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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39)昆仑县圃其尻安在

    听说南阳进宫了,东元帝糟糕的心情这才稍微好转一点。 . .

    东元帝儿女众多,仅是序齿的儿子便有十九个,十二岁以上成年的女儿也有十六个。儿女一多,在他心目中自然就有分出了厚薄。儿子们就不说了;女儿之中,他最喜欢和疼爱就是长沙和南阳。长沙的xìng情有些执拗,只要是她认准了的事情,哪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一点非常象他。南阳则擅长书法,他们两父女在一起的时候,在书道上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过,以前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他在书道技艺上给南阳作指点,如今的情形却恰恰倒转了过来,青取于蓝而青于蓝的南阳,现在倒是经常会反过来指点他;这一点教他一时半会有些接受不了。但从内心来说,对于南阳的变化,他是非常欣慰和畅怀的。尤其是想到前些年她的种种荒诞不经,眼下的南阳就更使他满意一一这样的南阳,才是他陈浩的好女儿!

    他问说:“她怎么没过来?”

    “申时末刻的时候南阳公主来过一回。听说您在勤于政务,就说明天再过来谒见。”

    “那现在呢?”

    “……应该还在德妃娘娘的琼芳殿吧。”冯十一偷眼觑着东元帝的脸sè,小心翼翼地说道。南阳公主临走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五两金子,其用意不问自晓,当然就是教他点出“德妃”和“琼芳殿”了。

    “唔?”东元帝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疼爱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女儿,但对她们的生母德妃却没多少感情。德妃先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始终没有晋位贵妃,未始与他的冷淡态度没有关系。他问道,“德妃,她又怎么了?”

    “老奴前两rì听说,德妃娘娘又得病了。”

    “她不是病刚刚才好么,怎么就又病了呢?”东元帝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德妃简直就是个药罐子,一年三百六十天,一半的时间都花在汤药上头!但南阳却是个好闺女,听说娘亲病便急急慌慌地赶回来,仅是这片孝心就很难得!他扶着茶盏想了想,说,“派人传个话过去,我这就过去看她。”随即又改口说,“算了,不消派人传话……”

    冯十一正听得有点迷怔,心头琢磨着东元帝这到底是要去琼芳殿还是不去,东元帝已经站起身,嘴里说着“去琼芳殿”,脚下就迈开了步子。他赶紧叫一声:“圣上,当心秋夜风凉!”指使一个小黉门赶紧去拿大氅,自己带着两个人就跟上来。

    等东元帝顺着宫墙边的夹道,沿玉真殿、玉华殿、西凉殿等大内殿阁一路迤俪地走到琼芳殿的时候,天sè已然黑尽。这座小殿地处偏僻,德妃又不是正当宠的嫔妃,天子一年半载都不见得会过来一回,因此每天都是早早地关门落锁,一个小黉门跑上前去叫了半天的门,门后才传出点人声。一个年纪不小的女人声气问道:“谁呀?”

    小黉门还没来得及张嘴,冯十一三步并两步抢过来说道:“我是冯十一!我有急事要觐见德妃娘娘,你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门扇吱嘎响了两声分出一条细缝,门里的女人趴在门缝上仔细望了望,陡然惊呼一声:“啊呀呀,真的是十一公公!您稍等等,我这就给您开门!这就开门!”马上就手忙脚乱地取钥匙开铜锁。

    门刚刚打开一小半,东元帝就走进去。那宫娥见冯十一立在原地腿不抬脚不动,这个幞头长衫的男人却抢在前头,神sè登时便有些慌张。她嘴巴一张便要出声呵斥,冯十一踏前一步就把那宫娥掀到一边,抵近了压低声音jǐng告她:“你给我噤声!一一这是天子驾幸!敢出声我便把你填进金波池里!”那宫娥也不知是东元帝突然驾临的消息给震慑住了,还是被冯十一的话给吓住了,鼓起眼珠子嗓子里吾吾有声,目光在东元帝的背影和冯十一狰狞的脸上不住地来回逡巡……

    看东元帝对冯十一不止不怪罪,反而还似有些嘉许之意,几个跟来的小黉门当然有样学样,跑在前头把一路过来撞见的几个宫女宫娥统统招呼着预作jǐng告,不一时,就连德妃起居的香阁外侍侯的几个宫女也知道了天子驾到的消息,一个个垂额低首屏息静气,再不敢有什么言语走动。

    东元帝进了香阁,隔着防蚊虫的细纱帐子,影影绰绰地看到里面床榻上有两个人一坐一卧。就听见德妃一边咳嗽一边发笑,随即又听到南阳的声音:“……娘亲别不信,真是该当此解的。”

    “……我不信。肯定是你胡乱捏造出来逗我开心的。”德妃喘息着说,“三闾大夫那是什么样的大才,怎么会写出如此粗陋不堪的诗句?”说完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句话立时便勾起东元帝的好奇心。他实在是想不出来,文字瑰丽文章壮阔的屈原,有哪一篇文章能得个“粗陋不堪”的评价,禁不住出声说道:“我也不信!”嘴里说着话,自顾自地掀起帐子便走进去。

    南阳母女俩正在拉家常说闲话,谁都没有料想到他会一声不吭地来到这里。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怔忪了半天,南阳反应快,一边慌忙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搬椅子上茶汤送点心。半倚半坐的德妃又是惊又是喜,苍白的脸颊上跳动着两团异样的殷红sè,挣扎着要起来给东元帝见礼。不知道是刚才母女俩一头一尾拥着锦裘款款叙话的温情场面触动了东元帝,又或者是因为他看见了南阳怀里抱着德妃的脚在给母亲暖足,他对送来的大座椅视而不见,先扶着德妃的胳膊让她重新倚躺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床榻边,柔声对德妃说:“我才听说你病了,就过来看看。一一怎么这么不当心哩?”说着,伸手把德妃的两条胳膊都放回锦裘里,又帮她把几处散开的被角都掖上。“你的体虚气弱是老毛病,chūn秋两季寒暑交替,最是要小心在意的时候。要是觉得夜里凉冷,可以让人先把地龙烧起来。”说着就回过头,也不拘是谁,直接吩咐说道,“明天你去告诉大内有司,德妃的琼芳殿,冬chūn秋三季都可以烧地龙,该有的木炭不能停。再一个,让他们找几个有本事的太医来,替德妃好生诊治一番。再敢敷衍,以至延误了病情的话……”他原本想说“大内自有治罪的法度”,忽然想起刚才冯十一的话,临时改口说道,“……就把他们都送去填金波池!”

    他这话说得很有些突兀,口气也不大自然,当然不能与冯十一那句杀气腾腾的威胁相提并论;但冯十一更不能和他相提并论。因此,这句话甫一出口,香阁内外刷地一声顿时便安静得似乎连根针掉到地方也能听见一般。

    德妃从未被他如此温柔地关心过,早就激动得浑身簌簌发抖。她的出身不高,不是王谷张邓宋李赵这样的高门大户,在天下间最是势利不过的深宫里自然受了不少的白眼和冷遇;虽然先后生下南阳和长沙,但女儿不能进陈氏宗谱,两个女儿受东元帝的喜爱,可她的地位却没什么改变;好不容易盼来个儿子,却又老实得近似傻子一个,这更是被别人讥诮耻笑。她不受东元帝宠溺,在宫里面的待遇自然就好不去哪里,吃穿用度上有宫中定制,别人不能短斤少两,但基本上都是别人挑拣过后剩下的,就连身边的宫女宫娥都是这样;即便是这座琼芳殿,也是别的嫔妃嫌弃地方偏僻才被指给她……等东元帝说到“敢有敷衍就填进金波池”,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早就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要不是内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千万不能在天子面前放悲声,她真想好好地嚎啕痛哭一场……

    “莫哭,你莫哭。”东元帝轻轻地拍着德妃瘦削的肩头。看着悲伤难以自抑的德妃,他也不好受。一瞬间,这些年里无计其数的不如意事全都涌上他的心头。太子薨殁、二子争嫡、皇权衰落、相权大张、宗室忍气吞声、文臣步步进逼……蓦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件事触动了他的心弦,他的眼里也有了晶莹的亮光。他哽咽了一下,吞着声气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幽幽地长叹了一口气。

    德妃擦干眼泪,强笑着说:“臣妾哪里是在哭了。臣妾这是骤然间见到了圣上,心里高兴得无以复加……”

    南阳接过宫女送来的茶汤,双手捧着奉给父亲,说:“父皇,娘亲她说的没错。她是太想您了,所以才一时忘形。”

    南阳这个梯子搭得恰倒好处,东元帝接过茶汤来呷了两口,顺手放到床榻边的矮几上,先“教训”南阳说:“你娘亲这是见真xìng情,怎么能说是‘忘形’?枉你也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人,怎么能说出这般不知上下的话?”又说,“刚才我进来时,听你们母女俩在谈论屈子的诗赋,说的是哪一篇?”

    “我在给娘亲解说《天问》。”南阳说。

    “《天问》?”东元帝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自问所学不输于那些文章大家,但要是论说到《天问》,那就只能甘拜下风一一这篇楚辞他至多也就算是明白二三而已。但在女儿和妻子面前,作为父亲和丈夫的威严是必然要保持的,他沉吟着又问,“这一篇可是屈子的文章中最奇也是最难的。一一你们刚才发笑,又是因为何故?”

    “我说到‘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娘亲她说我是在胡说。”

    “是这句呀。我记得,两汉以来,不是有很多人考据著作,以为这句或有错漏,或者是后人伪作么?”东元帝有些好奇地说,“怎么,你觉得前人的评断有误?”

    “是有误。这一句当是屈子原文无疑。”

    “那,该作何解?”

    “‘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县’字通‘悬’字,因为这个地方是位于昆仑山中,又是挂在半空的,因此才名之曰‘昆仑悬圃’。这句诗的意思就是说:我们都知道昆仑县圃这个地方就在我们的头顶上,这样一来,我们应该是一抬头便能看见它,可问题是,当我们抬起头的时候,有谁看见它的屁股在哪里了?”

    东元帝正端着盏喝水,听南阳这么一说,当时就没能忍住,一口茶汤全喷到了地下,还被茶汤呛得直咳嗽。不是南阳早有预料,过来抢过茶盏,说不定大半盏茶汤都会被他倒在自己的身上。东元帝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抹着眼角迸出的泪花说:“粗陋!粗俗啊!我绝不能信,屈子竟然会写出这样的文章!哈哈哈……”

第十二章(40)让田岫去

    东元帝嘴上说着不信,其实心里已经信实。他拿着宫女送上的热毛巾擦过手脸,忍着笑问南阳说:“何人如此大胆,敢如此曲解屈子的《天问》?”

    南阳看得出来,她父皇此时的心情很好,就笑着说:“您肯定不能猜到这是谁。”

    东元帝莞尔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寻常读书人看应试的正经书都嫌时间不够,不会下大力气钻研楚辞;那些入仕了的每天焦愁的是纷繁的人事杂沓的公务,也没工夫去琢磨;而有时间去考据考证《天问》原篇的真伪而且还能把这匪夷所思的解释告诉给南阳的人,数来数去也没有几个……只是略微思忖了一下,他就找出答案:“是田东篱的女儿吧?她叫什么名呢,田、田……”他实在是想不出田岫的名字了,只是大约记得田岫的别号是青山,前些年还出了一本书,书名好象就是《青山稿》。想到这本在当时很大争议的《青山稿》,他自然就想起帮着田岫出书的长沙。奇怪呀,德妃病了,怎么只看见南阳没见到长沙呢?难道两个女儿又闹生分了?他岔开话问道,“胭脂奴呢?今天她怎么没来?”

    “是叫田岫。”南阳说,“胭脂奴最近一直躲在军营里。不过,后天便是重阳,她再怎么忙,明天也一定会赶回来的。”

    东元帝不怎么在意重阳节。一年四季的重要节rì天子起坐行止都有惯例,中秋是与皇后嫔妃皇子皇孙们在一起观歌舞赏月,重阳是和致休在京的老臣们一起祝健赏菊饮菊花酒,几十多年里年年如此一成不变,早就腻味得心里发慌。倒是南阳的话里似乎还有话,教他生出三分好奇,问道:“她去军营里躲什么?”

    “……最近有个书生总是缠着她。”

    “怎么一回事?”

    “是个绛州裴氏出来的举子,来京城赴明年大试的。”南阳说。说到这个事情,她就有点好笑。八月上旬,她受人邀请去城外女娲山参加一个文会。这种文会不仅要会文章,还要会诗辞小令,有时候一开就是十天半个月,她怕一个人在女娲山上无聊发闷,就想再约个人一路做伴。恰好陈璞那几天才在兵部参加完一个会议,她便顺手拉上了妹妹。那次文会办得很是不错,受邀请的基本都是各地的名人高仕,也很出几篇好文章和上佳诗令。在这种场合里,她自然是如鱼得水;但陈璞就有些怏怏不乐。偏偏这个裴家子弟有事没事就往她身边凑,东拉西扯地和她攀谈,陈璞还不好发作,最后被气得不告而别。那姓裴的书生不死心,回到城里就找到长沙公主府,接着又找到她在城外的庄子上,陈璞简直恨不能拔剑砍了这家伙!没办法,她只好躲去京畿大营去避清净了。

    东元帝开始是面带笑容乐呵呵地听着,渐渐地脸上的笑容便收敛起来。南阳和长沙,两个女儿都是尚在青chūn年华,却都在守寡,这也是他心头的一块病。尤其是南阳,南阳的夫婿是在他的点头首肯之下才蒙冤含屈而殁的,这教他在面对南阳的时候,总感觉到一些愧疚。这两年,他一直想给南阳找个好夫婿,也在暗中留意过一些人。但看来看去,总觉得这些人有些太平庸,般配不上南阳,也就没有和南阳提起过。他这个女儿傲气得很,眼界也高,要是把等闲人指给她作夫婿的话,怕是会被她以为是在羞辱她呢!而且这种事情急也不是办法,他只能慢慢地留意着。

    等南阳说完,他沉吟着问:“这个裴家子弟的情形,你打听过没有?”

    “打听过。”南阳也收起嘻嘻哈哈说故事的轻松表情,垂下眼帘表情严肃地回答道,“是绛州闻喜裴氏的嫡脉,在家中是次子,河北名士宋灌的弟子,道德文章都有可圈点之处,还是去年绛州府试的第一名。这人今年二十七岁,发妻四年前病故,有一子一女,分别是十岁和六岁,俱是家中小妾所养……”

    东元帝沉默地听完,没有说话。家世和年龄都还算般配,只是这举子的身份差了一些。看来这事得先放一段时间,看裴家子明年参加大试能有什么样的结果,然后才能说下文。他对南阳说:“你找个人去说一下,让他先安心科举。”

    南阳点了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要是这家伙连大试的二榜都上不去的话,就不要妄想一步登天了。大赵的公主一般不是嫁与功勋重臣的后人,就是嫁与进士及第和进士出身。把公主许配给一个同进士出身?天家不可能丢这样的脸面!

    东元帝重新拣起刚才的话题:“《天问》的这句新解,是田东篱女儿说的吧?”

    南阳的神情有点恍惚,楞了一下才说:“……不是。不是她……”

    东元帝只当她是听说妹妹的婚事有了点指望因而顾影自怜,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也没多想,顺口就说道:“不是她?那还能有谁?我可是想不上来了。”

    “是应县伯。”

    “唔?”东元帝原本要喝水的,茶盏递到嘴边却又停下来,皱起眉头将信将疑地说,“是商燕山?一一呵,这倒真是出乎朕的意料了!”他把茶盏放下,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用一种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口气说道,“上马能带兵打仗,下马能治理地方,还会鼓捣玻璃和观天仪,一面筹划着东倭方略,一面掏空宗室的家底放贷取利,如今居然连《天问》中的这一疑句也能看得懂……朕的这位上柱国,倒真的是多才多艺。”

    这平平淡淡的口气,这听起来没什么起伏的声音,连带那一声轻笑,都让南阳一时琢磨不透。她没有接着父亲的话说下去,只是就事论事地说道:“这句楚辞的解释,确确是出自应县伯之口。女儿和妹妹,弟弟,还有田岫,当时都在的……”

    这个时候,宫女端着一碗煎好的汤药过来。东元帝不让宫女喂德妃吃药,自己接过了碗,先拿调匙舀了一勺汤药在唇边试了试冷热,觉得不算很烫,这才递到德妃手里,回过头对南阳说:“胭脂奴和璨儿也在?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小满节气的那天。”

    “小满那天?你是小满那天生的,所以rǔ名就是小满一一那天是你的生期……”他从德妃手里接过空了的药碗,随手放在宫女手里的托盘上,抬起头瞥了一眼南阳,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古怪。公主的生期,他商燕山一个外臣,跑去凑什么热闹?

    “应县伯他并不知道此事。”南阳赶紧解释,“那回他上东倭方略的时候,不是受了父皇的责罚么?您罚掉他几个月俸禄,还把他禁足了二十天。那段时间女儿手里的钱粮有些不凑手,就向他借了一些,听说他受了责罚,怕他畏灾惧祸心中惶恐不安,就去宽慰了他几句。他禁足期满,过来向女儿致谢的那天,恰巧就是小满节气。”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东元帝点了点头。南阳向商成借钱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不单是南阳,长沙也找商成借了不少钱。没办法,谁让东倭方略里花钱的地方那么多,要钱又要得那么急迫呢?就连他这个天子,也是咬着牙才从内孥钱粮中挤出了七十万缗。虽然这七十万缗不是一次全部拿出来,而是在一年内分四次支付,但是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其中的十几二十万缗从哪里能找到出项。他甚至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个问题,倘使最后实在拿不出钱粮的话,要不要摆出天子的威仪耍一次无赖呢……他一边再次思考着这个严肃的问题,一边满意地又看了南阳一眼。南阳能想到商燕山受责罚之后可能会惊惧惶恐一一虽然他心里觉得这个推断很有点无稽之谈的意思一一又能以公主的身份去宽慰他,这让他很高兴。

    他说:“田东篱的女儿是个杂艺大家,她怎么看商燕山解楚辞的?”

    “田岫说,应县伯所解十九可信。”南阳说。田岫拿着《天问》诘问商成的时候,她和陈璞就在一旁,田岫问一句,商成答一句,叙经述典旁征博引说不上,但每一句都能扣合一两个神话故事或者杂书中的记载,却是绝无疑问的。最后田岫也只能阖上书感慨地说,倘若商成能把这些神话故事的来历全部详细备述摘录的话,著作一本《〈天问〉新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对了,”东元帝一付漫不经心的模样,似乎是临时想起点什么,终于把话题牵扯到他来琼芳殿这一趟的真正目的上。“工部现下有个叫蒋抟的人,好象就是商子达在燕山做事的时候一手提拔起来的。你见过这个人没有?”

    南阳点着头,心里有点莫名其妙。她时常在商成的庄子里走动,自然是见过蒋抟。事实上,她在庄子外面临河的地方拓宽桥梁道路,又修起一座带着马厩仓房的大旅店,最初就是听了蒋抟的指点。不过,蒋抟在工部好象只是个八品的小官,没来没由的,父皇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人呢?

    “我今天微服出宫,本说是检视民瘼,不料想半道上遇见了吕迁。吕迁这个人,你记得吧?”

    南阳又点了下头。她听说过这个人。这人十年前进京赴礼部试,在写策论的时候不小心在考卷上写了“皇恩浩淼”一句一一“浩”字冲犯了天子名讳。犯下如此大的错误,吕迁就不要想什么鱼跃龙门了,卷子也当时就被考官剔除。但这人的命好,他的废卷居然被东元帝看见了,也不知道东元帝当时是怎么想的,顺手涂了“浩”字,在旁边又写了一个“告”字。有天子亲笔为之纠正错误,那吕迁的考卷便无论如何都不能是废卷;不仅不是废卷,还必须要让此人考上。因此,哪怕吕迁应试的策论不知所云,作的律诗也是惨不忍睹,但考官还是捏着鼻子给了他一个三榜的同进士出身。事后吕迁知晓了这桩事,顿时痛哭流涕,从此东元帝就成了他的老师一一“一字师”也是老师。东元帝也觉得吕迁这个人淳良宽厚,对他也比较亲近。不过,因为吕迁本身的学识不够,也没什么出众的才干,所以虽然有东元帝的照顾,仕途也走得磕磕绊绊,到现在还只是户部的一个郎中。

    她迅速回忆了吕迁的一些,却没有言声。

    “吕迁把这个蒋抟引荐到我面前。”东元帝说道。在女儿面前,他也不作什么掩饰。“这个蒋抟好象还有点学问。但他讲的道理我听不太懂,有些想法似乎也不可取。而且,我当时并没有表明身份,他对我也有几分提防,有些话只是泛泛而谈,很是笼统空洞。回头你见一下田岫,让她和吕迁再去找着蒋抟谈一谈,拟份奏疏给我。”说到这里,他仿佛不经意地扫了南阳一眼一一奏疏是“给我”!见南阳微微点头,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说,“对了,当时蒋抟身边还有个人,据说是商燕山的客卿。这人其貌虽然不扬,说的话倒是有三分道理。你让田岫和吕迁也一并见一见。”

    “是。女儿都记下了。”

    “好,你去吧。”东元帝说。

    南阳稍微楞了一下。父皇这就赶她走了?难道父皇今天晚上要留在琼芳殿?这可是四五年都没有过的事情了!

    她不说话,低着头给父皇和娘亲分别行了礼,这才退出香阁。

    她不需要改天去找田岫。田岫在京的时候,从来都是住在她的公主府里,她现在回家就能见到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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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41)南阳与田岫

    南阳回到她公主府邸的时候,钟楼已经敲过了亥时的二更鼓。[.

    公主府是父皇在她十二岁成年时赐下的,占地近三十余亩,当年也是铺陈富丽装点堂皇。她有两个喜好,一是好书法,为了锤炼自己的书道技艺,她四处搜罗名家书画作品,不拘多少钱,只要是名卷名贴,被她瞧见了就非买下不可;二是好结交朋友,时常在家中通宵达旦地歌舞燕饮;这两样都是花钱如流水的事情。驸马在时还好,能有个人约束着她不大手大脚地花钱,凭着她公主的禄米还有驸马的薪俸,倒也过得风风光光。但驸马故去之后身边少人管束,她又不会持家,也不懂经营之道,家里只有出项而没有进项,坐吃山空之下,这个家便渐渐地露出败相。而且驸马死后的那几年里她的行止很荒诞,兄弟姐妹觉得她败坏了天家的名声,谁都不愿意跟她来往;这也教她连个应急的告借都找不到地方。她还好脸面,不想在人前堕了公主的身份,只能偷偷地变卖府里的物事来维持。一来二去地,这座公主府里的值钱家什差不多被她变卖一空。如今,只有前庭的东西两座跨院还勉强保持着当初的景象。毕竟她需要在城里一个落脚的地方。再说,偶尔有一两个象田岫这样的亲朋好友到访的话,她也需要有个现成的地方来尽一尽地主之谊。

    当然,田岫并不止是她的朋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田岫可以说是她的亲人。在她一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是田岫在陪伴着她;当时田岫还阻止了她做傻事想寻死的冲动……这使她非常地感激!虽然后来因为她的行为荒唐,而让田岫不得不疏远了她,但这次田岫再回到上京,她们俩又和好如初了,从年前进京到现在,田岫一直都是住在她这里。

    她走进东跨院的时候,书房里还亮着灯。

    她没去打搅田岫,先叫使女再去多拿两盏灯和几样点心送去书房。和田岫认识这么多年,她很清楚田岫的习惯。自从被父亲逐出家门之后,过去十多年里,田岫一直就靠着俸禄生活。但一个女子,即便出仕为官,也只能担任大成宫教授之类的虚职,俸禄微薄不说,也没有什么米炭车马的钱粮补贴,田岫又洁身自好,从不受人馈赠,因此rì子一直过得很清苦;这也让她养成了量入为出的节俭习惯。

    南阳回去卧室,换了衣服卸了妆,在使女的帮忙下用温水洗净手和脸,这才披了件半臂衫子过到书房来。

    书房里比刚才明亮多了。同样穿着半臂衫子的田岫,嘴里咬着半块绿豆糕,手里拿着两样物事正在比划着;她的手边放着笔墨和几页纸,纸上涂抹着几行潦草的字和一幅简陋的画。她觉察到南阳进来,也没抬头,嚼着点心含混地说:“你不是留话说,今天晚上不回来的么?”她放下手里的东西,伸着脖子咽下绿豆糕,又端着茶盏喝了两口水,又拈了一块点心,说,“怎么,你被娘娘撵出来了?”

    “我想你了,行不?”南阳坐到桌案前,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汤。

    “不行。”田岫嘴里鼓囊着点头说道。她又拿起刚才放下的东西,专注地投入到自己的事情里。

    南阳一边喝水,一边看着自己的朋友。田岫和她是一样的年纪,不过个头比她要高一些,比较修长匀称。过去几年,她一直在江南做观风使,经常在各地跑来跑去,所以皮肤被太阳晒成了一种小麦般的金黄sè,在灯笼光的映shè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她大概刚刚洗过头,因此头发并没有象往常那样挽成文士髻,而是拢在头顶随便拿了一条丝带系着,黑黑的长发瀑布搬顺着肩膀一直披散下来,更给她的脸庞上增添了几分英气……

    田岫注意到南阳在仔细地打量自己,就回过头奇怪地望了她一眼。

    南阳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天文望远镜。”

    “哦。”南阳点了下头。前段时间玻璃刚刚面世,立刻就受到读书人的热烈追捧,因为它冰清玉洁晶莹透亮,正是“君子如水”的最佳写照。几乎就在一夜之间,玻璃便成为市面上最为抢手的稀罕物件,哪怕是栗子般大小的玻璃珠,市价也在十贯以上;至于完整的玻璃器,比如玻璃盏、玻璃碗、玻璃樽、玻璃盘等般,每一件都要卖出数百甚至上千缗。可惜的是,工部虽然烧制出玻璃,但工艺却还没能彻底地掌握,所以直到现在玻璃的产量都很低,十天半月能烧出一窑就很不错了,供应大内都不足,又能拿出多少投到市面上?这就更加造成了市面上“千金易得玻璃难求”的现象。. . 这种“上京玻璃贵”的喜人场面,工部是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一方面追加钱粮要求作坊尽快彻底弄清楚玻璃的烧制工艺,一方面又在许州开工更大更好的玻璃火窑,同时把天文望远镜的事情也提到rì程上。天文望远镜的事务,依旧是常秀来主持;和烧制玻璃时一样,田岫还是在其中作技艺指导。

    南阳仔细地看了看桌上摆的十几个玻璃片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铜管,有些疑惑地问:“就是这些玻璃和铜管?用它们做天文望远镜?”

