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4)小孔成像
谷实在家吃罢晌午,又小憩了半个多时辰,一直等到rì头悄然向西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出门。/
过了区家河,堪堪走近商家庄,他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大路,顺着田地里的土埂子在庄子外围绕了小半个圈,避开商家大门前热闹喧嚣的流水筵席,直接从后院门进了宅院。随便找个人问了两句,他便把作为礼物带来的几张地契房契都交予小蝉,让她自己去寻月儿和二丫她们。小蝉知道她爹要和商成说一些要紧的事情,就懂事地先走了。
等谷实走到后园的时候,听说消息商成,已经和蒋抟还有杨衡在角门边迎候他了。
商成把他让进了草亭坐下,又给他斟了一盏茶汤放到面前,笑着说道:“您怎么也过来了?上午我听说您派人送了礼过来,还估摸着,您不会来的。”
谷实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自打走进草亭,他第一眼就落在石桌正中间的那个乌漆描金大木盘上。木盘里铺着一层厚厚的紫酱sè漳绒;在漳绒上面,放着大大小小十几样水琉璃所制的器皿物件。这些水琉璃显然都是出自高明匠师之手,有的形状似振翅翱翔的飞禽,有的形状如昂首张舞的走兽,还有两件清清楚楚就是镇纸与笔架;在这些物件之间,还散乱放置着几颗宛似珍珠一般光泽圆润的琉璃珠子,所有这些物事,无一不是晶莹剔透极尽自然造化。随着人的身体俯仰视线游移,器物上时不时之间会迸起一缕绚烂的七彩光芒,却又是乍现骤隐,令人难以琢磨……
谷实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些物件器皿。过了一会,他才抬起头来问道:“这些都是玻璃?”
“是啊,这都是玻璃做的。/”商成说。他转过头瞅了一眼杨衡,又添了一句,“现在叫‘玻璃器’。一一这是当今给起的名。”
杨衡笑着说:“rì前工部向当今呈献玻璃器十六箱,天子大悦,当即写‘玻璃器’,赞曰‘乐汵冰心天上有,曲尽巧无’。”
谷实咂舌摇头嘴里“啧啧”连声。天子亲自命名,这可是了不得的殊荣了!他不得不感慨,工部的玻璃来得真在时候。只看眼前这些玻璃器,就知道这一番在朝堂上争斗张朴必然是大获全胜!那些领头弹劾工部和常秀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掉“无端构陷污毁同僚”的罪名,等待他们的不是降级留用就是降职外委;那些蜂拥而上的人也落不了什么好,哪怕法不责众,眼前吃不了什么大亏,可要想不被人秋后算帐,那就只能偃旗息鼓伏低认错;还有吏部尚副相韩仪,他一直都在暗地里和张朴争左相的位置,百官弹劾工部时,他也说过一些推波助澜的话,现在呢,左相一职他是不要再指望了,进右相的可能xìng也是微乎其微,尚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都是两说一一或许他很快就会升文英殿大学士……
他忽然问杨衡:“公度,”他对杨衡一直都比较客气,向来都是称呼杨衡的表字,这一方面是因为杨衡东元七年大比榜眼的出身,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杨衡有个好女儿。他问道,“一一公度,常文实怎么自己不过来?”
杨衡犹豫了一下。
“常文实的事情多,没时间来。”商成替他向谷实做着解释。
“他能有多忙?”谷实有些不屑地说道。他有点为商成抱不平,同时也替商成感到不值。玻璃帮了工部和常秀多少的忙,又帮了张朴和朱宣多大的忙?张朴收拾了对头拿稳了左相的位置,朱宣为清查隐田诡户趟开了道路,工部和常秀既有了政绩又有了业绩,只有商成什么都没得到,还被卷进了这场朝争,背了一身的臊。如今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朝争也现了端倪,张朴朱宣不出头,常秀总该来探望一下?唉,亏商成还把常秀当好朋友对待;看看别人是怎么待他!
商成指了一下石桌上的一个蓝封皮信匣,说:“他病了,一一是累病的。他现在人都还在许州,只让杨衡大人给我捎了封信来。”他望着那封信,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怎么了?”谷实有些敏感地问道,“是不是常文实病得很重?”
商成挤出个笑容,望着常秀的来信没有说话。
谷实在他这里没能得到答案,就把目光转向杨衡。
杨衡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得罪鄱阳侯的。同时,他觉得常秀吩咐他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至多就是与玻璃一样,需要工部付出一些时间和钱粮而已。可时间并不算什么,钱粮更不算什么,有了这些玻璃器,再多的钱粮工部也有底气砸下去!他偷偷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并没有阻止他说话的意思,这才向谷实解释说:“当初应伯向工部提议烧制玻璃之时,除了玻璃以外,还有一物名之曰‘天文望远镜’。这也是应伯倡议烧制玻璃的初衷。但造天文望远镜,便须先有玻璃。如今玻璃已成,天文望远镜之事自然不能耽搁。我这回过来,也是受了翟大人和常大人的亲口嘱托,除了当面向应伯致谢之外,也是想向应伯请教所谓‘天文望远镜’制作时需要留意的种种事项。”
谷实又把头转向商成。玻璃一事的来龙去脉他是比较清楚的,因为真芗不看好这东西,所以兵部当时坚决拒绝花这个冤枉钱;但“天文望远镜”的事情他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听闻。天文望远镜,这是什么样的物事?难道是铜镜的一类吗?忽然之间,他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既然砸钱就可以砸出玻璃,那么砸钱是不是也可以砸出天文望远镜?既然工部能在玻璃上砸钱,那么他也可以找人来一起在天文望远镜上砸钱!
商成把手一摊,无奈地说:“我不会做。我只知道,做望远镜,必须有一个凹镜,还要有一个凸镜。”他蘸了点茶汤,在石桌上画了个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模样,然后添上两道直线,把两片透镜合在一起,说,“这两种东西,你们可以找做珠宝的匠人来做,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去磨制。但这两样东西放在一根空心的柱子里时,它们的前后距离是有特定的要求。这个距离是多少,又该如何去确定这个距离,我就不知道其中的道理了。”他对杨衡说,“我想,也许田岫田大人能记得一些。好象这种道理在里面有过记载的。”他仰着头,努力回忆了半天,才不是很确定地说,“这道理叫做‘小孔成像’一一好象就是这个名字。”他在石桌上画出一个小孔成像的基本示意图。
杨衡凝视着那个潦草的示意图看了半天,忽然说:“是不是《墨经》里的记叙:‘景。光之人,煦若shè,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古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远近有端,与于光,故景库内也’?”
商成听他大段大段地背诵先秦古文,顿时就觉得头昏脑胀,赶紧说:“差不多。我是记不上的。你回去找田大人商量一下,看这一段文章说的到底是不是‘小孔成像’。然后哩,你们就慢慢地试着调整凸镜和凹镜的距离。一一总能做出天文望远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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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5)失望的谷实
说到天文望远镜,谷实自然就想起了他刚刚意识到的天象征兆和眼前乱局。但这个话题实在是太敏感了,哪怕在座的蒋抟和杨衡都不算是外人,他还是不能随随便便提起这个话题。但现在就是个机会。
他一手端着盏喝水,一手拈了个玻璃珠子凑近了仔细地审量,拉家常一般随口说道:“这回工部狗尿到了头上,鼓捣出玻璃这种玩意!一一怪不得张朴当初不许别人插手,只凭这剔透晶莹的卖相,工部就不知道要赚上多少。”他既似揶揄又似羡慕地问杨衡,“公度,这玻璃,你们工部预备如何经营?”
“这玻璃的烧制,我们也是才摸到门槛。如今烧十炉只能有二三炉能成事,象这种无sè透明的更是稀少,所以暂时还没有议到买卖经营上。”杨衡赔着小心说。
谷实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无论是名气还是政绩,工部都已经在玻璃上赚到十足,现在肯定不会自己擅自做出什么决定。再说,这东西有点巧夺天工的意思,最后该当如何措置,是准许流入民间还是直接列入皇贡,也轮不到工部来做决定了。但他的本意不在玻璃上,微微颔首,话题顺势就偏到一旁:“也该考虑一下了。对了,我记得当初倡议烧制玻璃,子达是建议工部与太史局联手的?”
商成正在和蒋抟说话,突然听他提到自己,转回头说道:“我那是被李定一下了圈套!当时不知道怎么地就说到了太史局,又说起太史局里的观天仪,从观天仪再说到天文望远镜,最后就扯到了玻璃上。”
谷实呵呵一笑。他放下茶盏,抬起手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看着亭子外依旧亮得有点刺眼的太阳光,忽然又说:“今年可煞是奇怪,再过几天都是中秋了,怎么天还是这样热?”
这话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共鸣。尤其是杨衡,他的感触更深。他是几个直接负责玻璃烧制的工部官员之一,又一心想着要凭借此事重新上进,因此对玻璃的烧制是特别地上心。他舍得奔波,无论是小洛驿还是许州作坊,但凡要新建玻璃火窑和搭炼焦甬道,他都要到场看顾着指点一下;他也拉得下脸面,仲夏时节响晴天气,太阳把大地晒得冒烟,别的官员都在通风透气的公廨里喝茶歇暑等消息,他却汗流浃背地守在窑口等消息,陪着匠人们探讨经验教训。至于顶着毒rì头在上京、小洛驿和许州三地之间来回奔波,更是如同家常便饭一般。因此谷实一说到天热,他马上就点着头颇有感触地说:“就是呀。今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是比往年热得多,我……”他原本还想把自己的一番辛苦讲出来卖弄一番,临时想了想,最后还是决定不说了一一这亭上说这些没意思!就改口说道,“……我记得,年初时节的邸报上,似乎没有说到今年的寒暑与常年有别呀。”
这话没有人应声。每年的年初岁尾,太史局都会对次年的天气变化作出一些预测,刊载在邸报上,提醒一下某地要注意旱情,jǐng告一下某地须留心水涝,再不就是告诫那些头年受过旱涝灾害的地方要注意蝗灾。因为这种预测十回中至少有九回不准,因此大家都把它看作是官样文章,谁都不会把它当真。商成笑着说:“这个我听李定一说起过。太史局里搞这个,这个……这个年景预测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这些人也是根据过往的经验来进行推测,虽然不能说全部都是信口胡绉的,但终究不是长期观察自然变化之后总结出来的一般规律,所以他们说的一般都靠不住。但这事也不能怪太史局不用心。毕竟连官吏的薪俸带衙门rì常的费用都算在内,太史局一年的度支也只有二三十万缗,管的却是天文、地理、气象、制历、国家祭祀、天家嫁娶以及时节禁忌等等等等的一大摊子事,就凭他们那点人手,哪里忙得过来?”
谷实把手当作蒲扇,拽着衣裳的袖口在面前晃了两晃,说:“也是这个道理!只是这个中秋怕是不好过了。唉,这天热的,我看比盛夏时节也不输几分!我记得,东元十年时,河南青齐淄密四地三十余县chūn旱接夏旱又连着大雨洪涝,那一年秋天的上京就够热了,似乎也及不上今年。”说着就摇头叹息,似乎是无限感慨这天气太“热”。
他自觉得自己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东元十年的鲁中地区迭逢灾害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一年汤行出任左相。这是在提醒商成留意,十多年前和现在一样,也是秋季的气候反常一一这是不是老天爷在用这种征兆隐晦地暗示什么?
只可惜了谷实的这一番心血。对于天人感应这样的唯心主义学说,商成压根就不相信,所以他对谷实的这番话一点都不敏感,更没意识到谷实想表达的“深刻”含义。但谷实说今年天气反常,这一点他是很赞同的。八月仲秋,白天的气温居然不比五月仲夏低多少,一早一晚也不觉得凉爽宜人,连大雁和燕子这些候鸟都不着急迁徙,这要是不反常,什么算是反常?但他又觉得,今年的气候反常应该属于正常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今年很可能是厄尔尼诺现象的发生年,五月间段四来信不是说了吗,明州海商观察到今年的太阳黑子活动进入了低谷峰值期,东南季风和太平洋赤道洋流都在减弱,这些大范围的气候变化,肯定会对各地的天气产生影响一一说不定就影响到上京地区了。因此,对于谷实再三强调今年“热”,他只是附和着说:“就是,这热得哪里象是秋天?夏天还差不多。”
蒋抟也跟着点头,并且说,上京确实比燕山热。
只有杨衡觉察到谷实的话里有话。但他原本就是个谨小慎微的xìng格,在仕途上折了大跟头之后,言谈举止更是处处留心在意,心里虽然已经猜到谷实嘴里说的是rì月迁移寒暑变化,背后的意思却是直指朝廷里出了问题,“不用其良于何不臧”一一不任用贤良于是才有了这样的jǐng兆,可他又哪里敢帮着谷实把话挑明?他更不清楚谷实的话究竟指的是什么事,是在说储君之争,还是在说汤行的进相去相以及张朴的事情。不过,不管是哪一件事,都是他不能参与也没胆量参与的……
坐在他对面的,马上就察觉到他的脸sè不对,便关心地问他:“杨大人,你不舒服?”
“啊?一一哦,哦……”杨衡又惊又怕,支吾了两三声才说道,“……不是的。只是最近为了玻璃的事,有点疲乏了。倒叫几位见笑了。”
“是我的不是!太简慢了!”商成马上承认这是自己的错误。“要不您先去休息一会?”
蒋抟跟商成是老搭档,彼此的说话习惯做事风格都是熟捻得不得了,虽然不明白商成为什么突然请杨衡去休息,但他马上就自告奋勇地说:“我送公度兄去休息。”又向谷实拱手致歉,便挽着杨衡走出草亭,边走还在边埋怨:“你不舒服就该早点说嘛。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庄里就住着两位太医,随便吭个声的事情而已,有什么张不开嘴的?不是我说你,你这讳病忌医的毛病一定得改一改……”
等两个人去远了,商成才问:“出了什么事?”
谷实早就适应了商成这种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商成一问,他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清楚楚。末了说:“我觉得,这应该是个jǐng兆。当是上苍对汤行张朴有所不满,所以用这样的方式来jǐng告他们。”
商成愣怔得半晌都没有言语。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哭笑不得地说:“你在家里没事就琢磨这些?”
谷实正sè说道:“你可不能轻视这事!”
“那你觉得我应该重视这种事?”商成反问道。“什么事都要靠鬼神来决定的话,那还要我们来干什么?随便找几个神汉巫婆就好了。比如象东倭的事情,还需要那么多的人跑去含元殿上开会?随便拿一块龟甲兽骨烤一烤就行,根据烤裂的缝隙走向来就能决定到底该怎么做。裂缝向东就免费帮钱三口,向西就七折大酬宾;假如不幸是南北走向的话,那就对不起钱三口大和尚了,贷款的利息还得翻两番……”他自己先就被自己的话逗得笑了起来。
谷实却丝毫都不被他的玩笑所动,而是用一种非常严肃的眼神凝视着他。
最后商成也收敛起笑容,尽可能用比较通俗的辞汇,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厄尔尼诺现象的道理都讲给他听。
“这不可能!”谷实矢口说道。他立刻表示自己绝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了。太阳里竟然有黑子和耀斑?海洋里竟然有洋流?还有赤道、季风以及地球磁场的细微变化可能会让候鸟的迁徙受到影响……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谷实不相信,商成也没办法。谷实不相信他所说的这些自然现象,他可以理解;但是,无论谷实相信还是不相信,都改变不了事实。
谷实非常失望地走了。他甚至都没留下来吃晚饭。以致于吃晚饭的时候,小蝉还向商成打听,她爹怎么一声不响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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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6)高小三的决定
整整一天,高小三的神情都有点恍惚。/他强打着jīng神,好不容易才撑过了大半天,直到傍晚的酒筵散了席,这才回到一家人住的偏院里。
到了家,他先去卧房里看望妻子。
他娘子正拥着被卧,半倚半靠地坐在炕头。看见他掀起门帘进来,她苍白得看不到一丝血sè的脸上立刻浮起开心的笑容;只不过这笑容和她本人现在的情形差不多,都是那么地虚弱。
正陪着嫂子的小妹看见她哥回来了,马上把椅子上自己正在缝补的几件旧衣服都收拾起来摆去了炕脚。
高小三坐下来,伸手把有点散开了的被角重新掖好压实。他问妻子说:“今天怎么样?”
“要好一些了。”妻子说。这句宽心的话她已经说过好几年了。
“药都吃了?”
“汤药喝过了。宁神静心丹还没吃。”妻子说,“这是太医交代的。好象这回吃的汤药和静心丹有点相克,就让我先把丸药停了。”
高小三接过小妹拧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手里捧着小妹递来的热茶汤喝了两口,一颗烦躁了快要一天的心才渐渐地宽松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人疲惫得要命,坐在椅子上,忍不住就想要向地下出溜,仿佛腿脚根本不愿意继续支撑身体一样。其实,他今天根本没做多少事,主要就是和赶来看望他的人说话罢了,根本说不上什么劳累。但他的心很累!唉,和尚大哥说的那些话,实在是太搅扰他了……
虽然他刻意地不让自己的脸上显露出疲乏,但他和他娘子成亲到现在已经十四个年头,这么长时间的朝夕相处下来,谁还能不了解谁的脾气禀xìng?他娘子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他的神情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样,就问他:“出什么事了?”
“是有点事。”高小三点了下头。
“是货栈里的事?”
