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52)“其术颇有可观之处”
巳时前后,原本晴朗的天色忽然变得阴沉起来。西北的天边涌上来一团乌云,张牙舞爪地弥漫着,很快就占据了大半个天穹。几群寒鸦在天空中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偶尔呱呱地啼鸣几声。乱风把枯叶和草屑拖得满地翻滚,肆无忌惮地穿行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急忙着收起早上刚刚晾晒出去的衣裳棉被,钻在堂屋里,或者立在房檐下,不安地等待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但雨就是不落下来。
鼓楼上敲响午时钟的时候,田岫他们一行七八骑从城北的安远门进了城。
他们这是从小洛驿回来。两个多时辰走了四十里路,人人脸上都带出疲惫的神色。他们谁都没有下马,各自坐在鞍桥上,木着脸,掏出腰牌依次递给把守城门的士卒验查。士卒也是一脸的冷漠,应付公事般地接过腰牌在眼前晃一下,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便递还回去,然后挥一下手,就象撵苍蝇一样地让他们过去。
进了城,沿着大街走过两三个街坊,一行人才渐渐有了一些生气。几个工部的小吏纷纷对田岫说,这都午时了,即便回了衙门伙房里也没热乎茶饭,不如大家先散了,等未时再去上衙也不迟。
田岫明白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一趟大家是兴兴头头地赶去小洛坊,本想着观天仪能够一蹴而就,不说其他,至少要落个好口采,哪知道结果是空欢喜一场,最后落个悻悻然而归;这事放谁心里都不舒展。她想了想,就说:“明天是休沐,干脆,一一你们都回去好生歇息一回。这样,我回衙门帮大家签个到。”
这个决定立刻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和赞扬。几个刚刚还垂头丧气的家伙,马上就有了些精气神。他们一边说着田岫的颂扬话,一边彼此客套告辞,转眼间就各奔了东西。十字街口很快就只剩下田岫和太史局的汪少卿。两个人骑在马上互相看了看,都不由得失笑着摇头。
“田大人,”汪少卿说,“这时候不早不晚的……反正不急着上衙门,要不,咱们去前头寻一家清净酒肆小酌一杯?”
田岫大方地点了点头。她马上又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不回去?”
汪少卿松开缰绳让坐骑慢腾腾地朝前走,说:“我哪里买得起京中的房舍?我家在恩州。现在身边就只有两个帮忙的亲戚。”他抿着嘴自嘲地一笑。“不怕田大人笑话,我自打鱼跃龙门至今,已经是一十七载春秋。足足十七年的仕途,我就做了十七年的京官……”话到这里,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嘿然一声喟叹。
田岫能理解他的心情。京中柴米贵,很多籍贯外地的在京官员都是把家眷留在原籍,自己在京城赁屋而居。她自己就是同样的光景。想一想,十年的宦海生涯,她又挣下了什么?一片瓦都没有!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岔开话题说:“汪大人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高堂……”她一下煞住嘴。她不清楚汪少卿今年多少春秋,可看他乌纱幞头下白多黑少的鬓角,估计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样的岁数,再去请教他的父母,似乎很是不妥……
“他们都还健在。”汪少卿咧开嘴,高兴地说,“我家里两位老人早先都要下地务农的,一辈子在地里吃苦,活得筋健骨壮,这都六十五六的人了,依旧没什么大小毛病。夏初的时候接到我那大儿子的家书,信上说,家父现在一顿饭还要吃三大碗,招惹得我老娘亲追着他骂,说他不知惜福!”
田岫也笑了,她说:“那是他老人家的福气好!”又说,“令堂的精神如此矍铄,也是能享福的!”停了停,她又问道,“汪大人,您刚才提到了大公子。您膝下有几位公子?”
“四个。还有一个闺女,六年前出嫁了。”汪少卿说。说起自己的亲人,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和满足的光彩。“就嫁在本县,是本乡一位先达的后人。我那女婿很争气,去年已经过了州试,我本来想教他现在就来京里参加明年的大比,他说他想在家再读三年书,把学问做扎实以后再来应试,免得虚耗钱粮。”他望着前头的街道,似乎是望见了自己的女婿一般,赞许地说道,“很踏实的一个后生哩!”
他感慨了一会,很快就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愤懑神色,说:“就是我那几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争气,到现在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事实上,他的三儿子和四儿子基本上都不算认字。以前家里都瞒着他;大前年他回家探亲,考问儿子们的学业时才知道这件事,把他气得直跺脚,却又无可奈何。他实在不好意思在田岫面前曝露这件事一一这是家丑呀!
“科举有时也是撞运气。”田岫只能这样安慰汪少卿。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还讲了李哲的事。李哲是名扬京师的大才子,诗辞歌赋经典文章样样都不落在人后,却连平原府的府试都过不去,至今还是秀才的功名,这不恰恰说明科举应试不单要有真才实学,还须有好运气么?
汪少卿不再言语了。他自己就是赐进士出身,当年的礼部试排在二百一十多名,差不多是倒数的前二十名,说科举应试要撞大运,他自己就是明摆着的证明!他也没有接田岫的话。在京城里呆了十六七年,平原三子中的李哲李暂师,自然是他耳熟能详的人物。他不认识李哲,但听说过这个人,还知道这个人的一些事。他知道李哲和田岫有些渊源;李哲曾经师从田岫的父亲田望田东篱,并且很受田望的器重。不仅如此,他还听说过一些有关李哲的流言。据说大书家黄勿就曾经说过,李哲这个人的学问“颇有可观之处”,听起来是颂扬话,李哲的朋友故人也拿着这句话到处传扬。可汪少卿却知道,黄勿的原话是“其术颇有可观之处”,意思就是“其道不可取”,完完全全就是一句诛心的难听话,亏得那些人有脸拿出去说!还有,前些年李哲好象跟一位宗室里的女子走得很近,看似是彼此仰慕,聚首在一处互相讨教诗令文章,其实哩,好象并不是那么回事。至于内里究竟如何,李哲又是什么样的打算,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这种事情,外人岂好擅自断言……
汪少卿原本就瞧不上李哲的为人,更懒得评述这个人的长长短短,根本便不想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他心里是这样想的,脸上的神色虽然没什么变化,眉宇间却是流露出两分不屑,语气上难免有些冷淡。好在说话间前面街边就垂着一挑纱灯,一看就知道是间不错的酒肆。两个人也不多余地挑拣,酒肆前下马,马上就有伙计殷勤地招呼迎接,又有小厮牵着马匹去饮水喂料,两个人你谦我让着就进了酒肆……
第十二章(53)鱼脍
酒肆不大,只有一间半的门脸,摆着七八张长短桌案。堂房里有些阴暗,靠墙的柜台上点起了盏油灯,一个戴文士巾穿蓝布袍的人凑在灯下,一只手拿着本帐簿之类的册子,一只手捏着一支秃笔,愁眉苦脸地又是摇头撇嘴又是唉声叹气,连田岫他们进门,他也没有瞥上一眼。直到伙计唱歌般高声吆喝“老客,两一一位!热汤热巾的一一来啦!”,他这才抬起头,迷瞪着眼睛来回逡巡着。
一霎时,掌柜脸上的愁苦神情就变幻作洋溢的热情。他马上放下手里的帐册,从柜台后面走出去,一边走,一边在衣裳上使劲地擦了擦手,三步并两步抢到门槛外,接过伙计手里的拂尘先帮着汪少卿掸扫身上的尘土,拂了肩头扫袖子,刷了前襟扫后裳,等汪少卿跺着脚用干布抽打鞋面上的土,又转身打算帮忙田岫。田岫怎么可能让他帮忙这种事情,一侧身回避过去,伸出手说道:“拂尘给我!我自己来!”
掌柜的这才发觉,这位七品官居然是个假公子,说过无数遍的一大堆讨喜逢迎话登时就全都憋回肚子里,愣怔了一下,脸上又换作局促不安的神色,搓着手说:“……呀,这怎是好!上门都是客,这点些微小事,怎能让大人自己动手?传扬出去,别人定定地要说是我家的不是!”他嘴上说得好听,到底还是没有伸手帮忙。话是对田岫说的,一双眼睛却望着汪少卿,又说,“两位大人,里面请。一一要雅间?”
“你这里还有雅阁?”汪少卿怔了怔。他在街面上瞧得很清楚,这家酒肆虽然是一楼一底的两层布置,但楼上那一层的高低很有局限,飞檐压得低不说,几扇窗户也没有雕棂,显然不是待客的雅阁,多半是酒家和伙计的住宿歇息所在。他朝堂房里望了一眼,借了柜台上灯火的光亮,这才瞧见右首边有两道用棉布帘子遮掩起来的地方,看来棉布帘子背后就是掌柜所说的雅间了。他琢磨了一下,摇头说:“算了。天色不好,雅间里肯定晦暗,还不如这外间敞亮。”回头又问田岫,“田大人之意如何?”
