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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丹东大米汤     陌上行txt下载     陌上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30)又是南阳

    替田小五向廖家提亲之后,商成这趟进京的公事私事差不多就告一段落。算算日期,他述职的时间也快到了,眼下除了等候礼部替他安排离京前的陛辞之外,基本上属于无事可做。在等待安排的这两天里,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京城的各处书肆和古玩店里。他想多买一些好书,也希冀自己能有好运气,能在市面上淘到几贴。工夫不负有心人,在好不容易买到一套完整的《三国策》和一套基本上没什么缺失的《史记》之后,他托付的那家书肆还雇人加班加点替他眷抄了全本的《汉书》和《后汉书》。当然价钱一点都不便宜,他为这四百多卷册的书籍总共支付了六百五十多贯的铜钱一一差不多相当于他两三个月的薪俸了。

    对于他这种败家子行经,他身边不少的人都觉得无法理解,包坎甚至当面劝说他,别把钱都拿去打水漂一一有这些钱做什么不好,非得拿来买堆破烂纸头?

    可他认为这样做很值当。知识从来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昂贵的东西;知识也是一个人唯一能随时自由支配的东西;在金钱和知识之间,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包坎简直无法理解他的奇谈怪论,也懒得和他争嘴。管他的,自己的朋友本来就是个教人琢磨不透的家伙,他认定的事情,谁劝都没用;这一点他从西马直开始就有很深的领会了。再说,反正又不是花自己的钱。

    令商成遗憾的是,他想买几幅好字贴的想法终究没能如愿。没办法,一来市面上的好字画实在是太少了,这种东西大多是被人收藏在深宅内院,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出让;二来他的时间太紧,也赶不及到处委托古玩店替他留意收购。另外,他在京师也没能找到当年在燕州失之交臂的《青山稿》,委托书肆打听著撰这本辑子的青山先生的下落,也同样没有消息,只听说田青山早几年是在西京做官,前两年好象又被朝廷委了个什么官职去了江南……

    离京前的最后一天。一大早,礼部就派来两个司官,通知他明天陛辞,东元帝将于翌日巳时正刻在含元殿一一就是他上回去过的那座偏殿一一单独诏见他。

    听说这个消息,他禁不住高兴起来。他本来还以为这趟进京会留下点遗憾哩,现在好了,自己的第一次述职这就很圆满了。尤其是顺路替田小五说了门好亲事,就更是意外之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毅国公王义这段时间恰巧到西北公干,两个人没能见上一面。不过,这点小小的憾事在诸多顺利的公事面前压根就算不上什么。这次没能见面,以后总是有机会的。

    礼部司官前脚出门,书肆的伙计后脚就找到驿馆。伙计带来个好消息,有人想卖一本三国时书法家卫夫人的《与宣公书》真迹。书肆知道商成在到处求购书贴,所以一听说消息,马上就派人来报信。不过书肆的老板也带话说,是不是卫夫人的真迹还不能定论,而且价钱也非常高,卖家要价八百贯。

    商成从来就没听说过卫夫人还有本《与宣公书》传世,惊喜之下,他根本就没计较价钱的高低,一头让包坎筹齐银钱随后赶来,自己就跟着小伙计先走一步。怕路上耽搁时间书贴被人半道截走,他甚至让驿馆给伙计牵来一匹小马。

    可紧赶慢赶,他最终还是慢了一步。当他赶到那家古玩店时,这笔交易已经做成了,买卖双方钱货两讫,他连买主卖家的影子都没看见。

    他恨得咬牙,最后狠狠地拿鞭子抽了马匹一下。多好的东西啊,怎么自己就没这福分呢?他甚至责备和他一样沮丧的书肆老板,为什么不先垫钱把书贴买下来?难道自己能不承认这桩买卖,会短他们银钱?

    书肆老板也后悔得长吁短叹。他真该抢先买下字帖!他要是敢做这个主,那无论如何书贴也不可能落到别人手里;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别说是八百缗,就是一千甚或千二千四的,他也情愿一一眼前这位外地来的将军是个好主顾啊……

    “算了算了。”商成懊恼地说。卫夫人的真迹都长翅膀飞了,现在再说这些话有啥用?“谁把书贴买走了?”他打算再多花点钱,看能不能从买家手里把字贴买下来。

    书肆老板手一摊,耷拉下来的眼皮子朝东边瞟了一眼。

    商成朝东边一大片灰蓬蓬的地方张望一眼,顿时就泄了气。那是内城尚林坊,住的泰半都是皇亲国戚,再不就是世袭公侯,这些人个个都是既富且贵,字帖真迹到了他们手里,哪里还有卖出来的道理!看来这事是没多大指望了。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默了半天,又抱着一线希望不死心地问:“知道被谁买走的?”

    “是南阳公主。”

    商成彻底绝望了。他本来还想凭自己的身份去和买主套一套近乎,看能不能让别人瞧在他燕山假督的情面上割爱,可一听说买家是这个女人,登时连最后的一点念想也消逝得无影无踪。前两天他才和南阳结了个不大不小的冤仇,拆散了她和禾荼这对野鸳鸯,这时候冒失地上门求购字帖,不正好让恨他入骨的南阳拈酸挖苦?算了,权当没这回事!

    他神色怏怏地又和书肆老板客套了两句,就拽着缰绳预备告辞。

    他忽然听到街边有个女人的声音接连说:“……那位大人,请留步!大人请一步!”

    是喊自己的?他迷惑地抬头找了下。

    确实是找他的。就是那一晚被九娘子扣做人质的那个女公子!他恍惚记得这女子是闾右什么高门大户出来的人。在这里,他犯了一个错误。他还以为“闾右”是一个地名。事实上,闾右并非某一州或者某一县,而是秦汉时节对地位尊贵的人的泛指;有时候也用来特指那些家世渊源流长可上溯秦汉的世家。并且从这女子的姓氏,我们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一一战国时齐国的国姓就是田姓……

    女公子走过来朝他深深一揖,说:“闾右田岫,敬谢先生当日恩情。”

    他拱了拱手,说:“田……田大人太多礼了。其实该我向你道歉的。本来这事与您其实没什么关系,要不是我当时莽撞,那女匪赵九娘也不会……”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伤这位女公子的颜面,停了停才又说道,“……要不是被我逼急了,她也不会狗急跳墙。”

    田岫知道这是商成在为自己留情面。当时要不是她误会商成,那个女匪也不可能有机会擒住自己为质,也就更不可能脱逃。她再次深揖,说:“先生恩情不敢少忘。但不知先生尊讳,可否由岫再致谢意?”

    商成能看懂文言文,可象田岫这样文绉绉地说话,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一半是因为他要连蒙带猜才能明了别人在说什么,另外一半就是因为他自己说不来这种古雅的言辞。不过田岫的话他听懂了,这是在请问自己的姓氏和名字,同时也想请自己吃喝一顿聊表谢意。

    他的身份来历当然不能随便告诉人,连带着这顿饭也就吃不成。虽然这样做很没礼貌,但他也没办法,于是他只好对田岫说:“饭就不吃了。田大人,我眼下有点急事,回头有时间咱们再聊。”说着话翻身上了马背,再朝田岫拱了下手便扬鞭而去。

第七章(31)小事

    虽然头天礼部的官员说过,东元帝是在翌日巳时正刻诏见,可第二天的辰时都还没过,商成就被两位礼部司曹引领到皇城下。

    在左掖门前等候的还是那位叫十一公公的内侍。

    这是两个人的第二次见面。由于前头已经打过一次交道,所以两个人也算点头熟人,而且上回人家很客气,所以这回商成就主动和十一公公打招呼。

    “不敢当。”十一公公还是象上次那样侧身不受商成的礼,神情里带着尊重,说,“燕督早到了。大内传出话,圣上吩咐一一燕督且在含元殿里稍候。”

    商成一听就高兴起来。这是个好消息。既然在偏殿里面坐等,那就说明东元帝今天肯定会见自己;他总算能了了“朝觐一位活着的皇帝”的心愿。

    他跟着十一公公进了皇城。

    现在,他已经不象第一次进皇城时的那副看什么都新鲜的土包子模样了。这些天里为了公务,他不知道在这里跑进跑出多少回,六部里不少官员都认识他,走在御道上,时不时还有人和他拱手问候。

    走过吏部衙门时,恰好要出门办事的吏部左侍郎一眼就看见了他,一边招呼他,一边给他使眼色。

    商成不知道左侍郎有什么事找自己说,就让十一公公等一下,他过去说几句话。因为离诏见的时辰还早,所以十一公公并没有阻拦。

    商成走到御道边。他怀疑左侍郎找他,很可能是因为潘涟出任燕州知府的事情有了新的变故。要真是这样的话,事情就麻烦了。他现在就要去陛辞,见过东元帝之后,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无论如何都得出城,再想为潘涟的事情做周旋就棘手。要是别的人事安排他还无所谓,可潘涟在燕山起的作用几乎是无可替代的,他不能不操心。他脑子里紧张地盘算还能有什么办法解决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难题,同时问左侍郎:“薛大人找我有事?”

    “燕督,予清公的任状已经勘定了,官凭告身也备好了。”薛侍郎的第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担忧。他接着表功一样地说,“今天我到衙门的头一件事就是办这个。”

    商成心头的一块石头落地,脸上立刻就有了笑容。他马上说:“那真是太感谢薛大人了。”

    “哪里哪里,燕督说这话就见外了。这也是为朝廷分忧,为圣君分忧嘛。”薛侍郎打着哈哈。“再说,予清公也是我多年的同僚,素来相知甚深。众所周知,予清公一向克勤克俭实心公务,朝堂内外都是颇有赞誉,眼下虽稍遇波折,可瑕不掩瑜……”

    他滔滔不绝地夸赞潘涟,商成一直就面带微笑点头不语。这位薛大人在扯淡。这人虽然不是南进派,不过那一晚潘涟在茶坊里点名提到自己的对头时,就提到了这位薛侍郎,不然张朴在调整吏部人事时也不可能安排他来接替潘涟的左侍郎职务。

    “……予清公是个务实的人,也关心民间疾苦。东元六年江南大熟谷价大跌,斗米不及二百文,是予清上书请朝廷在官仓和常平仓之外,在江南各州县再建乐平仓。此举不单为朝廷节省,也是为江南万千百姓造福,当年平复米价不提,越一年江淮大水海潮倒灌,幸而有了这三仓,江南黎民才免了忍饥挨饿之苦。”说着薛侍郎感慨摇头,一副不胜唏嘘的模样。

    商成强按着满心的不耐烦听他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此时见有话缝,立即说道:“这是朝廷内外官员们的功劳,也是圣君的天恩。”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十一公公,压低了声音说,“薛大人,我是个急性子,现在又要赶去陛辞,有什么话,你不妨直说。”

    “也没什么话。”薛侍郎神情如故,平静地说,“就是看商公举止豪气谈吐高雅,令人一见忘俗,忍不住就想攀谈几句。”

    商成哈哈大笑。就自己这副“尊容”,还举止豪气?还谈吐高雅?说这些话薛侍郎也不怕风大扇着舌头。他背过身,小声地问道:“薛大人,咱们都是熟人,我也就不多说什么废话了。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薛侍郎大概没想到商成会这样直接,愣怔了一下也就不再拿腔作调,同样低了声气说,“我有个本家子侄,如今在澧源大营做个八品校尉,他想去燕山挣点功劳,就不知道商公能不能通融维护一些?”

    商成没有马上答应,先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那位子侄怕死不?”看薛侍郎眨巴着眼睛似乎有点没听明白,又说,“让他跟在我身边也不是不行,可叙功升迁都很慢,他要真想在军功上出人头地,还是要去战阵上真刀真枪地挣。”

    薛侍郎立刻摇头,毫不含糊地说:“这小子别的不行,就是敢玩命。就因为这,他呆在澧源大营里不是捉鸡就是踢狗,让家中的老人担心不已。”

    商成呵呵一笑。不少当兵的都是这毛病,上阵厮杀既不怕伤也不畏死,就怕闲待着无事可干,一旦清闲下来就要寻衅搅事,今天泡个病号,明天摔个盆子砸个饭碗,操练中惫懒被抽几皮鞭就当是蚊子挠痒痒,哼唧几声裤子还没提上就继续作怪,这种事他早就见得多了。便对薛侍郎说:“叫什么名字?”

    “弥重,表字又正,”他犹豫了一下,再说道,“不瞒子达,这是我家中六房的大弟。”

    商成记下了名字,问道:“他吃几年军粮了?”

    “四年不到。”薛侍郎有点迷惑。商瞎子怎么突然问这个?多大点事啊,答应就是答应,不答应就随便寻个托辞,怎么突然扯到当兵吃粮上去了?

    “识字不?”

    “……念过几年书。”

    “会骑马不?”

    “会。他在澧源大营就是骑营副队……”

    识字,还会骑马,听起来倒还不错。就是这个弥重的军中资历稍微浅了点,而且又是从澧源大营提调过去的,做个正职怕是不能服众……思量了一下,商成就有了主意,便说:“这样,兵部已经同意燕山卫再组建几个骑营,我可以给他安排个营副尉。”就让弥重去给田小五当副手;有田小五在旁边看着,他也不怕姓弥的小子胡闹。“不过薛大人,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一一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进了军旅里是好是孬全靠他自己。要是他没两手镇场面的厉害手段,到时候吃了亏可别找我哭鼻子。”

    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让薛侍郎莞尔一笑。他现在彻底放心了。商子达问得如此仔细,显然不是在随口在敷衍他,也不大可能把他的妾弟找个清闲职务一一这小子大概很快就会受到重用吧……

第七章(32)帝王心术

    和薛侍郎作别之后,商成就继续由十一公公陪着去含元殿。

    经过朝阳门进内皇城的时候,他碰见了门下省侍中董铨。商成和这位坚持北向方针的副相并不相熟,和这些被郭表称为“就会纸上谈兵”的激进派也基本没有来往,所以两个人仅仅是相互抱拳行个平礼,稍微一点头,俩人便一个进一个出地擦肩而过。

    这一切都被十一公公看在眼里。进了朝阳门,又走出一段路,他才鸭嗓鸭气地浅笑着说:“燕督,有句话我本来不该讲的一一方才我瞧着董侍中的神色不咸不淡的,他是不是……对您有些成见?”