“不是。**”高小三摇了摇头。货栈里的事情再小,他也不会跟娘子说;但商成今天对他说的话,他却不会对妻子隐瞒。他自己有点拿不定主意,因此就更想知道亲人们对这件事的看法和想法。
他娘子和小妹,一个倚坐在炕头,一个坐在炕沿上,两个人安静地听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譬说了一回。听完他的话,小妹不言声地又给他换了一碗热茶,小三娘子抓着被窝望着房梁出神了好半天,才问说:“你是咋想的?”
“我拿不定主意。”高小三说。在亲人的面前,他这个货栈大掌柜不需要随时都摆出一付成竹在胸的从容模样。面对这样大的事情,他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出选择。他家的家境不错,有几十亩土地,要是他愿意读的话,说不定也能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什么的。但他自小就看不进去那些《诗》呀《易》啊之类的古,却对做买卖求财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家里人拗不过他,就把他去送去县城的刘记货栈当学徒。他在做买卖方面也的确有天赋,别的人当学徒都是九年,他却只用了七年就做到货栈的三掌柜,如今更是刘记货栈的大掌柜,遍布燕山和中原的十几个分号三四百人手都要听他从的号令和指派。他这个人没什么雄心壮志,即便非要说什么志向和抱负,那也是寄托在买卖和生意上。他希望,有朝一rì货栈能够真正地做到“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同时他自己也能够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至于有了这笔财富之后,这些钱会用来做什么,他还没有认真地想过。也许他会把它们中的大部分继续投入到买卖里面去……但是,现在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另外一条道路,一条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路:他高小三,屹县一户普通农家的儿子,一个曾经的商贾,居然会有机会踏上仕途,而且还会成为一个五品的将军!说实话,他对这个远大的前程很动心。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听从商成的指教,投身到军旅里去;这不仅会光耀高家的门楣,还会彻底改变高家的门第,让高家从毫不起眼的农户一跃成为屹县甚至是端州的望族,而他的后人也将会因此而受益深广!但从感情上来说,他又舍不得丢下自己的抱负一一假如做生意求财也是一种抱负的话一一何去何从,他真地做不出一个决定。
他娘子很中肯地说:“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高小三表情苦涩地点了下头。商成在燕山做提督的时候,他就听说有很多人都跑到商成那里去求官;其中还包括十七叔的堂兄霍伦。但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碰了一鼻子的灰,帮忙霍伦的十七叔,甚至还挨了商成一顿臭骂。别人是想求官却偏偏求不到,他却是没想过做官,可将军座就从天而降。别人是因为无官可做所以才忧愁苦闷;他倒好,有大好的前程摆在面前,却仍旧是忧愁苦闷……
他娘子又说:“按理说,你该当听从和尚大哥的话,出来做官的。”
高小三无言以对。是啊,按理说他是该做这个官。不管是对他还是对高家,这都会带来数不尽的好处。可是……
他娘子见他不说话,便知道自己的话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也就不再劝说了。她的见地只有这么多,能说的道理也只有这么一点,其他的话哪怕她不说,丈夫的心里也一定很清楚。既然他直到现在还犯着犹豫,那就肯定有他的道理。不过,既然丈夫自己拿不定主意,那就该当找个读比他多见识比他广的人来帮他参详一番。她马上想起一个人,就说:“蒋先生不是今天不是在庄上么,你为什么不去找他问一问呢?”
蒋抟?
高小三想了想,立刻就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和蒋抟都是货栈的股东之一,而且占的股也是一模一样,都是一成,这让他们的身份比较地平等。而且蒋抟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自己上门央告,蒋抟无论如何都会帮忙;即便帮不上,也必定要清楚明白地告诉自己为什么帮不了。更重要的是,他和蒋抟比较谈得来。虽然他说的是买卖和生意上的具体事例,而蒋抟关心的是并非“经世济民”的所谓“经济”,但两者有不少的共通之处,这一点无疑拉近了他们两个人的关系。
他找到客房的时候,蒋抟正拖了一条躺椅在院子里乘凉。看到他不期而至,蒋抟一边给他让座倒茶,一边对他说:“公度老兄去看他闺女了。我正说一个人呆在这里有点孤寂无聊,恰好你来了。”
高小三客套了几句,很快就把自己的来意挑明了。
蒋抟拿着一把蒲扇,东一下西一下地赶着蚊虫,没有马上说话。既然高小三都明说了拿不出决定,那他就得仔细地帮忙思忖一番了。不过,仕途这种事情三言两语地根本说不清楚,其中的沟壑坡坎,有时候比高小三这趟出海的经历还要险恶百倍。既然高小三诚心诚意地求他帮忙,他就必须要为自己的话负责任!
高小三看他良久都不说话,忍不住就问起一个埋藏在心里很长一段时间的问题:“蒋大哥,你在和尚大哥身边的时rì也不短了,怎么,怎么……这个……”他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出来实在是有点伤人。他一时倒不好措辞了。
蒋抟倒是无所谓。他知道高小三问的是什么,便笑着说道:“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是个八品的小官?”高小三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据他所知,蒋抟跟着商成的时间并不比孙仲山和钱老三他们短多少,可孙仲山如今是开国公,钱老三也是开国伯,别的人不是将军就是校尉,怎么只有蒋抟是在原地不动呢?
蒋抟笑着说:“他们那是拿xìng命拼来的封爵和勋衔,我一个文出身的官员,哪里能跟他们比较?”又说,“人跟人不同。我自己是没胆量上阵厮杀卖命的,就只能呆在衙门里慢慢地熬资历了。”
高小三更不懂了。晚上时在酒桌上,蒋抟还说起去年在端州守城时的辉煌战绩,并且给大家传看了他挂在腰间镇邪的那块撒目金牌,难道金牌是假的?或者是蒋抟喝醉了酒夸大了自己的战功?
蒋抟想了想,说:“其实,前年督帅也问过我,愿不愿意弃笔从戎。我这人没胆量,就没答应。”他停下手里的蒲扇,垂下眼睑盯着被灯笼映照得昏黄的地下,唆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解释说,“让我自己上阵杀敌,我是绝不会罗嗦半个字的一一大不了也就是一死而已!只不过,我这人没胆量指派别人去死。你知道的,再小的军官都要指挥手下的士卒。很多时候,明明知道那是个死地,却必须派人上去;这一点我怎么都做不到。一一我没有指挥别人蹈死的勇气。”
高小三一下就不吭声了。
他显然也不具备这种勇气。他不是没和山贼面对面地动过刀枪,也不是没有指挥着货栈的伙计帮工和土匪xìng命相搏,因此他觉得自己并非是个胆小怕死的人。但那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大家的命,才不得不这样做。可是,在明知是必死的情况下,还教他指挥着别人去赴死,他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他决定了,回头就告诉和尚大哥,他不想做什么军官。
象他这样骨子里懦弱的人,或许做买卖求财才是最适合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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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7)蒋抟的苦恼
当一个人心怀忐忑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感到无法正确把握自己将来的命运与前途的时候,他通常都不会去留意身边正在发生的一些变化。
有了蒋抟的开导,在做买卖和做官之间徘徊的高小三终于做出一个对他而言异常重要的决定。然后他怀着既轻松又沉重的心情走了。从头到尾,他一点都没有察觉到,蒋抟其实也是一付心事重重的模样。
高小三考虑的,是到底做不做这个官;而蒋抟遇上的,正是与他一模一样的问题,同样是还要不要做这个官。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蒋抟很长一段时间了……
最初,他之所以能够到工部任职,是因为工部在白酒的经营上出现了大面积的亏空。为了弥补过错和填补亏欠,火烧屁股的工部病急乱投医,一纸公文,直接就把蒋抟从燕山卫调进了京,专门负责白酒的经营。
接到公文,他的兴奋和激动就不要说了,立刻就收拾起行装。他甚至都等不及家里人,独自一个人便踏上了奔赴京城的道路。
他是怀着一颗雄心离开燕山的,也是揣着满腔的壮志来到京城的。他也没有辜负别人对他的期望!到京之后,他首先与屹县霍家酒场协商达成了新合同,确保了工部在白酒工艺上的优势地位,随即又通过一连串的双方或者多方会议,与各地的白酒大作坊达成多项协议,通过租赁或者发卖的手段,解决了工部那些自落成之rì就陷入亏损的官营作坊,还用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价格,把工部囤在手里用来蒸酒的几十万石粮食也处理给了各地的酒坊,从而彻底把工部从白酒的泥潭里拉扯了出来。他还帮着余下的官营作坊制订了一些有利于经营的规章制度,并且劝说工部放弃了一直以来实行的强制匠人在官营作坊劳役的蛮横做法,转而用比较合理的工钱招募匠人和帮工。眼下,工部在上京、长安还有成都等地保留下来的白酒作坊,都在执行这些章程。事实证明,这些章程是行之有效的一一几家白酒作坊的买卖并不比那些民间作坊差!在白酒并非工部专营的情况,官营的作坊居然能和民间的作坊平分秋sè,这样的情形完全出乎人们的预料,简直有些教人不敢相信了!
白酒的事情办得既利索又稳妥,他也受到了工部尚书和侍郎们的多次称赞,这让他在六部里也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那个时候的他,意气风发志气昂扬,一心一意地想要做一番事情。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象一盆凉水浇在火头上,让他从头冷到脚,一直凉到心窝里。
在燕山时,他已经是正八品的给事郎,领的职务是从七品的提督府六房右鉴枢,正八品的实职文官。因循本朝惯例,地方官员上调六部这样的朝直衙门,通常都会在散秩上向上升个一半级,以示荣耀和嘉许;但他却没有得到这样的照顾。工部只给了他一个正八品工部司仓曹主事,他也不大在意。正八品就正八品吧,反正主持一应白酒事宜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没升散秩更是无所谓,他手上有刘记货栈的股份,每年都是大把大把的红利,也委实瞧不上那一级散秩带来的几百千把文的俸禄。他当时认为,这是工部为了堵住别人说闲话的嘴才不得已而为之;只要他拿出本事,让别人见识到他的能耐,该有的他都会有的。然而残酷的事实却无情地打碎他的愿望!白酒事了,左侍郎常秀提出嘉奖有关人员,工部尚书翟错和右侍郎都同意了。结果别人的表彰奖励都通过了,轮到他的时候,却只通过了一半。他应得的钱粮布帛等等赏赉都没有问题,升职的事情却是想都不要想。反对他升职的人,摆出来的理由只有一条一一他只是个秀才。他既不是进士及第,也不是赐进士出身,甚至连举人都不是,仅仅是个秀才而已……有这一条理由就足够了。在这条理由面前,他蒋抟有再多的能耐再大的本事也没有用!就连尚书翟错和侍郎常秀,他们也没有办法再为他说什么话!
但他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头的失落根本就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他消沉了好些时候,然后才慢慢地重新振作起来。
工部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虽然他还是正八品的主事,但根本没有分管的事务,至多也就是在工部挂了个名而已。这大概还是因为工部怕背上一个“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骂名,所以才没有把他退回燕山卫。但挂名也有挂名的好处,至少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来整理这两三年里的心得体会,同时也有时间更深入地思考一些他所关心的“经济学”方面的问题。
在这方面,他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在朝廷刚刚决议执行东倭方略,宗室决定向前三口提供六百万缗民间贷款的时候,他就前瞻xìng地指出,在东倭国金山银山的消息泄露并且逐步得到证实之后,现有金银铜三者的比价在未来将会有一次持续数年的高低震荡,但总的趋势将是金银价格的逐渐走低,最后会出现“银贱铜贵”的局面一一这恰恰与现在“银贵铜贱”的现象相反。
对于这个论断,很多人都是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把它当作一个笑话来听。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不屑一顾。户部的一个堂官和他就这个话题聊过很多次,还把他的看法写进呈文,摆在了户部尚书的案头上。可惜的是,这个呈文并没有受到户部尚书的重视,户部衙门和朝廷对这种可能xìng也没什么jǐng惕xìng。在官员们心里,官银和制钱的比价就是官定的一兑二千,这是一个恒定的不可变更的兑换价格。至于市面上官银和制钱的价格,在短短三四个月里就从一兑二五甚至一兑二六跌到了一兑二三,这和他们又有多少相干呢?
不久之后,蒋抟再次指出的另外一个可能xìng。这个可能xìng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发生在宗室在向前三口贷款的时候。这个时期,因为有相当一部分贷款是以制钱形式流入东倭,短时期内将在宗室分布密集的地区形成铜荒;所以,假如朝廷不及时公开消息并采取有力措施的话,铜荒的影响将会逐步地扩散,最终在一个较大的区域内形成“通货紧缩”现象。第二阶段是在东倭方略完成之后。因为大量东倭金银的输入,大赵很可能会陷入一次范围更大、时间更长的“通货膨胀”……
不能不说,蒋抟是个有恒心有毅力同时也耐得住做学问的寂寞的那种人;当然他也有一些天赋。他从半罐水的老师那里学来一些似是而非的“大杂烩”一般的理论,最后,居然推导出了一个比较可信的结论。就在他得出结论不久,上京周边的州县便显露出一些通货紧缩的苗头。为了向前三口提供贷款,宗室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量地抛售土地、粮食、布帛以及一切能够变现的东西,其后果就是上京的土地价钱狂跌不止,粮食布帛等与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物品价格也在持续下降。受它们的影响,上京市场上的盐、茶叶、药材、香料、木材、陶瓷器……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降价。甚至连码头和货场上的人力价钱都无法幸免。洛河上最大的关口码头,五月份时这里一个帮工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是七十文一一最近几年的这个季节,工钱几乎都是这个价。可是到了七月份,一天的最低工钱却已经跌到六十文。八月份的第三天,它就毫无悬念地跌破了六十文,滑到了五十七文……
但是,关口码头上人力价格的迅速变化,除了那些靠着出卖力气养家糊口的人之外,基本上没有多少人去关心。绝大多数人,甚至包括许多的朝廷重臣,还都以为这是好事,随着物价的降低,大家手里的钱比过去更加值钱了。同样的钱,可以买来更多的东西,这难道还不是好事?
在大家都觉得这是好事的时候,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说这是坏事,那谁都会觉得这个家伙比苍蝇还叫人厌烦。
毫无疑问,这个惹人厌憎的人就是蒋抟。他是这个时代里能够清楚地认识到通货紧缩的所带来的恶劣后果的那极少数人之一。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恰恰相反,他所遇见的只剩下坏处了。
当他在预言金银比价会有变化的时候,至少还有少数的一些人在认真地倾听和思索,并且把它付诸了实践。可是这一回,当他胡诌什么“通货膨胀”和“通货紧缩”的时候,就几乎没有人理会了。他更不要想去寻找什么知己或者志同道合的人。别人连“通货”究竟是什么涵义都不清楚,又怎么可能对他的那些道理感兴趣?更不要说这个家伙满嘴都是自造的新名辞!哼,一个连举人都考不上的人,放着正经事情不做,天天在市坊和码头上转悠,又能说出什么深奥的道理?
这样的难听话,蒋抟亲耳听见的也有不少回。但这没什么,他想得开,不会和这些人一般见识。曲高自然和寡,这是很寻常的事情;不是吗?
令他想不开的,只有一件事。不管是在六部里,或者是在其他衙门,甚至是在下衙后的休闲时光,当他与别人初次相识的时候,当他们听说他不是进士也不是举人而仅仅是个秀才,并且还是个边卫小县出来的秀才的时候,他们所流露出来的高高在上的神情和姿态。有时候,他们都不掩饰这种自觉高人一等的表情。这无疑让他感受到了屈辱,更无法忍受!