田岫把拂尘交给掌柜,说:“就外间吧。”
两个人在略微靠里的地方挑了张桌案坐下,又用酒肆送来的热水洗了手和脸,各自握了一盏热茶汤慢慢呷着解乏,嘴里有一句没一搭地拉着闲话。酒肆里也没别的客人,两三个大伙计你来我去,眨眼间就送来四色果子四色果脯,热情的掌柜把两边墙壁上灯龛里又放了两盏油灯,又帮他们斟满茶汤,这才笑眯眯地问说:“两位大人,想吃喝点什么?”
“两荤两素,汤水随便。”汪少卿抿了口茶汤,随口说道,“有什么拿手的酒馔么?”
“……有鱼脍。”
汪少卿皱了下眉头,左右打量了一番。鱼脍就是把生鱼去头尾肚皮,切成薄片或细丝,再蘸上姜丝蒜汁芥末香菜酱料橘皮盐粒做的料汁,做得精致的话,足称得上是一道美食。但做不好的更多。这道菜的诀窍一是鱼片不能过厚,二是大酱必须滋味鲜美,不然的话,要是压不住生鱼腥气,那才真叫作一道菜坏了一桌的佳肴。看这家酒肆的器量格局,他怎么也瞧不出哪里有“侍女金盘脍鲤鱼”的气象。
掌柜瞧出他的迟疑,马上就说:“还请大人尝一尝小店的‘缕飞水晶脍’。不瞒大人,我家的这店名‘缕飞’,就是因由这道‘缕飞水晶脍’而来的。”又拿眼睛去望田岫。他是开门做生意的人,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汪少卿已经是上了岁数的人,心意坚决,只凭几句话很难打动,只有指望田岫能帮这个“小忙”。
汪少卿还是沉吟不语,田岫说:“那就先上一小碟,我们先尝一口再说。”她过惯了精打细算的日子,又是女子,不怕别人说她吝啬小气。她想,一小碟子的鱼脍也不值当几个,好吃就好,不好吃,那么就随便放几枚制钱;想来汪少卿也不会说什么。说着,她忽然想起一桩事,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
掌柜的自然不知道她笑什么。见汪少卿不反对,掌柜的眼睛立时笑得眯成一条缝,拍手说道:“好,我这便亲自去切鱼片!”
田岫看汪少卿嘴角带着一些笑意,偏了头凝望着空荡荡的街道,就知道他对自己刚才摇头发笑有了心思,赶紧说:“前几日,就是咱们这一回去小洛驿之前的那一晚,澧源大营的上官大将军设宴款待长沙公主与应县伯,我适逢其会,也被大将军邀去做陪。设宴的的临渊阁也有一道鱼脍,唤作‘水晶脍’一一这道菜肴汪大人必然是知晓的。这是东市上有名的菜肴,去临渊阁的人都是必定要点的,可是应县伯却是一口也没尝……”
话说到这里,汪少卿心头那点不快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问道:“应伯一口也没吃?这是哪般道理,我可是实在想不出来。”
“应伯说,是大夫的叮嘱,要忌口舌。他有眼疾,每当秋冬换季之时,凡辛辣腥膻等诸般饮食都要回避。结果那一晚满满一桌的酒馔,他差不多一口没吃,尽看着别人大快朵颐,自己握着面饼子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
汪少卿仰起脸哈哈大笑,鼓掌说道:“该当他有这般报应!他支使着咱们来回空跑一趟,正当教他美酒佳肴在前却偏偏不得一饱口腹之欲!”又说,“那后来呢?他到底遵没遵守大夫的叮嘱?”
“还是拈了几筷子的。”田岫忍着笑说道。那一晚她与上官锐都说要请商成吃喝,结果主人吃得兴高采烈,客人却不能碰荤腥,世间事就有这般凑巧!特别是商成拿盐拌生菜下饭时,咬一口面饼吞一口生菜便忿忿然地瞪视几个人一眼,那咬牙切齿的愤懑神情尤其令她记忆深刻。刚才掌柜的提到鱼脍,她一下就回想起当时的光景,这才忍俊不住失声发笑的……
汪少卿说:“上次请教观天仪的制作方法时,我在应伯的庄子上见过他一回,很是爽朗的一个人。可惜了……”可惜什么,他就掠过不题。或许是可惜商成破了相貌,又可能是可惜他一身本领却只能枯坐桎梏徒度光阴……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说,“对了!一一田大人,我见邸报上见过应伯的履历,寥寥数笔语焉不详,不知田大人可否知晓应伯的过去故事?邸报上录载,自他吃粮当兵到现在,也不过三五载而已,究竟是如何振作奋发一至于斯?”
田岫低垂下眼帘,沉默下来。良久,她才幽幽地说道:“你看他现今的相貌便能知晓一二:那都是他在沙场换命搏杀,一刀一枪挣来的功勋爵禄。”
第十二章(54)总有办法的……
大概是田岫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有些严肃,语气也有些深沉,正夹起一搭香油葱段的汪少卿惊讶地瞄了她一眼。虽然他的本职是在太史局,但因为观天仪的事,最近一段时间他泰半的时候都耗在工部衙门里,事情没办成,熟人却结识了不少。别人看他岁数大,又是在太史局那个清水衙门里做事,还没什么六品少卿的上官威仪,因此在公务之余都爱和他说一些三不搭五的闲话。一来二去的,他很是听说了一些工部的趣闻逸事。不是说田青山对商应县颇有成见,两个人的隔阂还很深么,怎么会从她的嘴里说出这般深沉的言辞?这哪里是有隔阂呢,倾心相知的至交挚友也不过如此吧?
汪少卿慢慢嚼着葱段,似乎是在品味芝麻油浇过的葱段的清香。他有点糊涂了,干脆暂时先不说话。
话一出口,田岫也觉得自己似乎没有说对。倒不是言辞有什么不妥,而是这句话说得不合时宜,她不该在酒肆里对一个不相干的旁人说。不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这是很中肯的评价,商燕山的所作所为也应该当得上这样的评价!不然的话,商成那一晚在临渊阁上发火的时候,陈璞和上官锐也不会唯唯诺诺噤若寒蝉……
但她的话毕竟是不合时宜,难免冲淡了谈话的气氛。两个人一时都没了说话的心思。
这个时候,鱼脍做好了。
酒肆掌柜再三夸口他做的鱼脍是如何精到,用的诸般作料又是如何的精细,两个人却不过掌柜的热情,只好勉为其难地拈了一片一一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沾光他家的酱做得好,比平常的鱼脍要鲜美一些;无论如何都称不上精致……但这种话能想不能说。汪少卿抿了口白酒,把满嘴的鱼腥气冲下去,微微颔首对一脸期盼神情的掌柜说:“就是这般的鱼丝和酱料,来一盘!”
掌柜的一叠声地答应着,兴高采烈地又跑去后面切鱼片了。
田岫是能喝点白酒的。但她一会还要回工部衙门,就没有陪汪少卿,只要了一盏百花酿应景。
汪少卿不善酒,自酌自饮地喝了两盏白酒,脸色有点发红。他把几颗炒黄豆嚼得啪啪响,忽然感慨地说:“田大人,你说,这观天仪的就是如此费周折呢?”