    商成正在默记着陛辞时的礼仪,冷不丁被十一公公一打岔,马上就不假思索地说道:“怎么可能。”他不由得奇怪地瞥了一眼微躬着腰走在身侧的内侍。两回见面这位十一公公对自己都是礼敬有加,可言谈话语却又丝毫都不亲近,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怎么突然就说起了这个?恰恰十一公公也溜着眼神望想他,两个人目光略一交汇,十一公公的眼神就又转回去盯着脚下的青条石。商成想了想,就又笑着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公公是看错了。”

    十一公公脸上还是那副恭谨小心的笑容,轻声说:“下官听说,董侍中很是不满您提出的那个草原方略……”

    商成更惊讶了。当初会议时,宰相公廨就再三强调燕山卫提出的草原方案不许向外泄露半字风声,别说是没有与会的部院大臣,就是陈璞这样的柱国将军兼兵部挂职侍郎,除了听说过这么一次绝密会议之外,压根就不知晓会议的主题和内容,怎么眼前这个七品内侍宦官就能知道朝廷的要密?而且十一公公的话里明显还带着挑拨的意味……他突然停住脚步,眼神复杂地盯着十一公公,沉下脸色问道:“你是听谁说的这个草原方略?”

    十一公公还是那副谨小慎微的恭敬模样。他也没回答商成的问题,继续说道:“……您的方略既不合张朴老相国的心意,也不对董铨副相的胃口,燕督就不怕被他们两边都惦记上?”

    商成的眉头倏然紧皱到一起。十一公公说的是再真没有的实话。燕山卫提出的方案既和张朴他们的主张南辕北辙,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做法也不全然符合董铨他们“挟天威一扫**”的理想,所以眼下北进派不拿他当自己人,南进派也视他为潜在的对手,只是双方在朝堂上争得厉害,谁都腾不出手来对付他。当然也可能是都有把他争取过去的想法。有他这样的大将旗帜鲜明地表态支持的话,不用说,朝会时嗓门都能大三分……可问题是一个内侍是如何知晓这些事的?

    他唆着嘴唇,眯缝起眼睛久久地凝视着塌腰低头默立不语的十一公公,半晌才轻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草原方略的?一一嗯?你说……”

    十一公公愈加地谦卑恭谨了。可他还是没说话。

    “不想说?”商成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声音却越发地温和了。“现在说还来得及。”

    十一公公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住了。他偷偷瞥了一眼燕山假督腰间的礼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他不相信商瞎子敢在皇城里胡作非为,所以他决定不说。他也不敢说。圣君交代过,让他拿这些话来问商成,而且要把商成的答话还有说话时的强调神情都原原下,绝不许稍有遗漏……

    他低着头,看不见商成的表情,可从面前绯红色衣角袍袖的摆动也能猜出来,商瞎子在抬胳膊撩眼罩了。他的心头不禁滚过一阵惊悸,霎时间头皮就象被马蜂蛰过一样刺疼,一阵风吹过,便觉得脊背上一片冰凉一一天!这瞎子真敢妄为?

    这里是内皇城左御道,进出办事的官员稀少,往来应差的内侍也不多,只有衣甲鲜明的禁宫侍卫在道边间隔百十步挺胸抚刀隔道伫立。人虽然少,可过来过去的人有谁不认识内书坊的总领太监十一公公,看他勾腰低头立在道路中间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禁不住就都停了脚步瞧稀罕,有的好事者还留在远处朝商成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相互打听这个面生的四品将军到底是多大的来头。

    商成倒没去揭眼罩,只是用手指额角压了压鼓鼓跳动的血管,静了静气。他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在他的印象中,十一公公是个异常小心的人,要是不去刻意地打听,要是没有人指使,他怎么可能说出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来?这样说了他能有什么好处!再说,除了那位马上就要诏见他的大人物,还能有谁可以让皇帝身边的近侍说这样的话?这样一推想,指使十一公公的人也就水落石出了……

    即便他心里已经有八成把握肯定十一公公的话与东元帝有关,可他还是追问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或者,不敢说?”这事非问清楚不可!关联太大了,要是稍有不察而导致偏差疏漏,他根本就背负不起失败的沉重责任……

    十一公公的腰躬得更深了。

    “是圣上让你这样说的吧?”

    十一公公不敢回答。可在商成凌厉目光的压迫下,他忍不住还是轻微地点了下头。

    果然是东元帝!

    商成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和前回东元帝说见他又不见他的道理一样,都是所谓的帝王权术一一见他,是权谋;不见他,也是权谋;连这个太监说的话,还是权谋!他实在是没办法去评价这些当皇帝的人。难道说一个人当上皇帝,为了保持自己“君心难测”的威严和神秘感,为了驾御群臣,就非要把一件本来很简单的事情搞得如此复杂?不就是上下级之间见个面嘛,东元帝想知道点什么,直接问他不就可以了一一不论是燕山的事务还是朝廷的南北之争,他肯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还巴不得皇帝能征询他对南征北伐的看法哩!这样,他就可以找机会说服皇帝,让他也支持草原方案,最好是能让朝廷重新设立燕山行辕,再派出个德高望重的大将统一指挥对突竭茨左翼的连续作战,渤海燕山定晋三卫轮流出击,教突竭茨人顾头顾不了腚忙个焦头烂额!这样一来,方案中计划要用五到十年的工夫才能大致确立的北方局面,说不定七八年就能初见成效。

    或许连七八年都用不了!在这种交通困难和通信手段匮乏的年代,象突竭茨这样的古老而庞大的帝国,有时候只需要一点点的外力将能让它长期积攒下来的内部矛盾来一次总爆发,然后这个庞然大物就会象一座修建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样轰然倒塌……

    “大人,”

    十一公公的公鸭嗓子很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太子在和您打招呼。”

第七章(33)如此太子?

    太子?

    “是太子殿下。”十一公公早就避让到御道边深埋下头,声音小得几乎就象蚊子一般,哼唧着给商成提示,“大人仔细,太子身边是济南王和成都王。”

    商成这才回过神。抬头一望,就看见三个从头到脚一身赤红的亲王被十来个太监伴属簇拥着徐步过来。他一时也记不起来礼部官员教导的礼仪,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主动上前见礼,只好微低下头错步避到一边。

    但是这群人并没有直截走过去,而是停下了。中间的那位亲王照直走到他面前,仰着脸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乐呵呵地问道:“这位将军就是商燕督吧?”

    商成闹不清楚这说话的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所以不好乱称呼,挺胸抬手行个军礼,囫囵说:“职下就是。”他马上就看见面前的人还有两位亲王先是一怔,然后都露出一脸想笑又不能笑的古怪神情;后面的太监伴属更是瞠目结舌个个愕然。

    怎么,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背后的十一公公憋出了一身汗。这是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他简直没想到商瞎子不仅眼睛不好使,看不出太子的幞头袍角袖口上绣的展翅朱雀和亲王袍子上的团翅朱雀完全不一样,而且脑筋也不灵光一一太子不说话,两位王爷敢不遵礼仪先开腔?

    商成总算反应过来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不等他纠正自己的错误,太子已经走近了一步握住他的手,使劲地摇了摇,眨巴着眼睛说:“将军是豁达人,何必那么多礼数?我早就听萧老将军提到过你。将军从阿勒古河到莫干寨,百人百,百骑千里转战屡破强敌,真正是一位难得的骁勇之士!”

    商成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他脸红一半是因为太子的评价,一半是因为太子的热情。不管是评价还是热情,他都有点受不了。他或许算是“骁勇之士”,但是加上“难得”二字就过誉了;何况他当时也不是千里转战,而是千里奔逃;至于屡破强敌,更是子虚乌有从何说起?不过,他也看得出来太子并不是在挖苦和讽刺他。太子的笑容很亲切,目光也很坦诚,显然,他很欣赏自己,也是在真心实意地夸赞自己

    但好听话是个人就喜欢,他也不例外,因此上虽然太子的赞誉话虽然说得有点过头,攀着手说话的方式也让他有点不适应,那双搭在他手背上的汗涔涔湿渍渍的手也让他不怎么舒服,但他还是很高兴地说:“太子殿下谬赞了。”

    “绝不是谬赞。将军当得起如此评,评”太子的嘴角突然连续抽搐了好几下,然后才把一句话说完,“评价!”

    太子都这样说了,商成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呵呵地笑着连声说不敢当。

    太子松开手,侧身哈了两口气,掏出一方锦帕抹着额头鼻翼的汗水,又说:“来,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成都王。”他拉着成都王的手对商成说,“我这位六弟最喜欢弓马,十岁时骑马摔了一交,榻上一躺就是一年,额头上还留下了这块疤”他大概是身体不好,说几句话就要哈两口气,手里攥着锦帕拉过济南王说,“这位你肯定知道了一一济南王,一手丹青师承蓬莱大师,最工的就是花鸟,画牡丹已经到了如火纯青”

    商成手忙脚乱地和两位王爷见过礼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简直被太子的热乎劲头闹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热情的人,更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人打交道;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告辞的话会不会显得很失礼。所以他只好面带笑容继续听太子殿下絮叨下去。

    “将军见过蓬莱大师的画没有?我府里有几幅,将军几时有了空闲,不妨到我府邸里小坐,咱们一同欣赏。只可惜我藏的那幅《空山远阁图》被三妹借去就再没还回来,不然还能共赏吴仙人的真迹。昨天还听说五妹新得了一幅好字贴”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没想起到底是谁的字,瞥了一眼济南王。济南王马上说:“是卫夫人的《与宣公书》。”

    太子眨了几下眼睛,擦着汗水笑道:“对,就是《与宣公书》。南阳手脚好快,我听说消息马上派人带钱过去,她那边都已经办好交割了。”他停下话又哈了两口气,本来挺红润的脸颊上蓦然泛起一层青灰,眯缝起眼睛盯着灰蒙蒙的天穹,咬着两排灰白牙齿笑道,“南阳抢在咱们兄弟前头,这是第几回了?”

    谁都听得出他话音里带着一股怨气。成都王马上说:“大哥别和五姐计较,她也是无心的。要是她知晓大哥也喜欢那幅卫夫人的字,又怎么能和大哥争?”济南王也在旁边说:“我前日才得了一幅陆柬之的真迹,就说这两天给大哥送去”

    可两个亲王的劝慰丝毫都没有作用,太子只是冷哼了一声,丢下一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眼皮都没撩一下,黑着脸便拂袖而去。济南王带着一群太监伴属急忙追过去。成都王尴尬得朝商成拱了下手,说:“将军”

    商成也很难堪。他已经被太子前后截然相反的一番举止给彻底弄迷糊了。见鬼!这家伙一会待人好得不得了,一会又莫名其妙地乱发脾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一难道是吃错药了?

    成都王大概看出商成心头不舒服,耷下眉眼轻声说:“燕督别望心里去。太子的脾气一向就,就”大概后面的话不好听,他也没办法接下去,苦着脸摇头吁了口长气,重新换上一副笑容,“算了,不说这个。先给将军道个喜!”

    商成忍不住咧了下嘴,敷衍地还了个礼。

    他怎么就看不出来今天有什么喜事可以说道?要不是这里是皇城,旁边还有人看着,他真想吐口唾沫发泄一下心头的怨气!别的提督到京都是次日陛见,他进京述职半个月了,两次请求陛见都被驳回,一直拖到今天才被皇帝接见,就这也算喜事?更别提今天还遇见这么一个性格乖张的太子算了,不说了!说一千道一万,总之还是那句话一一天威难测!

    望着成都王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他突然觉得期待了很长时间的与东元皇帝的这次见面,现在也没什么意思了。

    他忽然怀念起燕山。

    还是燕山好啊!虽然事情一桩接一桩总是做不完,可总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破事。

    他暗暗下了决心,陛辞之后他马上就收拾东西回燕山,一刻都不耽搁!

第七章(34)

    含元殿,是大赵皇城之中左右各二的四座偏殿里历史最悠久的一座。这座始建于赵太宗至平年间的宫殿,宽四间半,深二间半,斗拱宏大,出檐深远,造型既优美又壮观,既保有着唐朝建筑那种严整气派的宏伟气魄,又带着赵式建筑无华实用的朴素风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这座偏殿里,无论是做柱还是梁或者斗拱框架的木料,抑或是铺在地上的石料,在加工之后都没有再涂上鲜亮的颜料,而是基本保持着材料本有的简洁明快的质朴色调;这些无疑使得本来就幽静深沉的殿堂愈加地凸显出大方和庄重。毫无疑问,假如这座集唐赵两朝建筑特点的宫殿能够经受住岁月的流逝而一直流传下去的话,那么,在某个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它一定会成为人类建筑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人们会用无数的文字来记录它,赞美它和颂扬它

    然而可惜的是,商成不是搞建筑的。他也没有建筑史方面的基本常识,所以根本就看不出这座偏殿的奥妙所在。走进这座宫殿的时候,他甚至连一句感慨和赞叹都没有。

    现在,他正襟危坐在含元殿里,耐心地等着东元帝接见。

    他已经坐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可皇帝还是没有出来。

    宫殿里也烧着地龙,但殿内的温度并不是很高,也几乎嗅不到炭火气,所以他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时间难熬。御座前两座形状古拙的香炉中燃着香,缭绕的青烟从笼格间袅袅地升腾起来,越升越高,然后慢慢地消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气,就和春天野花盛开时节在草滩山坡上的清幽香味一样沁人心脾。御座后的屏风边,左右四个粉装内廷仕女就象石头人一般垂首交手默立。四个穿酱赭色内侍袍的小黄门塌着腰,低着头,一声不闻地躲在木柱的阴影里。殿堂上安静得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几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了。

    他把视线从御座上方“知人善察”的内匾上落下来,仔细地辨认屏风上书写的篆书。

    这是大篆,笔画本来就繁复,再加千百年的沧桑变幻,能看见的几十个字里他认识的还不及十之二三,所以他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让人头疼的事情。不过这些字真是写得漂亮,形态骨力神采气魄兼俱,风骨嶙峋又古朴雄秀,锋隐芒藏笔势含蓄又隐见沉稳气度遗憾的是,最后的落款和印章都被御座御案挡住了,他没办法知晓这到底是哪位书法家的作品。

    他正在袍角上横竖顿捺地临摹篆字时,眼角瞥见十一公公悄无声息地绕着柱子过来,

    十一公公迈着小碎步脚下走得极快,趋到近前小声告诉他:“圣君少时就过来。”

    皇帝就要来了?

