,三天后,六部官员也递上去十几份奏疏,内容同样是弹劾工部与常秀。这些奏疏的内容更加翔实,提供了工部在小洛驿与许州两处作坊为烧制玻璃的支出一一制钱近三十四万缗,光是修建火窑就花了二十余万。问题是,二十万缗修了几座火窑?统共才区区的十七座。小洛驿七座,许州十座,其中许州的还有三座火窑是在建。人们不仅要问,一万缗一口的火窑,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难道这火窑从头到脚都是铜铸的不成?还有工部在许州的征地,造成二百多近三百多户口丁流离失所,从工部买下来的那两座山的山脚一直到位于许州城外的作坊,“背井离乡百户迁移流民离所与路号啕”一一这是如何凄凉悲惨的一种景象,难道你们工部和你常秀常文实,就一点惭愧和内疚的感觉都没有吗?还有许州的贾氏,近三顷的上好熟地,时价发卖至少也在一万六千缗,结果被工部一千缗不到便买去,“贾氏悲苦无以名状乡人闻之俱各落泪”一一你们敢说,其间就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之事?

    照理说,如此情势之下,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工部和常秀都要站出来说话。可是事情却很奇怪,就在太学生们上疏的之前几天,本当处在风口浪尖上的常秀便去了许州,接着工部右侍郎前往莱登检视正在兴建的莱州船场和登州船场;工部衙门就只有尚书翟错一个人留守。翟错先是解释说,他负责的是黄淮水工,对烧制玻璃的事情不是很清楚,但他相信,就算工部做事偶尔有点什么疏漏,但瑕不掩瑜,不能因为玻璃的烧制一时半会没见成效,就硬说这事不可能;更不要说常秀的文章道德俱在上佳,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谣言说的那么不堪。

    翟错的话是这样说的,但话里却是另外一番意思,看似他在为工部和常秀辩解,其实是在说奏疏的内容全是谣言,而写这些奏疏的人,就是在造谣和传谣。他的这番话顿时就惹了马蜂窝。接下来的几天,弹劾工部和常秀的奏疏便似雪片一般,一本接一本地朝宰相公廨里递。弹劾奏疏来势汹汹,似乎把翟错也吓着了,工部尚书把衙门里的事情稍微一布置,夤夜离京奔向泗州,去视察淮水上的水工了。毫无疑问,他的这番举动立刻被视作心虚胆怯,看来这一回常秀是迈不去这道坎了,工部的人事多半也会有不小的变动,有机会的人马上开始打起盘算,没机会的人也在想办法混水摸鱼……

    朝上乱成这般景象,究竟由哪一支禁军来执行新cāo典的事情自然是一拖再拖,一直到七月下旬,商成才接到兵部的通知,再一次回到京城参加第四次cāo典会议。

第十二章(16)第四次《操典》会议(中)

    会议的当天,辰时正刻才过不久,商成便来到兵部衙门。

    他才走进衙门,马上就有人告诉他,很长时间都没有露面的左相汤行,今天突然上衙了,兵部尚曾敖刚刚赶去宰相公廨,也许不会很快回来;所以今天的会议很可能要晚一些才开始。

    汤老相国上衙了?

    商成愣怔了一下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相国回来上班了,这是好事!眼下朝堂上公开反对抑制土地兼并的声音越来越大,地方上对朝廷清查诡田隐户的举措也颇有抵触,事情几乎进行不下去,连带着,右相张朴的能力和威望也受到很大的怀疑与打击。在这个时候,的确需要老相国站出来主持朝务!而且,老相国在“向南”还是“向北”的问题上不偏不倚,这无疑又比张朴这个南进派的领袖更加教人接受!

    他一边想着,一边走进兵部正堂所在的大院落。

    院子里稀稀拉拉地有十来个人。这些人都是来参加今天的会议的。因为会议要延迟召开,大家都不情愿坐在正堂上大眼瞪小眼,干脆就到院子里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说话。不过,今天的人数明显比上次的“扩大会议”要少得多,除了杨度、严固和谷实这三位上柱国,剩下的就是上官锐和几个澧源禁军里的高级将领。

    谷实正好在阶前的小花圃边和人谈论着怎么养牡丹。他一眼就看见商成,招呼着说道:“子达,我来得正好,我有点事想要向你讨教。前天我收到燕九写来的一封信,信上提到你上回告诉他的什么软帆还是硬帆的……”

    正和谷实说话的那人笑着向商成点了点头,又和谷实告了个罪,就走开了。

    “……你说硬帆只适合三千石以下的中小船只,也只适合在近海航行,要想用大船进行远洋航行,还是要发展软帆。可你只给他画了几张草图,莱登两个船场的大匠们都不知道怎么着手,连桅杆都不知道能不能做。他们都说,向来船帆都是硬帆,从来没听说过有软帆。他们还质问燕九,要是把桅杆立起十几丈高,那船还不得倾覆?”虽然那人已经走了,但谷实还是把这句怎么看都象是托辞的话说了个完整。“他来了封信,让我帮他向你请教,这软帆船到底该怎么做。”

    商成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上来。自己对燕九说到过软帆的事情?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还画过风帆船的草图?这就更记不上来了。他只记得和燕九罗嗦过几句在东倭应该采取什么样的战术和战略,但那也不是他的本意,而是燕九他们非要他讲几句高屋建瓴的话出来不可……他咧了下嘴,无可奈何地说:“我也不知道风帆船该怎么造。”然而他不懂怎么造船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虽然没有人会造软帆船,不是还有前三口这个投资方吗?“你就不会写信告诉他,不知道怎么造风帆战舰就砸钱去弄懂,一直砸到咱们自己能造出来为止!反正又不是花咱们自己的钱!”

    谷实嘿然一笑,说:“我猜你也不清楚这软帆船到底该怎么造,于是就没问你,直接在信上这样对他说了。反正是砸的是钱三口大和尚的钱,咱们何必替他节省?”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他小声地问谷实:“你听说了?”

    “你早就知道了?”谷实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我是前天才听说的。(.)”

    商成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谷实的猜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个月前。就是上次cāo典会议的时候。”

    “是常秀告诉你的?”

    “不是……”

    “李定一?再不就是田家的那个女娃娃?”

    “都不是。”商成说,“你别猜了。这些人的嘴巴都被缝上了,到现在也没人给我透个风声。是老蒋告诉我的。一一就是蒋抟!你知道的,他在工部衙门里做事,听到些只言片语,又听说真怀纯莫名其妙地去了郑州公干,两边一联系,就猜到了七八分。”

    谷实倒没有把真芗去郑州的事与玻璃的事情联系到一起,经商成一提醒,登时就明白过来。如今玻璃已经烧制出来了,倒霉的是那些写奏疏弹劾工部的人,可最丢脸的却是兵部。谁都知道,玻璃是兵部不愿意花冤枉钱之后才落到工部手上的,而为兵部做出“jīng明”决定的,就是兵部左侍郎真芗!在工部不停地朝着火窑的黑窟窿里砸钱的时候,在常秀为玻璃的事情着急上火的时候,大家都在暗地里称赞真芗的远见卓识,同时也很佩服他的大公无私一一他拒绝的可不是一般人,而是他的好朋友商成。可现在呢?玻璃偏偏就烧制成功了,他又该以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同僚和朋友?真芗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只能掩面遁走,打着公干的幌子去郑州避风头。

    谷实摇了摇头,轻轻地叹息着说:“看来张朴就要动手了。”

    商成没有言语。他和谷实是一样的看法,张朴的反击就在眼前!这几天,针对工部和常秀的弹劾奏疏越来越多,奏疏里的言辞也越来越激烈,要是再放任下去,局面也许就会难以收拾的地步。昨天甚至有人把弹劾的范围扩大到了军旅中,说什么“念首猖玻璃者为前燕山提督商成,其人本为边地失地之市井无赖尔,身无所长,惟善虚言,浮夸战绩,冒名邀功,遂盗勋阶”,还提到“查屹县商氏,本为下县下户,地无半亩,谷无隔rì,然自商成盗功之rì始,不及四载,其家财便累千过万,前rì商氏一族迁入上京之时,仅家中赀财即有百车,是问商氏之富,于何而得?”这就实在是很过分!商成估计,鉴于眼下的局面已经隐隐有了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的趋势,张朴的反击应该是发动在即了,而且这次反击必然是十分凌厉!这不是,被张朴严密封锁的玻璃消息都传到谷实的耳朵里了,很显然,这是张朴在有意识地向外散布消息,为的就是在反击的前后不要发生一些意外的变化。

    商成不愿意在玻璃的事情上多说,就提起另外一个话题:“我刚才听说,汤老相国回来了。”

    “是回来了。”谷实简简单单地说道。随即便是长长的一声喟叹,幽幽的声气又说道,“等翻过了年,老相国就要辞官返乡了。”

    这个消息教商成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老相国竟然说话间就会辞职!但回过来仔细想一想,他又觉得不怎么意外。纷繁国事中夹杂着济南王与成都王的甘泉宫太子位争夺,老相国的身体也确实煎熬不起。

    他默了一会,又问道:“接下来,谁会是左相?”

    “张朴。”谷实说,“汤老相国已经向天子举荐了他接任左相。一一只举荐了他一个人。”

    商成没有再言传。虽然他和张朴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矛盾,但那些都是公务上的意见分歧,他对张朴这个人倒是没什么别的看法。不管怎么说,眼下最适合做左相的人只能是张朴,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这个时候,上官锐走了过来。

    他一来,商成和谷实就不好再说什么要紧的话,三个人站在花圃边说东道西地扯了一通闲篇,谷实被平原将军衙门的一个指挥使给拽到边上去说话了。

    看着那个指挥使满脸焦灼的神情,还有呲牙咧嘴的着急模样,上官锐笑呵呵地说:“狗贼的!老鲍这回是有麻烦了。”

    商成也认识那个姓鲍的指挥使,但不怎么熟悉,就问道:“你怎么知道他有麻烦?”

    “他女儿是定王妃。”上官锐说。

    商成这才知道,半天这老鲍居然还是定州王陈璨的岳父。不过,陈璨老实得连话都说不囫囵,老鲍面相忠厚怎么看也不象是个惹是生非的人,这俩人一个是皇子亲王一个是手握九城重兵的实权将军,都是身份贵重非同凡响,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他们惹麻烦?

    上官锐倒是知道一些底细。说起来,商成与这事也脱不开干系一一都是那个“东倭国贷款”惹出来的是非。原来,老鲍的女儿很是jīng明,又会持家过rì子,所以陈璨虽然不得东元帝的宠,但定王府的气派排场却不比别的亲王府差多少。可事情坏就坏在老鲍的女儿太过jīng明的上头。当她知道清河老郡王他们搞的东倭贷款之后,在别人都还将信将疑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事稳赚不赔,率先认了八万缗,后来陆陆续续又拿出两万缗凑了一个整数,最后把她爹老鲍还有家里的叔叔婶婶兄弟姐妹能带上的都一块拖了进来,以定王陈璨的名义,出二十五万缗。这二十五万缗可不是小数,老鲍家和定王府也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多的现钱,她本来的打算是让大家把土地卖掉换成铜钱的,毕竟土地里的收成与东倭贷款的利钱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根本不可能相提并论。说实话,她的盘算打得挺好,奈何事情却不象她想象的那样发展。既然她能看出东倭贷款里的利钱丰厚,别人也不比她愚笨多少,打算卖了土地去换现钱然后放贷给东倭国的人远远不止她一个。结果你也卖地我也同样卖地,参与东倭贷款的宗室连带着他们的亲戚,大家在同一时间一起卖地,官府又不发个安民告示,于是平常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连惊带吓也一窝蜂地卖地,结果就是使得上京周围土地的价钱一降再降,往年百十缗都买不到一亩地,如今只出六十缗都有人肯卖,一些离京城稍微远一些道路又不畅通的荒僻地方,土地甚至贱到三四十贯一亩。如今江南、江北、荆襄、成都、长安……四面八方都收到了消息,到处都有人把整车整车的铜钱拉来上京,都是想着来这里拣便宜的。

    商成越听越不明白。既然有人带着钱来买地,那土地降点价发卖也没什么问题,卖了地自然就换来了铜钱,为什么老鲍还要哭丧着脸找谷实说话呢?