    “是。”田岫说。她把两片形状不同的玻璃分别装在一根铜管的两头,又把两个铜圈安放在铜管的首尾,拧紧之后举起铜管,眯缝起左眼然后用右边眼睛朝铜管瞄了两眼,随即就抿起嘴唇很失望地摇了摇头,在纸上记下:“丁字铜管,丑一丑二玻璃,不合。”

    纸上已经记满了差不多的文字。看来她还没有取得哪怕一次的成功。

    她把两片玻璃从铜管上取下来,又换了一根铜管继续,还是不成功;再换一根铜管,依旧是失望;不换铜管换玻璃片,也是失败……

    南阳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种事情,忍不住摇着头叹了口气。她当然坚信商成一定不会拿胡话来诓骗工部;但她在太史局里见过那几样观天仪,一样样都是重达上千斤的粗蛮物事,就凭桌案上这些没有几分斤两的物件,也能做成观天仪?

    田岫看见她叹气摇头的模样,就说:“这不算什么。当初烧玻璃的时候,失败的时候更多,我早习惯了。失败是成功之母,”说到这里,她忽然笑了起来,停下手上的活计,回过头望着南阳,揶揄她说,“一一这话是你的那位先生说的。”她知道商成就是人们以为已经驾鹤仙游的攸缺先生。

    “什么这位先生那位先生的!”南阳有点不高兴了。她不喜欢别人用这种不尊重的口气提起商成,哪怕这个人是田岫也不行!虽然现在知道商成就是攸缺先生的人,只有她和田岫;但这并不是田岫可以不尊重先生的理由!她生气地说,“先生是大隐隐于朝的世外高仕,你不能这样说他!”

    以前,每当南阳称赞商成的时候,田岫总会用玩笑的口吻和她争论几句。但今天有点反常,听到南阳再一次毫不犹豫地颂扬商成,并且还向自己发了火,田岫却没有反驳。她拿着上好玻璃片的铜管,沉默了良久,然后低垂下视线点了点头,说:“你说的对!是我错了。”

    南阳的脸上马上就露出开心的笑容。她问田岫:“这东西做成了,真的能够观测天象,能够看rì月星宿的行走?”

    田岫想了想,说:“要是让我来说的话,肯定是不行。”但她又说,“不过从焦炭和玻璃的事情上来看,应伯所说应该不假。”她拿起一个比制钱大不多少的中空铜圈,递给南阳,又拿起一根放在桌案上的铜管,指点着对南阳说:“你看这个一一看见这些凹凸的细槽没有?这是应伯教的螺纹连接的办法。为了在铜管和铜圈上刻这些螺纹,差点没把小洛驿的那些铜匠逼疯,想了不知道多少的办法才总算做出这几根铜管铜圈。不过,这螺纹连接的用处非常广,衙门里已经在商量,是不是有必要把这个专利买下来。”

    南阳看不出螺纹的好处,但这并不妨碍她为商成又有一笔新的进项而感到高兴。她问道:“你估计,工部会花多少钱来买这个的专利?”

    田岫皱起眉头,思忖着说:“不知道。花多少钱是工部司的事,最后还得几位尚书和侍郎大人点头,我也说不好。”她忽然想起来那次向商成提出购买焦炭和玻璃专利的事,就提醒南阳说,“你最好先找应伯打个招呼。我觉得,这个世外隐士好象对钱粮的事情很不上心似的。他可别再象上回那样,又把东西贱卖了。”

    “……我现在和他大概也说不上什么话了。”南阳神情有点怏怏地说,“上回定一先生和文实公央告我去帮着那几个人说好话,先生虽然当面没有说什么难听话,但他心里肯定是很不舒服的……”

    田岫的脸sè也一下变得yīn郁起来。南阳说的是仲秋那天发生的事情。她出仕之后难听话听过不少,但一般都是别人在背后议论然后传到她耳朵里的;被人当面羞辱却还是第一次,真的是悲愤莫名!仲秋之后从黄灯观回来,她随即便被派去许州公干,等前几天回到京城,居然听说那几个人又被放了,而去劝说商成撒手的人,竟然不是她尊重的师长就是亲近的朋友,顿时就气得接连两三天都吃不下一点东西……现在,她听南阳又提起这个事,眼前登时就有些恍惚。她似乎又回到了仲秋的黄灯观,又看见了那几张丑恶的嘴脸,又听到羞辱她的言辞……

    南阳察觉到她的脸sè很难看,这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勾起田岫的痛苦回忆。她赶紧停下话,一面在心里责备着自己,一面挑起另外的话题,试图分散田岫的注意:“蒋抟这个人,你认识吧?”

    “……认识。”田岫说。

    “这个人怎么样?”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田岫思索了一下,说:“挺不错的;有点才华,人也干练;济世的学问很jīng深。不过,他跟着老师做学问的时间似乎不是很长,有些道理好象只是一知半解。”她笑了笑,又说,“当然,也许他的老师自己就不jīng湛这方面的学问,所以教出来的学生就有点似是而非的模样。”

    南阳马上替商成作辩护,说:“这是因为蒋抟这个人愚蒙驽钝,并不是先生没有教好!”她不满地乜了田岫一眼,又说,“先生之才,岂是常人能望其项背的?”

    “公主所言极是道理!”田岫笑着附和她,说,“似我等这样的萤火之光,安敢与先生那般的浩月相争辉?”

    南阳气得有点说不出话了。

    “好啦,莫生气。只是玩笑罢了。对了,你突然提起蒋振云,是什么原由?”

    “……我父皇交代了一桩事。”南阳没法和田岫计较,就把东元帝吩咐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田岫。

    “那我明天到了衙门先找一找蒋振云。应伯的客卿我不认识,还得让蒋振云去邀约。等这边定下时间,你再帮我知会吕大人。”田岫说,“对了,到时你来不来?”

    “我……就不用去了吧。”

    “好。回头我先问问蒋振云……”

第十二章(42)专利司?

    对于田岫来说,写一份关于京畿市坊衰颓百业凋零的公文,简直是顺手拈来的事情。

    第二天上衙之后,她在公廨告了个假,先去找到蒋抟,又和蒋抟一道去户部找到吕迁,再让蒋抟去叫上因为头天撞见天子真颜而整个人都变得浑浑噩噩昏昏沉沉的荀安,四个人找了个清净的茶坊坐下来交谈了很长时间。她把大家的意见和想法糅合在一起,写了一份题为《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的文章。在大家都过目签字之后,她也在文章的末尾落下自己的名一一“翰林院学士田岫执笔撰录年月日”。

    晚上回到南阳公主府,她把奏疏交给了南阳,然后就再没去关心过这件事的下文。她要操心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她现在是工部许州大坊的上监造,全盘负责炼焦、玻璃以及观天仪的制造技艺,手头上的事情根本忙不过来,实在是没有心力去照应别的。这不,就在她把《杂议京畿百业衰盛疏》交给南阳的第三天,工部衙门便接到呈报,许州大坊接连出了两桩事故。先是炼焦场塌了一孔窑,死了两个人。许州大坊本来打算私下里赔点钱把事情压下去的,谁知道祸不单行,紧接着玻璃作坊就出了更大的事故。新近建成的七号窑大炉,在试火的时候突然炸炉,倾斜的大炉里四五百多斤融化的玻璃料奔涌而下,炉前正在加火的两个人当时就被烧死;因为是大炉试火,在场的还有十几个官吏和匠人,结果混乱之中大炉旁边专为大炉添料而架设的脚手架被人撞倒,一个爬到脚手架上观察火候记录文案的作坊小吏摔成重伤,倒塌的脚手架还砸死了许州大坊的一位八品主簿。死了官员,事情一下就变得严重起来,许州大坊的大监造杨衡连夜写了公文,把事故的详细经过呈报上来。听说消息,田岫马上放下手里的一切事情,快马加鞭地赶去许州……

    等她再返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了。

    她一走就是十几二十天,衙门里已经积压了不少的事情,所以她刚刚回来,就立刻忙碌起来。

    现在是九月底,已经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所以烤火取暖是件不容疏忽的大事。往年的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开始储备冬天里烧炕和烧火做饭的柴薪和石炭,商人们也开始一车一车地往京城拉柴送炭。但今年与往年不同。如今很多人都知道,工部能把石炭做成焦炭,而焦炭比石炭更好用,不单没有石炭燃烧时散发的那种浓烟和难闻的气味,用它来热炕烧火做饭也更加地节省时间。只是小洛驿工部作坊的焦炭产量很有限,除过保证自己的几座玻璃窑以及供给近畿的官营冶铁作坊,其余便所剩无几,所以市坊间很难看见一回,偶尔有那么两三车的焦炭被有办法的人拿出来发卖,也是须臾之间就被人高价买走。比石炭价格贵了一半的焦炭立刻就被人盯在眼里,不少人都打起了做焦炭买卖的主意,并且到处打听炼焦的技艺。不过,当他们听说炼焦是工部的专利时,就纷纷放弃了偷师盗艺的念头。对他们来说,专利是一样陌生的物事,人们并不见得明白所谓的“专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见得清楚侵害别人的专利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工部却是个毫无疑问的庞然大物,在官府的权威面前,尊敬是必要的,谨慎也是必须的。但尊敬和谨慎并不意味着他们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精明的买卖人立刻就联想到上半年白酒专利的故事。既然在工部的眼皮子底下偷师的路走不通,那么,能不能依照白酒专利的前例,向工部购买炼焦的专利许可授权呢?就算工部想独占京城的焦炭买卖,不许别人在京畿附近炼焦,可京畿以外呢?大赵的州县成百上千,江水以北的地方都需要解决冬天烧火取暖的问题,十万户以上的大城池就有三四十座,不能在京城卖焦炭,难道还不能在别处卖焦炭?人们很快就把想法付诸行动。九月初,就有两家大商户向工部申请炼焦的专利授权。重阳节以后,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人们对焦炭的热情也越来越高,如今向工部提出炼焦专利许可的申请已经近百份。这事牵涉到焦炭专利,接受申请的工部司不敢擅自做主。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工部司索性就把申请全部转给小洛驿作坊和许州大坊,让杨衡和田岫自己来拿主意。

    田岫一回来,就撞上这个事。她从厚厚的几大摞卷宗里随便挑拣了两份申请浏览一下,问经手此事的小吏,说:“不能依照早前白酒专利的办法么?”

    小吏为难地说:“这和白酒的情况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田岫有些诧异地问道。

    “白酒不是榷货,不是官府专营的,也没有榷税,民间也可以自行营造买卖……”

    “……户部已经把焦炭拟定为榷货了?”田岫更加奇怪了。

    “那倒是没有。”小吏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田岫对这个说话吞吞吐吐的人有些烦了。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在等着她来处理,她不想和这个家伙磨时间。

    小吏看出她有些要发火的样子,急忙说:“田大人,您知道,咱们的焦炭主要是两个用途,一个是用来烧制玻璃,另一个是冶铁炼钢。玻璃的工艺全部都在咱们手里,外人怎么都学不去,拿着焦炭也不知道该怎么用,因此这个是不消担心的。哪怕玻璃的技艺流传出去也不怕!毕竟玻璃的专利是咱们工部的,谁敢不得到咱们的允许就私自烧制,仅是打官司也能赔得他倾家荡产。可是冶铁炼钢的技艺却是从秦汉时流传下来,精通此道的民间匠人不知道凡几,要是再让他们知晓了炼焦的办法……”

    小吏的话还没说完,田岫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焦炭不仅可以用来烧火取暖和烧制玻璃,更能够用在冶铁上;而冶铁,则是个必须严肃对待的问题。大赵对冶铁业的管制不象汉唐时期那么严格,生铁和铁器也不是完全地实行官府专营,在一些统治基础稳固同时铁矿储量丰富的地区,比如莱州和徐州这样的地方,甚至允许民间大规模地经营冶铁。但是,对于生铁和铁器的大宗交易,官府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实行的是“铁签”制度,生铁的流出与流向都受到严格控制,并且要征收十分之二的高额铁税。特别是渤海、燕山这样的边疆地区,以及西南西北这种多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区,生铁的流通与买卖方面的管理更是严厉到近乎苛刻的地步。有些地方甚至会对庄户手里的铁制农具进行登记,无论是损坏或者遗失,都必须报官处理,根据损耗的情况,有时还会课以一倍至数倍不等的罚金。因此,在上述这些地区,有着高额利润的生铁走私也是屡禁不绝。现在有了焦炭,就能够生产出更多的生铁,还能够借助焦炭比木炭和石炭更高的火势和火力把生铁进一步锻造为百炼钢。从这个意义上说,焦炭与白酒明显就不是一码事,白酒仅仅是民生百业中可有可无的一个点缀,而焦炭却可以通过生铁,进而牵涉与影响到大赵的方方面面……

    这显然不是她一个七品官员能够做主的事情了。田岫只好对小吏说:“那这样吧,一一你把这些申请都留下,回头我帮你交给尚书大人或者常大人。”

    这个小吏还没出门,另外一拨人就抢了进来。因为这拨人里面有两位太史局的官员,其中一个腰带上还挂着六品的官符,是太史局的少卿之一,所以外面的人即便是比他们都先来,也只能让他们先进来。

    太史局少卿是认识田岫的。他随便地向田岫拱下手作个礼,不等田岫让座,自己就在桌案前找了把椅子,屁股还没落到座椅上,先就说道:“田大人,你与应县伯亲厚,能不能烦请你走一趟,找应县伯仔细打问一番,这观天仪它到底是怎么个制作的?”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站起身又是拱手作揖,嘴里一连声地说着道歉话。

    田岫板着脸假装没听到他前头的话,问他:“汪大人,你们太史局不一样可以去找应县伯?”

    汪大人没说话先就叹气:“问过,还问过不止一回。前几天我还去过应县伯的庄子一回……”他咽了口唾沫。“可商上柱说,他对观天仪也是一知半解,死活就是不情愿给我们答疑解疑。”

    陪着他来的是个工部的八品官员,听他唉声叹气地说得可怜,忍不住就笑了起来:“观天仪的事,我去问过应县伯。我看呀,应伯倒不是不肯说,多半他自己是真的不知道。”

    田岫笑着让人给他们倒来茶水。她觉得,工部官员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根据她与商成打过的交道来看,毫无疑问,商成的眼界很开阔,见识也很广泛,但说不上精细,只能算是大而化之笼统含混博而不精的范畴。不管是焦炭还是玻璃,商成都是指点了一个大方向之后就撒手不管,什么工艺技艺流程之类的细节,通通都丢给别人去慢慢地摸索和总结。这或许是商成在燕山提督的任上养成的坏习惯,更可能是他本身就不熟悉这些东西,只能画出一个范畴,教别人去探究;这就难免给人留下一种眼高手低的印象。实际上,工部的很多官员对商成都是持这样的看法。不过,也有许多人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比如说田岫眼前的这位太史局的汪大人。

    汪大人立刻就为商成作辩解:“哈呀,刘大人,你居然说应县伯不知道观天仪的制作之法?那你们工部是如何炼成的焦炭,又是如何制出的玻璃?”

    姓刘的工部官员不想和他争论,笑了一笑,低下头去喝水不再言语。

    汪大人一拳打在空气上,愣怔了一下,记起来自己的来意,回头又对田岫说:“田大人,能不能烦劳你走一趟?只要能把这观天仪造出来,我们太史局上上下下都感念你的功劳承你的人情!”

    “你们这么着急着要这个观天仪,这东西对你们太史局就有这样重要?”田岫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据她所知,太史局并不是没有观天仪,现在就有两座摆在太史寺的天象台上。既然手头上有现成的,太史局为什么还要这般着急呢?

    汪大人使劲地点着头:“是,很重要!非常急!”不可能不急啊!太史局是朝廷上数得上的清水衙门,每年除了户部拨的那点钱粮,其余的什么油水都没有,太史局上下百数十号官吏,早就饿得眼睛都绿了。年初好不容易被工部拖上一起烧玻璃,大家都还没来得及憧憬一下将来的美好时光,就被宰相公廨的一纸公文给打回原形。眼下工部把玻璃卖上了天一般高的价钱,一车一车地朝衙门里划拉制钱,太史局却只能站在旁边滴口水,两下一比较,这份失落的感觉简直就无法用语言来述说。特别是想到自己曾经是有机会与工部一起划拉的,这就更加地教人伤心悲痛无可名状!工部的玻璃买卖越是做得红火,太史局的悲愤就越是强烈,哪怕谁都知道卖玻璃所得的银钱不可能都归到工部,可就是压不下胸膛里一蹿一蹿的心火!玻璃的买卖实在是太大了,哪怕是手指头缝里漏下一丁点的渣滓,就够工部吃喝上三五七八年了,更不消说太史局这种不起眼的小衙门;估计那点残羹剩饭都能让太史局撑死好几回。自从工部开始卖玻璃器皿,太史局那几个没能顶住宰相公廨的压力而被迫把玻璃交出去的正卿和少卿,就被自己人骂得连走路都不敢抬头。几个人知耻而后勇,既然玻璃赶不上了,那咱们就做观天仪!他们起草了一份奏疏,细致地论证指出,如今大赵沿用的唐朝《崇玄历》有缺陷,二十四节气的确凿时刻,已经到了必须修正的地步;改订旧历,颁布新历,就在眼前!制订新历的第一步,就是在各地设立十六个天象台和观象点,以便观测天象确定星位;而观天仪,就是这些天象台和观象点最重要的天文仪器。依照高宗时铸造两座观天仪的费用,又经过太史局的计算,平均每座观天仪大约须耗铜六千七百斤左右,再加上其他的铸造费用,每座观天仪大约要花一千五百缗,再加上十六座天象台和日圭这些石制物件,最后算下来,编制新历法的总费用大致在五十五万缗至六十万缗之间。

    太史局的这份公文,提出的时机恰倒好处。虽然东元二十二年的国库收入还没有最后统计出来,但从已经整理好的州县帐簿来看,今年又有可能陷入滞涨甚至是倒退的情况。正当以张朴为首的宰相公廨正在为此事而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份公文简直就成了救命稻草。宰相公廨在接到公文的第一时间,就把它刊登到邸报上,其用意自然是不言而喻:不是宰相们不努力,而是历法有问题;历法有问题,又如何用历法来指导庄户们耕作?庄户不能在最恰当的时候进行耕作,粮食的产量自然就会出现倒退;没有粮食,养不活人口,又从哪里征收赋税……总之一句话,改订新历,势在必行!户部拨款六十万缗,着太史局立即着手新历法的编订。

    不过,宰相公廨关于编订新历法的公文被户部否定了。户部尚书是正在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的吏部尚书韩仪的同窗挚友,他才不管改订历法要不要紧急不急迫。他振振有辞地说,从大赵立国到现在一百多年了,一直都是沿用《崇玄历》,除去一些特殊的年份,哪年国库收入没有增长?所以《崇玄历》是没有问题的;有问题的肯定不是《崇玄历》!所以他不同意对太史局拨款。即便真正要拨款,也须得等到工部试制观天仪成功之后再说。

    要是没有户部尚书最后那句话,太史局多半也就死了心。太史局正卿之所以抛出这么一份奏疏,目的不过是转移人们的视线,让自己少挨一些骂,让日子好过一点,成不成事都无所谓。结果有了户部尚书的这句话,假戏也必须真做了。听说可能有足顶五年的六十万缗度支,太史局上下当时就炸了窝。太史局正卿和两位少卿立即做了明确分工,他负责找户部要拨款催钱粮,汪少卿及第以后在工部做过事,虽然是十年前的故事了,可毕竟是有几分渊源,所以督促工部尽快制作观天仪就由汪少卿一力承担;至于太史局的大事小情,都由另外一位少卿担起来一一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总而言之一句话,一切为了六十万缗!就这样,眼下汪大人完全把工部当成了自己的家,见天早晚都在工部衙门里进进出出,不知道内情的人或许会以为他来工部任职了也说不定。

    听完汪大人的话,田岫有些哭笑不得。她说:“汪大人,你守在我们工部衙门也不是办法。你看我们工部烧制玻璃的经过,就该知道,这观天仪的制作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

    汪大人没有吭声。

    田岫明白,汪少卿不说话,其实就是在表明态度一一在观天仪的事情上,太史局并不信任工部。这一点未可厚非,同时也是事实。玻璃关系到工部的切身利益,同时也关系到不少人的官箴与前程,所以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地做事。但观天仪却不一样。这个东西是当初宰相公廨为了安抚太史局的情绪而随手丢给工部的,做好了那是工部应该的,做不好……做不好也就做不好了,跟利益前途什么的毫无关碍,最多也就是被人念几句,不伤筋不动骨的,所以人们都不太上心。也不能说是不上心,只不过,想用玻璃制作观天仪看起来简单,很可能比烧制玻璃更加地困难。比如老的观天仪一座就重达几千斤,要是把同样重量的铜料烧制成空心的铜管的话,就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工部作坊、兵部作坊,还有大内御制监的老人们,一听这个份量就齐齐地摇头;实芯的都是大难题,更别提这是空心的铜管了。何况还要在铜管和铜帽上雕出螺丝纹,两样螺丝纹还必须要楔合……她从壁柜里拿出几根铜管和几个铜帽,还有一匣玻璃镜片,都放到桌案上。她说:“汪大人,铜管和铜帽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很容易,但是想在上面刻出螺丝纹就差不多和登天一般难。不瞒你说,我们工部铜器作坊里二十多位大匠,几乎都在做这个事情。但这事实在太难了。一个大匠一个月都未必能做出一套彼此搭配铜管和铜帽。从七月份到现在,我们拿到手上能用来试做观天仪的铜管和铜帽,也只有不到三十套……”

    “现在是三十一套了。”旁边那个工部的官员插嘴说道。

    田岫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说:“……还有这些玻璃镜片。这样的镜片很容易磨制,稍微大一点的玉石作坊就能办到,但是,要想让两个镜片互相配合,从而达到应县伯说的那种效果,”她摇了摇头,“至今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头绪。”说着话,她拿出两个镜片,很熟练地用铜帽固定在铜管的两端,拿起来瞄了瞄,依旧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她叹着气又把铜管放下。再说,如今这些铜管铜帽还有玻璃镜片都是为将来铸造观天仪而作的模型,铜管铜帽不题,只是观天仪上要用到的径长近两尺的玻璃镜片,就是一个大难题。许州大坊这次刚刚烧炸的五百斤大炉,除了寄托着工部希望能够进一步提高玻璃产量的目的之外,也包含着下一步为观天仪镜片做准备的想法。可惜的是,这次勇敢的尝试失败了……

    “就是因为咱们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玻璃制作观天仪,所以我才觉得,咱们应该再去找一找应县伯。”汪大人不死心地说。

    “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窍门都说了,再让我去问,你觉得还能问出点什么?”

    “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汪大人一口咬定,商成在观天仪上必定是藏了私的!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样说话似乎很不妥当,就改口说,“万一他又想起了什么呢?”

    田岫拿锲而不舍的太史局少卿毫无办法,只好含混地说:“那行吧。改天我抽个空,再去请教一下应县伯。”

    “哪天?”汪大人立刻追问道。

    “……后天吧?要是后天有空的话……”

    “好!咱们就约在后天!后天我和你一道去向应县伯请教!”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两下。一个工部的官员告诉田岫,左侍郎常秀常大人,教她现在过去侍郎公廨一趟。

    汪大人今天来见田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站起来说着告辞的话:“田大人,你先忙着,我就回去了。后天,一一后天上衙之后我来找你,咱们一路去见应县伯。就这样说定了!”

    送走太史局少卿,田岫把桌案的物事收拾了一下,又告诉门外等着的几拨人,自己现在要去见左侍郎,假若他们没什么紧要事的话,可以先回去,有急事非办不可的就只能再等一会了。结果这几拨人纷纷表示,他们要办的都是要紧事,非得田大人亲自过问和处置不可;不过,他们也说了,田大人去见常大人的事更加要紧,所以他们的事可以等到田大人见过常大人之后回来了再说。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还有站立的姿势,都体现出他们对田岫的尊重。田岫觉得,他们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尊重了,甚至都有几分奉承和阿谀了;这简直教她莫名其妙。难道说,她马上就要升官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让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升官?她?这怎么可能嘛。她是女人,又没参加过科举,凭着几分薄名和师长朋友的佑护,能做到眼下的正七品翰林院学士就已经是尽头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仕途还能更进一步,也不敢去想;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自己能有个实职,能让薪俸更高一些,能让她足以应付京城里的生活,那就足够了。她只想要个实职,别的都不想,能不能继续呆在工部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职就好,哪怕降一两级做个八品官都行!要知道,即使是八品的实职官员,每个月的薪俸也比她现在强得多。她现在一个月的薪俸和各种补贴包括柴米油盐布匹粮食,所有这些合到一些,也只能折算不到十七千的制钱。十七千,这点钱在上京能做什么?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些钱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可她要养活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小侍女,还要养一匹代步的马,两个人一匹马,就把她的薪俸吃掉一半;再偶尔见一见朋友,大家喝盏茶汤吃顿酒饭,然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这还是托了她不用在京城赁屋居住的福。倘使她没有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好朋友的话,她就必须租一个独门的小院,而这样的地方,每个月的租金至少也是三四千钱。这样一来,她的手头立刻就会很局促,说不定就会象前几年在江南做观风使的时候一般,重新靠着朋友的接济来过日子……

    想到在江南那几年的光景,她的眼前就有点恍惚。那差事实在太辛苦了,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些痛苦的遭际。雨濛濛的天,雾朦朦的地,她和丫鬟都是浑身透湿,彼此偎依着在驿道草亭里冻得簌簌发抖……

    不,她不想再去做观风使了!她宁可嫁人,也不愿再去做什么观风使!