    虽然他早就在等候着这个时候,也设想过见到皇帝时的种种情形,可此时此刻听到十一公公的话,他心头依旧是克制不住的紧张和兴奋。这可是大赵朝的皇帝,一个国家的领袖,是陈璞的父亲,也是那位不招人喜欢的南阳公主和脾气乖戾的太子的父亲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所以思绪有点煞不住脚!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朝十一公公微笑着点了下头,很低的声音问道:“公公,想找你打听个事。”看十一公公不象要拒绝的样子,他再说道,“太子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他得找点什么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的话,说不定他会出个大洋相。

    十一公公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猛地呆滞了一下。他撩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商成一眼。

    十一公公警觉的神情和带着深意的眼神让商成一怔。他这才发现自己问得太随意了,提出的问题也太敏感了一一太子的身体状况是可以随便打听的事情?这话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想,东元皇帝又会怎么看一一他们肯定会以为自己想干涉皇帝的家事!一个屁股都没坐热乎的边镇将军竟然敢问这些事,这还得了?!

    这不行!不能让别人误会!他急忙解释说:“公公,刚才在殿外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一一我见太子总拿帕子揩汗,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他有点说不下去。现在,他倒是觉得自己快要流汗了。支吾了半天,他才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这个,会不会是太子今天身体不大好?”说完,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十一公公。

    十一公公良久都没有开口。

    就在商成差不多以为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时,十一公公总算吭声了。

    “太子的身体一直很好”

    商成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十一公公是决意替他隐瞒这事了。看来这公公真是好人,不是那种在文艺作品里以千篇一律的爱搬弄是非小人面目出现的死太监!

    可十一公公的话并没有说完。

    “就是最近几年身子骨好象,好象有点”十一公公的话也和他刚才一样没有下文。看来他们俩遇见的同样的情况,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太子的健康状况。

    “有点虚弱?”商成小声地替他把话说完。这实际上也是他想说的一一假如太子没有病,那在这样寒冷的天气还一刻不停地淌汗就太反常了。他马上想到,这会不会是太子酒色过度淘虚了身体?但是他并没把这个问题直截提出来,而是以探询的眼神望着十一公公,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答案。

    十一公公清楚商成想知道什么。他也没有开口,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半晌才说道:“以前太子并不是这样。下官在东元十七年之前一直在太子府做事,那时太子脾气很好,身子骨也,也”他吞了口唾沫,迟疑了半天,还是把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那时太子的身子骨也很结实。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三年,在两三年里太子他不单而且性情也,也”

    他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可商成却听得明明白白。太子以前身体要壮实得多,也不象眼下这种乖张的性格?这可真是太奇怪了!要知道,一个人的情绪总是随着身体状况的起伏而波动的;既然太子的性格有明显变化,那他身体的零件就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会是什么问题呢?

    可他不是大夫,想不出来太子的身体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所以他就只能陪着十一公公一起唏嘘叹息,用一些内容空泛的话来安慰这位好心的内侍。末了他提了个建议:既然太子的身体可能不太好,那为什么不找些医生来替他做个诊断?

    这话实际上等于没有说。十一公公用一种象看白痴一般的眼神,瞄了他一直很尊敬的燕山假督一眼。太医院里养着几十号御医难道都是白吃饭的,太子真要有什么大病小恙,难道他们还能看不出来?

    商成正想给十一公公解释,其实有些毛病并不是饮食和生活习惯引发的。连有些蔬菜都不能混搭食用,更别提世界上还有重金属和放射性物质,这两样东西造成的危害才更加严重一一严重到凭现有的医学手段根本无法诊断的地步!

    这个时候,殿外突然响起了三声静鞭:

    一一啪!啪啪!

    他立刻意识到,皇帝就要来了!

    他马上离开座椅,面朝御座向后退了两步,伸手正了正飞翅单貂兜鍪,又整理一下身上的绯红色四品将军戎常服,把金钉腰带、挂符、佩玉依次都检查一遍,觉得再没有什么疏漏,腰板一挺目不邪视,就象个即将接受检阅的士兵那样肃立在殿中

第七章(35)陛辞(上)

    随着屏风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自远而近,本来就清幽安静的含元殿立时变得愈加地肃穆安详,仕女和小黄门躬腰控背一声不吭,十一公公紧跑几步站到御案边的立柱侧,双臂耷垂深深地埋下头。看他们如此小心恭谨,商成不由得又是一阵紧张,吞着口水想瞧一下即将出现的东元帝是什么样子,偏偏目光就象焊在御座的龙头扶手上一样,再也挪不开,只看见一个穿绛色锦服的人影踏上三阶御台在龙首椅上坐下,接着又看见屏风后转出七八个红袍官员,依着官阶职位各自找着座位侧身静立,然后,就象有什么人无声地发了一个号令,所有人一起给御座上的东元帝行觐见礼。

    商成现在哪里还记得起礼部司曹翻来覆去给他说了不知多少遍的朝礼。好在面前就有榜样,别人怎么做,他就希哩糊涂地跟着学,拜手五揖礼毕正要直起身,就听御座上的人不冷不淡地说“好啦,都坐下吧。”他这才想起来,要是皇帝不吭声,那做臣子的就不能抬起腰杆,更不能抬头

    看汤行张朴还有老帅萧坚和几位副相尚书都落了座,他也想坐下时,就又听东元帝说:

    “这位将军就是燕山假督吧?”

    “职下一一”商成盯着龙头扶手跨前一步双腿一并,甩起右臂握拳抵胸行个军礼,朗声道,“一一燕山卫假职提督、燕山中军司马商成,觐见陛下!”声音大得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御台上的东元帝大概也被他的声音惊怔住了,顿了顿才乐呵呵笑道:“真是个猛将军。”他停下话,大概是在案子上找什么东西,随即又说道,“刚才我和几位大臣还在说道你。给你看一样东西一一这,你认识是什么物事不?”

    十一公公一溜小跑着取了个小物件,双手捧着绕过台子递到商成面前。是个金灿灿的镯子,还嵌着四颗红红绿绿的大宝石。

    商成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就把镯子拿起来仔细看了看。金镯子很粗,显然不是给女人戴的东西;做工也不精致,表面上的花纹有深有浅有粗有细,明显不是中原作坊的匠人手艺;瞄着花纹的轮廓形状看过去,镯子上刻的动物倒有象一头正撒开四蹄奔腾跳跃的狗或者狼和这差不多的东西他在石头那里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不仅如此,眼前这个金镯的来历他也约莫能估想出来。既然东元帝说刚才还在和人议论自己,又特意让自己看这个金镯,那毫无疑问,这就是前段时间张绍他们在留镇缴获的战利品,说不定连它主人的身份都查出来了一一肯定是个不得了的大家伙!

    他把镯子还给十一公公,再行个礼,望着龙首微微倾身说道:“禀圣上一一这是突竭茨人的东西。”借十一公公把手镯放在御案上的机会,他悄悄地瞄了东元帝一眼。

    东元帝大概有五十岁上下,戴一顶嵌白玉的乌纱软脚幞头,绛色锦袍外罩着件短袖狐毫夹衣,清癯的面庞上班驳的胡须梳理得丝毫不乱,细眉长目一双黑漆漆的瞳仁炯炯有神一一看起来完全就是个博览群书的学者,坐在御座里手里握着金镯,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得如此笃定,是不是以前见过?”

    “是。”

    此话一出,不仅东元帝一声惊噫,在座的几位宰相尚书也是相顾哗然。眼下能坐在这里的人无一不是见多识广,可要不看燕山卫关于九月战果的详细呈文和战利品明细,任谁都认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一一哪知道商瞎子竟然就说见过?

    东元帝立刻追问道:“你在哪里看见过?”

    “去年秋初,臣下属的一位军官在阿勒古河突围时得过一个差不多模样的镯子”

    “嗯?”东元皇帝的声音更见疑惑。“去年就有过缴获?朕怎么会没听说?”

    坐在右首的萧坚不安在座椅里挪动了一下。商成抢在他站起来作辩解之前先说道:“禀圣上一一不是缴获的战利品。当时臣的队伍是趁夜突围”他就把当时石头找到镯子的前后经过都叙述了一番,末了说,“因为只有半截断臂,根本无法确认敌人的身份,所以到莫干寨之后就没有给赵校尉请功,也没把那镯子当成缴获。”

    “那个镯子现在在哪里?”

    “没了。”

    没了?殿堂上突然安静下来。好端端的金镯怎么就会没了?

    东元帝神情萧瑟地长叹了一口气,无比惋惜地说:“可惜,太可惜了唉!”不知道是在感慨赵石头的功劳,还是在凭悼那个被匠人融了的金镯,他又咂着嘴唇轻轻叹息一声,才又说道,“子达知道这物件的来路不?”

    商成踌躇了一下,说:“启圣上一一臣臣冒昧揣测,圣上手里的镯子,或许就是九月中我燕山卫军在留镇的那个缴获。”

    东元帝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光。他深深地凝视商成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重新落在镯子上,审视良久吁了口长气,喟然说道:“你的眼光不错,这确实是燕山卫六百里加急传送到京的东西。张绍能干,竟然从俘虏嘴里查出了这东西的来历一一这是突竭茨王族才能佩带的物什,叫舍骨鲁;张绍他们打死的那个突竭茨人,是东庐谷王的第四子苏乌。”

    商成的神色一下就变得无比黯淡。他现在把石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把这家伙一把手捏死!唉,他早就猜想这镯子稀罕,最少也是突竭茨大贵族才能拥有的东西,说不定还是突竭茨用来辨识王族身份的证明。他劝过石头好几回,让他务必要把镯子留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大用场。可谁料想石头嘴上答应得好听,没过身就想把东西送给他那个相好。虽然那女的还算懂事理,见这东西太贵重,压根就不敢收,可石头嗜赌,扑铺里输急了眼就把宝石都撬下偿赌债,最后连镯子也被他卖进了金银器作坊。现在好了,总算知道镯子的来历了,可石头手里的镯子也没了,连带着一份大功劳也长翅膀飞了

    看着东元帝手里的金镯,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活该这狗东西倒霉!让他赌,让他玩女人,让他听不进去劝告!

    恨铁不成钢啊!

    他使尽浑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压下心头的愤懑,低着头

第七章(36)陛辞(下)

    东元皇帝眯缝起眼睛,仔细审量着手里的金镯,不疾不徐地慢慢说道:“无首级不计功勋,这是国家制度,谁都不能更改。你做得很好。”他把镯子放下,向后仰着身子,又道,“我朝自高祖升平四年征西凉开始,到昨夜张绍传递回来的战表为止,与突竭茨人的百年征战中,沙场上缴获的撒目金牌前后共计六十三面。朕登基以后,东元元年有两块,四年有一块,六年有一块;东元六年之后,连续十二年再没一块金牌送进内廷。有时新春元宵想赐皇家子弟一点好东西,可左右看看,除了土地金银钱帛这些凡俗碍眼之物,再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每一年春秋的祭祀,朕总觉得愧对苍天的厚德,也愧对我陈氏的列祖列宗,有时候忍不住就想,到底是不是朕的德行有亏,所以上天才以此景象来警示朕”

    他拉家常一样地絮絮而谈,下面的大臣都是恭坐敬听,谁知道话题却陡然转到“天道帝德”上,这一下谁还能坐得住,老相汤行头一个就站起来,倾身低头一脸的肃然:“圣上毋须自责。圣君二十年勤勉政治,百官万民无人不晓,是以中原安定百姓安宁,东元十九年国家赋税三倍于东元初年,比高祖升平末年更是多出三十倍也不止,此”

    东元哂笑一声打断他的话:“汤相不必拿这事来宽朕的心。文治么,朕稍微有点,武功却绝谈不上。”他摆摆手,示意大家都坐下,继续说:“去年征讨突竭茨,十万大军糜费亿兆,最终却只落得不胜不败的局面”这话一出口,刚刚落座的大臣又都诚惶诚恐地离座聆听。都听出来了,皇帝这是在警告大家!虽然朝廷早就诏告天下,去年和突竭茨的战事是你来我往打了个不输不赢,其实真正的结果谁的心里都一清二楚,要是没有长沙公主在危难中毅然挑起燕山的大梁,只怕北方的局面就要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连带着中原和两京都会动摇

    东元帝却象没有看见大臣们的举动一样,声色不动又把话题转圜回去:“不过事情总是这样,失之东隅收之桑渝,战事胶着,突竭茨的撒目金牌好歹是有了点起色。陇西定晋渤海三卫倒也罢了,值得一提的是燕山卫,这两年里很是替朕争脸面。”说到这里他略顿了一下,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眸子极有深意地瞟了商成一眼,继续说道,“从东元十八年到现在,燕山送来的撒目金牌就有十五面。前年夏天李慎在燕东大败突竭茨人缴了三面;去年冬天,还是李慎,依旧是燕东大捷,一仗就缴了七面金牌,让朕欢喜得两天两宿没能合住眼。想不到张绍也是如此骁勇善战,一仗缴获了五面金牌不说,还打死一个突竭茨王族,送来一个舍骨鲁金镯。张绍张继先名字”说着,又撩起眼皮看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色依旧一付很沉得住气的模样,心中也有点惊讶一一他大张旗鼓地先夸李慎后赞张绍,本来就是想激起商成的争胜之心,谁知道他的宣威将军燕山假督却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安静沉稳得就象是一座山一样巍然不动。

    他禁不住暗暗赞叹了一声:绚言不动其心,绮物不夺其志,这商瞎子倒确实象是员大将!

    可他东元帝哪里知道商成的心思早就没在这含元殿里了。

    就在刚才,商成突然意识到一个棘手的新问题:突竭茨东庐谷王的儿子死在留镇,这事会不会影响到明年的军事行动?

