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屹县商瞎子(中三)
商成被两位宰相迎进了堂房。
燕督,请坐。张朴指了几案前的一把座椅,说,圣上已经下了早朝,本来说即刻召见你的,不巧的是,萧老将军和澧源大营杜高两位大将军也是今晨请见,圣上便让我们先陪你坐谈片刻。说到这里,他似有意似无意地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脸上失望之色一闪而过旋即也就神态自若,心中就有了两分赞许,执起几案上的茶壶,说,这是圣上颁赐的茶汤,用的是德妃娘娘亲手炮制的龙凤馨团茶,以东山咸通寺的澧泉水煎熬而成,坊间绝无一见。我和汤老相国也是沾你的光。
商成起身接了茶盏,谢过之后复又坐下,借低头喝水的机会顺便打量了一眼这间公廨。这是一间看着很平常的屋子,空间不大,摆设也很简单,一张放着茶壶碗盏和笔墨纸砚的条案,几把披着织锦铺着绣垫的座椅,西边墙角还展着一扇题满了字的屏风,除此之外就再无它物。简单利亮清爽,和商成想象中的宰相办公所在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还是很快就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这屋子里没烧火盆,也没有搭火炕,可人在其中却丝毫都觉察不到寒冷,反而有一种暖烘烘懒洋洋的滋味他低头看了看地下,都是尺许见方的大青砖。看来这屋子下面应该埋着暖气管道或者通着火龙什么的,不然屋子里温度不可能这么高。当然,也可能是砌着夹壁,同样可以向屋子里供暖。
他捧着茶盏低头不语,张朴却以为他是骤入中枢难免拘谨,一笑说道,我们不是代天子垂询,也不是考量燕督的功过政绩,商公还是随意些才好好。他调阅过商成的履历,知道他曾经出家做过僧人,也卖力气打过短工,靠的是一路的机缘凑巧才暂握燕卫。虽然这个人本身有点能耐一一燕山卫最近大半年以来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就是个很好的证明一一可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阅历见识,或者说城府沟壑,都不能和宦海老吏相比,所以商成乍入禁中,面对两位当朝执宰亲口征询,言行有点不知所措也是人之常情。要知道,很多初次来到这里的人,不是噤若寒蝉就是言辞无端,两股颤栗昏昏然不知所云也不在少数,两相比较起来,商成如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至少他的神情中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拘束和慌乱。至少张朴就没看出他的神色有什么慌张。
是,职下记得了。商成恭谨地应道。他放下茶盏,直起腰板在座椅上坐正,等着两位宰相问话。
分座在长案两端的汤行和张朴对视一眼,都是微微颔。不错,就看商成回话时的这份镇定和从容,屹县商瞎子就确乎是个人物。
汤行捻着花白的胡须,点头说道:燕督还是不要拘礼的好。陆伯符前不久在给我的私信里,可是再三说子达是性情豁达爽朗之人,今天一见,似乎有点名不副实
商成听出来汤行是在和自己玩笑,哈哈一笑说道:老相国可别信伯符公的话。中秋那天,陆伯符请我去他家吃酒赏月,席面上他使诈骗走我一幅字,在给老相国的书信里替我说好话,不过是他良心现而已;我可绝不领情。一席话说得两位相国都是莞尔。商成又说,我这回进京,伯符公也有书信托我捎来。因为昨天傍晚才进的城,来不及到老相国府上拜望,所以信还在我那里,回头就给您送去。另外,伯符公还为老相国备了一袭银狐皮子的大裘,也一并送到您老府上。
汤行说:伯符倒是有心了。说着瞟了张朴一眼。
张朴会意,接过话题说:汤相有陆寄这位高足,真真是令人羡慕。不过,子达,他也随着汤行改称商成的表字以示亲近之意。今天我们见你,虽然不是为了听你说燕山公务,可也不全是为了闲谈。自东元十五年以来,南诏和吐蕃便频频在西南挑起事端,越境狩猎采药偷盗抢夺之事比常年翻了数番也不止,携私夹带粮食、药材、布匹、食盐、生铁、马匹更是常见。此外,江水南北各地州县的僚人也是蠢蠢欲动,虽然朝廷屡屡有抚慰弹压,可杀官杀使劫财曝尸的僚人村寨绝不在少数,令当地州县苦不堪言。当地驻军又稍有不足,应付南诏吐蕃的军事压力已经颇为吃力,要想镇压僚人,更是力不从心。如今西南诸州县的情势,便说一句政令不出城郭,也绝不是危言耸听之辞。尤其是今年入夏以来,西南局势更是恶化,不仅僚人猖乱有愈演愈烈之势,吐蕃东蛮六部主力集结于茂州至黎州雅州一线,对我大赵西南虎视眈眈。南边的南诏已攻陷邛水、盘江两座县城和末芒、伏戎等七处军寨,十万大军屯据江水,似有渡江水分击嘉戎二州之势。有鉴于此,朝廷有意对西南用兵,破击南诏以震慑吐蕃。朝廷拟在嘉州设行营,统辖西南四路,统一指挥各州卫军,并从澧源禁军中抽调两到三个军,以充实西南。说到这里,他停下话题端起了茶盏,低头呷着茶水。他要给商成留出时间去思考他刚刚说过的话。
可出乎他的意料,商成几乎是马上就开始问:对南诏用兵的事,朝廷已经形成决议了?
此案尚未有决议。汤行说,朝廷正在密议此事。尚书省和兵部除了找来在京的各位老将军征询之外,也向北四卫提督及卫府下了公文,请他们细加斟酌,并将结果详细成文呈递中枢。我们找你来询问,只是因为你恰巧在京,不然,你也会收到朝廷的公函。
商成点了下头,半天没有言语。这消息他已经从陈璞那里听说了,而且也仔细思量过了,心中早就有了腹案,现在不过重新组织一下语言。
他低头思索,两位宰相也不说话,都是一脸的平淡地各自端着茶水垂目等待。
过了许久,商成才慢慢说道:对南诏用兵之事,职下以为不妥。
汤行的眉梢蓦地一跳,神情却是泰然自若,端着茶盏的手连袖子都没摆动一下,恍若没有听见一样。张朴却是哦地惊噫一声,眯缝起眼睛凝视着商成,徐徐说道:燕督如此评断,可有依据?
有。商成很肯定地说。
他的依据很简单,那就是无论南诏还是吐蕃,现在都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决心,更不可能有大打出手的准备。此外,他也不相信吐蕃的主力会搞什么重兵压境。从中原传出消息到吐蕃的中央政府接到消息,路途上耽搁的时间就不止半年。等吐蕃人确认消息属实之后再下决心出兵捞点便宜,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难道在这之前,东吐蕃的地方政府敢集结兵力擅自行动?就算是有集结,也只能是集结各部落的青壮。靠一群青壮也妄想攻城掠地?显然不可能!而且,他不认为这么点时间东吐蕃就能集结起多少青壮。开玩笑,横断山区他又不是没去过,就是开着汽车在公路上跑,他都觉得天高地广人烟稀少,何况现在还只能靠着人的两条腿传递消息一一除了路途上肯定有耽搁,东吐蕃人自己还需要讨论分配方案,等各方面都满意再协同出兵,怕是青稞都收两三季了。就这种情况,还妄谈什么主力集结?至于什么南诏派出十万大军屯兵长江南岸的消息,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这消息他没在军报上看见过。不过,不管他见没见过,他都能肯定这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听完商成的想法,张朴的脸上倒是没什么异样的神态,只是口气淡淡地问道:燕督说南诏出兵纯是无稽之谈,愿恭闻高见。
商成笑说:南诏国是唐初在云贵在大理一带几个大部落聚合而成的,此后绵延展,不断地吸收并吞周围各个大小部落以壮大自身,才有了今天的规模。我们暂且不说南诏王在他们国内有多大的号召力和影响,他有没有可能不经过其他部落领的一致赞同而动对大赵的战争,只说这屯聚在江水以南的十万大军。南诏国的人口有没有四百万?