田岫把送到嘴边的酒盏又放回桌案上,说:“这是新技艺,没有现成的物件和工艺让我们参照,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摸索。这还算快的了。前头我们烧制玻璃的时候,比眼前的光景更加凄凉,每天烧坏了的玻璃料不算人工只论制钱,都是几十上百缗,把人急得直跳脚,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一嗯,我说得不对,不是烧坏了,而是根本就烧不出来!不管再大的窑炉,再旺的火头,可填进炉子的底料根本就烧不化……”一股辛酸的惆怅滋味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顿时就说不下去了。她端起酒盏,低头饮了一大口,带着一丝苦涩的酸酿立刻填满了她的胸膛……别人只看见朝廷要开设六部的第二十五司,只看见她一个没有功名的女子很快就会做到五品的司曹郎中,都在羡慕她的风光和通达,又有谁知道,这份荣耀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的酸甜苦辣呢?她虽然是女儿身,但不管是才学还是智慧都不输于男子,尤其使她骄傲的是,她的心志刚坚能不为外物所侵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有始有终,从来没有半途而废!但是,就在那段艰难的时间里,她也曾动摇过好几次……作为总揽玻璃烧制技艺的负责人,在她的督促下,工部一连数月扔下十几二十万缗的铜钱,却一直连水花也没泛起一个,其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不仅是外面的人在嘲笑她,就连工部衙门里也有很多人当面背地地议论,即便老师常秀和工部衙门都很支持她,她自己也觉得很羞愧。有几次,她把请辞的文书都写好带在了身边,最后却总是没有拿出来。她心里很清楚,她不主动辞职并不是因为她舍不得官秩职务恋栈不去,也不是因为她生怕因为这件事而使自己蒙羞丢丑。她之所以不请辞,是因为她相信这玻璃并非是空穴来风!既然朝廷肯为商燕山“与途偶闻”的东倭国金山银山而聚兵,宗室愿意为一份名为东倭方略的画饼而一掷万金,那她为什么不能发狠赌气一定要把玻璃烧出来呢?既然那么多人都信实商燕山的妄言诳语信,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一回?总之,哪怕是发狠赌气,她也要把玻璃烧出来!然后她成功了。虽然技艺很粗糙,能不能烧成还要靠几分运气,但玻璃总是烧制出来了。至少可以证明,世间除去水晶、流离、水璃之外,也确确实实有玻璃这样的物事,而工部衙门,是惟一掌握着全部玻璃烧制工艺的地方。更加确切地说,这个地方就是工部衙门的专利司……
汪少卿又喝了一盏酒。现在他的手都有点发抖,筷子在装黄豆的盘子里指指点点了好几下,却总是夹不稳,没奈何,他只好把筷子放下,伸出手去抓起几瓣醋蒜。他一边撕着蒜皮,一边对田岫说:“你前两天讲,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诀窍告诉你了,那你怎么连个望,望……望远镜也做不成?”
看来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不然的话,象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根本就不可能说出这种得罪人的话。
田岫当然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在去小洛坊之前,她和人仔细探讨过,商成说的办法绝对没有错,把刀具和铜管固定好,再用刀具在铜管上刻画螺丝纹应该很容易。但谁都没有料想到事情远比他们的想象更加艰难。做一个固定刀具的铁架很容易,铜管和刀具却怎么都不能配合,七八个官吏和二三十个大匠围着铁架子忙碌了五天,最后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教工匠们继续象过去,拿着刀具在铜管上一点一点地慢慢抠纹路。这是精细活,十天半个月都未必能成事,于是他们只好再灰溜溜地返回来……她说:“应伯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是一字不差地记的,谁知道……”她摇了摇头,愤愤不平地叹了口气。她有理由去愤恨。她觉得,要是商成当时更加上心一点的话,她就不用空跑一趟了!冤有头债有主,要怪就只能怪商子达!就怪这家伙不上心!
汪少卿已经有了几分酒意,恨恨地把又空了的酒盏在桌案上一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要我说,这事只怪商燕山敝帚自珍!”
这话算是说到田岫的心坎上了。她登时对汪少卿大起知己之感。但她嘴里还是在替商成作辩解:“也不能说是他敝帚千金不以示人。他平时的事务繁杂,不可能面面俱到周全照应的……”
“是啊,应伯杂务缠身,是个大忙人。”汪少卿咧了下嘴,不屑地说,“不是与谷鄱阳斗棋,就是陪鄱阳侯家的女儿赏竹,无聊时带上一班人到处去凿石头……”
田岫笑起来。商成跟鄱阳侯谷实斗棋的事情,南阳和陈璞都跟她譬说过好几回;商成想从石头里凿出一条龙的事,她也听南阳说过;不过,赏竹的事情却是头一回听说。看来,汪少卿比南阳和陈璞还要清楚商燕山平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事。
汪少卿咂着嘴,仰头望着房梁,沉吟了半晌,说:“总得想个法子,让应县伯再帮咱们一把!”
“那可难了。”田岫笑着帮他把盏里又续上一些白酒,说,“他要是不上心的话,大约没什么人能指使得动。”
“总有办法的……”汪少卿手指头搭在桌案上,轻轻地敲着,拧着眉头思量着好主意。
第十二章(55)话不投机
汪少卿迷瞪着一双醉眼出了半天的神,忽然在案上轻轻一拍,说:“要是应县伯能来做太史令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田岫惊讶地望着太史局的少卿,半天才说道:“太史令……好象是正五品吧?”
“从四品!太史令位列九卿之列,怎么才是五品?”汪少卿很是不满地乜她一眼。他举起右手,大拇指压着小指头,张岔着其余三根指头,晃了两晃,很豪迈地说,“是从四品!”
田岫忍着笑,说:“是我错了。您说的对,太史令是从四品。”
见她知错即改,汪少卿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嘴里嘟囔着不怎么清晰的酒话,又去摸酒壶,手都搭住酒壶了,忽然想起来一桩事。他的脸色马上就充满了阴霾,忧心忡忡地说:“哎呀,我忘记了,应县伯是实封的爵禄,还是上柱国,他大概不会屈尊来做太史令……”但他转眼又高兴起来。“田大人,我记得,朱相国是你的老师,是吧?要不,你在朱老相国替我们美言几句?只要能使应县伯答应出任太史令,我们太史寺上下都欠你一份人情!”
“啊?”田岫张着嘴,半晌都没说上话。她对汪少卿这个神鬼莫测的高明主意都没辞了。“……那,那……张大人怎么办?应伯出任太史令,张大人又当如何措置?”
“啧,”汪少卿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撺掇田岫去把商燕山弄来太史寺,却浑然忘记了衙门里还有一位太史令。他扶着空酒盏,忧愁地思索着,妄想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又喝了半盏酒,他便放弃了这个想法。教一位正三品的上柱国大将军出任从四品的太史令,其间的种种纠葛为难,大约要比他这个正六品升到正三品宰相还要艰辛哩!不过,说到宰相,他倒是有些话不吐不快。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话绝对不能说与田岫听,但酒劲上头,他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
他要说的,就是广受朝野诟病的“清查隐户诡田”!也不知张朴和朱宣他们究竟想做什么,居然鼓捣出这么一个烂主意。隐户诡田的事情由来已久,至少在宪宗年间,就有了这种说法。但首先要搞清楚,这些隐户他们隐去哪里了,那些诡田又藏匿在哪里?答案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明白:还不都是在乡绅手里嘛!那么,现在朝廷要清查隐户诡田,到底想要做什么?这是要清查流民土地呢,还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倘若是后者的话,那就不消题了。史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明白,沛公后来安然无恙,还改了个名字唤作刘邦;舞剑的项庄却死在乌江边上。要是前者的话,那他就想问一问两位宰相,清查之后呢,朝廷打算怎么做?
这个事情田岫还是比较清楚的。她郑重地说:“隐户要重新造册登记;清查出来的诡田,能说清来历的会发还给农户,说不清的会录入官中作为官田,以后也许会划为官员的职分田。”这是她从别人那里听说的;据说是宰相公廨反复磋商之后得出来的结果。她觉得,这种处置的办法还是比较妥当的,一方面安抚了庄户,另一方面也照顾了官员的情绪,至于那些窝藏丁口隐匿田亩的人一一哼,活该他们受磨难!
汪少卿冷笑了两声,仰起脖子把盏里的残酒一饮而尽,哈着酒气说:“发还农户?划分职田?一一哈,哈哈……”他把酒盏重重地压在桌案上,问道,“田大人,你瞧瞧我,我在京十七年了,至今仍是赁屋而居,身边除了两个帮忙的亲戚之外,连个随从的家人也请不起。依你之见,我在老家有多少土地田亩,家中又有多少丁口?”
田岫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她不想说。有说的必要吗?没有。看汪少卿的吃穿用度,能想见他平日里过得并不算宽裕,不然也不会在这家酒肆里请同僚吃鱼脍了。
“我恩州老家有田四十顷,口丁三百许!”汪少卿冷不丁地说道。他挑起眼皮挑衅般地凝视着田岫。但很快就自己泄了气,耷拉下头,说,“其实,真正是我家的土地只有不到百亩;其他的,都是挂在我名下的。我在朝廷里做官,因循制度,我家里不必担负徭役赋税,那些挂在我家名下的土地人口,也一样没了徭役赋税之苦。这些人,还有这些土地,就是隐户诡田了吧?”
田岫默然地点了点头。她眼神复杂地望着汪少卿,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很难说出口。汪少卿家里的情形,跟朝廷说的那些诡田隐户,似乎并不是一回事。
汪少卿摊开手,苦笑着说:“你看我这穿戴,象是个家有千亩良田的财东不?不瞒你说,挂在我名下的那些土地,我家里几乎是分文未取,除了年头岁尾收点贺礼和几色点心,其他的什么制钱粮食一概没有。乡里乡亲的,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交道和情谊,别人哀告到家里,我家里能把人朝外撵吗?别人把土地人口寄在我的名下,不过是想少受些盘剥,所图的不过是多留点粮食,能多吃几顿饱饭,能使日子过更好一些,我家不能挡着别人的这点本分念想!再说,我家里也没有不接受寄名的理由。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人活这一世,不就希图个好名声吗?”