    不会!这是他得到的第一个判断。他虽然没有见过东庐谷王,对这个人也没多少了解,但是从过去的三场战事来看,这是个头脑很冷静筹谋很周全的厉害对手,应该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因素而做出什么鲁莽的决定。所以明年突竭茨人的攻击重点还是在燕东。对突竭茨人来说,囤积在屹县的钱粮根本就无法舍弃,那里堆积如山的粮食布匹药材军械还有银钱,就是他们做梦都想咬上一口的肥肉。

    不过也不能排除敌人转移攻击方向的可能性。他知道,人在极端痛苦的情形下,很多时候做的事说的话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东庐谷王痛失爱子,悲愤交加中头脑就不见得还能保持清醒,为报一己之仇而罔顾其它,不顾一切地攻打留镇和燕中,这也不见得就一定是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再说,毕竟突竭茨还是个草原游牧民族,民族风俗和行为习惯和中原的汉族文化大相径庭,很多在汉人眼里匪夷所思的举动,在他们眼里就是理所当然。这个时候就算东庐谷王知道直取燕中不是好主意,可被情势所迫而不能不有所行动的话,那留镇和燕中方向就有危险了。而且,假如东庐谷王真要选择燕中为突破方向的话,那他和张绍制订的军事计划也必须做很大的调整。

    更让他担忧的是,他眼下还不知道张绍他们在突发情况下有没有做应变的预案和调整。他认为,张绍还没有重新做出部署。张绍这个人太保守,缺乏主动精神。而且,他的威望和资历不足,连西门胜都不一定会听他调遣,更不用说李慎。特别是李慎。如今燕山卫军的机动兵力几乎都在李慎的左军,要是他和张绍闹起矛盾纷争,那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看来,他必须尽快地回到燕山。他需要掌握第一手的情况,然后尽量做出一个正确的判断。

    “商将军,这次燕山卫和张继先将军都立下大功劳,你觉得朝廷应该给个什么奖赏?”

    东元帝此言一出,几位大臣都是相顾愕然。朝廷决议某一位官员的升迁赏赉,事先征询其主管官员的看法和意见倒是很平常,可眼前的事情却绝不一样。商成在燕山送来的功勋簿上位列第一,朝廷议论有功将士的封赏,第一个就要避开他,怎么圣君偏偏找他来征询一一哪里有这种道理?而且听圣君的话里独独提到张绍,似乎有削减抹杀商成功劳的嫌疑,这样做又会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汤行和张朴交换了一下眼神,在座椅里一欠身就想站起弥缝东元帝话里的疏漏,商成已经起立说道:“禀圣上,臣是边镇,又是将军,封赏一事不能建言评论。”

    东元帝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说,点头一笑,语带揶揄说道:“将军是不是怕风评不好,要避嫌疑?”

    “皇上圣明。”商成也就笑了,随口把一个小小的马屁拍过去。他哪里是避嫌,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大事必须经他和卫署几个衙门一起磋商之后才能向朝廷提出成熟的建议,他不可能急急忙忙就回答。不过从他个人的角度出发,他当然希望朝廷的犒赏是越重越好。将士们浴血鏖战,求的不就是个富贵发达么?

    东元帝正容说道:“朕和大臣们有过商议,初步拟订,燕山卫此战有功将士,功勋皆加一等从优赏赉抚恤。张绍主持战事方略先有一功,留镇大败突竭茨再是一功,两功相合,决议加张绍勋衔一级,晋明威将军,赐爵开国子,袭五世,另荫一子右銮仪尉,选调掖门禁军”

    东元帝突然抛开刚才君臣商议的结果给张绍赐爵,突如其来的决定让众人惊愕之中根本就无法及时反应。左相汤行还在沉吟思索,右相张朴已经站起来向后退一步,双臂一环拜手说道:“复圣上!一一臣有异议!”

    东元帝抬了手向下一招:“张相稍坐。”他也没看张朴,冷峻的目光平视前方,慢悠悠一字一句极是清楚,“张绍送来的五面撒目金牌,刚才朕已经分赐了三块给太子和成都王、济南王。余下的两块,就赐予张相国和萧老将军。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宰相公廨按朕的话拟个旨意,缴内书房用印之后明发天下。”说完,也不等张朴和萧坚拜谢君恩,再不看众人一眼,拿了金镯就背着手绕屏风走了,剩下一班各怀心事的大臣在殿堂上面面相觑。

    几乎是所有人都在瞬间便想明白了东元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中的深刻含义。这是皇帝第一次公开表明了自己在南北之争中的态度。毫无疑问,圣君是支持向北作战的。在赞成燕山卫提出的军事计划的同时,他也没有因此而疏远南进派,所以他把金牌赏赐给张朴和萧坚。另外这也是个信号一一东元帝大概再也不会追究去年兵败草原的责任了

    当然,这殿堂上并不全是明白人。这个人只能是商成。因为性格、年龄、人生阅历还有政治经验的欠缺,他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立刻理解如此复杂的政治生活。也许,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成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他只能是一个合格的将军,或者还会是一个合格的提督。我们真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可能是好事。

    也许是坏事。

    不管怎么说,商成终于见到了皇帝。弥补上最后一个小小的遗憾,他现在总算可以丢丢心心地回燕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赶回去

第七章(37)回燕山(上)

    在右掖门外,商成和奉圣君口谕礼送他出皇城的十一公公拱手做别。

    他很快就在天街尽头的茶庐里找到了跟随自己的护卫。让他惊讶的是,不仅礼部派来指导他的两位司曹官员一直都在这里,留在驿馆里的包坎也赶来了。

    他一边脱下朝服换上便装,一边问包坎:“你怎么过来了?”

    “我早就来了,在这里等你一上午,茶都换了四壶。”包坎所答非所问地说道。他把两份密封的卷宗递给商成。“就为了送这个。你前脚走,这东西后脚就到,我紧赶慢赶都没追上你们,还差点就被平原府的差役以闹市纵马的罪名被锁拿起来”

    商成嘿嘿地笑起来:“他们要是真把你捉了,那也算是做了件好事。”他没有马上去接卷宗,自己系着棉袍子的褡扣问:“这是什么?”

    包坎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板着黑黢黢的脸膛说:“一份是燕山卫府发来的军情通报。另外一份是兵部送来的抄件。”他乜了两个礼部官员一眼,撇着嘴冷笑两声,说,“是昨天夜里燕山送来的战后清点检查总辑纪要的抄件。原件被张绍直接发给朝廷邀功的。”

    商成忍不住皱起眉头瞪了包坎一眼。这说的是什么话!他进京述职,燕山军事上的事情就是张绍在当家,不就送一份公文嘛,值当得包坎发牢骚?

    包坎浑不在意他不满的眼神,继续说:“张继先做事不地道。他越过你直接给朝廷报功,这不明摆着是来抢你的功劳么?夏天里他和陆寄他们就干过一次同样的事,不是你给他们擦屁股,他们一个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哪知道这些人记吃不记打,这回又是明火执仗地干”他越说越气越气声音就越大,结果闹得庐蓬里不少吃茶等人的扈从侍卫都停下话朝他们张望。

    商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实在是不耐烦,干脆打断包坎:“行了!还有什么屁话就留在肚子里,回了燕山去和你婆娘说!”他的声音不大,但是口气很严厉,包坎楞了一下,也就闭上了嘴。但是他还是忿忿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这个很粗鲁的动作立刻招来不少的白眼。不过他们也只能用鄙夷的眼神表达自己的不满。这里大概还没有人敢出声指责包坎这位正七品校尉做得不对。

    商成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大概太重了。包坎早年在卫军里就吃过功劳被贪没的大亏,很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余悸,向来最恨的就是抢功劳的昧心事,所以对本来很平常的公务处置作出恶意的揣测,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他歉疚地拍了拍包坎的肩膀,说:“张绍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又不是”他立刻就觉察到自己的话不对,笑了笑,改过话题说,“给你看一样稀罕玩意。”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锦囊,解开系口袋的绒线,倒出十枚花花绿绿的钱币摊在手心里。

    包坎的目光一下就被这些形状象是制钱却比制钱大上好几号的钱币吸引住了。他拈起两枚,好奇地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了半天,才咽着唾沫问:“这是啥物件?”

    “说你是个土包子你还不承认!这回短见识了吧?”商成笑着奚落他,“这是彩币!”当然了,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包坎,刚才十一公公把这东西交给他时,他看着彩币的模样就和包坎现在的表现差不多。

    “金子做的?”

    商成点点头。从分量来看,这十枚彩币应该是用的纯金。

    包坎用指甲在正面的“大赵东元”四个阳体字上抠了抠,又掉过去仔细看了看背面三爪朱雀的浮雕,疑惑地问:“这外面的色彩是啥东西?”

    “珐琅彩。”商成很笃定地说。他早就看出来,这不是模子里浇铸出来的钱币,也不是锻压出来的金属,钱币上的文字和朱雀图案都是用掐丝工艺,红红绿绿的颜色也是烧出来的釉彩。这是珐琅器!很精致的艺术品!考虑到他所记忆的历史中最早的珐琅器是出现在元明时期,眼前这十枚彩币就显得愈加的珍贵一一至少要早二三百年!

    “哪里来的?”包坎现在才想起这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皇上给的。”商成说。十一公公送他出皇城之前,先替东元帝把十枚皇家彩币转交给他,总算是冲淡了他心里那点小小的失落感。想想看,他进京整整半个月,临到离京的当天才见到早就应该见上一面的皇帝,要说他一点都不失望,那肯定是在说假话。而且刚才陛辞时的情景也让他高兴不起来,整个过程中东元帝压根就没对他说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殷切关怀,更没有善言抚慰和谆谆教诲,再不要说评述他在燕山的是非功过,皇帝甚至都没和他说上几句话便离开了含元殿难道别人也都是这样陛辞赴任的?

    包坎立刻就把两枚彩币还给他,动作快得好象那不是钱币而是两块烫手的通红火炭。

    商成还是分了两枚给他。看包坎推辞不肯接受,他就笑起来,说:“又不是给你的。你家俩婆娘的肚子里不都揣着崽子么?这两个彩币正好给她们俩一人分一个,等娃娃落地了系根红绳挂脖子上。这是皇家的御制钱,民间根本见不到,拿来辟邪可是比什么天师符地师符的都管用。”

    这样一说,包坎就没再坚持,他手里攥着两枚钱,唆着嘴唇嘟囔说:“那我还得再要一枚。”

    “什么?”商成张大了嘴惊讶地望着他,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还想要一枚?你家老三也有了?”他知道,包坎成亲不久婆姨就怀了身孕,顺理成章就纳了婆姨的陪嫁丫头作偏房,结果没两天二房就怀上了,前不久又新讨了个三房;难不成现在三房也怀上了?

    包坎笑着说:“哪里有那么快。是这,我家老二的肚子特别的大,几个来看过的大夫稳婆都说九成九是双胞胎。你看,一下三个娃,你才给我两个制钱,给谁不给谁都是个难缠事。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嘛。”

    这倒真是个问题。商成想了想,又给了包坎一枚。

    包坎涎着脸皮嬉笑说道:“三个还是不够分啊。要是老三也怀上了”

    商成气得笑起来,骂道:“狗巴东西!你给我滚远点!”

    “你那里不是还有七枚么?我就只再要一枚,绝不多要!”

    “要也没有了。”商成再不理会他,彩币放进锦囊朝怀里一揣,说,“剩的我还有用处”

    包坎笑笑不再言语,看商成坐下来拆开卷宗浏览文书,便去交代人预备马匹。

    因为兵部送来的抄件实际上就是本功劳簿,所以商成随手翻了几页就把它放过一边,重点是看张绍送来的军情通报。可通报上也没什么值得关注的东西。十几页纸看完,通篇都是战事结束后各部依次归建制过程中出现的乱七八糟的小问题,不是甲部没能按时移走导致乙部回来后没有足够的驻地和营房,就是有人揭发几个战功油水都捞得足足的营旅私藏战利品,要不就是请示犒劳的标准和地方上如何协调,偏偏他最想知道的敌人动向,张绍竟然半个字都没有提及

    他摇着头把通报重新折叠好塞进牛皮袋里。这个糊涂的张绍,还是主次不分地胡子眉毛一把抓。不过,他还是有点欣慰。张绍总算是有点进步,至少这一回没再在背后乱打李慎的小报告了。

    包坎回来时正巧看见他摇头叹气,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就问道:“是不是张绍又在胡来?”和绝大多数凭实打实的军功晋升的军官一样,他也不大看得起张绍这个“文将军”,所以背地里说话也不怎么客气。

    商成狠狠地瞪了包坎一眼。他拿过功劳簿,翻开指着一行字说道:“这是张绍给你请的功一一头等上功!也有我的份一一第一页的第一个就是我。”他又说,“你别有事没事的总是针对张继先。他是熬资历出来的,和咱们不一样,平常最怕的也是咱们说他瘸腿”

    包坎瞅着功劳簿撇了撇嘴,说:“我哪里敢和他作对头?人家是游骑将军,我不过是个七品校尉。”

    “他马上就是明威将军了。”商成笑着纠正他的话,“皇上刚才在含元殿里才说的。这是金口玉言,宰相公廨和吏部尚书也没反对,估计咱们回到燕山的时候,朝廷的封赏也差不多在路上了。”

    “他立了那么大功劳,才升一级?”

    商成听出来包坎的话里带着戏谑和调侃,但他并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勋衔止升了一级,另外还赐了爵一一承袭五世的开国子,另外还荫一子。”

    包坎登时就楞住了。半晌,他才慢慢说道:“这封赏过头了”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煞住了口。商成才说过,这是皇帝的主意,普天下谁能比皇上更圣明?他耷拉下眼睑,望着脚地里重叠在一起的一摞条凳出了会神,然后才说,“这回张绍的功劳比不了去年李慎立的功劳。李慎那么大的功劳,也只赐了个开国子,没提能子孙可以承袭的事”

    商成没有吭声。他也觉得东元皇帝对张绍的赏赉确实是重了一点。大赵自亲王以下直到开国男,一共十五等封爵,除县伯、县侯和开国县公三等之外,在没有足够的功勋功劳的情况下,其他爵位统统执行“福传三世”的政策,哪怕是王爵,除非再次加恩,否则也只能传一子为嗣王、传一孙为郡王,然后爵位就要被朝廷收回。这无疑是个非常好的政策,能在最大限度上削弱皇室宗族的影响,也可以最大程度地减轻国家的负担。另外,就算是县伯、县侯和开国县公,也不是子子孙孙时代承袭的,和张绍即将得到的袭五世的开国子一样,大多也只能承袭几世或者十几世一一大多也就是六七代人。比如王义家前辈被授的封爵毅国公,就是开国县公,只能袭七世,要是王义和他的儿子中没人能立下大功劳,那么王义的孙子就再不能承袭毅国公的封爵了。而商成听说过的可以袭十世以上的封爵,就只有鄱阳侯一家。这家人是最早追随赵太祖的那群开国元勋中功劳最大的,又一直坚定地维护陈氏的皇权,所以被历代皇帝一再加恩之后,现在都还能延袭十七世一一估计他们是家能真正做到与国咸休的家族了

第七章(38)回燕山(中)

    包坎咂着嘴唇默了一会,低头盯着脚地上一圈被条凳腿压出来泥摺,问道:“张继先都开国子了,那朝廷给你封的是个啥爵?”