他突然这样一问,张朴张口结舌一时没有反应,汤行沉吟了一下,说:这个事情礼部有记录。在东元四年,南诏举国人口不及二十万户。
商成知道这个数据里水分极大。南诏国内的不少部落大概就不会在官府登记人口,而南诏国的政府大概也不会去各个大大小小的部落搞什么人口普查,所以二十万户应该南诏王能有效控制的地方的人口。在此基础上再做些调整,再给它做一点夸张和放大,就算他们有四百万吧;再按燕山卫总人口和驻军的比例换算过来一一燕山人口一百八十万不到,驻军四万三千,那南诏四百万人口就能有八万?少了点。那就翻两番,算他们有二十万兵吧,一一虽然他们肯定养不起这么多兵
就算南诏国有二十万兵士,而且不考虑装备、训练以及后勤补给等等条件的制约,他们也不可能在江水以南屯兵十万。南诏的东南是交趾国,南边是真腊,西边包括西南和西北是吐蕃,东边从海上的琼州一直到西南雅州,和咱们大赵接壤的地方有几千里地一一只要他们没疯,就不敢拿举国一半的兵来屯聚在江水之南妄想打什么嘉州戎州。打不打得下来不说,仅仅这十万兵一动,交趾、真腊、吐蕃就不可能放过这咬肥肉的大好机会
对于商成很形象的比喻,汤行是板起一张老脸不置可否,张朴却有点不舒服一一对南诏用兵就是他的主张,南诏国屯兵十万觊觎嘉戎就是他找的理由,现在被商成一针见血驳斥得如此不堪,就算他有宦海里几度起落沉浮修炼出来的深沉气度,也不由得脸上无光。很想反驳几句,却又觉得商成这些粗鄙简陋的话实在是很难挑出纰漏,可要是什么都不说,那和他点头默认又有何区别?思忖半天才嘿然说道:西南嘉戎雅荣各地州县的军情急报,总不会是在作假吧?即便没有十万人,七八万人总是有的。
商成一笑不搭话。他在军中呆得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知道一些事情,很多时候,烽火台警戒哨的兵一见风吹草动就急慌慌地报警,而且为了引起上司的警惕,报上来的数字通常都是极尽夸张,明明是十数余的敌骑,一报就是三四百,要是真有三四百,那就肯定是数千,等真是有上千的敌人,那就更不得了,急报上就是几万人,仿佛整个草原上的突竭茨人,都在同一时刻朝着这个小小的烽火台滚滚而来
他说:想来西南州县也是这种情况。敌人集结的情形大概是有的,但是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也许有数千人,或者是上万人,对咱们有一定的威胁和压力,但是远远不到因此而大动干戈的地步。
那依燕督之见,朝廷该如何解决西南的困境?张朴问。
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说出来请两位相国斟酌。商成说,可以由朝廷派出要员出使吐蕃,以金帛财物结好东吐蕃,再许以重利,请他们做点配合。也不用太多的动作,只要吐蕃人在南诏边境上稍微做出点姿态,同时嘉州以北各地向嘉州小规模佯动,摆出一付预备大打的模样,南诏国自然就会主动来寻求和解。这样,嘉戎两地的危机也就消弭了,丢掉的两个县城和几处军寨大概也能拿回来。
很是,很是。汤行沉吟着说道,燕督所言,颇有道理。
张朴阴沉着面孔也是默默颔。
第七章(13)屹县商瞎子(下)
张朴微阖着眼睑,脑子反复把商成提出的结好吐蕃逼迫南诏的建议斟酌了又斟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这办法简单易行,耗费极少,中枢就完全可以自行做主把此事交予礼部遵照执行,自然而然地,也就绕开了麻烦的朝议。而且这样做其中的转圜余地极大:若能成事,则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亦可化解西南困境于无形,正好腾出手来对付作乱的僚人;不成也不算是坏事,信使往返一可探听吐蕃的虚实,朝廷筹谋西南可以有更多的实情以作判断,二来也能为朝廷争取时间在嘉州进行先期布置,三来也可缓解如今他在朝堂上所面临的不利局面一一吐蕃南诏来势汹汹,西南局面一日三惊,他作为分署户礼兵三部的右相,这些日子里肩膀上承受的压力可实在是不轻
一个好字已经在他舌尖上打转,却又被他悄无声息地咽了回去。
同是宰相,汤行可以附议商成的意见,可他作为先南后北大方略的始作俑者,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点这个头。他要是现在赞同商成,那就表明他这段时间以来没日没夜地接见内外要员、调整六部人事、约谈萧坚等一干军中将领等等的一切,都是在无的放矢;他张朴也会成为别人的一个大笑话。被人耻笑他并不害怕,凭心而论,他也不如何看重个人的荣辱;他只担心这会对他再度为相之后大力推行的精纯政务振作朝纲造成波及。要是圣上都点头默许的先南后北方略遭遇挫折,那朝野之中被他一力压制下去的北进派肯定会借机难,届时面对一片逼他缴回右相的呼声,他到底是退出中枢还是不退?退,也许就意味着他要永远离开枢机了,那他但使万国来朝复汉唐盛世的理想又该如何实现?可要是不退一一他有不退的理由么?
不,他不能同意商成的说法。先南后北,这是不可动摇的国策;对南诏用兵以慑周边,而后倾举国之力北击突竭茨扫荡草原,这同样也是国策!这是不可更改的,也是不能动摇的,更是哪怕他张朴粉身碎骨也要倾力维护执行的!
但是他不能这样对商成说这些话。毕竟朝廷对先南后北的方略还没最后议定,对南诏用兵的计划也只是处于意见收集阶段,现在他还不能用上司对下级的命令口吻来强迫商成改变看法。
他只能委婉地提出一个问题:假如吐蕃人和南诏打的是一样的主意,都想趁机在赵地做点手脚,那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有这种可能。商成并不避讳可能会出现这种糟糕的情况。他说,吐蕃人很可能什么都不会做,既不招惹咱们,也不去得罪南诏,而是按兵不动,就等着咱们和南诏动手。等我们两败俱伤了,他们再来摘桃子拣便宜。
虽然不是很满意眼前这位形容丑陋的青年提督的粗陋言辞,不过张朴也不能不承认,商成的话很直观,也非常形象。他接口问道:假如事实正如燕督所说,吐蕃屯聚重兵又两不相帮,咱们该怎么办?
商成飞快地望了张朴一眼,又瞥了汤行一眼,旋即又把目光挪开。张相国这话问得很没水平。更奇怪的是,汤老相国好象就是带过兵也打过仗的人,怎么也不出来为他指正?吐蕃要是真把大量军队摆在边境上,那么无论是大赵还是南诏,谁心里都会有顾虑,也就根本不可能大打出手。即便朝廷下决心要对南诏用兵,设立嘉州行营统一号令西南,也必须在雅州一线保留相当数量的兵力以应付突事件。依张朴刚才的说法,吐蕃东蛮六部的主力已经集结,那大赵单是为了防备他们,就至少需要在雅州黎州和茂州布置十个旅预作警戒,这样一来,那对南诏作战的总兵力又会达到多少?另外,这一仗不比燕山提出的草原方案,嘉州也不是燕山,西南作战的所有的准备事项都需要临时展开,别的不说,仅仅是征民伕和调集粮草辎重两样,就会让朝廷和地方焦头烂额,一年半载里难得有个眉目。此外,西南多山,车马运输不便,粮道也不通畅,对南诏用兵之前,还得先绥靖地方,不然前方战事一起,后方僚人趁机难掐断粮道,那这一仗根本就没法打了
商成说的也正是两位宰相所顾虑的。
老相国汤行蹙着眉头,似乎是在思虑着什么,良久才喟然一声叹息幽幽说道:燕督说的不错。对南诏国用兵一事,朝廷前后已经密议过三次,三次都是在如何处置当地僚人的事情上争持不下而没有结果。僚人一一这正是西南问题的根本症结所在。
商成挺直着腰板,双手扶膝端坐在座椅里安静聆听汤行的言语。他敏感地觉察到,老相国虽然是在说朝廷忧虑僚人给朝廷添乱,可不温不火的言辞中又透着一层别样含义,尤其是最后一句僚人才是西南的根本症结,更是让他不得不深思:难道左相汤行并不支持对南诏作战,也不反对从根本上解决僚人的问题?
张朴也似乎是不经意地瞄了汤行一眼。天子今天要见商成,他们也是一早才得到的消息。依朝廷制度,燕山假职提督第一次面圣,他和汤行两位正相必然要在场作陪以备顾问,所以早朝之前他们就把手头的要紧公务作了安排布置,就等着和商成一同面君。可天子散了早朝不仅没有马上召见商成,反而先召萧坚来见,这实际上就是在故意冷落商成。如今又让他们俩出面代为征询抚慰,澹渺阁偏殿里那位人君的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张,张朴也能琢磨出七八分一一不为其它,只是磨砺商成的心志耐性而已。既然天子起了这份心,显然对这位将军很是看重,他和汤行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左右执宰阶前亲迎把臂谈笑,纵是王公亲贵也难得的礼遇。本来哩,这应该是一场气氛很融洽的会面一一话题是年青将军擅长的军事战阵,谈论的又是燕督呆过多年的嘉州,商成既熟知当地的风俗地理,又是雄心勃勃意气风的年岁,自己把话题朝战事上一引,他自然就会踊跃请战。可谁知道军功起家的商成竟然如此老成,几番话就几乎把他的一番心血驳得体无完肤,偏偏还把话都说在理上,让自己纵然有辩士利舌也觉得难以应付。他想说服商成,可又觉得无从说起,想斥责商成,却又找不到驳斥的理由,正焦灼彷徨无计可施之际,突然听到汤行把两位宰相之间的矛盾分歧揭示出来,索性也就不再隐瞒什么,直截说道:燕督须知,征讨南诏虽然眼下还不是朝廷的决议,不过,他抬眼凝视着商成缓缓说道,通过廷议只是早晚的事。时下兵部已经在草拟南方作战的具体方略,澧源禁军也在做先行的预备,等北方四卫提督公文递到中枢之日,便是朝廷决议定策之时。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才又说道,兵部初议,以萧坚老将军为嘉州行营大总管。萧老将军向朝廷举荐你作为嘉州行营副总管,先行进驻西南四路,全权指挥西南各军平定僚人之乱。
商成一下楞住了。
萧坚向朝廷举荐了自己?而且是举荐自己去嘉州作行营副总管?