    上官锐苦笑着说:“这些人是来买地的,这不假。可这帮土财主,他们比老鲍的女儿更jīng明!眼下各家卖地筹出来的钱是东倭贷款的第二笔,只有一百二十万缗,年底的第三笔却是二百四十万缗,那时候的土地价钱还不得贱到地底下去?”他朝老鲍斜溜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估计,老鲍是想找谷实借钱度饥荒。他俩早年就认识。老鲍的女儿嫁给定王,还是谷实做的媒。虽然是天子的意思,但怎么说也是份大人情不是……”

    商成点了点头。这确实是个人情;既是谷实的人情也是老鲍的人情,毕竟定王陈璨……这个怎么说哩,总之是老实得有点过头了。不过他并不觉得老鲍找谷实能有什么用。要是不算上土地和房产的话,谷鄱阳现在也差不多是个穷光蛋了。至少他就听月儿和二丫说过,谷小蝉曾经问过她俩,愿不愿意从谷家手里买几垧土地,绝对是上等的好熟地,而且价钱肯定公道得不能再公道。

    他忽然觉得,上官锐莫名其妙地跑过来,又和自己说这么多的话,还曝了老鲍的底,会不会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他问上官锐:“我说,你不会也掺和在里面?这是打算向我借钱?”

    上官锐哈哈一笑,说:“我要是真想借钱,必然会找你。别看这院子里不是上柱国就是柱国,不是国公就是国侯,可我敢说,怕是没几个人能比你更有钱。你们燕山卫可是破了黑水城的!那是突竭茨人经营了二百年的地方,还能不富得放屁都流油?可再瞧瞧孙仲山报回来的战报上都写了些什么东西?不是帐篷就是毡毯,不是牛羊马匹就是兵器生铁,可突竭茨人搜刮掠夺的金子银子还有财货呢?我把几页战报翻来覆去地看了再看,楞是没瞧见。”

    “肯定写着的,我记得在战报上见过!”商成板着脸很严肃地说。

    “不错,确实写着!可一千多斤银锭,二百来斤金锭,还有八千多贯制钱,这也叫富得流油?”上官锐不屑地说道,“我见过那些缴获的铜钱,都是晚唐时节的开元通宝,肉都发黑了,不知道铸钱的时候灌了多少铅进去,三个能顶上一枚东元通宝就不错了。偌大一座黑水城,就只有这点东西,说出去谁信?”

    商成笑眯眯地不说话,更不辩解。因为上官锐说的本来就是事实。是的,上官锐没有说错,孙仲山打下黑水城,燕山卫从将军到士卒,甚至包括一些文官,确实是人人都发了一笔小财。他相信,朝廷肯定知道这个事情。但那又怎么样?这是他们应得的!当兵吃粮图个什么,不就是升官发财么?大家啃着比石头还硬的黑面饼,喝着羊膻马尿味怎么都去不掉的井水,睡在冰凉的帐篷里,还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和突竭茨人拼命,打了胜仗顺手捞点战利品而已,谁还能指责他们什么?

    上官锐说着说着忽然沉默下来,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过了一会,他咂着嘴很是羡慕地说道:“悔不当初啊!当初原本是教我去燕山做大司马的,可我……海,我当初就该把郭表踢去一边,去燕山做这个大司马的!真要是过去了,如今再怎么说也是个当世名将了!”

    商成在脸上做出一付凶煞的表情,恶狠狠地环视四周,低声说道:“谁敢说你不是名将?你把名字告诉我,我这就过去帮你剁了他!一一就算是你终于肯把那堆石头送到我家的谢仪了!”

    上官锐嘿嘿一笑,同样低声地说:“一堆破石头罢了,说得上什么谢不谢的?你要有心,就帮我个小忙一一”

第十二章(17)第四次《操典》会议(下)

    上官锐也没别的事情找商成,只是想请商成帮忙向陈璞推荐两个女侍卫罢了。**

    这是小事一桩,商成想也没想就应承下来。不过他有点奇怪。上官锐这个澧源大营的参军正令就是陈璞的顶头上司,向陈璞推荐两个小女娃娃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还需要拐弯抹角地找上自己帮忙说项?

    上官锐踌躇着说:“这人说起来也是我的一个老部下,早前还在寿州驻军做着八品的校尉。你是知道的,地方上的驻军除了保境安民之外,还担着一些征纳赋税上的事。几年前他下乡征税,不小心失手打死了人,差点在当地激起民变。他倾家荡产才好不容易逃过八百里流徙的下场,最后还是被剥了勋衔撵出了军营,只能灰溜溜地带着一家上下回原籍。他老家是泗州的,前年先是大旱紧接着又是大水,房子地都没了,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来投奔亲故。现在他央告到我这里,我总不能视而不见?钱啊粮的我也不是不能帮他一把;可这些东西只能帮他一时,帮不了他一世。他虽然犯过错,却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他那俩双生闺女也是真正的聪明伶俐,我就寻思着能不能把她俩推荐给陈柱国。闺女吃上军粮,他的rì子也能轻快一些。俩闺女跟了陈柱国,过两三年出嫁时也能找着更好的人家;他不也能跟着享点福?”他罗罗嗦嗦地把话说完,就抬起眼睛望着商成。

    “你怎不自己去找陈柱国?”商成问。他实在是想不通上官锐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陈璞说话,非得在自己这里拐一下弯。

    上官锐咂了下嘴,说:“……陈柱国这人,一一她不好说话!”

    商成更诧异了。陈璞还不好说话?他怎么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呢?

    上官锐见他脸上露出怀疑的神sè,立刻解释说道:“这是真事!她那身份……咳,她那职务……”他支支吾吾地说了半句话,反正意思到了就是,商成也知晓其中的因由道理,索xìng便略过这一节,又说,“反正她在大营里是见谁都是冷口冷面的,难得和人说上两句话。我就怕我这一开口,一不小心就冒犯了,回头再想递话就难了。”

    商成忽然说道:“你怕冒犯,我就不怕了?”

    上官锐怔了一下。他一时有点不明白,商成这话到底是不是在和他开玩笑。他怕冒犯了长沙公主是真的;可要是或商成也会害怕陈柱国,那就是扯淡。说起来,他盘算着把那两个女娃娃推荐到陈璞身边不是一天两天了,却总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找陈璞说这个事情。长沙公主平时一般都呆在京畿大营里,没事很少到澧源走动;即便偶尔到了澧源,一般就是到大营参加会议,冷着一张脸到,闷嘴葫芦一般坐到会议结束,又冷着一张脸走,他想说项也寻不到开口的好机会。今天之所以找到商成,都还是因为上次来兵部开《cāo典》会议时,他看见陈璞和商成有说有笑的,这才把主意打到商成的头上。

    虽然他心里有七分的把握,断定商成是在与自己玩笑,可话却不能这样说。他假装想了想,就说:“这样,你和我一起去找陈柱国。事情我自己来说,你有机会就帮我敲下边鼓。”

    事情说好,上官锐就和商成一道来见陈璞。

    陈璞也是早就到了,正一个人坐在冷清清的正堂里看军报。

    于是上官锐就事情说了。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陈璞的女侍卫今年才走了三个,还有一个翻过年也要回到家里,身边正好缺人,所以根本不消商成帮忙关说什么话。不过陈璞也没马上答应上官锐,只说要先见一见那两个女娃娃一一这实际上就是答应了。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上官锐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也不去院子里和军中同僚们闲话了,就在正堂上陪着陈璞和商成说话。当然,因为三个人的身份地位立场不尽相同,所以很多话都没法说;话题只能落在军事和军务上转圈。陈璞在军事和军务上也没什么特别的见地,所以她一般不说话,主要就是听上官锐和商成他们两个人说。但上官锐当的是太平将军,从吃粮当兵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在中原地区转悠,大半的时光都耗在澧源大营里,他跟商成也不是很能说到一块。所以一番话下来,上官锐觉察到商成是在敷衍自己,于是便寻了个由头先告辞出去。

    等上官锐出了门,走到了院子里,陈璞才若有所思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好象没心思跟上官锐说话。”

    商成笑了笑,没有说话,顺手拿起了陈璞丢下的军报浏览着标题。

    他不吭声,陈璞偏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继续问说:“你是不是烦着上官锐?”

    商成不翻军报了,说:“你这话说的!一一你凭哪点说我烦他了?”

    “我觉得你就是在敷衍他。”

    商成咂了嘴,又低头去看军报,算是默认了陈璞的话。

    陈璞便笑起来,好象自己取得多了不起的战果一样。笑过之后,她见商成还在看着军报,便说:“这是前几天的军报了,应该送到你家里了的。怎么,你还没看?”

    “瞄了一眼,没仔细看。”商成没抬头。

    “……哦。”陈璞说。她找不出别的话来说了,只好坐着发呆。

    又过了一会,她突然想起个事情,又问商成说:“这军报上说,萧老将军已经取下定康寨和永安镇了。”

    “哦?”商成还真没留意到这个事。他把军报翻到首页,再看了遍题目,确实有这么一条消息一一《嘉州行营捷报连破定康永安》。又翻到第三页看了看报捷文的摘要,就没再言声。

    陈璞早就看过这份军报。虽然她当时并没有留意,但刚才枯坐着等着会议时,就又找来军报胡乱翻看打发时间,结果一看就看出点毛病。捷报摘要上说,嘉州派出五千人马,三昼夜行军二三百里,先取定康后取永安,歼敌数百而自身伤亡却不过数十人一一这样“辉煌”的战果,显然是嘉州行营在睁着眼睛说假话。虚言冒功,这本身就很可恨!更气人的是,兵部居然就认可了这样的“战果”,还堂而皇之地把它刊印在军报上公诸于重!

    她越说越生气,最后满脸通红愤怒地说道:“我就不信,兵部衙门里没有人看出这是嘉州方面在虚报战功!哼,他们就不怕被人识破真相然后笑掉大牙?”

    听到最后一句,商成忍不住一下笑出了声。

    正在气头上的陈璞恼恨的目光刷地一下就瞪了过来!

    商成连忙止住笑,使劲地绷紧脸不让一丝一毫的笑意显露出来,轻咳一声端正了形容想说两句什么,可张了张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话可说。他咂下嘴,又低了头去看军报。

    “你有……”一句很粗俗的话都在舌尖上打转了,可陈璞到底还是保持住了公主的身份,吐了口气换了说辞,“……你有什么话想说什么?”

    商成摇了摇头。他有什么话可说?他没话可说!

    “……是不是我说的有错?”

    “你没错……”商成说。但他想了想,马上又改口说道,“不错,你的看法有点偏颇了。”不等陈璞开口,他就接着说下去,“是,你说的不错,嘉州的捷报确实不尽不实。但他们肯定是已经占领了这两座城寨,这绝对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说这是一场胜仗。只是捷报里有些话经不起推敲而已。但瑕不掩瑜,胜了就是胜了,捷报就是捷报!”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样说话未免有些严厉了,而且带着教训的意味,这可不好。于是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比较比较缓和的口气,继续说道:“打仗,有时候打的就是一个气势,只要气势打出来了,那么横扫千军如卷席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气势,却不是咱们说有就必然就有的东西。咱们大赵有训练有素的士兵,有指挥若定的将领,还有相对充裕的后勤补给以及比较先进的武器装备,但这些只能让咱们比敌人更有信心去打赢一场战争,却不可能给我们带来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这只能靠着我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来累积……”

    谈军事理论,陈璞肯定说不过商成;而且她也承认商成说的很有道理。但有道理的是商成,与嘉州行营无关,所以她就拿嘉州的捷报来反驳商成的话。她生气地说:“难道他们把这些写到军报上,还有道理了?”