    “没我的事。”商成把功劳簿收好,连同张绍发的军情卷宗一起交给护卫,转过头看见包坎黑着个脸不吭气,就笑道,“没给我封爵。不过,有人告诉我,合并夏天里剿匪的功劳,我这次大概能晋一级。”这是离开含元殿时汤行告诉他的事情。老相国还对他说,这是右相张朴的建议,因为东元帝和其他人都没有反对,所以差不多就算是定下来了。也就是听说这个事情之后,他才总算明白为什么之前成都王要给他道喜一一就是因为他要晋升正四品下怀远将军了。

    包坎根本就不关心商成的勋衔。他马上问:“皇上说没说让你正式接任提督的事?”这才是重中之重!只要商成能做燕山提督,立刻就是正三品下的柱国将军,两三年以内朝廷必然授他开国伯,要是再有点拿得出手的功勋,世袭的县伯县侯也有指望……

    “没提这个事。”

    包坎很不理解地望了他一眼。皇上不提也就算了,你自己就不能主动提出来?但是他清楚朋友的脾性,知道这种事情勉强不了,就叹着气埋怨说:“前头我就和你说过,别让张绍去留镇一一你偏不听!现在好了,你辛辛苦苦布置那么大的一个圈套,结果张绍和孙奂就折腾出那么点结果,还把功劳给你抢个精光!”

    商成龇着牙不好说话了。这一点他不能反驳包坎。张绍在留镇取得的战绩的确有点差强人意。

    包坎忍不住又叹了口长气,说:“你……你说你熬油费蜡的到底图个啥?”就踢踏着脚步出了庐蓬。

    商成还是没有说话。

    说心里话,功劳不功劳的他确实不大在乎。他也没多余想过晋勋升职的事。平日的大事小情就够他忙乱了,哪里顾得上想这些。他的桌案上永远都是处理不完的公文;很多时候老问题还没解决,新的难题就已经摆在他面前;而且,不管是在提督衙门还是在家里,等着他和他见面谈事情的人一天到晚都没个间断,人们常常拿着鸡毛蒜皮样的小事来找他,屁大点的事情也需要他来拍板拿主意……他天天从清晨忙到黑,哪里还有空闲工夫去思考自己的事。就算偶尔有点空暇时光,他也宁可在家里的院子里看看书,或者写几笔字。

    他想不想升官?答案是肯定的,他当然也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希望能有个更大的空间去施展自己的拳脚和抱负。这一点需要掩饰,更不用假撇清和矫情。他不仅想做个柱国将军,也想做上柱国将军;他甚至想做骠骑大将军甚至是镇国大将军。他有这个雄心壮志,也希望自己能做到!不过他想升官,并不等于他情愿去要官来当甚或去为自己“跑官”。要是他真的那样做了,不要说别人怎么看待他,就是他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一一难道你就只剩这点本事了?不,他绝不会去做这种丢脸事!即便他要升官,他也要拿出战功和政绩,堂堂正正地升官一一他会用赫赫战果来晋升自己的勋衔,用突竭茨人的人头来做自己进步的阶梯!这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念!

    这更是他的誓言一一他要用敌人的鲜血来染红自己的战袍!

    当然,他也知道这将是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他会遇见很多想都想不到的困难,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看见路途的终点。而且单单依靠他一个人的努力,那他的理想和愿望无论如何都无法实现。不过他并不孤单。在这条道路艰苦跋涉的并不只是他一个,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他走在一起一一他的亲人们,他的战友们,还有无数他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他们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奋斗……

    ……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一直都没说话。

    包坎也看出他的心情不好,所以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骑着马默默地跟着他身边。

    在汉槐街拐角处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他们撞见了正巧要去驿馆的廖雉和皎儿。

    虽然心事重重,但商成还是马上就换上一副笑容,和廖雉开玩笑说:“过了晌午就要上路了,弟妹的行李和嫁妆收拾好没有?”包坎也笑着说:“干脆就不要嫁妆了,就这样打着空手过去,要是田小五敢不娶你,我就让人把他发配去养马。”一边说,他一边做出个发狠的模样。跟他们走一道的护卫全都笑起来。

    平常大大方方的廖雉被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开玩笑,羞得头都抬不起,脸蛋红得就象清晨刚刚升起的太阳。皎儿看她拧着缰绳张不开嘴,就帮忙说道:“大将军和包大哥说笑哩。女孩子出嫁总得有个讲究,三媒六聘的礼都走到,姑家舅家的至亲也得都隆重登门知告,嫁妆也要好生打理,再拜了菩萨请个出门的好日子好时辰,然后才能上花车。”

    商成故做惊讶地看着皎儿,大声地赞叹说:“哎呀,想不到你这样精通!你咋知道的?”

    皎儿把头一扬胸脯一挺,很骄傲地说:“我早打听过。”

    商成带头,包坎和一众护卫全都拖长了声调“哦”了一声。包坎眨着眼睛故意用疑惑的腔调问:“原来皎儿姑娘早就打听过。我就是不明白了,你为什么打听这个?”

    “我……”皎儿也一下变得没词了。她现在才发觉自己上了商成和包坎的当,红着脸嗫嚅半天才说,“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包坎还是用疑惑的口气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商成没再理会包坎和皎儿逗趣,他下了马,走过来问廖雉说:“你的事,告诉柱国将军没有?”他本来想亲自找陈璞说这个事,可不巧的是这几天德妃娘娘身体不大好,陈璞一直都在皇宫大内陪着她娘亲,他去了两回都没能见到人。

    廖雉轻轻点了点头。

    “陈柱国怎么说?”

    “她也挺替我高兴。”廖雉说。她的神情有点复杂,脸色也不太好看,看来她一方面因为陈璞答应她离开而感到高兴,另外一方面,她大概暂时还无法适应自己即将远嫁燕山的事实,也不想就这样离开陈璞。

    “那就好。”商成说,“我已经派人赶回燕山去报喜了。算日子,两三天之后田小五就能接到消息。就是不知道他听说之后会高兴成什么样。”说着他先笑起来。这次他不仅包办了田小五的婚姻,而且还利用职务之便走后门开绿灯,为了尽快地把消息送到田小五手里,他甚至打着紧急公务的旗号要兵部“六百里万急”传递,只怕田小五接到消息的第一件事不是高兴得蹦高,而是先要被吓得一哆嗦。

    廖雉心头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她这两天和陈璞在大内,天天就为这事忧愁得饭都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一她家里已经答应把她嫁给田小五,可要是田小五就在这段时间里另说了一门亲,那她该怎么办?要是德妃娘娘的身体再不见好,陈璞再不离开皇宫,说不定她都要愁病了……

    她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掏出一封信递给商成,说:“这是我们大将军写给您的。”

第七章(39)回燕山(中一)

    陈璞写给自己的信?商成有点莫名其妙。他接过厚厚的深蓝色信封,对两个女娃笑了笑,就踅过身扯开系在信封上的绸带,从两片夹页里取出信笺。大半页雪白上好的顾氏鹭羽纸是陈璞的娟秀小楷字一一

    “子达兄,前次邀你过府小酌,本意与你闲谈叙旧,谁知我府中门禁不慎,致使狂僧猖獗作祟扰人雅兴,兄亦含怒而去。此皆我之不是,万分歉然。纵子达兄高量不予计较,然余心中惴惴惶恐彻夜不安。今再备淡酒薄馔稍尽地主之谊,窃望兄长不避前嫌屈尊一会,亦使璞稍得心定。”

    三行两句看完这半文不白的所谓书信,商成半晌都没言语。他本来还以为陈璞写封私信来嘱咐他好生照顾廖雉哩,谁知道竟然是份请柬。他简直不知道到底该给长沙公主一个什么评价了一一这女子到底是懂事还是不懂事呢?要是说她懂事理,那她就该提到廖雉和田小五的亲事,至少也要说句喜气话;可她偏偏半个字都没提。要是说她不懂事,可在信中的字里行间能看出来,她确实是真心诚意地想向自己道歉

    他苦笑着把信收好,回过身对廖雉说:“你们回去告诉陈柱国一声,我今天上午已经陛辞了。照规矩,今天天黑以前我必须离开京城,所以她的好意我只能心领,等下次有机会再来京,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要是这份更象是请柬的书信来得早一两天的话,他大概会再去公主府里作客。可现在显然是去不成了。

    廖雉还没说话,皎儿就抢着说:“那怎么行?大将军上午从宫里回来,茶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就先分派人手去张罗布置晚上的宴席,您要是不去的话,那她不是白白忙碌一场?”看商成只笑不说话,她马上又说,“陛辞了也不是非得马上就走”

    这商成就不明白了。他刚到京城时,去小洛驿迎接他的礼部官员就再三叮嘱过,朝廷制度,外地进京述职官员滞留京师时间一般不得超过十五天,而陛辞之后更是必须即刻离京,不然就一定会有处分。怎么事情到了皎儿这里就变成不用马上离开?

    廖雉比皎儿有眼色,一看商成疑惑的表情,就知道他只知道朝廷的制度而不清楚其中的变通,便笑着说:“只要您出了上京的内城,那就已经是离京了。只要你不在内城过夜歇息,就不算是违背朝廷制度。”又说,“外地进京的官员,一半旬的时光办不完事,都是这样处置。也没听说有谁因此遭过训斥和责罚。”

    她才说到一半,商成就已经明白了。他就说嘛,官员述职并也不仅仅是简单地汇报工作得失,事务清简的或许三五天就能办完事,可公务繁杂的两旬一月也不见得能跑出个眉目,象广南琼州这些地方的官员进京,往返路途就得耽搁三五个月,让他们也只能滞留京师十五,怎么说都有点不合情理。他前头还不明白朝廷为什么会订出这么一个明显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制度,想不到规矩之外还有这样一层道理。看来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上面有政策下面就必然有对策;不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道理。

    他对廖雉和皎儿说:“我必须回去。”

    他没有和她们解释他为什么必须回去。他不想也不能在京师多耽搁。和长沙公主府的酒宴比起来,他现在更关心的是草原上突竭茨人的动向。东庐谷王目光精明手段老辣,张绍和孙奂根本就不是对手,要是他玩点什么花招,张绍他们多半看不破敌人的企图,肯定要设法应对。他怕就怕张绍他们见招拆招,一个闹不好就会打草惊蛇,暴露了明年的战略意图不说,说不定还会露出破绽。特别是燕山左军从九月中旬开始就已经在渐次向燕中方向移动,眼下燕西枋州方向防御相对空虚,要是被东庐谷王瞧出燕山防御上的漏洞,孤注一掷现在就攻打燕西,凭西门胜手里掌握的十三个营,根本就没办法阻挡。而且西门胜这人太过计较,绝对不会为了保存有生力量而收缩战线,突竭茨人真要从燕西突破,他必然会一城一寨地死守,等把兵力一点一点地消耗完,那枋州就危险了;一旦枋州陷落,那燕山就会变成和去年冬天一样的局面

    当然,这是最坏的情况,也是可能性最小的情况。

    但这种可能性毕竟是存在的。考虑到他的对手是个老谋深算果断狠辣的家伙,他就更不能忽视它!他也更有必要尽快回到燕山,一定要把这种可能存在的风险降到最低!

    皎儿还想再劝说两句,可廖雉悄悄地拦住她。廖雉比皎儿大两岁,心思也更加聪慧敏捷,她听得出来商成不是在推辞而是在做决定。至于商成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她并没有权利去打听。所以她就带着皎儿向商成告辞,

    “你们等一下。”商成叫住她们,“替我带封信给陈柱国。”陈璞是用书信来邀请他赴宴的;他因事不能前往,当然也得回复她一封信,说明自己无法赴宴的理由和感谢陈璞的盛情邀请;这样才是朋友之间往来的礼数。

    回到驿馆,他很快就用同样的纸把信写好,也用一样的深蓝色信封装好,交给了廖雉。

    廖雉她们走了以后,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做启程之前的准备。他的行李很简单,机要卷宗文书都有专人保管,衣服官袍什么的杂物也有贴身侍卫收拾,他主要就是把自己在思考问题时随手记下的摘要还有练字时书写的纸张都收集起来然后销毁。这两样都是很机密的东西,前者关系到军国大事,后者关联到他的身份来历,所以他不放心让别人来做。做完这件事之后,看看还有点时间,他就随手书匣里拿了一册《史记》坐到椅子里翻看。

    这个时候,去送廖雉她们的包坎回来了。

    他卷着书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包坎笑着说:“皎儿那小姑娘好玩,非得让我送她一样礼物,跑去前头首饰店里给她挑了一对亮银的镯子才打发掉。”他拽过把椅子坐在商成的下首,又说,“我给廖雉那姑娘留了五两金子,让她看着什么合适就给自己置办一些,总不能空着手就去燕山”

    “没人看见吧?”

    “没有。我是悄悄塞给她的,没人看见。”

    商成吧咂着嘴没有吭声。去廖家提亲那天他就看见了,廖雉穿的衣裳虽然干净整洁却并不光鲜,明显是没多少梯己用在这上面。不过想想这也很正常。她只是个六品的虚衔校尉,每月乱七八糟的薪俸补助算一起也不过四五贯钱,虽然吃穿用度都不花几个,可总得有点开销。再说,她毕竟还没有出嫁,在家里又是庶出的姑娘没有什么地位,大概每月的薪俸都要被家里收走,她自己绝对攒不下多少。他本来就说临走之前给廖雉拿点钱放在身边应急,结果刚才一通乱,居然就忘了。好在包坎做事也很周全,总算没让人家吃亏难堪。

    他赞许地点了下头,又去看书。

    包坎唆着嘴唇,眼睛瞄着火盆里的一堆灰烬,默了一会子又说道:“我看皎儿那姑娘挺好。”

    商成没有抬头,说:“那你就继续看。记着,你家里可是有三个了。”

    包坎楞了一下,然后就笑起来,说:“我又不是你都想哪里去了。”他正容说,“你看,皎儿和石头他们俩能成不?”

    原来是这。商成想了想,摇头说:“这事不成。”

    “为什么?田小五就能娶廖雉,石头咋就不能娶皎儿?”