前一阵,那个他认识的户部堂官一一这是他进京以来认识的最要好的朋友一一他的朋友想帮他在户部谋个能做上点实事的职务,结果户部的人明确地指出,这不可能!秀才出身的人,在地方上最多做到中县的县令,在朝廷里只能做到从八品的主事;蒋抟现在是工部的正八品主事,这实际上已经逾制了……
户部不仅驳回了那个堂官的建言,还把这事通告了吏部。不是工部尚书翟错出面,而翟错找到的人恰好又是吏部的左侍郎薛寻,这件事情到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谁都难以说得清楚。
虽然蒋抟没什么事,依旧是工部的八品官,但辞职的想法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
他这次来找商成,其实也是想让商成帮他拿个主意,他到底还做不做这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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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8)刘记货栈的发展方向
蒋抟想找商成说一说自己的心思。/但一连两天他都没寻到什么合适的时机。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一来这心事不能当着外人说,二来呢,他觉得难以启齿,别说与商成仔细地谈说了,就是想把话题朝这事上面引,他都做不到。就算他想辞官的理由再充分,但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他肯定会教督帅失望的……唉,别人在仕途上都是削尖了脑袋向上爬,他倒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居然想做激流勇退的事……
杨衡办好自己的事,看他不象要走的意思,也就不再等他,自己先回城去了。
他留了下来,理由是参加刘记货栈的股东大会。如今高小三平安地回来了,他们对海路上的事情有了一些基本的认知,接下来要考虑的,就是刘记货栈有没有必要向真腊还有天竺走;要继续出海的话,人手和船舶的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一直租赁别人的海船出海;不走的话,货栈下一步又该做怎么做。
蒋抟坚决反对继续出海。他认识一个明州的大海商方斫。方斫告诉他,就算方家在海上行走了近百年,出海也依然是一桩充满了凶险的事情,哪怕有朝一rì刘记货栈拥有了最好的海船和水手,也依旧要做好赔大钱的准备。蒋抟很认真地听取和思考过方斫的话,最后确定这并不是危言耸听。他认为,在目前京师地区的通货紧缩现象渐趋明显,影响范围也开始向周围扩散的情况下,货栈完全没有必要拓展新的商路。不仅不能考虑出海的事情,还要抓住机会收缩货栈的经营范围,除了仁丹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停下来,象长途货运这种成本高利润薄的行当,应该彻底地放弃,象皮毛、布匹、药材这种竞争激烈的行当,也不能继续参与下去。货栈现在的首要之事,就是最大限度地集中现钱和筹集头寸,为货栈的下一步发展做好充分的准备。
高小三说:“放弃长途贩运不是不行,可要是把药材的生意也丢开,这是不是有点着急?仁丹也需要很多的药材,要是都向别家采买的话,一来利钱要被分薄,二来也容易被人拿捏住短处。”
“利钱分薄没什么,这世上的钱反正咱们也赚不尽。被人把捏着短处?这不可能!”蒋抟笃定地说。他指了一下坐在下首的荀安,说,“荀先生和我的看法相同。他也认为,象长途货运和布匹药材的生意,咱们没必要继续做下去一一这太分散jīng力和人手了。”
荀安,这个原本是想举家投到应县伯门下为奴为婢,却yīn错阳差地成了客卿的前平原府小吏,他也坐在这间堂房里。说起来,他还是投在商成门下的第一位客卿,也是商成唯一的一位客卿,这无疑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名气和名声。俗话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他显然就是一位传说中“中隐隐于市”的高人隐士!可惜的是,他这个隐士既不通军务也不懂政务,客卿的头衔是彻头彻尾的名不副实,至少清楚他底细的商成,便从来没有向他“请教”过任何问题。他自己也很清楚自己的斤两,自打住到庄子里,他从来都没有去打搅过商成。不过,为了对得起商成给他的客卿待遇,他还是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量地做一些事一一主要就是帮着月儿和二丫打理货栈的生意。但他在经商做买卖上头没什么独到的见解,谈到做生意,随便挑出一个货栈的大伙计都要比他强似一些。但他也有他的长处。他是税吏出身,别的事情不行,对朝廷制订的住税、过税、定税等各种商税制度都比较清楚,对付那些手脚不干净想沾光占便宜的税丁衙役,简直就是轻而易举。而且他在衙门里做了好几年,“公门之中好修行”,他也结下了不少的善缘,如今在货栈里做事,别人瞧在过往的情分上,也乐意帮他一把。过去几个月里货栈的利钱增长了两成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新近拉来了一批客商。也正因为他的这个贡献,再加他的客卿身份,于是他也有了资格参加这次股东会议。
高小三才回来,跟荀安认识只有几天,虽然约略地听说了一些他的事,却不了解这个人。于是他问荀安:“荀先生,您也觉得货栈的生意要有所裁减?”
荀安连忙摆着手说:“小三哥,我求你了,你别叫我什么‘先生’了,成不?一一蒋先生那才是真正的先生,我这个先生纯粹是别人瞎起哄地乱叫。”
高小三摇了摇头,严肃地说:“那不行!你是商家的客卿,身份地位在那里,谁敢不尊敬您,那就是不尊敬应县商氏。一一这是规矩。原本您都不该坐在那把椅子上,而是要坐在上首首座的!是我们拗不过您,才由着您的xìng子……”说到这里,他停下了话。他没有把责备荀安的话说出来,这也是对荀安客卿身份的尊重。
别的人全都神情肃穆地点了点头,显然是很认可高小三的话。
荀安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还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先生”这个尊重的称呼居然也有刺耳的时候!
他说:“是这样的,这一两天里,我和蒋先生把货栈的生意和买卖梳理了一下,觉得眼下家里的摊场铺展得实在是太大了。如今除了仁丹,咱们在燕山有驮马货运,在上京有皮毛买卖,在成都有蜀锦生意,在江南还营务着粮食和绸缎,看着红火热闹,其实根本照应不过来。再一个,货栈如今连伙计带帮工在内差不多有五百号常在人手,可只驮马一样就用了近三百人,要是算上为照顾长途货运而开设在各地的分号,那就该在三百五十人上下。三百五十人,这是咱们七成的人手了,而驮马和分号的店面仓房马厩,占了咱们本钱的六成还有多。七成的人手,六成的本钱,它们带来的利钱又是多少?在去年的帐簿上,长途货运的利钱还不到总利的一半,只有四成二!可是仁丹呢?人手还不到五十个,占的本钱还不到一成,却在今年上半年的总利里占了三成六一一这还是因为咱们仁丹根本卖不过来的缘故。就是因为仁丹的产出跟不上,所以咱们不得不把好些慕名上门的客商都劝说回去。我和蒋先生都觉得,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要扩大仁丹的产出。咱们应该把其他的营生通通放弃,集中jīng力和人力财力,在上京、长安、成都、建康还有莱州,都开设仁丹作坊。”
“那,海路呢?”高小三有点割舍不下出海的事情。
“出海,眼下的条件还不成熟。”蒋抟说。
“我们可以出钱买大海舟,要不就自己造海船。”高小三说。虽然货栈未必有这么多的钱,可要是把驮马货运还其他杂七杂八的生意都转卖出去的话,应该能筹集到足够造一艘两千石海舟的银钱。
“关键是我们没有足够的jīng力去营务海路上的买卖。”
高小三不吭声了。他去经营海路的话,货栈的其他事情确实有点麻缠。他现在还不知道蒋抟可能会辞官的事,也不知道蒋抟辞官之后很可能会把一方面jīng力放到货栈里,因此他认为蒋抟的话说到了货栈的短处。归根结底,货栈还是缺乏人手,尤其是缺乏能独当一面的人!
关键时刻,二丫站出来支持高小三了。她是出海做买卖的发起人,也必须站出来帮高小三说话:“人手不够,就再招揽便是!”
一直不吭声的月儿也说话了。她首先提到蒋抟和荀安的建议,说:“荀先生和蒋先生说的,货栈只留下仁丹生意、其他买卖都卖掉的事,我看可以,就这样办!先把上京的仁丹作坊办起来再说。”然后又说,“海路上已经亏了四万多缗,虽说是花钱买个教训,但做事要有头有尾,所以海路不能停!三哥,你刚刚到家,先在家里歇息一阵。但出海的事还是要继续下去,依旧是你来主持。要是人手不够,又或者钱粮不足,你来和我说。”
她是货栈最大的股东,占着一半多的股,她说的话就是最后的决定了。即便蒋抟和荀安都觉得这个决定并不妥当,但他们也没办法反驳。好在高小三先要休息一段时间,海路的事也暂时不会有什么进展,说不定他们还有机会劝说两位大小姐改变主意。
于是,货栈的事情就这样定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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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9)吐蕃人增兵?
就在月儿他们讨论新的仁丹作坊该当设立在哪里的时候,商成正陪着客人说话。(.)巧合的是,他们谈论的话题也是仁丹。
“……那天的天气实在是太大了。巳时还没过,院子里没遮挡直曝在太阳下的大石头,摸上去就有点热手。我怕rì头把人晒坏了,就一再地叮嘱老撒,要他留意着提醒那些下地的人,一定要当心别中了暑,要是有谁觉得胸闷头昏犯恶心,一定要赶紧到荫凉的地方歇一阵。我还叫他带了包仁丹防备万一。晌午的时候rì头更毒,院坝里全是扎眼睛的白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老大媳妇要去地里给她男人送饭;我担心地里出事,揣上两包仁丹就也跟着去了。刚刚出庄子,就有家里的长工跑来报信,老大他中暑昏厥了!我心里急得要命,一个劲地朝地里奔,鞋都跑掉一只自己都不知道。到了地方,老大都还没醒过来。我叫人找了根木棍把他的嘴巴撬开,先把半包仁丹和着水灌下去。你别说,这灰不溜的小药丸还真是立竿见影,不大一会工夫老大就迷迷混混地睁开眼睛。我赶忙让他再吞了半包仁丹,又教他含了几颗在嘴里,就那样舒舒展展地半倚半靠在树荫下。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天也没那么燥热了,我才让人搀着他慢慢地走回去。”
商成一边给客人的茶盏里续上茶汤,一边关切地问道:“那大哥呢?他应该没什么事?”
“他能有什么事?”冉临德端起盏喝了两口水,说,“到家爬上炕躺了一宿,第二天就欢蹦乱跳了。”
商成咧开嘴笑起来。他说:“他也太不当心了!光顾着提醒别人,怎么就不知道cāo心一下自己?”又说,“他不是带着包仁丹吗?自己有了中暑的苗头,怎么不赶紧拿出来?”
随着商成的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冉临德脸上的笑容似乎是被冻住了一般。他又呷了一口水,笑了笑,端着盏说:“你不说这个事还好,说起来我就是一肚子的气!他居然对我说,他舍不得。唉,我那个老大是个细心人,从孩提时候起就养成jīng打细算的习惯,三个儿子里,我对他最是放心,所以早早地就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他来做主。但心细是好事,斤斤计较就不对了。我和他说过不少回,不要什么事都太过jīng细,这样不好。可他听不进去呀。”
商成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有点难过。他见过冉家老大,虽然印象不深,但也绝不是冉临德说的那种克扣吝啬人。他也知道,冉临德这两年的光景很平常,但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冉家竟然落魄到这般地步。一包仁丹不过几文钱,可就是这几文钱的一包仁丹,冉家老大竟然都舍不得随便用的……他顺着冉临德的话说道:“细致是应该的。持家嘛,当然要jīng明细致!要是什么事情都粗枝大叶的话,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呀!毕竟身体才是,才是……嗯,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冉临德明白,商成这是已经看出了自己眼下的窘迫景况,同时含蓄地提醒自己不要灰心丧气。但要他不灰心丧气是不可能的。他前些年的那次跌宕就不提了,只说最近几年的遭遇。东元十九年北征,他所在的左路军率先被突竭茨人击溃,最后导致了整场战事的失利。事后朝廷追索责任,前燕山提督、左路军统帅李悭自然是罪责难逃,夺爵去官流徙千里;其他还有一大群将领也牵连在内,问罪的问罪降职的降职,剥掉军职也不在少数。虽然北征的时候他只是个戴罪立功的左路军参议,除了浏览几份粮草辎重的文之外,其他屁大点的事也管不上一桩,可也没能跑得掉。好在左路军阿勒古兵败之后,他一路护着长沙公主逃到莫干,算是有点微末功劳,这才被朝廷网开一面,好歹保住了游击将军的勋衔。但好景不长;前年年底,几个兵败时被俘虏的左路军军官逃到定晋,又揭出当时的一些旧事。就因为其中有两三个人都说,好象“当时是有一个姓冉的将军点头同意了大军移营分兵”,于是冉临德便倒了大霉。不管实职还是虚职,反正军中职务是别想了,随即就被兵部“请进”西岳庙;等半年之后再从西岳庙里出来,已经是彻彻底底的一介白丁。与那些进了西岳庙就没机会出来的人相比,他无疑算是幸运的;但他同时也是不幸的。十年中接连两次大跌跎,不仅磨掉了他的棱角,也磨光了他的雄心!从那之后,他再不想什么增山广地封狼居胥,也不去想什么戴金翅盔悬将军剑,只想着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辈子而已。所以他根本就没象别人那样,为了重新起复而四处奔走,只是守着那点家业过rì子。当然了,他如今也没钱去奔走。他两度遭逢牢狱之灾,又能两度活出生天,岂是一句“自身清白无辜不题朝廷也是明察秋毫”便能说得清楚?倒是这句“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的俚语更加贴切;家里为了搭救他,几乎变卖了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求爷爷告nǎinǎi地托人照顾他周全。等他出狱之后回到家,这才发现家里除了几十亩卖不上价钱的旱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了。就凭这些,他又如何能够不灰心丧气?
他叹着气对商成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差不多是穷途末路了。今天来见你,其实是有事想求你的。”
商成耷拉着眼皮,带着几分责怪的口吻说道:“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样的话?那一回要是没有你和陈柱国,我早就死在草原上了。现在怕是连骨头都化成土了!”
战友的话,让一股暖流在冉临德的胸膛流淌。他有些感动地看了商成一眼,吁着气说:“你不也救过我吗?说起来,要是没有你,我才真是连个落叶归根的机会都没有呢!”
商成摇了摇手,说:“这些都不提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绕圈子事情,拉扯起来就没个尽头。咱们先说正事。正事办完,咱们再说闲事一一反正咱们俩都是闲得肉皮子发痒的人,有的是时间!不过,难听话我先说在前头。你要是想着要谋起复,这事我不能立刻给你答复。十九年北征吃了败仗,其中的原委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责任也没办法彻查。”说到这里,他停下话,抬起头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冉临德。十九年北征失败的原因太复杂,牵连也极广,认真追究下来的话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在京的上柱国柱国至少有一半脱不开干系,在京的杨度,即将辞官归里的汤行,还有正在嘉州和南诏人作战的萧坚,甚至包括东元帝,他们都要负责任一一就凭这些人,谁敢来彻查,又怎么来彻查?
停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如今朝廷不想检讨十九年的北征,所有的文卷档案都已经封存入库,想把你从其中摘出来,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我这个上柱国其实也就是个摆设,真想办点什么事,也得去请托别人……”
商成的话说得很诚恳,自己的难处也都摆在了明处,这才是真正要帮忙的实在态度;冉临德是坎坷波折磨砺出来的人,自然看得格外分明。他吞吞吐吐地说:“那什么,我,我其实也不在乎起复不起复的……”
不是起复就更好办!商成马上说:“那就是想做个什么事,偏偏遇上手头又不太宽裕?需要多少钱,你就说个话,我马上给你预备!”
冉临德一下就感动得眼圈都有点发红了。他原本是打算向亲家开口借这笔钱的,但从女儿那里,他听说亲家翁也是因为想买地却又没钱而发愁,这才把主意打到商成头上。为了在商成面前开口借钱,他好几天以前就开始在肚子里打腹稿,反复盘算着该怎么说话才能不教商成拒绝。哪知道他拐弯抹角地转来转去,连嘴巴都没张开,商成就把他最想说出来也是最难说出口的话,都帮着他说了……
“你是要置办土地?”商成说。他低着头,没去看冉临德,免得让冉临德难堪,拿手指头蘸着茶汤在几案上勾画着。“现在土地的价钱便宜,买到手里合算。六十缗左右一亩地,你打算买多少?这样,你先拿上两万缗用着,不够了我再帮你准备。”
“使不了那么多!七千缗就足够了!”冉临德赶紧说道。他就是想把家里早前为了搭救而变卖的那些土地再买回来而已,哪里用得上两万缗?这是祖辈父辈留给他的东西,他可不想让它们在自己手里丢掉;只要能把自家的土地买回来,这样等到他躺进坟茔的那一天,也好向先人们交代不是?
“那就一万一一凑个整数。”
“太多了,太多了!”冉临德搓着手说,“子达,你知道眼下外面的情形,粮食根本就卖不起价钱,地里寻不上什么钱。这些钱我借了去使,就不知道几时才能还上了。万一你这边有个凑手不凑手的……”
“我又不缺钱花的,你不用担心这个事情。这些钱你就安心地拿去使着;有钱就还上,没钱就先欠着。”
“我可能一时办会都还不上这个钱……”
“不提这个了。”商成摆了下手,换了个话题说,“你难得来一回,可不能马上就回去。钱我让你先给送家去,你的人可得留下。”他昂起脸想了想,又说,“就是我这庄子太小,也没什么意思!这样,咱们俩一起去黄灯观转悠一下?‘黄灯赏月’可是上京八景之一,正好后天就是仲秋,赏月正当时节。”
冉临德了了一桩心事,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听商成说起仲秋赏月,登时也生出一股许久都没有的游历心思,思忖着说:“许州的平山顶上有个月台,去那里赏月才是最好……”
商成沮丧地说:“我也知道平山。可我是上柱国,要想离开京畿,事前三天就必须知会宰相公廨,还要在兵部做个报备。现在哪里来得及?”
冉临德仰起头哈哈一笑,开玩笑说道:“我也想做什么事都要报备兵部知会宰相公廨,就是没有机会。”
商成还想说什么,忽然有侍卫禀告说,兵部有事派了个人来庄上找他。
冉临德马上站起来,说自己有点累了,想先去休息一会。
“那好,我就不陪你了。等我把手边的事做完,回头晌午了陪你喝酒。”商成也不多说什么,“去黄灯观的事情就这样定了,明天咱们就动身。”
“好,说定了。”
兵部来的人告诉商成,嘉州行营刚刚传递回来一份火急军情,说是吐蕃向藏东增兵数万,如今已经迫近邛雅黎等地;兵部要求商成立刻回城参加会议,商讨这个新的情势变化。
商成马上让人去预备马匹;同时又让人去通知冉临德一声,仲秋赏月的事情只能无奈地作罢。
半个时辰之后,当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到皇城掖门前,又有一个兵部的官员过来告诉他,会议取消了。就在他骑马赶路的时候,兵部又接到嘉州行营的一份军情通报:吐蕃增兵数万的消息已经被证实是误报,所谓的增兵,其实只是吐蕃人正常的人马调动和换防。
这条消息让商成恨得啐了一口唾沫!