    她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工部侍郎办公的堂房。

    很有眼色的杂役立刻给这间屋换了一壶新煮的茶汤,给侍郎大人斟了一盏,又给她倒了一盏,然后悄没声地掩上了门。

    常秀手里端着茶盏,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对她说:“我才听说你从许州回来了。怎么刚回来就急着来衙门呢?这一来一往地还是累人,你该在家里歇两天的。”他指着桌案前的一把座椅。“你坐下来说话。”

    “谢老师赐座。”田岫恭谨地作礼了个礼。常秀和她父亲田望,曾经先后拜在同一位大儒的门下学《诗》和《易》,因此她在常秀面前一直是执的弟子礼。坐下之后,她才回答常秀的问题:“去许州之前我手上就积压着一些事情;这一去就是半个月,事情肯定更多,所以我没敢耽搁。”

    常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许州那边出的事,已经措置好了?”

    “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些首尾还没办完。”田岫欠身说道,“因为我手边的杂事多,所以杨衡杨大人让我先回来。具体的措置公文,等杨大人从许州回来,就会呈递上来。”

    “许州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岫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我和杨大人仔细勘验过,玻璃窑五百斤大炉炸炉的事情,和大炉本身无关,是围炉的泥砖经不住焦炭的火力,长时间炙烤之后出现炸裂,最后造成塌炉……”

    常秀摆了下手,让她先不忙说。他仰起头思索了一下,问道:“我记得,这种泥砖炸裂的情形以前也有过不少回,但没有哪一回的结果象这一回这般;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以前用的都是二百斤的小炉,填满玻璃料,连炉子本身一起,也只有三百斤不到的重量,即便是炸炉,炉子倾倒时也能让人及时地躲避。可这一回出事的是五百斤大炉,填料之后炉重超过七百斤,即便炉围不塌,只是绷掉一二匹泥砖,有时候也可能出现炸炉。一一大炉填料之后太重了。”

    “这个事情,你们以前不知道?”

    田岫沉重地点了下头,说:“……我们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以前没有这样的大炉……”

    常秀沉默了一会,问道:“炼焦场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不是作坊里做事的人,是两个娃娃。娃娃小,家里的大人也顾不上管顾,结果他们俩在炼焦场里打闹,从焦窑上跑过的时候踩塌了窑,然后就……”

    常秀的脸色更加地难看了。

    “我们给两个娃娃的家里赔了钱,他们也应承……以后不再和我们纠缠。”田岫说,“杨大人拨了一笔钱,准备修一堵墙垣,把焦场彻底地围起来。这样一来可以防止今后再发生同样的事,二来也能保守炼焦的机密。玻璃作坊那边,五百斤大炉的事也会暂时停顿下来,直到找出防止塌窑的办法为止。”

    常秀本来听着焦场的措置还在点头,结果听田岫说,玻璃作坊的五百斤大炉要停建,他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炸炉,就把玻璃大炉的事停下来呢?防止炸炉还需要想办法吗?直接把炉围砌得更高更厚实不就行了?他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说到烧制玻璃,满大赵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比田岫和杨衡更有见地了,既然他们都认为炉围不是更高更厚就能够防止炸炉,那么他们就必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一个工部侍郎,似乎没有什么道理能在这其中指手画脚吧?话到临头,他改口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办。”

    厂休把茶盏放下,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才是他今天找田岫的原因。

    “前两天,工部向吏部和宰相公廨分别提了个呈文,想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司,统一措置白酒、焦炭、玻璃以及今后可能有的其他专利的因应事宜。我和尚书大人还有右侍郎大人商量了一下,准备让杨衡出任专利司的判司,你来出任专利司的司曹。眼下,宰相公廨已经同意设立专利司,就等吏部那边的消息了……”

第十二章(43)必然会有的处分

    自己将出任工部新设立的专利司的司曹?

    田岫的全部心思都被这条消息占满了。她没有再留心常秀接下来又说了些什么话,而是不断思考着这突然出现的契机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她的一颗心砰砰地乱跳着,连怎么和常秀告辞的情形都记不上来了,糊里糊涂地就回到了自己和杨衡他们搭伙办公的公廨。直到看见桌案摆的那几叠关于焦炭专利授权的申请,她才想起来,自己竟然忘记趁着的机会把这个事情向文实公提出来……

    现在,在公廨的厢房里等着见她的人更多了。就在她去见常秀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三拨人过来找她。十几个穿青挂绿的官员挤在不大的厢房里,有的低头沉思,有的翻着手里的文书卷宗,一个个都不怎么说话,气氛看上去很有几分诡异。

    田岫完全能够理解这些人的心情和想法。即将设立的专利司是个新的衙门口;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在在专利司之下,必定还会设置一系列的曹、科、室,这些人就是奔着这些曹科来的。在他们看来,这大概是他们的荣升机会吧。

    这些人来找她,大都是为一些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还有少数几个人压根就不是来谈公事的,只是为了在她面前露个面加深一下印象,顺便委婉地表示,将来大家在一起共事的话,他们一定会惟杨衡杨大人和她田岫田大人的马首是瞻。看起来,这些人大概是已经确定会在专利司有一席之地的。

    一直到午时初刻,田岫才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些各存心思的同僚。

    她在工部的大伙房里胡乱吃了碗面,就急忙回来处理那些积压起来的公文。下午说不定还有多少人会闻风过来向她“讨教”,她得趁晌午这点空闲赶紧多忙点正事。

    但是,她的心思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平静下来。刚才来找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多得都教人有些生疑了。特别是来的人之中还有两个进士出身的正七品和从七品,居然也会打着请教的名义来见她,就难免更使人疑窦丛生。难道说,这专利司并不仅仅是处置和白酒玻璃相关的事宜,还有其他的管辖?这好象也说不通呀。

    她手里拿着本卷宗,眼睛望着庭院里那棵的杏树。时下已经是晚秋,杏树的叶子早已经枯黄,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枝上,即便没有风,叶子也会时不时地飘落下三两片。对面的厢廊里,几个杂役抱着厚厚的棉布帘子,搬着梯子跑来跑去,正挨着屋子挂棉帘。再过两天就是立冬。寒冷的冬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一个杂役轻手轻脚地拎着把铜壶进来,换掉已经凉了的茶汤。

    她站起来,给自己倒了碗茶汤,没有喝,只是抱在手里,一边暖手,一边瞪着面前的公文发愣。

    又有人进来了,但她没有理会。皇城中各个衙门的办公地方都很紧张,工部也不例外。眼下他们办公的小院里,就挤着工部的屯田司与都水司的几个曹科。很多外地来办事的官员摸不清底细,经常会闷着头乱闯。

    进来的人趁着她走神,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突然在她肩头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吓得她的手猛地一抖!要不是她反应快赶紧地稳住,一盏茶汤不是倾到公文上,就是倒在自己身上。即便是这样,也教她慌乱了好一阵,手上也溅了几滴滚烫的茶水。

    陈璞很高兴自己的恶作剧得逞,她拖了把鼓凳,坐到桌案前,笑眯眯地看着田岫手忙脚乱。

    田岫出去找杂役要了热水洗手,回来给陈璞倒了盏茶汤,问她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璞吸溜了一口热茶汤,说:“昨天傍晚。”

    “又是回来开会?”田岫问。她知道陈璞这个柱国将军颇有一些有名无实,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会议,陈璞平时一般过问不上军旅间的多少事。

    “算是开会吧。”陈璞说。停了一下,她又说,“也不能算是开会。一一我是回来吵架的。”

    “吵架?!”田岫吓了一跳。陈璞专程从京畿大营回来吵架,看来是人真正地招惹到她了!不过,看着陈璞一付漫不在乎的笑吟吟模样,她又觉得陈璞似乎并不是真地生气了。“你和谁吵架呢?怎么吵起来的?”

    陈璞眯着眼睛笑起来:“嘿嘿……和谷鄱阳吵架。”

    鄱阳侯谷实?田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事情是这样的,一一两个月以前,大概是在七月底的时候……”

    事情是这样的,东倭借款的款项中,有一部分牵涉到刀枪弓矢等兵器的制造,尤其是弓弩的制作,从备料到完成,通常都要跨年度,为了节省时间,兵部就把这笔费用交给澧源大营,让澧源大营从兵器库存中调拨一部分去青州指挥衙门。因为东倭借款是分作四批分期支付的,所以兵部交付给澧源大营的兵器费用也不是一次付清。结果这中间就出了点小毛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从七月底到八月中旬,兵部划去澧源大营的接连四笔款项并没有明确注明用途,于是澧源大营就很不客气地把这四笔总计二十一万七千三百缗的钱粮挪用了,上官锐大笔一挥,就把这笔钱粮全部送去了嘉州一一权当是兵部对嘉州行营的追加照顾。由于上京和青州之间彼此相隔数百近千里,军械的转运和交付肯定有一个过程,因此青州方面直到九月初才察觉到这个情况。愤怒的青州指挥衙门与澧源大营方面协调不果,就把事情捅到了兵部,希望兵部能够替自己做主。可青州指挥衙门远在天边,澧源大营却是近在眼前,在兵部打口水官司,青州指挥衙门先天上就不足。为了讨回公道,青州指挥使燕轩就搬出了鄱阳侯谷实。燕轩是谷实的心腹爱将,谷实怎么可能坐视燕轩吃亏?何况谷实还是东倭方略的主要发起人之一,是东倭借款的大股东,东倭方略的成败更是与鄱阳谷氏的兴衰息息相关,于公于私,谷实都必须站出来,让澧源大营把这笔钱粮吐出来……

    田岫惊讶地张着嘴,听着陈璞把故事讲完。澧源大营的这些人可真是了不得,招呼都不打一个,二十万缗的钱粮说挪用就挪用,要是换作地方上的文官,肯定没有谁能有这般的胆量;这种胆大妄为的事情,也许连宰相公们都不敢去做……半晌,她才吃吃艾艾地说:“这事和你没什么关碍吧?”

    “没有!”陈璞摇了摇头。“我也是昨天接到兵部才知晓有这么一回事。具体的情形,还是今天到兵部之后才听说的。”

    “跟你没关碍,那你还在里面搅乎什么?”田岫发急地说。

    “这怎么是搅乎呢?我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领参军副令,澧源大营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了。何况这事是上官锐做的,我作为他的副手,当然要有难同当了!”

    田岫简直不知道该对陈璞说什么才好。她气得把头扭到一边,不想搭理陈璞。

    “没事的,你不用担心。”陈璞不怎么在意田岫的态度。她很笃定地说,“反正就是转圈儿吵嘴罢了。谷鄱阳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教别人吃到肚子里的肉吐出来吧?”她大咧咧地对田岫说,“军旅间的事情,我跟你一句两句地说不明白。军务上的事,跟你们文官的政务很不相同。一一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她嘴上是这样说的,可事实上,她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其中的道理。她也只是上午在兵部争吵的时候,从谷鄱阳和上官锐的言辞话语中领悟到那么一点东西,内中更多的滋味,还需要她下来慢慢地体会了。可惜她姐南阳这段时间都不在京城,不然的话,她还可以让她姐帮着参详一番。更糟糕的是,这个会议跟商子达没什么关系,所以商成根本就没来。要是那家伙在的话,肯定能说出更多的道理。那家伙处置军务是很有些本事的……

    陈璞正在胡思乱想,就听田岫问她:“应伯今天也来兵部会议了吧?”

    “他没来。”

    “……哦。”

    “你找他有事?”

    “有点事。”田岫点了点头,说,“我们还是不知道他说的观天仪该怎么制作,想找他再请教请教。再一个,”她停下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上回,一一中秋的时候,他帮我那么大的忙……我还一直没向他道谢。我想请他吃顿饭,聊表一下谢意。”

    听田岫提到中秋,陈璞的脸上有些不自在。中秋的时候,田岫在黄灯观被人用言辞羞辱,正好被商成撞见。商成一怒之下就把那几个仕子文人都抓起来关进了西岳庙兵部大狱。那几个读书人都是有些来历的,他们的亲朋好友请托了不少人帮忙递话;陈璞和她姐南阳也在这些人的央告之下,去找过商成。后来商成松了口,那些书生也都放了出来。但这些人出来之后,立刻就从摇尾乞怜的丧家犬变成了喑喑狂吠的疯狗,把商成贬低得一无是处,还编排出很多无中生有的事情来恶意中伤商成,有些谣言甚至都把田岫也牵扯进去……现在,田岫提到了中秋,还提到了商成,这不免让陈璞有些惭愧。她意识到,在这件事情上,她和她姐,还有常秀和朱宣他们,大家都做错了。

    她红着脸对田岫说:“要不,改天我陪你去找他?”

    “后天怎么样?”田岫说,“我刚才才和太史局的人约好,后天去找商应伯登门求教。要不,咱们后天一起去?”

    “好,就这样说定了。”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话。看看午休的时间快要过去了,田岫就把陈璞送出工部衙门。在衙门外,两个人又约好,晚上一起去看望李穆。她们的老师刚刚把家眷接来京城,她们都没去探望过,今天正好补上这个礼。

    临走的时候,陈璞叮嘱说:“你就在衙门里等我。我那边的会议完了就来找你……”她忽然停下了话,瞪着远处咕哝了一句,“活见鬼!这家伙怎么也来了?”

    田岫一转头,就看见商成顺着天街过来。

    商成也看见了她们俩。

    等商成走近,陈璞就问他:“你怎么也来了?这事和你无关吧?”

    商成咧了下嘴,反问道:“有我什么事?我都是刚才在掖门外才听说的。”他对陈璞笑了笑,又说,“真芗刚才可是把你狠狠地夸了几句。有长进呀,知道自己的屁股该坐在哪边了!”

    这话实在的太粗俗了。陈璞和田岫一下都羞红了脸。商成自己却没什么觉察,又问道,“你们俩站这里干什么?”

    陈璞没搭他的话,问他:“这事你怎么看?”

    “挪用就挪用了,有什么看不看的?谷鄱阳又不是真想让你们把那点钱粮吐出来。他只是想吵这一架而已。他也必须吵这一架。对他来说,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须旗帜鲜明地表达出他的态度和立场。”

    陈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从上午会议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就是商成说的这般。虽然谷实一直口口声声地说这二十万缗钱粮必须补上,但他的目标一直都是针对澧源大营,并没有提到具体的人,也没有说要追究谁的责任,更没有追究这笔钱粮的去处。想来谷鄱阳也是在回避嘉州行营。毕竟谁都知道,这笔钱粮最后是送去了嘉州行营,谷实再有本事,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找嘉州行营的不是。不然的话,万一将来西南战事有个三长两短,随便出来个人说一句,当初谷实为了区区一点钱粮就逼得嘉州行营上蹿下跳,结果动摇了军心,影响到战事,朝廷说不定就会把他推出来当作挡箭牌……

    田岫对商成说:“应伯,你几时有空,我想请你吃顿饭。上回你帮我,我一直都还没有谢谢你……”

    “吃饭?不用了。芝麻点大的事情,有什么谢不谢的……”

    陈璞在一旁插话进来,说:“既然不是为青州钱粮的事,你进城做什么?”

    商成笑着说:“估计是来受处分的。”他左右扫视了一下。他和陈璞都是三品武官的赤色战袍,站在工部衙门的门口说话,是要多么扎眼就有多么扎眼。在工部办事往来的官员都是小心翼翼地绕着他们走路。商成看左近没什么人,这才咂着嘴说道,“去年打突竭茨的时候,我让人联系上突竭茨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用茶叶、粮食和生铁换他们的战马牛羊。我让人和他们约定,我们打东庐谷王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观望,不要出兵去帮忙。为了防着东庐谷王收拾掉不听话的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之后重新整顿突竭茨左翼,这个粮食生铁换战马的事情一直到现在都没停顿。现在出事了。诸序把这件事捅到了御史台,东西两台都憋着劲要收拾我……”

    陈璞和田岫都吓了一大跳。田岫是因为商成的胆大包天;把粮食和生铁送给突竭茨,说轻点叫“资敌”,说重点那就是“卖国”!她恨恨地瞪视着商成。要不是商成前不久才帮过她的忙,她也许会当场就要说出一些比较难听的话了。但她马上就想起来,陈璞曾经对她说过的一些事。要是她没记错的话,当时商成带领的四万燕山军是在和十万突竭茨人作战。这样看来,商成资助突竭茨的两个部族,换来他们的坐视与中立,应该是情有可原的吧?

    作为柱国将军,陈璞倒是能够理解商成的做法,和大破黑水城相比较,那点粮食和生铁算得什么!她就是很担心这件事被揭出来之后商成的下场。能够惊动御史台东西两台的,都是泼天的大案重案,这样的案情,能囫囵着出来的人都是少之又少……她紧张地思索着,这个时候她能找谁出来帮忙和求情。她熟悉的人里面,几乎没有谁能和东西两台有联系;偶尔一二个既是她认识又是能够在大司空面前说上话的,她又指使不动。她咬着牙,在心里发狠下定了决心:“你不担心!我这就去找我父皇。有我父皇说话,即便是有处分也不能太重!”

    商成愕然地望着她。他连话都没说完,怎么陈璞就要去把她老爹拖出来了?他一把拽住想去搬救兵的陈璞:“你急个什么,等我先把话说完!”

    “刀架脖子上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你放心,有我父皇在,绝不能让你吃大亏!”

    商成简直是哭笑不得。陈璞根本就不明白,她老爹和大臣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件事里面,假如没有东元帝出面,自己肯定不会吃大亏;可要是陈璞她老爹出面的话,估计不吃大亏都不行了。可这话他还不能对陈璞说,只好换了一种比较可信的说法:“你别去找你老爹啊!一一我是说你别去找你父皇。”他瞪了在衙门口偷偷摸摸看热闹的两个官员一眼,吓得那俩人一溜小跑地躲远,这才说道,“这事应该不是直接冲着我来的。或者说,不是直接针对我……”

    “那是针对谁?”

    “张绍!”

    陈璞一下就明白了。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流传着燕山提督要换人的风声,其中燕山卫府张绍的呼声最高。张绍的资历很深,战功也堪称彪炳,除了四品的勋衔不够耀眼之外,其他方面与许多老将相比也并不逊色,因此很多人都把他视作下任燕山提督的当然人选。既然张绍要上,那么现任的燕山提督诸序就必须下来。可诸序在燕山做了十个月不到的光杆子提督,风风光光地上任灰溜溜地回来,这口气能忍得下去?他离开燕山大约已是定居,但这并不代表着张绍就一定能接任。诸序在这个时候把燕山卫私售粮食生铁的事情捅出来,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这不是针对着商成一一商成离开燕山快一年了;要是按卸任的时间来算,燕山卫还没和那两个突竭茨部族做生意,商成就已经不是燕山提督了。诸序针对的就是张绍。张绍连资敌卖国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样一个人,怎么敢让他来做燕山提督?至于张绍的下场,不用想了,肯定好不了。当然诸序自己也逃不脱“失察”的责任。但是,就算他背个“失察”的责任,又能怎么样呢?反正他这回丢掉燕山提督的位子,宰相公廨不可能再对他做出什么严厉处置;他在军旅里的路也就走到头了,好坏都只能是挂个上柱国的虚衔回家的人,担责任不担责任的,又能怎么样?

    陈璞一边思索着,忽然惊咦地问商成道:“这样看,诸序是要和张绍来个两败俱伤哩。一一呀,不对,不是两败俱伤。可是,他要收拾拾掇张绍,那就收拾张绍好了,为什么还要把你牵扯进去?”

    商成长吁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你当这是诸序自己想出的主意?”

    “不是诸序的话,还能是谁?”

    商成连话都不情愿说了。这么明显的答案,还需要问吗?他转过头问田岫:“回头你在哪里请客?”

    “啊……”

    “你说请我吃饭,在哪里吃?先说,我估计这回我还得被禁足几个月,所以你想请我吃饭的话,就要抓紧时间。要不今天晚上吧?说不定明天我就要赶回去闭门思过了。”

    “……你真把粮食和生铁给了突竭茨人?”田岫凝视着商成,问道。

    商成咂了下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整个事件并不是象田岫说的那样,他把粮食和生铁送给了对方。政治和军事上的许多事情,不能单纯地用敌我来进行分辨。在特定的环境下,即便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也可以团结在一起,为实现一个共同的目标而一起努力。就象他和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在当时的情况下,他们的敌人就是东庐谷王。他想击败甚至是消灭东庐谷王的突竭茨左翼主力,进而改善燕山卫和大赵北方边境的战略局势,而大腾良部与完奴儿部,一方面是希望能够从大赵获得急需的过冬粮食,另一方面,则是希望以东庐谷王为代表的突竭茨核心部族的力量有所削弱和消褪,从而为自己在草原上取得一个更有利的地位。正是因为双方互有所需,所以才一拍即合。

    他有些苦恼地看着田岫。看来,抱着象田岫这般想法的人肯定还有很多。但他又不能每遇见一个这样的人,就去给他们作解释一一就算了他解释了别人也未必会相信……

    陈璞忽然拍了下手,说:“你是说,这是严固给诸序出的主意?”

    商成点了下头。他咽了口唾沫,什么话都不想说了。这事还用想这么长的时间?明摆着的,要是诸序能想出个这般高明的主意,还会被张绍他们气得犯病吗?

    陈璞马上就提出另外一个问题:“我知道你和严固不对付。可是,你们不是一直河水不犯井水的吗,他怎么又想起来害你了?”

    这个问题比较幼稚。但是,就象刚才陈璞一听说他有难,立刻就毫不犹豫地去找她父皇帮忙说情一样,言语之间充满了真挚的关心。商成很有些感动,说:“没机会的话,当然是河水不犯井水了。可现在机会来了,他要再不给我使个绊子,那他就不是严百胜了。反正要搂草,不妨顺便打打兔子。”

    商成形象的比喻,让陈璞和田岫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因为商成一直是在用一种比较轻松的口气在说话,这使得陈璞那颗高高悬起的心也渐渐地落下来。她也顺着商成的口气,开玩笑说:“我看,反正他又打不死兔子,还不如不打。万一打草惊蛇呢?再何况,哪怕是兔子,急了也一样要咬人的。”

    商成笑起来,说:“严百胜怎么可能象你说的那般不堪?这个搂草打兔子的时机可是抓得恰倒好处。”

    陈璞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心思象现在这样不够用。在她看来,严固在诸序很难保住燕山提督的情况下,借着机会向张绍发难,这无可厚非。毕竟是张绍做差事在先,被别人揪住了尾巴,要怪也只能怪张绍自己一一至少做事是不够缜密吧?但她同时觉得,严固这个主意也有点画蛇添足了。打击张绍就打击张绍好了,何苦再去招惹商成呢?一石二鸟听上去固然好听,可多面树敌却实在是称不上是好主意。现在听商成称赞严固对时机的把握将至好处,登时有点不服气,就问说:“怎么个恰倒好处?”

    “现在是几月份?什么节气?”

    这话问得莫名其妙。陈璞迟疑了以下,才说:“九月底,说话就到立冬。”

    “是啊,就要立冬了。过了立冬,北风渐起,再过一段时间,等朔风飞扬的时候,段四他们就该有消息了。”

    陈璞张着嘴,完全不知道商成在说些什么。她正和他谈论严固的主意哩,怎么一转眼话题就扯出段四了?段四不是去征伐东倭了么,他和严固的主意能攀扯上什么联系?

    商成只好继续给她作解释:“燕山那边的事情这回一揭出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站出来把扛下大部分的责任,不然张绍这辈子就完了。宰相们都是明白人,肯定能明白当时这样做必然有我的理由,所以不可能有太重的处分。但是,把粮食和生铁卖给突竭茨人,哪怕是卖给和突竭茨人不是一条心的草原部族,总是错误的。眼下事情已经捅到御史台,掩是掩不住了,只能人出来担责任。我背大头,张绍背小头,两个人同时受处分,这处分就不可能太重,也能让朝廷和民间的汹汹物议稍微平息一点。”说到这里,他停了话,看着陈璞。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陈璞拧着眉头,使劲地思索着商成的话。她还是什么都不明白。倒是旁边的田岫,隐隐约约地听出了一些意味。可她也只是品出一些滋味,要说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那还差得远。

    “还不明白?我扛大头,这回的处分肯定不能轻了,罚俸和禁足是一定的,身上挂的什么兵部侍郎啊平原将军府副指挥呀之类的虚衔肯定都要被捋掉;爵位不见得会削,但封户肯定要减;能不能继续做上柱国,都得看别人的脸色和心情。一一这就是严固的机会!倘若整个冬天都没有段四的消息,那就说明他这一路大军是失利了,严固正要可以落井下石,夺掉我的封爵削掉我的勋衔,从此我就是平头老百姓一个,能不能做个富家翁,都要看严百胜有没有弄死我的打算了。”商成笑呵呵地说。

    陈璞当然知道他这是在说玩笑话。就算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最糟糕地步,宰相公廨也不可能眼看着严固对商成下毒手。她恨恨地瞪了商成一眼一一看你说的是什么丧气话,直截问说:“那要是段四胜了呢?”