田岫觉得汪少卿的话不对。汪家倒是留下了好名声,受损失的却是朝廷!但她依旧没说话。她明白,汪少卿现在说的这些话并不是说与她的,而是想让她帮忙转递给那些大人物。所以她一声都不言语,只是认真地听着,记着……
“在京的官员之中,象我这般情形的人还有很多。有些人只是让别人寄个名,没有多余收什么钱粮浮财。当然,也有一些人要收一些。有的收得多,有的收得少,少的不过一亩五升半斗,多的也不过十取其二。不过,也有些人小人行径,借机欺哄蒙骗了别人的土地一一但这种无赖顽恶之徒毕竟是少数。你说,象我那些乡亲,他们是隐户吗,他们的土地是诡田吗?”
“是。”田岫毫不犹豫地说道。至少这些人是在逃避朝廷的徭役和赋税;说轻了他们这是在犯错,说重了可是犯了刑律的。
“书生之见!”汪少卿气愤地站起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不想再说什么了,招呼着掌柜跟他出门去马背褡裢里拿钱,摇摇晃晃地边走边说,“亏得我还听说你在江南做过几年的观风使!难道你这观风使,观的是《国风》?你就不想一想,为什么别人肯把土地人口都寄到别人的名下呢?难道是我的名声真有那么好,又或者是他们都被膘油蒙了心?”
第十二章(56)偶遇
田岫走出酒肆的时候,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丝。
她坐骑的鞍桥边叠放着一件雨衣,但她并没有拿出来披上。她现在的心绪极其纷乱,根本顾不上其它。
她一时也不想马上回去衙门,索性牵着马,顺着街道慢慢地走。
雨中的城市很安静。没有马蹄铁磕在青条石上的咔哒声,没有车轴转动时酸耳的吱嘎声,没有小贩们沿街叫卖的长短吆喝,甚至没有公鸡不安分的啼鸣和野狗的吠叫,往日里永远是喧嚣和忙碌的上京城,现在看起来却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汪少卿临走时说的话掷地有声,令她在惊讶之余,连替自己辩解都做不到。她也不想辩解。她是在江南做过几年观风使,但这个观风使的全称是“江南路行州观风使”,和别人以为的“在江南作观风使”根本就是两回事。行州,也许都没多少人听说过这个地名,能够比较确定地指出这个地方属于江南路管辖的人肯定更少。田岫能肯定,十个听说过行州的人,至少有九个说不清楚它到底是在哪个方向,更不要说教他们来说一说行州的大致情形了一一他们绝对说不上来!没有到过行州的人,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是个怎么样的凶险之地!当初她上任的时候,在路上就跋山涉水走了五十天,第一眼看见行州城,她委屈得直掉眼泪,心里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辞官回家……行州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她在那里呆了好几年,给它的评价只能是一个字:穷!行州治下有十县,没有一个县超出了三千户,全部都是官员们不愿意去的下县;除了州府所在的方平县有两千多户人家以外,其他的县一般只有几百千余户。人口稀少、物寡产薄、地形险恶,这就是她这个“江南观风使”呆了五年另十个月的行州!
汪少卿说她是书生意气,还指责她空背着观风使的名义却不去观察民风,她也不愿意去纠正。自从高宗末年俞基辞相之后出任荆湖路观风使开始,还有几个观风使能真正做到“巡查地方、安抚民情、存抚孤弱”?这个官职其实就是对官员的一种变相贬谛。她之所以会被朝廷派任行州观风使,就是因为她在《青山稿》提出了一些“荒唐谬论”,被人所恶,才被发配过去吃苦的。
她真的是去吃苦的。她不单是去吃苦,还要受人欺负。行州有几个县的官员长年累月都不到任,衙门里的书吏差役混同着无赖恶霸,把地方上搅得乌烟瘴气。有一回,她在兆山县歇脚时,稍稍地向店家打听了一下当地的民风民情,半夜里就有人隔着门向她发下狠话,警告她管束住自己的嘴,不该问的别问,不当说的别说,不然的话,须知山高皇帝远,林深不留行;在大宽县,有人把一把青铜匕插在她的门上,告诫她不要去打听官府凭什么在东元十九年就要征收东元三十三年的税;下余县城的青盐每斤卖到一百文,比别处高出近倍,百姓连盐都吃不起,做饭时只能用苦石,而衙门里差役的婆娘却都穿着绸子做的衣裙。她气愤地写了公文去行州府揭发,换来的却是行州府的申饬:观风使观的是民情,你去操心公门中人的家眷做什么!把她气得两眼直发黑!她也只能气得两眼发黑。除此以外,她什么事都做不了。她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观风使而已,没有临机处置地方事务的权利,看见不平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写成公文,发去上京,递到朝廷。但这些公文最后的结果都是石沉大海……
她不止是被上司刁难,受同僚排挤,遭鼠辈陷害,还差点被畜生害去性命。去年岁末,她从京中返回行州途中,在下余境内撞见一头饿急了的猛虎。要不是她当时狠下心舍弃了坐骑,砍断马腿把那匹牲灵喂了饿虎,她多半就会死在那座荒山上……
不过,对她而言,在行州的这几年并不全是坏事,至少她自己就觉得,这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这些磨难让她更快地成熟起来!假如说五六年前的她还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的话,那么这把剑如今已然是寒光四射。如今的她不会再象刚刚被贬斥的时候那样彷徨与无助了;现在的她有决心有信心也有恒心去做一些事情一一比如说出任专利司的司曹……
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做上的事情,田岫的心情一下就舒展开来。汪少卿的话才真正是书生之见!那些在别人的名下寄名的人,还有那些同意别人寄名的人,他们都是国之蛀虫!井蛙不可语天,夏虫不可语冰,大家各自所持不同,她不屑与汪少卿争论!
不过,汪少卿似乎并不象是个蛀虫吧?
她又有些犹豫了……
她现在已经走过了几条坊街,前面已经遥遥地能够看见皇城前的高大牌坊了。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别号。
是李哲。他和几个人正站在街边大声地交谈着,一个个脸上红光满面,看来都喝了不少的酒。
李哲是她父亲的得意门生,但之前两个人并不认识。李哲向她父亲请教学问的那段时间,她正在京城跟随着李穆学习算术,因此田岫对这个人一点都不熟悉。不过,因为李哲与李穆的关系很好,同时又很受南阳的看重,爱屋及乌,她对他也有一些好感,有两回李哲设宴邀请,她也是欣然赴约了的。但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她对这个人的看法有了很大的变化,重阳节前李哲的邀约,便被她婉言谢绝了……
李哲身边还有几个人,田岫也差不多都认识,都是京城里有名的读书人。只有一个人她看着比较眼生。
“这位是河北名士,绛州裴焘裴广之。”李哲连忙给她做介绍。
田岫没听说过这位河北的名士,但还是和裴焘客气了两句。
李哲向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到一边去说话一一他有话不想当着众人的面说。
田岫假装没看见,继续向裴焘打听他老师宋灌的近况,听说老先生如今也在京里,她不禁高兴起来。宋老先生是楚辞大家,恰好她也认识那么一个精研楚辞的人,要不,撺掇着南阳出面,让这两个人见上一面?
李哲好不容易瞅见个机会,插嘴说:“青山,宋老先生在汤老相国府里,你想见他的话,我,我……我和广之都能帮你引荐。”
他都这样说了,田岫也不好再对他视而不见了,只好笑着点头:“最近衙门里的事情太多,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她又问裴焘,“老先生不会很快就走吧?”
“暂时不会的。老师已经答应老相国,等老相国向朝廷乞骸骨之后,两个人到时候再结伴一同回去。”裴焘很得体地说。
李哲说:“明天就有机会!明天济南王在王府里设宴,也请了宋老先生的,你要是有空,我们一同过去。一一明天百官休沐,你没什么别的事吧?”