    “你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商成放下书,看着自己的朋友说,“他们情况完全不一样。廖雉是小五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小五把她从鹿河一直背回燕山,光这份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情谊,别人就没法比。何况这事还是廖雉先提出来的。她要是不提,咱们一一”他凝视着包坎,“一一你和我,谁能想到她情愿嫁给小五?甭管廖雉的六品校尉是实职还是虚衔,她要不首先提出来,你和我会不会替一个燕山卫的八品武官到一位游击将军家里提亲?”

    “不会。”包坎也不能不承认这个事实。别说不会去廖家提亲,他从商成那里乍一听说这事时,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商成喝多了在说醉话。他老老实实地说,“就是因为这,我真是挺敬重廖校尉。她是个好姑娘。”

    商成也是这样以为的。廖雉绝对是位好姑娘,这一点毋庸置疑,考虑到这个时代对婚姻的看法和传统,她的所作所为就尤其值得人尊敬和称道。

    不过包坎又说:“既然廖校尉是个好姑娘,皎儿也是个好姑娘,廖校尉都能嫁田小五,那皎儿怎就不能嫁给石头?”

    包坎的混蛋逻辑立刻就把商成气乐了。而且他还没办法反驳,只好挥挥手表示自己不想费唾沫作解释,这事就到此为止。他问包坎:“我让你查的事情,你去查没有?”

    “什么事?”

    “就是石头的那个相好,还有她男人的事。”

    “你说这啊。”包坎说,“找人打听过,那女的老家就在屹县黄集,是个本分婆娘”他翻翻着眼皮,笑道,“你别瞪眼,我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说的,除了和石头勾搭之外,没有别的出格事一一在家孝敬公婆,在外和善待人,那几条街认识她的人都夸她的好,还都说她是个苦命人,跟了个短命男人”

    “她男人死了?”商成皱起的眉头一下就舒展开了,着急地追问道,“真的?”

    “都是这样说的。”包坎说,“她男人前几年象是东元十六年的事一一跟人下泉州去跑海货生意,结果一去就没了消息,前头有风闻说是死在半道上了,也有说死在海上的。”

    “给泉州地面发文证实过没有?”

    “早就发了。发了两道文。第一回是托燕州府发的平文,二回是用的提督府名义向泉州地方几个衙门发的谘文,泉州府和泉州海舶司还有泉州的顺化县都回文说那男人早两年就因为暴病死在泉州。”

    “消息确实可靠?”

    “可靠。顺化县的呈文里有当时衙门刑科验尸的副本抄件,还加了县令的印鉴。”

    商成点着头问:“通知他家里人没有?”

    包坎为难地说:“不敢说啊。”

    “什么意思?”商成疑惑地望着他。这是事实,还有当地衙门的文书和验尸报告做佐证,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家里”包坎低下了头,“他家里老爹老娘都是中过风的半瘫子,怕说了要出大事。”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说,“那男人还有个哥哥,去年被大军征了民伕,死在草原上,他弟也是去年冬天西门将军打燕水时征的伕,过河时掉冰窟窿里没捞起来”

    商成的喉咙突然就象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七章(40)回燕山(下)

    陈璞坐在公主府内书房的桌案后,拧着眉头盯着摆在桌案上的书信。

    “大将军:您的信我收到了。先说句不好听的话,将军误会我了。咱们是在战场上结下的生死情谊,区区一个狂徒说几句不沾边的胡话,我怎么可能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对将军产生什么怨恨偏见。要不是您在信里提到,我都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告诉将军一声,今天上午我已经陛辞,需要即刻离京;燕山卫的政事军务千头万绪,好些事都在等着我回去才能具体处置,更是不敢在京师多作耽搁,所以将军的这顿酒饭实在是只能心领。另外,听廖校尉说,您很赞同她和田小五的亲事,我在这里也替田小五给您道个谢。屹县商成顿首百拜。”

    这是商成给她的回信。就和商成给她的印象一样,这个人写的书信也是辞句浅白平实毫无文采可言,仿佛这不是一封手书而是两个人在当面说话,字里行间也是商成的平常口气,尊重她又不疏远她,就象叙家常一般把事情桩桩件件地娓娓道来

    就是这种尊敬中带着亲切的口气让她相信商成在信中说的话。是的,他并没有和她起什么隔阂,他也确实没把上回的事放在心上,他今天不能来的原因,也的确是由于他心头挂念着燕山卫。

    可他不能来赴宴,这总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情。

    良久,她把目光从书信上挪开,问两个贴身侍卫说:“你们就没告诉他,陛辞之后依然可以驻留在京么?”

    “我们说过。”皎儿抠着手指头小声地辩解,“可燕督不肯,我们也没办法。他那么大的官,我和雉姐两个小小的校尉,又不敢把他绑回来”陈璞抿着嘴唇乜她一眼,她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廖雉说:“大将军,我看燕督不来,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刚才在朝阳街,我们看见了南阳公主的络车,好象就是朝咱们这里来的”

    陈璞皱起眉头问:“她来做什么?”自从那一晚她发狠话把那个狂僧撵出京城,南阳就一直避着她,前日在母妃的寝殿里迎头撞见,南阳也只是略略说两句娘亲的病情然后扭头就走一一显然,南阳还在生她的气。现在,听说自己这个招摇惹事的姐姐又要来捣乱,她的心里登时就象吃了个苍蝇般不舒服。

    “我们没问。”廖雉说。她们并不是没问,而是远远认出南阳公主的络车之后,马上就打马拐弯了。她们同样不喜欢那位公主。

    陈璞也不想见到自己的姐姐,干脆就站起来说:“那你们赶紧帮我换身衣服。咱们从后门走!”廖雉手脚快,立刻就去里间取陈璞日常出门时穿的衣帽,皎儿一边帮着她挽头发压簪子,一边问:“大将军,咱们去哪?”

    “去追商燕督!”陈璞随口找了个理由。管它是去哪里哩;只要不被南阳撞见,去哪里都行!

    “哈!上回说你有相好你还不肯承认一一这次可是被我逮着了吧?”随着一串放肆的笑声,道装的南阳公主掀开门帘子,笑吟吟地说,“胭脂奴,这一回你还有什么可说道狡辩的?我刚才在门外可是听得真真切切,你要去追你的半脚僧心上人。”

    这一下,连陈璞带皎儿立刻还有捧着幞头仕子袍出来的廖雉都是一阵发愣。南阳公主几时来的,前面值守的人怎么就不晓得通传一声?

    “别想了。是我教他们不许传的。”南阳自顾自地进了屋,径直在桌案前的座椅上坐下,瞥了一眼案子上精致的信封和压在信封下的半页信笺,点了点头回头笑道,“怎么,我来自己亲妹妹家里讨杯水喝都不成?”

    不等陈璞说话,廖雉马上就放下手里的物事过来给南阳斟了杯茶水,低着头倒退两步轻轻一扯皎儿的衣角,两个人不作声就出了书房。

    陈璞也在桌案前坐下来。她低头唆着嘴唇默了一会,口气冷冷地问道:“你怎么又想起来我这里了?”

    “我怕你吃亏,来帮着你审量你的半脚僧心上人,不行么?”

    听南阳张口闭口地半脚僧心上人地污辞胡诌,陈璞就觉得胸膛里一股火苗子腾地蹿起老高,一瞬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头上,脸蛋烧得就象火烤一般烫。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克制住心头的怒火,含羞带怒喊道:“姐!”

    南阳今天来找陈璞,就是抱着寻衅闹事的想法。她会这样做,倒不是因为陈璞驱逐了禾荼。其实她也早就对那狂僧犯了腻味,就是没有那天的事,她早早晚晚也要把禾荼赶走。她气的是陈璞发落禾荼时根本就没想过她的感受。再怎么说,禾荼也是她的相好;陈璞的做法简直就是在当众落她的颜面。更关键的是,这事不知道怎么就传扬出去,眼下不仅京城里到处都有人在议论,连身在大内的娘亲都知道了,那天她进宫去探病,生生在病榻前受了娘亲半天数落她假装没听出陈璞的愤怒,拿拂尘柄把信笺拨拉到面前,瞄了几眼,继续说:“怎么,这就是你的心上人给你写的信?他就这样走了,也没说留下来多陪你几天?”她换过一付过来人的口气,既关切又哀伤地对陈璞说,“妹妹,你可别怪我这个作姐姐的多嘴一一男人尽是些靠不住的”

    陈璞紧咬着牙关吼道:“姐!”

    “好,我不说了。”南阳说。不过她安静下来还没有片刻就又忍不住挖苦陈璞,“你的眼光也太差劲了。那个鬼脸膛的家伙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要不是他头上顶着个提督将军的幌子,大概走在闹市上站一站也会被巡城的捕手当作奸犯科的蟊贼抓起来。”她又看了信笺一眼,撇着嘴冷笑一声,说,“不过你的心上人倒不是全无好处,人长得不受看,至少这笔字还能教人入眼,就不知道是不是找的旁人代笔”她端起碗盏,垂下眼帘饮了口茶水。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物事,目光一下子凝滞住了。突如其来的恐惧是如此的汹涌和迅猛,甚至让她在刹那之间有一种晕眩和失明的感觉。她端在手里的茶盏都禁不住摇晃起来,几皮茶水从颤栗的碗沿上荡漾出来。假如不是涂过胭脂,她本来就不算红润的面庞在顷刻之间就变得和桌案上的顾氏鹭羽纸一样雪白。

    可陈璞什么都没看见。她已经被南阳的无礼冒犯还有血口栽污给气懵了,除了坐在座椅里哆嗦之外,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别的任何事情。

    她大跨步地走到书房门边,一手挥起门帘,背对着南阳说:“你走吧。”够了!她受够了!不管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不是她的皇姐,也不管这个女人是不是她的嫡亲姐姐,她都再也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南阳马上就走了。她既没再用任何言语来激怒陈璞,也没有其他的任何举动,她甚至一声都没有吭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这反而让陈璞怔忪了半天。她急忙间根本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本来还以为南阳会再说些风言风语,谁知道南阳却突然变得一反常态的沉默和顺从。这简直就让她无法适应。

    难道说她发了一通火,让南阳转性子了?

    她立刻就否定了自己的异想天开。真要是那样就好了。可她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有这份能耐,更不相信南阳纵情张狂恣意妄为的性格会有什么改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然南阳就还是南阳!

    她暂时忽略了一件事:商成写给她的那封书信,现在居然不见了。等她再想起来时,已经是那一天的傍晚。在询问过几个能出入内书房的侍卫和丫鬟都没结果之后,她索性就放弃了。可这并没什么。一封既没提到什么隐秘事也没什么机密公务的私信并不重要,所以她也没认真去找寻。而且,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把丢失的书信和南阳联系到一起。南阳虽然举止放肆无状,却不是个搬弄是非的人,她会当面挖苦自己,却不可能在背地里散布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来诋毁自己。她也想不出南阳拿走那封信到底有什么意思,所以就更不可能把两者放在一起考虑。那只是一个将军写给战友的私信而已,除了一笔工工整整的楷书比较耐看一点,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就算是南阳拿去了,又有什么用?总不能是商子达的字被她看上了吧?这话说出去怕是要笑掉所有人的大牙。要知道,南阳在书法上的造诣在一干皇子皇女中是最最拔尖的,就是不待见她的父皇也不会否认这一条

    商成的书信就是南阳“偷”走的。

    她自幼就酷爱书法,因为身份尊贵,所以她不仅从小就得到过几位名家的指点,也有无数的机会揣摩大内收藏的大家真迹,不论笔法笔锋笔力还是书法一途上的眼光和眼界,她都远在陆寄之上,可算是当世的书法鉴赏大家。商成的书信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字体好看耐看,在她眼里却是截然不同的一番景象和境界,就算商成书写时用的是最平常的楷体字,依然被她从字体字型笔画结构还有笔锋起止笔力顿挫中瞧出了端倪一一这书信上的字绝不是常见的楷书,而是和《六三贴》书体一脉相传!

    《六三贴》是她最喜爱的书贴,就算她手里的仅仅是《六三贴》的摹本,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最近两年里她几近疯狂地寻找和打听攸缺先生的下落,可得到的消息总是令人遗憾和难过。不管在京师还是在地方,从来就没人见过这位大师,也没人听说过这位大师,几乎所有人甚至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寻找这么一个人。有一段时间,她已经放弃了寻找攸缺先生的想法。也许先生早就仙逝了。她大概永远无法向攸缺先生当面请教了

    就在希望完全被放弃的时候,她竟然在胭脂奴的书房里遇见了先生一一至少是先生的传人!

    令她无比自责的是,她第一眼居然没有认出那些字的来历。她还以为它们是楷书。可书写在信笺上的是楷体,骨架间的神采却绝对不是从行书演变而来的楷书!

    出于某种无法解释清楚的念头,她从胭脂奴的书房里偷走了那封书信。

    现在,坐在络车里,她都还在为自己卑鄙可耻的偷窃行为感到脸红。连她自己都想不到,她竟然会做出这种事!但是她一点都不感到后悔。而且她还为可能遇见的麻烦找好了借口一一就算天塌下来,她也绝对不会承认是她拿走了信!不,她绝对没有拿这封信!

    她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把书信掏出来,贪婪得就象一头饿了无数天的小牛犊一样,美滋滋地再一次欣赏起自己的“战利品”。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的眉头也越皱越紧,最后在眉心处团成了个结。她终于从书信中看出来了问题一一这绝不是先生的传人所写;这就是先生的真迹!那古拙的架构、雄浑的气魄、苍虬的劲道还有悠扬的神采,和《六三贴》如出一辙,这要不是先生的真迹,还能是谁?!

    她立刻就被自己的发现惊呆了。天!先生竟然就在商瞎子身边!

    她疯狂地敲打着车壁,命令车夫立刻把络车转向,去汉槐街的驿馆。谢天谢地,她为了寻商瞎子的不是,还打听过他在京城里的落脚点;只是后来听了别人的劝告才没去找商瞎子的晦气。她再一次感谢天上的佛菩萨和各路神仙一一幸好没去找商瞎子的晦气

    可她在驿馆扑了个空。驿馆里的人赔着无数小心告诉她,燕山来的军士们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离开了。

    先生走了?这消息差不多就是晴天霹雳了。她失神了好半天才问驿丞:“先生攸缺先生,也和他们一道走了?”

    “谁?”驿丞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他几乎以为南阳公主找错了地方。那拨燕山来的全是军官,就没一个能被称为“先生”的读书人,虽然那位将军也经常写写画画,可他的模样看上去最是丑陋狰狞,和“先生”的称谓更是不沾边!