兵部征询老将军建议时,老将军只说过一句话:除非调燕山商子达为副手,不然
不然怎么样,张朴并没有说。
可就算张朴没说,商成也能猜到萧坚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老将军太信任自己了!就象在莫干时一样的信任!
他怎么就会如此地信任自己呢?
虽然一直以来他都对萧坚在军事上的某些处置有所保留,不过,在这个时候,他对老将军是充满了感佩和感激的。不为其他,单只是这份信任就值得他敬重老将军,更不要说老将军如此做,正是在为他铺平一条平步青云的道路一一现在,只要他轻轻地点个头,马上就可以跻身大赵的高级将领行列,等荡平定僚人之乱,再大败南诏之后,上柱国大将军、开国公开国侯是肯定跑不掉的,到时自己就再不用为职务调动而伤脑筋,也不用天天面对着无穷无尽的公务而犯愁了,他完全可以象北征前的萧老帅那样,以一种然的地位和姿态来面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
是的,他有信心也有办法在最短的时间里平定僚人之乱,他会让僚人永远记住,和一个残酷血腥的国家暴力机器作对是一桩多么不明智的事情,他甚至可以让自己成为僚族人世代相传的凶神,让他们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再也不会有作乱的心思。而南诏,没有了赵地的僚人作为内应,他们还有什么力量来和天朝大军抗衡?他们毕竟是南方的小国,偷空子打冷拳或许能捞点便宜,可要论说到正面对抗,他们还远远不是大赵的对手!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回荡着:去南方吧,去建功立业吧,去开创属于你的天地吧!你能做到的!一定能够做到的!在那里,你会成为一位被人们广为传唱的英雄,一位象萧老将军那样的英雄人物!
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渴望和向往,他的目光似乎已经不再停留在这间斗室里,也没有停留在皇城里,而是投向了遥远的南方
张朴和汤行都注意到他在神色上的变化,但是他们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有说。平定僚人之乱和讨伐愚蠢的南诏国,在说服萧坚出任行营大总管之后,现在已经迈出了坚实的第二步,先南后北的国策,也因为商成这位长于剿灭匪患的将军的加入,而更加地巩固了。
可平静下来之后的商成马上就让两位相国惊得目瞪口呆。
我反对对南诏国的用兵。大赵的危机不在南方,而在北方,我们当前最危险的敌人是在北方草原上的突竭茨人。在没有彻底解决草原上的敌人之前,我以为,在其它方向进行大规模作战是错误的做法。另外,我也反对不分青红皂白地对僚人进行镇压。僚人作乱,既有吐蕃南诏挑唆支持的原因,也有我们自己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朝廷对僚人的歧视性态度和不公正对待所造成的
两位宰相一下就变得沉默起来。良久,汤行才问道:燕督刚才说,朝廷在僚人的事情犯了错误。这一点,我是不敢苟同的。朝廷向来对所有赵地之内的百姓臣民都是不分华夷,一视同仁。
那,为什么把西南少数民族称为僚?
汤行不说话了。他是相国,也是饱读诗僚民两个字的来历和含义。僚,最早是指服苦役的官奴,后面泛指所有的奴隶和苦役,唐朝时把西南地区所有的少数民族都统称为僚民,是一种带着很强羞辱性质的轻蔑称谓;赵承唐制,自然也就继承了这种称呼,也继承了唐时对待僚人的很多做法。商成说朝廷对僚人不能做到公平和公正,确实也没有说错。
张朴说:燕督,僚人自古就不服中原教化,至今仍然披毛赤身体,男女长幼无分,无视伦常,如此恶劣行径,且屡教不改,如何能得到朝廷的公正对待,又如何能使中国甘心接纳?
商成垂下眼睑,慢慢说道:我两年前在燕山曾经读过一本书,上面有几句话,当时记忆深刻,现在时间久了,就只剩点印象。原文大概有这么几句,是圣人立道,遍施教化,诸子陌行,四海流传,今当趋寒士广布,授字传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妇苍头耄耋,偕如稚童;可记为岁考,亦维令名,宜引为法度颁行地方。仔细想来,这或许可行。
汤行听了还没什么,张朴已经怒不可遏,脸色由红转青又变得异常苍白,半天才嘴唇哆嗦地低声喝道:小子无状!安敢将圣人话没说完,就被汤行重重地一声咳嗽给打断了。
汤行很是不满地望了张朴一眼。商成是假职燕督,可也是个提督将军,品秩只差张朴和自己不过半级而已,张朴怎么能张口闭口地胡口乱骂什么小子?商成又是个武职将军,一路高歌猛进正是意气风的时节,要是受不了这口气在这宰相公廨里吵闹起来,局面如何收拾?一个提督和一位宰相在皇城中破口谩骂,这要是传扬出去,中枢颜面何在?朝廷颜面何在?
商成却似乎没听明白张朴说了些什么,稍微一顿就又把话继续说下去:僚人做乱,吐蕃南诏挑唆是一层,受汉人歧视是一层,当地官府逼迫又是一层。我想,其中受歧视才是根本。他们是赵人,但是咱们不当他们是赵人,求学、经商、入仕、入伍,这些都不能和赵人平起平坐,他们在心里就无法接受,自然就要去寻找能让他们感觉平等对待的地方,因此吐蕃人和南诏人就趁虚而入,轻言抚慰几句,他们就会感恩戴德,套一句书上的话,这之后他们就是甘为差遣。所以,朝廷真想从源头上断了僚人作乱的根,还得从如何平等对待僚人入手。他咧了下嘴,伸手揉了揉眼罩,又按着太阳穴压了几下,再说道,我想,可以以夷治夷,让他们自己来治理自己的地盘,僚人做主官,其他次官以朝廷选派官员为主,所有人等的一应考绩升迁,都以政绩来说话。再在西南僚人聚居地区大兴交通,重文教,长驻官军,三五年之后,就能略见成效
汤行和张朴对视了一眼。张朴毕竟是宰相胸襟,也明白商成方才只是就事论事而非挑起事端,这时已经消了气,沉吟了一会,略带着些歉疚地说道:刚才莽撞了,燕督见谅。一一依你的说法,在僚人地方兴交通,重文教,长驻军,这三项中除第二项之外,其他两者都不简单,而且耗费非浅一一当下国库虽然充盈,可这样做,会不会显得太过糜费了?
商成一笑说道:做这些事肯定要花钱。可张相也可以算一算,是干这些花钱,还是打仗更花钱?除非咱们能把南诏国一股脑地灭了,不然过几年他们恢复元气,今天咱们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到时候还得再重新来一回。
张朴点了点头。确实是如此,除非灭了南诏,不然西南边陲便不可能有太平日子。可就便是灭了南诏又能如何?那里还有吐蕃,西南的局面依然不能从根本上得到扭转。可要是不打南诏,他的先南后北方略又该如何处置?这可是他一生的心血所系啊,难道就这样轻飘飘地放弃掉?
不!这不可能!他肯定还会找到其他的办法的。大赵也不只有这位商燕督会打仗,他一定可以替萧坚再挑出一位比屹县商瞎子更好的副总管!