田岫马上说:“明天不行。我早就答应了南阳公主,要去她庄子里陪她的。”
李哲很失望地看着她。
田岫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别的话来,比如陪她去见南阳什么的,连忙说:“我衙门里还有事,先走一步!一一广之兄,诸位,我先去了!”说完胡乱地抹了抹马背鞍桥上的雨水,翻身骑上去,拱了拱手就扬长而去。
第十二章(57)另有安排
在天街尽头的官厩里寄好马匹,田岫回到皇城里的工部衙门。
因为明天是月末的休沐,所以午时散衙之后,不少人都打着出去吃午饭的幌子钻沙溜号了,偌大的衙门里看不到几个人。这也是朝廷大衙门的堂皇做派一一人浮于事!在六部里做事,有没有本事倒在其次,关键是遇事切切不可出头,凡事能推延则推延能挨磨辄挨磨,除非是上头霹雳雷霆一般监督署理的紧急要务,不然的话,能推到十五的事情,绝对不可在十四那天做。因为十四日做了,十五日就很可能无事可做,若是十五日整日无事可做只能枯坐发呆,不巧又落在上官的眼里,这该当是个什么考语就不消题了。所以耽搁三五桩公事不要紧,可要因为一句考评而耽搁了自己的前程,那就是谬之大矣……
田岫一边回想着别人“谆谆告诫”的这些话,一边不停地和遇见的熟人以及不熟的人点头打招呼。这和几个月前她才来工部做事时的情形截然不同。那时候人们对她一般都是采取视而不见的冷淡态度,如今却是远远地就很热情地招呼她,走近了总会停下脚步,东拉西扯地说几句近乎话。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别人就是再想和她拉近关系也找不出妥帖的理由,只能翻来覆去地说一些“回来了”、“一路受累了”之类的空泛话。对于这些人,田岫都是大方又不失庄重地同他们说上几句。她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态度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变化,他们看重的并不是她田岫这个人,而是专利司的田司曹。同时她也在心里告诫自己,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慎言慎行!
快走到公廨时,她看见杨衡陪着两个人走出来。看服饰,那两个人也是官员,一个六品一个七品,仪态举止都带着一股子从容味道,一看就知道不是来工部办事的地方官。很明显,这是别的大衙门里的人。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两个人在和杨衡说话的时候,虽然都很努力地想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但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他们在逢迎着杨衡。
杨衡笑着送别两个人,转回头,就看见田岫。他笑着向田岫拱了下手,走过来问道:“田大人回来了?”
“回来了。”田岫点了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田岫觉得这位东元七年的探花郎大概是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高兴事,脸上洋溢着掩盖不住的开心笑容便不说了,连走道都带着一股风风火火的气势,甚至连说话时的口气里也透露出一种发自肺腑的喜悦。她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使得杨衡如此高兴,但她并没有打听,而是说起公事:“许州大坊的事解决了?”
田岫的语气听起来比较生硬,要是换一个人这般说话,说不定杨衡心里就会觉得不舒服。但杨衡和她搭班子做事大半年,彼此的脾性互相都很了解,也不以为意,呵呵一笑说道:“事情都了结了。”他没细说经过,轻描淡写地说了两句,话头一转,关心地问道,“我回来就听说,观天仪的事有了新眉目,也看了你留在衙门里的案卷。怎么样,制成了?”
田岫怅然地吁了口气,摇了摇头。
杨衡马上皱起眉头,陪着她叹了口气。他说着宽慰田岫的话:“没事,这次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依照你案卷里的办法试过,两片玻璃前后映照,确确能将几百步以外的物事望得清清楚楚。不得了的物事呀!真正的是了不起!”他啧啧赞叹了好几声,又说,“你别担心,也不要着急,这观天仪早晚一定能造出来的!”
“我并不怎么担心。”田岫说。她边说边摇头,苦笑了一声,“只是太史局那边……”
杨衡一下便笑起来。他能理解田岫的苦恼。工部之所以会花那么大的力气烧制玻璃,起因就是为了太史局的观天仪。在玻璃问世之前,工部恨不能把每一文钱都砸进花在这上面,每逢旁人拿玻璃出来说事,工部总是言辞铮铮地替自己辩解,说是在为太史局铸造观天仪,太史局要用观天仪来观测天象,观测天象是为了勘定历法,勘定历法是为了社稷民生,至于社稷民生是为了什么,那就不用说了……虽然谁都知道这理由实在是很牵强,也很可笑,但工部当时已经骑虎难下,只能扯着太史局这张“猫皮”来遮掩脸面。不过,当玻璃问世之后,被人在背后戳了大半年脊梁骨的工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扬眉吐气意气风发之下,太史局和观天仪立刻就被丢到一边,尚书翟错向朝廷表功的奏疏里,从头到尾就没有半个字提到太史局。当然也不能说太史局被工部一脚彻底踢开,至少田岫就领着人在钻研铸造观天仪的技艺,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不管怎么说,工部对观天仪的事情不上心,这也是不容辩驳的……
一边说着话,两个人一边走进公廨。
进门的时候,杨衡感慨地说:“再过几天,咱们就不用和虞侯司挤在一起做事了。”
“哦?”田岫说,“这么说,咱们专利司也要有公廨了?”在外人面前,她从来都不提什么专利司,哪怕别人主动说起来,她也只是说自己不怎么清楚这个事情。不过,在杨衡面前,她就不需要这样谨慎了。她问说,“在什么地方?”
“尚书公廨里腾了两间厢房,咱们专利司暂时先安顿在那里。”
“呀!在尚书公廨?”田岫惊讶地说。皇城里地方再小,工部衙门里的屋舍再紧张,也不至于连一个办公的小院落也腾不出来吧?这可是六部第二十五司……但她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翟错和常秀他们在通过这种方式来体现对专利司的重视!
杨衡点了点头,说:“是啊,咱们以后每天都要和尚书大人还有两位侍郎大人一道做事了。”
田岫笑了。她能听出来,这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杨衡嘴里能说出这种话来,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因为早年间曾经在仕途上蹉跌过的缘故,杨衡做人处事一直都是非常地谨慎,不管是面对上司还是面对同僚,他都把自己摆在一种很低的位置,既谦逊又有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不会严辞厉色地教训别人,就算是在小洛驿和许州的作坊里,面对作坊里的匠人学徒还有帮工们,他还是说得少而做得多。这种谦虚谨慎的性格也使他个人受益菲浅。这一回朝廷筹建专利司,为了帮自己人出头,几大衙门为了专利司的几个重要职务争了又争吵了再吵,惟独他的判司一职毫无争议,这与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不无关系。当然,他的出身也很重要一一“东元七年礼部大比进士及第第三名”,只此一条就能把所有人的嘴巴统统堵上……
两个人走进公廨,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工部的左侍郎常秀就黑着一张圆脸来了。
常秀的脸色很差,谁和他打招呼见礼都不理会。他的嘴角向下吊着,眉头皱得很紧,在眉心处攒出了一个“川”字,进门先望了田岫一眼,转头却对杨衡说话:“刚才我看见刑部的白晃,一一他来做什么?是来找你的?”
杨衡还没说话,田岫先就觉得莫名其妙。她有些想不通,为什么常秀会那么笃定白什么的刑部官员是来找杨衡的?难道就不许姓白的去找别人?
杨衡站起来,很恭敬地说:“白晃是来找我的。刑部最近在清理过去的陈旧案卷的时候,发现东元八年我在汝州府巡察司处置的那桩‘张氏分离家产案’,并非是我受人关说人情而不秉公措置,而是另有别情。白晃是受刑部陈大人所托,前来知会我这件事的。另外,刑部不日还会有公文专说此事。”
田岫惊讶地张大了嘴。怪不得哩!刚才她见到杨衡的时候,就觉得他高兴得似乎都有点快要手舞足蹈了,原来因果在这里!她知道那桩错案令杨衡吃尽了苦头,堂堂的探花郎,却只能屈辱地在小洛驿作坊里做个管事,其中不知道有多少的辛酸苦楚!更教她愧疚的是,她清楚杨衡这些年的遭际并不是什么因为什么冤案错案,归根结底的原因是因为她父亲田望看重这个人,因此才连累到了杨衡。现在好了,既然刑部发现杨衡的案子是冤假错案,那么他们首先要做的就是纠正错误,帮杨衡洗刷冤屈,接着拨乱反正,为杨衡平反昭雪……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替杨衡感到由衷的高兴。
常秀却是一点都没有流露出吃惊的意思,明显就是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只是问道:“陈桓为什么不亲自走一趟?”
他是工部侍郎,自然可以对刑部的一个五品郎中指名道姓,杨衡却不能这样做。杨衡低着头解释说:“陈大人本来是要亲自过来的,不过,白大人与我是同年,当年在京应试的时候,还是与我住在同一家客栈的,所以白大人就,就……”他吃吃艾艾地有些不知道该当如何把话说下去了。
常秀已经转过头,深沉地凝视了田岫一眼,说:“你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说!”
田岫刚刚还在替杨衡感到高兴,被常秀望了一眼,突然间就象一盆冰凉的雪水浇到身上一般寒彻骨髓,从头冷到了脚。她大约已经预感到常秀要和她说什么话,心头一个惊悸,浑身一道颤栗掠过,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颊顿时苍白得令人不忍直视。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向后退了一步靠着门扇,却把头高高地昂起,梗着脖子亢声说道:“……不!”