    “有!”商成很笃定地说,“因为军报上发出这条摘要,就表示朝廷和兵部认可了这场胜利,也认可了这些战果,而且必然也会有嘉奖;这可是很能鼓舞士气的!虽然我们都知道,这只是一场小胜,只是嘉州行营和南诏的一次小规模接触,相互摸底试探虚实而已,但它的意义不同。这是嘉州行营的第一次主动出击,胜利的消息能够振奋将士们的战斗jīng神,加强他们的战斗意志,坚定他们的胜利决心,所以嘉州行营发来的这份捷报,以及兵部把它明刊天下,都是正确而且必要的!”

    陈璞不吭声了。她别过头,嘟囔了一句:“我说不过你……”她很是不忿地说,“我看,嘉州行营这回占下的两座城寨,说不定就是南诏人让出来的,所以他们的捷报上只说歼敌几许,却提都没敢提俘虏的事!哼,行军都能有损耗,亏他们还有脸报捷!”她的声音很低,显然也是顾忌着院子里的人。停了一下,她又问商成说,“你说,要是换你去嘉州,你也会这样报捷不会?”

    这个问题一下就把商成问住了。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不很肯定地说:“说不好。也许会,也许不会;得看当时的情况。”至于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也懒得仔细分说了。要是敌人消极避战,自己的背后又有宰相公廨一封接一封的信公文催着开战,他多半也会来这样的一手,先虚报点战绩把后方稳固了再说其他。想到这里,他就有点同情萧坚。南诏人实在是太了解萧坚了,所以竭力避免与萧坚正面作战。他现在越来越相信自己当初的判断,西南的这场战争一时半会是不可能打出什么眉目的。

    陈璞摇了摇头,说:“我倒是觉得,要是你去了嘉州的话,不是横扫千军似卷席,也必定是气吞万里如虎!”她凝视着商成,又重重地点了下头,“肯定是这样!”

    商成简直不知道,陈璞对他的这份信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要知道,他自己都不知道去了嘉州会取得什么样的战绩;说不定是场败仗哩?但陈璞的信任又让他觉得有些感动。他唆着嘴唇低垂下目光,心思却有点放不到军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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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8)居然是右神威军?

    直到辰时将尽巳时即至的时候,兵部尚曾敖才匆匆地赶回衙门。(.)

    与他一起来的还有左相汤行和右相张朴。

    谁都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两位宰相联袂而至,显然是对《cāo典》会议很重视。同时,他们的到来也表明了宰相公廨的态度:cāo典会议接连开了几次都拿不出一个明确的结果,宰相们对此很不满意;只是为了照顾将军们的情绪,才用这种含蓄的方式来表达。

    既然左右宰相都来了,那么主持这次会议的人自然就不会再是曾敖。很长时间都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汤行当仁不让地坐了上首主位。大半年的时间过去,老相国的气sè却越发地不如以前了。他的脸上爬满了刀刻般的皱纹,脸颊也深深地塌陷了下去,两边的颧骨却高高地支棱起来,即便正堂里的光线不算十分明亮,人们也能看见他的脸sè苍白得就如同涂墙的白灰一般,这使得他眉梢鬓角边的几块老人斑变得格外刺眼……老相国坐在那里,并没有急忙说话,而是先用一种依依不舍的眷恋眼神仔细地打量着正堂上的物事。他的目光扫过了立柱、拱斗、房梁、窗棂、门扇,一直延伸到堂前的小庭院……最后才落到长案两边端然肃坐的将军们身上。他依旧不说话,只是从左到右挨着个把在座的将军都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这目光里糅合着深沉、含蓄与威严;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并不仅仅是一位知天顺命的老人,他同时更是一位执掌中枢权柄近十个chūn秋的宰相。正堂上本来就很凝重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地肃穆,每一个被他打量的将军,不管是柱国还是上柱国,也不管是国公还是县伯,都情不自禁地昂起了头挺直了腰,仿佛他们是在校场上接受检阅一般。

    良久,汤行才收回目光,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慢慢地说道:“刚才在公廨,曾大人已经仔细譬说了前三次会议的种种情况,现下我想问一问,除了之前的那些理由之外,你们如今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

    他这是在问杨度和严固。毕竟新cāo典迟迟不能进行试行的原因,就是因为杨严二人的矛盾和分歧实在是没有办法化解与调和。杨度和严固也知道这是在问自己;但汤行没有指名道姓,他们也没办法做声,只能眼观鼻鼻观口,老僧入定一般坐在座椅里纹丝不动。

    汤行等了一下,见没人应答,偏过脸看了一眼杨度,微微点了下头,说道:“辅公,你先说。”

    听到这个“先”字,坐在长案右边首座的严固,眉棱骨就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汤行的话教他恨得咬牙,却又丝毫发作不得一一杨度是澧源大营总管,率先讲话是在情在理的事情,谁都没有办法。嘿,这老家伙的偏手拉得实在是太明显了!

    杨度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说:“我要说的,前几次会议上都讲过了。”

    汤行耷拉着苍白的眉头,瞟了一眼杨度,似乎很不甘心地说:“你真没什么要说的?”看起来他大概是非要帮杨度这个忙不可。

    “没有。”杨度很干脆地说。

    汤行没办法,只好转过头问严固说:“安国公,你呢?你有什么新的想法没有?”

    要说想法,严固是肯定有的。但眼前的情景实在太过诡谲,匆忙间他想不清楚汤行这一趟过来的目的,更看不出来汤杨二人背后有没有什么伎俩。他嘴里罗嗦着几句空泛套话,偷眼就去看曾敖一一刚才在宰相公廨里到底发生了事?可曾敖只是微不可察地撇了下嘴角,显然也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连曾敖也不知道究竟?严固顿时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他的绰号是“百胜”,生平打过的败仗一个巴掌就能数完,xìng格最是谨慎小心。嘴上说话心头却在飞快地算计,最后还是决定不行险一一万一这是汤行和杨度给自己设的圈套呢?仅仅是为了一个新cāo典的先行试点去冒险,完全没有必要!所以几句不着边际的套话说罢,他也摇起了头:“……其他的看法也有一点,但我自己都还没有思虑周详,就不拿出来献丑了。”

    汤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他和并坐的张朴小声商量了几句,然后张朴开口说道:“我和几位宰相都看过前几次的会议备档。新cāo典的事情很紧要,所以不能再耽搁下去。今天汤相和我来这里参加会议,就是要让这个事情做个决议。”他停顿了一下,给将军们留出点时间去体会话里话外的意思,然后才继续说道,“既然大家都没什么别的意见要说,那么,我就说一下宰相公廨的意见一一”

    严固的脸sè一下就变成了猪肝颜sè。凭着汤行的那两句话,还有曾敖那掩饰不住的惊惶失措,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一桩事情,宰相公廨肯定是偏向杨度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杨度也非常惊讶。但他的脸上立刻就涌出了胜利的笑容。

    十几位上柱国和柱国齐刷刷地把头转过去,眼睛里闪烁着或兴奋或激动或愤怒或沮丧的光芒,眨也不眨地望着张朴,等着他的下文。大家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两位相国这一趟的根本原因。朝廷和宰相公廨,对杨度和严固两帮人马无休止的纷争已经忍耐不下去了,要借这个机会帮他们分出胜负作出了断!人们的心顿时都提到了嗓子眼。这可不单是由谁来试行新cāo典的问题,也不只是关系到许多人的军旅前途与荣华富贵,而是牵涉到今后几年军营里的大势和方向。有心思机敏的人甚至觉察到,张朴即将说的话,还有马上就要发生在这间堂房里的事,也许会影响到十几二十年之后一一在座的可不止是杨烈火和严百胜,还有一个商燕山就在旁边!大家都有一种感觉,无论杨度和严固谁输谁赢,胜出的那一个早晚都要面对燕山卫的这一批后起将领;而输掉的那一个,很大的可能是迅速地向燕山靠拢……

    “一一我和汤相仔细斟酌了一番,建议把新cāo典交给右神威军来试行。”张朴说。

    右神威军?

    张相说的,是右神威军?

    所有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右神威军是萧坚起家的地方,不少的萧系将领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倒回去五年,右神威军在京畿各军中的风头那是一时无两,好兵好将好马匹好兵器,只要是好东西,都是右神威军先选过了才轮到别人;那个时候的右神威军是多么的威武雄壮啊。可惜的是,这支队伍是个空心架子,光长了个俊俏的模样,内里却只有一包草,东元十九年在草原上被突竭茨人打得七零八落,进草原时一万七千人马,活着回来的不到五千,伤亡超过七成,是参战各军中损失的一支队伍。朝廷一怒之下就打算裁撤了这支队伍,不是张朴要拉萧坚去打南诏,右神威军的旗号早就没了。即便是这样,右神威军也不可能再恢复昔rì的风光了,连兵员也一直没有得到补充,剩下的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只是要死不活地拖着罢了。不少人估计,再过几年,等萧坚退下去之后,朝廷还是很有可能要收回右神威军的旗号。毕竟这支队伍连点jīng神气都没有,已经是彻底完了!可谁能想到,今天居然又有人提到它,而且提到它的人,还是堂堂的右相国……

    杨度的脸猛地涨成紫红sè!他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愤怒地快要把手里的茶盏都捏碎了!然后,他的脸sè一下就衰败下去。

    严固同样是满脸通红,激动得双手攥紧了拳头!可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脸一一下就白了。他现在后悔得不得了!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当初就该直接把这个狗屁事情让给杨度!争争争,争个屁啊!他蓦地转过头去凝视着曾敖一一还有机会改变这个决定吗?曾敖苦着脸摇了摇头。两个宰相共同决定了的事情,别说在宰相公廨里了,就是在朝堂上也很难被否决。唉,终究还是入了张朴的彀!

    正堂里一下就哄闹起来。觉得自己受了欺负的几位将军顾不得这里是兵部衙门了,他们跳起来,七嘴八舌地质问张朴:

    “凭什么让右神威军来?”

    “右神威军进个草原,一趟来回就死了上万人,老子从渤海杀到白谰河边,立了那么多的功勋,伤亡还不到两千!一一宰相公,你们识数不?分得出孬好不?”

    “他个鸟蛋的!你们张开眼睛去瞧一瞧,右神威军的营盘里都长草了!你们还敢把这事让他们来做?”

    还有人哼哼唧唧地说酸话出来讽刺:“我们都是后娘养的!”

    相对于杨系将领们彻底爆发出来的愤怒,严固和上官锐他们就很沉得住气。他们一个个都板着脸,对周围的喧嚣吵闹充耳不闻,除了目光里掩饰不了的兴奋和欢喜之外,最多也就是交头接耳几句。

    在这个突然变得混乱起来的正堂里,只有两个人相对地比较平静。其中一个自然是陈璞;长沙公主根本没有听懂张朴的话,也不明白这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深长的意味,只是单纯地为杨系的将领感到不平。她觉得,事情根本不应该发展到现在的地步。既然大家都想试行新的cāo典,那么,为什么不安排两支队伍同时按照新cāo典练兵呢?这样相互之间也有个比较不是?

    商成也很平静。至少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杨度也好严固也罢,哪怕是萧坚也无所谓,因为这和他没半点关系。至少看起来和他没什么关系。但他的心里却象风暴中的海面一样波涛汹涌,半刻都不能宁静。张朴的这句话,绝不止是什么支不支持严固,也不是反不反对杨度,而是有着更加隐晦的深刻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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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19)就是张绍了!