把他娘的嘉州行营!
然后他只好灰溜溜地又骑着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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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0)有关南征的预测
据《平原府志》引述一本叫做《宜阳绘钞》的野史上的记载,黄灯观始肇于唐太祖武德六年。当时李渊把他的一个叔伯兄弟改封到寿安;这位寿安王笃信道教,又没有出家,于是就在家里修了一座道观;这就是黄灯观最初的来历。六十七年后武周篡唐,武则天大肆削减剥夺李氏宗室的爵禄,迫害李氏子弟,寿安王一家也没能逃脱这一厄难,被酷吏来俊臣捏造罪名索拿到长安;李唐宗室在寿安的这一支,从此就消失在茫茫的故纸堆里。唐玄宗即位之后,曾经想恢复寿安王的封爵,但几经查找都寻不到寿安李氏的后人,最后只能作罢;不过,这位早年英明晚年昏聩的著名皇帝,还是让人把黄灯观大加修葺整饬以为怀念,并且把道观周围三百八十五户划为黄灯观的庙产。这样一来,黄灯观登时出了名,有唐一代这里的香火一直都是长盛不衰,信众云集不说,香烟更是四季缭绕不断,再加红墙碧瓦绿荫箍地,晨钟暮鼓寒鸦绕殿,简直就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直到现在,这里也依然是香火茂盛,每逢初一十五,又或者是仙人的生rì诞辰,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拖家带口地来祈福祷平安……
仲秋是年中的大节,黄灯赏月又是上京八景之一,恰好明年还有礼部大试,各地举子都在这个rì期的前后汇聚到京城,一心想着跃龙门的读书人为了图个好彩头,差不多都是见庙就进见菩萨就拜,黄灯观如此有名,怎么可能不来点香一柱?于是,从这天的清晨开始,寿山脚下就已经是车马云聚。上山的石板道更是香客游人密集如蚁,人挨人人挤人地慢慢地顺着山道向上挪……
快到晌午的时候,商成和冉临德来到了山脚下。
现在,他们坐在马背上,仰头望着从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上道观山门前的那几条迤俪蜿蜒蛇一般游动的黑线,不觉都有些呲牙咧嘴的感觉。
商成皱着眉头看了半天,无可奈何地说:“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冉临德苦笑着说:“换?朝哪里换?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换都没地方去。”他翻身下了马背,抄着缰绳和鞭子说道,“算了,就是这吧!依我看,说不定过了晌午差不多的人就该朝回走了,那时节咱们再上山也不迟。”
商成也下了马。
两个人在路边找了个凉茶摊,一边喝水休息,一边东东西西地拉着家常。
果真象冉临德说的那样,晌午一到,上山的人就渐渐地少起来,下山的人却多起来。等到未时,基本上就没多少人还在朝山上走了。
两个人在凉茶铺上胡乱对付了一顿午饭,这才慢慢悠悠地上山。
上山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话题又转到了萧坚和西南的战事上。这个话题比较敏感。但没有办法,他们两个人都吃着军粮,或者曾经吃过军粮,战争的因子已经渗透进他们的骨子里去了。而且,作为比较纯粹的军人,他们对战争的敏感和对胜负的执着,都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商成听到高小三说起真腊和吴哥的纠葛,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想趁火打劫,其实就是这种近似本能的习惯一一管他三七二十一哩,先看能不能在军事上占便宜,然后再慢慢地考虑别的因素……
冉临德也是老军旅,十几年前就在渤海卫做了军司马,眼光手段心计都很老到,要不是倒了大霉,他肯定不会在军司马的位置上止步不前。要知道,当他做到军司马的时候,萧坚杨度都还只是柱国,也没进爵国公;而和他差不多年岁的上官锐,当时还只是澧源大营里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旅帅。
走了一段山路,他忽然问商成说:“你觉不觉得,嘉州一天之内连发三封通报,这事很值得琢磨?”
前天兵部确实接到了三份军情通报,但并不是同一天发出的,从第一封通报到第三封,其间间隔了四天,只是从嘉州到上京的驿站在传递消息的时候接连出了状况,这才变成一天之内三份前后矛盾的消息。
不等商成说话,冉临德又说:“第一封是误报,第二封是澄清,第三封是嘉州行营对吐蕃做出了一些军事安排。一一我这两天里反复来回地琢磨,怎么琢磨都觉得这三封通报里的滋味有些不大对头。”
商成默默地点了点头,没有言传。滋味不对?这是肯定的!什么滋味不对?当然是嘉州行营的滋味不对!哪怕上京离着嘉州有两千多里地,他也能从三封兵部转来的通报抄件里嗅出难闻的败仗气味!
冉临德看他一直低着头走路,半声都不吭,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我看,萧坚是真的老了!”
商成咂了咂嘴,还是不言声。
“萧坚带兵打仗,第一条就是谨慎稳妥,讲究的是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可吐蕃人有点风吹草动,他屁股就坐不安稳了。他几时变得如此焦躁了?听风就是雨,这可是军中阵前的大忌!”
“想赢怕输呗。”商成终于说了一句。其实他想说的是另外一句话。但这话他没办法说;他总要给萧老将军留点情面。
冉临德把他想说又不好的话直言不讳地讲了出来:“我看,萧坚是太怕输掉这一仗了,所以才坐不住。说不定,这吐蕃人增兵也是他为将来万一吃上败仗找的一条借口,所以吐蕃一有动静,他立刻就急急忙忙地把消息报回来。等消息发出去,他又清醒过来,自己也觉得吐蕃人一动就是几万兵马的消息怎么都不能让人相信一一他后悔了!这才有了第二个‘误报’的消息。至于第三封通报,说是贡多新到两千吐蕃兵,已经威胁到江水南岸的金江城,我看就是他预先埋下的伏笔。这两千吐蕃兵是不是真有其事,我看很难说……”
商成呆着脸,冷峻的目光盯着脚下的山道,慢慢地走着。直到快走到山门,他才开口说道:“即便吐蕃人铁了心要在西南动手,想趁火打劫,他们也不可能找上我们!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吐蕃人不会不懂,他们只会去打劫南诏!”
这些话,实际上就是在肯定冉临德的看法!萧坚怕输,已经开始为后路做铺垫了!
冉临德喟叹着说:“这仗可是有的打了。”
“是啊。那地方就是个烂泥潭,陷进去就很难爬出来。哪怕能爬出来,也得滚上一身泥。”商成yīn沉着脸说道,“我前头和张朴说过,对付作乱的僚人不用这样大张旗鼓地来,想让南诏吃亏,也不见得非得动刀动枪的一一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咱们的政治手段和外交手段都还没使出来,也未必没有结果,又何必那么遑急地调兵遣将呢?可人家张相国的xìng格是属四季豆的,油盐不进!他一心想着拿南诏立威风,不管好话还是歹话,反正什么话听不进去,我也没有办法。”
冉临德笑了起来,问他说:“你觉得,要是萧坚弄不过南诏,下一个会是谁?会不会是你?”
“肯定不会是我!我还轮不上。”商成说,“我去的话,那成什么了?要是我也陷进去,朝廷脸上没光彩一一屁大的南诏国就把俩上柱国都拉下了马,朝野上下不用吐沫把宰相公廨淹没才怪。要是我侥幸打赢了,那萧老将军的脸面怎么办?还有那帮指望着他的人,他们会是个什么情形?所以真有那么一天,去的人也肯定是跟着萧老将军的那群人里的一个。我觉得,假若西南这仗没打好的话,上官锐去嘉州的可能xìng最大。”
冉临德惊讶地地说:“不会吧,朝廷能让上官锐去打南诏?就他那两下子,也能主持这样的战事?”
“八成会是他。还是那句话,朝廷的脸面,还有萧老将军他们那些人的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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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1)此乃孙大将军!
虽然香客大都在陆陆续续地朝山下走,寿山上的人已经变得稀少起来。但商成他们来得依旧很不巧;当听说他们的来意之后,接引道士告诉他们,他们来得太晚了,坐落在山顶最高处也是“黄灯赏月”最佳去处的轩辕宫,眼下已经找不出多余的座席,实在没有办法安置他们。要不,临时给商成他们在轩辕宫前的场院里安排个闱席?
冉临德并不在意在哪里赏月。能在轩辕宫的殿阁廻廊上看月亮当然不错,在场院里找个地方看月亮当然也可以,反正他是陪着商成来转悠散心的,只要商燕山高兴,怎么都无所谓。
但商成不答应。两个人天没亮就出发,从正北到西南,光是绕着上京城便走了小半圈,再从京城到寿山脚下,三个多时辰差不多走了一百里路,累得人困马乏,难道就为了在场院里坐个闱席?这不是玩笑嘛,他在哪里不能过仲秋!他和冉临德今天来寿山,奔的就是“黄灯赏月”的名头,要是不能坐到轩辕宫最上一层的廻廊里,那还能算是黄灯赏月吗?
“实在是没有办法。”接引道人为难地说,“宫阁上确实是再找不出一间座席了……”
他一边和商成他们客气地作着解释,一边拿眼角余光打量着商成的几个侍卫。从侍卫们的眼神和行走站立的姿势,他可以断定商成的身份非同一般。就是跟在一旁的冉临德,虽然是一身乡绅的打扮,但跟在商成身边,神情镇静口气平淡举止从容,又哪里象是小乡绅的做派?
冉临德见接引道士似乎是觑出了商成的来历,就笑着说:“道人,这位是去年才奉调从燕山回京的应县伯,如今拜将上柱国。他可是慕你们黄灯观的大名而专程前来的。一一今天你无论如何都想个办法,在殿阁上面给我们安排个好位置!”末了一句话却带出不容置疑的口吻。
接引道人的脸sè有点难看。他是见过场面的人,并不觉得县伯有多么不得了;黄灯观也不是什么小去处,平rì里来这里设坛祈福的贵人不少,他还认识几个亲王国公,因此并不担心商成能把黄灯观怎么样。可上柱国就非同一般了;尤其是当他听说商成是从燕山来的,第一个记起来的就是去年大破黑水城的孙复,然后就是取得穷山大捷的郭表!郭表以前来过黄灯观,他有点印象,所以他能断定眼前的绝对不是郭表一一那就只能是孙复了!这可是孙复呀,正当朝廷重用的柱石上将,可不能简慢了……
他咬着牙想了想,似乎是在下很大的决心,说:“既然这位就是孙将军一一这样吧,你们去轩辕阁三重东厢第二间阁室!”
商成没听清楚他怎么称呼自己的,只听到有个好地方赏月,立刻就高兴起来。倒是冉临德很清楚寺院道观里的规矩。他找接引道人要来功德簿,写下一笔二百贯的功德;当然这“功德”是记在应县伯名下。
领着商成上殿阁的时候,接引道人还在絮絮叨叨地向商成告罪。这绝不是道观故意想要私瞒这些阁室,而是经常会有贵客临时起意来到黄灯观,为了不让这些客人们乘兴而来扫兴而去,哪怕来赏月的人再多,殿阁再紧俏,道观也只能把这些地方都空置着。
商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走上二重阁的时候,廻廊上突然快步走过来两个人;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人亦步亦趋地紧紧随着,似乎在向前面的两个人解释着什么。看来,这里应该是发生了什么矛盾,有人负气而走。
商成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口等着那两个人。他盯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穆怎么都没想到会在黄灯观遇上商成,他惊讶地问:“你怎么也在这里?”
商成根本没理会他的话。他见李穆的脸sè铁青,截口就又问道:“有人招惹上你们了?”说着话就去看田岫。田岫的脸上一片通红,连牙关都恨得咬紧了,腮边肉一突一蹦地跳着;她的眼睛里不止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眼底还闪烁着一些晶莹的光芒……他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有人在羞辱田岫!他很清楚,李穆和田岫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能把他们气到这种程度,不顾仪表拂袖而去,想都不用想,必定是有人当着面对他们说了很难听的话一一无非就是拿田岫来说事……他顿住脚步手一挥,眼睛里寒芒一闪,就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去,都给我拿下!”
随着他的话,蹬蹬蹬楼梯一阵乱响,他的几个侍卫就蹿上来。李穆和田岫都还没做出什么反应,如狼似虎的侍卫就从一间阁室里老鹰捉小鸡一般拖出几个人。
商成扫视了那一群既惊且怕还有些莫名其妙的家伙。这伙人都不象是平常人,一个个都是幞头纱衣步鞋,有的腰间挂着玉佩,有的腰间还悬着宝剑,年岁却是老的老小的小,有的头发胡须都斑白了,有的却连颏下的胡须都还没有蓄。他冷笑一声吩咐说道,“先捆了看管起来,回头交去平原府衙门。你们胆子不小呀,竟然敢羞辱朝廷命官,我倒要看一看,你们谁能逃得掉!”
这伙人里面也有见过世面的,一边使劲地挣扎,一边惊怒交加地叫嚷:“你敢胡乱捏造罪名?!羞辱朝廷命官?你几时看见我们羞辱官员了,又有谁人能够做证?”
侍卫抓人的动静不小,这些家伙鸣冤叫屈的声音更上,登时就把轩辕宫上下几重殿阁里的客人都惊动了。这时节廻廊上七八间阁室的门都打开了,人们全都簇拥到门口来张望;楼上楼下也有人在探头探脑。这里没有谁认识商成,但认识李穆和田岫的却有不少,只是眨眼的工夫,那几个被商成抓起来的家伙也被人认出来:两个太学生,一个大成宫教授,还有四五个都是素有望名的外地赶考举子,还有一个是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暂师一一就是追着田岫陪小心的那个人……
有人围观,那个家伙喊叫得更加大声,似乎这些旁观者给他带来了勇气和胆量一般。他恶狠狠地瞪着商成,说:“无凭无据,你有什么理由索拿我等,又有什么理由去衙门告我们?这里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更不要想什么屈打成招的捣鬼伎俩!你要是敢屈打成招,朝廷不会放过你,我等更是不会放过你!”这人说得兴起,最后甚至拽出一句文来:“猖狷竖子,且勿空言虚吓厥辞不予!”
他的这句话立刻得到同伴的声援。他们几乎是声泪俱下地痛斥商成的胡作非为。
商成正想拉着李穆和田岫一道上楼去,找个清净的地方先让他们消消气,再让他们来决定怎么处置这伙人。再怎么说,李穆和田岫也是同这些人一道来黄灯观。偏偏这家伙的口气不是一般的嚣张,还张口“竖子”闭口“猖狷”,还说什么“厥辞不予”一一遭他娘的,无凭无据就治不了他的罪?他转过身来,慢慢地揭起眼罩,熟视着那伙人良久,直等到那些家伙一个接一个地闭上嘴,他才撇着嘴轻轻一笑,说:“很好。我本来还想给你们留条活路的,既然你们不珍惜,那就没有办法了。一一临德公,冲撞大将军钧驾,是什么样的罪状?”
“禀大将军,这是轻慢之罪;依军法,当斩。”冉临德低首垂目声音清朗地答道,“不过,这几人不在军籍,又都有功名在身,不能依凭军中禁令处置。当细致其事,然后移文地方,乞夺其人身份,再甄别论处。”他的这番话不卑不亢,又有理有节在理在情,周围的人听到之后,虽然心里都很是好奇他与商成的身份来历,但也纷纷点头称善。但他的下一句话就让所有人都大惊失sè。
“但大将军与人相约议论紧要军情,这些人竟能预先打听出时间地点,并先一步设局羁绊,觊觎军机,此乃探军之罪!为守机密,此等人便不能移送地方,可交由西岳庙兵部大狱严加拷问,务必追查出背后指使之人!”
这才是真正的攀诬构陷!
听说要被送进兵部大狱,那伙人之中立刻就有一个人吓得腿脚发软。周围的旁人里也有人知晓兵部大狱的底细,赶紧拖着熟人朋友就向后退走,同时悄悄地jǐng告别人,千万别撞进这桩麻烦事里一一进了兵部大狱,不死也得脱上几层皮!
李穆看了看睁大眼睛呆望着一旁不吭声的田岫,长叹一口气,拉住商成的胳膊小声说:“子达,算了。这些都是读书人,功名来得不易。再说,这事也不能声张,传扬出去,只怕,只怕……只怕有损令名。”
商成瞥了李穆一眼。他很明白,李穆这话说的不是他。只为了一个歌姬,他都敢在正旦大朝会上当着东元帝的面跟别人打架,哪里还有什么好名声?李穆这是在帮田岫说话。虽然田岫受了大委屈,但这件事情传出去的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糕,因此这事它绝对不能够扩大!他想了想,把眼罩重新拉下来,吩咐李奉说:“让这几个家伙通通具结画押!”又对那伙人说道,“你们运气,有人替你们求情。具结画押之后都滚吧,别让我再看见你们!但我把话先撂在这里:要是我改天听说了什么风声,你们这几个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去守烽火台!”说完转身就拽着李穆让着田岫上了三楼。
在旁人的注视之下,那几个家伙哭丧着脸,被侍卫逼迫着写下供状,又按了手印,这才灰溜溜地掩面而逃。
在轩辕宫二重殿阁上发生的事情,让今天的黄灯观赏月又多了一桩谈资。那些倒霉蛋的遭遇就不说了,人们更关心的是商成的身份一一这家伙说话的口气那么大,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来头?
商成的底细,很快就被人从接引道人那里打听出来:这位就是去年踏破黑水城的孙复孙仲山!