常秀走了两步看田岫不肯挪动脚步,转回身说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不!”田岫的声音很低,神情却很坚决,一双眼睛看都没看常秀,只是死死地盯着房梁,似乎是要把几根梁木凿穿凿断一般。
常秀顿住脚,低沉着声音唤了一声田岫的别号:“……青山!”
但田岫却是扬着脸无动于衷,仿佛眼前根本就没有常秀,青山也不是她的别号。
杨衡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忽然反应过来,常秀要说的肯定不会是小事,不然不会回避旁人。可工部现在有什么事算是大事?只能是玻璃;还有就是观天仪。哦,还有专利司,这才是工部当务之急的头等大事。可这些大事里田岫桩桩件件都有参与,他自己同样是一件不落,怎么常大人突然间要避开他来说话?难道说,是白晃离去和常秀前来这二者之间前后脚的时间,事情又出了什么反复……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的声音把他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常秀沉默了很长时间,看田岫丝毫都没有要改变主意的意思,就从袖兜里掏出一封公文,说:“吏部发来的行文。”他耷拉下眼睑,把薄薄的两页公文展开又合上,嘴角抽搐了好几下,才说道,“……从下个月的初一开始,你就不用再来工部了。你的职司,等翰林院另做安排。”说完话,他把两页纸朝旁边的桌案上一放,转身就走。
第十二章(58)离开
侍郎大人匆匆而来,不旋踵又匆匆而去,耽搁的时间虽然很短,但虞侯司的这处公廨终究不是寻常地方,前后两进院落六间正堂十二座厢房坐衙的官员也有三四十位。虽然明天休沐,不少人已经悄悄地早退了,可因事逗留或者无处可去的也不在少数,常秀匆忙来去,动静再小也惊动了不少人。只是常秀脸色太过阴沉,显然是带着一肚子的无明火气,谁都不敢上前触霉头,只能呆望着他的萧瑟背影踽踽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杨衡才从头晕目眩之中醒回过神。事情并非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却感同身受一般。刚才的那一刻,恍惚间他好象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刻天似乎都塌了下来,周围昏暗一片,茫茫然溟溟然,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仿佛天地之间除了孑然一人之外,再无丝毫片物。什么十载寒窗什么鱼跃龙门,什么青云直上彩云间,通通都都在瞬间化作烂柯梦,轻轻薄薄一纸公文,再高再远的雄心壮志,也要在刹那间直化为过眼云烟……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拖着软绵绵的腿脚,走过去拿起常秀放下的那份公文,回过头望着田岫,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后什么话都没能说出来。
田岫抵靠着门扇,青白着面孔,仰着脸,眼睛失神地望着头顶上黑黝黝的几根房梁。
痛苦,屈辱,烦恼,迷茫,还有羞愧,这些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在她的心头反复盘旋。她的内心现在就象泛滥的洪水一样翻滚奔腾。对于刚才发生的事,她是有所预料的。毕竟她没有考过科举,不是进士,甚至连秀才都不是,没有功名傍身,要想做到部司郎中,那是一桩千难万难的事情,就算文实公他们鼎力支持她,别人也会再三地出来阻拦。所以自从筹建专利司的风声传出来,除了至亲至近的几个人以外,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谈论过这件事。直到现在,朝廷许设专利司的公文三五日间就要下来了,她也不敢稍有懈怠。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在没有接到吏部的任命之前,她依旧是来工部帮忙的翰林院学士……可是,她完全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她所尊敬的人抛弃了她!是的,她知道,这事绝对不是常秀的本意,文实公脸上显露出来的痛苦神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但是,这份痛苦并不能掩盖他们再一次背叛了她的本质!就象仲秋的那件事一样,他们又一次背叛了她。仲秋时她在黄灯观被几个人羞辱,他们就没有站出来声援她!他们不仅没有为她做主讨还公道,反而还为那几个斯文败类说情,并且劝导她,教她放过那几个家伙。替那几个人说情的实在是太多了,南阳,陈璞,朱相国,文实公,甚至包括了李穆李定一……他们都帮着那几个人关说。她一个顶着翰林院虚职的孤单女子,也确实没有办法认真对付那几个泼皮诬赖,再说,她也拗不过这么多人,最后只好生生地咽下这口气。可是她忍辱负重,得到又是什么?就是吏部的一纸公文么?她得到的不过是轻飘飘的一句“翰林院另作安排”而已……
一种委屈的情绪让她忍不住泪水盈眶。
她把脸仰得更高,拼命在不让泪水涌出来。她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田岫,青山,你不能哭,绝对不能哭!更不能在这里哭……
可是两行泪水终于还是涌了出来。
杨衡手足无措地望着她。他根本帮不上一点的忙,只能苦着脸,扎着两只手一遍遍地唏嘘叹息。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说点什么,再不就做点什么。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个时候,空泛的言语只能更教田岫伤心。男女有别,哪怕他们是同僚,他也无法帮上她什么忙。最后,他拿了个碗盏倒了碗热茶汤,默默地递到田岫的手边。
田岫没有接茶汤。她抹了把泪水,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强自按捺着内心里汹涌翻滚的波涛,软着两条腿走到桌案边,拿起那份公文翻看了一眼,回过头对杨衡说:“杨大人,吏部的公文……”她猛地背过脸,紧闭上眼睛,捏成拳头的右手指甲都抠进了手心里,才勉强克制住自己。“……既然公文到了,我,我……我这就收拾东西。以后,以后……”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她本来想说,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就到翰林院来找她;可是她说不出来。再说下去的话,她恐怕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杨衡眼神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无声地点了下头。吏部公文已然下达到田岫的手上,事情已经绝无挽回的可能,这个时候田岫要是再留在工部,只能徒使人笑话。趁着消息还没传扬出去,现在就离开,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有人在敞开的门扇上敲了两下。
是工部司的郎中沈进。
沈进和杨衡是同乡,都是京东淮阳人。不过,杨衡逢难的时候沈进还是个秀才,连府试都没考过,所以两个人早前并不相识。东元十年沈进在礼部大比中二榜留名“进士出身”,杨衡已经被贬到了小洛驿,两个人也没机会结识。直到去年夏天的时候杨衡受工部委派去燕山公干,两个人这才渐渐地熟悉起来。因为是同乡,关系自然比别人来得更加亲近,沈进今天过来,就是想邀约杨衡一道去吃酒看戏的,可是进门就看见这般的情形,忍不住就想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话还没说出来,杨衡就给他递了个眼色,微微地摇了下头。
沈进楞了一下,立刻就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虽然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反应快,脸上挂着笑容回头打量一下虞侯司公廨,就见庑廊下站着不少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摇头感慨,都把目光扫想这间厢房。显然事情小不了……
田岫已经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其实她没什么私物。笔墨纸砚都是公家的;三枚印章,一枚“大赵工部假职同曹”,一枚“大赵工部洛许检使”,两者都是公章,只有一枚行书篆刻“青山田平”的蓝田玉才是她的私章。再有就是一把油纸伞,这是她自己掏钱买的。除了印章和雨伞之外,还有几卷她自己誊抄的杂书,然后就再也没什么东西要收拾了。不过,壁间书橱上还放着不少她的笔录和札记,都是记载玻璃焦炭试制的前后经过以及配方配料的,还有一些就是她总结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以及她斟酌和揣摩出来的改进办法。这些文卷基本上都是她在下衙以后整理出来的,因此很难说清楚它们究竟是属于公家所有还是她私人的。
看着田岫走到壁橱前取出几个匣子,杨衡和沈进都没有说话。
沈进看出来了,田岫这是在收拾东西。她收拾东西的目的是显而易见的一一她要离开工部了。至于田岫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工部,为什么会挑选在专利司即将设立之前的时间离开工部,这个问题还需要去问么?他咂了咂嘴,没有言声,但在心里很是替田岫感到不忿:遭娘瘟的,肯定是有人瞧上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了!
田岫拿着放笔记的匣子迟疑了一会,又把几个匣子重新放回去。
现在,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至少能够冷静地对待这桩事了一一至少看上去她已经变得冷静了下来。她回到桌案边,把书本和私章还有吏部的公文都放进公文袋里,朝沈进点了下头,便对杨衡说:“公度大人,我走了。”说完,和两个人拱了拱手,拎着公文袋提着雨伞就出了门,也不管那么多的同僚同事都在张望打听,昂然阔步地便走出了公廨。
沈进这才拉着杨衡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使坏?”