    “要是段四胜了,那么现在就更要处分我了。”

    “什么意思?”

    商成苦笑了两声,说:“我现在已经是上柱国了,还是实封的县伯,身上挂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职务,要是段四打了胜仗回来,你说,我这个东倭方略的发起人,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请天子赐骸骨,然后回家乡去编写地方志?”

    “哈!”陈璞忍不住笑出了声,“活该!谁让你功劳立得太早太大的?你早就该把功劳分给我一些的。看,现在吃亏了吧!再立下功劳,连个犒赏的机会都没有了,还逼得别人只能先给你处分然后再让你官复原职作奖赏。”

    田岫也是莞尔,说:“看来,有没有燕山的事,应伯都是逃不过这个处分的。不过,那个出主意的人应该是顺应时势在前,预谋构陷在后吧?”她和严固的地位职务差距实在是太大,又是文武殊途,所以就隐去了严固的名讳不题。

    商成只是笑了一笑,并没有回应田岫的话。

    他现在说的话,都是严固出的主意里最浅显的东西。从听说燕山事发,他就一直很迷惑,严固的这个主意对他来说既不伤筋又不动骨,甚至连张绍都动不了,严百胜吃撑了,鼓捣出这么一个烂主意?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不会只是想给他和张绍一人喂只苍蝇吧?就是陈璞的那句话,要是只想让他觉得腻味,那就有点打草惊蛇了。可是,他又实在是想不出来,严固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

    因为商成很可能马上就要受处分,所以田岫和陈璞商量了一下,临时改了主意,暂时不忙去看望李穆,今天晚上先请商成吃饭。

    商成很爽快地答应了。

    三个人约定,下衙的时候就在工部见面,然后再说去哪里吃的事。

第十二章(43)专利司(寺)

    送走陈璞和商成,田岫回到公廨,还没来得及翻阅几份文书,又开始陆陆续续地有六七拨人来找她。这些人有的是真正有公事要办,有的是受人所托前来打听焦炭玻璃专利的授权,还有的仅仅是来串个门打个招呼。这些人说话也是各有特点。来办事的一般说话都是直来直去,三言两语把事情谈完,水都不喝上一口起身就走;打听专利授权的说话就有些云山雾照,拐弯抹角地表示“不能教诸位空忙一场”;还有些带着别样心思的人,话语言辞都是闪闪烁烁……陪着这些人说着不着边际的空泛话,田岫只觉得整个人是身心俱疲。但她还不能怠慢了别人……

    直到申时初刻,送走一位翰林院的昔日同僚,这才清净下来。

    她回到自己办公的厢屋,第一眼就看见桌案上堆积的文书。天!一天下来,桌案等着她浏览的文书非但丝毫不见减少,反而更多了一些一一就在她陪人说话的时候,又有新的文书被送过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桌案边坐下,开始翻检着文书。大部分都是专利授权的申请,也有几份是工部在各地的派出衙门请求修建焦炭或者玻璃作坊的公文,还有就是小洛驿作坊上旬和中旬的各项进度。文书和公文都不重要,但她还是看得很仔细。

    院子里有人走动,大声地说着话,这是同一个院子里其他屋的同僚在下衙。他们去衙门口画过押就可以回家了。

    有人轻轻地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一下,蒋抟站在门外,很客气地说:“田大人,还在忙着?”

    田岫放下手里的公文,把他让进屋,又给他让座,说:“忙也不算忙。就是去了一趟许州,耽搁了好天。”她想去给蒋抟倒碗茶汤,但手摸在茶壶上都已经不觉得温热了,正想叫杂役换一壶茶汤进来,蒋抟摆着手说:“不用忙乎。我不渴。”

    “你这是有事找我?”田岫问道。

    “也没什么事。我刚才见到常大人,听他说,咱们工部要新设个衙门口专利司,你和杨大人都要在专利司做事……”

    田岫点了点头。她明白了。蒋抟自打办完白酒专利的授权之后,就一直没有具体的职司,完全就象个闲人一般在工部衙门里混日子。虽然说六部本来就是养闲人的地方,但她看得出来,蒋抟是真心实意想做事,而且也确实有点才学……她思索着,说:“你也想来专利司?那我在杨大人面前帮你说一声。常大人那里……也没问题的。”

    蒋抟笑了笑,点了下头。但他马上就是一脸诧异地问道:“谁要来专利司?”

    田岫也是一下就反应过来,自己好象把事情想岔了。蒋抟同杨衡的关系很不差,在常秀面前也能说得上话,真想在专利司寻个事情做的话,根本不用找她帮忙。

    蒋抟沉默了一会,才小声地说:“田大人,上回你写的那篇奏疏,那,那……南阳公主,她说什么没有?”

    田岫摇了摇头。

    蒋抟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失落的表情。他坐在鼓凳上,双手抓着袍角,嘴巴张了好几下,最后却是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就象是被拔了塞拨的气囊一般,一下就枯萎下去。他站起来,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说:“搅扰你了田大人……我,一一也没其他的事,就是想打听一下……呵,那就这样。我先回去了。”他连招呼没给田岫打一声,就蹒跚着脚步走了。院子里有两个下衙的人招呼他,他也没有搭腔。

    蒋抟走了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田岫的心思都无法放到公文上。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前总是出现蒋抟佝偻着头,萧瑟地踏上台阶跨过门槛的景象。一直到陈璞来找她,她都还拿着一份小洛驿作坊送来的请求增加拨款的公文发怔。

    田岫把桌案上的公文和文书整理好,又找了个公事兜装了几根铜管塞了一匣镜片,就拎着公事兜和陈璞相跟着出来。

    路上,陈璞问她:“你请客吃饭呢,还带这些做什么?”她的脸色很不错,情绪也很高,看来兵部会议的结果是澧源大营赢了。

    “做观天仪遇上点麻烦,顺道就请应伯指点一下。”

    “观天仪?你教他来指点?”陈璞哈地笑了一声。但她马上就闭上了嘴,表情有点古怪。她本来顺口就想说,商燕山他一个只知道提刀砍人的粗莽军汉,你让他来指点观天仪怎么做,这是不是有点问道于盲了?但玻璃的例子就摆在那里,这家伙真能做出观天仪也说不定。于是她改口说道,“我刚才在兵部听说,工部要新设个专利司?”

    “我也是上午才听文实公说的。”

    “你会在这个专利司里做事吧?”

    “是的。文实公说,杨衡杨大人是判司,我大概是做个司曹。”

    陈璞笑了,说:“什么判司司曹啊。都是说给别人听的!六部二十四司,哪里有判司和司曹这样的官衔?除非吏部不许你们设专利司,改设专利曹。你放心,大约过段时间,你就要做到六品员外郎了。”她放低了声音,小声地说,“我听兵部的人说,你们这专利司是有来历的。翟错原本是想设个专利曹,结果吏部那边不同意,只答应工部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科。翟错又不答应。于是官司就打到了宰相公廨。有人给翟错出主意,让工部干脆把白酒焦炭玻璃什么的,包括其他向朝廷申领专利的一应事项都包攘进去,直接请求设立专利寺一一是‘寺院’的寺,可不是‘司曹’的司一一直接设立专利寺,结果吏部那边又顶回去。反正一来二去的,现在就变成了专利司,归在工部衙门里。听说吏部那边已经同意了,行文就在这几天。”

    “专利寺?!”田岫乍听到这个名字,吓得一下就把眼睛瞪圆了。朝廷的各个衙门称呼都是有定例的,能称上“寺”的,领衔的官员必然不会低于正四品。大赵开国时有六寺,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以及太史寺。后来高宗改制,太史寺改称太史局,鸿胪寺并入藩属院,改名鸿卢局。宪宗时又把鸿卢局从藩属院划出来,仍旧叫鸿胪寺,太史局也改回太史寺,未几又改作太史局,后来又有人出来说“局”字这不好那不好,于是再改回太史寺……反正太史局的正式称谓一直在改来改去,到现在一提到这个衙门,有称太史局的也有称太史寺的,反正大家都知道指的是哪个衙门就是了。但是,这个“专利寺”实在是有点骇人听闻了。而且也无典籍来历可依……她能猜出来,所谓的有人帮着工部尚书翟错出主意,这个出主意的人多半就是右相张朴。可张朴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帮翟错呢?要知道,凭空构架出一个正四品的衙门,可不是把太史寺改名太史局那么简单。当然太史局的名字改来改去的事情也不简单,只不过这改名背后的种种故事知道的人不多罢了。至少象田岫这样的七品官员是不可能听说的。

    她在工部衙门的签押房里画了花押,出了衙门,跟着陈璞顺着天街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这才悄声问道:“专利寺的事,你知道多少?”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一方面是出于好奇,另外一方面,是她隐隐地有种感觉,随着专利司的设立,她的将来或许会有很大的变化……

    “玻璃是张朴亲手交给工部的事情,工部做出了成绩,而且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的成绩,张朴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吧?”陈璞很老到地为朋友做着分析。她说,“张朴要酬功,工部又何尝不要酬功?翟错他们在玻璃上占了那么大的便宜,肯定也要有所表示。这个专利司,就是翟错他们拿出来酬谢大家的。可是吏部不配合,其中的意味就深了。汤行老相国年底就要请辞回乡,张朴和吏部尚书韩仪正在争夺左相国的位置,吏部不同意工部设立专利司,是不是有借此打击对手威望削弱对手实力的想法?工部新设司衙,本来就不是小事,何况还牵涉到左相之争,顺着事情的脉络延伸出去,还有清查诡田隐户之争、南北之争、太……太……那什么,总之牵涉的事情很多,所以就有人支使工部,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现在这一大堆跟专利有关的人和事全部剔出来,直接设立个专利寺。”

    田岫张大了嘴,用一种敬佩的目光看着陈璞。她完全没有想到,专利司的背后,竟然会牵连到这么多的人和事。她更没想到,她的朋友居然已经成长到这样的高度,会拥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可以透过重重迷雾来看穿这些纷繁复杂的人和事。她忽然觉得,在朋友面前,她似乎有些渺小了。她用一种弟子向老师请教学问的尊敬口吻,问陈璞说:“那,怎么又成专利司了?”

    “庙堂上的斗争从来都是残酷的,但是在很多的时候,妥协也是必须的!”陈璞首先说了一句高屋建瓴的话。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有些突兀,更有些不伦不类。“工部的本来目的只是设立一个专利曹,设立专利寺只是为了向吏部反击和示威,顺便给张朴找个介入的借口。现在既然吏部松了口,还同意设专利司,那就说明吏部承认了失败。工部得了更大的实惠,张朴赢了这个回合的交锋,大家自然就不去提什么专利寺的事了。再何况,真要新设立一个专利寺,就是更大范围的人事变动了,无论是张朴还是韩仪,谁都无法驾驭局面,所以双方只能妥协。张朴占点小便宜,韩仪吃个小亏,然后各自积蓄力量,等着下一次交锋的来临。”

    田岫沉默了一会,仔细地思索着陈璞的话。她突然提出一个很关键的问题:“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也是现学现卖。”

    “商燕山告诉你的?”

    陈璞很老实地点了点头。她肯定没本事从工部新设个专利司的背后琢磨出这么多的东西。她也不觉得把商成的话翻说给田岫有什么不好意思。事实上,商成能和她说起这些,她还觉得很高兴。以前商成可是从来都不和她说这些,聊得稍微多一点或者深沉一些的,基本上都是行军打仗的事。她倒是很喜欢聊这些话题。可是,自家人知自家事,她很清楚,她的反应比较迟钝,眼光也不够敏锐,心思更说不上缜密,学一学萧坚严固他们领兵作战的本事或许还有点可能,学杨烈火的话就肯定不能够,更不要提什么跟商成学军事了。说句实话,很多时候她跟商成在一起说话,商成的话题都跑去南边了,她才把北边的事情想清楚。所以她和商成在一起的时候,一般都说不上什么正事,不是一起怀念当初在草原上的狼狈时光,就是东长西短地胡乱拉话。但话题不可能永远停留在过去,也不能围绕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一一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算多,但她依然能清楚地察觉到,很多时候,商成都在不停地寻找话题。她很感激他能够这样做。要不是商成的努力,那他们两个在一起就实在是太难堪和尴尬了……现在好了,商成今天给她详细解释了工部专利司背后的种种般般,那么以后他们在一起就可以有更多的话题了。比如张朴朱宣他们搞的清查诡田隐户,比如南北之争,比如大赵军事战略思想的发展和转变,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背景很复杂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都能够说上很长时间,而且每个大题目下面还会涉及到很多的小题目,足够他们谈论上很长时间了。当然是他来说,她主要就是带着耳朵去听。但这就很好。是吧……

    出了掖门,她们在午门前找到了商成。不过商成并不是一人,还有个瘦高个的人和他站在一起说话。

第十二章(44)临渊楼(一)

    同商成在一起的人也是位穿赤袍的武将,年纪大约五十多岁,瘦长脸,吊脚眉,颏下蓄的半攥长花白胡须理得整整齐齐,一看就知道是经过精心的打理,头上戴的乌纱幞头两边各缀着两片三重金鸢翅一一这是位从三品的柱国。

    “是上官锐。”陈璞小声地提示田岫。她和商成微微点了下头,招呼那个柱国说:“仲武公今天不回大营?”

    上官锐嘴角露出笑容,笑呵呵地对陈璞说:“我今天可是鸡鸣二遍就出的门,一个时辰趋驰近百里回的京,要是现在再赶回去,怕是骨头都得颠碎。反正大营里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明天再慢腾腾地磨蹭着回去。”又对田岫说,“你就是田岫田大人吧?了不起,不得了!我在兵部听说了,六部二十四司说话间就要改作六部二十五司。要是我没有记错的话,从宪宗显德五年克昭侯辞世以后,女子出仕再没过七品的;你这也算是承前启下之举吧?当浮一大白。这样,今天我来做东一一”说着一摆手,也不由田岫推辞。“就在,就在……就在东市的临渊阁吧!大家都去。”

    田岫不认识上官锐,但很早就从陈璞那里听说过这个人,柱国、开国侯、领兵部侍郎衔、澧源大营参军正令,虽然战功不彰名声也不响,却是京师各支驻军中为数不多的说一不二的人物之一。在她的想象中,这应该是个睿智稳健含威不露的了得人物,谁知道一上来就先把自己与克昭侯相提并论,这可是非同一般的夸赞了。寥寥数语,殷殷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话语间更是带出两分赞许和三分期盼,隐隐约约间还有些景仰佩服的意味,登时就让她有点懵懂。她虽然聪慧,却不能说是多智,打过交道的高官显爵也不少,但这些人要不是陈璞南阳这样的同窗故旧,要不就是朱宣常秀这样的叔伯长辈,惟一例外的应县伯商成,还是经由陈璞和南阳两姐妹的居中绍介。事实上,她与五品以上的官员往来都不是太多,象上官锐这样的三四品大员更是凤毛麟角,所以上官锐一摆出官场上迎来送往的亲近架势,她立时就有些手足无措,嘴里讷讷地胡乱应和着,眼角的余光就不停地朝陈璞和商成身上瞄。

    商成在和陈璞小声地说话。上官锐的话他有点听不大明白,正打听上官锐搬出来和田岫比较的“克昭侯”是谁。

    “就是卫定卫子安。”陈璞说。

    “卫子安?就是宋卫定吧?”商成有点印象。

    “对,就是她!”

    商成顿时就不说话了。这名字让他有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早在商成还在屹县赶驮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人的故事。回来在燕州做事,就听说了更多。卫定,祖籍宋州,因此被人称为宋卫定。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就经常跑到村中大户人家办的私塾外面趴在墙头上听“壁讲”。在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宋州发大水,她在的村子也被淹了。她用一扇门板和两个装米的米柜,先后救了十条人命一一也有民间故事里说她救了几十条人命一一然后就被朝廷表彰,还让她在宋州当地做了个小官,宁陵县主簿,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她上任不久就连破丁氏灭门案、舞伎落水案和王生悬梁案等几桩大案谜案,三年后调往宋州,二十岁不到调进上京在刑部任职。她进京不久就侦破瓦窑藏金案。这个案子是高宗初年数得上的大案,当场摔死一个侍郎,还有一位副相引咎请辞,其余受牵连的大小官员二三十个,人头都掉了十几枚。因为卫定得罪的人太多,所以很快就调去定晋做御史,随即定晋就爆发了榷盐案,一位亲王和一个郡王落马,牵连其中的官员宗室还有盐商不计其数。接连的两桩大案都是震动天下,卫定显然也是名声雀起。由于她性格急公好义,又敢仗义执言,并且处事公道嫉恶如仇,因此被人赞誉为“当世皋陶”和“活狴犴”。宪宗显德二年,卫定以大理寺少卿身份检阅江南,消息甫一传出,江南各地顿时是哀声遍野,淮南路转运副使投井自尽,江南东路盐铁司正监夤夜悬梁,还有个官员在自杀前留书一封,哀叹“早知有今日何不慎当初”……宪宗显德五年三月,时任集贤殿大学士、大理寺卿、领刑部左侍郎的卫定,在沧州染病不治,朝廷追赠谥号克昭侯一一爱民在刑曰克,昭德有劳曰昭……有赵以来,再没有谁能够象卫定这般家喻户晓,她的故事也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多的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里都是以卫定为原型,或者直接就拿她来作主角……

    陈璞拿眼神瞟了一眼上官锐:这家伙是怎么回事?

    商成咧了下嘴。他哪里知道上官锐为什么会来。他在宰相公廨和几位宰相争持一番,末了依旧是受了不大不小的处分,愤愤然地去兵部缴了自己的兵部侍郎以及平原将军府的印信腰牌,陪着陈璞说了会话,就先出来皇城在这里等着寻地方吃晚饭。刚才各部散衙,谷实先出来的,想约他家去,被他谢绝了。谷实前脚才走,上官锐后脚就来了,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胡喋一通,还没说到正题,陈璞和田岫就到了。他张了下嘴,却没出声:你问我,我去问谁呢?他也跟着瞄了一眼上官锐:要不大家一路?

    陈璞没言声。上官锐是她的顶头上司,撞上了不喊上的话,似乎也说不通。

    商成就招呼上官锐和田岫:“好了好了,大家一路去吃饭。今天我请客,你们别跟我争。这顿饭一来是庆贺田大人升迁在即,二来就是感谢田大人帮我把玻璃和焦炭卖了个好价钱,三来是专谢上官老兄。上官老兄前回朝我家里拉了一堆石头,料钱我还没给,这顿饭就当辛苦费了。一一是了,就去东市的临什么阁的。”

    这里他的勋衔最高,既然他做出决定,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别的。

    四个人各自上了马,商成和上官锐走在前面,田岫和陈璞走在后面,还有一大群男女侍卫骑着马拖拖拉拉地相跟着。眼下正是皇城各大衙门散衙的时候,午门外天街两边一溜的茶水蓬和车马店都是人来人往,牵马的骑马的驾车的乘车的呼朋唤友的邀约酒席燕饮的,人生鼎沸热闹非凡。他们三个柱国和一个七品文官招摇而过,立刻就引得一片侧目,不认识的纷纷打听,认识的就在悄悄指点……

    去东市的路上,田岫才想起来一桩事,就问陈璞,商成究竟落了个什么处分。

    “差事和职务都被收了,让他回去闭门思过,等待朝廷的处分决断。”

    “还有处分?”田岫惊讶地问。虽然她知道,商成的兵部侍郎和平原将军府指挥什么的都是虚职,平时也不用到衙门做事,只是干领一份薪俸而已;但怎么说也是个职务呀。既然已经撤职了,还要领受什么处分?

    “估计是减封户。”陈璞不很确定地说。萧杨商严,大赵目前最能打的上将就是这四个人。萧坚、杨度还有严固,三个人都已经年过花甲,其中岁数最小的严固今年也是六十三岁,万一他们有点什么不测,大赵内外再出点三长两短的事,能派用场的就只有商成。所以朝廷不可能拿商成的勋衔和封爵作文章,只能通过削减他的封户来对他进行处分。当然,这并不是说大赵军中除了商成就再无别人。大赵披甲执锐之士数十上百万,真想挑选几个顶梁柱出来,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可问题是,大赵正当壮年的将领不少,能够独当一面的却着实不多。要不就是没经过真正的战阵搏杀疆场磨砺;要不就是有明显的短处,或者能守不能攻,或者善步不善骑;再不就是有手腕却没手段,或者有手段却没眼光,抓不住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白白错过取胜的良机……比如她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东元十九年草原兵败,大军刚刚退回燕山,商成就根据当时的战场态势分析判断出突竭茨人缺乏统一指挥调度,是在各自为战,并就此提出了一个轻骑迂回大纵深包抄的草原方略;结果被她否定了。后来大家才发觉,那是一个反败为胜的绝佳机会。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为此而扼腕叹息;她自己也是每每一想起来就懊悔得咬牙切齿……

    陈璞和田岫说话的时候,商成和上官锐也在东一搭西一段地扯着闲篇。

    东市离着皇城只有四五个坊,一行人都是骑马,这点路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到了临渊阁就更是简单,三位柱国上将联袂而至,别说临渊阁区区一座的酒楼,就是西苑这样的内教坊第一乐坊,也是要扫榻相迎的。

    上官锐是这里的熟客,匆匆忙忙赶来的酒楼掌柜根本就不多余问话,恭恭敬敬地直接把四人引到三楼南厢,茶案边落了座再献上香茶汤,看上官锐再没什么吩咐的话,这才倒退着出来,叮嘱一句“速速去唤纤娘子来伺候”,又在二楼腾出三间雅室款待商成他们的随从。

    商成他们在三楼的雅室极是宽绰,足足有两间半房大小,南北两边见缝插针地摆着几处造型嶙峋的盆栽树景,巧妙地掩盖住乌漆立柱;东壁挂着好几幅字画,笔迹龙飞凤舞,绘画水晕墨章,似乎都不是无名氏的涂鸦所作。东北角用两扇屏风围出一个角落,隐约能望见安置其中的条案矮杌,大概是乐师歌伎献艺的所在;西北角的大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燃着薰香,多半是为客人乘酒高歌挥洒泼墨所备。

    商成环视了一圈,笑着说:“挺不错。看来这家酒楼的东家为了这个地方,可是煞费了一番苦心的……”

    上官锐干笑了两声,说:“呵,也就是那么回事。”

    商成一楞,盯着上官锐看了两眼,摇头一笑说道:“闹半天,你就是这里的东家?”

    “家里人胡闹,劝也劝不住……”

    商成看上官锐说话时表情古怪,言辞也是吞吞吐吐,似乎这酒楼还别有什么内情和苦衷,也就不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想,这间酒楼的古怪,大约就和月儿二丫她们鼓捣的货栈是一般道理,明明家里吃喝不愁,还非要跑出去做什么生意买卖;既然劝了不听,喝止也喝止不住,那就只好听之任之一一权当是给她们寻个玩具了。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上官锐毕竟与他不同,家里老婆娃娃一大堆,人一多,总是有个亲近厚薄,这间酒楼说不定也是给后人们预备的一条谋生的出路。

    陈璞的公主府邸离这里并不太远,这座临渊阁也不知道路过见过多少回,可今天也是头一回听说是上官锐家里的产业。她说:“仲武将军做事可真是滴水不漏。我记得这酒楼是三年前才转过一道手的,你是那时候把这里盘下来的吧?我弟妹当时也看上这里,结果慢了一步,气得在家里躺了好几天。”

    尽管她这些话是无心之言,上官锐也知道她性情憨直藏不下多少心事,可他心里揣着事,听到“做事滴水不漏”的考评,难免有些疑神疑鬼。他给陈璞做解释说:“我也是很久之后才听说这是截了定王的买卖。本来想着把这里转与定王的,但一来怕定王不肯见我,二来又不知道该找何人来绍介,于是磨磨蹭蹭地就拖到现在。”又说,“陈柱国说我做事滴水不漏,这个评语可是愧不敢当。我要真是滴水不漏,何至于被谷鄱阳堵在门上啐了一脸的唾沫?好在有你相帮,才没让这老杀才占了咱们的便宜!”说着话,他捧起自己的茶盏,向陈璞遥遥一奉。“且教我以茶代酒,先致敬意。待酒席上来,我再好生相谢。”

    陈璞谦逊了两句,最后还是陪着他也喝了一盏茶汤。

    上官锐放了盏,由着旁边的酒楼丫鬟续茶汤,顾自对陈璞说:“你不知道,这回谷鄱阳是含怒而来的。要不是有你出面的话,我怕是要吃个不大不小的亏……”

    他们俩说话,陪座的田岫就低着头品茗静静地聆听。商成却是对他们的谈话毫无兴致一般,仰起脸转着圈地打量那些字画。他总觉得,上官锐今天做事好象有些鬼鬼祟祟似乎,不知道是打的什么心思,因此懒得搭理。正琢磨着一幅草书《黄河远上白云间》的笔画得失,忽然听到门轴轻轻碎响,转回头望了一眼,禁不住惊噫了一声:“怎么是你?”

    进来的女子抬头就看见他做在条案上首,也有些吃惊。她只见过商成两回,但印象极其深刻,进了门先盈盈地做个礼,细声细气地说道:“奴见过应县伯,见过上官大将军,见过陈大将军,见过田大人。”她的嗓音又绵又软,声音虽然不大,却似在人耳边窃窃私语一般,教人听得清清楚楚。行罢礼,也不等众人说话或者指使,就过来从丫鬟手里接过茶壶,轻手轻脚地为众人的茶盏里添满。按道理说,客人没有说话她就自行这般举动,是很冒失的失礼举动。可是很奇怪,这里的人谁都不觉得她的举动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是理所该当的一件事。这大概也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本事。

    在她斟茶的时候,商成问她说:“我记得,你前个月还是在梁风的,怎么突然想起换地方了?”