哈呀,原来是孙复孙大将军!孙大将军横扫大漠功勋卓著,威名赫赫之下,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呀!既然是他,那就更怪不得了;能一举攻克黑水城的人,说话时口气大一些又能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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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2)望远镜的用途
轩辕宫第三重的阁室横阔约有一间半,被一张三扇山水屏风分做前后两室。前室的东壁边摆着两套让客人闲语小憩的短椅矮几,西壁边放着一排四五把鼓凳,八张镂空雕花乌漆座椅围着的一张四方大案,正对着南向的四扇大窗。窗外是五尺宽的廻廊,站在廊间凭栏远眺,天地气象尽收眼底,但见山峦起伏松柏如墨,浓荫覆地重峰环绕,林中有雀鸟翻飞暮鸦蹀舞,山间有草庐挂角茅舍隐现,随着rì影西向,淡淡的紫sè雾霭在山涧谷地中涌出来,在山谷间浸漫流淌……
商成一进门,马上就让小道僮把窗户先关上。李穆的脸sè到现在都很难看,田岫的情绪也没有稳定下来,不能让别人看见了笑话他们!
等道僮献了茶出去掩上门,商成皱起眉头看了跟着田岫进来的那个人一眼,问李穆说:“这位是……”
李穆这才想起来应该给他们做个绍介。唉,他被人气昏了头,居然把这事给忘掉了!他说:“这是平原李哲,别字暂师,曾经师从东篱先生治学。一一暂师兄,这位便是应县伯;你或许听说过。”
李哲的脸sè也很不好,跟商成见了个文士礼,勉强地客套了两句,告个罪便又过去安慰田岫了。
田岫坐在矮案边。现在,她的脸sè不再象刚才那样是一片彻底的红颜sè,但苍白地教人害怕。她的双手落在膝上,死死地揪着自己的长衫,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一个没有生气的雕塑。她对手边的茶汤和身旁的李哲瞄都不瞄上一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脚下的木扳地,好象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商成深沉地凝视了她一眼,抿了抿嘴唇,又把目光转到了别处。他认识田岫不是一天两天了,也从陈璞那里听了《青山稿》一的来由一一那是陈璞瞒着田岫帮她刻木出版的。虽然陈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件错事,忙不迭地想把送出去的几百本收回来,但影响已经造成了,田岫的声誉也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因为《青山稿》里收录的文章其中很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奇谈怪论,因此,它甫一面世便立刻遭到了别人的围攻,连田岫的父亲田望,也专门写了一封信大骂女儿一通,并且公开地说,他没有这个女儿!作为儒学大家,田望的话并不是空言恫吓说说而已。事实上,就是从田望放出那句话的时候开始,两父女便再也没有联系过,田岫也再没回过一趟家。商成很同情田岫的遭遇,同时对她坚韧刚强的xìng格怀着某种程度的敬佩。假如不是田岫对他一直有些误解的话,他其实很愿意同青山先生探讨一下《青山稿》。甚至于,假如他还是燕山提督的话,他肯定愿意划出几个县来作“试验田”,然后请田岫在燕山实践那些被人视作“倒行逆施”的见解和见地……
除了李哲,阁室里一时间再没有人有心思说话。(.)
但阁室里并不安静。李哲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小声说着什么。他的声音很小,别人根本听不清楚他究竟在说什么;但他的声音很吵,就象有只苍蝇蚊子在耳边呜呜嗡嗡地飞来飞去一样;最关键的是谁都知道他肯定在安慰劝解田岫,所以哪怕他哼哼唧唧的声音再让人生厌,也没人能够站出来让他闭嘴。
在心烦意乱之间,商成忽然听到,好象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了;而且掉地上的还不是一样两样。地板接连不断地发出嗒嗒嗒嗒嗒的细微声响,非常地有节奏……
但这声响太轻微了,他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误听了。他瞅了冉临德一眼;冉临德也正在望着他。很显然,他也发现了这个动静。
商成瞬间就jǐng觉起来。这是地震的先兆,还是这幢轩辕宫有坍塌的可能?他屏住呼吸感觉了一下,没有发现到脚下在晃动,瓷盏里的茶汤也没有晃动,抬头看房梁斗拱,也没瞧见有什么灰尘撒落一一看来不是地震也不是这座木建筑有危险。但那些细碎的声响又是从哪里来的?
冉临德忽然给他递了眼sè,示意他去留意田岫的长衫下摆。
他马上就发现,田岫的长衫下摆在轻微地摆动。可是,田岫木着脸坐在那里就象个木像一般纹丝不动,这间阁室的门窗又都紧闭着,一丝风都没有,她的长衫下摆怎么可能无风自动呢?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连半个圈都没转完,他便找到了答案:把他娘的,那群混帐东西到底都干了些什么,竟然把田岫气到这样?
替李穆和田岫着想,他本来是不打算询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但看田岫气得直发抖,他的火也压不住了。遭娘瘟的,田岫这姑娘既尊师重道又洁身自好,除了写了一本不合时宜的,还有就是对他不怎么样之外一一除却那两个“缺点”,他还真就不知道这姑娘还有什么坏习惯坏毛病!他忽然很后悔。他不该随随便便让那群混蛋具结画押……
他yīn沉着脸,悄声地问李穆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穆咬着牙,轻轻地摇了下头,痛苦地说:“你就别问了。算我恳求你的,别再问了……”
“怎么回事?”
“……我和青山不该来的。”李穆没说话先就长叹一口气,“也怪我,想帮暂师兄的忙。哪知道,哪知道……唉,这些可都是读人啊,都是读人呀……那么多的,那么多的先贤教导,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就算青山,青山她,她……他们也不该,不该……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猛地仰起了脸。
就在他昂头的一刹那,商成注意到李穆的眼角含着泪水。
把他娘的!商成的肚子里立刻滚过一句粗话。虽然李穆的话说得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但他还是听出了七八分。不用问了,肯定是那些人在言谈举止之间轻薄田岫,连带着还羞辱了李穆。至于那些人都是怎么说的又是怎么做的,这还须问吗?能把李穆气到落泪,可见这些家伙的所作所为恶劣刻毒到什么样的地步!
他蓦地站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门边,拉开阁室的门虎吼一声:“李奉!”
李奉正拿着几张供状要来禀告,听到他的招呼,条件反shè一般就并腿立正横臂当胸:“职下在!”
“那几个家伙走了没有?”商成劈头问道。也不等李奉作答,马上又说,“走了就给我再抓回来!一一你立刻把这些家伙都给我送去兵部大狱!jǐng告西岳庙的人,要是谁敢让这几个混帐囫囵着出来,我就拆了兵部大狱!”
李穆回想着刚才的种种般钟,正悲怆得难以自抑,忽然听到他如此吩咐,顿时就是浑身一个激灵,急忙抢过来说道:“子达!子达!你万万不能如此!万万不能啊!这些人不是太学生就是各地举子,其中还有两个是江南望族的子弟,文章颇有名气不说,老师还是一位仕林领袖,你如此对付他们,他们的师长家人朋友必然不会与你甘休!你如此处置,是会被人揪住把柄的!到时候,只怕你是上柱国也不得轻易脱身!”
田岫的心里既是感激又是担忧。她也想站起来劝住商成,但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想开口说两句话,可张开了嘴却怎么也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她只能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商成:不可,不行,不能啊……
商成却根本听不进去他们的话。他杀不了东庐谷王,杀不光突竭茨人,报不上自己的血海深仇,这是时也势也,朝廷的局面大势在那里摆着,他也没有办法;可他要是连眼前这几只苍蝇都对付不了,连这样的鸟气也只能咬着牙忍下去,那他这个上柱国还有什么干头?他挥了下手,嗤笑一声说道:“他们有老师朋友就不得了,就敢张这嘴乱咬人?你们不也有朋友?”
李穆本来想说,自己那些朋友师长都是道德与文章并重的人物,绝不可能站出来同这些人狂吠撕咬,话都到了嘴边,猛然意识到商成所说的“朋友”指的就是他自己。一时间他心头百感交集,哽咽着竟然有些说不出话了。
但他还是努力地劝说商成,千万不能把那些人送去兵部大狱。再怎么说,这也是私怨;兵部大狱却是公器;以公器对私怨,这就是冤狱,即便能解心头的一时之气,传出去也是坏名声的事。何况商成自己的处境也不算好,一方面和张朴彼此都对对方有看法,另一方面,他又和萧坚、杨度还有严固都不对付,要是把这个把柄送给了对手,只怕商成想有个下场都很难……
田岫眼巴巴地望着商成,使劲地点着头。她赞成李穆的看法。不是她不想把那些人怎么样,而是她不能。仕途险恶宦海艰辛,她不能眼看着商成因为自己的事情而吃大亏!
听着李穆的“道理”,看着田岫还在一个劲地点头,商成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象李穆和田岫这样心思简单的人,其实就该去安安心心地做学问,为什么非要去陪着张朴和朱宣搞什么抑制土地兼并呢?不过,他们的言语里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关心与关切,又让他觉得心里暖烘烘的。虽然他们说的那些可能xìng根本不存在,自己也不可能被这种事情打倒,但他能体会到,他们对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和真挚的……
他只好给他们做解释:“我不是制造什么冤狱,而是要认真追查他们刺探军事机密的动机。刚才你们也听到了临德将军的话,他们犯了探军之罪,就必须受到处罚。至于会不会有人为他们鸣冤叫屈一一有是最好的。我们正想找出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cāo纵这些人哩。”
李穆惊讶地张大了嘴。他还以为那是冉临德随口胡乱编造的理由,哪知道居然是真的。
冉临德也是摸不着头脑。
“我说的,就是天文望远镜。我找你们谈的,就是望远镜的事。它不仅在天象观测上有很大的用途,它在军事上的用途还要更加地广阔。这对咱们大赵的军事建设非常重要,所以必须守密。”商成说。他甚至连理由都找好了。大家不在一个衙门里做事,平时见不面也很不容易,所以他才借着仲秋的机会,邀请前太史局少卿李大人与工部的田大人,来到黄灯观做个初步的接触,商讨一下各个衙门之间该如何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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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3)麦收以后
仲秋之后,就到了麦收的时候。/
上京周围大片大片的金黄sè麦田,几乎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光秃了。大抱大抱的麦杆躺在田埂边,等着人来搬回去。大人们已经开始在村庄里的院场上忙碌了,地里只有偶尔的一两个拾麦穗的懂事娃娃。这些娃娃知道大人们种地的辛苦,也想帮上一点忙。他们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里低着头走来走去,手里攥着可怜巴巴的几颗麦粒,希图着能把掉到土缝里的粮食都找回来……
今年年成不错。虽然入秋之后的天气跟夏天比较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也不缺雨水,没有造成明显的旱情,因此,这是最近几年中打下粮食最多的一年。特别是八月中下旬接连十数天的响晴天,更是让晒麦子的事情变得轻松容易起来。劳碌了大半年的庄户们,歇晌的时候都要蹲到门槛边,看着铺展在场院上的厚厚一坪黄澄澄的麦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估算着缴完秋赋、纳了丁口钱、还上开chūn前租佃时说好的地租之后,自己还能剩下多少收成。随着再一次心算得出那个不知道怎么确认过多少回的数字,满足的笑容就渐渐地荡漾在他们的脸上。
然而,任何事物都有正反两面。有人开心,自然就有人发愁;有人喜悦,自然就会有人伤心。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好心情的只有那些必须租种别人土地的佃户,以及那些不得不租种一部分土地的下户。而绝大多数的中户和上户,他们都在跳起脚来骂娘,他们骂天骂地骂粮商一一都是这些良心都被狗吃了的粮食商贩,他们合伙把粮价压得只剩往年的一半,让大家盘算了大半年的各种念想通通落了空!至于拥有大量土地的大户和乡绅,他们已经发愁得连骂娘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从开chūn翻地下种到仲秋下镰收割,可以说是事事顺当;这是多么难得的一个好年景呀!可是,如今他们看着家里满仓满囤的粮食,不仅感觉不到丝毫收获的喜悦,取而代之反而是一种深沉的悲凉。按今时的粮价,谁收的粮食越多,谁就亏得越厉害!至于自家留存下粮食熬过这一段谷贱的时候,一般根本就不敢想。囤粮也是要花本钱的;囤少了没意义,想多囤,一时间又哪里有那么合适的现成粮仓粮库?总不能把粮食都堆在露天?
可是,发愁归发愁,骂娘归骂娘,该卖的粮食还是得卖。**在意想不到的严峻现实面前,绝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低头。他们不得不把粮食卖掉。不卖粮食的话,柴油盐醋酱这些少不得离不了的物事从哪里来?不卖粮食的话,娃娃的还读不读、学还进不进?不读不进学,他们这些庄户人又怎么改变自己家门和门庭,又如何改变自己和后人的运数?最最关键的,这些粮食不卖的话,连个囤放的地方都找不到!
卖。没有办法,只能卖掉。哪怕是亏蚀了本钱,也只能把粮食贱价发卖!好在他们都是中户和下户,土地不多,种出来的粮食除了够吃之外,也就是换几个闲钱花用而已。如今不单是粮食卖不起价钱,柴盐醋酱布这些东西都比过去便宜了不少,这样一算回帐,他们也不算太吃亏。
哼,算是便宜了那些烂肚肠的粮商了!且由着你们猖獗一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rì戳的家伙们,咱们走着瞧,有你们倒霉的那一天!
但粮商们也是有苦说不出。粮食卖不上价钱,这事根本就怨不上他们。唉,不晓世事的庄户们还以为他们在中间攉取了多少的暴利,但他们自己心里很清楚,按如今的收粮价钱,再加上本金、人工、运输、囤储、发卖以及商税这一系列的生意步骤买卖关节,等粮食运到城里再按市价发卖出去,他们一样是在亏蚀着本钱。在商言商,说句心底里的话,其实他们并不情愿做这种亏本的买卖,但奈何自己营务的是粮食这一行当,而粮茶布药这些大行当,想进去不容易,想出去同样不容易一一官府压根就不许他们不做!xìng命前途都捏在别人的手里,即便是亏本生意,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倒霉。嗨,别人亏本的买卖还能赚个好名声,他们赔上了本钱,收到的却是一片的骂声。他们就象那只钻进风箱里的老鼠,一头是庄户们骂他们是jiān商,一头是官府同样骂他们是jiān商,他们是两头受气。就连只用花过去一半的钱就能买到同过去一样多粮食的市井百姓,也同样在骂他们:如今往来洛河上的船只比往年少了一半还多,关口码头的人力价钱都落到一天五十文以下了,好多人在码头呆一天,连一个活路都揽不到,怎么城里的粮价还敢拔得这么高?这帮黑心的粮贩子,他们还让不让人活命了?
市井百姓对粮商的指责是毫无道理的。洛河上的船只减少,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京城的物价持续走低,商人无利可图,当然就不愿意象过去那样都把货物运来上京发卖,洛水上的船只自然就会减少;洛水上的船只少了,在码头上做活图生计的人自然就寻不到事情做,为了招揽生意,这些人只能把力气贱卖,于是人工的价钱就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下走;这些人在码头上挣不到钱,肯定就更舍不得胡乱花钱,这样一来,原本依靠着他们讨生活的茶水铺、小饭馆、饼馍店还有别的许许多多的行业,也纷纷地陷入了萧条,而在这些地方做活的人,他们的收入也必然会受到直接影响……最后,这种影响一直扩大到整个京畿地区的所有行业,并且开始向其他州县蔓延。
这个事情的影响是如此之大,甚至惊动了一向不怎么关心民间疾苦的东元帝。然而东元皇帝擅长的是法,应付这种事情,他连高屋建瓴的纲领指示都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严厉斥责以汤行张朴为首的宰相公廨,并要求他们必须限期解决。可朝廷从来就没预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只能手忙脚乱地下着各种自相矛盾的文和告示。这样做的后果就是招来朝野的一片骂声。拥有大量土地的乡绅在骂,拥有少量土地的上户中户在骂,收粮的粮商在骂,买粮的百姓在骂,商贾们在骂,码头上的揽工汉子在骂,六部官员在骂,地方官员同样在骂……
毫无疑问,在这一片骂声之中,右相张朴是绝对的众矢之的。因为国库收入是在他为相之后才开始陷入了滞涨,去年甚至出现了倒退现象,所以朝堂内外的舆论对他十分的不利。人们不仅指责他的一些做法,而且怀疑他为相的能力。随着他的个人威信受到严峻的挑战,对他的置疑声又在朝堂上出现了,局势刚刚趋于明朗的左相之争,似乎又有了再次陷入混沌的可能……
同样是在这一片的骂声之中,九月第一天的晌后,一份买卖契约在平原府衙门记录备案。这是一份土地买卖契约,买方平原冉氏,以六千五百四十五千钱,购得上等熟地一百四十七亩,平均每亩只合四十四缗另五百钱。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管这桩土地买卖的背后还有什么别的内容没有写进契约,田亩单价跌破五十缗已经是无法否认的事情,而土地价钱的连续下跌似乎也是不可逆转的趋势!通过京西雀儿市上土地买卖中间人的口口相传和奔走相告,只用了三天时间,京城里想卖地的卖家和想买地的买主,都得知了这个消息。京畿土地价格应声而落,雀儿市的土地交易交割,从坚持了三十多天的每亩六十缗的底价,直接滑落到五十五缗一亩。这仿佛是一个信号。就在之后的一两天里,上京地区的粮食、茶叶、丝绸、布匹、皮毛、药材、人力等等行当,也都重新调整了价格,纷纷降价半成到一成……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受益者的过程,所有的参与者,不管他是人工、顾主还是商贩,通通都是受害者;就连衙门和朝廷也不能幸免。大赵的各种税收之中有一大半的税种是按比例征收的实物税,比如土地税是二十税一,商税是逢十抽一,官府征收到的粮食和布匹等物事,录入帐册却是分走实物帐和折钱粮帐。实物帐倒是无所谓,折钱粮帐上的数额却必然要随物价调整而出现下降的趋势。物价普跌的当天,京畿各州县顿时是哀号声四起。谁都知道,凭这样的赋税帐册,户部那里肯定过不去关口,今年的吏部考评更别指望了,能有个“中平”的考语,大家就该都去烧香还愿。
萧条的不仅仅是京城,它很快就向西蔓延到郑州和怀州,向北传播到滑州和相州,向南走到蔡州和信阳,向东也迈过了单州。它甚至影响到了江南和楚鄂这些粮食和茶叶的重要产地。据常州府的最新呈文,当地八月份粮食交易比往年减少两成,粮价则下跌了成半,茶叶丝绸瓷器药材等大宗交易也都有价跌量缩的现象发生。常州府还在呈文中猜测,这很可能就是受到了上京粮贱价跌的影响……
……就在京畿的萧条开始向周围地区扩散的时候,蒋抟又一次来到商家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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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34)这会是通货紧缩?