    无论将军们是愤怒地质问也好,或者低声下气地恳求也罢,都无法使两位宰相改变主意。

    汤行和张朴的建议得到了萧系将领们的高度认同。在意识到事态已经不可能再出现转机之后,杨系将领们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既然无法阻止,那么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能向右神威军里安插一些自己人。和杨系斗了十多年的萧系将领们终于在今天大获全胜,扬眉吐气之余,非常“大度”地把司马督尉的职务让了出来一一军司马当然还是屠达;杨度一方勉强可以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会议就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

    主持会议的老相国汤行最后说道:“你们回去之后,也不要什么事都按着新订的《cāo典》来。毕竟新《cāo典》主要是依照燕山卫军的练兵情况编订的;燕山卫军是边塞驻军,许多情形都与禁军不尽相同,所以你们在练兵的时候,一些细节也可以参酌着以往的情形即时措置。不过,练兵的细务一定要仔细地写下来。这些文回头都要缴到兵部……”他又叮嘱了一些话,末了问张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张相还有什么话要与诸位将军们说不?”

    “没了。”张朴说。

    “那今天就这样?”

    “好。”

    汤行微微颔首,转过头宣布了散会。

    话音才落,杨度就撑着长案站了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沉重的镂花乌漆楠木座椅在地下的青砖上滑动着,难听的吱嘎涩声。他看都没看两位宰相一眼,也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将挡路碍事的座椅拖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踢着皮靴大步流星便出了正堂。有他的带头,吃了大亏的杨系将领们满脸都是不忿的神情,起身向三位宰相副相还有几个上柱国稀松错落地胡乱比划一个军礼,追着杨度的背影就急匆匆涌了出去。

    张朴和曾敖各自都有一大摊子的事情要忙,不可能在这里多耽搁,更没工夫去理会杨度他们的不恭敬,朝堂上的众人略微一点头,就率先走了;倒是汤行不象急着要走的模样。他说:“大家都散了。一一子达,你且留一步,我有点私事想问你。”

    既然汤行说得明明白白,他有话要找商成叙谈,别人怎么还会在这个地方耽搁?谷实、严固、上官锐还有陈璞以及别的将军,纷纷地和老相国道了别就离开了。

    刚才还闹哄哄地象个场镇上集市的兵部正堂,一下就冷清下来。

    莫名其妙的商成也没再坐下。他站在那里,看着老相国蹒跚着脚步,挨个把一张张散乱的座椅子在长案前摆放端正,直到汤行把最后一把椅子放好,他也没有吭声。

    汤行满意地审视着自己的劳动,对商成说:“走,咱们边走边说。我原本就打算这两天捎话去请托你的,恰好你就回来了!”

    商成没言语,随在汤行身边,默默地跟着向兵部衙门外面走。(.)迈过院门口那道高门槛的时候,他还托着汤行的胳膊扶了老人一把。

    虽然有商成的帮忙,汤行的腿脚依然不怎么利索,虽然脚步还是比较稳,但步子迈得很小,走得也很慢。走了一段路,老相国忽然感慨地说:“人老了,胳膊腿真是不行了。”

    商成还是不说话。只是扶着老人的胳膊,陪着他象散步一样慢慢地走着。

    兵部是朝廷最重要的衙门之一,也是最热闹的衙门之一,石板路两边的几个部司大院里人来人去地几乎没有消停时候。这些官员和军官即便不认识汤行和商成,见了他们的服饰也知道这是两个了不起的人物,远远地就行个礼避让出道路。

    走了一段路,汤行又说:“我记得,你有一回告诉我说,你才吃兵粮的时候,曾经受过一次很重的伤,是屹县那边的一位大夫救了你的命。一一有这回事?”

    “是。”商成说,“是祝神医救了我的命。那年夏天我奉命攻打拱阡关,在关墙上遇见一个使大铁槌的突竭茨人。那个突竭茨人的力气大得很,我根本不是对手,要不是一个弟兄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一下,我都不可能活到现在。那个弟兄当场就走了,我也被铁槌砸下了关墙,落到突竭茨人的人堆里;人也晕了过去。光是为了救我就死了十几个人。一一我这条命就是十几个人用自己的xìng命换回来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下去,情绪也莫名其妙地消沉下来。几年前发生的那些事,突然间又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买马、运粮、突竭茨人寇边、柱子叔的死、他和石头的辗转逃亡、以及莲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绷紧了嘴唇,不想再说话了。他也失去了说话的勇气!他低垂下眼睑,盯着脚下铺道的青石板,看着一块块石板慢慢地由远及近,又慢慢地消失在视线以外……他原本还以为,随着时光的流逝,很多事情都会慢慢地被人淡忘,最后化成一块块象照片一般的定格画面,然后他就可以把那些伤心和悲痛的事情忘掉,只留下幸福和欢乐的时刻。可是,为什么他最希望忘却的事情,直到现在都还是如此的清晰,仿佛是镌刻在他脑海一般,并且一遍又一遍地给他带来痛苦和悔恨;而他最希望挽留的美好瞬间,却渐渐地变得模糊和暗淡?难道说,他生命中的这一段最值得留念和回忆的美好时光,总会一天会离开他远去吗?他的心里涌起了一种莫名的惧怕和担忧。

    就在他即将沉浸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时候,老相国的话又把他带回到现实中。

    “当时给你治伤看病的,就是那位祝神医?”

    “……是的,就是他。”商成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但他失败了。他做不到!他悲怆地说道,“……我被救回来的时候,据说连脉都已经摸不到了。石头一一就是我弟弟一一我弟弟回去找到了祝神医,又连夜把他从县城请到拱阡关前的军营里,这样我才侥幸地活了下来。”

    汤行感慨地说:“这位祝大夫是在阎王手底下抢人啊!能做到这样,‘神医’二字他倒是当之无愧的!”

    商成非常赞同这样的评价。他从来都很推崇祝神医的医术,甚至到了有些迷信的地步。不然的话,他去年在枋州坠马的时候,也不会放着两个太医不用,非要大老远地从屹县把祝神医请到枋州去给他看病。

    “……是这样的,子达,”汤行微笑着对两个迎面过来的兵部官员点了点头,斟酌着言辞说,“从去年到现在,我的背心上长了个指甲盖大小的疖子,总是时不时地犯疼。而且不能触碰,一碰就疼到钻心剔骨,就为这,我连睡觉都不能翻身,坐下也不敢靠在椅背上,而且时时刻刻都得小心谨慎着。太医院的大夫看过,说是肝虚火旺热毒攻心。药也吃了不少,却根本没有丝毫的效用。特别是今年夏天以来,好象还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你说,我这个病,祝神医能治不?”

    商成听他说完,先就怔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汤行特意把留他下来,竟然就是为了询问祝神医的事。但他马上大包大揽地说道:“肯定没问题!您不知道,祝神医的真正本事其实不在青红外伤上,而是治疗各种疑难杂症!”他马上举出一个例子来证明自己说的话。“我去年不是坠马摔伤了吗?当时就是祝神医到枋州帮我治的病!”他忽然想起自己眼下还在京城“养病”的事情,一股火气上来,忍不住就有点想骂娘。但他想了想,最终还是把难听话都咽了回去。在他被调离燕山闲置京中的事情上,身为左相的汤行肯定也是点了头的;他总不能当着老相国的面说难听话?于是就改口说道,“……要不这样,我写封信回去,请祝神医这便来京城走一趟。”

    汤行笑着摇了摇头,说:“那倒是不必要。我明年就要致仕了,等那时候再延请神医来帮我看病也不迟。”

    商成知道,这是汤行马上就要退休,又举荐了张朴接任左宰相,所以不得不顾虑现在就请祝神医来的话,会不会给别人留下一个“驽马恋栈豆”的恶劣印象。他笑了一笑,说:“那好,就听您的。不过,您这么一说,我忽然记起来个事情。我去年和祝神医约好的,等我这边安定下来,就请他过来在中原游历一番;前段时间我还写了封信过去,邀请他来作客;盘算rì期,他大约也应该快到了。”

    汤行呵呵一笑,不再说起这事。

    走出兵部衙门,一个宰相公廨的官员马上就要过来搀扶住汤行;不远处的天街边还有两个杂役服sè的人守着一乘紫盖软轿一一这显然是天子特许恩赐给汤行的代步所用。汤行摆了下手,示意那个官员先不要过来,停住脚步对商成说道:“再和你说个事情。诸序病得很重,已经彻底不能打理事务。虽然燕山提督府把这个消息封锁得很严密,但燕州御史还是听说了消息,已经发了风传驰回来。”

    “怎么回事?”商成顾不上吃惊,急忙追问道。遭娘瘟的,虽然诸序不是玩意,可那帮混帐总不能把一个上柱国活活地气死?

    “燕州御史的驰里说,如今的诸序‘浑身肿浮望之如人入锦衾,肤似蝉翼几可透光,肌理脉络无不分辨清爽’。看来是水土不服的缘故。”汤行说。他的口气很平淡,似乎不是在说一位上柱国的病情。看来老头对诸序隐瞒病情的做法是深恶痛绝,甚至都对诸序生出了仇恨。但这很正常。从东元十八年到现在,大赵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这才有了燕山如今的局面。可诸序他明明不堪提督的重负,却对朝廷封锁自己的病情,这已经不是平常的渎职了!幸好燕山没出事,不然汤行头一个就饶不了他!

    商成的脸sè铁青,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说话。可他根本压制不住心头一股接一股腾腾乱蹿的火苗,喉咙里滚出了低沉得可怕的声音:“你们准备怎么办?”

    一直以来,他都很尊重汤行。这不仅是因为汤行是长辈,更是因为汤行的忍辱负重和兢兢业业。但是,他现在把这些都丢到了脑后。他现在是以一个上柱国的身份在询问宰相:面对这样的局面,宰相公廨准备拿燕山怎么办?要是突竭茨人现在突然打过来,没有诸序这个提督的调度指挥,情况会发展到哪样的地步?

    “诸序不能继续留在燕山了。”

    商成绷着脸一言不发。他才不管诸序的死活!他只要燕山卫平平安安!他也必须保证燕山卫的周全!

    汤行也感到了商成的默不作声所带来的压力。他字斟句酌地说道:“燕州御史的驰是前天傍晚时分到的,还没有进档。”他翻起眼皮凝视了商成一眼。

    商成很清楚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说知道这消息的人很少,少到连曾敖这个兼着兵部尚的副宰相也不知道的地步。而且按燕州御史传回来的消息分析,诸序不止是对朝廷封锁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严固他们同样也没有透露过一丝一毫;严固至今都还蒙在鼓里,还以为诸序在燕山迟迟打不开局面,是因为燕山文武都不买帐的缘故。可是这又能怎么样?纸里包不住火,诸序的事情迟早会传扬出来,早晚都要被人知晓!

    “我和张相,”汤行凝视着商成,慢慢地说道,“我和张相,一一我们都想问一问你,诸序之后,谁更加适合做燕山提督?是张绍,还是西门胜?”