    “蒙黄掌柜错爱,说奴还算是稍能醒事,就从梁风教我过来帮衬。”纤娘子低垂着眉眼细细的声音说道。

    “梁风舍得放你走?”商成笑着说,“我要是梁风的老板,那是肯定舍不得放你走的。”这其实也是一种夸奖和恭维。反正他要是开酒楼的话,那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纤娘子离开的。开玩笑,有这种大堂经理坐镇,每天的营业额还不升个十来点?

    “……奴在乐籍。”

    笑容一下就凝固在商成的脸上。他抓着茶盏,尴尬地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咳嗽了一声,小声地问陈璞:“梁风是谁家的?”

    “内苑教坊司。”陈璞面无表情地说道。她不能笑,不然商成更难堪。不过她的嘴角还是流露出一丝笑容。大名鼎鼎的西苑教坊司,商成竟然能不知道?她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好奇,偷偷地问商成说,“你家里的那个小妾,一一就是你和杨烈火争的那个,当初不就是内苑的当家红吗?她没和你说过?”

    商成哼了一声,转过头不理陈璞了。

    陈璞又说:“你的那个小妾,当初可是我姐帮她赎的乐籍。一一你谢过我姐的大媒没有?”

    商成简直不想理会这家伙。

    “我觉得,你应该谢我姐的。总是一桩姻缘……”

    商成被她的这些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反驳了她一句:“陈将军,你可是柱国,堂堂的国家上将,说话就不能注意点影响?”

    陈璞看他似乎有点发急了,于是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就在他俩说话的这会工夫,纤娘子便指使着酒楼的侍女丫鬟流水价地开始上菜,每上一道菜,还如唱歌一般地报出一个菜名,什么“西岭秋雪”、“重峦叠嶂”、“孤城碧落”、“寒烟翠柏”……酒馔菜肴满满腾腾地布了一大桌子,这才过来请客人们入座。待四个人坐下,又进来八个姿容娇娆的乐伎,分别坐在四人身旁稍侧,取了桌上的陶翁为客人斟酒。商成一伸手,把酒盏遮了,说:“我不能喝白酒。”

第十二章(44)临渊楼(二)

    作为主人的上官锐,端着酒盏,正酝酿着祝酒的喜庆话,忽然听到这话,已经开始绽放在脸上的开心笑容马上就变成了苦笑。他愣了愣,咽了口唾沫,说:“……那子达你就别喝白酒。身体要紧……”转眼瞅了下陈璞和田岫。教两个女子喝白酒,好象也不是那么回事!他顿下盏,回头吩咐道,“不要白酒了!换百花玉酿!”

    商成也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点煞风景。再说什么百花酿的也不算是酒,酸不拉叽的喝着更象是醋。难道他真就找到个事做,跑酒楼上来请客喝醋?看着侍女要把装着白酒的陶翁收走,他摆了下手,说:“算!我也喝点。一一想来喝三五盏的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说完,就伸手去拿酒翁。

    上官锐马上说:“子达,算了。身体最当紧。秋冬之际阴晴不定,最是要当心沉疴复泛。你这眼疾也须得好生留意。其实我这段时日也是不能喝酒的。就是因为你说要请酒馔,我才舍出命来陪君子。”说着话,他拿右手揉了揉左上臂和肩膀,呲牙咧嘴地做出些痛苦的表情。“那年亳州闹兵乱,守亳州城的时候,在城墙下被铁矛戳了一下。当时战事紧急,也没怎么理会,后来就落下了根。现如今每年春夏和秋冬换季,稍不留心就要发作。”他让人把商成和自己面前的白酒撤了,都换上黄澄澄的百花玉酿,“咱们今天就喝这酒好了。吃好喝好,咱们好生就坐这楼上细细地听听大曲赏赏歌舞。我家里的和我提到过,这酒楼里还是养着好几个京城里都足可称道的人物,无论是大曲还是唱书,又或者胡舞或者剑器,都不输与别家。你要是再不满意,还有别的特别中意的,没问题,我马上就派人去相邀!总之一句话,来到这临渊阁,就当回了家,千万别拘束!”转过头又对陈璞和田岫说,“陈将军,田大人,我这番话可不单是只对着应伯说的,也是对你二位说的。总之一句话,即便不能无醉不归,也须得乘兴而去!”再对桌案边的歌伎说,“一定把几位贵客招呼好。好了什么都好说。不好的话,我可是不饶的。”

    他说得热情洋溢,花枝招展的歌伎也努力地想要活跃饭桌上的气氛,可惜的是,因为商成的不合时宜的忌酒忌荤腥,场面便再也热火不起来。何况这桌上的四个人各有各的来历,又各有各的经历和阅历,别说烘托气氛调动情绪,就是想找出一个共同关心的话题都很不容易。特别是商成和上官锐还分属各自的军中派系,虽然不能说是泾渭分明,但毕竟是有隔阂,很难真正地亲近起来。田岫是个七品小文官,还是个女子,上官锐当然也不能自降身份去陪着她说话。他只好有一搭没一句地和陈璞说话,间或地向别人劝个酒递两句话。结果这顿饭吃下来,他菜没吃上几口,倒是出了一身热汗,酒也没喝几盏,却已然醺醺然有了点醉意。

    大家都不怎么喝酒,饭自然吃得很快。看看天色还早,罩着青纱的窗棂外连半点灰蒙暗色也没有,找人问了下时辰,连申时正刻都还没过。

    上官锐好说歹说,就是不许走。一边叫人奉茶,一边让人把大桌案和座椅鼓凳什么的赶紧撤掉,腾出地方来上歌舞。

    这个时候,就算是陈璞,也瞧出来上官锐这是有话要与商成说。她想拉着田岫先走,可上官锐死活不答应,只好和田岫坐在条案的一端,留出地方给上官锐说话。

    但上官锐却不急着说正事,只是和商成坐在一起听歌赏舞,一会夸一句这个歌伎唱腔圆润,一会赞一声那个舞伎身段到位。商成就跟着“好”、“不错”、“颇见功底”地称赞几句。他至今都听不懂唱书和大书的所谓“唐音”,几个舞伎的剑器舞和琵琶舞也辨不出高低,只有三个胡姬的胡旋舞让他多瞧了两眼一一但也就是多瞧两眼而已。

    胡舞快煞尾的时候,也不知道陈璞说了句什么,田岫“啊呀”地惊呼一声,马上就叫过一个侍女嘱咐了两句。那个侍女点头出了门,不大工夫,就带回来一个公文袋。

    田岫从公文袋里取出几根铜管和一匣玻璃镜片,摆在几案上,隔着陈璞望着商成说:“应伯,你帮忙指点一下,这观天仪究竟该当如何做?”

    商成放下手里的茶盏,拿起一根铜管瞄了瞄,又打开匣子挑出两个镜片看了看,随口问道:“做得挺精致。一一你们还没找出办法?”

    “是。我们和太史局的人忙前忙后两三个月了,依旧是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商成应了一声,点了点头。没找到头绪那就继续找;科学的道路本来就是曲折的;这很正常。他转过脸对上官锐说话:“……对了,突然想起个笑话。前段时间,清河老郡王找我说点事,半路上看见有人卖马。那马确实漂亮,全身乌黑,浑身上下连丁点的杂色都没有,黑得就跟石炭一般。他跟人说了半天价,最后说好了,七百六十贯。他没带那么多钱,就把自己的坐骑也抵给了马贩子,骑着那匹黑马就来我庄上了。你是没瞧见,当时老王爷得意得不行,鼻孔都朝天了,见面就朝我夸耀他新买的宝马,一张嘴能瞧见他的后槽牙。他一边夸自己相马的本事,一边赞自己有眼光沾了大便宜,还一边使劲地拍着马脖子。那马才跑了几十里路,一身都是汗,结果三巴掌下去,老王爷的手就被染得乌黑……”说到这里,他便低下头去喝水。

    上官锐抱着茶盏正聚精会神地听着,忽然间故事就没了下文,瞪了眼睛狐疑地瞥了商成一眼,旁边低头侍立的纤娘子再也绷不住,掩着嘴“扑哧”地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满屋子的人都先后琢磨出故事里的玄妙,几个垂髫小丫鬟先撑不住,扶着墙靠着壁笑得站不起来。歌壁角的琴音也“吱嗡”的一声跑了调。上官锐仰着头哈哈狂笑,大半盏茶汤一点也没浪费,全都倾倒在自己身上。陪座的几个歌伎,老成点的使劲地勾着头吭哧吭哧地耸着肩膀,活泼些的就咯咯咯地笑得东倒西歪。陈璞笑得前仰后合,攥着田岫的一只手使劲掐了好几下;田岫笑得捂着肚子趴在了条案上……独有商成没事人一般地端起茶盏,斯条慢理地喝着水。

    上官锐张着胳膊,一边笑,一边问商成说:“那个造假的马贩子,抓着没有?”

    商成摇了摇头:“我多少天都没见着老郡王了,不知道抓着没抓着。”

    “哈!老王爷素来自诩相马的本事了得,这回丢这样大的羞丑,怕是有段时间不敢出门了!”上官锐说。他告了罪,出去换衣服。

    陈璞使劲忍着笑,板着脸对商成说:“我五太爷爷没招惹过你,你四处说他的坏话,回头当心他不会饶过你。”

    “我这是实事求是,既没夸大又没造谣,当心他做什么?”商成说,“再说了,如今他寻谁的不是都行,就是不敢寻我的不是!”

    这话说得底气十足,别说是陈璞,就是一屋子的歌伎舞姬都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陈璞沉吟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商成的底气到底是从何而来,试探着问道:“……他有把柄捏在你手里?”

    “没有。”商成说,“不过我手里捏着他亲笔写的借据。他敢寻我的不是,那说不得了,我只能教他还钱。”

    陈璞又咯咯地笑起来。现下为了东倭钱三口的借款,好些宗室手里都掏不出现钱了,家里的粮食、土地、器物和房舍庭院又是死物,并不是说要折现钱就能折现钱的。况且如今京畿百业凋零,土地粮食的价钱一路走低,往常年份要卖到二百千的亩产二百斤的上上田,如今连百五十缗不值。重阳节的时候,她姐南阳还和她商量,想邀她合伙把谷家在区家河东岸的那百六七十亩的土地买下来,可两姐妹在一起凑了半天也没把钱凑齐,又不想去向商成借,只好先把事情放下。她跟南阳还互相地安慰说,反正东倭借款还有二三笔,地价肯定还要跌,过段时间等谷家实在撑不住熬不下去了,再出手也不迟……

    田岫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好笑。她还惦记观天仪的事,拿了根铜管,再对商成说:“应伯,我们按照你的指点,把铜管铜帽都做好了,玻璃的镜片也磨出来了,却迟迟地做不出你说的那种观天仪。你看……”陈璞也帮腔说:“你指点下青山吧。她马上就要出任专利司的员外郎,能把观天仪做出来,到时候说话也能硬气些!她说话硬气,工部脸上不也有光彩?”

    商成本来漫口就想说自己也不会做什么观天仪观地仪的一一他本来也确实就是不会,可陈璞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就再没有退缩的余地了。嘿,这家伙可真是什么话都能说!田青山在专利司说话不够硬气,与他有什么相干?况且他也不是工部尚书,工部光彩不光彩的,未必还能给他发奖金?

    他还是接过田岫递过来的铜管,拧下铜帽,一头装凸镜一头装凹镜,拿起来一看,望出去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换了个镜片,还是一样;再换个镜片,昏昏沉沉地似乎能看见点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看见,稍微多望两眼,就觉得眼睛有些难受;再换一个镜片,倒是影影绰绰地倒是能看见点什么东西的模糊轮廓,可惜他望着的是对面的墙壁,上面只有字画,这模糊的轮廓到底是什么,实在是太费琢磨了……转眼间他就把一匣十二个镜片颠倒着全试了一遍,效果都是一样,什么都看不见。他咂着嘴,又换了根铜管,然后依法炮制一遍……四根铜管都摆弄一回,最好的结果居然就是刚才那个能看见一些轮廓的组合。

    有这结果就算不错了,他并不怎么觉得失望。想来这些镜片铜管什么的都被工部的人试验了不知道几百遍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出头绪,他怎么可能一接手就有重大发现?再一个,工部制出玻璃也没多长时间,很多问题都没得到完善的解决,所以玻璃的质量很不稳定。他估计,这些镜片的密度应该很不均匀,所以光的折射一一好象是叫“折射”吧一一光的折射也受到影响,彼此很难契合组成有效的单元……

    他胡思乱想着,手上也停了下来。他把这两片看起来能派点用场的镜片放在一边,开始仔细地在脑海深处寻找着关于望远镜的残余记忆。时间太遥远了,他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个什么“小孔成像”的理论基础,其他的就只有一些零碎的名词和一两个记忆比较深刻的小故事。比如意大利人伽利略制作了很有名气的天文望远镜来观察月球和太阳,这种简单的望远镜还被人用他的名字命名为“伽利略望远镜”;因为伽利略用这种望远镜观察太阳时没有使用有色镜片,最后眼睛都被太阳光害瞎了。但他好象又记得,在哪本书上读到,伽利略是因为宣传日心说,结果被教庭抓起来之后受迫害而失明的……他还记得,有一种用三块凸镜组成的望远镜,比伽利略望远镜更加先进,然后再加上棱镜还是金属凹镜的,就成了反射望远镜……这个名字教他有些迷惑。有棱镜参与工作的望远镜,应该叫折射望远镜吧?怎么会起个名字叫“反射望远镜”呢?再仔细地想一想,他还隐约地记起两个和望远镜有关的小故事。一个故事是说荷兰人发现了望远镜:一个商人看见孩童拿着两片镜子玩,然后他在孩童的游戏中发现了望远镜的奥秘;另外一个故事是说商人在检查镜片质量的时候,无意中把一块凸镜和一块凹镜摆在一条直线上,然后透过镜片,发现远处教堂上的十字架清晰得就象在他眼前一般,然后发明了望远镜……

    他忽然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

    把凸镜和凹镜摆在一条直线上?

    对,这个才是重点!

    他猛地一把抓起桌上的那两块单独放在旁边的镜片,凸镜在前凹镜在后,望着对面墙上挂的书画稍微了一下距离,刹那间,那幅草书的李白《少年行》就被“拉”到他的眼前,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卷末题跋的那几个胖乎乎的草书:

    “濠州常秀酣醉泼墨”

    最后一个“墨”字的“黑”头伸胳膊踢腿地,恨不能破纸而出,可下面的“土”字旁偏生就是不配合,四平八稳地巍然不动,结果造成“墨”字的上下两截实在是动静太过分明,看起来倒象是两个字一般;因此题跋似乎更应当读做“濠州常秀酣醉泼黑土”……

    “……泼黑土!好书法!”商成大笑着称赞了一声。他一把将两块镜片塞给站在他背后急得跺脚的陈璞,转过脸指着书贴对换了衣服回来的上官锐说道,“那幅《少年行》我要了。”

    上官锐马上吩咐纤娘子去把常秀的那幅字摘下来。

    陈璞已经发现了两块镜片的神奇之处,比划着把雅室中各处都打量了一番。田岫更是举一反三,抓起那匣子镜片,直接站到了窗棂边,一片接一片地试验。这里是在三楼,高出地面四丈多近五丈,视野极其开阔,不仅能俯视整个东市,更能远眺到皇城。此时已经是酉正时牌,暮色悄然临近,远处高大的钟鼓楼就如同一个即将陷入显然沉睡的巨人,慢慢地隐进暮霭之中。东市西南角的朝天寺藏经塔,率先升起六串薄纱黄灯;这仿佛是个信号,眨眼间,街市两边的各家酒楼歌肆茶坊店铺门前的灯笼渐次点亮,随即“井”字排列的四条街衢上的二三十座灯山火坊骤然间大放光明,占地足足九坊的偌大东市,瞬间就成了火树银花的世界。与此同时,西边十数里外也升起一大蓬冲天的光华,正与流光溢彩的东市遥相呼应。那里是西市,是上京这座不夜城的另外一个繁华胜景的火红去处……

    田岫立刻就从一匣子镜片中找出三个合用的凸镜和凹镜。每一组都能清晰地看到一里地以外的几座灯火牌坊,甚至细致地调整相对位置之后,她还能分辨出两座牌坊上的大字:

    出入平安

    家泰户详

    这种匪夷所思的景象让她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腿脚都有些颤栗。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她已经站在了一扇高耸入云的城门之前,只要她轻轻地用手一推,隐藏在大门背后的世界就将出现在世人的面前。而这,将会是一个古老而崭新的世界……

    她深深地呼吸着,努力地让自己镇静下来。她现在要做什么?她应该做什么?对,是的,她要记录下这两个镜片之间的正确距离!不,不是的!她不需要记录这些。这些文书随时都可以记录,然后按照这个尺寸去制作铜管和铜帽就好了,就完全可以做成一个观天仪一一虽然它暂时只能用来“观地”!可是,只要有了这样的成功经验,慢慢地摸索下去,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制作出真正的能够观察天象和星宿的观天仪!

    不!不能这样做!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那扇大门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她必须要看看那个世界,是不是真象商燕山说的那样浩瀚而壮阔。那里有恒星,有行星,有卫星,太阳上有黑子,月亮上有月海,土星还有卫星……

    她迫切地想去见识这个世界!她急切地想去认识这个世界!她一刻也不能等了!马上就去;就是现在!

    冷静!冷静。她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告诫着自己冷静下来。想一想,现在该做什么。认真地想一想,想一想……

    哦,是了,观天仪!她想起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观天仪!需要先把观天仪造出来,然后她才能借助它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她有些茫然地转回头,陈璞立刻就把她手里的几块镜片都抢了过去。

    她抢到商成的身边,急切地问道:“怎么做观天仪?”

第十二章(45)临渊楼(三)

    怎么做观天仪?这个问题把商成考住了。

    他见过天文望远镜。不是在照片或者影视作品里,也不是在天文台,而是在工厂里。他宿舍隔壁住着一个业余的天文爱好者,手里就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有时无聊了,大家就拿那东西东瞄一眼西瞅一下。他还记得,07年年初,有过一次月全食,他和几个人跑到厂办公室大楼顶上,用那架望远镜开了一回眼界。据说那架天文望远镜也不怎么贵,才三四千块钱。可惜没仔细留心过那架望远镜的细节。现在,田岫问他观天仪具体需要怎么制作,他实在是回答不上来,只能笼统地说:“肯定需要有更大的镜片和更大的镜身。”

    田岫有些失望。这是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却又在情理之中。至少她从来就没听说历史上有谁用玻璃做成了观天仪,所以商成坦承他也不会做这样的观天仪,她并不觉得奇怪。她失望的是,她原本还以为,商成可能知晓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可以让工部制作观天仪的时候有一条捷径可走……她默默地伫立了一会,然后禀起双手,很正式地向商成行了个文仕礼一一商成又帮了她很大一个忙。虽然眼下离成功铸造出观天仪或许还差得很远,但不管怎么说,用玻璃镜片制作观天仪的思路已经得到实证,下一步要解决的,就是使只能观看到灯火牌坊的“观地仪”可以去观测天穹上的星宿……她都准备挪动脚步了,忽然间意识到一个事。是的,以前从来没有人用玻璃做成观天仪,可是,也没有哪本书上记载过,河里的沙子能够烧制出玻璃!她还仔细地考证过,以前压根就没有“玻璃”这个称谓。她怀疑,或许连“玻璃”这个说法都是分别截取自“玻瓈”和“琉璃”,然后被某个人生生地编撰出来并安放到玻璃这种前所未有的物事上……这个造辞者究竟是谁,此事不提也罢。这人还有个毛病,就是素来喜欢饰浑作浊,就算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想法,事后也很可能会死不认帐,宁肯写奏疏承认错误找朝廷申领处分,也不情愿多指点几句。玻璃一事的前前后后就是这样,眼前的观天仪更是明证!所以,对这个人的种种说法般般推辞,万万不可轻信,不然必然要落个追悔懊恨的下场!想清楚这一点,田岫立刻改变主意。

    她立刻收住脚步,左手覆在右手上双手禀在身前,微低下头屏息静气地不再言声。

    商成丝毫都没注意到,田岫是在执弟子礼。他只是觉得田岫行了礼就不动了,觉得有些奇怪,便好奇地问道:“你还有事?”

    “是。”田岫低着头说。但她并没有说自己有什么事,因为商成没有问。长者有问,弟子有答;长者问到什么,弟子就回答什么;不然就是“答非所问”了一一那是对师长的不敬!

    “是什么事?”商成问她。他很不想问起这个事情。这还需要问么?肯定是连工部都解决不了的问题。连工部都解决不了的问题,他又能有什么办法?但他也不好冷场,只好搭个台阶给田岫。他是这样想的:能帮忙就帮一把,帮不上当然就只能请田岫自己去想办法。

    “就是……”

    “你坐下来说!”商成指了下旁边的椅子。这是在酒楼上吃饭,又不是在衙门里办公,他坐着田岫站着,两个人这样的说话方式让他觉得很难受。他一边让田岫坐下,一边伸手去拿茶壶,想给自己还有田岫的盏里都续上点热茶汤。他现在才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雅室里的丫鬟侍女都退出去了。他摇着头在心里赞叹了一句,这个纤娘子真的是很能干,临渊阁算是拣到宝了。

    他的手还没碰到茶壶,还没落座的田岫已经把茶壶抢到了手里。她双手执着茶壶给商成的盏里续上茶汤,又浅浅地给自己的盏里也添了一点,放下壶,斜着身在椅子上很恭谨地坐好,完全就象一个等待老师传道授业解惑的学生一般。

    商成疑惑地瞄了她两眼。田岫摆出一付严肃的神情,庄重地坐在椅子上,这模样让他觉得自己现在好象不是在什么酒楼里,而是在燕山提督府的正堂上招集部属开会议事。但他不好说什么,只能端起盏来喝水,等着田岫譬说工部在玻璃的生产与观天仪的制造上面临的困难。

    他还没把茶盏放下,田岫已经又站起来捧起了茶壶。

    商成简直被她这份突如其来的过分热情给闹得有些恼火了。他端着盏,对田岫说:“你坐下!一一喝水我自己会倒。你……”他顿了顿,把一句不怎么中听的话咽回去,换上比较和缓的口气,继续说道,“你说吧,你们现在都碰上了哪些问题?我先说一句难听话,我学的专业根本就不在这里,所以不管是玻璃还是天文望远镜……”商成的话猛地停顿下来。该死,他又在不经意间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好在这屋子里只有四个人,陈璞和上官锐还在拿着几个镜片在窗户前比划着谈论什么,而田岫似乎压根就没留意到自己言语里的疏忽,一直不吭声也没有抬头。他这才把一番话说完,“……不管是玻璃和观天仪,这两样东西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帮不了你们多少忙。你们可不要把希望都寄托在我这里。”

    “是。我知道的。”田岫低声说,“现在,我们首要的问题是玻璃里有气泡。这事从最初烧出玻璃时就有,直到现在也没办法妥善解决。我想向您请教,如何才能不使玻璃里有气泡?”

    商成吧咂一下嘴,沉默了良久才说出一句话:“那什么,你们还有别的更棘手一些的事情没有?”他觉得,这个问题的难度实在是太高了。玻璃生产过程的气泡问题是玻璃工业的大难题,再过几百年都没能得到彻底的解决,更不要说刚刚起步的工部玻璃作坊了。

    长者有问,敢不作答?田岫立刻提出一个在她看来更加困难的事情:“您当初提到,真正的玻璃,须当是无色透明的。但如今我们烧制出的玻璃,无色透明者是少之又少,十停中有九停都分作赤、紫、红、绿、青、黄、白、褐、黑、蓝十色。这当如何措置?”

    这个问题就简单了。商成很肯定地说,这是玻璃原料里含有杂质。赤色和红色的玻璃里大概是有铁屑,绿色和青色里应该与铜元素脱不开关系,紫色大概就是铁和别的什么金属元素共同的反应;其余的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解决的办法也有很多,比如寻找品质更好的石英矿藏,比如尽量避免与其他原料共同使用同一运输工具,比如加强原料的运输贮存以及使用的制度,比如加快更加有效的生产设备……

    田岫用心地记忆着。等商成说完,她马上提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什么是元素?铜元素又与铜有什么联系,它们彼此有什么区别?为什么铜元素会使玻璃的颜色变得发青和发绿?既然有“金属元素”,那么是不是还有不是金属的元素?“铜”与“铁”在五行之中都是“金”属的,那么这个所谓的“金属”,是不是就是“金木水火土”的“金”……

    一大堆问题让商成脑子有点发懵。先不说这些问题他能不能挨个地回答上来,关键是,他是在和田岫说工部的事情,怎么突然攀扯到金属元素了?他只能囫囵地说:“你先把玻璃的事情弄好,元素什么的回头有时间了我再跟你说!”

    这个时候,陈璞和上官锐已经坐回到条案边。两个人都敏感地觉察到,田岫是在以弟子的身份向商成请教,因此就都没有打扰他们,只是拿着几个镜片来回摆弄,不时地小声叙谈两句。

    为了不使商成恼羞成怒,田岫马上就掐断这个话题,转而说到观天仪。太史局希望能用青铜铸造五千斤的玻璃观天仪共计二十座,但工部和大内现在都不知道怎么着手。现下大型的青铜器皿或者铁器的铸造,包括太史局的几座大型天象仪如观天仪浑天仪以及地动仪等等,通常都是先烧出泥范,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分段浇铸,最后总成的;此即泥范明浇法。可是新的玻璃观天仪,其重达五千斤的镜身大型中空青铜管却需要一次铸造成功,这可是把所有人都难倒了。她想请教商成,这青铜管的铸造,该当如何着手?