午时将过的时候,内廷派人来传话,东元皇帝请两为宰相过去陪将军们进午膳。这些被赐筵的将军里并没有商成。东元皇帝似乎把他这位将军给忘记了。不过,东元皇帝似乎又没忘记他,因为内侍传话时说得很清楚,圣上今天没有空暇召见商将军,只要等改天有时间了再另择时日君臣相会
因为没能看见一位活生生的皇帝而有点失望的商成只好一个人走出皇城,在早就等候在那里的两位礼部司曹的陪同下,回他的驿馆。
第七章(14)汤老相国
接下来的三天里,商成基本上都是呆在皇城中宰相们办公的那处院落里。
他本来是在兵部汇报和磋商明年进军草原的计划的,不过因为种种原因,他只在兵部呆了两个时辰不到就又回到这里。
关于燕山卫府提交的那份军事计划书,其中有很多不少内容要和兵部一一作解释,整个战役的准备、起和执行,也有许多地方需要兵部出面在渤海、燕山和定晋三个卫镇之间进行协调。另外,因为担心道路阻隔或者其他的原因造成泄密,他和张绍刻意在密函中留下一些含混模糊与疏漏,所以八月份呈递到兵部的方略是不全面的,没有提及战役展开之后的后续行动,现在,他需要来为此作一个详尽的补充。
只听他说了大概,新上任的兵部尚书就被惊得目瞪口呆。燕山卫提出这个方案远不是八月份的公文里说得那样简单!按商成的叙说,这份计划的内容非常庞大,除西陇卫之外,整条大赵的北方防线都被牵涉进去,而大半个突竭茨左翼也被彻底涵盖。他相信,只要这份由商成比照着带来的舆图口述的方案能得到执行和实施的话,那么一连串的战役之后,百多年来大赵在与突竭茨的冲突中一直处于被动防守疲于奔命的恶劣局面将会得到彻底扭转,而要是方案中提出来的七项战争目的都能得到达成的话,那整个突竭茨左翼必然是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可以想见,在如此打击之下,突竭茨这个草原帝国一定会元气大伤,很可能还会因此而一蹶不振
面对如此重大的军事方案,兵部尚书丝毫都不敢怠慢,马上便派人分头通知两位侍郎和几个重要部门的主官立刻放下手边的事情都过来会议,并且即刻以军情绝密的理由通报了宰相公廨。
几位宰相和副相很快就被惊动了。会议的地点也从兵部衙门转到了宰相公廨。就在商成头一天还去过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堂屋里,一次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内都没有公开内容的军政会议召开了。
会议整整进行了三天,参与会议的人也从最初的几位宰相和兵部的主要官员而渐渐扩大到六部九卿以及几位在京的高级将领。可随着会议的规格越来越高,规模越来越大,会议中的分歧也就越来越大,矛盾也就越来越尖锐。这些矛盾的一部分还可以相互说服和妥协,而另外一些就不仅仅是百姓劳役过多时间过久会不会耽搁春耕这样简单了;矛盾的焦点也不再是实际存在的问题,而变成了立场的问题,变成了支持或者反对先南后北大方略的问题。身为副相的门下省侍中董铨就在这次军事会议公开抨击了张朴的方略,并且断言先南后北根本就是本末倒置。户部左侍郎叶巡也反唇相讥,说董铨主张的雷霆疾进是闭门造车,董铨这个人更是书生意气,把一切复杂的事情都简单化了,纯是想当然尔
不能不说,作为缓进派代表人物的叶巡,在这种场合里说出这番话,是非常不恰当的。在他开口之前,虽然讨论的议题早已经脱离了会议的初衷,但是大家都还能谨慎地控制着自己的言辞,不对对手进行人身攻击以免激怒对方,可他语含讥讽的话却是直指董铨个人,这显然破坏了一直以来双方都在共同遵守的脆弱的默契。他的话象一滴水掉进了滚烫的油锅里,立刻就点燃了会场上本来就很紧张的气氛。口不择言的叶侍郎马上就成了激进派泄愤怒的活靶子。
看见自己的同伴被对手围攻,参加会议的缓进派也不甘示弱,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激进派的罔顾实情、妄自尊大和盲目乐观。在给激进派扣上三顶大帽子的同时,他们也被激进派斥责为罔顾实情、妄自菲薄和胆小如鼠
宰相公廨里这间作为临时会议场所的堂房登时乱成了一锅粥。
会议已经完全没办法继续下去了。主持会议的左相汤行无奈之下,只好宣布结束这次看来很难争论出一个结果的会议。
争吵了几天的人们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在角落里的商成和郭表也就跟着站起身。商成拎着自己的狐皮长袍绕过一把偏偏斜斜的座椅,回头小声问比自己矮一头的郭表:老郭,在京城你可是地头蛇。一一没的说,今天晚上就由你来安排了。老将军萧坚只是第一天傍晚在公廨里露了个面,随即就被内廷招去为太子讲兵,因此这来开会的人里面算是熟人就只有一个郭表。
郭表是半个月前才被解除禁锢从永乐坊玄武庙放出来的。这人的心思宽,被朝廷不审不问地拘禁了大半年,现在却压根看不出半点的憔悴颓废之态,依旧是一付笑呵呵乐陶陶的神情。不仅如此,他本来就富态的身材如今越地丰盈起来,四品将军袍服紧紧地箍在身上,腰腹间的赘肉都被勒出三道褶子,圆脸膛也作养得又白又嫩,红润得仿佛才吃醉了酒一样,连额头的皱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一边含笑点头,一边偷眼瞄了一下仰坐在条案后捋着须髯默不作声的汤行,摇着手悄声说道:先出去再说。
商成一笑,也不再说话,三步两步就来到门边,一只手已经搭住厚棉门帘子,背后有人出声招呼他:
燕督,
商成只好停下脚步转过了身。
汤行用一只又瘦又长的手指指点着条案前的一把座椅,说:燕督,请留一步。
商成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咧着嘴角对擦肩而过的郭表无声地苦笑一下,重新走回来坐到条案前。
但是汤行没有马上说话,而是端着碗茶汤慢慢地啜饮。商成也没有出声。他上身微微向前倾斜,双臂压着座椅的扶手,十指交叉两根大拇指抵着下巴,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里闪烁着幽暗的光,定定地望着对面一把座椅前散落的那两三页泛黄的纸页。
屋外的人声很快就消逝了,公廨的小庭院恢复了往日的沉寂。门外有人在压着嗓子小声交谈。门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马上就又掩住了,然后就听有人以不容分辩的口气低声吩咐:大人们还在,你们等会再来收拾打扫。
然后就又是长时间的寂静。
汤行依然没有说话,也没有吩咐人给商成上茶水。他似乎有点不胜疲惫,手里捧着早没了热气的茶盏,一直闭着眼睛斜倚在椅子里。商成也没有说话。他坐在座椅里,就象个入定的老僧一样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动摇,坚定而固执地凝视地上的那几页没有一个字的纸张。假如不是他的眼皮还在不时地眨上一眨的话,那他看起来就完全象是摆放在这里的一座雕像。
糊在窗棂上的厚厚的窗纸渐渐地昏暗下来,屋子里的一切事物也渐渐地变得模糊而朦胧。公廨的执事持着灯笼挑子悄悄地进屋,屏着声气在屋子里摆好几盏灯,然后陪着小心游丝般细语询问汤行:老相国,灶房里已经备好了夜饭,您是不是现在就用饭?
半晌,汤行才阖着眼睛轻轻地摇了摇头:什么时辰了?
禀老相国,现在已经是戌初了。
汤行点了下头,摆手说:你下去吧。
屋子里又剩下汤行和商成两个人。摆放在条案上的两盏灯向四面八方投射着柔和的光;两个人的背影都被拖曳得极长,黑幢幢地爬在墙壁上,就象两个沉默的巨人一样,安静地观察着这屋子里的一切。
汤行还是没有和商成说话。他站起来,绕着屋子慢慢地走着,将会议结束时被人们推得东偏西斜座椅逐一地摆好,摆正。这里的座椅都是乌木打的四柱蟠龙太师椅,一把把既大又沉,实在不是他这样的须斑驳的老头子能做的繁重体力活。他挽着袖子,拘着下摆,咬着牙关又是推又是拉又是拽,累得两颊赤红额头上都见了汗珠,才好不容易把这三四十把椅子全都摆布整齐。
现在,他拈着花白的胡须站在条案前,就象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一样骄傲而自豪地审视着自己一番辛苦得到的成果。他马上就现了还有一点瑕疵。把右边头排第四把座椅重新摆布一番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地舒口气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商成就一直在旁边不出声地看着,一点都没有伸手帮忙的意思。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在忙碌的老相国靠近时,起身离开了自己的座位。现在,他仍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出声去打搅汤行,只是神态自若地立在条案边。
汤行检阅完自己的队伍,拍着手回头笑道:让燕督见笑了。我少年时家里贫困,难得有隔夜的米粮,先父去世又早,一个家就全靠着我老娘亲替人洗涮缝补独力支撑。我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五个妹妹,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总是让他们端着小凳在墙边一溜坐好,然后我来分配汤菜饼馍。弟弟们多分点,妹妹们少分点家里穷,顿顿糠菜团子都填不饱肚,弟弟妹妹们都懂事,大的总是让着小的,有点好吃的好喝的,大家都忍着饿留给更小的。可就是这样,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也没能留住他越说声音越低,脸色也越来越黯淡。他们走了以后,每到吃饭的时候,家里还是要把他们的小凳摆上,要是看不见那三把小木凳,就总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心头也慌得厉害他凄然一笑,长吁了一口气戚声说道,久了我也就落下这毛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看见椅子摆布不齐整,心头就总是毛毛躁躁地
商成静静地听着,什么都没有说。他心里也翻滚得厉害。听着汤行的故事,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世。他父亲去南方打工,一去就杳无音信;母亲改嫁两回都不如意,最后跟个外省人跑了;要不是户族里一位老人收养了他,说不定这世上早就没他这个人了。爷爷是个性格坚强心胸豁达的开朗人,这个性格和老人身上的许多优点一样,最后也传给了他
他马上强迫自己的思维从过去的回忆中脱离出来。这并不是说他一点都不怀念过去,而是因为他突然意识到现在压根就不是回忆的时候!