    “张绍!”商成毫不犹豫地说。两个人的资历战绩功勋相差不离,但张绍是燕山卫府的首官,论职务还在西门胜之上,没有理由越级提拔西门胜;这是其一。其二,张绍在燕山已经呆了七年,上上下下都很熟悉,与陆寄和狄栩这些文官的关系也不错,做提督自然更有优势;第三,张绍的能力在西门胜之上一一这一点尤其关键。虽然张绍和西门胜在军事上都是太过于求稳,缺少一些冒险主义jīng神,都不能说是最佳人选,不过燕山卫已经错过彻底击败东庐谷王的机会,今后几年里也只能藏拙守成了。可惜啊,邵川倒是能攻善守,但这个王八蛋他偏偏不识字,想当提督只能等到下辈子了……

    “我知道了。”汤行说,“回头我和张相再议一议。”

    他没说张绍行还是不行,但商成明白,诸序离开燕山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张绍接任燕山提督也是势在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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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0)在《操典》会议的背后

    兵部衙门的cāo典会议结束的时候,还不到午时。商成本来想着当天就回庄子,可突然之间汤行代表宰相公廨向自己当面征询燕山提督的人选问题,于是他就改了主意,不忙着回去了。他觉得,很可能自己前脚才进庄子,后脚就会接到回京开会的通知。因为象燕山提督换人这样重大的人事调整,宰相公廨不可能绕过几位在京的上柱国擅自主张,肯定会召集大家开一两次会,说一下诸序做下的“好事”,再强调一下燕山卫当前面临的严峻形势,最后才由汤行或者张朴提出两三个新的燕山提督人选,让大家来决定,谁比较合适;哪怕两位宰相都看中了张绍,也必然会全力支持张绍出任燕山提督,但这个会议依然会召开;因为这样才是正常的官员任免程序。他认为,这个会议短期内就会召开。与其来回地折腾,他还不如就守在县伯府里等着开会。

    可是,他在城里停留了两天,却始终没有接到去宰相公廨会议的通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由于自己过于关心燕山卫的情况,因而忽视了其他的事情。诸序已经不适合继续留在燕山了,也绝不能让这个人继续担任燕山提督,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对于两位宰相来说,燕山的事情却并不是当下最需要关注的。他们最关心的,一是朝野上下对工部的弹劾,二是在刚刚结束的兵部会议上做出的决议。只有在这两件事情都得到解决之后,他们才会把目光投向燕山。尤其是第二件事情,更是关系重大。这个在兵部正堂上做出的决议,它牵涉的绝不仅仅是杨度和严固两个人的输赢胜负,也不是两个派系势力的起伏消涨;它的影响范围也绝不可能只停留在军营里!接下来,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将受到它的影响!直到现在,商成都不明白汤行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更想象不出这件事情发展到最后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局面。他猜测,或许就连汤行和张朴他们自己,对最后的结果都不是很清楚。他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汤行在休养大半年之后突然走出来重新主持宰相公廨的原因……

    既然短时间里宰相公廨不可能就诸序的问题召开会议,商成也不愿意在城里继续呆下去了。城里马上就是风一股雨一阵的,他不耐烦看见这些事,还不如庄子里安静自在。

    说走就走。第二天天才麻麻亮,他便爬了起来,趁着天凉快,带着几个侍卫就离开了县伯府。

    出外城的时候,他瞧见了陈璞和南阳。这两姐妹都是一付仕子的装扮,骑着骏马,还带着女侍和扈从;看样子象是要去赴什么邀约。

    他羁着青骢马靠近过去,先和南阳打了个招呼,随口问陈璞说:“你们这是去哪里?”

    陈璞没应他的话,只是很惊讶地望着他,愣怔了一下才反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

    商成顿时无话可说了。这话问得可真是希奇;他回去不回去的,难道还要先向她禀报一声?他含混地说:“临时遇到点事耽搁了两天。”又问她,“你和你姐带着这些人,是去哪里?”

    “……女娲山。”

    商成马上感慨地说:“呀,那可是好地方。”他听说过这地方,离上京城大约五十里,因为山中有个大岩洞被人穿凿附会成女娲抟土造人的地方,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名字。不过,这个地方之所以能有偌大的名气,还是因为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高宗年间,一个姓刘的举子进京赶考,走到女娲山那个地方的时候,恰好天就黑了,他找不到投宿的地方,就合衣睡在山上的女娲洞里。在他熟睡的时候,女娲娘娘给他托了个梦,告诉了他那场大比里的策论题目,结果他在那年的礼部大试里他一举夺魁中了状元,还做了高宗皇帝的女婿当了驸马,最后官至文英殿大学士拜太子少师,成为无数读人心向往之的成功榜样。女娲山上的那个山洞,也因为这个走运的家伙,而成了一处进京赶考的举子们必然要去虔诚瞻仰的胜地。在那里走动的举子众多,很多高门富户就在山上山下修起了庄园庭院,一方面方便自家人消夏避暑,另一方面又能和举子们结个善缘一一万一这里面再出一个状元呢?就算不是状元,进士也不错呀。又因为女娲洞前面有一个两亩见方的池塘,青波碧水终年不涸,也有人把这里与上京另外一处胜景“碧湖金榜桂车择婿”的碧落湖相比拟,把这里称作小碧落,许多大户人家没出嫁的闺女,也会先来这里暗中挑选称合自己心意的女婿。久而久之,这也形成了一种风俗。于是,每隔上三年,在礼部大试的头一年秋天,女娲山总是热闹非凡……

    南阳说:“应伯,你要是有空暇,不如和我们一起去。”又说,“明天是文会,后天还有一场诗会。”说完就眼巴巴地看着商成。她真心希望商成能答应下来。她相信,不管是文会还是诗会,都不可能难倒商成的!

    这个时候,他们一行人已经出了城,来到了城外。道路很快就不象城门口那样拥堵,变得通畅起来。商成和陈璞一左一右地簇拥着南阳,三个人并骑走在前面。商成说,“我去不成。”他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去不了。想来南阳总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南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sè。她低下了头,不说话了。

    陈璞隔着她姐对商成说道:“喂!一一我问你的话,你还没说!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回去?”

    “有点事情耽搁了。”

    “什么事?”陈璞一付很有耐心地模样,继续追问道。看来她是准备接过她姐没有打破的那个沙锅,把问题追问到底了。

    “唔,只是一点小事。不值一提!”商成含混地说。他还没想清楚,到底该编个什么样的瞎话来糊弄陈璞。

    “是不是和那天汤老相国留你下来的事有关联?”陈璞似乎是自作聪明地说。

    “……嗯?一一不,没关系。你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嘛。”商成故意yù盖弥彰地遮掩着。事实上,他就是想让陈璞的思路朝这个方向走。人家汤老相国当时就说了,是私事;既然是私事,你总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哦。”陈璞点了点头。她似乎放弃了。可惜的是,紧接着她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信!”她对南阳说,“姐,你看见了?我都说了,他们这些人,心思全都在肚皮里,一个个以虚为实以实为虚的本事都大得很,虚虚实实真伪莫辨,你想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一句老实话,根本就不要去妄想!你信不信,他刚才是故意这样支支吾吾地和我说话的,看上去是在帮着汤老相国遮掩,其实是巴不得我能这样想一一我总不能追问汤老相国的私事?”说着她让马匹缓了半步,侧了身扭过脸来凝视着商成。“应伯,”她特意叫了商成的封爵,以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一一应伯,我说的没有错?”

    商成哈哈一笑,全然没把自己的捣鬼伎俩被人当面揭穿当回事。

    “到底是什么事?”陈璞还是不罢休。

    商成沉吟了一下,问她:“你真想知道?”

    “不想!”陈璞很干脆地说,“该当我知晓的,我早晚都能知晓;不该当我知晓的,自然有不该当我知晓的理由。”

    商成笑了笑没有言传。

    “对了,我有点事要和你说。”陈璞羁着马绕到商成身边,小声地说,“那天在兵部会议的时候,张相说,由右神威军来试行新cāo典,我看见有好几个人的神sè都不对。杨国公负气是肯定的,因为张相他们拉了偏手;可是,为什么严国公的脸sè也那么难看?难道他还不满意?虽然他和萧老帅有了隔阂,可右神威军毕竟也有他的心血。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使他不满了?”

    商成瞥了一眼另外一边的南阳。他和陈璞的情谊非同寻常,他有责任也有义务在关键的时候指点一下战友;而且,从四次cāo典会议的情形来看,她在军旅间也是渐露头角,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如今已然与上官锐等人同侪,很多事情他已经可以同她一道商量探讨了。只不过,身边还有一个南阳,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些话到底说还是不说呢?如果说的话,又该说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我姐已经知道了。我和她说过的。”陈璞说。她抿着嘴唇沉默了一刻,抬头望着被rì头晒得白晃晃耀眼的官道,既象是在向商成解释,又象是在自言自语,低着声音慢慢地说道:“虽然我的心思慢,很多事一时半会地根本反应不过来,但这回能参加会议,其中意味着什么,我能体会出来。就是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责任,又想不明白为什么张相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临时还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于是就想到了我姐。”她顿住话,偏过头,昂起脸来仰望着商成。她相信,商成能听懂她说的话。

    商成当然听懂了。陈璞是“临时找不到可以商量的人”,所以她才去找了她姐南阳。虽然他不是很清楚这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是谁,但毫无疑问的是,自己应该也是这些人之一;不然刚才陈璞也不会一再地追问他过去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同时他也听明白了,陈璞最信任的人,应该就是南阳了。

    他转过脸,有些抱歉地看了南阳一眼,然后问陈璞:“那,你们商量出个什么结果?”

    陈璞绷着脸,似乎在下很大的决心,又或者是在努力地鼓起勇气,然后才说道:“汤相和张相,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满意杨度。使他们不满意的,好象应该是严固……”她的话吞吞吐吐断断续续,显然是对自己的判断一点信心都没有。“但这又毫无道理。它说不通!既然张相他们不满严固,为什么把新cāo典交给右神威军试行呢?当年萧老帅离开右神威军的时候,接任军司马的就是严固……”

    商成打断她的话,说:“你为什么说张朴他们不满意严固?理由何在?”

    “不是我说的。是我姐说的!”陈璞泄气地说。她也觉得她姐说得对,但就是找不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理由。

    商成转过头去望着南阳,很想听听她的解释。他完全没有想到,一心痴迷在法上的南阳,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判断。

    “……唔,我是这样想的,”南阳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那什么,安国公不是一直呆在陇西的么?他在澧源大营应该没什么特别体己的人;即便有,那些人也肯定更加亲近萧老将军一些。可他才回来大半年的时间,就,就收拢了这些人,还把辅国公逼到那样的窘迫地步,显然,即便是没有张朴他们的帮忙,他早晚也能收拾起澧源大营里的禁军。既然是这样,那张朴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得罪辅国公呢?他们完全可以学那刺虎的管庄子,静观虎斗,这不是要比现下要轻松得多?可他们偏偏就去拉了偏手,偏帮了根本就不需要帮忙的安国公。这是因为什么?”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是他在等着南阳的解释,结果反而变成南阳找他要解释了。

    他沉默了半天,直到青骢马又走了很长一段路,才轻轻地吐出三个字:“成都王。”

    陈璞皱紧眉头,无论如何都思量不出这事与她的皇兄成都王有什么干系。南阳的眼睛里却是光芒一闪,“啪”地拍了下手掌,点头说道:“我明白了!”

    陈璞先是望着商成,见商成点出成都王之后就闭上嘴再不肯说话,马上就绕到她姐身边,着急地催问究竟是怎么个道理。

    南阳问她妹妹:“我问你,安国公是不是和六哥越走越近了?”

    陈璞迷惑地点了点头。严固和曾敖是支持她们的六哥成都王做主甘泉宫的,这件事宗室里还有谁不知道,用得着现在再问一遍?

    “六哥有安国公的支持,相比七哥就更占了上风,所以张相他们才站出来,把那什么cāo典交给了右神威军。”

    陈璞拧着眉头仔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她依旧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严固、杨度、六哥、七哥还有右神威军和新《cāo典》,这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乱得就象一团麻,让她半点头绪都摸不着。

    南阳知道,商成是绝不可能谈论天家以及宗室里的是是非非的,而陈璞的心思迟见事慢,于是就耐心地给妹妹譬说其中的关键:“安国公和六哥走得近,六哥的机会就比七哥大得多;但张相他们不希望是六哥,所以就把cāo典交给了右神威军,摆明了姿态要在澧源大营的事情上支持安国公。辅国公本来就有些不敌安国公,了不起也只能算是势均力敌,眼下安国公得了宰相公廨的支持,必然更加地变本加厉。这样一来,人单力孤的辅国公就必须寻求别人的援手。可是现在能帮上他的人,还能有谁呢?”