    南阳这才听明白,原来商瞎子就是,他就是

    这太离奇了,比她听说的所有鬼怪神仙故事拢在一起都还要离奇。她万万想不到,原来商瞎子就是她简直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她反而变得更加痛苦。很明显,她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已经把先生得罪了。她以为,就算她不顾朝廷制度律法追赶到燕山,先生大概不会再收她这个弟子,也不可能给她什么指点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络车里,也不记得自己又是如何回到私邸的,等她清醒的时候,她就只看见双手捧着的一堆碎纸片。这是驿丁预备拿去灶房生火用的东西,也是商成留下来的不多的几篇练笔中的一部分。最后,她从这些碎纸片中挑拣拼合出五十七个比较完整的字,请了京城里最好的两位装裱匠人把它们合作成贴。她给它起了个名字一一

    《拾遗贴》。

第八章(01)霍伦的心思(上)

    冬至,是北半球全年中白天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过了冬至,白天就会一天天变长。故而《汉书》中就有“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的说法。《后汉书》也提到,“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晋书》更是直截为它的地位拔高到止次于新春岁首,“魏晋冬至日受万国及百僚称贺其仪亚于正旦。”可见自古以来,冬至节就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三个节日之一。在这个又被称为“长至节”、“冬节”和“亚岁”的节日里,不仅官府要照例歇衙三天,就连绝大多数商家店铺也会给伙计们放一整天的假。所以冬至那天,燕州城安静地就象大年三十一样。

    冬至要用全羊来祭天祭地,还要吃羊肉喝羊肉汤。这是从春秋时期流传下来的风俗,即便是买不起活羊的老百姓,也会割两斤羊肉或者提一嘟噜羊杂,再会拿荞麦面或者白面捏成羊的形状,烤熟或者蒸熟以后奉到祖先神灵们的神位前。当然了,这些祭祀的供品最后都还是落进人的肚子里。这几天里的燕州城,到处都飘荡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羊膻味。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冬至前一天商成在府邸设家宴款待霍伦和霍士其两兄弟,主菜就是一道烤全羊。

    羊是苏扎带着几个诃查根护卫精心烤炙的。草原人作羊肉是打小就练出来的好手艺,又舍得放盐巴大酱和香料,当四个兵士把两个盛全羊的大木托盘抬上来时,喷鼻香的金黄色当年生旋角绵羊立刻就引来一堂喝彩。

    商成站起来,先给霍伦挑了最好的一块羊里脊,又给霍士其也选了一块好羊肉,顺手用筷子和小银刀给恰逢其会的冉涛碗里也夹了一大块,也没坐下,双手举起盏团团转了一圈,说:“我本来是不能喝酒的。但这杯酒不能不喝。先贺喜六伯,贺喜六伯为咱们酿成的高浓度白酒。”

    霍士其和冉涛还有另外一桌的十七婶领着大丫月儿她们几个女娃,大家都捧着盏站起来,一齐对霍伦说:“贺喜六哥(六伯)!”

    霍伦端着酒盏,白净的脸膛涨得通红。九月里,他受霍士其的推荐,领了提督府钧令在屹县试酿高浓度白酒。有商成提供的图纸和工艺打基础,又有提督府指示南关大营拨下的大笔钱粮做后盾,他底气十足兼立功心切,干脆连小炉灶实验的过程都没搞,直接就在霍家堡姑娘河边建了个作坊,招揽了一批熟悉酿酒的老匠工就开始大灶蒸烧。他也是运气好,十月中旬四口大灶第一次点火就大功告成,十担粮食出来一百多斤白酒,浓郁的酒香顺姑娘河飘出去几里地,不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蒙来的好运道,他当时就要到燕州来邀功。直到后面几次点火回回都没落空,他心中才算有了底,就连封书信都没写,套了两架马车带上十瓮酒便风风火火地来燕州报喜。他是今天下午申时前后到的燕州,在城门口恰好碰上冬至回家探亲的霍士其,又正赶上商霍两家约齐今天团聚,于是两个人带着酒就直奔商成的宅邸。

    他本来是个挺善于说辞的人,可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憋了半天才有点结巴地说:“同喜,大家同喜。”

    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然后学着商成的样,很豪气地把碗盏里的白酒一饮而尽。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马上就是一副古怪的神色。他们哪里知道,这酒闻起来清香,喝进嘴里却是辛辣;这可不是馨香扑鼻的“十里香”或者“七珍澧”,更不是滋味浅薄淡寡的私酿酒,这是霍六依照商成定的标准从前后几批白酒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上品,是真正的白酒,是为卫军特制的军需。

    几个女娃先忍不住,纷纷喷了含在嘴里的酒,一个个离开座位眼泪汪汪咳个不停,慌得堂上几个丫鬟仆妇赶紧过来拍脊背捋胸口。十七婶子脸都被烧红了,抹着眼睛说:“六哥,你带来的这也是酒?我怎么觉得比黄州大蒜榨出来的蒜汁还呛人?”

    霍士其的模样不比十七婶好看到哪里去。他倒是从商成和霍伦那里听说过这白酒厉害,可一来自恃善饮,二来看商成眉头都没皱一下就把碗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心里难免对两个人的话有点轻视,虽然不象商成那样仰起脖子朝下倒,就贴着碗沿吸溜两口酒吞下肚,登时就觉得从喉咙到胃仿佛被烈焰烧灼一般火辣辣地滚烫,这第三口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又不吐出来在好人前失礼,一头拧着眉头拼命压制翻江倒海般骚动的肚子,一头端着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酒席边不知这酒的底细又没吃苦头的人就只有冉涛。他是南方人,来燕州之后就一直因为水土不服而长期犯胃病,直到今年夏天里被下地方视察的商成强制调出敦安之后,身体才渐渐见好。因为大夫交代过一定要忌口慎食,所以他只是把酒沾了沾唇,因此就没遭这个罪。

    商成和浅尝辄止的霍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笑起来。

    商成让人拿来一根点燃的蜡烛,把火头在倾倒了大半碗的酒盏里一搭,顷刻之间一层透明的蓝色火焰就贴着水面缭绕来去。

    他笑着对大家说:“这可不是平常的酒。你们没喝过,自然就觉得它辛辣难以入口。喝惯就好了。”又说,“就算是能喝惯,这酒也不敢多喝。浓度太高,稍微多喝两口就得醉。”这种纯粮食酿出来的烧酒他也喝不惯,又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怎么沾酒,三两多白酒下去,现在也觉得两颊发木头脑有点晕眩。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喜欢这个滋味,象二丫,她在吐了酒又咳嗽半天之后,马上就兴致勃勃地开始做新的尝试。现在,她已经适应了这“高浓度白酒”,别人还在抹泪花,她却高兴得眉花眼笑,抿一口酒吃一口菜,自顾自吃喝得高兴,甚至都没去注意商成玩的小把戏。

    大家都被酒精燃烧时发出蓝色火焰吓住了。皇天菩萨,这火头子一触就能点燃的东西,人要是喝下去,那还不得把五脏六俯都烧焦?

    霍士其盯着火苗出神了半天才咕嘟咽口唾沫。他很早就听商成说过,要酿一种明火能点燃的酒派大用场。他当时还以为商成是在信口开河,谁知道这竟然是真的问题是,和尚又是打哪里知晓世上竟然有这种东西,又是从什么地方学到酿造它的办法?还有,和尚又是怎么知道那些专门用用酿酒的家什、灶台、管子、烟道以及一个他到现在都不太明白具体含义的新辞一一蒸馏

第八章(02)霍伦的心思(中)

    在家宴上,几乎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白酒召开的。因为有冉涛这个外人在,得到霍士其暗示的霍伦小心翼翼地含混过他为什么突发奇想要酿造这酒的故事,主要就是给大家讲发生在这酒蒸出来之后的一大堆趣事。

    酒才酿出来那阵子,屹县好些自诩酒中仙的家伙不知晓轻重,还象喝别的酒水一样大碗小碗地朝肚子里灌,结果一个两个地全都在这上头折了跟头出过丑。有的人醉得厉害,在酒楼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很出了一些令人捧腹的笑话来。这些事有些是他亲眼所见,有些是别人当茶余饭后的闲话说给他听,现在又被他“艺术加工一下”,再来大家譬讲。他是个能说会道的人,把这些其实琐碎的小事讲得绘声会色,经常把两桌人全都逗得哈哈大笑,到最后大家的心思都不在烤羊上,全都停了筷子专心听他说故事。

    他现在说到的是李其,也是商成认识的人。

    “要不是巡夜的更夫认识他,知道他是李其李秀才,怕是他就得在那堆烂泥里睡到天明。”霍伦捻着颏下的一绺胡须笑说,“据李家的下人后来说,李其当时攀着街上的一棵老柳树死活不进门,非说那更夫是人贩子,要抢了他卖去外地,还口口声声地胡喊什么婆娘救命”

    这一下不仅几个男人笑得前仰后合,十七婶和几个女娃也捂着腰眼趴桌上蹲地下地直嗔唤。堂上的丫鬟和堂下的仆妇家人也都捂着嘴,耷脑耸肩吭吭哧哧地笑个不停。

    商成笑着问:“他婆娘出来救他没有?”

    “他婆娘知道他喝醉了,咋好意思出来?”

    “后来呢?”商成又问。

    “后来他就抱着柳树打呼噜了”

    这个出人意料的结局再次让堂上堂下的人轰然大笑。霍士其抹着眼泪说:“想不到李其他,他”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个合适的话来形容李其,最后就说,“他也是个性情中人啊。”这个“贴切”的评价又让大家笑起来。

    商成看冉涛面前瓷碗里的一块烤羊肉和两块小面饼几乎纹丝没动,就隔桌子关切地问他:“延清,你是不是吃不惯这东西?”霍士其这才注意到旁边冉涛的光景,连忙对商成说:“延清有肠胃病,一直在服汤药,平时就很少沾荤腥。他又吃不来咱们北边的面食,他在葛平的一日三餐都是伙房专为他另做的。”

    “是我疏忽了。”商成歉意地说。他马上交代人去为冉涛做点米饭和下饭的可口菜。然后他问冉涛,“你的病好没有?”

    冉涛急忙在椅子里欠了欠身,说,“我在任上很受十七叔的器重和照顾,实务清减不说,日常也不怎么劳累,所以作养这么长时间,眼下身体已经大好。”

    商成点头说:“那就好。”他马上又提醒冉涛说,“什么病都是三分靠治七分靠养,特别是胃病,治疗起来很麻烦。要想彻底地断根,关键还是要靠自己平日养成好习惯一一少吃,多餐,别让胃空着,也别让它闲着。”

    霍伦立刻附和商成的说法。他还搬出了两个活生生的例子,一正一反地证明商成给出的建议必定很有效,并且说他亲耳听屹县的祝代春祝大夫说过,肠胃上的毛病一定要靠自己精心调养一一也就是商成的说法。

    听霍伦提到祝大夫,商成便问起祝代春的近况。他的情况霍伦也不是太清楚。虽然祝大夫也是屹县人,可他的家毕竟没在县城里,两个人平时很少有什么来往。不过白酒酿出来以后,霍伦给祝大夫送去了两坛子二十斤酒,后来祝大夫还特意托人给他捎了封表示感激的书信。

    商成本来还想想霍伦打听一下乔准。可他马上就想到霍伦和乔准的矛盾很深,即便有霍士其在中间和稀泥,两个人的隔阂也不见得马上就能消除,所以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端起碗,再一次说起好听的祝酒话。不过这一回大家都学精灵了,谁也没有象刚才那样傻乎乎地把酒倾进嘴里

    家宴散席的时候,商成先叫住冉涛,然后对正要去霍士其家安歇的霍伦说:“六伯,您在我十七叔家安顿好,就再过来一趟,咱们谈谈关于白酒的事。”冉涛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商成又对霍士其说,“叔,等下也请您和六伯一起过来。”

    霍家两兄弟相互看了一眼,点头答应一声就去了。

    商成这才转过身对冉涛说:“走,咱们去书房里说。”

    两个人来到书房。等护卫献上茶水出去,冉涛才似乎有点感慨地说道:“督帅,其实其实您该先和霍家六伯叙叙家常。您和霍家六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叔侄间肯定有不少话要说。您”后面的话他没法说下去。再说就该是指责商成了。很显然,商成不该让一位长辈在旁边坐等,这不合乎晚辈的礼仪。

    他说得很委婉,不过话里的意思商成还是听明白了。刚才霍伦在宴席上就明里暗里说过好几次,想马上和自己谈论一下白酒的事;他也不是没听见没看见。不过,他即将和冉涛谈的是公务,而与霍伦的谈话则是公私兼有,于情于理他都只能先委屈一下霍伦。不过这个道理没必要和冉涛提及,于是他就换了个话题:“上回我见到你还是夏天,那时你瘦得都快成一把骨头了。过了这几个月,你的气色倒是好多了。看来葛平寨的伙食开得不错。”他开玩笑说。

    也许是当年在上京和高官显要们打的交道多,也许是在葛平寨与霍士其共事了一段时间之后,多少知道一些商成的脾气秉性,所以冉涛倒不象别的官员那样,进了这间书房就是一副战战兢兢如临大宾的小心模样,听了商成的玩笑,他抚摩着自己稍微丰腴起来脸颊,笑着说:“倒是不用瞒督帅,您把我调去葛平,确实是让我如鱼得水。说起来,自打离开上京之后我就再没尝过我们湖州的香米,这次在葛平可算是让我吃了个肚圆。说不得了一一假如哪天卫府和转运司查到葛平库的湖州米短少的数量太大,无论如何都要请督帅替我遮掩一下。”他也开起了玩笑。

    商成仰起头哈哈大笑,拍着案子说:“好!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帮你说好话。”

    两个人都笑起来。

    玩笑开过之后,谈话就该进入正题了。商成凝视着冉涛正容说道:“这次提督府把你从葛平招回来,是想对你现在的职务做个调整。是这,端州府的通判已经出缺半年多,卫署前后考察过好几位官员,都觉得不大合适。现在卫署准备向朝廷举荐你去接任端州通判。让你回来,就是想在向朝廷举荐之前听听你个人对这个事的想法和看法。”

第八章(03)霍伦的心思(中一)

    谈话进入正题之后,冉涛就一直安静地听商成说。就算商成提到他当下的职务会有所变动,他虽然有点意外,可并不怎么惊讶。

    他能沉得住气是有原因的。

    早在十月中旬,卫署巡察司的人就到过葛平大库和燕水县。他们在两个地方前后盘桓了十来天,还以稽核地方的名义找过不少人;他也被叫去谈过两次话。虽然两次谈话的内容都很平常,但他还是敏感地觉察到这事情透着几分跷蹊:别人都只谈一次,惟独他是两次;这其中肯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只是他一时还想清楚两次谈话对他而言到底是吉还是凶。他的预感很快就得到应验。几天以后,葛平和燕水就同时传出一条小道消息一一燕水县令干到今年年底就要因为任期届满而离任,燕水县的下一任父母官多半就是他冉涛冉延清。正因为有这些传闻,所以几天前他突然接到提督府的钧令时,就已经料到会有这次谈话;参加商成的家宴以后又被特地把留下来,就进一步映证了这件事。

    不过,他先头并没有想到出面和他谈的竟然会是商成,所以眼下的心情就难免有点复杂。他一方面很感激商成的赏识和器重,另外一方面,他又很为自己是否去就任燕水县令而犯踌躇。一段时间以来,他都处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困境中。现在,一边听商成说话,他还在一边思考着自己到底该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决定。到底是接受提督的安排,还是该委婉地推辞?