他眼前是老宰相汤行,可不是什么满腹惆怅的散文作家,更不是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腐文人!汤老相国是什么人?他四度起伏三次出相,早看惯了世态炎凉冷暖,他怎么可能象现在这样温情脉脉地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辛酸苦辣?就算汤行偶尔也有小儿女的柔情姿态,也不可能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
他把汤行的话稍加琢磨,立刻就懂了几分。
汤行这样说,表明他是个念旧的人。这个旧,当然不可能是说商成,而是指陆寄。汤行是陆寄高中进士时的座师,向来就对陆寄青眼有加,仕途上也是多有照顾,二十多年的深厚感情,早已经不是普通的师生情谊了。汤行看重陆寄,陆寄又和自己交好,那自己是不是可以把汤行的一番话理解为汤行是在暗示,暗示他对自己是另眼相看?
至于汤行为什么要讲述少年时的故事,商成觉得故事的重点就在那些凳子上。汤行应该是个憎恨混乱和无序的人,只要事情在他能控制的范围之内,他就一定要让事情循着规矩和秩序展,而这种秩序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害,汤行反而不那么在意。这一点从他对张朴和董铨不偏不倚两不相帮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而他一贯的和事老姿态,也正是这一点的体现一一张朴先南后北的方略也好,董铨要一劳永逸解决北方的威胁也好,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秩序不能乱,朝廷不能乱,大赵更不能乱!
顺着这条思路思考下来,汤行这番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很清晰明白了:朝堂上无论是缓进派占上风,还是激进派卷土重来,他商成都绝不能搅乱了规矩和秩序;这也就是说,假如朝廷在对南诏用兵的事情上有了决议,而张朴又一力坚持要他出任嘉州行营副总管而的话,他必须毫不犹豫地坚决执行!
这实际上是一个警告。看来,老相国很不满他所提出的针对突竭茨左翼的作战计划。而不满意的根本原因,大概是因为这个计划让朝堂上激进派和缓进派之间的争执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点疑惑,难道说老相国是个中间派?一手把持着吏部,一手抓着东西台阁的左相汤行,竟然是个骑墙派,这也太,太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去评价这个事情了。
一个本身就算是政治领袖的人物,竟然是个没有政治立场的墙头草,这怎么可能呢?
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判断差不多要彻底颠覆他对政治生活的认识了。
不过,他也再次确认一件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事情:看来,他确实不是当提督的料;与必须旗帜鲜明地支持什么或者反对什么的提督比较起来,他更适合去做一个纯粹的军人,做一个不问政治只管练兵打仗的将军
昨天,我和张相谈过了,朝廷暂时不会把你从燕山调出来。就在他的思路越走越远的时候,汤行把话题转到正事上了。不过,也暂时不会正式让你提督燕山。你的军事方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商成马上纠正老相国的话,说:这方略是我和张绍将军共同拟订的
汤行并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说:你的军事方略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朝堂上又会不安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你在燕山做事,就更需要谨慎,有什么事,可以多和伯符商量。伯符虽然在军务上有所短,不过出任过两次侍郎,算是政务精熟吧,是一个好副手另外,你还是要随时准备着去嘉州。
汤行没有留商成在宰相公廨吃夜饭。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商成已经得到了汤行的暗示。这不一定是朝廷和中枢的意见,但是,它肯定代表着很大一批象汤行这样不愿意卷入政争而埋头做事的官员们的意见一一不调你离开燕山,那你就还是燕山假督;既然是假督,那打不打,怎么打,你自己就可以决定!
走出右掖门来到天街,商成又充满敬意地回头仰望了一眼在漆黑夜色的衬托下更加巍峨壮观的皇城。
看来汤老相国并不是骑墙派。
他就说嘛,轻虚名而重实务的陆寄,怎么可能有个中间派的座师呢?
第七章(15)两番邂逅(上)
傍晚酉正时分,当西斜的夕阳用金色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之后,京城就迎来了她一天中最喧嚣热闹的时候。每当这个时间,假如你有幸登上皇城,站在那高高的宣德楼上俯瞰这座古老而繁华大都市的话,你就会现,与背后星星灯火团团簇拥却又沉默安静的皇城和宫城不同,在城市的东西南三个方向上,在大片大片的昏沉黑暗之中,总有那么几块华彩冲天光芒璀璨的地方。那是东蓬、西蓬、不牵马街、一四坊都是名满天下的浮华闹热去处。寒冷的夜风夹带着若有若无的丝竹细声,在城市上空盘旋;挂天灯的火牌楼上猛地炸起几团亮,又悠悠然然地黯淡下去;三两颗细微得让人几乎难以察觉的火星,飘飘荡荡摇摇曳曳地升起,慢慢地消逝在深邃的幽蓝色夜空里
大花坊,西步厢,
酣畅高歌少年朗。
不牵马,天朝市,
天朝上邦故国忘。
这是东元四年波斯僧胡不依做的《临离上京悲去歌》,说的就是上京城的夜市景象,诗中提到的大花坊、西步厢和不牵马,都是诗人在上京生活的十余年中最爱流连的地方
才从老相国汤行的私邸里出来的商成自然不认识这位胡僧兼诗人,他也没听说过这没有瑰丽辞藻也谈不上什么意境的《悲去歌》,但是他现在就走在诗人曾经徜徉漫步过无数次的不牵马街上。或者,我们不能说他是在走。这样说一点都不准确。确切地说,他如今完全是被动地让街市上一东一西两条的由人构成的洪流包裹着,慢慢地向前挪动。
这条街上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得似乎此时此刻生活在京城里的人全都来到了这里,多到连近在咫尺的街边店铺小摊上老板伙计的迎送招呼和买卖吆喝都听不真切,而人们的耳边,也只有由无数人出的无数声音汇集而成的宏大而嘈杂的市声。不少时候,他甚至来不及停下脚步仔细看一眼偶然望见的商品和物事,就被背后涌来的人潮裹挟而去。
他现在终于知道这条长街为什么叫不牵马街了一一牵着马的段四和另外一个侍卫早就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了。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群,在一户什么人家的照壁边寻了个地方站住脚,张着眼睛四面八方地找段四。可向东望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向西望还是灯火辉煌人头攒动,十里长街华光映照如同白日,潮浪滚滚市声鼎沸人不能驻足,他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自己的侍卫?
看来他和段四他们是彻底走散了。
走散就走散吧。这是京城,既没什么人认识他更不可能有人想害他,段四他们没跟在身边,他正好落个自由自在,借这个机会仔细地瞅瞅上京。至于他不记得回驿馆的路一一嘿,鼻子下面就是嘴,他不认识路,难道还不知道找人打听?
不过他也不好就此丢下段四他们不管。要是段四找不到他,回去要挨包坎和苏扎的骂不说,说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乱子一一堂堂燕山提督从宰相家出来就不见了,这消息还不把平原府折腾得鸡飞狗跳?所以他干脆就站在这照壁边等段四他们找过来。这地方地势比周围要高一点,府门前有四盏大灯笼,照壁前又立着一座火把山,光线十分充足,只要段四他们稍加留意,就一定能看见自己。他干脆学着周围的人,也把手统在袖子里,绕有兴致地看空地上几个小丫头大姑娘卖解一一就是耍杂技。
顶碟、蹬缸、绳技、凳子楼,一连四个节目都很常见,周围的看客也打不精神,来一个人瞧一眼撇撇嘴走了,来两个瞅两眼再撇撇嘴也走了,四个节目演完,周围本来就不多的看客倒走了小一半,喝彩声更是稀稀廖廖。商成也看得没精打采,眼瞄着另一头围得密密匝匝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的一个场子,思量着到底换不换个地方。
就在他犯犹豫的时节,一个黄毛小丫头端着个筛箩,没说话先给他行个礼,然后才低着眉脆生生地说:谢贵人赏钱
商成咧了咧嘴。四个节目都不出彩,缸掉了两回,凳子楼才叠三层,就这点技艺还要赏钱?心里嘀咕,他的手还是伸进怀里掏荷包。可这手伸进去就再也拿不出来。
他兜里倒不是没钱。前一晚郭表和两个当初在莫干认识的军中同僚来找他吃酒叙旧,酒酣耳热又不稀罕上街花里胡哨,郭表提议耍钱,四个人就干脆拽开桌子玩扑戏。扑桌上郭表的勋衔最高,耍钱的手段也是最高,三色花、四色花、五全色、荷满要什么有什么,把把都是大吃三方,让商成和两个同僚输得灰头土脸。现在他荷包里就是那一晚剩下的赌资,全是一两的官铸小银锭,官价一兑二,市价一兑二七一一一两银换二千七百枚制钱
黄毛小丫头看他手伸进怀里就神色古怪再不掏出来,脸上就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却不言声,低着头又给他行礼,便捧着筛箩侧过了身给旁边一位看客行礼。那位客人手里已经拈了两枚钱,轻轻地丢在箩里一一却几乎没出什么声响。
看着那不盛几个铜钱的晒箩,商成突然想起那一年他在屹县街头看别人耍候时的情景。那时他身上也没带钱,女戏伶找他讨赏时他尴尬得几乎无地自容,最后还是大丫替他解的围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了,当时的情形也随着时光的流转而被他遗忘到脑后,再也没有记忆起来过一回。可不知为什么,这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琐碎往事,现在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沉默着掏出了荷包,取了两锭银,轻轻地放在晒箩里。
筛箩里突然出现的这两个不常见的物事让小丫头有点迷瞪。她急忙还闹不清楚这在昏暗的火把光亮照耀下显得黑不溜秋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不过她还是再向商成行了个大礼,嗫嚅着说:谢,谢贵人的赏
刚才那个放了两个制钱的人倒是识货,含笑对小姑娘说:礼轻了。这是厚赏,该当请你家班头来谢。这两锭官银,足当你们在这里卖解一月有余。又抬头挑着眼皮瞄商成一眼,披嘴角摇头一笑,转过身迈着方步走了。看来这个人很有一点瞧不上商成的滥大方。
但是他马上又转了回来,眯缝起眼睛死盯着商成看,还拿食指朝商成指指点点,嘴里一个劲地吸冷气。
商成也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闹得有点摸不着头脑。难道说这个人认识自己?