    “谷鄱阳,”陈璞说,同时把目光投向了商成。

    “鄱阳侯一直都在帮着他,可事情不也到了现在的地步?”南阳说。她也看见了陈璞的目光,笑了笑,又说道,“应伯?应伯是不成的。他是赋闲的上柱国,手也伸不进澧源大营一一别人也不可能让他把手伸进去,所以辅国公不到山穷水尽连稻草都想抓着救命的时候,不会求到他的家门。而且张朴他们的意图很明显,只要辅国公做了他们希望他做的事,他们就不可能再象现在这样偏帮,所以辅国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七哥!这样一来,六哥有安国公,七哥有辅国公,两边又是势均力敌,将来,将来……将来就谁都说不好了。”

    陈璞张开嘴,使劲地瞪圆了眼睛。她简直无法想象,这些人的心头到底转着多少的弯弯绕绕!一个cāo典的试行而已,不仅算计了两个上柱国开国公,居然还把她的两个皇兄也一起拖了进来!

    南阳没理会她的惊愕,转头问商成说:“先生,我还是有些地方不很明白。这是不是说,张朴他们既不希望是我六哥,也不希望是我七哥?那他们……”

    商成摇了摇头。按大赵现行的政治制度,宰相公廨是全国的中枢,而宰相的管辖范围极大,皇帝不过是国家的象征而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块橡皮图章,所以汤行与张朴他们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到底是成都王做太子,还是济南王入主甘泉宫。他们之所以要把杨度推到济南王的一边,只是不想让这场太子位的争夺这么快就结束罢了。当然,把杨度推向济南王,也很有可能是张朴他们和济南王取得了什么默契。这一点非常可能!因为两个皇子争得越厉害,他们这些宰相的地位才能愈加地彰显出重要,他们的话语才会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他们才能有更加充裕的时间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抱负……当然,他不会对南阳说这些,只是很简要地说:“只要天子指定了太子,这件事情就结束了。”

    南阳神情瑟缩,也摇了摇头。天家的事情,远比外人所了解的更加复杂。她父皇虽然是皇帝,但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不可能独断专行,宗室的意见也不能不听。至少她就知道,宗室里对太子的人选就有很多议论。还有人给她递过话,让她帮着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的;她当时就拒绝了。

    陈璞还是想不通。她问道:“张相他们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清查诡田隐户!”商成和南阳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一下,陈璞总算明白过来。当人们的目光被激烈的太子位之争吸引的时候,张朴他们正好趁机大力推行《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她甚至想到,也许张朴他们会拿这份文告做文章,谁支持清查诡田隐户,他们就支持谁!

    商成不禁对她这种天真的想法感到莞尔。这怎么可能嘛!成都王和济南王身边的人都是清查诡田隐户政策的受害者,只要两个亲王没昏聩到天怒神怨的地步,就绝不可能抛弃这些支持者,转而跑去支持张朴他们。因为,只要他们那样做了的话,到时候首先被抛弃的,只能是他们自己!没有了这些支持他们的人,他们就没有了群众基础;没有了群众基础,自然也就失去了问鼎的机会。

    又走了几里路,在官道的一个岔路口,他和两姐妹分开了。他的理由是,他有一个一年多没见面的朋友,恰好在这几天里到京城来看他,所以他就不能去参加什么文会诗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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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1)高小三回来了

    商成说家里款待客人,这原本只是一句托辞。哪知道两天之后,他这句话竟然一语成了谶。

    那天的晌后,他正在花园里,看着请来的石匠师傅把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古生物化石从石头里完整地分凿出来。几个从来没做过这样活路的匠人,全都象才开始学手艺的学徒一般,拎着铁锤扶着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头上的纹路轻轻地敲打着;砸不到三五下,就要停下手吹掉那些浮土石渣,然后再用清水把砸过的地方还有周围都洗一遍,然后才可以再凿几下……嘿,这哪里是在做活路,完全就是在伺候先人呀!不过这家顾主的xìng情和善,手脚更是大方,不单工钱给得十足,伙食上也不克扣计较,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能见个荤腥不说,夜了还有一顿香油面片汤作消夜,吃得匠人们睡着了觉都能闻到麻油的香气。偏生这一趟的活路还轻省,就是雕凿一块大石头而已,顾主连工期的长短都不提,只要他们能顺着纹理把石头里的什么化石完整地“抠”出来就算完事。哈呀,瞧人家的这份大气,怪不得如此年轻便能做上县伯哩!这样既大方又善xìng的顾主,打着灯笼都难找;能遇见一回,就是他们的福气!既然是顾主教他们把这块石头当作先人伺候,那这石头就是他们的先人了,人人都打点着十二分的jīng神,拿出给寺庙雕刻佛菩萨的本事和用心,jīng细地打理着那块大石头……

    对什么希奇事情都很稀罕的二丫,她也跑来这边看热闹。她还把小蝉也领了过来。

    瞧了一会,看不出究竟的小蝉忍不住奇怪地问:“你家要重新整饬园子,为什么不去买太湖石呢?”她家的园子里就有几块千奇百怪的太湖石;她也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上好的太湖石。

    “你不懂,别乱说!”二丫就象个大姐姐一样,小声地对她说。这些女娃里,小蝉的年岁最小,所以从来都是作妹妹的二丫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和小蝉最要好的也是她。她不屑地说,“太湖石到处都是,有什么了不起?这块石头才稀罕!这是化石!”

    “噢。”小蝉低声答应道。这姑娘的xìng格一点都不象她爹谷实,而是随了她娘亲的绵软柔xìng。二丫话里透出来的告诫意味并不教她觉得反感;恰恰相反,这让她有一种被别人关心和呵护时才有的温暖与依赖的感觉。她不再出声,盯着石头里两个石兽的大致轮廓望了半天,又小声地问二丫,“化石是什么物事?”

    这个问题把二丫难住了。她也不知道化石到底是什么物事。商成倒是对她解释过;但商成自己都是才从航海学和地图学转业过来,在古生物学的领域里只能说是俩眼一抹黑,只是告诉她,化石就是几千几百万年前的牛羊马匹之类的动物埋到土里之后,在特定的环境下,最后会变成了石头一一这种石头就叫做化石。至于特定的环境到底是什么个“特定”模样,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二丫把他的话学说了一遍,最后很郑重地添上一句,说:“这是大学问!”

    小蝉懂事地不再言语了。她明白了,这化石里的学问,大约与商成房里的地球仪和世界舆图一样,都是商家的不传之秘。在她没有进门之前,二丫是不可能把和她说这些事情的。她倒没意识到,其实二丫和她一样,同样也还没有正式地进商家的门。

    这个时候,月儿匆匆忙忙地来到后院。

    她把挽着袖子准备亲自动手的商成叫住,告诉他一桩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是三哥回来了!”

    “谁?”商成的心思还在石头上,握了柄小铁锤比划着顺口问道。

    “什么?”月儿倒被他问得迷糊了。

    “你说谁回来了?”

    “三哥!他回来了!”

    “……是高小三?”

    “对!”

    哈呀,这可是好消息!总算是把这家伙给盼回来了!商成攥着铁锤凿子,高兴地都想挥舞一下了。他问月儿:“婶子还说了些什么?她说没说小三哥几时能到京城?”他还以为是高小三把信捎到了刘记货栈,货栈又通知了十七婶。又说,“你把这事告诉你嫂子她们没有?”他说的是高小三的媳妇和妹子。她们俩一直跟月儿她们住在后院。

    “已经说了。”

    “她们没事?”商成有些担心地问。小三媳妇的身体很差,长年都离不了药罐子,今年以来又为高小三的遭际和下落而担惊受怕,病情当然是越来越严重,前一阵还晕厥过一回,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好在商成如今是在“养病”,那两个太医为了躲过太子薨殁的大劫难,已经以照顾商成的名义搬到庄子里住了下来;幸好有这样两个医道国手在身边,才救回了小三媳妇的一条命。高小三回来了,这本来是好事,可小三媳妇的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别一个不巧有个什么不测……那他回头怎么面对高小三?

    “已经派人去请两位大夫了。”月儿说,“大丫姐和盼儿姐都在陪着三嫂。”

    商成这才稍微放了一些心。他想了想,说:“那行。从泉州到京城,再快也要半个月,有什么需要的,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好。”说着就拿起石匠的家什。他忽然又想起点什么,说,“对了!一一你招呼一下,告诉他们,回头有了小三哥到京城的确切rì程,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去迎他!”

    “谁和你说三哥半个月之后才到了?”

    商成搞不懂了。高小三不是半个月之后到京城,难道还想再出一趟海?那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高小三必须回来;他就是绑,也要把这家伙绑到京城!

    月儿知道他听岔了话,赶紧解释说:“带信的是泉州水师的一个小兵。水师派了人一路护送三哥他们,那个小兵就是给三哥他们打前站的。他说,三哥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到!”

    啊呀,高小三出了一趟海,居然就抖擞起来了!还能支使泉州水师做事了?商成有点不高兴了。他阻拦不了几个女娃鼓捣什么买卖,只能把货栈的生意权当成是她们的玩具;可她们借了他的名头去地方上呼风唤雨,这就有点过分了……

    月儿立刻看出来他心头不舒服,就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是你自己写信去泉州查问三哥下落的,怎么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了?”

    商成这才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初他听说高小三出了海,就写了信去泉州,请泉州市舶司帮忙留意高小三的下落。为了引起地方上的重视,他还是用军传驿道帮忙递送那封私信。现在看来,那封信一定是起到作用了,泉州地方居然从水师里借兵来护送高小三一行,显然重视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和想象。

    他笑了一下,算是对错怪了月儿的歉意。他边想着边说:“今天傍晚就到的话,时间可是不多了。你赶紧安排一下,看怎么给小三哥接风洗尘。对了,你派人进城去通知婶子没有?她一直都在顾念着这件事的。”

    “已经派人骑快马去城里报信了。”月儿说。

    “货栈那边呢?”

    “也派人去了。”

    商成一连问了几件需要马上安排的事情,月儿都安排得妥当周全,根本不用他来考虑,更不要说什么拾遗补漏了。看着月儿那张依稀还带着一些稚气的脸庞,忽然之间,他生出了一份感慨,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可爱的月儿默默地帮着他做了多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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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2)真腊和禄厄

    太阳刚刚偏西,商成就带着一家人赶到了界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庄户们,一个喊一个地,也都相跟着跑来看热闹;连区家河对岸的谷家庄上也来了人。小小的界碑附近很快就聚起了不少人,黑鸦鸦的一大片,看起来倒是十分热闹。

    太阳偏西的时候,高小三和几个随他一起出海的货栈伙计,在十几个便装的水师官兵陪同护送下到了。人们就象欢迎胜利凯旋的英雄人物一样,簇拥着把他们迎进庄里。

    临进大门的时候,月儿告诉大家,为了庆祝高小三的平安归来,凡是庄上的人,每家都按着人头派发钱粮,大人每丁三百钱每口二百钱,十二岁以下的娃娃和五十五岁以上的老人,不论男女一律五百钱,另外每个人再加一斤白米或者细面;自家的佃户每一户还有半斤香油。她同时宣布,从明天开始,在大门前的场院上连摆三天的流水筵,不管是谁,都可以随便地吃喝。其实,这个流水筵席应该是从今天晚上就开始的。但是事情来得实在是太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她根本没办法把所有的事项都置备妥当。支应几百上千人的吃喝可不是一桩小事情,许多吃的喝的都要去临近的大集镇上采办,还有预备足够的桌椅条凳和碗碟筷子,要请做席面的大师傅,还要雇帮工短佣……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这个决定立刻得到所有人的一致拥护。得了好处和实惠的庄户没口子地说着颂扬话。他们一边称赞着主家的“英明”和大方,一边悄悄地相互打听高小三他们的来历。许多人都猜测这应该是应县伯的什么亲戚。但马上就有人指出,应伯左右的侍卫们说过,县伯的原籍是在渤海卫的晋县,家里遭过突竭茨人的兵祸,只有他孤身一人逃了出来,哪里还有什么亲戚?可这个说法也站不住脚。应伯没有亲戚,那月儿姑娘又怎么说?谁不知道她是应伯的表妹,他们俩是姑表亲?众说纷纭中,有一种说法不径自走:应伯当年还不是应伯也不是上柱国的时候,有一回在草原上作战,不幸负了重伤,连马都骑不了,是高小三把他背回来的……

    这种带着浓厚的演义sè彩的说法当然也不对。但从某种程度来说,它部分接近了事情的真相了。站在商成的角度来说,高小三的确是对他有大恩,甚至可以说是活命的恩情。但这并不是他如此隆重地迎接高小三的根本原因。他之所以会走出几里路去迎候高小三,除了因为他们之间的情义值得他这样做以外,更多的是因为他很尊重高小三这个人!