    一听这个分量,商成当时便对太史局肃然起敬。五千斤的中空青铜管,知道的是太史局想造观天仪,不知道的肯定以为他们要造青铜火炮哩!他笑着说:“五千斤什么的完全没有必要。我估计,用玻璃镜片做观天仪的话,刚开始的时候有个几十斤的青铜就足够了一一兴许都用不完。当然,最后需要多少分量,是由镜片所决定的。要让观天仪看得越远越清楚,那镜身就必然需要更长,它的重量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他指了指几案的茶盏。“凸镜的大小不好说,万一太史局的要求高,非得靠着肉眼去探索太阳系以外的世界,那么一块镜片几千几万斤的也不是不可能。但凹镜一定要小一些,最好不要超过这个茶盏的盏底;要是能按人的眼睛大小来做的话,那就更好了。这样,在透过观天仪观察天空的时候,就不容易受到身边的事物影响。”

    “可是,玻璃镜片……”

    “是了,打磨玻璃镜片也是个问题。”商成不等田岫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你们找的是打磨玉石的匠人,那么他们的手艺是肯定没什么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按你们的要求打磨出镜片而已。”

    田岫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直以来困扰着他们的问题。

    “解决的办法很简单,制订一个大家都能弄明白的标准就是了。玻璃镜片是圆形的,那么它就存在着周长、半径、直径以及厚度。比如说,我们现在以陈柱国手里的那对凸镜和凹镜为基准,计算出它们各自周长、半径、直径以及厚度之间的比率,并将此固定为基准,那么想得到同样的镜片,应该就很容易了。工部还可以制作一些简单的工具,交给工匠以及官员们用来随时测量和修正……”

    田岫啪地拍了一下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有点忘形了,连忙站起来给商成道歉,但脸上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她的心思灵活,商成一说,她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种种规矩,并且引申出许多的办法。工部如今也从兵部取得了那种简单的数字使用方法一一据说这种数字是商成所开创,但他自己从来没有认下这笔帐一一完全可以把某个比率设为起始值“零”,然后把凸镜为正数,把凹镜为负数,然后再依照不同的正负值来制作一大片的玻璃镜片,慢慢地从中寻找最适合用来制作观天仪的镜片组合!

    商成还给她加了两个补充。第一,由于不同的镜片组合能够观察的距离肯定是有距离上的远近区别的,工部应该建立专门的文书档案,详细记录各种组合的效果,并且标明这种组合的适用范围。再一个,现在工部制作的镜身只有铜管和铜帽两个部分,这很不妥当;应该把它分成三个部分,在铜帽的前端应该再添一个用于固定镜片的铜帽,这样做了以后,即便镜片出了问题,更换起来也容易;大铜帽与铜管联结处的螺丝扣应该更细更长,可以让人在使用的时候自己做出轻微的调整,就象刚才大家拿着两个镜片前后调整位置那样。还有,要是观天仪成功制造出来之后,假如重量不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可以把基座改成铁质或者木质的三脚架,这样移动起来比较方便。当然,倘若太史局财大气粗,还是拿出五千斤青铜观天仪一口气连造二十座的气魄,非得造上百十个观天仪人手一具的话,那就当他什么也没说过……

第十二章(46)临渊楼(四)

    一直默不作声的上官锐突然插话说话:“应伯,用玻璃铸造的观天仪,应该不止可以观测天象吧?”他拿起一根铜管掂了掂分量。“这根管子约略长了些,若要登对这两块玻璃镜片,还须截去三寸五分左右。但也很是精巧了;眼下不过二斤稍多分量,再截一断,不过一斤七八两而已,随身携带再容易不过。可见田大人是费了许多心思的。”

    田岫怔了一下。这话听起来太太刺耳了!工部招集起三四十名大匠和近百的学徒,派出五六位官员随时调度监督,糜耗近万缗的钱粮,统共也只得到三十套铜管铜帽和二十枚出头的玻璃镜片;一百几十号人忙前忙后两个月,累得人仰马翻怨气冲天,最后却连观天仪的边也没摸到,商燕山只拿着两片玻璃随手前后比划两下,难题就解决了;就这,还叫工部“费心思”了?她抿了抿嘴唇,低下头没有言传。她明白,上官锐的本意是想说几句称赞自己的话,可好话难听,仿佛就是在讥诮自己一般!

    上官锐的话题不在工部,当然也不在田岫身上,七品的京官在他眼里也就比芝麻大点,比绿豆都不如,他自然不会去照顾田岫的情绪;夸奖她不过是看在陈璞的情面上顺口一说而已。他接着说道:“应伯,能不能请教,这观天仪究竟能了望出多少的路程?”

    这么简单的问题商成是很乐意回答的。他随口说道:“你这话问得不对。观天仪不是说它能望出多远,而是它能够把物体拉近多少倍。当然眼下想要精确地确定它的倍数,肯定很困难。这么说吧,假定你手里这两个镜片组成一个10x20的望远镜……呃,就是观天仪。”他顺手蘸了点茶汤,在几案上写下“10x20”这组数字符号,然后再记下一个数字“1000”。“这个20,是指物镜一一就是凸镜的直径,”他又写下“物镜”两个字,对田岫说,“望远镜可不单单是只能由凸镜和凹镜组成,两个或者三个凹镜也一样可以组成。为了看得更远看得更清楚,还可以在镜身里加装金属凹镜……”

    田岫马上问道:“这你也知道如何做么?”

    商成随手在几案上勾勒了一个十分简陋潦草的折射望远镜的草图,说:“……就是这个地方,在目镜的前面,安放一个金属凹镜,好象就能够看得更清楚。怎么做就不要再来问我了;再问也没用,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就记得这么一点点的东西。”他回头问上官锐,“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十乘二十。”陈璞说。

    商成点了下头,接上刚才的话题,说:“这个20,是指物镜的直径是20厘米;这个10……”田岫张了下嘴,但终于还是没说话一一什么是“厘米”,它又是如何厘断和计算的?她悄悄地打量一眼陈璞和上官锐的神情。这两个人都是一脸的迷糊和疑惑,看样子也是被同样的问题所困扰。上官锐没吱声;陈璞沉不住气,问道:“什么是‘厘米’?”

    “这个10,它就是……一米的百分之一,就是厘米!”商成再次被人打断了话,他有些不耐烦了。

    “‘米’又是什么?是指长度吗?一米是多长,折几尺?”陈璞追问道,一付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商成翻着眼皮横了她两眼,咬了咬牙,吁着长气说道:“三尺合一米!一米折合十分米,一百厘米,一千毫米,一百万微米,十亿纳米……我说,这些东西你们听了有什么用?”他眼角余光一扫就看见了正专注着记忆的田岫,更是没有好气。“你不用记这些!工部能把毫米弄精确了,那都算你们有本事!”他这可不是张着嘴满口胡说诋毁工部。这话说起来还有些故事。工部和兵部在燕山都设有大作坊;当初他假督燕山的时候,兵部的作坊向来听话,他指东就绝不向西,执行他亲自制订的军械生产标准化半点折扣都不打;可工部的作坊却倚仗着自己是部属央企,燕山卫对他们没有直接管辖的权利,一直就对他半搭不理的,宁可不做燕山卫的买卖,也不听他的指挥。有这样的恩怨在里面,他对工部自然不会有多少好感。在燕山时就没怎么理会工部,回京之后也没跟工部的人提起,怎么做才能让企业提高生产效率。他是兵部侍郎,又不是工部尚书,凭什么去操心工部的部属企业?嘿,要不是真芗那厮实在吝啬,玻璃的好事怎么可能砸在工部的脑袋上?

    见商成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上官锐马上挑出来打圆场。他问商成:“应伯,这个10,该做何解?”兵部在军中大力推广这种数字的运用已经一两年了,他自然是熟捻得很。

    “10就是十倍的放大,就是能够把一千米以外的某个观察物放大十倍,意思就是说。通过望远镜,你实际上是在100米的距离观察一个1000米外的东西。这个1000,即是指一千米!”

    虽然他这个老师的教学态度不是很好,但在场的三个“学生”的领悟水平都不低。他们很快就结合着几块玻璃片弄懂了一些观天仪一一望远镜一一的粗浅道理。上官锐还和陈璞说,“望远镜”这个名字起得很是贴切。这话显然有拍马屁的嫌疑。但陈副令以为,上官将军的话颇有道理。

    田岫没有参与两个柱国的谈话。她思量着问商成:“在计算观天仪倍数的时候,是不是先要观天仪里观测物体的高低大小,记录下数值,然后再逐渐移动那个物体,直到它在人的眼睛的数值与使用观天仪所得到的数值相契合,这样才能得到观天仪的倍数?如果是,怎么样才能保证人眼的计算结果与观天仪的结果没有误差呢?如果不是,又该怎么做?”

    商成笑起来。哪里需要这样烦琐蠢笨办法?他很豪气地挥了下手,说:“办法很简单!物镜的焦距除去目镜的焦距,其结果就是望远镜的倍数!”

    “何谓焦距?焦距又当如何测算?”

    商成立刻就变得瞠目结舌。什么是焦距?他怎么说得上来。焦距怎么测算?天知道怎么测算!他眨着眼睛,端着田岫双手奉给他的茶汤,愣了半天也没吐出半个字!

    好在上官锐醒事,一头和陈璞说得热闹,一头也没忘记随时留心着商成,见他被田岫几句话便逼到了墙角,马上就伸出了援手:“大将军,望远镜一物在军事上能派的用场极大,无论是哨探侦察还是排兵布阵都有极大的用处。我有个建议,应当请朝廷将铸造观天仪的事务转交兵部!最好是直接便将铸造此物的作坊安排在澧源大营,与此相关联的官员、差员、人手都须当转为军职,与铸造相关的物什也当仔细造册登记转交兵部。”

    商成暗暗舒了一口气,假装沉吟了一下,点着头说道:“有道理。这样,你来写个文字性的东西,我联署个名字。先递到兵部,不行就递去宰相公廨。想来兵部不会不给咱们俩这个面子。”

    上官锐吓了一跳。他是真有想把望远镜的事情揽到兵部和澧源大营的打算。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仅仅是拿走望远镜的制作,不可能真正地保守住机密。真要保住望远镜的机密,就必须把玻璃的烧制也抓到手里。他盘算好了,用玻璃这个火红到烧手的物事,去勾起兵部与工部火并的心思,到时候玻璃归兵部,望远镜归澧源大营,兵部和澧源大营皆大欢喜!至于工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不过,想办成这件事肯定不容易。工部顶着那么大的压力,砸下那么大的财力物力人力去烧玻璃,如今刚刚见了起色,兵部就蹿过来想要摘果实,工部要不把兵部恨到入骨,要不把兵部朝死里咬,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不过这跟他没关系,他只是出个主意提个建议而已。他只要望远镜。哪怕两家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最后玻璃归了别家,那也无所谓。可他听商成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打算拖着他一起出头,领着兵部找工部打擂台。跟着商成闹腾他倒是不在意。商燕山是前脚顶了张朴和萧坚后脚就找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扛上工部这样的的朝廷大衙门,哪怕不能获胜,自保总是没问题的。关键是商成还打算把事情闹上宰相公廨,他就不能不谨慎对待了。凭他的勋职,去宰相公廨的话基本上只用带耳朵,稍微重要点的会议大概连议事厅都进不去,只能在厢屋里等待垂询,这种情况之下,他根本帮上商成什么忙。商成肯定知道这一点,却还要捎带着他一堆儿闹腾,这其中的滋味就很值得琢磨了。该不会是商成在暗示自己什么吧……

    商成哪里想得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上官锐就已经联想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他见上官锐低着头久久地沉吟不语,便说道:“你要不情愿写,我写也成呀!虽然我受了处分,明天开始就要在家闭门思过,可没说我不能写呈文奏疏。我写,你……”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陈璞。“……那就我来写,你和陈柱国在公文上联个名,这总该没问题吧?”

    上官锐脸上的神情不变,心头却是在飞快地坐着判断。商成这句话到底是不是在逼着自己表态?

    陈璞本来还笑吟吟地听着他们说话,眼看着事情越说越真,田岫的表情也越来越难看,于是拿茶盏敲了下案子,说:“好了好了,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是的,她知道这是商成在和田岫开玩笑。但有上官锐在场,这玩笑说不定就会弄假成真,那就没意思了。她还懊恼地瞪了田岫一眼:你有心请教学问,什么时候不能请教?非得在外人面前请教不可,然后好使商燕山下不来台?她说,“不管是叫望远镜也好,还是观天仪也好,这东西根本就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不然工部也不可能折腾了快一年也没见到东西。上官将军的想法并不可取!不过这东西也确实很值得保守机密。一一这样,一是工部要严格保守制作观天仪的技艺,二是所有的观天仪都必须严格地造册记档,每个观天仪的制作、监作、贮存、使用,时间、地点、人,逐一记录在案,哪里出了差池纰漏,就治哪个人的罪。”

    上官锐马上就说:“陈柱国此言,确实比我思虑得更加缜密。我看,如此才是妥当之举。”为了摆脱眼前的糟糕局面,他毫不犹豫便把自己的主意定义为不妥当。这也是在告诉商成一一你的主意当然是更不妥当!

    他自觉自己的所言所述一进一退都是颇为妥当,可惜,商成却是一点也没听出来他话里还掩着话。

    商成也没什么妥当不妥当。他本来就是借题发挥,借着上官锐的话吓唬一下田岫。既然恐吓被揭穿,那么戏就演不下去了。他也觉得陈璞的建议很有道理,于是附和着上官锐,狠狠地夸奖了陈璞几句。最后他总结了一下,说:“在无法改变战争模式的情况下,仅凭着几样先进武器是无法取得一场战争的胜利的。望远镜可以给我们带来一定的优势,但这种优势并不明显,不能保证我们一定能够取得胜利。事实上,在冷兵器时代里,战争的胜利,战役的胜利,战斗的胜利,更多的是依靠严谨周密的战略计划、灵活机动的战术执行、严肃认真的训练、严密的战场组织、高昂的战斗士气以及稳固可靠的后勤保障。”

    上官锐张了下嘴,马上又警觉地合上了。他很想问一问,所谓的冷兵器时代,是个什么意思?既然有冷兵器时代,那么是不是还有别的兵器时代,比如热兵器时代?再有,商成提到“战争模式”,并且提到了“战争模式”的“改变”,他非常想知道,这将是一种怎么样的“改变”……不过,田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可不情愿在这个时候去触商成的霉头。好在这酒楼上还有他的一个副手,陈璞也能提问呀。他就不相信,最喜欢军事的长沙公主,会对这些敏感的话题视而不见!

    陈璞确实是意识到了上官锐所想的那些问题。但她不想问。确切地说,她不想现在就问。她要找商成请教军事上的事,什么时候不行呢?不过,她自己虽然不请教什么问题,她却情愿帮田岫。她对田岫说:“难得商燕山心情好,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趁现在就问!”

    商成被她挤兑住了,只好看着田岫,等着她发问。

    田岫确实还有事情要请教。她想知道,铜管和铜帽上的螺丝纹怎么刻上去。工部现在都是在让大工匠用雕玉的刀一刀一刀地刻,不仅费工费时,而且容易出错,只要稍不留意划偏一刀,那么整个铜管就差不多报废了。再一个,铜管上刻上螺丝纹,也不意味着成功,还需要铜帽配合;而铜帽上的螺丝纹是刻在内壁的,这就更加地困难……

    “做两个夹臂,一边固定住铜管,一边固定住刻刀,然后通过转动刀具的办法来刻出螺丝纹。”商成随手在条案上画了个草图。“具体的怎么做还需要你们自己摸索试验。但这办法肯定能派上用场。”

    最后一句话不需要他来说了。田岫只看见草图,立刻就在心里勾勒出实物景象,立刻就拍案称绝!虽然还有很多细节需要仔细地参酌,但毫无疑问的是,螺丝纹的难题确实是有解决的办法了!

    她再接再励,又提出一个问题:“最后一个问题!现今所用的刻刀容易磨损,更好的刻刀又得之不易,请教应伯,此事当如何解决?”

    “铁制的刀具不行的话,那就用钢制的刀具。”商成真的是很有些不耐烦了。他现在连兵部侍郎都不是了,怎么还管上工部的事情了?“碳素钢高速钢或者合金钢,只要是钢就行!你们现在有了焦炭,炼钢应该不是很难吧?”

    “工部炼钢倒是没问题,只是,似乎没有你说的这些钢……”田岫欲言又止,只是望着商成不说话。

    商成被她这半真半假的悲切模样闹得哭笑不得。他说:“炼钢的时候加点别的东西,兴许就能炼出来了。”

    “加什么东西?”

    “应该是钨,还有别的一些金属,比如锰、铬、钼什么的……”商成在案子上写下这些字。他声明,其中只有钨比较容易找到,因为钨矿石经常和锡矿陪生。当然,更关键的原因是,他恰恰知道钨和锡是伴生矿,而且还在这时候记起来了……

    田岫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忽然说:“钨,是不是锡矿上很常见的一种灰色石头?”

    商成说自己也不清楚。他没见过钨矿石,也不知道钨矿石是什么颜色。他只知道,这种金属很难融化一一据说要三千多度的高温。估计在他老死之前,他是没机会看见钨钢长什么样了。所以他建议田岫,高速钢与合金钢就不用工部惦记了,有那工夫,不如抓碳素钢。碳素钢做的刀具一样随便在青铜管子拉出螺丝纹的。

    田岫点头答应着。她已经知道哪里有钨矿石了。就在许州便有!工部在许州就有几座锡矿坑,前些天去许州处理事故,还去过其中一个锡矿,在矿上见过那些被称为“重石”的钨矿石……

    先找到钨矿石,然后炼出钨,至于有了钨之后炼不炼得出高速钢与合金钢……不是还有商燕山吗?

第十二章(47)临渊楼(五)

    商成是真正怕了田岫。见田岫一时沉吟不语,他赶紧站起来,装着久坐困乏的模样,攥拳曲胳膊地活动着筋骨,走到窗户边,瞥了外面热闹红火的坊市一眼,没回头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陈璞随口应道:“快到一更三点了吧。”

    听商成的口气,似乎就要招呼散伙了。从掖门到酒楼,从未时末刻到戌时正刻,一路到现在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的上官锐急得坐立不安。情急之下忽然福至心灵,不等商成说出下文,抢先啧舌感慨说道:“嘿呀!还是工部有办法排场大,几千几万缗的钱粮说投下就投下,连个结巴都不用打!”

    此话一出,不仅是正在心里盘算着下一步专利司组建之后如何迅速把摊子铺开的田岫很是愕然,就是陈璞和商成也颇有些诧异。哪怕上官锐是打心眼里瞧不上田岫女子出仕,也不能当着陈璞的面说着这种话吧?他这样说,置长沙公主于何地,不怕得罪商燕山?陈璞可是商燕山的老上司,两个人的关系更不是三两句话便能撕掳清楚的一一他们是能以性命相托的战友情谊……

    上官锐仿佛对三个人惊愕疑惑的眼神浑然不觉,长叹一口气,口气也随着一转,语调低沉地说道:“……看看人家工部,再看看咱们兵部,忍不住令人黯然神伤。我不过是暂时挪借了二十万缗军资而已,就被谷鄱阳骂到狗血淋头。不是陈柱国仗义执言,只怕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的!”说着就长吁短叹不胜地感慨。

    他这番话的转折实在太大,转圜也委实太过突兀,把田岫听得满脸迷惘。她眨着眼睛,无论如何想把工部花钱与上官锐挪用军资这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背对着窗户的商成翻了下眼皮,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他跟田岫连番扯淡,该说的不该说的能说的不能说的,什么都说了,好不容易混到有机会告辞脱身,结果还是没能躲过去。眼下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陈璞别接上官锐的话……

    一提到这事,陈璞立刻冷哼一声,很是愤慨地说:“就是!不过是暂时借用了他点钱粮,谷鄱阳倒恨不能把澧源大营颠倒过来!他都不想一想,他还是澧源大营的副总管哩!澧源大营吃亏,难道他就能涨颜面?!”

    上官锐马上接上话:“我都和他说了,嘉州行营战事吃紧,资费紧张,暂且挪用一时,待兵部的钱粮拨下之后立刻补上青州指挥衙门的缺口,可谷鄱阳就是不依!眼下青州不过是筹备,嘉州却是在与南诏人短兵相接,孰轻孰重,谷鄱阳居然掂量不出,着实是令人叹息呀!”他感慨一通,眼角扫见商成神情不冷不淡的,似乎压根就没把他和陈璞的话听在耳朵里,把心一横,脸上浮出一抹悲愤,望着商成问道,“商上柱,您是军中的中流砥柱,您给评个理,我与陈柱国,这样做到底有错还是没错?”他生怕自己的分量不够,直接就把陈璞也捎带上一一我这张老脸不要了,您总不能听说长沙公主也牵连进来之后,还是是无动于衷吧?

    商成都快被这话逗乐了。填补缺口?上官锐说这话,也就骗骗陈璞罢了。嘉州行营的钱粮是嘉州那边造册户部拨钱,兵部在其中就是中转递送个文书的地方,就算上官锐想填这个窟窿,他又拿什么去填?澧源大营的钱粮?扯淡话!澧源大营每年的钱粮一笔一笔都有定数的,上官锐敢拿去填补青州,下面的官兵将士就敢堵了他参军司的衙门骂娘。为什么谷鄱阳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因为这笔钱粮它根本就要不回来!正是因为追讨不回来,所以谷鄱阳才更要把事情闹大一一钱不要了,但这口气必须出!

    可上官锐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再不好假装没听见了。他走过来重新坐下,端起田岫给他斟的茶汤,呷了两口,似笑非笑地问道:“嘉州那边的战事如何?”

    西南的战事如何,在座的除了田岫,别的人谁心里没有底?商成上官锐还有陈璞,他们三个人都是军中上将,嘉州的一应事务大事小情战报通告,兵部必然要抄送他们阅览的。但商成这样问,也是有原因的。不管上官锐接下来说什么,都需要一个过渡和铺垫,不然的话,上官锐固然不好直说,商成更没理由插手过问西南的战事。虽然两个人心里都清楚真正要说的话是在战事简报之后,可这段话却不能略过。

    “战事进展顺利。”上官锐毫无窒碍地说道。这句开宗明义的话同样是不能省略的。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他都必须对西南战事抱有绝对的信心!于公就不说了,这是国战,必须有胜利的信心,哪怕怀疑这场战事的胜败结果,话也必须说在敞亮处,而不是在自家的酒楼上议论是非;于私,他和萧坚四十年的交道情义非常,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看着老朋友再栽一个大跟头!所以萧坚在私信里稍微抱怨了一声,说当地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很难征发民伕,他就毫不犹豫地找了兵部做下手脚,把发去青州的二十万缗钱粮转交澧源大营,然后发去了嘉州。二十万缗,真的不算多,但聊胜于无。他是真想帮扶老朋友一把啊……

    “战事进展很顺利。”上官锐再强调了一遍。

    他说的也不错,单看兵部接到的战报,这场仗打得顺风又顺水。自打七八月间萧坚在嘉州动手以来,征伐南诏的战事一直比较顺利,嘉州行营隔三岔五就会送回来一份捷报,今天剿一群作乱的僚人,明天破个僚人的山寨,总之都是好消息。荣州的中路军已经收复戎州,正在筹措船只蓄积粮草,预备渡过江水进击南诏芒山蛮的阿且部和下笆部;右路的泸州军接连打退南诏野思蛮的三次进攻之后,东线战事也陷入僵持,泸州军打算趁冬季江水水位下降的时机,在江水南岸建立三座军寨,互成犄角之势,从而压迫敌人的活动范围,逼迫他们向柙州和播州方向撤退。不过,目前赵军的重心依旧放在右路,主力分布在从成都到嘉州至江水一线,伺机寻求与南诏主力决战的机会。

    陈璞忽然说:“萧老帅这三路大军齐出压迫的阵势,我看倒很似十九年的草原作战。当时我们也是……”她忽然觉察到雅室里的气氛变得十分压抑,不自觉地就停下话,抬眼看了一下,商成低头端着茶盏,上官锐目光平视着前方,两个人都是神情诡异,偏偏又都是默不作声。她咽了口唾沫,半晌才心虚地说,“……我说错了么?”