    商成说:“现在卫署准备向朝廷举荐你去接任端州通判。让你回来,就是想在向朝廷举荐之前听听你个人对这个事的想法和看法。”

    冉涛猛地呆住了。

    是端州通判,不是燕水县令?这和他听说的消息完全不一样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脑子里乱得就象一锅糨糊,懵懵懂懂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商成笑起来,说:“谁告诉你是燕水县令了?”他端起碗盏呷了两口苦茶,等冉涛的情绪稳定下来,又说道,“你在葛平做事,那里离端州并不算远,端州的情形想必你也比较清楚,我就不多罗嗦废话。叫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本来这种事不需要他亲自出面,让陆寄找冉涛去谈话就足够了。可是端州的情况复杂,通判又是个很重要的职务,还兼着考核官员的重大责任,所以最后他还是决定自己来和冉涛谈。他看冉涛低着头长久地不说话,还以为他心中对右军的李慎有顾虑,又说,“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需要遮遮掩掩。有一件事你放心一一既然卫署举荐你去做端州通判,那就一定会倾力支持你做事。”

    冉涛知道,商成的话实际上就是一种表态和允诺。有了卫署的支持,特别是自己背后还立着提督这棵大树,可想而知,他去到端州之后不会遇见太多的难题,飞扬跋扈的李慎也会让他三分,很容易就能做出点实际的政绩

    但是他还是没有急忙回话,而是久久地陷入了沉思。

    到底要不要去做端州的通判,这个难题把他彻底地考住了。

    从内心来说,他是希望去端州的。作为一个读书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十载寒窗换来金榜题名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一进士一一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理想和政治抱负,虽然后来在仕途上屡遇坎坷,可他的意志并没有消沉,也没有放弃“兼济天下”的积极进取思想,所以他在敦安做县丞时,即便身体一直有病,他还努力地想把那个山沟里的穷县治理出点名堂。尤其是现在,他遇见了一位真正欣赏他和信任他的好督帅,他就更加迫切地想拥有一块天地去实践自己多年来的想法。但是,他同时又是个人生遭遇过重大波折的人,谨小慎微已经成为他性格中抹都抹不掉的一部分,每每想到官场上那些复杂的人事纠葛和防不胜防的明枪暗箭,他就不能不有所迟疑和犹豫

    在他脑海中的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沉痛的经验和残酷的教训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它战胜了一个读书人的理想。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问道:“督帅,我能不去端州么?”

    这显然不是商成希望听到的答案。即便他也想到过冉涛不见得就一定肯去端州,但是眼下亲耳听到冉涛的拒绝,他还是觉得非常失望。

    他摘下眼罩,重新换过药绵,再把眼罩戴上,这才说道:“既然你不情愿去,那卫署也不会勉强你。”他本来都拿定主意马上结束这次不愉快的谈话了,可话到嘴边,他又忍不住问冉涛,“能问一下你不想去端州的原因不?”他目光炯炯直视着冉涛,声音低沉地说道,“你不要用那些含混话来糊弄我!说说你的心里话一一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端州做通判?”他就不信自己会看走眼!在敦安时冉涛病得那么厉害,经常拉肚子拉得腰都直不起来,还上蹿下跳地张罗着给县里修路,怎么这才半年过去就转了性子?他怀疑,是不是葛平的差事太清闲,油水又太丰足,让这个东元七年的进士起了别样心思

    冉涛垂下眼睑避开他凌厉的目光,默想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大人知道,我在早些年在仕途上有过坎坷”

    “这事不用你来提醒。”商成口气很冷淡地打断他,“我看过你的履历,也调阅过你的人事卷宗,几桩纵酒狎妓的风流罪过,就把你的棱角锐气打磨掉了?看来你这个进士也不过如此。亏得霍公还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一一明于事理,通晓时务,做事不避繁琐且能担当”他撇嘴冷笑一声,不再说下去。

    听着商成转述霍士其对自己的赞扬话,冉涛低下头,羞愧地说:“霍公谬赞了。其实,霍公才真正是他所说的那样人。在葛平时,霍公他”

    “霍公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商成再一次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冉涛咬牙叹了口气,最后一次努力地想为自己作辩解。他说:“督帅,其实我当初被贬斥到燕山,并不是真有什么风流罪孽。我妻子在楚州,上为我尽孝父母,下替我养育儿女,我冉涛再是言辞无状做事颠倒,也断断做不出那等辜恩悖理的薄情事。我之所以不愿去端州,也是有我的苦衷”

    “不就是个刘伶台案么?”商成一哂说道,“十几年前的老案子了,谁还耐烦去翻。你踏踏实实地做事,做出点扎扎实实的业绩出来,到时候就是有没意思人想翻你的老底,又能掀起什么风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连孔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难道还有谁比圣人还厉害,敢不允许别人改正错误?天底下也没这道理!”

    冉涛一楞。他诧异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瞄了商成一眼,马上就又低下头去。这是《左传》里的话,“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督帅竟然弄错了。不过他马上替商成想好了理由:督帅虽然是天生的聪慧过人,既识字也懂很多道理,可毕竟不是真正的读书人,偶尔错用一次典故也很平常。他还听别人讲过好几次督帅在这上面犯的错误和闹的笑话。不过,和绝大多数的官员一样,他并不认为这点小小的瑕疵能掩盖商成在其他方面的优点。实际的情况是,很多人都认为,就是这个小毛病才让人觉得提督大人更值得尊敬和信赖。这真是教人难以理解。

    但商成说的也是实情。他确实是被刘伶台案和官场上的相互倾轧伤透了心。既然督帅把决定权交给他,那在七品的端州通判和八品的葛平转运副使之间,他毫不犹豫就选择了后者。虽然葛平寨的公务既繁重又琐碎,可人活得很轻松自在,闲暇无事时和霍士其对座小酌,听一听霍公的种种奇思怪想和高谈阔论,也是一桩难得的美事。况且在葛平他一样有用武之地。和出任端州通判比较起来,葛平转运副使才是真正的兼济天下一一燕水两岸林立的军帐营寨难道不是一种预示么?

    既然冉涛还是不情愿去端州,商成也就不再做更多的劝说了。端州的实际情况决定了那里不需要一位带着满肚皮牢骚去上任的通判。看来,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之前,端州的孟英也只能继续一身兼三职,把知府、推官和通判三者的差事一个不漏地通通抓起来。唉,希望下回见到孟英的时候,孟胖子可别累成了孟麻杆

第八章(04)霍伦的心思(中二)

    送走冉涛,商成原本想打发个人去把霍家两兄弟请过来。但是他马上就改了主意。霍伦是长辈,又是远道而来,不能让他来见自己;该当他过霍家去一趟才是正礼。

    说做就做,他给苏扎交代了几句就准备出门。

    可他还没走出自己的小院子,霍家两兄弟就已经踩上门前的台阶。

    商成一面连称“失礼”,一面赶紧把霍家两兄弟让进书房,亲手给两个人奉了热茶,然后搓着手难堪地对霍伦说:“您看我来该当我去给六伯问安好的,哪知道脑子里进了糨糊,居然让您过来。都是我的错。”

    霍伦捧着茶碗笑道:“有什么错不错的。你过去看我,我过来看你,来回不都是一回事?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又说,“刚才你叔和婶子都告我说了,你这个提督当得不容易,不是下地方就是跑军务,天天忙得早晚不见日头,就是他们想和说几句家常也寻不到机会。特别是你婶,刚才说了好些话,就让我来劝劝你别那么舍身忘命地做事。她说的是实在话,这公务就和家务事是同样的道理,家务事再也做不完,公务也是永远地没个头。能让下属做的就让他们做,该交给别的衙门处置就让别的衙门去处置,这样,你自己也能把全部心思聚在一处,专心一致地干几桩见政绩功劳的大事,也好早日做个正职的提督。”说完,就看着商成。

    商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对答。有些事情他没办法和霍伦做解释。他不是不想清闲,而是没办法清闲。自打假职之后他就一直在理顺政务上的人事安排,为的就是能腾出手来专心抓军事,可一晃眼都快一年了,端州的官员架子都还不齐全,身兼三职的孟英再能干也没长三头六臂,不可能面面俱到,结果好些在别的州县推行得顺顺当当的政令,在端州地面上就举步惟艰;比如他进京述职时请示朝廷之后在燕山试行的边户“囤田戍边”新政策,就在端州迟迟得不到落实。他本来给孟英找了个好帮手,可冉涛自己又不情愿去;别的愿意去端州的人,他又怕能力不足反而给孟英添乱。还有水利基建、道路整饬、赋税征收、调勇征伕、官员考核、官箴稽查事情多得简直教人头疼。偏偏这些事最后都要汇总到他这里,让他怎么可能闲得下来?

    他只好没话找话地对霍伦说:“六伯,提督的事我自己上心也没有用。最终的决定在朝廷那里。”

    “我可是听说你想调去别的地方当个武职将军。”

    “您是怎知道的?”商成问。即便霍伦笑而不答,他也能猜到答案。不用问,这消息一准是霍士其告诉十七婶,然后她又告诉霍伦的。他苦笑着说,“我以前是动过这个念头,但是现在是肯定不成了。”眼下他提出的草原方略已经被朝廷默许,因此在北边的局势大体清晰之前,他大概是哪里都去不成。

    商成没有说为什么不可能再有调职,霍伦也根本不去提这个问题。他笑着说:“不能成才是最好不过的事。去哪里当官做将军还不都是替朝廷出力?再说,大家都不想让你离开燕山。上个月范全他们去端州会议,回程时特别绕道来屹县看我,他、姬正还有钱老三,都拍了胸脯说要替你挣一份天大的功劳,非得让你做稳这提督座不可。就是仲山和孙奂,我也可以替他们打保票,他们必然也期盼着这一天。和尚,你现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可不能凉了大家的一片心。”

    来自战友的关心和信任让商成心头一片滚烫。他努力克制住胸膛里翻滚的热流,把桌案上的几碟点心推到霍伦和霍士其面前,请他们尝尝新鲜。这是前几天潘涟赴任时从上京带来的内坊手艺,是东元皇帝特意颁赐与他的恩典。

    虽然才吃罢晚饭不久,可一听说点心是御制的配方,霍家两兄弟还是把点心都挨个尝了一遍,并且说了好些颂扬君恩的话。

    霍士其喝了口茶水,把嘴里的面饼渣冲下肚,然后问商成道:“我们刚才在路上远远地看见冉涛。怎么样,他答应了?”

    商成给俩人的碗盏里续上茶水,摇头说:“他不肯去端州。”

    “去端州?他去端州干什么?不是要举荐他去做燕水县令么?”霍士其惊疑地问。看来他也相信了那个传言。

    “卫署打算举荐他担任端州的通判,可他不答应。”

    “为什么?”霍士其更加惊奇了。

    “还不就是因为他当年牵扯进刘伶台案的那点事。他大概是怕去了端州,又成出头的椽子被人打击报复。”商成垮下脸冷冷地说道。想起刚才和冉涛的谈话,商成就觉得心里很不舒服。不是因为冉涛拒绝了卫署的举荐,而是冉涛给他留下的那种畏首畏尾的感觉。只不过是在仕途上有点蹉跎跌宕而已,既没削夺功名又没发配流徒,至于如此杯弓蛇影么?

    霍士其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才替冉涛辩解说:“这不能怪他。你不知道,当初他被人构陷下到天牢,要不是有人在暗地里维护,他几次都是差点死”

    商成知道冉涛曾经入过狱,也听说是由于朝堂上有人说了话最后才没受更严厉的处分,可他并不清楚事件的具体经过。他皱起眉头问道:“有这样的事?他的人事档案上可没有记录。还有那个刘伶台案,又是怎么一回事?”

    “详细的过程,我也不是很清楚。”霍士其说,“卫牧府有个姓吴的主簿,你知道不?”

    商成仰起脸想了一下,点了下头。

    “吴烨和冉涛是同年,都是东元七年的进士”

    商成插话问道:“劳烨也卷进了刘伶台案?”再愚钝的东元七年的进士,只要在公务上不出大差池,熬资历也该是八品官秩了;除了和刘伶台案有牵连之外,他实在找不出这姓吴的为什么还是个不入流的九品官。

    “那倒没有。”霍士其当然知道商成为什么会这样问,就笑着说,“老吴的长相”他咧了咧嘴。商成也跟着笑起来。那个吴烨的长相确实不讨喜,哭丧脸,鹰钩鼻子,笑起来比哭还难看,说话又尖酸刻薄,无论怎么看都确实不受人待见,难怪这么多年也没见升职。

    霍士其又说:“他还有桩坏嗜好,贪恋杯中之物,喝多了还喜欢张着嘴巴乱讲话,所以”他摇了下头。

    这个吴烨在卫牧府转运司做事,因为职务的原因,时常到葛平出公干,每回一去就要拖着冉涛喝几杯。因为在燕州时就认识,霍士其也没少受姓吴的搅扰。也就是在酒桌上,他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事。把这些事拼凑到一起,他不仅知道了冉涛过往的经历,还渐渐了解了至今还令人谈虎色变的“刘伶台案”的原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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