    也许会有人感到奇怪。一位县伯,一位上柱国,居然会去尊重一个从小地方出来的商贾,这委实教人感到难以理解。哪怕这个商贾曾经对上柱国有过救命之恩,那也只能说是感激,而不能说是尊重吧?

    不,这一点都不奇怪。他尊重高小三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高小三对他过恩情,而是因为高小三的为人和处事。从他升校尉到将军,最后做上提督,前后四五年的时间里,虽然他和高小三各自都有忙碌的事情,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高小三从来就没在他面前提起过当年的事,更没有说过请托过他帮什么忙。高小三唯一的一次开口向他求助,还是为了陷入困境刘记货栈;结果还被他拒绝了。只凭这些,高小三就值得他去尊重!

    那一晚,商成喝了很多的酒,说了许多的话。他还两次三番地端着酒碗,去给那几个出海的货栈伙计还有泉州水师的官兵敬酒。谁不喝都不成,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不给他面子,那就是不给大赵军方面子;不给军方面子,那你自己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就凭这些话,谁还敢不喝。最后醉倒了一屋子的人。他自己倒没什么事,只是眼睛时不时地发直,也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拉着高小三天上地下地浑扯。最后还是月儿实在看不过去了,把酒碗从他手里硬夺下来,把这顿很可能拖到后半夜的筵席搅散了。真是的!什么时候不能说话,非得挑在这个时候!

    第二天一大早,商家庄上就忙碌起来。从辰时开始,连接着庄子南北西三条道就没断过车马。月儿头天就教人去订下了许多物事,从吃喝的酒水肉菜到盛菜的碗盆碟子,从遮风挡雨的席蓬到烧灶的木炭石炭还有才出来不久的焦炭,几乎是应有尽有,如今已经络绎不绝地送过来。商家门前的院场一角,已经连夜搭起了一溜的大席蓬,蓬下是三四十口大铁炉。附近村庄集镇上做筵席的大师傅几乎都被请来了;只是他们,就在席蓬外坐了五六桌。桌上摆着的上好茶汤与jīng细点心都没有人去动,师傅们都怀着一种敬仰的心情,神情肃穆地望着上首桌案边坐着的三个人。他们刚才都听说了,这三个人是顾主从城里太白楼请来的大师傅,真正的大师傅!假如说他们这些人都是军旅间的小卒的话,那么这三个人就是上柱国一一至少也得是个柱国。他们甚至发现,就连商家的管事和他们说话的时候,也是一付小心翼翼的模样。而除了那个姓荀的管事之外,三个太白楼的大师傅待谁都是一付不大理睬的模样。但他们却很巴结荀管事;显然,荀管事在县伯府里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这些在附近很吃得开的席面师傅们,也对荀管事越发地客气和尊敬起来。后来他们才听说,荀管事其实不是管事,而是商伯家的首座客卿……

    今天是应伯商家流水筵席的第一天,佃户们都自发地前来帮忙;一些自觉得有头有脸可以走进县伯府邸的自耕农,也跑来凑热闹。这些人做不下锅灶上的营生,但提个煤运个炭抬个大物件什么的粗笨活,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人多力量大,不到两个时辰,木桌条凳就从商家门前一直接到三面的村口一一这还是因为运送桌凳的车马跟不上趟的缘故,所以才延误到这个时候。不然的话,只怕一时半刻就能把办流水筵席的地方布置妥当。

    现在,就等着大师傅们动手,流水筵开席了。当然,也少不了等应县伯出来说两句话。

    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商成正在书房里和高小三拉话。

    “……我们是十二月十四到的奢颇那城。那里是大越的一个大港口,走西线下真腊的通常都在那里停泊,补充食物和淡水。我后来想,我们大概就是在那里被海寇盯上的。我们在奢颇那停了两天,再次出海的第三天,就被两条海寇的快船尾随上了。”出海走了一趟之后,高小三并没有两手空空的失败遭际所击倒。恰恰相反,一年来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反而使他变得愈发地变得jīng神干练起来。他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也没有学着别人那样蓄起髭须,本来有些苍白的长脸膛,如今被rì头和海风熬炼得黑瘦。他的身体本来有些单薄,但历练过风雨之后,如今也变得壮实起来。现在,他坐在座椅里,对着商成侃侃而谈,仔细叙说着这一年里的种种经历。“他们追了我们三天三夜。我们坐的那艘船是快十年的老船,走得慢,渐渐被船队甩在了后面。最后实在跑不过了,只好降帆落蓬……”

    商成一直没言声,只是安静地听着。

    他看高小三的茶盏已经见底,就拎起茶壶给他续上茶汤,插话问道:“海寇追上你们之后,没有动手?他们有没有伤着人命?”

    “别人遇见海寇时是个情形,我不知道。不过这股海寇并没有动手。我听船上那些惯跑海路的人讲,大越附近的海寇都是只求财不伤xìng命的。据说是因为十年前咱们大赵有个姓真的将军,带着水师在那边剿过海寇,不分良莠一口气屠了十几座城,杀了上万的人;他们都被杀怕了。”高小三喝了口茶汤,继续说道,“那些海寇登上我们的船,就指使着船夫把船开向了一个荒岛,然后把我们扔在了那里。那座岛靠近海路,我们只呆了四五天,就有一支明州的船队经过,我们也就得救了。”

    虽然高小三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荒岛上的经过,但商成依旧能看出来,在提到荒岛的时候,高小三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畏惧。很显然,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经历!

    他没有去寻究荒岛上的事,而是问起了另外的事:“你刚才说,大越的海寇只求财不伤xìng命。那其他地方的海寇,是不是并不是这样做的?”

    高小三点了下头,说:“真腊那边的海寇,心就特别地残,时常发生杀人夺船的事情,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在海上见过漂浮着的尸首。船上还有人认出了其中的一个是他的老乡。听说,哥罗富沙附近的海寇的心更残,他们倒是不怎么杀人,但人要是落到他们手里,比死了还难受……”

    “怎么?”商成拧着眉头问。

    “他们把抓到的人都卖去禄厄国,说是修什么佛舍。”

    禄厄国?这个时期的东南亚,有这样一个国家?商成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禄厄国到底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禄厄”两个字怎么写,沉思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勉强能沾边的名字。他迟疑地说道:“你说的,是不是吴哥窟……吴哥王朝?”但他实在是记不起来吴哥王朝的崛起和衰落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事了。

    “应该是吧。”高小三也不能确定禄厄国和吴哥王朝是不是一回事。他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字都是跟着当地人说话的口音转过来的。就象刚才那个哥罗富沙,那是明州人对那边的称呼;泉州人一般叫那里做‘离游洽沙’……”他卷着舌头,一连学说了好几遍,这才好不容易把“离游洽沙”四个字说清楚。同时他蘸了点茶汤,在条案上写下这四个字,随即又不好意思地说,“……也不知道是这几个字。”

    这一回商成的反应很快,他立刻就从脑海里找出了与这两种读音相般配的熟悉地名:“马六甲!”

    高小三笑着咧了下嘴。又是一个新名字,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写。

    商成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世界地图,又把话题转回了禄厄国。他怀疑,这就是他所记得的那个吴哥王朝。但除了高小三这里,他还从来没听谁说过这个东南亚国家。他很好奇,这个吴哥王朝或者说禄厄国,它跟真腊还有大越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马六甲的海寇一面在真腊掠夺海船和人口,一面同禄厄国做着贸易,这其中好象有点蹊跷啊。

    果然如同他料想的那样,高小三说:“听说真腊一直在跟禄厄国打仗,两边都打几百年了。好象真腊一直都是在打败仗。一一反正我是没听谁说真腊打赢过。”

    “几百年里一直打败仗?”商成惊讶地说。他有点佩服真腊了。败了几百年还没灭国,这怎么说都是一种本事吧?

    高小三笑起来,说:“您不知道,真腊……嗨呀,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低下头,又喝了两口茶汤,顺便在心头理了理自己的思路,努力地把自己了解的情况组织起来。他说,“怎么说拉,真腊这地方,它大概,我是说‘大概’啊……它大概就不是一个国,至少不是咱们这边的秦汉魏隋唐这样的国。我在那边只呆了半年,光我知道的‘真腊国’,就有七八个。我们在的那个城市是‘瓦罕真腊’的京城,因为京城就叫‘瓦罕’,所以就是‘瓦罕真腊’。在瓦罕城北边,还有溪水真腊和毛水真腊;向西有座山,山里有旱山真腊;翻过山就是白刺里真腊,还有个什么乎我落真腊……”他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细数。“……哥罗富沙那边也是真腊,就叫哥罗富沙真腊。一一呃,十一个真腊了!”

    商成昂起头哈哈大笑。他问道:“那他们的国王呢?总不可能十一个真腊国,你是真腊国,我也是真腊国,然后咱们大家都是真腊国的国王吧?”

    这话高小三可不敢随便乱搭腔。他假装没听到商成的话,沉默了片刻,才笑着说:“听说是真腊国的国王改了国号,把真腊换做了禄厄。但我在那边认识了一个人,他家是唐朝安史之乱时避祸到那边的;他倒是另外有一番说辞。他说,是因为真腊国信佛,而禄厄国信的却是另外的佛教,然后才起了纷争。”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商成也听得很迷糊。但他知道,高小三在瓦罕真腊的时候肯定比较落魄,自然没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八杆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事情,所以说不上来禄厄和真腊之间的种种纠葛,这可以理解。

    高小三努力地回想着,说,“……好象是从天竺还是哪里传过去的佛教,但跟佛教又不尽相同。我在瓦罕城也见过,那些佛菩萨的塑像都不一样,胳膊都是好几根。”

    他说不清楚,并不代表着商成想不明白。从天竺传过去的宗教还能是什么?除了佛教就是印度教了;当然还有伊斯兰教。不过随便一樽佛像上就能装上几条胳膊的,只能是印度教了。既然真腊还在跟吴哥打仗,看来吴哥王朝统一中南半岛的脚步是任重而道远啊。只可惜的是,真腊没个叫前三口后三口的大和尚,也不派人来大赵求援,不然他还可以搞个中南半岛方略什么的混混时间……

    他咂了下嘴,惋惜地叹了口气,然后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扔到脑后,郑重地对高小三说:“小三哥,我有个事,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高小三马上在座椅里端正地坐好。自打重新踏上大赵的土地,他就对这一时刻早有了准备一一他毕竟让货栈损失了三万缗以上的钱货,还拉下了几千缗的亏空。这样大的损失,即便他与和尚大哥的感情再好,也必须对商成有个交代!