蒋抟来到书房的时候,商成正在给人写信。
商成见进来的人是他,也没停下笔,很随意地对他说:“你怎么今天想起过来了?我再有两三句话就好,不忙招呼你。你先坐一会。桌上有茶水,渴了自己拿杯子。”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笔在砚台里蘸了墨汁,又在砚台边撇了撇笔锋,沉吟了一下,又横竖顿挫地继续写着信。
不一时信就写好了。他拿着几页纸从头晚尾检视了一遍,又提起笔涂改了几个不怎么恰当的用辞,这才满意地把信笺折叠好放进早就写好的信封里,也没封口,就先放在大案上的一堆书信里。
他拿着眼罩和药盒,走过来在蒋抟旁边的座椅里坐下,先取了块药绵仰着头遮住右眼的眼眶,也不看蒋抟,转着酸胀的手腕说道:“从清早起来我就忙着写信,一直写到这时辰才算差不多完事。一一你今天怎么想着过来了?”
蒋抟给他倒了盏苦茶水,推到他的手边,也不搭他的话,说:“给谁的书信?”
“这封是写给文沐的。还有两封是给张继先和西门克之他们的,郭奉仪和仲山也各有一封。本来想给陆伯符他们也写封信去问一问近况,这不是你来了么?”商成仰着头,闭着眼睛说道,“回头有时间了再给他们去信吧。”
蒋抟笑了一下,喝了口茶水,看着茶盏里上下浮动的几小片泛红的茶叶问道:“这好象不是早前你让人制的那种苦茶?”
“这是才做的。”商成说,“别人送了谷鄱阳几担才下来的秋茶,他又分了两担给我。我没让他们都拿去做成茶饼,想着自己拿来做点绿茶。”说到这里,他咧了下嘴,又说,“好象是哪个工序没搞对头,结果就成了这样。本来茶叶的颜sè和泡出来的茶水该是绿sè,结果成红sè了。”
蒋抟只知道茶叶在茶树上是青绿sè,做成茶砖茶饼之后就是黑褐sè,大内御制的茶饼也有麦黄sè的,但那种茶饼在市面上根本看不到。他又喝了一口,含在嘴里仔细地辨别着滋味,过了一会说:“很不错了。这可比你过去弄的那些苦茶水的滋味要好得多。”
“呵,这样说起来,你也觉得提督府的苦茶水难喝?”商成开玩笑说。
“这是大家的共识,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
“可是我记得,你那时候是挺爱喝苦茶的。”
“这就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爱喝苦茶水,我那时候又在提督府做事,你觉得,我敢说苦茶水不好喝么?现在我在工部领薪俸了,自然不用说违心的话了。”蒋抟装出一付严肃认真的模样,向商成做着解释。说着自己就先忍不住莞尔一笑。
商成正在戴眼罩,听他这样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仲山,他在嘉州还好吧?”蒋抟关心地问道。虽然他也很关心其他人,但因为他和孙仲山都是从西马直开始就在商成的手底下做事,两个人的关系自然要比旁的人更近一些,所以他第一个就问到了孙仲山。
商成脸上的笑容一下便消失了。他慢慢地把眼罩戴好,沉默了良久,才决定对蒋抟实话实说。他耷拉着眼眉,幽幽地说道:“仲山,他在嘉州的情形,一言难尽。一一说得更难听点,就是‘很不好’。”
“怎?”蒋抟惊讶地张大了嘴;因为太过于惊愕,他说话时甚至带出了燕山腔。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孙仲山不是嘉州行营的副总管么,怎能说得到“很不好”?他马上追问说,“他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或者犯了什么过错?”急忙之间,他能想到的原因就只有这两条。虽然孙仲山是个谨慎人,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
商成又叹着气摇了摇头。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停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又摇了下头,再叹了口气。虽然蒋抟是他很亲厚的人,可终究不在军旅里,所以有些牵涉到军中将领的难听话,他真是没办法对蒋抟说呀。今年年初,孙仲山跟着萧坚到了嘉州之后不久,就被萧坚以“初至嘉境须以熟悉当地为主”的理由派去巡视各地州县,等他花了两个多月转了一大圈再回来,本该他负责的事情都被委派给了别人,别说过问具体的军事军务了,就连后勤辎重也轮不到他来插手,嘉州行营副总管彻底地成了摆设,每天只能在军营里坐着发呆。孙仲山还不敢把自己的遭遇对商成说,前头的来信都说自己在嘉州很好,萧老帅待他很不错,行营所辖各部也很尊重他这个燕山名将;总之,他的一切都很好,商成根本不用担心。刚开始的时候,商成还信以为真。可大半年里接连三四封的书信都是只见喜不见忧,他就起了疑心,让高强去兵部衙门拦下两个嘉州进京办事的军官一问,登时便真相大白……
蒋抟熟知商成的习惯,见他yù言又止,就明白嘉州的事情是自己不方便知晓的。他默了一刻,又问道:“那,仲山的事,还能有转圜么?”他不知道孙仲山具体遭遇到什么事,就只能用这种摸棱两可的言语来旁敲侧击了。
“太晚了!”商成吁着气,心情沉重地说道。要是仲山能够把事情及时地告诉他,那他还可以同萧坚交涉,实在不行还能让兵部出面协调,至不济也能把仲山调出嘉州,免得仲山在那里受煎熬。可他知道真相的时间太迟了,嘉州方向已经同南诏人打起来了,他也就无法可想了。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去插手萧坚指挥的军事行动。仲山更不能做出阵前脱逃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蒋抟难过地低下了头。过了一会,他又问道:“郭表,他在西陇呢?”
“他在西陇,比仲山在嘉州的情形好一些。”商成言简意赅地说,“再怎么说他都是西陇提督,大权在握,别人再有想法不敢当着他的面硬来。”停了停,他又说,“上个月,他已经把郑七从嘉州调去了西陇,现在还想把文沐也调过去。这回他写信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先给文沐打个招呼。”
“难道文昭远会不情愿去西陇?”蒋抟说。他有点不明白,既然郭表点名要文沐去西陇卫,显然是一过去就要重用的,这样的机会,文沐怎么会不答应呢?何况文沐的老家就在西陇的宿平,衣锦还乡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事,文昭远能不答应?
商成心里很清楚,郭表让他先给文沐招呼一声是出于什么缘由。看来,郭表也收到风声,知道张绍很快就要提督燕山了。文沐自己愿不愿意去西陇,现在还不好说,但文沐是张绍的左膀右臂,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要是张绍不同意的话,文沐当然就走不成。
他拿手指轻轻地压着眼罩,不再言传。有些话他现在还不方便跟蒋抟说。
蒋抟会意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呷了一口茶水,笑着说到另外的事情:“我听说,这段时间庄上可是门庭若市咧。”
“闹半天你跑这一趟,就是专程为了来看我的笑话?”商成嘟囔了一句粗俗话,然后说,“前几天,我这里可是热闹得很,还来过两个大学士咧。对了,这事你是听谁说的?”
“还会是谁?当然是文实大人了。一早上衙时我正好碰见他,听他说起你的事,我就溜了号跑来了。”
商成吧咂一下嘴,心里很有点不是滋味。蒋抟说的是仲秋那天在黄灯观发生的事情。当时有几个书生当面羞辱李穆和田岫,他气愤不过,找了个理由便把那几个书生送进了西岳庙兵部大狱关押起来。哪知道那几个书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接下来的十来天里,找他说情的人是一个接着一个,并且一个比一个有来头。谷实住得近,来得也是最早;然后是杨衡,这个东元七年的榜眼在远离人们的视线十几年之后,总算是又一次受到别人的看重,并托付了他如此艰难的重任;接下来是清河老郡王,还有汝阳王;尔后是两个大学士;连南阳和陈璞两姐妹,也都受了别人的请托,跑来请他抬下手放过那些人;最后是常秀和李穆,他们是带着朱宣的亲笔信来的……毋庸否认,商成对朱宣的一些做法是有看法的,但那都是政务上的分歧;抛却不合的政见,对于朱宣这个既天真又执着抱着好心做着坏事的老头,他其实是很尊敬的;他不能不给老夫子这个情面。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帮忙求情。虽然他有心狠狠地收拾那几个书生一顿,但他总不能和所有的这些人作对吧?
“你把那几个书生都放了?”蒋抟问。
“放了。都放了。”商成无奈地说。不放又能怎么样?他看过兵部大狱送来的供词,这些该死的书生,骂人都不带一个脏字,明明是拿田岫和他们带去的那些倡伎比较,却一个比一个说得文雅,凭着几份状纸根本就治不了那些人的罪!他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张朴前段时间借着玻璃烧制成功的机会收拾政敌的时候,也只去找那些官员的麻烦,而拿着这些书生没办法一一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有本事了,就连诽谤和诋毁他人,也能让别的人只能干瞪眼却说不上话……他能怎么办?他不能怎么办,他什么办法都没有!难道他还能比张朴更能耐?因此他只能放人。不过,虽然轻易地放过这些家伙,这就够让人觉得窝囊了;更让他觉得心烦的是,替那些混帐向他求情的,居然都是最不该站出来帮忙关说的一一朱宣、常秀、李穆、陈璞、南阳……每每一想到这里,他都会气得咬紧牙关!你们这些笨蛋,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这是蠢得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呀!他们羞辱的是田岫,她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同事,你们竟然帮助那些羞辱了你们亲人的家伙求情,你们有没有想过她的感受?你们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有你们的求情,他不得不放过这些人。可是,眼下这些干下坏事的人什么事都没有,他这个出来抱打不平的人却又遭到那些家伙的羞辱!他已经听说,这些家伙们刚刚走出西岳庙,就到处放言,他商燕山再蛮横,不也只能乖乖地把他们礼送出来,这所谓的燕山商瞎子啊,他本来就是个欺世盗名夺人战功虚诈爵勋的蝇营狗苟之辈……
算了,他不愿再去想这件酸心的事了。他也懒得再去想他的那些笨蛋朋友了。唉,哪怕这些人有那么一点点的政治头脑,就该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别人搞政治,都是争取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可这拨人呢?他们居然是反其道而行之,先使田岫这个核心骨干伤心,然后再让他这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寒心。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竟然还敢去做清查隐田诡户抑制土地兼并这种不得了的大事,他……他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他不想再在这个事情上纠缠,就重新找了个话题。他问蒋抟说:“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说。你今天来,到底是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最近在市井里发现,粮价只有chūn天时的六成……”蒋抟认真地说起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把自己观察到一些现象和数据都告诉了商成,包括洛河码头上的船只增减、码头人力价钱的持续下跌、粮食价格不断走低以及各种货物的买卖低迷……最后他总结说,“我觉得,如今钱贵货贱,这些现象都是通货紧缩的早期表现。现在通货紧缩的范围还小,只限于京畿地区和近畿的一些地方,但常州粮价下行,粮食交易不旺,应该也是受到上京的影响。这即是说,通货紧缩的影响正在向其他地区迅速扩散。我预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它就很可能影响到整个中原地区甚至更远的地方。”
商成张着嘴,楞楞地听他把话讲完。
他万万没有想到,蒋抟除了在工部点卯坐衙,料理合伙的货栈生意,cāo心仁丹的生意,指点别人在金银铜钱上的买卖之外,竟然还有空闲来思索通货紧缩这样高深的经济问题。这家伙每天有这么多的事情,他忙乎得过来不?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才说道:“这个……”
蒋抟立刻就在座椅里坐端正。他现在就象一个刚刚蒙学娃娃一样,虔诚地等待着老师给他答疑解惑。
“……这个应该不是通货紧缩吧?”商成说。他不好打击蒋抟做学问的积极xìng,只能用尽可能委婉的探讨口气同他说话。“我觉得,这应该是因为某种突发事件而在某个区域内引发的暂时xìng经济低迷现象吧?东倭方略就是这个突发事件,因为宗室向前三口提供贷款的数量过大,影响到上京地区货币总量的正常流通,所以才出现‘钱贵’的问题;因为宗室要在短期内筹集大量的现金,他们手头又没有这么多的现金,因此只能抛售土地和其他的比如粮食布帛之类的东西,这就造成了‘货贱’的现象。一一它可能是通货紧缩,也可能不是通货紧缩。但无论如何它都不会造成太大的问题。因为这种现象应该是暂时的,至少是短时期的,当宗室支付贷款结束之后,或者朝廷公布东倭方略之后,物价自然会回复平稳,市场也应该重新回到繁荣。”说到这里,商成不得不批评宰相公廨在这件事情上犯的错误。在东倭方略的筹划阶段,出于军事方面的考虑,保密是必须的;但方略进入实施阶段之后,尤其是在明州方向的水师出海之后,继续向社会公众保密就完全没有必要了。正是因为宰相公廨不同意公开东倭方略,这才导致百姓不明就里,再加上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最后才酿出如今的境况。至于这些有心人究竟是谁,也不难判断,无外乎是那些气愤朝廷抑制土地兼并政策的,或者是那些想大量置办土地的,又或者是望着左宰相位置的,再或者,就是那些想独占市场上某一行当的大商贾一一吃独食,当然比大家一起来分食一块蛋糕更有吸引力……
蒋抟本来还以为,如今在京畿地区出现的钱贵货贱现象就是通货紧缩,它会带来很大的危害;结果商成竟然说这种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也不可能有多大的影响,这难免让他有些失望。他马上又举出一个例子,来证明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我最近听到不少人在说,因为卖粮食要亏本,所以他们明年都不种粮食了。他们宁可让土地荒着,也不会去种必定会赔钱的粮食。这是不是可以说,人们不愿意在土地里进行再投资了?这也是通货紧缩中的一种现象吧?”
商成一下就笑起来。他觉得,大概是因为他这个“老师”不称职,因此使蒋抟狭隘地理解了通货紧缩的涵义。不种粮食,这些人吃什么?何况,种不种粮食这种事情,他们说了也不算。封建社会虽然从总体上来说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但关系到土地里种什么不种什么这种生死攸关问题的时候,却是强制实行的原始的计划经济一一地方官府规定了哪些土地里必须种粮食,谁要是敢不种,或者是少种,那是必定要吃官司的。再说了,大家都不种粮食,每年的田亩税拿什么去缴纳?总不能去市场上买来粮食去缴税吧?大家都不种粮食的话,粮价自然会走高,到时候能不能买得起粮食就很难说了。他笑着说:“你说,地里不种粮食,还能种什么?有经济作物给他们做选择么?他从小案上装水果的盘子拿起一个麻梨,又指了指另外一个盘子里的山桃,笑道说:“不种粮食,大家一起种麻梨,还是种山桃?”
蒋抟没有笑,他又问道:“要是这种现象真是通货紧缩的话,那么,该怎么做才能遏制它的发展势头?”