杨衡长长的一声太息,颓然坐倒在桌前的一张鼓凳上,默然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刚才田大人收起来的那封公文,真是吏部发下来的调职文书?谁送来的?验过来人的官凭腰牌没有?”沈进一连串地追问道。他这话可不是无的放失。自打他做官的那天开始,就一直在六部里做事,皇城里的各种龌龊伎俩卑鄙勾当,他没见过也听说过。有些人为了升官升职,什么样的下作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为了把田岫支走腾挪出一个司曹的职务,弄虚作伪假造公文又算得了什么?据说先皇时候还有伪造圣旨的事情哩!只要田岫上当,做计的人又有手段的话,一个“居官不慎竟至真伪不辨”的考评就能把她从专利司司曹的位置上拉下来;就算最后谋划不能得逞,至少也能恶心田岫一遭。
“……是常秀常大人送来的。”
沈进一下就没言语了。
他咬着牙,在屋子里转了个圈,使劲地顿着脚说:“常大人他怎么,他怎么这样……这样……哎呀!”他实在不好去评价常秀,只能捏了个拳头在手心里砸了好几下。唉,真是太糊涂了!
他问杨衡说:“到底是什么原因?”
“……应该是有人拿青山的出身在做文章。青山不能参加科举,所以没有功名。再者,即便是朝廷不拘一格广召贤才,七品官秩也差不多是走到了极致。”
沈进顿时没话可说了。凭功名高低授予官职,这是朝廷制度,只要有人把这一条拿出来说事,十个田岫都得栽倒在这上面。有功名,一头猪都能做官;没功名,那就什么话都不用说了……
第十二章(59)陈璞涨本事了
拎着公文袋和雨伞,田岫离开了虞侯司公廨,向着工部衙门的大门走去。一路走来,依旧有不少的人和她打招呼,她也大方地还着礼,就象平常一样随意又不失庄重地同认识的人说上两句话。她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的神情,完全就和往日里一样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有几个细心的人也发现,她的脸色异常地红润,脸颊上仿佛烧着两团火一般,赤得都有些扎眼。但他们谁都没往别处去想。在他们想来,田岫必定是刚刚又得了哪位大人的夸赞和嘉奖。他们一边有的没的同田岫说着亲近话,一边在心里很是羡慕她的好运道。朝廷六部向来都是下辖四个司衙,如今工部首开先河,在工部、屯田、都水、虞侯四司之外再制一个专利司,只此一桩率开先河的“壮举”,就让杨衡与田岫成了皇城里炙手可热的风头人物。专利司的风头有多盛,看看他们的公廨在什么地方就能知晓两三分一一除了专利司,还有哪个司衙能把衙门设在尚书公廨里的?
田岫努力克制着自己,应付着走出了工部。出了大门她就加快脚步奔向掖门。刚才在衙门里,她已经隐隐察觉到有人远远地在背后对着她指指戳戳,明显是有人嘴快,把她调职回去翰林院的事情传了出来。她不愿意再在这里停留!她更不能教人看了笑话!
直到出了掖门,跨过金桥,在司晨昏钟鼓楼外的天街尽头官厩里找到自己的马匹,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她把公文袋和雨伞都挂在鞍鞯旁的褡裢里,牵着马,沿着天街漫无目的地溜达着。
酝酿了大半天的冬雨,在晌午前后淅淅沥沥地飘洒过一阵,不到未时就停了。但黑云一直没有散去,反而越聚越多愈积愈厚,翻滚着弥漫着铺展着,张牙舞爪地笼罩在头顶,仿佛一尊即将发怒的凶神猛煞,乌沉沉冷森森地盘踞在上空。大地变得昏暗下来。街边的一些人家和店铺里已经点起了灯。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只野狗,仰着头瞪视了黑云两眼,喑喑地哀鸣着,夹起尾巴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田岫没有留意到街边的情形,只是把全部的心思都放在自己的内心里。别人下衙之后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可以与朋友欢聚一堂小酌一盏,可以在烟花繁茂之地流连,可她却没什么地方可去。她没有家,她的父亲早在几年前就公开说过,和她断绝了父女的关系。京中柴米贵,她又没钱,既买不起房舍,也租不起独门小院,至今都借住在南阳的公主府里。但公主府前三四年就已经被南阳折卖一空,连帮工杂役也没留下几个,偌大的一个府邸,现在只有区区十数人值守,田岫每回夜黑了回去,看着那一幢幢黑黢黢的亭台楼阁一间间杳无声息的堂舍厢房,总是有些提心吊胆的感觉。每天她天不亮去上衙,她前脚才走,后脚她的小丫鬟团儿就把门窗通通落栓关死。团儿已经在她面前哭闹过不少回,想教她搬出去,就算睡在大街上都好,再不情愿在公主府里住。因为公主府实在太大了,又没几个人,一点人气都没有,小女娃总觉得这里会闹鬼……
她现在也不想回去。她心里郁结着一股闷气,倘若马上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只能使自己的情绪更加地低沉。她想一个人清清净净地呆上一段时间,好把怨气慢慢消散出去。
她牵着马,低着头,默默地走着。
她什么都不去想,只是走着,不停脚地走着。有时候她也会停下脚步,抬起头,茫然地望着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无声地叹息一声,又沉默地继续走下去……
就这样,她顺着天街一直走到了朱雀门。
在朱雀门前,她停下了脚步,仰起脸迷惘地望着高大的城门楼。
她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直没有挪动脚步。这个与周围进进出出川流不息的人群车马格格不入的情况,很快就引起了别人的不满:进出城门的道路只有两辆马车的宽窄,她还牵着一匹马,这自然就挡住别人的道。但她穿着青色的官袍,别人不敢上来和她为难,只能嘟囔两句难听话。
田岫没有出城。即便出了城,她又能去哪里呢?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她很想把她的不幸遭遇告诉给好朋友南阳和陈璞,这样她心里也许能够好受一点。她和她们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她们俩一定能够理解她的痛苦。但是陈璞长年累月都呆在军营里,南阳也不在城里住,现在去找她们,也许到天黑也不能见到人吧。
或许快马加鞭的话,她能在天黑以前赶到南阳的庄子里?
对,就去找南阳!现在就去!
她的手扶到鞍鞯上,正要翻身跨上马背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了黑沉沉的天穹。她的动作立刻迟疑下来。她忍不住想,要是在半路上遇见大风大雨怎么办?她马上告诉自己,不怕,她的褡裢里还放着一件陈璞送她的油布雨衣,据说是军中相当一级的军官才会配发的稀罕物事……她一边鼓励着自己,一边在鞍鞯边寻找着装雨衣的那个褡裢。
她的目光一下就变得呆滞起来。天!她的褡裢呢?原本挂褡裢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截皮绳。褡裢竟然不翼而飞了……
不用想了,肯定是刚才有人趁她出神发怔的时候,顺手牵羊偷走了她的褡裢。她的情绪立刻低落到谷底。褡裢里还有六百多文制钱……钱不算什么,关键是雨衣也在里面放着!没有雨衣,她又怎么冒着寒风冻雨去南阳的庄子呢?
不能去见好朋友,田岫只好拉扯着缰绳掉回辔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等她冒着雨回到公主府,一进院落,马上就惊讶地发现,陈璞居然来了。
陈璞一看见她,立刻高兴地说:“你去哪里了,怎么现在才到家?”也不等丫鬟帮忙,自己拿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她,说,“赶紧擦一下!团儿,快拿几件干衣服给你家姑娘换上!”又说,“我难得大方一回,在外面的酒肆里叫了一大桌子的酒菜,本来想请你大吃大喝一顿的,谁知道来了才知道,你居然还没回来。一一好,我这就让他们开火做饭!”
田岫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空,问她说:“你今天怎么来了?又是来兵部开会的?”
“我又没走。”
“这几天你一直在京城里?”
“是呀。”陈璞说,“我那京畿大营里虽然没几个人,但好歹也有六七百驻守的老军,人吃马嚼的也是一大堆的事。马上入冬了,冬粮冬饷冬装还有烧火取暖的柴薪一直没发给我们,我这几天就在督促着兵部赶紧把东西给我送过去!”