    “是这样的,我有个打算,想和你商量一下。”商成说。

    高小三抿了抿嘴唇,等着商成的下文。

    “我有个朋友,现在就在成都……”话到嘴边,商成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措辞,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下去。“……就是毅国公王义,你也知道的。他现在在嘉州行营负责后勤上的事务,长期驻在成都。前一阵他来信说,手边缺个合用的人,想教我帮忙推荐一个。我头一个想到的合适人选就是你!怎么样,你愿不愿意从军?”

    高小三目瞪口呆地说不上话。他怎么都想不到,商成如此郑重其事,居然是和他说这个事。

    他一下就变得口干舌燥起来。虽然商成说的是从军,但他哪里不明白,这其实是给他个机会让他做官。有商成的举荐,又有毅国公王义的照看,只要他点头,今后的道路不说是平步青云,也肯定是一帆风顺。可是,他要做官么?他希望做官么?

    商成看他的神sè犹疑不定,似乎有些犹豫和担心。但他并没有劝说高小三。假如高小三愿意吃粮当兵的话,凭高小三的悟xìng,又有他的照拂,十年以内做到游击将军还是有希望的。但前提是高小三愿意。假如高小三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执意劝说他。这种会影响到一个人一辈子道路的选择,还是由当事人自己来做决定比较好。

    这个时候,李奉在门外说:“禀督帅,蒋先生和工部杨主事来了。”又说,“小姐也在问,马上就到正午了。您什么时候出去给大家敬酒?”

    “和小姐说一声,我这就过去。你让老蒋和杨主事也跟着我一块去。一一毕竟是个喜庆事。”说着话,商成站了起来。他对高小三说,“你不用急着回答我。你考虑一下,过几天再答复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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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3)谷实的贺礼

    第四次《cāo典》会议之后,谷实并没有转回澧源。(.)他虽然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之一,其实并不负责什么具体的事务,所以右神威军试行新cāo典的事,他也说不上什么话,更做不了什么主。他想,反正会议结束时杨度是摔手而去,显然一怒之下又要撂挑子;他也不耐烦看见严固那拨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就让严固他们去折腾!于是,他也没去见杨度,随便找个因由,直接便回了区家河边的庄子里。

    到家之后,他哪里都没去,也不怎么见客人,每天都是独自一个人呆在竹园里。有时品茗读,有时抚琴弄箫,兴致到了还会提起笔来涂抹几下。他少年时曾下过大力气学过花鸟画,技艺一般,但自娱自乐却没有问题。家里人都知道他的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来这边搅扰他。竹园里一天到晚都是静悄悄的。

    商成已经从城里回来的消息,谷实当天就知道了。但他没有到区家河对岸的庄上去找商成,也没让人去请商成过来。

    汤行和张朴他们的手段太狠辣了,他至今都想不出该当如何化解。这不仅把杨度推向了济南王,还硬生生地在他和杨度之间打进了一颗楔子,让杨度不得不与他生出隔阂!为了应付严固、曾敖以及严曾二人背后的成都王,杨度只能放弃一直以来不偏不倚的中立态度,在立储的事情转而支持济南王;可他却已经和清河老郡王他们达成了默契,与宗室一道反对成都王和济南王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入主甘泉宫。毫无疑问,在立储的问题上,他必然会同老朋友产生矛盾,甚至会爆发激烈的冲突;而在这种非左即右非是即错的重大事件面前,他与杨度几十年的深厚情谊根本不值一提……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会忍不住浮起一种悲哀和凄凉。但这一点都不会改变什么。假如真有需要图穷见匕的时刻,他依然会绝不犹豫地在杨度的心口插上一刀;他相信,杨度也同样会这么做,而且做得肯定是一点都不比他的心更软。因为这虽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事,却是他们必须做的事!他们别无选择。从汤行和张朴提出,让右神威军来试行新cāo典的那一刻开始,他和杨度不得不分道扬镳了,也没有可能再回头了……

    然而,他现在担忧的,并不是杨度和他自己。不管这场纷乱的最终结局是什么,只要他们两个之中有一个能度过难关,就一定会想方设法地照顾另外一个人。哪怕是严固笑到最后,他的后人也一定会受到照看。清河老郡王,汝阳王,还有江陵王和襄州王,他们已经应承了他,在万一的情况下,他们一定会出全力保下他的家人。

    何况还有商燕山。

    但这几天里令他忧心忡忡的,同样也是商燕山。

    早前在太子薨殁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商成允诺过,会帮他的帮;而且也的确帮了他的大忙。一个东倭方略,成功地帮他跳出困境,并且和宗室取得了联系。但巴蛇吞象人心不足,他才出风口便又站到了浪尖,刚刚结好了宗室反回头就准备给成都王和济南王一个教训,结果陷入了一场更大的漩涡里……他现在后悔了,早知道今rì,清河老郡王他们来的那一天就不该那么jǐng醒的。可惜的是,世上什么药都有,只是没有后悔药!他现在后悔也晚了,已经上了宗室的舟船,再想下来就难了。他也没脸面去央告商成再帮自己出什么主意。当然他也没可能再去找商成了。他已经收到风声,诸序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向朝廷隐瞒着自己的病情;眼下宰相公廨严令彻查此事,显见得诸序的倒台近在眼前;据说,汤行和张朴曾在私下向商成征询过意见,而商成就举荐张绍继任燕山提督。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难道还不清楚么?汤行张朴不动声sè间就开始着手扳倒诸序,这就是告诉杨度,只要杨度做到他们希望的事,他们自然就不会真正地支持严固;这同时也是对严固的一个严厉jǐng告,诸序做下如此错谬的荒诞事,严固敢说自己在其中没有丝毫的牵扯?而让商成来举荐下一任燕山提督,与其说是嘉许,倒不如说是两位宰相在向商成示好:在这个关键时候,你商燕山最好是什么也别说什么都别做,更不要提帮谁不帮谁,只消安安静静地坐等好消息就是。而商成举荐了张绍张继先,也就是答应了不参与这一波更大的风浪。在这种时候,他还会继续帮自己的忙吗?

    谷实觉得,商成应该不会再帮他了。

    先前,太子刚刚薨殁的时候,他用鄱阳谷氏唯商成马首是瞻的条件,来换取商成的帮忙。商成做到了,可他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他与宗室联手的事情,就没有与商成商量过,更不要说什么马首马屁股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都把这事瞒着商成。事实上,至今他都没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详细地告诉商成;商成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但他觉得,商成肯定是知情的,毕竟区家河上下游就住着两个宗室,而南阳公主和长沙公主,她们谁也不会把这种事瞒着他。

    在这一点上,他倒是想岔了。不错,两个公主确实都知道这个事,但她们谁都没有和商成提过。商成自己,他一直都是忙忙碌碌,在为大航海时代的提前到来而添砖加瓦之后,最近又在考虑投身到古生物学领域里,因此,直到今天,他都还不知道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谋划的事情,更没料想到一朝被蛇咬到的谷实,居然还真是不怕井绳,前脚跳出油锅后脚就踩进火坑。

    现在,谷实便坐在上善亭里。

    他面前的石桌上,满满的一盏茶汤早就没了热汽,他却没有动过。在亭外一角的两个侍女,低着头垂着手,守着小小的红泥火炉,安静地就象两座雕塑。没有谷实的招呼,她们不敢自作主张过来换茶汤。

    已经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都是一动不动的。他望着眼前这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默默地感喟着过去,思索着眼前和将来……直到一阵热风穿过竹林,拂动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才猛地惊醒过来。

    他呷了口凉茶,又伸手抹去额头和鬓角的几颗汗水,这才记起来,明天就是节气白露。但他一点都不觉得凉爽,反而还是穿着伏天里的罗衣。说起来,今年的季节变化也煞是奇怪,立秋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天气却依旧象盛夏时节一样燥热,一点转凉的迹象都没有。往年的这个时候,总能看见一队接一队的大雁你追我赶地飞向南边,燕子也收拾起行装,差不多到了离别的时候。可今年呢,天上倒是能看见大雁,但相比着往年,雁阵是那么的稀疏凋零;就在他头上的亭顶楹梁间,巢窝里的燕子还在啾啾细语,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着赶回它们南方的家里……

    他把着茶盏,侧耳聆听着燕子的呢喃,心底里忽然生出一种感觉:难道说,这反常的凉暑变化,是对眼前的世事变幻的一种暗示?

    他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毕竟向来的盛衰起伏风云变化,上苍通常都会通过种种异象予人以启示,史上象“大星坠野”、“二rì并争”和“荧惑四侵”这样的记载数不胜数。只可惜,他不会观天象,所以揣摩不透这仲秋似夏和萑苇如炉到底有什么深刻的寓意。不然的话,也许他就不用象现在这样坐在亭子里煎熬了。

    他正在出神的时候,小蝉来了。

    小蝉帮他把凉茶倒掉,重新换了一壶新熬的茶汤,又给他斟上一大半盏,放到他的手边。她问道:“爹,您刚才在念叨什么?什么‘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的。一一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读诗了?”

    谷实摆了下手,跳过这一段。他喝着水,问女儿说:“你今天没出门?”他知道,小蝉和商家的几个女娃娃相处得都不错,经常跑去商家庄子上玩耍;尤其是霍家那个很有几分豪爽的二闺女,跟小蝉最是要好不过。

    “高家三哥昨天回来了,现在那边正在庄里摆流水筵席为他接风洗尘,忙得一团乱糟。她们都没时间和我说话。”

    “高家的老三?”谷实仰起头仔细想了想。他只知道燕山有一员出名的悍将叫钱老三,而高老三便确实没有听说过。“这是谁啊?”

    “是商伯的一个亲戚,一直帮着商家打理生意上的事情。”小蝉说。她把高小三的事情跟她爹譬说了一遍。不过,她说的是故事,而不是事实。毕竟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不太清楚。何况有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月儿和二丫她们的年岁都还小,能不能理解是一说,记忆也不是那么清楚。

    谷实听到一半就全然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呢,月儿要为这么一个商贾兴师动众,商成也肯在这个时候在家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毫无疑问,这个姓高的同霍士其一样,与商成的渊源极深!

    同时他也有点迷惑。霍士其已经是五品将军,受了开国子的封爵,怎么这个姓高的后生却一直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厮混在市井之中?

    他心里转着念头,嘴上却问道:“既然你商家大哥摆出这样大的排场,你让家里派人去贺喜没有?”

    “管家一早就带人去送了礼仪。”

    “噢。”谷实捻着颏下梳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的花白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这份礼可是不能轻了。”

    小蝉有点发怔。她哪里想到这么长远。再说,什么样的礼才能算是“不轻”?她嗫嚅着说道:“我让送了一匹漳绒五匹宫锦五匹蜀锦十匹苏缎和金银锞子各十个……”

    “轻了!”谷实说。他摆了下手,招呼一个侍女过来,吩咐说:“你去告诉管家一声,把西边小塘村的地契房契都准备好,我等下带走送人。”回过头指点着女儿说,“倘使是平常的人情往来,你说的那些物事倒是绰绰有余。可是你看啦,你商家大哥只为这个人便摆下了如此隆重的场面,显而易见是对这个人非常地器重,那么这点礼就显轻了。”说着说着他忽然停下了话,瞪视着竹林半天都不再言语。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这些事情本来该当早一些教导你的,可哪知道……好在也不算太晚。不过,你可要记住,不管是一个郡县也好,还是一户人家也好,只有在这些细微平凡之处,才能真正见着一个人的能耐本事。”

    小蝉神情严肃地点着头,把她爹的话都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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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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