“办法倒是有不少。”商成说。他给蒋抟续上茶水,又给自己也重新斟满。“你容我我想一想,有哪些办法合适……”
第十二章(35)应县邑官之选
吃罢晌午,蒋抟又和商成说了一阵子话,差不多未时正刻前后,就起身告辞了。他是半路从衙门里溜号出来的,虽然不必回去签押下衙,却不好耽搁明天的点卯上衙。
这一趟来,他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告诉商成,自己想辞官的事。他真的没办法说出口。不错,他是揣着一颗滚烫的心来到上京,收获的却只有失落和茫然,在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受挫的情况,心灰意懒之下这才生出辞官的心思。那么,商成呢?商成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来到上京,又在上京得到了什么?除了本来就应得的勋衔爵禄之外,还有什么?什么都没有。他在工部衙门里只是挂个虚名,难道商成的上柱国和应县伯就不是虚名了?至少他还要每天上下衙,多多少少总能做上一点实在事,不使光yīn虚度;而商成却只能在庄子里“养病”,用一些看不出意义的琐碎事情来打发寂寥的岁月,画世界舆图、造地球仪、从军营里搬块石头回来慢慢雕琢……每每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充满了感伤。以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可从来没看见过商成鼓捣这些事。哪怕事情再多公务再繁,商成也没叫过苦喊过累,顶多就是骂两声发几句牢sāo;可是,现在呢?如今的商成,脸上很难有开朗的时候,眉宇间也时常流露出忧愁。今天在商成书房里,他还发现了一幅新题不久的横幅一一“壮心不已,烈士暮年”。他为此迷惑了半天,怀疑是不是商成记岔了一一曹cāo《龟虽寿》的原句可是“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绝不是商成记错了辞句的前后顺序,而是商成眼下所面临的境况的真实写照:他空有一腔奋发思进的壮志,无奈的是,却根本没有让他施展抱负的天地……
现在,蒋抟坐在鞍鞯上,心里默默咀嚼着那句故意前后错落的汉诗,一种悲伤的情绪的慢慢地爬上他的心头。唉,商成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去烦扰他呢?算了,自己辞官的事,还是先放一放再说吧。
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和荀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荀安和他走在一起。后天是荀安的妻哥四十岁寿诞,他要过去贺喜。他的妻子儿女早上就先回城了,只有他临时被月儿请过去商量点事,因此才耽搁到现在才起程。
月儿找他,是说商成在应县的封邑。从商成受爵到现在快一年了,家里一直都没派人去查看过封邑的情况,只是请地方上帮忙照看着。前几天,应县县令来了一封书信,附带一份清单。清单就不用提了,不过是讲应伯封邑土地几何人口几何,应得本当几何却在中途有这般那样的用度几何,最终的结余又是几何;关键是书信的内容。应县县令先在感谢了商成的信任,又谦虚地说不知道自己办的事情是不是不合商成的心意,最后提到,今年已经过去就不再赘述了,只不过,明年应县伯是不是应该安排人去管理自己的封邑?虽然商成把封邑托付给地方是对地方上的信任,但商成总不派人去治理封邑,封地上的民众难免要生出点乱七八糟的心思;而且封邑里的一些规矩制度,也要尽早点制订出来;这件事地方上根本不能越俎代庖,必须由商成派可靠人去做。月儿找到荀安,就是想请荀安出任应县封邑的邑牧。但荀安现在的身份是商家的客卿,月儿不可能直接决定荀安的去向,而客卿的地位又远远在邑牧之上,所以月儿必须先请教他本人的意思。
“那你想去还是不想?”蒋抟直接问道。这几个月他有事没事就在上京城内市坊城外码头转悠着观察“经济现象”,都是荀安在陪着,因此两个人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荀安愁眉苦脸地说:“说不好。我倒是想去的,但又有点舍不得离开上京……”
蒋抟没言语。他很理解荀安当下的心思。荀安过去只是平原府一个微末小吏,稍微有点头脸的人就能对他颐指气使,可如今他却是商成的客卿,只要是知道他身份的人,远远地见了就要笑着打招呼;单是这身份上的差距相去就何止天壤之别?荀家在上京几代人了,何曾这般扬眉吐气过?就是希图这样的风光,荀安多半也不会马上就答应离京奔赴应县。不过,荀安不离开京城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别的不说,他观察上京市场上的经济活动,就离不了荀安的指引和帮忙。何况荀安在平原府衙门干了好些年,认识不少人,做买卖的事情上也有点小见地,货栈里事情也能搭上手……
他想了想,便对荀安说:“那你就告诉月儿小姐,你不想去。”
“这不大好吧?”荀安说。
“有什么好不好。月儿小姐又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放心,她不会责怪你的。”
“……我不是说这……”
“那你想说什么?”
荀安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您是知道我的,我这个客卿来得实在是侥幸……”他很清楚,自己这个客卿的身份全是因为商成不懂中原风俗才闹出来的笑话。论文章、论道德、论才学、论干练,他荀安有哪一条能当得起商家的客卿?哪怕是不论才干只论心地,他也当不起。他要是心地没坏的话,单凭着应伯帮自己填还帐债的恩情,他就该自己辞了客卿,也免得别人讥笑商家的门槛低眼光差……
蒋抟回头望了一眼,见两个人的随从都落后在几步之外,这才落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老荀,你不该有这样心思。你这样说,置你自己于何地,又置督帅于何地?听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知道,小姐知道,督帅更知道!不然他会以客卿之礼待你?”他立起手掌示意荀安不要着急开口说话,继续言道,“我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不过燕山卫端州辖下北郑县西马直川的一个书吏而已;孙仲山又是何许人?流徙配发燕山的边军罪卒罢了;段四呢?几年前还是西马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猎户……我就不提了,眼高手低的一个庸碌之辈罢了。孙仲山和段四就非同一般了!他们的事迹你都是清楚的,一个踏平了黑水城,一个出海奔袭万里之外的东倭国一一这可都是足以名标青史的千秋功业!一个罪余之人,一个山野氓民,须臾之间沧海化作桑田,各自立下偌大功劳或者即将建立偌大功勋,这其中的曲折奥妙,难道你就没仔细地思虑过?”
一席话说得荀安的胸膛里似乎被点燃了一把火,在马背上抓耳挠腮坐立不安,半晌才哑着嗓子说:“孙大将军和段四将军,他们,他们……他们可都是武曲星下凡的……”
蒋抟嘿然一笑。他又不是没见过落魄时候的孙仲山,哪里有半点下凡的星宿模样?段四就更不消说了,大家都是祖祖辈辈的西马直人,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底细?就算真有下凡的武曲星,也轮不到他们。
荀安听他发笑,顿时就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对。他停顿了一下,咽着唾沫又说:“可我,我这般情形……那什么,应伯,应伯他……他从不理会我的……”
“督帅不理会的人多了。我当年刚刚和他共事的时候,就因为有桩事情办错了,还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指着门扇叫我立刻卷铺盖窝滚蛋。”
“……”荀安当时便张口结舌说不上话来。在他看来,蒋抟可比他这个商家的首座客卿更象个客卿,两个人的关系也是异常地亲厚。他怎么从来就没听人说起过,应伯和蒋抟之间居然还有这段往事?
“是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督帅还是西马直指挥使。有一次,他要去县城公干几天,就把一些当务之急的事情交代给我。我没当回事,拖延了几天,结果便被他臭骂一顿。”蒋抟说起当年的旧事,也是不胜唏嘘。感慨了一阵,又把话延续回去:“他不理会你,是他觉得眼前没什么需要你搭把手的地方。但是你也可以去找他呀……”
“我找他?我找他做什么?”荀安瘟头瘟脑地问。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找了商成,就能帮上什么忙了?“军事政务,我,我一窍不通啊!”
蒋抟原本是想以自己做例子,告诉荀安可以去向商成讨教学问的。但他忽然意识到,眼下商成愁肠百结,只怕没什么心思给人讲解学问上的事,说不定荀安这一去反而会弄巧成拙,于是话到嘴边临时改口:“……其实你找不找他都无所谓。老荀,我观你的面相,你是个做踏实实在事情的人,只要定下心去做事,早晚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是么?您还会相面?”荀安两只小眼睛一下闪出亮光,顿时来了兴致。他说,“记得我小时候,我娘亲倒是请槐抱李寺的高僧替我推算过造命,高僧说我三十岁前有一小厄,只要能跨过去,便能得遇贵人相助,从此就是一片坦途,至少也是七品的官身。我一直就在想,今年我家遭火灾,是不是就是高僧说的小厄,应伯会不会就是他说的贵人?”
“有道理。看来确乎如此。”
“……那,那七品官,就是,就是应伯封邑的邑官?”
“多半如此。”蒋抟微微颔首,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他总算把两个人的谈话扭转到相面测福缘这个渊深浩博的话题上了。
两个人一路东拉西扯,说说话话地进了城,等快走到商成的县伯府的时候,一辆马车直接就拦住去路。马车的帘子刷一声掀开,一个人探出头叫着蒋抟的别字劈脸就吼道:
“振云兄,你今天去哪里了,教我好找!”
第十二章(36)吕迁的老师(上)
马车上的人,就是蒋抟在户部的那个朋友,户部郎中吕迁。
蒋抟赶紧勒住缰绳,惊讶地说:“德远兄,你怎么在这里?”说着,他就要下马与吕迁见礼说话。
“哎呀呀呀,我的好振云兄啊,你可真是让我好一通找啊!”也不知是不是马车里实在太闷,吕迁燥得脸红脖子粗,顶着一头一脸的汗水连擦都不顾不得擦一把,露出一付说不出是哭还是在笑的复杂表情,哑着嗓子就说道;“好在老天爷开眼,总算让我把你找着了!一一别!你不用下马!赶紧地随我走一趟!”说着就吩咐车夫,“快,去绿绮别府!”回过头看见蒋抟羁着马不挪动地方,又是着急又是张皇,仿佛家中着火一般地连声地催促,“振云兄,你就别再楞着了,赶紧跟我来!”
蒋抟在路上就和荀安言定,今天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小酌几杯。君子重诺,说好的事情就不能随意变更,他肯定不能舍了荀安而就吕迁。于是他向吕迁拱了拱手,歉然地说:“德远兄,真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和荀先生说好,今天陪他把盏叙谈的。你看这……要不,您也来小坐片刻?”
吕迁急得不行。那边都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眼看着再不赶去的话,说不定就见不上人了一一这可是天大的机缘福分,偏偏这蒋振云还在磨磨蹭蹭!他抻着袍袖就在额头脸颊上胡乱抹了一把,瞪大眼睛四处踅摸一圈,楞是没瞧见左右附近还有什么人物。随口就问道:“荀先生?哪位荀先生?我说振云兄……”
“这位就是荀先生。”蒋抟马上给他作绍介,“平原荀安,眼下是商应伯的首座客卿。”
“哦,哦哦!久仰久仰!”吕迁连车厢都没走出来,嘴里打着哈哈,佝偻着身探着头朝着荀安拱手作个礼,眉头皱紧似乎在下着什么决断一般,随即便说道,“相请不如偶遇,一一敢请荀先生与我等同去一遭?”他这句话是商量的意思,但口气却一点都没商量的余地。又对蒋抟说,“你赶快跟上啊!快一点,再晚就怕见不上了!”说着又招呼车夫快走快走别再停留。
荀安有眼sè,知道吕迁不是诚心邀请自己,马上就提出,他先走一步。至于和蒋抟约好的事一一那又有什么呢;他跟蒋抟,还怕没有吃酒说话的时候?
吕迁实在是耽搁不起。他生怕蒋抟和荀安你谦我让地瞎耽误工夫,就断然说道:“吕先生不能走!大家同去,同去!”口气强硬态度坚决,再配着他不怒自威的严肃表情,户部度支司郎中的风采顿时显露无遗。
荀安立刻就不再坚持了。他这种官府里随便一划拉就能抓来一把的小衙役,最怕的就是上官,不管官大官小,只要是上官,他就不敢顶撞。眼下他虽然不再在衙门里做事,但多年积习却不可能说改就改,吕迁一抖擞官威,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表现出服从。
蒋抟骑在马背上,一路走一路犯思量。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谁能教吕迁这么张皇失措。象吕迁这样的六部实权郎中,只要占着道理,别说寻常官员了,就是宰相都敢硬顶;除非是犯了大差池,或者被别人捏着了要命的把柄。据他所知,吕迁这个人的官箴一向不错,虽然也象别的官员那样有吃吃喝喝的毛病,但手脚还是比较干净,至多也就是向别人“借阅”一两幅名家字画,要不就是“鉴赏”一两件商樽周鼎。不过,怀古伤今是读书人的通病,没有人能够免俗,因此,谁都不可能去指责他这点小小的“爱好”。但今天有点不对头;从吕迁慌乱的神情来看,应该是出了什么大事。可真要是出了大事,吕迁应该去拜“大庙里的大佛”啊,怎么想起来找上自己这个连牛头马面都算不上的小人物了?
他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羁着马走近马车,小声地招呼着吕迁说:“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一路过来吕迁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盘着腿坐在车厢里,紧锁着眉头,两只小眼睛茫然地盯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显然是一直都在走神。听到蒋抟的话,他支吾了两三声才反应过来,连忙挤出点笑容说道:“我离家就上衙门,下了衙门就回家,平常连同僚应酬都不多有,还能遇上什么事!”
“真没事?”蒋抟狐疑地盯着他。吕迁脸上的笑容教他很不踏实,总觉得他是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他郑重地说,“德远兄,有些话我先说下。虽然咱们俩认识的时间不长,但我一直当你是知己朋友来看待。要是有事,你就说事,不用拐弯抹角。能帮的我一定帮你。你是知道我的,我到京的时间不长,在仕途上也很不得意,官场上的事我几乎是丁点的忙都帮不上。但是,我好歹还是趁了几文铜钱。倘若你临时手头紧有地方需要用钱的话,一定要开口!”他想,吕迁是在户部度支司做事,只要出事就必定与钱粮有关系,只要数目不是太大,三五千贯他还是拿得出来。
“……我真的没事。”吕迁哭笑不得地说,“是这,我的老师,是他想见一见你。”
吕迁的座师想见自己?这话教蒋抟有点莫名其妙。吕迁的座师是谁呀?他知道吕迁是东元十三年礼部大比的同进士出身;但东元十三年礼部大比的正副考官都是谁,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关键是这事透着蹊跷一一吕迁的座师,召自己去做什么?而且召见的地方也诡异,不在府邸不在衙门,居然是个叫什么绿绮别府的地方一一听名字就知道不是个歌楼就是瓦肆之类的风流场所……
“你的座师是……”他问道。
“不是我的座师。”吕迁赶忙做解释,“我的座师是前兵部侍郎曹纯德曹大人。他……他前几年已经因故还归故里了。”说到这里,他的言辞有点含混。毕竟曹章受家人的拖累被黜退为民的事不怎么光彩,他要为尊者隐为长者讳。“今天要见你的,是我的老师。”
“哦。”蒋抟这才知晓,是自己想岔了。不过,吕迁的老师……好象更和自己拉扯不上吧?
“等下见了我老师的面,你就知道了。”吕迁说。
蒋抟再想打听一下这位老先生的情形,吕迁却是坚决地不肯多说了。
好在说话之间绿绮别府就快到了,蒋抟也就不再问下去。吕迁不肯说,等下见到他老师的面,自己还不知道问么?
第十二章(37)吕迁的老师(下)
吕迁说的绿绮别府,坐落在内城长寿坊的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里。小巷很短,南北不过四五十步,车半宽的街道两边没有几户人家,自然也看不到什么买卖生意的招牌幌子。这个绿绮别府也不象比的歌楼瓦肆那般绿瓦粉墙倒厦高灯地张扬,只有个砖帽瓦檐门户细掩的小门脸。要不是有吕迁带路,再加门头匾额上题着四个端端正正的颜体楷书“绿绮别府”,蒋抟说什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藏着一座歌肆。
蒋抟他们的车马刚刚在绿绮别府的门前停下,门里马上就迎出来一个人,满脸堆着笑嘴里说着道歉话:“客人来了。还请客人们原宥,今天我们这里来了几位贵客,已经包下了整座别府……”转眼就瞧见从车厢里出来的吕迁,立刻就换上一副宾至如归的真挚笑容,躬身拱手作了个礼。“啊呀,原来是吕大人……”
吕迁截口打断门房的话,劈头问道:“老先生走了没有?”
“老先生还在的。刚才他还使人传话,教您来了就赶紧过去!”
吕迁这才缓下绷了一路的紧张表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下了马车,招呼着蒋抟说:“振云兄,请!”又对荀安说,“荀先生也请。一一哦,看我蠢笨得,竟然怠慢了先生,大半天居然都没有请教荀先生的表字别号。”说着就连连拱手致歉。
荀安顿时青一阵红一下,嘴里喏喏地说不上话了。他一个寻常的百姓,哪里会有什么表字别号?
吕迁根本没料想到应伯府的客卿竟然会没有表字别号,也有点尴尬起来。好在蒋抟就在旁边,接过话来说道:“荀先生是没有别字的。不过,你可不要就此而小觑了荀先生。他虽然是市井出身,但通达世事干练人情,胸怀沟壑腹藏锦绣,非我所能比拟。不然,荀先生何以教应伯待之以师友?”
吕迁根本不信这番言辞。但他并不怀疑荀安的应县伯府客卿身份,虽然心头很是诧异应县伯为什么会找这样的一个客卿,可嘴里却说着“怪不得却是我浅薄了”之类的客气话,就领了两个人进了别府。
绿绮别府似是分了南北两处院落。南边院子里鸦雀无声人影也不见一个,北边院子里却隐隐地传来筝箫笙篁之声。院落门口还守着两个随从装束的汉子,见是吕迁领着人过来,也不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蒋荀二人一眼就微微颔首让过。
进了院子,吕迁也没带蒋抟和荀安去上房,绕着庑廊走过一个月洞门,穿过婆娑竹影间的一条通幽小径,又是一处院落。到了这里,原本隐隐约约飘飘扬扬的笙篁之声就渐渐地清晰起来,只听绵软的女声娇娆唱道:
“……七rì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会有时,此恨绵绵无绝期……”
诗末收篇之句重关三叠一再吟唱,似在婉转倾诉,又似在窃窃私语,直至乐声止歇歌声渐去,耳畔却依旧象有人在缠绵涕泣……正是唐人白居易的《长恨歌》。
蒋抟不好声sè丝弦,也难得进一回歌楼瓦肆,可听了这院落里女子的歌声,心头也禁不住一声赞叹:“绝唱!”