“这样的小事也需要你亲自督促?”田岫问她的好朋友。
“没办法,在兵部的眼里,我们京畿大营就是后娘养的。我要是不亲自跑一趟守着他们,只怕明年今天也见不到东西。”陈璞撇着嘴说道。她马上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最近天天和谷鄱阳拍桌子吵架,别的本事没见涨,说话倒是越来越粗俗了。昨天去见父皇和母妃,不小心说漏了嘴,还被父皇好一顿训斥……”她的话听起来似乎是很后悔自己没能学到什么好本领,但眉宇间却丝毫不见一点的懊悔,脸上反而流露出骄傲的神色。能天天与谷鄱阳吵架的人,大约不算很多吧?事实上,昨天临出宫的时候,父皇还赏赐给她一把宝剑哩,显然东元帝也觉得陈璞这个女儿确实是涨了些本事。
田岫能听出来陈璞言语间的骄傲和自豪。想着陈璞在兵部衙门里与谷鄱阳这样的人物分庭抗衡,自己却只能落得个“翰林院另有差遣”的下场,她就觉得无比的酸楚。她真想抱着陈璞痛哭一场,把自己的不幸遭际痛痛快快地向好朋友倾诉一回。但陈璞如此高兴,她怎么能马上就败她的兴头呢?她只好强打起精神,向陈璞打听着这几天里发生在兵部衙门里的事情。
第十二章(60)陈璞的安排
陈璞说她天天在兵部和谷实吵架,其实是她在夸大其辞。拢共她也只和谷实争过一次而已。兵部把青州指挥衙门的粮饷转给了嘉州,谷实自然要帮着青州的燕轩做主追讨这笔钱粮。可兵部是朝廷的衙门,户部划拨过来的款项每一笔都有确定的用途,就算兵部手头上有点节余,也要留着应付不时之需。何况应付青州的款项是二十万缗,这么大的一笔钱,兵部那点活钱哪里能够填补这么大的亏空?谷实不依不饶地讨要,兵部又确实是无钱可支,兵部尚书曾敖被逼得焦头烂额,最后出了个烂主意:这笔钱粮就算是嘉州行营向青州指挥衙门借贷的,等西南战事结束,连同利息一并从战场缴获还有战利品里扣除……
“……曾敖当时就被谷鄱阳啐了一脸!”说起这件事,陈璞笑得趴在桌上吭哧了半天,这才接上自己刚才的话,继续说道,“曾敖也是被谷鄱阳逼迫得乱了章法。他都不想一想,青州的钱粮是谁家出的,又是谁都能够胡乱划拉的?嘉州战事是朝廷的开支,青州指挥衙门却是宗室和几家望族筹集的粮饷,一边是公家的,一边是私人的,那能一样么?”她停下话,捧起面前的热茶汤,目光幽幽地望着桌上的蜡烛,默了半晌才说道,“段四六月从明州出海,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从舟船下海到现在,一点音信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礼部派人去高丽说项,也是一去不回头,高丽人究竟许不许咱们借道,也是没有下文。如今大家都担心东倭的事情。一一说到底,也就是担心自己的财货。前天晚上,汝阳王做了个梦,梦见一只乌鸦飞到大树上,忽然掉下来摔死了。他找到槐抱李寺的昔了大和尚解梦,大和尚说这是大凶大煞之梦。东方属木,东倭就在大赵的东边,乌鸦飞到树上,就是说段四到了东倭,乌鸦又摔死了,就是说段四完了……”她又一次停下话头,双手捧着盏慢慢地吸溜了几口茶汤。“这消息一传出来,参加了东倭借款的人都急了。特别是那些出钱出得多的人,一个个快魔怔了。清河老郡王当天就找着我父皇,望我父皇能准许他去青州亲自披挂上阵;我那两个皇叔也吵嚷着说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东倭打下来……”
“你昨天进宫,也是因为这个事?”田岫插话进来问道。
“……是呀。”陈璞笑了笑,说,“说起来,这也是天子垂询哩。我还是第一次被父皇召见询问军略。”她父皇是东倭大借款的天字第一号债主,如今有了征倭失利的征兆,肯定比谁都着急,火烧屁股一般急忙把她招进宫里,就是想吃一颗定心丸。
田岫疑惑地看着她,说:“你好象不怎么担心?”
“我才借出去了多少钱?有什么好担心的。”陈璞无所谓地说。何况她借出去的钱本来就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向商成转借的,亏了还不就亏了,难道商成好意思追着她讨债?
“可是段将军征倭失利的话,朝廷可能会取消征倭方略吧?”田岫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的关键。清河郡王和汝阳王,包括东元帝,他们担心的应该不是段四征倭损失掉的那些钱粮,而是怕朝廷会因此而停止执行东倭方略!那样的话,他们的钱才真正是打了水漂。
“就是这个!我父皇他们担心的就是这件事情。”陈璞说。
“那你怎么跟天子说的?”田岫追问道。她被陈璞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就暂时把自己的忧伤放在一边。她和陈璞从小玩到大,对这个好朋友非常了解,陈璞从来都没有急智,毫无准备地情况下天子征询,也不知道她是如何来作回答。
“我能说什么?不过是把别人说过的话再学说一遍罢了。东倭有一座两万万两储量的银山,一座三千万两储量的金山,这么大的一块肥肉摆在那里,谁能不动心?和金山银山比较起来,一回两回的失败算得上什么?张朴想做良相吧?王信想做名臣吧?他们都想在青史上留下美名吧?所以不管这金山银山是真是假,朝廷都必定要去仔细探察一番。”陈璞越说声音越大,显然这席话是她的肺腑之言。她难得有一回象昨天那样在父皇直抒胸襟,因此现在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意气风发,连说话的腔调都变得抑扬顿挫起来。她使劲地挥了一下自己的拳头,慷慨说道,“有了这两座金山和银山,朝廷再是穷奢极欲,大赵也能有百年的升平。措施得当的话,三五百年的辉煌国柞也绝不会是梦想!”
田岫瞪大眼睛望着陈璞。她简直无法相信,陈璞的见解竟然会如此精辟入理!她不仅断言朝廷不会因为暂时的挫折而放弃东倭方略,还能够预见到东倭方略实施之后将给国计民生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她甚至连这种变化都分析得那么透彻,不单提到好的,也说了坏的……呀,眼前这个人真的就是那个陈璞陈长沙么?
她拧着眉头,沉吟着问陈璞说:“只要措施得当就能有三百年辉煌,一一怎么样才能算得上是‘措施得当’?”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陈璞立刻变得起来张口结舌:“那什么……这个事情我当时没有问。”停了一下,她又有些失落地说,“……昨天在父皇面前,我也没能答得上来。”
田岫愕然地望着她。“当时没有问”,这是什么话?
“都和你说过的,我也是学说的别人的话!这些话又不是我说的。”
“别人的话?是谁的?”
话一出口,田岫就知道自己这是多余一问。陈璞身边的亲近人就那么几个,两只手就能数出来,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的人有且只有那么一位……
“还能是谁?商燕山了。”陈璞随口就说出了答案,正和田岫料想的一模一样。
丫鬟和侍女把酒馔摆上桌的时候,陈璞忽然反应过来,奇怪地说:“咱们不是在说兵部的事情么,怎么转到东倭的金山银山上了?”
田岫笑了起来,说:“你刚才说到曾敖出了个烂主意。”
“对!前天曾敖出了这个主意,当时就被谷实啐了一脸。今天早上,清河老郡王就打上兵部衙门了。老郡王,还有我那两个皇叔,三个上柱国围着曾敖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陈璞的脸上流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我当时在兵部司催要冬饷,隔着两重院落,还能听见老郡王的骂声。一一骂得真是难听。我要是曾敖,当场就得一头撞死在砚台上……不过,也幸好有老郡王他们三位闹这一场。托他们的福,兵部司今天没有再跟我打胡哨,很痛快地便把钱粮划了出来。”
“这么说,你的事情都办好了?”田岫问道。
陈璞点了点头。她帮田岫倒了大半盏的百花酿,又给自己也倒了半盏。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粮饷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给手下的人了。”陈璞说,“在兵部忙乱这些天,我也有点累乏,暂时不想回大营。明天休沐,你跟我一块回庄子里吧。反正你在工部,在工部……”她突然变得结巴起来,磕磕绊绊地半天也没把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说清楚。
田岫的脸上一下就布满了阴霾。她低下头,咬着嘴唇说:“你都知道了?”
“……是。”陈璞迟疑了一下,说,“我下衙的时候,专门去工部打听你回来没有,遇见了蒋抟。蒋抟说了你的事……”她带着伤感的表情,心疼地看着朋友。她最气愤这种过河拆桥的勾当!特别是事情竟然发生在田岫的身上,就尤其令她感到愤怒!她拉着田岫的手,说,“我的嘴笨,不会说什么宽慰人心的话。这样,你跟我回庄子上住些时候,我哪里都不去,专门陪着你。等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有了朋友真心的关怀,田岫的心情舒畅了一些。她也觉得,眼下自己依旧留在京城里并不是个好主意。但她有些犹豫,说:“吏部的公文上说,调我回翰林院……”
“翰林院那边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陈璞马上说,“翰林院答应了,你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她的安排是如此地周全,田岫忍不住很感动。她答应陈璞,明天就和她一路去她的庄子里住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