他不由得也把那个看上去就象个私塾先生或者店铺帐房的老头仔细打量了几眼。
他马上就认出这是谁了。
潘大人!
那人也几乎在同一时刻喊出他的绰号:商瞎子!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口误,急忙改口说,大燕督!
第七章(16)两番邂逅(中)
商瞎子!那老者总算认出眼前,面带惊愕脱口而出就叫了商成的绰号。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脸尴尬的神情急忙改口说,大燕督,失礼了。
商成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双手一揖行了个晚辈礼,恭敬地说:成见过予清公。
潘涟侧身受了他半礼,虚扶了一下等他直起身,才惊异地问道:燕子达是几时来京的?
商成没答他的话,笑说:您怎么也回京了?记得前几个月的邸报上说,您不是已经调任江南两路巡察使了么?我当时还遗憾以后就难得有福气喝到您亲手煎熬的清茶了一一想不到居然就在这里遇上您他也有点诧异,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邂逅潘涟。虽然他知道京官外委之后磨磨捱捱拖着不去履任的事情也有,可潘涟应该不在此列。别人不情愿及时上任通常都是因为委派的职司不尽人意,不是差事繁重难以讨巧,就是被委派到兵祸连绵的边陲州县,再或者就是被分派到疫瘴横行的广南西南诸地形同配,因此官员们才会一边尽量拖延行程一边尽力活动,争取能换个好地方好职司;潘涟要去的地方是向来就是大赵粮仓、天下赋税重的江南两路,是别人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地界,广南西南如何能比?再说,潘涟之前就是吏部侍郎,资历深,官箴风评上佳,一路过来又没犯什么大差错,这时间突然外调地方,出任的又是号称巡察使,显然是朝廷要进一步重用他的信号一一等他再回到朝中,至少也是个六部尚书,要不就是御史台三司宪之一
商成避而不谈进京的缘由,潘涟也没有继续追问,又见商成一副探究的神情,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商成心中的疑惑,一笑摇头说:子达是在惊疑老夫为什么不烟花三月下扬州吧?
商成点点头,并没有否认。连自己都能瞧出来潘涟的委派外任不寻常,怎么潘涟自己倒是不急不徐地恍若没事人一样?
子达想不想知道这其中的关节奥妙?
商成乐呵呵地说:只要予清公肯说,我是洗耳恭听。一一您说地方,酒也好茶也好,都算我头上的。
子达果然是个爽朗人。这里过去的背街上有座茶坊,还算清净,子达要是没什么急事,倒不妨随老夫过去闲坐半时。
予清公有命,我敢推辞?商成笑道。
潘涟提的那座茶坊很快就到了。
现在,他们俩坐在二楼的一个雅室里,一面品味着潘涟推荐的上品茶水,一面安静地倾听茶坊的歌伎抚琴。
从进到这间雅室,潘涟就绝口不提自己为什么不离开京城的事,反而热情地给商成介绍这间茶坊里的几种好茶和两样点心,要不就是称赞面前这歌伎的琴艺。商成对茶没什么研究,潘涟提到的《茶经》也只是听说过,所以这茶水好不好根本就说不上来,至于琴艺琴音就更是门外汉,干脆也不做什么评价,只是含笑点头。潘涟一个人自说自话了半天也觉得没趣,最后也就收住了话头,又无心听停,便借着啜茶听曲的机会悄然打量身边的青年将军。刚才街上的光亮昏暗,他其实并没有看清楚商成,如今在这灯火通明之的斗室之中,只见这位大赵立国以来最年青的卫镇提督头戴藏青蜀锦纱软脚幞头,身穿月白苏绸对襟文士袍,凝眉注目似笑非笑地聆听琴韵。又因为他现在坐在几案正中,商成一手抚着膝一臂支端坐于条几右侧的软椅上,他正好觑不到商成毁了的那半张脸,看着柔和光亮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沉稳和从容,忍不住就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一一好风采!好气度!当年的商瞎子定然也是一位翩翩少年郎!
不知道名字的琴曲弹罢,商成先对歌伎说:好曲子。谢谢了。说着掏了锭银子放在条几上,又对歌伎还有墙角的两个婢女说,我们有点话要说,你们先下去,要添茶水点心的话,我会叫你们。等三个女子出去,他这才转过头对一脸深沉的潘涟说,予清公肯定又要笑话我坏行市了
唔?有点走神的潘涟其实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更没听清楚商成的话,支吾了一声才问道,子达方才说什么?
商成笑说:香茶已献,梵音已逝,予清公的故事接着就咂舌不语。
我哪里有什么故事,不过是茶虫上来,正好叨扰子达一杯滚水。
商成一楞,随即哈哈大笑:年前燕山勘察时,予清公在公务上从来都是端肃不苟言笑,我还直当您是位淳方长者。后来陆伯符和狄巡察都说您其实是位奇思妙趣之人,我一直不相信。如今我信了,您果然是有趣之人一一我从来就只听说过有酒虫,茶虫还是第一次哈哈,茶虫,茶虫,妙,真正是妙
潘涟陪着他干笑了两声,问:陆狄两位大人,他们还好吧?如今是不是还在随时随地地起争执?
说起自己这两位下属,商成就一个劲地叹气摇头:您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事。也不知道他们上辈子到底是结了什么怨,平时还好,可只要一谈到正事,不是互相攻讦就是互相拆台。唉,要是他们俩能不吵不闹,我这个提督都能多活两年。要是有机会,您也帮我劝劝他们。他知道,潘涟是陆寄的同乡,又曾经做过狄栩的上司,和这两个人的私交都不错,所以才有这样一说。
潘涟苦笑了一下,说:就今晚这一壶茶水的情分,我也是要帮子达一把的。不过眼下怕是不行,只能留待他日了。
商成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端起茶盏。潘涟领了外委却至今滞留在京师,肯定是有原因的;若是朝廷收回了前命,那潘涟就该继续做他的右侍郎,可偏偏前几日在宰相公廨的绝密会议上又没看见这位吏部三号人物,这显然不正常。再联想到六部里的人事调整,早前在燕山有过交道的兵部侍郎曹章也不知去向,稍加思索他就知道这事不简单,因收了笑容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第七章(17)两番邂逅(中一)
潘涟的神色一下就黯淡下来,擎着茶盏失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看来潘涟是遭遇到什么大事件了!
商成想了想,斟酌着言辞说:我本来不该问的。不过,予清公,要是不碍事,能不能把事情和我说一说,兴许我能帮你出点主意?