堂房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不大,蒋抟也听不清楚那人到底说了什么赞扬的话,唯一听到的一句,不过是极寻常极平淡的一句“不错”。他忍不住便想,吕迁这位老师的架子就真是不小……
吕迁对他老师可真的是异常地尊敬,才走到窗扉边就停住脚步,等堂房里的人察觉到并出声询问“是德远吗?”,才垂头拱手神情肃穆地低声禀告说:“老师,我把蒋先生请来了。”
“进来吧。”
看着吕迁如此谨慎小心的模样,蒋抟和荀安自然也不会放肆。可吕迁的老师也实在是太过倨傲了,两个人走进堂屋,他居然连起身迎接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四平八稳地坐在条案后面,随手朝着条案两端的空座一指,说:“蒋先生请坐。德远也坐……”说到这里,他的话蓦地停顿了一下。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留意到进来的不止两个人。
“这是荀先生。荀先生他是应县伯家里的首座客卿。”
“……哦?”绕是吕迁的老师涵养工夫深厚再大的事情也难以使他动容,可听说了荀安的身份,也是忍不住惊噫一声。他上下打量了荀安一眼,相貌寻常就不说了,关键是这位荀先生佝腰塌背亦步亦趋,眼神游移唇边藏笑,一看就是惯会观貌察sè看人脸sè心情说话办事的唯唯诺诺之人,怎么会被商燕山瞧上眼?他心头迷惑,脸上却丝毫都没有显露出来,微微点了下头,说:“既然是应伯的客卿,那也是贵客,该当请上座。”说着就指了条案的右首边,让荀安坐下。再指着案前的鼓凳对吕迁说,“德远,你就坐这里。”
他回头望一眼蒋抟。蒋抟本来人就长得黑瘦,又是刚刚从城外赶回来,家门都没进,脸没洗衣衫没换便被吕迁拖着拽着拉扯过来,这时候满脸满身都是尘土,更加显得潦倒落魄。不过,蒋抟到底是见过不少的场面,仪态从容举止镇定,作礼称谢施施然地便坐下,一边由着旁边陪坐的美姬斟茶,一边打量着吕迁的老师。这老者的岁数应该在五十上下,但保养得极好,望之倒似四旬的人,颏下蓄留着的一指长短的胡须,也几乎见不到些微的斑白颜sè,只有仔细留意,才能发现眼角有很细碎的鱼尾纹。他捧起盏,向吕迁的老师道了谢,呷了一口才说:“在老先生面前,我可不敢当‘先生’的称谓。先生叫我的表字就是。不敢请教,老先生如何称呼?”
“我姓陈,”老先生说,“名字倒是多年没有听人提起过,自己都有些淡忘了。倒是有个别号,叫作‘莲宫’。”
蒋抟回忆了一下,实在是想不起来“莲宫”的究竟涵义。他并不知道,这个“莲宫”的别号是出自唐人李咸用的《游寺》诗中的一句,“无家身自在,时得到莲宫”,寓意其实是“自在”。他认不出来吕迁的老师到底会是哪位姓陈的大家,又不清楚“莲宫”的别号到底有何所指,想说两句颂扬话也无从说起,只好没话找话地说道:“原来是莲宫先生。先生也姓陈一一这倒是国姓……”
老先生不接这个话,说:“今rì偶有闲暇,恰恰又在坊市上巧遇德远,我就拉着他出来听曲散心。席间德远说到蒋先生……”蒋抟赶紧说自己不敢当“先生”的称谓,老先生于是便从善如流。“……我和德远不拘话题随意闲话,其间便说到了你。德远对你大加赞赏,对你的‘经济学问’更是推崇备至,我便让他邀约你来小坐。谁知道德远还真是干练,不仅请到了你,还有荀安先生。”说到这里他颇有意味地一笑,似是认真又似是玩笑地对荀安说,“荀先生果然大才,连德远也只敢称先生而不名。先生的表字别号是……”
“荀先生的学问,非我所能及。”蒋抟赶紧接过话。
老先生笑而不语,但也不再纠于荀安,顺着蒋抟的话就转了题目,说:“适才德远言道,早在夏初时候,振云你就指出,京畿地方很可能会出现钱贵物贱百业萧条之象,其后也确如你所料想,京畿并邻近州县渐渐有了败相。不知道,你当时有什么样的依凭,能得出如此一番道理?”
蒋抟一听,顿时就来了兴致。他在京师不得志的时间久了,除了商成和霍士其之外,就只有吕迁这一个知己和朋友。他平rì里受够了人前的奚落人后的流言,哪里想到今天居然会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请教自己生平最是得意的经济学学问,而且这向他请教的人还是一位看着就颇似有身份有来历的老者,自然是心情舒畅得无以复加。当下就把自己学到的、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各种学问知识现象逐一地为老先生细致地作讲解。
老先生听他说话并不是十分认真,一边听他解释什么是“通货紧缩”什么是“通货膨胀”什么是“货币”还有什么是“市场”,一边偶尔和身边的美姬说上两句话,还时不时地教荀安和吕迁“无须客气一切自便”,但每逢蒋抟的兴致稍被打搅,他就会立刻提出一两个新问题,而这些问题恰恰又是蒋抟自觉得意之处。蒋抟被挠到痒处,哪里肯放过这位悟xìng极高且学问渊博的“好学生”,自然是滔滔不绝地一路解释讲述,恨不能把自己所知所学的通通地灌输给这位陈莲宫老先生,以后也好有能有一个人可以与自己畅谈经济学的学问。
一直过了大半个时辰之后,蒋抟总算是把京畿地区当下的境况以及可能发展到的地步都作了一番细致的概括和阐释,最后得出结论,他有八成把握,这就是“通货紧缩”现象。当然,他也提到,他的一位师长并不认同他的这个结论,而是认为当前的情况只是一种暂时的现象,当大环境改变,即朝廷公布了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变得清晰之后,这种短暂的萧条现象立刻就会得到缓解,并且会很快地恢复到之前的繁荣。
蒋抟并没有说他的师长到底是哪一位,老先生也没有去追问,只是问他:“那,在外部条件一一就是在朝廷不公布东倭方略或者东倭方略的前景并不明确的前提下一一在外部条件不明朗的情况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缓解……缓解京畿地区的通货紧缩现象?”老先生是皱着眉头说出这番话的,有时候还会停顿下来思索一下。看来他有些不太习惯这些新名辞。
“有!”蒋抟很肯定地回答。
“哦?”老先生的眼睛里光芒一闪。他本来一直都是在用一种很澹泊随意的神情和口气在同蒋抟谈话,可这个时候脸上却一下就露出惊喜的神sè。他急忙追问道,“请教,何等措置能化解当前的艰难困局?”
“增加货币供应量,扩大社会需求,鼓励生产和商业活动……”蒋抟一口气说了六七样,并且每一条都加以详细解释,最后说道,“这些都能够缓解通货紧缩现象。”
这一下,老先生脸上的失望神情根本就掩饰不住。蒋抟说的他都听懂了,但每一样他都没办法。朝廷也想多铸铜钱,可受每年产出的jīng铜总量限制,能铸出来的钱就只有那么多,再多就只能混杂更多的铅铸造劣钱,这实际上根本没有增加铜钱的总量,反而会造成更加严重的“钱荒”现象。蒋抟说扩大社会需求也可以解决市面萧条的景象,这也是泛泛之言。谁都知道,有买有卖才算是生意兴旺,问题是,怎样才能做到呢?蒋抟也没说清楚。当然,也不能说蒋抟没把话讲清楚,而是蒋抟说的那些办法根本就不可能实施。降低赋税?提高百姓收入?还有什么鼓励民间投资?除了第二条之外,别的根本想都别去想!就是这看似可行的第二条,也根本没有施展的余地。好听话谁都会说,关键是怎么做!显然,蒋抟并不是很清楚究竟应该怎么做,或者蒋抟心里清楚却不愿说得很清晰……还有鼓励生产和商业。鼓励生产这是朝廷一直就在做的事情,鼓励商业嘛……呵呵,朝野内外,大约也就只有蒋抟敢说这样的话吧。这可当真是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从商周到现在,历朝历代哪个不是执行“尊本镇末”的重农轻商国策?
在旁边喝了一肚皮茶汤填了一肚皮点心的荀安,这个时候突然插话进来说:“其实,有个办法,或许能成。”
老先生,蒋抟,还有进屋就只带了耳朵没带着嘴的吕迁,一下就都把目光转向他。
荀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多嘴。这种场合哪里是他能够插嘴的?他一缩脖子,嗫嚅着说:“我,我……我失言了。你们谈,你们谈……”
老先生目光炯炯地凝视着他,稍稍一沉吟,轻轻地自言自语一声:“怪不得……”又说,“荀先生有何高见,但讲无妨!今rì大家品茶叙谈,只不过寻常闲话而已。在这样地方,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又有什么话不能言的?言者,言者……嗯,什么话都可以说。”
蒋抟也鼓励荀安:“你有什么看法?都说出来,大家也听一听。”
荀安迟疑着,说:“蒋先生刚才说,鼓励商业,我觉得,这个应该不难做到。是这样的,我在平原府做过一段时间的税丁……”
听着他这句话,老先生和吕迁的脸上同时流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神情。他们就说嘛,这个荀安先生怎么看都不象是个做学问的人。也不知道商燕山到底是怎么把他给看上了,还把他请回去做了商家的客卿。
“……我在平原府做税丁的时候,时常听人议论说,本朝的商税抽得过重,而且不论是行商还是驻商,都是逢十抽一,这就很使一些人断了经营的念头。”
老先生说:“本朝国策一一其实历来各朝各代,都是鼓励农桑抑制行商!这一点是不能变更的。粮食是国家根本所在,更是关系到国本存固,绝不可掉以轻心!要是大家都去贪图厚利贩卖货物,那会是怎么一番景象?”
“我不是说朝廷说的不对。”荀安连忙替自己做辩解,“但也不能象如今这样一刀切吧?本朝商税分住税和过税。住税是在对本地有店铺做经营的商户进行征缴,这就不说了。其实也不是不说,只是其中关节太多,嘿……”他做税丁的自然知道这住税之中的关节,不好说也不敢说,于是就只提过税。“本朝早前在太宗皇帝还是高宗皇帝的时候,曾经把粮食、茶叶、布匹和药材等七大类货物单独划分,准许免征或者少征商税。但朝堂上的大人们都没想过,其实一百个行商之中,能做这些大宗生意的人未必能有一个。能做大宗生意买卖的,还有谁会在乎免不免税的?他们都是背后有靠山有背景有来历的。其实吧,我觉得,绝大多数的行商也就是在本地州县做点小营生,能走到三百里之外做买卖的人,十停里不到一停。可是,每过一道关卡一个税所,他们就要缴纳一成的货值做过税,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荀安是个小衙役出身,家常闲话拉扯点咸事淡情没问题,可要说到大道理,立刻就会现原形。他东一句西一句地攀扯,老先生听得心思都变得有点混乱了,一时两会地思虑不清楚荀安到底想说点什么,干脆就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荀安避开他有些不耐烦的眼光,犹豫着说道:“……我就是想说,那什么,也许把小商贩和大行商区别征缴商税的话,也许能缓解京城的事情吧。”
无稽之谈!老先生立刻就在心里给荀安的话作出了评语。
一直都没说过一句话吕迁,忽然说道:“老师,荀先生的话,或许也有几分道理。”
“唔?”
“学生记得,高宗时,朝廷曾经细分过住税和过税,以货值多少和路程远近为准,把住税分为三等,过税分作七等。不过施行的时间很短,前后不过三四年,原因是物议极大,最后不得不废除。不过,似乎在施行的那几年间,商税确是有所增长。”吕迁说道。
吕迁的话说得模糊含混,蒋抟和荀安都没听得很明白,但老先生一下就听懂了。所谓“物议”极大,就是说朝野的反对声音很大;至于朝野为什么反对,就是因为朝廷的措置对有些人不利,也即是荀安说的那句话,在大行商的背后,往往都是站着一些有身份有背景有来历能影响朝廷决断的人……
他深深地看了吕迁一眼,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站起来说道:“时辰不早了。改rì有了空暇,再与诸位说话。”说完,连个招呼也不打,自顾自地就去了。
蒋抟和荀安面面相觑,都不知这位老先生是什么意思。他们见过架子大的人,可象今天这位如此率xìng的,却是从来没有见识过。可吕迁只是站起来垂手肃立做出一付恭送的模样,居然连脚步都没迈一下,更别提什么追随告别了。吕迁不仅自己不去相送,还低声告诫他们两个:“只要站着就好,切切不得乱动!千万千万,不得轻举妄动!”
蒋荀二人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吕迁说得极其郑重其事,于是有样学样,跟着他肃立礼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估摸着老先生的车都出了长寿坊不知道多少里路了,吕迁才轻声说道:“现在好了。”说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是不胜其累一般。
“这位老先生,他到底是谁?”蒋抟问道。
吕迁没有说话,只是领着两个人默默地离开绿绮别府。
在别府门口话别的时候,吕迁才蚊子哼哼一般的声音说:“今rì之事,两位藏在心间即可,千万不要拿出去传扬炫耀。一一这是当今天子。”
蒋抟还好一点,毕竟他早就料想到老先生来历不凡。但听了吕迁的话,还是唬得面无人sè,张开了嘴半晌也合不上。
荀安更加不堪,“扑通”一声,他在平地上就摔了个马趴……
第十二章 (38)东元帝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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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元帝回到西苑的时候,还不到掌灯时分。 访问下载txt小说??.
大赵的历代帝君,从太祖时期开始,一直到东元帝的祖父睿宗,都是把延寿宫的永安殿作为起居处。但是,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被东元帝的父亲文宗皇帝破坏了。文宗皇帝xìng情旷达,最好游冶,生平最爱的就是游历秀美山川和壮丽江河,只是后来当了皇帝,“惜不能再得履高峰涉险滩”。有祖宗订下的规矩限制,又有大臣们的百般阻拦,他自然当不成大赵的郦道元,壮志不能酬再加理想破灭,于是一发狠,罄尽历代先皇们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大兴土木,到处广修华堂高厦,为的就是能让自己在闲暇之时能有个勉强算是“游历”的去处。如今遍布京畿附近各处风景秀美之地的皇家园林和皇家山庄,差不多都是他的手笔。如今的大内第一苑大庆宫,也是他亲自设计布局又花了八年时间监督修建而成。自大庆宫落成那天起,他就住了过去,从此就再没有离开过,直到他辞世为止。虽宗皇帝在位期间大肆兴建园林,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依旧是一位好皇帝。首先,他修房子花的是天家内孥,花自家的钱办自家的事,谁还能指责他呢?另一个,文宗皇帝相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不单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是这样做的。他修的那二三十座园林和山庄,除了赐给别人的以外,其他的都向世人开放,人们不仅能够进去游玩,还能够在那里聚会燕饮,就凭这一条,人们也不会责怪他。当然,这是要花钱的,而且花销不菲。谁让文宗皇帝为了修这些山庄园林,把天家的家底都掏了一个大窟窿呢。第三,文宗在位十四年,一共举行了五次礼部大试,在大试期间,所有这些山庄园林都无偿地向进京的应试举子们提供住宿和伙食,这就收了天下读书人的心;普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因此,当他去世的时候,这位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事情甚至连正经的奏疏公文都懒得理会的皇帝,被仕子们一致尊致庙号为“文宗”一一这是说他有经纬天地的才能,有道德博厚的修养,他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愍民惠礼……总之,这是一位有着无数美好品德的好皇帝。??
文宗皇帝晚年把大庆宫作为起居殿,这就改了几十年传下来的规矩。等到东元帝即位,喜欢莲花的东元帝又把起居殿改到太液池畔的文思殿。
顾名思义,文思殿必然是座宫殿,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里其实就是前堂后屋左右厢廊的格局,不过,比起一般人家的堂屋,这里要宽敞得多。东元帝的xìng情比较澹泊,喜简恶繁,殿上的陈设也就相对简单,值得称道的物事也不多,除了象征天子身份的九扇屏风、赤漆龙椅以及赤漆大案之外,其他的就是他多年搜集而来的名家字画与一些自己比较得意的御笔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是公认的当世第一楷书大家,但笔墨流传出去的却很少,他也不喜欢给人题字,只有偶尔心情舒畅时才会赐一两幅字给朝廷的重臣。
现在,东元帝已经沐浴更衣坐在了偏殿里。
他没有去翻案上摆的一卷《隋书》,而是摩挲着胡须,盯着壁角边的烛山出神。几缕淡淡的青烟从莲华状青铜炉的镂空细格中袅袅地升起来,翻卷缠绕成一柱,又渐渐地消失;偏殿里弥漫着一股荷花的淡雅芬芳……
冯十一静悄悄地走过来,把一盏热茶汤放在案上。
东元帝没有说话,只是扫了茶汤一眼。
低着头的冯十一完全是凭着感觉留意到他掠过茶汤的目光,马上就低声说道:“老奴验过了……”
东元帝的嘴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事实上,他是在失神之中下意识地关注了一下手边突然多出来的这样物事,谁知道居然会听到这样的话!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偏殿、卷、画轴……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哪怕殿堂里点着十数支大蜡,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昏暗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围拢过来;就连身边这个跟随他几近五十年的大太监冯十一,那熟悉的身影也变得异常的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