第十二章(48)临渊楼(六)

    “我说错了么?”陈璞有些懦怯地问道。她还没有在重大军事问题上建言的胆气和自信。

    商成和上官锐都没有做声。商成耷拉着眼眉,端着茶盏,一口接一口地小口呷着茶汤,瘦长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对面壁角处的五龙挂翅青铜灯盏的烛光,透过细若蝉翼的薄纱灯笼投射到他的半张脸庞上,那条从额头斜拉下来的伤疤被映照出或深或浅的暗红色光芒,随着烛火的跳跃忽明倏暗……

    陈璞说错了么?当然没有说错。再没有比这更加刺耳的评价了!唯其没有说错,所以事情才麻烦了!萧坚的用兵之道,居然连陈璞都能瞧出来端倪,这说明什么?“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军事家孙武在《孙子兵法》中开宗明义就再三强调的道理。可是萧坚呢?他的“兵者诡道”呢?他在西南战场上摆出一个三路大军齐头并击的阵势,结果连陈璞都能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与四年前的草原作战方略同出一辙,那萧坚还摆出一付成竹在胸的稳健架势,不疾不徐地向南诏人逼迫过去一一他这样做,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上官锐干笑一声,咂着干涩的嘴唇,说道:“兵者诡道。用兵嘛,无外乎一个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总之就是要让敌人猜不透摸不清,让敌人在浑浑噩噩之间就吃上败仗,这才是高明的用兵之法。翼国公是战阵厮杀老手,更是精于此道。泸州、荣州、嘉州,左中右三路齐动,管教南诏人辨识不出我军主力掩藏在哪一路,正是合了‘用兵藏锋疑兵露芒’之术。不能分辨我军主力所在,南诏人就只能分兵各自抵抗,再不就是后退固守。”他咧着嘴呵呵地笑了两声,本来想顺势称赞几声萧坚的用兵老道,不费一兵一卒就迫使南诏人陷入两难境地,一抬眼,便看见商成盯着手里的茶盏一声不吭……他停顿了一下,就势换了口气说道,“西南地形复杂,局面也颇为艰难。嘉州以南尽是山地,一座山连着一座山,一片林连着一片林,根本就没有个尽头,除了靠着岷江的一条山道,其他地方连路都没有,两万大军的粮草辎重,就只能靠这条路前后支应。自几年前僚人反复猖獗,引来南诏入寇之后,蜀南百姓就多有抛家弃地向北流难的,嘉州以南郡县更是满目疮痍,教人难以卒睹,说是十室九空未免有些过了,但一半以上的人家死的死逃的逃,这也是实情。翼国公来信上说,嘉州附近连运送辎重粮草的民伕都征不到,只能去成都征调。再加作乱的僚民世世代代都居留在蜀南地方的山中林间,他们不时袭扰我军后路,让我军不得不投入许多兵力去维护粮道。翼国公采取三路出击的方略,除了示敌以伪和寻找南诏主力的目的之外,也有些不得已的苦衷。再加西边的吐蕃也是蠢蠢欲动,为了压制南诏人,迫使吐蕃人在我们与南诏之间的战事结束之前不轻举妄动,翼国公只能以稳取胜!一一应伯,你说,翼国公如此沉着应对,可有一些差池?”

    陈璞在军事上的见地很有限,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听上官锐长篇大论地说下来,似乎条条都占着道理,仔细斟酌着思量一番,也觉得萧坚的用兵好象是有些道理。她嘴唇动了动,很想在这种场合下发表些自己的看法,但上官锐现在是在征询商成的意见,她便不能插嘴了。

    陈璞说不上话,田岫就更别提了。她是个文官,眼下还只是个正七品的虚职翰林院学士,哪里有资格参与讨论西南战事这般的军国大事?她现在坐在这雅室里,心里只想着怎么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找个籍口告辞。可几个人话赶话地直说到现在,连个话缝都没有,所以她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静坐聆听。

    商成擎着盏,静静地听上官锐把话说完,久久都没有言语。过了好半晌,他才点了下头“嗯”了一声,似乎是赞同上官锐的说法,认可了萧坚的方略,又似乎是从失神中清醒过来。他再没有其他的言语,一口喝尽了盏里剩的那点茶汤,举着盏又出了会神,这才把盏放到案上。

    田岫立刻拎起茶壶,帮大家的盏里都续上茶汤。茶汤早就温凉了。但这个时候,谁还去关心这些枝末小节的事情?

    田岫正要告辞,上官锐已经又开口说话了。上官锐肯定不能让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告辞;只要有一个人要走,商成肯定也会走,那时候他再想挽留的话,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可能的。他必须把话题延续下去。他带着一种谦卑的神情望着商成,缓缓说道:“我看翼国公最近的几封来信,还有他发回来的战报,看得出来,他是预备在这个冬天囤积起足够的粮草,然后在明年春天与南诏主力会战,争取一战而定乾坤。若是春天没有合适机会,那么战事就要绵延到明年秋季了一一南方多雨水,夏季的几个月是打不起大仗的。应伯,您与翼国公同为军中柱石,也曾有过并肩作战之谊,当此大战前夕,您有何良策以教我?”

    商成咂了下嘴。西南战事是萧坚在主持,他肯定要回避的。如非必要,他甚至都不会说上半句话,免得别人说三道四。但在这雅室之中把盏叙谈,上官锐还把姿态摆得这样低,又挑出萧坚对商成有知遇提拔恩情的事,他就是想避也避不开了。

    但他能说什么呢?

    夸萧坚做得好,三路大军摆得妙?扯淡吧!嘉州距离荣州两百多里路程,距离泸州七百多里路途,战线拉出快八百里了,彼此通报一回消息都要花上十天半个月,几路大军分头并进一一萧坚拿什么并进?这纯粹是在日哄人!萧坚当初在草原也是这一诏,十万大军三路并进,也是三路兵马彼此相隔几百里,导致整条战线绵延近千里,最后被东庐谷王抓住机会一举击溃。现在又在嘉州搞这一套,他就不怕被南诏人有样学样然后再来个“莫干之围”?分兵几路使敌虚实不知?这简直就是满嘴胡话!萧坚进驻嘉州快半年了,赵军也和南诏人打了不少回的“交道”,要是南诏人至今都还不知道赵军的主力所在,那他们就不可能还有胆量呆在长江以北!可笑的是,萧坚还在试探着寻找南诏主力。他难道没看出来,南诏人是在将计就计?所以南诏人才会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退,赵军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取得胜利。这是胜利吗?从政治效果来说,是胜利,毕竟有斩获;可是从军事角度来说,这些斩获屁都不是!一次几颗十几颗人头,也敢说是战果?他很怀疑这些战果的真假。这些斩获到底是南诏人的,还是僚人的,是作乱僚人的,还是那些没有参与作乱的僚人的……他的怀疑是有理由的。要知道,这可是在战争的初期,在没有足够拿得出手的阶段性胜利之前,这些微不足道的战功只是记在功劳簿上而已。可是,偏偏萧坚就把它们堂而皇之地写成捷报送回来了。遭娘的,夸大战果不是应该在战争末期刷功勋时才派用场的吗!?难道西南战事已经走到尾声了?显然不是。

    是的,萧坚肯定也看出来了,这些胜利有问题,这些战果有问题。但他不能说出来。他需要一个接一个的胜利来稳固他在军中的地位,需要一个又一个的战果来稳固他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单是他需要,张朴也需要,朝廷同样需要。必须有这些捷报,才能证明南征决策的正确性,才能巩固以张朴为首的南进派在朝堂上的地位。所以萧坚必须不停地报捷;哪怕睁着眼睛说瞎话,也必须“书写”出胜利!这恰恰就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的最佳佐证。

    商成闭着嘴,深邃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面的灯笼上。他离着嘉州几千里地,敌我军情什么都不知道,能有什么良策?至于肯定萧坚的军事方略,更是想都不要想。他不可能说出违心的话!更不要希冀他去说萧坚的颂扬话。他现在没有拍着桌子痛斥张朴萧坚他们拿战事当儿戏的愚蠢,就算很是照顾大家彼此的情面了!

    他不吭声,上官锐又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话,雅室里一下就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很尴尬。

    这个时候,陈璞开口了。她说:“萧老将军的措置……很有些使人费解呀。既然老将军布置的是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的方略,为什么还要等到明年春天呢?我看兵报上说,嘉荣泸三地的军需粮草,大部分都需要成都府调度运送。成都府离这三个地方都是几百里的山路,粮道绵长路途艰难,民伕驮马也不容易征集,就算有一个冬天,又能多囤积多少粮食?倒不如借着冬初天气尚未寒冷军马容易运动的时机,先在某个方向发起一次战事,争取在南诏人的阵线上凿个缺口,动摇他们的整条战线,迫使他们退后。这样,我们的转圜余地也更大。是吧?”说完就拿眼睛来回觑着商成和上官锐的脸色表情。

    商成沉吟着点了点头。他抬头凝视了一眼陈璞。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能不承认,陈璞这主意出得好!关键是这个时机把握得恰倒好处!在两军对峙的阶段,在双方都对对手的下一步筹划都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的时候,这个突然的战术动作完全能够起到打乱敌人的部署,扰乱敌人的意图的作用。

    陈璞立刻感受到商成夹杂着鼓励和赞赏的惊讶的目光。她面无表情,假装没有看见商成的眼神,矜持地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手扶到茶盏上。她是在提醒上官锐:赶紧地点头吧!未必你还要比商燕山更有眼光?

    上官锐不知道在思虑些什么东西,半晌才点头说:“陈柱国的建议,倒也颇有可取之处,不过……”他唆着嘴角停顿下来,似乎有些话不知道该如何措辞。他的目光有些散漫,从陈璞脸上掠过去,又转到商成身上,再到田岫……

    田岫马上站起来,双手抬起要作礼,还没说话,上官锐就说道:“田大人不消回避。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再一次停下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说道,“翼国公并非没有考虑过出其不意地动手,但他有顾虑。”

    商成没言语。有顾虑?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打仗的事情,谁敢拍胸脯说十拿十稳的?孙武再世也不敢这样说。任何军事行动,不管规模的大小,它永远都是冒险行为,区别只在于战争的风险是不是在自己一方的控制与承受之内。至于萧坚的顾虑,不过是极度渴望胜利同时异常地忌讳失败罢了。他完全能够理解萧坚的这种心情,毕竟西南战事基本上就是萧坚在军旅生涯中的最后一战。这一仗要是败了,那就什么都不要提了,可要是这一仗打好了,不单可以洗刷几年前兵败草原的巨大耻辱,还可以给自己带来崇高的荣誉,连带着那些跟随他南征北战多少年的将士们也同样会有一个荣耀的结果。就因为存了这种望胜忌败的患得患失心思,萧坚才摆出连绵七百里的并进战线,毕竟他生平用兵都是以势压人,临此最是关键的一战,他绝不敢有丝毫的别出心裁,更不会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假如可能的话,萧坚甚至会提议朝廷交好吐蕃,从而取得军事上的更大优势。说不定,萧坚把会战安排到明年春天,就是出于这种考虑。毕竟交好吐蕃,也需要一个过程。看来,萧坚多半是在给上官锐的私信中,已经提到了这个事情,他想通过上官锐,来试探各方对此事的看法。这大概才是上官锐今天晚上想说的话吧?不过,这话题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吧,至于教上官锐吞吞吐吐地迟疑犹豫一晚上?

    商成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猛地抬起头,望着上官锐。萧坚是嘉州行营总管,总揽西南军事,交好吐蕃的朝廷大方针他做不了主,但通过一些小手段,却是完全可以在职权范围内给予吐蕃人实惠,从而达到结交吐蕃人的效果……

    上官锐苦笑一声,问道:“应伯明白了?”

    “明白一些。萧老将军想怎么做?”

    “吐蕃人从春天开始,就在陆续增兵,粗略估算,沿雅州黎州一线,至南诏段氏的沙麻、落箩、垢瓦等部落,大约部署了三万七千人马。”

    “我在军报上见过这方面的通报。吐蕃人来了四万,也不知道嘉州行营是怎么统计出来这个数字的,实在是有点扯淡。”商成一哂,说,“雅州黎州一线……哼!二十多年前朝廷就把雅州和黎州的驻军都撤了,居然到现在都还把这两个地方算做咱们的地方,也不知道朝廷提到这两个地方的时候,脸上红还是不红?再说,这两个地方的人口加在一起怕是都没到一万,如今四万吐蕃兵进驻,他们吃什么?从高原上搬来?”

    “雅州和黎州的兵撤了?”陈璞惊讶地问道。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有这样的事情。

第十二章(49)临渊楼(七)

    “这个……也不能说是都撤了。”上官锐马上说道。几个月前,商成为了突竭茨人主力去向的事情,在澧源大营的几大屋档案卷宗很是折腾了一阵,其间找上他,问起文宗永宁十六年朝廷撤消雅黎二州驻军的事情,当时便把他唬了一跳。他没去过西南,可自汉唐以来,雅州和黎州这两个地方是大赵防御吐蕃的第一线,号称西南屏障,无声无息就撤出驻军,要是吐蕃人打过来了,又该怎么办?鸡飞狗跳地一番折腾,他总算从兵部的旧案宗里找到答案。文宗初年,在吐蕃国内一个叫作昂冲一一也有档案上记录为“象雄”或者“羊同”一一的地方,一群信奉苯教的羌人因为对吐蕃王推广佛教的做法不满,于是发动了武装叛乱。这场叛乱的规模很大,很快就波及到吐蕃全境。吐蕃人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总算把动乱镇压下去,但其间吐蕃的国力也是大损。在突竭茨人的压迫下,吐蕃放弃了西域的经营,东与大赵和南诏结好,南与天竺交通,以期休养国力。大赵在西南方向上面临的吐蕃军事压力大减,于是朝廷作出了从雅黎二州撤减驻军的决定。

    把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讲述了一遍,上官锐接着说道:“之所以撤减雅黎驻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当地的粮秣军械补给输送的压力实在是太大。那地方全部是山,从成都送一斤粮食到雅州,路途上就要消耗七斤,到黎州就更不消题了。就是商上柱刚才说过的,当地几乎没什么人烟,依靠当地供给驻军的事情,想都不用想。雅州的驻军该是两千六百,黎州驻军一千三百,再加沿途的二十多个堡寨军镇以及戍卫的边军,总的兵力是在七千朝上,不说别的,光是照应这些人的吃喝,每年的支出就不得了。再一个,永宁十六年的兵部尚书是李要……”他停下了话,凝视着陈璞。

    “李要?”陈璞喃喃地念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她清楚,上官锐突然提到这个人,肯定是有原因的。“……永宁元年的那个状元,自号‘竹翁’的那个大学士?”

    “就是他!”

    陈璞立刻不言传了。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既然是这个人,那么撤军什么的就很平常。李要这个人别的本事不好说,可为人之小气吝啬,在文宗一朝都是出了名的。有一年参加正旦大朝会,居然在紫宸殿演礼时饿晕了过去,醒来之后文宗皇帝问他是不是病了,结果他说什么挂念天子赐宴的似海深恩,于是头天就没吃晚饭。他倒是在紫宸殿上大吃大喝了一顿,文宗皇帝却被气得大年初一整整一天都没吃饭。由此可见,李要这个人真是不愧他的名字“要”一一只有取之的事情,没有予之的道理。李要做兵部尚书的那几年,简直就是大赵诸军的噩梦。为了节约开支,他不仅裁撤中原各地驻军,还减轻一些不紧要地区的防务,最后找出各种理由来拖欠削减各地驻军的军费,差一点酿出大患。永宁十七年成都驻军一部因为欠饷而发生兵变,乱军裹胁了上万人攻打成都城。虽然城池最终保住了,乱军也被镇压下去,但这次驻军哗变却开了一个坏头,随后各地大大小小打着讨饷旗号的兵变接连发生。为了镇压叛乱和安抚各地驻军,朝廷花出去的钱粮都不知道是李要节约下来的那点钱的多少倍!惹出这么大的祸事,李要却什么处分都没有,因为他一枚铜钱也没揣进自己的荷包,所以谁都拿他没办法。他的兵部尚书肯定是做不成了,但转过头便升迁文渊阁大学士,七十岁时乞骸骨,东元帝念他年纪太大,怕归乡的路上有什么闪失,便在京城赐给他一座宅院。到现在已经九十一岁了,老头依旧活得精精神神,据说每天晌后午睡起来,还要亲自询问家里的各项开支……

    “就是李要在兵部主事时做的事,后来就再也没恢复雅黎两地的驻军。”说着话,上官锐叹了一口气。跟萧坚杨度他们比较,他打仗的本事是不算怎么样,但眼光是不输的,自然看得出这两个地方都是兵家要冲。可惜的是,朝廷的一些人眼光短浅,居然做出了自断臂膀的糊涂事情!他默了片刻,缓上一付比较轻松的神情,又说,“好在最近十来年,当地驻军又开始逐渐恢复了,雅州指挥衙门和黎州指挥衙门也重新建立起来。翼国公到嘉州之后,当年放弃的一些军寨也准备重建。”他转头对商成说,“我前段时间翻了翻名册,现在的雅州指挥使马琛,也是你的老部下哩。”

    商成登时就是一怔。正在说吐蕃和雅黎驻军的事,上官锐没头没脑地忽然提到马琛,是个什么意思?

    他深沉地凝视了上官锐一眼,脑子里稍微转了转念头,便想清楚了其中的蹊跷。上官锐方才说过,萧坚之所以不在冬季采取行动,是因为他有顾虑。萧坚的顾虑大约分做两个方面。一方面,他担心吐蕃与南诏联合,两面夹击他;这是对外部环境的担忧;另一方面,嘉州行营所辖各部分属澧源禁军和西南驻军,而西南驻军各部又分作邛雅黎方向防御吐蕃的、嘉眉简方向以及荣泸渝方向防御南诏的几个部分,彼此没默契难以配合,这也是萧坚面临的大难题。偏偏萧坚又下了一手臭棋,摆出三路大军齐头并进的阵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他要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就说他一句“消极避战”也不为过。就是这般心思,怎么打胜仗?主帅都没必胜的信念和信心,如何去要求部下去卖命?何况萧坚才吃过一场大败仗,在军中的威望摇摇欲坠,地位也是岌岌可危,西南各部不卖他的帐,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战事已经展开,参战各部却是各怀心思,上下不是一条心,号令不能得到贯彻和执行,这样的情况能打胜仗,那才是咄咄怪事!萧坚肯定也是看到这种情况,着急想要解决。他的办法就是拉拢一批打击一批,希望通过排斥异己的办法来重新树立威望。但这种想法从根本上就已经错了!在战场上丢掉的东西,只能在战场上拣回来!除非他能尽快取得一场拿得出手说得过去的胜利,否则局面只会越来越糟糕,直到彻底失去控制为止。看来,萧坚在架空副手孙仲山之后,并没有取得意想中的效果,于是就把手伸向了马琛。谁都知道,马琛是李慎一手提拔和使唤出来的人,从燕山调去雅州,也是受了李慎的拖累。可就是这么一个没依没靠的无根浮萍,变相发配的人,萧坚想拾掇他,居然还要托上官锐先来自己面前招呼一声……刹那间,商成的心里浮起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替萧坚感到悲伤。老将军呀,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做,会使别人如何来看待你?俗话说“虎老雄心在”;你的雄心在哪里?难道说,收拾一个马琛,教训一下孙仲山,就是你的雄心吗?莫干寨里的那个威风凛凛的老帅呢,他去哪里了?去年槐抱李寺前的那个豪迈稳重的老将军呢,他又去哪里了……

    商成很快就从自己的感慨中回到现实。他对上官锐说:“我知道马琛这个混帐在雅州。除了打仗还算不怕死之外,这家伙也没啥值得说道的本事。”他端起盏来喝了口水,冷笑一声又说,“我看呀,一一他这辈子也就是这点子出息了!”

    上官锐笑了笑,附和着商成说了两句。他突然提到马琛,正是帮忙萧坚前来投石问路的意思。萧坚想在冬天里彻底地整顿西南军务,作的打算就是拿马琛这个没凭没靠的家伙祭刀,给行营所辖各部来个杀鸡儆猴。谁知道话才出口,还没来得及顺着话题说到正事,就被商成严厉警告了一一马琛这辈子就只剩下这一点出息了,你们还要惦记?丑话说在这里,谁惦记马琛,那就别怪我惦记他!萧坚肯定不惧怕商成的惦记;打完西南这一仗,不管战事如何战果大小,他都要退位让贤了,商成再惦记,未必还能去家里找他的麻烦?但上官锐怕。即便商成将来就象现在这样一直赋闲下去,燕山系的崛起也是势不可挡。再过最多十年,军中说话算数的必然会有燕山出身的将领,不是郭表,就是张绍,孙复和西门胜也都有指望。十年之后,他上官锐多半还要继续在军营里趁粮饷,他和萧坚的一众老部下们,也同样要在军旅间寻上进,倘使现在得罪商成,将来燕山将领必然会秋后算帐。所以商成不能得罪,马琛也收拾不得,萧坚要想在西南立威,只能重新想办法……

    上官锐坐在椅子上,把着茶盏沉吟不语,一时间有些出神。

    商成有些不耐烦起来。他最烦的就是上官锐这种说话藏头露尾的人。你说上官锐一个吃粮当兵的人,说话做事就不能干脆一点?不管是萧坚在南边有困难,或者军事上有什么拿不定的主意,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不行吗?反正你早晚都要说,趁早说出来,也免得大家枯坐在这里耗时间!

    他黑着个脸,没好气地瞪了殷勤地帮他斟茶汤的田岫一眼。你早就想走的人,现在不说告辞的话,未必还要等到上官锐再吭气吱声吗?

    翰林院学士显然错会了上柱国眼神里传递的意思。田岫轻声地问道:“应伯,上官将军刚才提到的,吐蕃的苯教,是什么物事?”

    商成气得一句粗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他使劲压着火气,冷淡地说道:“一种原始宗教。”

    “这苯教,它与道教佛教有何区别?”

    “……不知道。”商成**地说道。

    田岫马上反应过来,商成似乎对自己颇有些不满意。但她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陈璞横了商成一眼。她听出商成的口气有些不善,就想替朋友打抱不平。

    就是这么稍微一打岔,上官锐就清醒过来。他的阅历比陈璞和田岫高出不知道多少,眼高眉低的事情更是见得多了,觑商成的脸色听商成的口气,就知道商成的不满是冲着自己来的。眼见商成的大将军脾气发作在即,他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一一事实上他也没办法再绕下去了一一他目光凝视着商成,正容说道:“为了结好吐蕃,使明年对南诏不至节外生枝,翼国公打算把金沙城让与吐蕃人。这金沙城……”他正想把金沙城的位置仔细告知商成,商成已经一巴掌拍在条案上一一

    “咣”地一声,条案上的壶盏杯盘碟齐齐跳起来,随即叮叮当当地一阵乱响,茶水泼撒得到处都是,点心果子果脯滚了一案,上官锐、陈璞和田岫只觉得心都停跳了那么两下,只听到耳边商成愤怒地吼道:

    “萧……萧……萧……”

    嘴里接连蹦出三个“萧”字,商成终究还是没有指名道姓地直接点出萧坚。可这口气郁结在胸膛里,让他气得浑身发抖。他眯着眼睛,也不知道在盯着哪般物事,咬紧着牙关不让自己破口大骂,以至于腮帮子上的肌肉纠结在一起,一条一棱地鼓起来。他默坐了一刻,忽然腾地一下站起来,气哼哼地左转右看,手四处划拉着趁手的物件,最后一把揪起桌沿直接掀翻了条案,一口气兀自在胸膛翻滚激荡!

    他甩着两条胳膊,在地上走来走去,不管碰到什么都是飞起一脚,几个挡路的茶盏和盘子碟子都被他踢到墙壁上撞得稀巴烂!一边走,他的嘴里还一边嘟嘟囔囔地骂个不停:

    “遭娘瘟的!什么鸟巴玩意,敢想出这种破主意!”

    他忽然一转身,两三步跨到上官锐面前,顺手就扯掉眼罩,低下头拿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上官锐,一句一顿地问道:“你说,谁给出的这个主意?又是什么时候出的主意?萧坚在信上说没说,他准备什么时候施行这主意?”

    连声的质问教上官锐有些无所适从。这位老资格的将军突然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回答商成……

    一直以来,上官锐都是比较尊重商成的,虽然这份尊重的大部分并非是针对商成这个人,而是针对商成的上柱国勋衔。凭心而论,作为一个资历深厚的军人,作为一个长者,上官锐对商成很欣赏。他觉得,商成还是很有些本事的,不然也不可能在短短的一两年里就把燕山卫打理得焕然一新。但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比商成矮两分;不管是资历还是功勋,他都自认不比商成差。直到现在,直到商成站在他面前,直到商成揭掉眼罩瞪视着他,他才发觉,自己面前站的确确实实是一位上柱国……

    好在陈璞有些看不下去,她对商成说:“金沙城只是一座小军寨,”因为她只能纸上谈兵的缘故,她比较关心西南的战事,所以她恰好知道这个地方的来龙去脉。“从大赵立国以来,这地方就是我们和吐蕃拉锯的地方,有时归吐蕃,有时归咱们。这种小军寨,弃了就弃了,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懂个屁!”

    陈璞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刷地一下就全涌到了脸上。她咬着牙关就要与商成理论,他凭什么就敢说她“懂个屁”,商成只略微地偏了下头,两道冷森森的目光扫过来,一瞬间,她就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发冷,几乎连呼吸都被冻结住了,那股被痛斥所带来的怨气也一下就被撵得无影无踪。连出生入死过的陈璞都抵抗不住,田岫就更是不堪。她只是被商成眼角余光捎带了一下,就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脚下一软,踉跄了两步,抢着扶住一把鼓凳,才勉强着没有摔倒……

    上官锐这时才出声说道:“大将军,金沙城……”

    商成一挥手,说道:“我不想听!什么理由我都不想听!金沙城的位置有多么重要,我比你们清楚得多!金沙城控制的安顺场渡口,是大渡河上三大渡口之一,北接金岭牛山,可以直出吐蕃门户。这样的地方,岂能说放弃就放弃?”他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继续说道,“萧……萧……嘉州行营根本就不明白,放弃这个地方意味着什么!吐蕃人增再多的兵,四万也好十万也罢,打的左右不过就是个坐山观虎斗的主意,我们胜了,他们去打南诏;南诏胜了,他们来打我们。可要是我们无缘无故地让出这样一座重要军寨,吐蕃人会怎么想?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怕了!这是未战先怯!这就是破绽,是要出大事的!要是吐蕃人人心不足怎么办?他们本来是打算拣便宜的,结果有机可趁,你觉得,他们会跟咱们客气?”