潘涟抬眼看了商成一眼。商成诚挚的口气还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感激。但是他自己清楚自家事一一这时候谁都帮不了他。而且他知道,商成这样说并不是真能帮他什么忙,只不过是想借说事情的由头让他吐吐心头的怨气,免得气结在胸口憋出什么毛病。
他枯涩地笑了一下:也算不上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事早就在上京传开了,就算我不说,你也可以找别人打听话说到这里,就再没了下文。商成找人打听是一回事,亲耳听他譬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就担心要是他朝商成诉苦的事被有心人知晓后,会不会给商成的升迁带来什么麻烦。他和商成只是泛泛往来的点头交道,虽然去年冬末商成假职务燕山时他在暗地里也有推波助澜,可并不是出自公心,因此就谈不上是人情恩惠,也从来没想过要商成报答一二;眼下正是朝廷决定燕山提督人选的节骨眼,凭白无故地让商成一个局外人卷进来再在仕途上受点波折坎坷的话,他心里实在是有点过意过去。
商成倒没有潘涟想得那么长远。事情说不说都在潘涟。潘涟说,他就听着,能帮忙就帮潘涟一把,帮不上就说几句开导话让他看开点;潘涟不说,他也无所谓;至于找人打听一一他手边还有一大堆事等着要办,哪有那工夫闲吃萝卜淡操心。他看潘涟的意思好象是不想在这话题上纠缠,就提起茶壶给两人的碗盏里续满热茶,顺口问道:前几天我去兵办事,没看见曹章曹侍郎,他也被委派到地方上了?
曹纯德已经被黜退为民了。
曹侍郎罢官了?商成惊讶地看着潘涟。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说不对。黜退为民比罢官严重地多!罢官只是一种比较严厉的处分,过两年有了适当的机会,十有**还会被重新起复。可黜退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它是开除公职永不录用的意思,从某个方面来说,甚至比砍头还要严重一一受这种处分的人一辈子都得背负着坏名声,而且他的子孙都会受到拖累,好几代人都会被禁止入仕!他忍不住想知道,曹章到底做了,会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
他顾不上改正自己的语病,急忙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在前不久,八月底九月初潘涟比他还要惊讶。曹章被罢免是事出有因,三省主持编撰的每旬一刊的《朝报》上就有罢黜诏令的摘要,题奏院按月刊印然后分天下州县的《邸报》上也有诏令全文和详细案由的说明,怎么商成却象是头一回听说呢?难道这个人从来不看这两份官本?连朝报和邸报上的大小消息都不仔细琢磨,那他又是怎么做官的?
潘涟不知道,其实商成也看这两份报纸,但大多时候都是略略扫一眼题目就撂到一边。在商成眼里,不管是《朝报》还是《邸报》都是同时面向官员和百姓行的报纸,它们的内容不是歌功就是颂德,要不就是通报朝廷和地方官员的人事变动,或者记录皇帝的起居言行,偶尔才会明刊那么一两篇看着言之有物但又经不起推敲也没有实际指导意义的奏章,整体上既空洞又空泛,所以他向来不大重视。他主要关注的由兵部刊的军报。兵部军报的保密级别高,内容也更加翔实,大赵与周边国家的军事冲突也会及时公布,这对他提高自身的军事修养和了解大赵周边形势都很有裨益。
曹侍郎到底犯了什么事?商成问。
他倒是没犯什么过错,就是他家里人不谨慎
他家里人怎么了?商成更奇怪了。
都是曹纯德的小儿子惹出的事。
曹章有三个儿子,前两个都是妾室所养,只有最小的一个才是他夫人亲生,所以这娃娃从小被他两口子宝贝得不得了。这孩子天生的聪颖,四岁能书七岁能诗,九岁时随母亲去甘露寺礼佛,还和寺里的住持大和尚对座论禅,被大和尚惊为神童,从此名声大噪。也就是因为幼子少年成名,所以才引起曹章的担忧。他既怕儿子从此骄傲自满进而轻慢学业最后落个一事无成的下场,又担心自己公事繁忙无暇照顾教导以至孩子在京城沾染上纨绔习气误了前程,所以在小儿子十岁那年,曹章两口子便把娃娃送回徐州老家交给自己的严父慈母来管教。曹章的盘算倒是精妙,可就是有一桩事没思虑清楚一一他两口子对娃娃都是如此疼爱,那他的父母还不得对这嫡亲的孙子百般溺爱?这之后的情形谁都不知道,京城里也有五六年没人见过曹小三,可当人们再听说曹家的这位小神童时,就已经是在御史台揭出来的一桩人命大案里一一今年春天,曹小三在当地为夺人妻而致人死命,事后曹家老太爷出面善后,徐州当地州县两级官员通同勾连共为隐瞒,结果被苦主家里人把状纸一路递到黄淮西路监察御史手里
黄淮西的御史杨悌是有名的铁面无私,十多年前起大庆宫时,就因为内廷多占了百姓一条街,连圣上都被扫了一鼻子灰,何论区区一个曹家?一卷弹劾合着徐州地方官的请罪奏章递到朝廷,当天曹纯德就被免除侍郎回家听勘,随即便被罢了一切官职黜退。
听完潘涟的述说,商成长时间地陷入沉默中。他没去打听这案子最后是怎么处理的。既然那位杨御史连皇帝的颜面都敢落,曹家小三的下场可想而知,那几个串通遮掩的官员大概也没什么好结果。他批阅过燕山巡察司那几桩涉及官吏的案子,知道大赵刑律在追究官员渎职犯法方面还是很苛峻的,徐州那几个州县官员至少也是徒刑或者流放配,砍一两颗脑袋也很有可能
过了许久,潘涟才叹着气说:可惜了曹纯德。他其实也是才德兼备之人,只是被儿子连累了。
商成没有点头附和潘涟的话。他不认同潘涟对曹章的评价。家事国事天下事,曹章连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置不好,那他怎么去处置国事和天下事?
潘涟完全没有意料到商成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他的印象中,商成就是个贪恋百丈红尘而弃佛还俗的假和尚,有武勇敢担当,这是商瞎子的长处,可要是离了兵戈战阵刀矛剑戟,他就什么都不是!就是这样一个卤莽军汉,却突然说出如此人深省的一句话,还契合着《论语大学篇》中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的核心思想,这简直就让潘涟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没穿过几年衲衣的和尚,却总结出一句非常精辟的儒家道理,这实在是教人太难以置信了!
他不经意地看了商成一眼,端起碗盏呷了口茶水,托着杯一笑说道:子达读过《论语》?你刚才所说的家事国事天下事,铿锵凝练,隐隐有金石之声,听来使人有振聋聩之感,实在是十分难得的警句。一一不过,这话不上不下的,似乎只是半阙是不是还有上文下句呀?
第七章(18)两番邂逅(中二)
是付对联。商成说,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潘涟听完,神色反而不那么惊疑了,轻轻一笑问道:这联子是你撰的?
不是
潘涟点了点头,也没去看商成,依旧是一付漫不经心的神情说道:对联倒是工整,就是有断章取义之嫌,功利之心也太重,反为不美。一个人若是只知道读书而不能正其心修其身,那就算事事在心,又怎么可能做到齐家治国平天下?
商成一时没有搭腔。他低着头,皱着眉,反复在心里咀嚼着潘涟的话。
潘涟知道他是思索,便搁下碗盏,耷下眼帘凝视着条几上的细纱灯笼,低沉着声音曼声咏哦: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商成大学时就读过《论语》《礼记》这些儒家经典,现在燕州家中的书房里也放着书和几派儒家作的注释考辑,偶尔无书可看的时候,也会随手翻看几篇,所以潘涟才一吟诵,他就听出这是《礼记大学篇》中的原文。文章他是看过,道理他也明白,但是谈到书中文字的精微细妙处的理解和感悟,他远没有潘涟这样的读书人领悟得那么透彻、思考得那么深远。尤其是潘涟对东林名联的评价,更是象在他面前推开了一扇窗,让他的思想猛地敞亮起来
予清公的一番话,真是醍醐灌顶啊!他在座椅上坐直身,恭敬地对潘涟拱手说:多谢予清公指点。一一多谢。
子达说的是哪里话。潘涟急忙在座位里回礼。他眉宇间的一抹讶色简直无法掩饰。虽然说自己确实是存着提醒告诫的意思,不过话却说得很隐晦,可就凭一段被人翻来覆去说了千百年都快说滥了的话,商成却似乎在眨眼间就有了很深的体会一一这个人的天分之高竟然会一至于斯?
他在几案上的碎纹瓷碟里撮了枚去了枣核的干枣,却没吃,把枣子掰成指甲盖大的碎块,连同枣里裹着的莲子一起都放进热汽缭绕的茶水中,笑道:子达也试试。把枣和莲子都浸在热茶中泡软,滋味和之前又有所不同。
哦,还有这种饮茶的法子?新鲜!商成也学着他做了。
趁着等干枣莲子润的时候,潘涟把话题转到商成身上。他问道:你这次是进京述职的?
商成点了点头:是。他这次进京并不全是为了述职。可军事方面的事情是绝密,潘涟既然没有参与几天前的中枢会议,那他显然不能告诉潘涟;就算潘涟还是吏部侍郎,他也不能说。
来多长时间了?
今天是第十天。
已经一旬了。潘涟说,已经见过汤相和张相了吧?
商成又点了点头。
陛见过了?