    上官锐等商成说完,又默了默,看商成不象还有话没说完,这才解释说:“职下反复思虑,觉得金沙城不要了也没什么。我们在黎州现就驻着八百人,雅州还有一千三百的兵,邛州就更多,七个营近三千人,还有沿途的一二十座军寨……”

    “你知道个屁!”商成毫不迟疑地把同样的评价扣在上官锐的头上。“萧……嘿,嘉州行营肯定也是跟你一个看法。邛雅黎各州驻军绝对都是这个想法!仰其众而疏懒,凭其险而懈怠,恃其远而不备,三者俱全,不吃败仗你挖了我的眼睛!要是吐蕃人稍微有点头脑有点见地,占了金沙城,掌握了安顺场渡口,接下来就攻打这些地方,你觉得他们能守得住?夺了黎州,抢了雅州,只要吐蕃人把兵朝邛州关前一摆,成都就要震动。成都是嘉州行营的粮草军械囤积所在,成都危急,大军全线溃败就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他冷冰冰地乜了上官锐一眼。“回去翻一翻书,看一看唐末吐蕃人怎么破的成都府吧。还有邓艾灭蜀的典故,说的就是恃其远而不备,然后被人砍得一地人头!”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对上官锐说道,“赶紧给嘉州写封信,一定要阻止他们放弃金沙城!要是来不及的话……”

    他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要是来不及,要是赶不上,那就拿人命去堆吧。能不能拿回金沙城是一回事,放几百条人命在那里,至少能给吐蕃人一个警告,告诉他们,想图便宜,一一晚了。”

第十二章(50)商燕山这个人……

    盛怒之下的商成摔门而去,聚会到此自然是不欢而散。

    陈璞随口丢下两句客套话,扯着田岫就出门下楼。对商成刚才那一番话,她觉得自己似乎是生出一些感悟,可偏偏这些感悟都是灵光乍现,来得快去得也疾,抓不住摸不着,把她急得不得了,恨不能揪着商成把话重新说一遍,再让他把其中的种种道理通通嚼烂了揉碎了,一条一条细细地讲述与她听!

    她拖着田岫,紧赶慢赶地跑到临渊阁楼下,立在楼前石阶上举目四望。此时一更才尽二更方始,正是坊市上最热闹的时候,不少杂耍百戏班子拦街截道划出圈来表演杂艺,引得游人闲汉驻足围观,时不时地爆出一声冲天的喝彩;小贩们沿街叫卖点心糖果醪糟酒食,唱歌般的吆喝高一声低一声此地起彼伏,间中夹杂着酒肆歌楼上的丝竹清音与歌女舞伎的婉转唱腔;斜街对面不知道是哪家大店铺有了喜事,门前扎起丈高的大牌楼,戏伶穿着五颜六色的扎眼衣裳,戴着或狰狞或和善或俊俏或丑陋的纸脸谱,合着铿锵的锣鼓声在跳傀儡戏《目连救母》,引来数百人把牌楼围得水泄不通……近处光影交错人来人去,远处灯亮火明光华洋溢,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哪里还有商成的人影?陈璞急得直跺脚!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总不能追着跑去应县伯府吧?

    她把一肚皮的怨气全撒在田岫身上。她埋怨田岫说:“看,都怪你!不是受你拖累,我肯定能抓住商燕山!”

    田岫不想和陈璞作分辨。她的脸色不怎么好,依旧十分苍白。对她来说,雅室里发生的那一幕实在是太激烈了,急忙间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当然,商成摘掉眼罩之后的模样神情也实在太可怕了。直到现在,她都不敢去回想。可她越是努力教自己不要去想,脑子却偏偏要朝那一幕的情景转,然后她就觉得手冷脚僵浑身发凉。即便是听到陈璞提到“商燕山”这三个字,她就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她不出声辩解,默默地跟着陈璞上了马,一声不吭地望回走。到南阳的公主府邸的时候,她以为陈璞会回自己的公主府。可陈璞也随她下了马,把马鞭子丢给贴身女侍卫,说:“我今天晚上就住这边。”

    田岫没吭声。她现在没心思去管顾陈璞晚上歇在哪里。她甚至都没去留意陈璞说了些什么。

    她回到自己的卧室,除下幞头,换下官袍,脱了官靴,在丫鬟打来的热手里洗脸和洗手。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完全是出于长期以来作养成的习惯。她的手脚在动,心思却根本就不在眼前的物事上。洗罢脸和手,再换上一身家居的平常衣裳,她就坐在桌案前开始发呆。

    不久前发生在酒楼上的事情实在是太震撼了,所以她到现在也没能安稳下心情……

    说起来,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商成摘下眼罩。前年,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的前后,她在上京就遇见过商成。当时商成还搭救了她一回。为了救她,商成放走一个女匪。她现在已经记不上来那个女匪的相貌和名字了;只记得那女子的嗓子极好,声音仿佛可以穿云裂石震撼云霄一般。她记得,那一晚面对那个女匪的时候,商成摘下了眼罩,当时便把女匪骇得浑身发抖,连抵在她颈项上的裁纸刀都把握不稳;但她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可怕。去年底,在南阳的公主府邸,她陪着定一先生认识了商成。那一晚的酒席上商成喝酒过了量,仰天拊缶之时,酒酣耳热之际,商成也摘过眼罩,她还是不觉得有什么恐惧畏怕。既然认识了,后来渐渐地自然有了些接触。随着她到工部任职,工部又在商成的建议下接连着烧玻璃炼焦炭,因为公务的原因,她和商成也逐渐地熟悉起来,当然就更不觉得商成有什么值得人敬畏的地方。

    在她的印象里,商成是个很有些莫名其妙的人。来历莫名其妙一一他的履历荏谁一看就能知道是伪造的,却偏偏没人去理会和追究;升迁莫名其妙,既没打过什么胜仗也没打过什么败仗,然后就授上柱国勋衔实封县伯了;职务也莫名其妙,既不是宗族又不是豪门,居然成了平原将军府的副指挥使;学识更是莫名其妙,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基本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而且随便挑出一样来,随口就能说出一番道理,连太阳月亮上的事情他也能拉扯,一套套的见识搬出来,竟然就被定一先生引为知己……对了,这个人还能注《天问》,还擅书法……是了,他还善兵法,陈璞和上官锐在他面前就象蒙学的稚童,通通都是“狗屁不懂”;两个柱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还都不敢辩解,显然这个人的脾气不是一般的暴躁一一这一点倒是与她对商成的印象比较契合。谁还不知道应县伯脾气坏性如烈火呢?毕竟是敢在紫宸殿上同时与杨度和谷实干架的人物呀,脾气不坏的话,能在那个地方和那种场合之下接连招惹两位上柱国?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自己的小丫鬟说话:“公主,您喝茶……”

    她转过脸,这才发现,换过衣裳的陈璞,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来了自己的屋子,现在就坐在自己的斜对面。

    陈璞指了指桌案,让丫鬟把茶盏放下。

    丫鬟放下茶盏和一壶新煮的茶汤,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她很快又用一个木托盘送了几样点心和果脯过来。田岫看书的时候有个毛病,喜欢随手朝嘴里填塞些果脯,边嚼边看;再一个,她有时看书要看到很晚,半夜里饿劲上来,正好用些点心。

    丫鬟把几个盘子摆布好,又静悄悄地出去了。这一回,她还顺手带上了门。

    不大的卧室马上就变得安静起来。

    陈璞没有说话。田岫也没说话。两个人一个盯着桌案上的灯笼发呆,一个凝视着眼前茶盏里袅袅升腾的热汽出神。

    过了很长时间,陈璞突然问道:“前朝末年,吐蕃人破过成都府?”

    田岫一时没应声,只是疑惑地看了陈璞一眼。她还没能把心思转到眼前。

    “……我怎么记不得有这么一回事。哪本书里有记载?”陈璞接着说道。

    田岫想了想,说:“我也不记得有这事。只有一桩记载,与应伯说的有些相似。《唐书》上记载,唐宣宗大中十年,当时的西川节度使王颠弃守牛栏寨,吐蕃人以蒗贰卿为帅,帅五万人马顺势过浊水,先取黎州,再下雅州,兵临邛关城下,而后成都震动。蒗贰卿掠人口万三,遂遁走牛山。”

    陈璞皱起眉头想了想,忽然摇了摇头,哂笑了一声说:“这本书信不得。”

    田岫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她对自己的朋友很了解,陈璞从来没有置疑过书本上的学问,所以乍一听她说《唐书》上的记载信不得,连带着对这本史书也很怀疑,难免使她既惊讶又好奇。事实上,她记得陈璞连史书都很少看,怎么突然间就能指出《唐书》不可信呢?

    田岫脸上露出的惊讶神情,很是让教陈璞觉得自豪。她说:“你没听上官锐说么?以我大赵国力之强盛,尚且对雅黎两州三千驻军的粮秣供给而为难不已,最后还不得已把这些人马裁撤掉;吐蕃人要是有五万,他们从哪里找来粮食支应军需?西南不是没粮食,而是道路不好走,甚至是没道路,所以粮食才输送不到。连供给三千兵马的粮道都不畅通,如何保障五万大军的行军以及随军并后续的粮秣辎重通过?所以《唐书》上的这一段必定是胡写瞎编的;至少是夸大了吐蕃人的兵力。”

    田岫想了想,觉得是这个道理。她笑着对陈璞说:“几天时间不见,你涨本事了。”

    “那是!”陈璞放下手里的茶盏,骄傲地说。但她马上就泄气了,耷拉下眼眉说,“可惜,再涨本事,也依旧是个狗屁不懂。”

    田岫看她不象生气的模样,就开玩笑说:“上官将军不也一样是狗屁不通的?”

    “哈!”一提到上官锐,陈璞马上又开心起来,“还有萧……萧……哈,就是那谁了,你知道的!他也是,也是……哈哈……”她真的很开心。能跟萧坚还有上官锐一道“狗屁不通”,她实在是感到与有荣焉。所以她这回根本就不生商成的气。能与萧坚这样的老将和上官锐这样的宿将“并驾齐驱”,她简直开心得不得了。至于那个使她与那两位相提并论的理由,她根本就不在意。

    两个人拿这件事嘻嘻哈哈地说了几句,田岫问道:“商燕山是不是一直就是这般,这般……”她觉得有些不好措辞,半天才找出一个合适的说法。“……是不是一直这般率真?”

    这个问题,陈璞也说不上来。她在燕山时,商成一直在养病,两个人的接触并不多。商成后来在燕山如何整顿军事,又是怎样打理政务,她也主要是通过从别人的书信里得知的。不过,她还是比较中肯地说:“我听人说,他在处理地方上事务的时候,还是比较讲道理。不过军事上的事,就,就……就不是很讲道理了。燕山那边不听话的人基本上都被他教训过,有的还收拾得比较狠,好些原来的六品七品的军官,都被他踢出卫军,派去带领地方上的小股驻军了。商子达在燕山卫军里的威望很高,就同早前时候萧老将军和杨老将军在禁军里的地位差不多少。还有一个,这个人在军事上确实很有本事。这一点,张朴应该是深有体会。”

    既然陈璞提到张朴,话题就没办法接续下去了。作为公主,陈璞完全可以随便议论当朝宰相;但田岫只是个七品的官员,她可不好随便谈论宰相公们。

    两个人岔开这个话题,又拉了一些别的话,陈璞就回屋休息去了。

    劳累了一天,田岫也觉得很是困乏,她同样也想休息。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躺下来却总是睡不着。最后没办法,只好起来磨了墨,提起笔仔细记下商成说的观天仪的制作方法,还把“碳素钢”、“钨矿”、“钨钢”等等新辞都仔细地记在笔记里,又写了日记,最后实在是睡意涌上来,这才重新躺下。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第十二章(51)新旧交替

    田岫与陈璞说话的时候,商成也在同别人谈话。

    离开临渊阁之后,他并没有回自己在在内城崇一坊的县伯府。他下午已经收到朝廷即将处分他的警告,虽然正式的处分结果还没出来,也没有有司的正式行文交到他手上,但因循惯例,在正式的处分下来之前,他是不能到处乱走动的,只能呆在家里静待结果一一此即“禁行止”,俗称“禁足”。因此他现在不能肯定回县伯府;进去容易,再想出来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毕竟他的上柱国勋衔是摆在那里的,哪怕朝中大员们对处分他的事已经达成共识,同时做出这个决定的宰相们与他这个接受处分的人也彼此有了一定的默契,但处分一个上柱国终究不是一桩能够草率的事情,宰相公廨必须对这个事件有可能带来的影响预先做出判断与应备。舔了很长时间伤口的北进派,会不会借此机会发难?听说燕山卫勾连草原部族,士子们会不会诘问究竟?要是燕山卫军替商成鸣不平,将士们鼓噪起来,又当如何安抚?还有,处分一位上柱国,至少要有宰相公廨、吏部以及兵部参与,说不定刑部和大理寺也要被牵连进来。这么多大衙门聚在一起,人多嘴杂,即便议题很明确,但互相推诿扯皮是一定的。谁都清楚这个处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了防止商某人事后打击报复,要是可以撇清的话,还是撇清的比较好;最少也需要做出一付不得已而为之的架势,以便今后见面时好说话。再说,如今吏部尚书韩仪,在户部尚书王信与礼部左侍郎吴逖的公开支持下,已经摆明车马要与张朴争夺左相位置。与韩仪比较,张朴是右相国,离左相的位置不过半步,又有现任左相国汤行的一力举荐,天生就有极大的优势。奈何张朴上任以来的政绩乏善可陈,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个黑水城大捷。可黑水大捷是商燕山一手筹谋策划的,偏偏张朴又和商燕山相互看着不顺眼,所以他肯定不会把黑水大捷的金箔贴到自己脸上。因此,在这场相位的争夺之中,张朴的优势并不明显。一些六部官员甚至在私下里以为,事实上张朴是处于劣势的。只凭年初的一通《对核土地田亩告事》,大张旗鼓地清查诡田隐户,张朴便与不知道多少官员士绅结下仇怨。如今的官员和士绅,还有几个孤家寡人?谁能没几个亲朋、故旧、同窗、同乡、同年……算一算,这一下张朴到底得罪了多少人?可说是仇人遍天下!要不是他有老相国汤行的公开支持,同时他的态度很坚决手段也很强硬,估计早就被人从宰相公廨里撵走了。所以这次处分商燕山,事情看起来简单明了,可谁能断言其中没有别的奥妙?万一张朴暗地里已经与商燕山和好了呢?万一韩仪与商燕山取得默契呢?万一……总之,本来就是多事之秋,又碰上这错综复杂的事件,在局面不明朗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就算不存着坐山观虎斗的心思,也必须通过互相推诿扯皮的过程来表明一个鲜明的态度:那什么,一一请便……

    当然,商成并不清楚皇城里种种错综复杂的局势变化。自打七月下旬到兵部参加操典会议之后,他就再没有进过城,一天到晚都呆在庄子里。他也不关心左相国右相国的事。在他看来,谁来做左相国都无所谓。管他是谁哩,总不能比张朴还要差劲吧?

    不得不说,在他认识的这些宰相副相里,他意见最大的就是张朴。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开始,他和张朴就有矛盾。他一门心思地想要捏死突竭茨人,张朴却总惦记着教训南诏国,两个人的主张是彻底的南辕北辙,几乎没有协调的余地。这还不算什么。最教商成气愤的是,张朴做事不地道!自己在燕山忙着打突竭茨人,张朴却在京城里一个绊子接着一个绊子地出暗招戳黑手,郭表出征草原还生命不明哩,这边就开始惦记着分赃摘桃子了。先是明升暗降就把自己弄到京城来赋闲,随后就把诸序派去提督燕山,再调孙仲山去嘉州,差郭表去陇西,看似是燕山系一夜之间坐大,实际上呢?左不过是分化瓦解之术罢了。张朴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要趁着燕山系还没真正起来的时候,先把几个核心的人物分头调开,留下来的人少了主心骨,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

    但这还不是张朴最可恨的地方。

    张朴之所以令人觉得可恨,就是他鼓噪着发起的南征,就是他支使着萧坚去征伐南诏!

    商成当初回京的时候,已然有了打算,真要是到了非打南诏不可的地步,在保留个人意见的前提下,他也肯定会服从朝廷的调度和指挥。不管怎么说,哪怕他对张朴这个人再有意见和看法,他也不会违背朝廷的号令。他吃的是大赵的粮当的是大赵的兵,自然要服从大赵的号令!朝廷教他去踹平南诏,牢骚话他肯定是要嘟囔几句的;但发牢骚的同时,他也会毫不迟疑地打起背包踏上去嘉州的路途。可是,当他来到京城,在京城里等待他的又是什么?是的,张朴确实是想让他参加南征;而且当面和他说这话都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张朴代表宰相公廨找他谈话的目的,不是希望他主持南征,而是想使他作为萧坚的副手参与西南战事的筹划和指挥……

    说句实话,头一回听张朴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教他辅佐萧坚征伐南诏?难道东元十九年北征草原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天无二日军无二帅的道理,难道张朴和一众宰相副相们都不知道?那一仗败得那么惨,输得那么狠,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萧坚与杨度在军事上的意见相左。杨度主张速战速决,萧坚希望稳步推进,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结果该快的时候不快以至错失战机,该慢的时候不慢导致战线彼此不能衔接,终于酿出大祸。殷鉴不远,怎么张朴转眼就犯下同样的错误呢?况且,他自打领兵以来,几乎都是独自指挥作战,仗怎么打什么时候打还有需要打到什么程度,所有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从来没和别人做过配合。能不能跟别人搭伙,他自己心里都没底,张朴怎么就会觉得,他能够和萧坚在一道马槽里搅食呢?未必张朴觉得,因为萧坚提拔了他一把,他就肯定会听萧坚的话?这怎么可能。萧坚确实是对他有着知遇之情提拔之恩,对于这份恩情,他心里一直都很感激。同时,作为军中后进,他也一直很尊敬老将军。但不管是感激还是尊敬,这都是私谊;私谊怎么可以跟军国大事相提并论?所以,即便他去了嘉州辅佐萧坚,也不可能做一尊笑口弥勒。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估计很快就会同萧坚发生争吵,然后势同水火,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就只能由朝廷出面来化解。而最后的结局不用细想也能知道,必定是他打起铺盖卷滚蛋。

    这就是张朴可恨的地方。明明就不懂军事,还喜欢跳出来指手画脚地瞎指挥!你说,这家伙真是找不出事情可做,就不能抱本《大禹谟》来做考证?

    张朴还有个可恨的地方,也与南征有关。萧坚本来是能够在几年内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可张朴却生生地把他推到了战场上。倘若西南战事一旦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变化,萧老将军的一世威名就算是真正地完了。商成很怀疑,假如真有这么一天的话,老将军或许……唉,但愿不会吧。

    但商成真的是很担心西南的战事发展。

    除了对战事的担忧,也有对萧坚的担忧,同时还有对其他事情的忧虑……

    他平时没什么事,就喜欢瞎琢磨乱思考。在仔细研究战史的时候,他发现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大赵立国之后,接连同四周大大小小的许多国家进行了很多场战争。其中有胜仗也有败仗,还有不胜不败的糊涂仗,就不去仔细地赘述了。但是,在与突竭茨进行的大规模军事冲突里,大赵却一直没有取得过什么足可夸耀的战绩。太宗和高宗时期接连的几场大败,不仅严重消耗了国力,还沉重打击了朝野上下对战争的信心,从那之后,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开始占上风,稳固防守和有限反击,逐渐成为大赵各支主力的主要作战方式。随着作战思想的转变,军中将领的选拔标准也在同一时间紧跟着进行调整。等到稳固防守战术的逐步完善,象开国大将王奢那种进攻型的将领就再也没有用武之地,取而代之的,是一批又一批的善于依托高大城墙进行防御作战的指挥员,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以萧坚和严固为代表的这种既能攻也能守的稳健将领。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东元帝即位的前后。经过数十年的休养生息,大赵得到极大的发展,随着经济的繁荣和国力的鼎盛,发动对突竭茨的战争以求雪耻和报仇的呼声自然而然地就成为朝野的一致愿望,东元十九年的北征,就是发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之下。但是,虽然大赵已经具备了发动一场大规模对外战争的国力,却严重缺乏能够调度指挥对外战争的骨干将领,在物质条件得到满足的情况下,却发现没有能够妥善发挥自身所有优势的高级指挥员,于是只能在矮个里面拔高个,匆忙推出了萧坚和杨度;结果就不用说了,虽然输在意料之外,仔细地想一想,却也是输在情理之中。在这里,就不能不提到杨度这个人。辅国公杨度,这是大赵现役的高级将领里面非常罕见的进攻型将领,看他的战例,无一不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他的用兵,也被人评价为“势如泰山崩”。一群坐地虎里里面突然出现一条翻江龙,这个事情就很值得推敲和玩味了。商成觉得,杨度的发展和崛起,应该是大赵军事战略指导思想发生转变的前兆,同时也是战略思想大转变的一次试探。可以说,做出这次试探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一群人,他们本身都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但他们确实是发掘出了杨度这个大赵高级将领中的另类。这些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顺应着时代的前进步伐,逐步地调整着整个国家的战略指导思想,同时也调整着将领的选拔标准。经过东元十九年的战场检验,大赵朝廷已然意识到,那种稳健有余进取不足的将领并不适合如今的国力需求,而那种纯粹的进攻型将领同样不能承担重任,当前最需要的是既有战略眼光又有战术水准并且极具攻击性的高级指挥员。毫无疑问,这样的人有不少,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自然就是他商燕山了。这也是他为什么能从那么多的中级将领之中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不是他比别人做得更加出色,而是他恰好就在那个关键的受人关注的位置上,于是他就走进了朝廷的视野……

    他做出这个判断,还有个很确凿的证据。以前军官们的晋升,通常都是三年一考五年一升,大家都是循着惯例慢慢向上走的。但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一些有着对外作战的经历和经验的军官,就明显比别人更容易升迁和晋职。特别是在燕山卫,这种情况更加明显。他自己就不说了;比如文沐,完全就是一年一大步,两年时间不到就从正七品到了正五品上,离四品将军衔只差那么一点点;象邵川,以前象他这种不识字的军官基本上没有升上五品将军的可能,哪怕立下再大的功劳,封爵都可以授到开国侯甚至是开国公,勋衔却是死死地卡住品秩不放。这回邵川破了黑水城,不仅封爵开国侯,还迈上了五品的将军衔,其中有酬功的意思,同时,大约也是朝廷释放出的一个信号:识字与否依旧是军中升迁的一个重要考核标准,但是,假如有人立下了足够的功勋,那么升迁的标准也是可以随之放宽的……

    现在,一个问题出现了一一新旧交替!新的主动进攻的战略指导思想,必然要代替旧的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作为两种思想各自的代表人物,萧坚和他,也必然会产生一定的冲突。实际上,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很早就已经出现了;这一点,不管他还是萧坚,都必须承认!是萧坚提拔了他,是萧坚重用了他,但是从草原上撤退回来之后,萧坚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甚至在他第一回进京的时候,曾经专程去拜谒老将军;但翼国公府却没有让他进门。这或许是萧坚施恩不图报的缘故;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各自所代表的军事思想格格不入,因此上两个人才根本就没有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毫无疑问,西南战事,必然是萧坚最后一次实地指挥军事行动了,假如再出现闪失的话,对他个人而言固然是毁灭性的打击,对主动防御的战略思想而言呢,是不是可以说是这种旧的军事思想的最后绝唱?倘若旧的失利了,而战争还在继续,那么谁来接手指挥?答案不言而喻。这个答案是不容置疑的,同样也是无法更改的!这将是一场激烈的新旧冲突,同时也是一场残酷的新旧冲突!它不见得会引发内部的激烈斗争,但必然会伴随着大量的生命和鲜血一一在西南战场上奋战的那些大赵将士们的生命与鲜血……

    他恨张朴,就是恨在这个地方。萧坚本来是有机会安安稳稳地退下去的,结果西南战事一起,现在就很有可能失去所有的荣誉和荣耀,身败名裂地下去!而他,却很有可能不得不踩着萧坚苍老的身躯,走到嘉州。这一点,无论是对他来说,又或者是对萧坚来说,都是无比的残酷!

    他坐在城外驿站的堂房里,久久地不能平静下来。直到值勤的侍卫敲门禀告说,上官锐派人送了几样东西来。

    他在吃饭的时候,曾经点名要了一幅常秀的草书字帖,走的时候匆忙,忘记带上,眼下上官锐派人送了来。

    字帖是小事,侍卫收下便是。但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物事,侍卫就没办法处置了。

    上官锐送的另外一件礼物,是纤娘子。上官锐的神通实在是广大,这都已经半夜了,居然还能从西苑内教坊里拿到纤娘子的契约文书,连带着勾销乐籍的回执以及教坊知会地方开立户籍的公文,还有纤娘子身边两个丫鬟的文契,统统都让人一并交给商成。他甚至还替纤娘子准备了整整三挂马车的各种物事,却转告商成说,这都是纤娘子的随身趁手物件。

    商成随手翻了一下纤娘子“随身物件”的名册,登时哭笑不得。纤娘子一个身在乐籍的教坊女子,居然有唐初书法家虞世南的行书真迹,这事说出去有人肯相信?

    商成不想让纤娘子留下。但他也知道,假如他真让纤娘子走人的话,上官锐会不会放过这女子先不题,估计这女子先要被惊吓一番。算了,看在虞世南行书真迹的份上,就让她留下吧。至少这女子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不是?

    他很好奇的问了一个问题:“你嗓子很好呀,为什么要在酒楼里做事,不去唱大书或者唱书?唱歌的话,你大概早就攒齐自己的赎身钱了吧?”

    “奴小时候被人下了药,坏了嗓子,唱不上高音。”纤娘子细细的声音说道。

    商成一下就说不出话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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