商成摇了摇头。
商成进京一旬都还没见着圣上?潘涟惊讶了。历来北边卫镇的提督回京述职,圣君都是在三天之内召见以示荣宠,这是从高宗皇帝起就形成的朝廷惯例,怎么到了商成这里就被坏了规矩?一瞬间他脑海里就闪过无数的疑问。是因为商成只是个假职提督么?这不可能。假职提督也是提督,一样担负着卫戍燕山屏障中原的重任,商成和别卫的正职提督同样是大赵柱石,圣上绝不可能厚此薄彼!是因为商成的相貌?那更不可能,皇帝还没昏聩到那种程度!要不就是有人进了谗言?这倒是有可能。可问题是商成崛起的时间很短,又从来没出过燕山,他还能和谁结仇?又有谁会去得罪一个十有**就是下一任燕山提督的青年将军呢?
一连作了七八种设想,个个都有说不过去的理由,潘涟索性也就不想了,干脆问商成道:你请求陛见没有?
商成笑道:我在掖门递过两次牌了,不过都没见上。他请见了两回,两回都被内廷挡回来,理由都是东元皇帝因为龙体欠安所以不能君臣相见。一边是进京当晚皇帝就急忙差人来召,一边是连番地拒见,这前后的反差也实在太大了;而且拒见的借口又是如此随意,这就让他实在有点闹不明白皇帝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另外据他所知,几个南边回来述职的官员在离京前就是陛辞了的,泉州船舶司还是市易司的一个什么官,还被皇帝指名召见。对于东元皇帝的这些做法,他实在是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解释,只好把这归结于他常常在小说上看见的一句话一一圣心难测。他甚至想,这大概是古今中外做皇帝的人都无师自通的一种本事吧一一皇帝嘛,总得保持那么一点神秘感,要不然谁还会怕他们呢?
潘涟不说话了。作为回京述职的臣子,也只有两次请求陛见的机会,要是内廷接连不许,再请见就是悖妄了。看来圣上确实是不想看见商成。就是不知道圣上不喜欢这个青年将军,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思量着,他安慰商成说:这回不能陛见就不陛见吧。见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不见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坏事,只要你在燕山实心做事,总会有被圣君所见的那一天。不过他看商成提到这事时,脸上好象也没几分失落或者失望的神情,就又问道,那你预备什么时候回燕山?走的时候帮我捎点礼物给陆伯符他们。
商成说:按朝廷的规定,我进京述职只能在京城呆十五天。眼下公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只是和吏部还有点事在扯皮。另外就是手边还有两桩私事没有了。等把这几件事办完,我大概很快就要回去。他说的两件私事,一件是为田小五到廖家提亲的事,另外一件是陈璞让他捎礼物贺喜文沐成亲的事。不知道怎么搞的,自打那天清晨他和陈璞还有廖雉在皇城外见了一面之后,两个人就再没音讯了;也不知道长沙公主和她的侍卫是不是都把这事给忘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是后天的沐休日之前还没消息,他就准备回燕山了。
吏部怎么了?潘涟问。
是这,陶启陶老知府被朝廷调来上京出任平原府尹,燕州知府的职务就一直空着。我们燕山卫署又暂时没什么合适的人选向朝廷举荐,就想请吏部替我们选派个干员。不过,好象这燕州知府不好当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说到这里,他停下话看了潘涟一眼。潘涟会心地一笑一一他知道商成说的是陆寄和狄栩的矛盾一一同时应付两个鸡狗不到头的上司衙门确实不容易。商成也就笑了,接着说下去,燕州又是边州,北部几个县又是突竭茨人南下侵扰的重灾区,所以很多人都不乐意去。吏部推荐的几个人选我又看不上眼,他们就让我自己举荐一个。他说着苦笑起来,他们都不想想,我要是有可以举荐的人选,还会跑来央求他们么?我就是为这在和燕渤司扯皮。
那你准备怎么办?
商成无奈地说:我还能怎么办?实在不行的话,也只能矮子里面挑高个了,胡乱划拉一个知府先干着再说。他忽然想一起桩事一一他当时想挽留陶启,主要的原因就是因为陶启能在陆寄和狄栩之间起个缓冲作用,他想找的燕州新知府也需要有这个能力,可以缓解陆狄二人的矛盾冲突一一眼前的潘涟不就和这俩人都有很深的交情么?要是潘涟能去燕州主持一州的政务,那他不就能省心了?
不过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开玩笑咧,潘涟可是侍郎,让一个侍郎去做州牧,就算潘涟本人愿意,朝廷也不可能答应!
可他又意识到这事也不是全无可能。关键就在潘涟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不去江南的。虽然他还不知道原委,但是他敢断定,这事肯定和朝廷里南北两派的争执有关系,说不定潘涟没去江南就是因为江南两路巡察使的差事已经撤了,他本人也被贬职了,新的职务还没定下来。也许朝廷压根就没想给他安排什么职务
想通这一条,商成心头又有了点希望。
就是不知道潘涟现在到底落到什么地步了,而且也不知道潘涟自己想不想去燕山当个知府。
不过知不知道都无所谓,他现在完全可以直截问潘涟本人。
予清公,我有个很冒昧的问题想问问您:您最近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怎么至今还滞留在京城里?
第七章(19)两番邂逅(中三)
谈到自己的事情,潘涟的神色很快就暗淡下来。
商成猜对了一半,潘涟至今突然滞留在京城确实是事出有由。他现在已经不是江南路的巡察使,也不再是朝廷的四品大员,而是作为一名六品的贬官,留在京里待职的。但是他被降职和朝廷的南北之争无关。更不能说是有什么人故意陷害他。事实上,他的遭际在很大趁度上是属于自作自受。
商成实在是无法理解前吏部侍郎说的话。什么叫自作自受?难道说潘涟也犯什么大过错了?
四五月间黄淮东西两路的水灾,你听说了吧?潘涟耷拉着眼眉问道。
商成点了点头。他是从军报上知道的这事。今年以来,黄淮东西两路先是持续一个多月的春旱,让两路州县的春耕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其中旱情最严重的十几个县连人和牲畜的饮水也得不到保证,更别提什么播种。旱灾一直持续到入夏。入夏之后没有几天,黄淮西路又是连续二十多天的降雨,结果淮河中上游的水位暴涨,来势汹汹的洪水冲破河堤,一夜之间就让淮阳以南楚州以北的大片土地良田就成了千里泽国。这次水灾,沿时的十几个县无一幸免,被洪水淹没的良田过百万亩,受灾人口更是高达六万户近三十万人。更家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可怜的黄淮百姓不仅要忍受老天爷带给他们的痛苦,还要遭遇人为因素造成的苦难,就因为当地官府在赈灾中措施不力,好几个地方先后都出现了守着粥场饿死人的事情,并在淮阳、泗、宿等州县激起了大规模的民变
朝廷春天时任命的黄淮宣慰使,就是我最先向中枢推荐的潘涟苦涩地说道。
这事商成也有印象。他在军报上看见过,朝廷派去协调指挥黄淮抗旱防汛的官员是个文英殿大学士。同时他还记得,因为两件事都办砸了,所以那位大学士已经被朝廷解职了。可那个大学士是罪有应得,这和潘涟有什么干系?难道朝廷还会把潘涟也一起连坐?除非朝廷手里有证据,潘涟在这个人事任免上有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然绝不能单凭一个不恰当举荐而把潘涟免职!他对潘涟说:向朝廷推荐官员,是你作为吏部侍郎的本职。虽然你可能荐错了,有失察的责任,可朝廷也不能因为这事而免你的职!中枢对你的处分太重了!你完全可以找机会向汤相或者张相当面申诉辩解。只要你说的在理,我想他们会重视你的话的。
看商成替自己的遭际抱不平,潘涟既是感激又是惭愧。他低着头,过了半天才吁了一口长气,说:你能说出这番话,足见子达的磊落。可我却实在是有愧于子达的信任了。其实,其实,他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的降职和举荐大学士粟迁出任黄淮宣慰使没有联系,而是因为他在朝廷商议对粟迁的处分时,由于顾念着与粟迁多年的情谊,坚决不同意把粟迁解职流放琼州,所以才导致了现在的结局。
商成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记得军报上提过,粟迁并没有在接到朝廷任命就直截上任,而是走到半路上听说黄淮两路的旱情已经得到缓解之后,便中途拐了个弯,先回曹州老家替自己的老母亲做七十整寿,结果北边曹州的寿诞才刚刚开席,南边的淮河就出了事。更可恨的是,粟迁在赶到灾区之后不是立刻组织赈灾,而是先统一官员们的口径,然后向朝廷隐瞒了绝大部分的事实。就是他的谎报导致了朝廷对灾情的误判,从而没能及时地向黄淮西路调集粮食布匹药材等赈灾物资,最终激化了矛盾引起了民变
他很不理解看了潘涟一眼。淮河决口泛滥,淹了三座县城,前后死了一两万人,还有二三十万人流离失所,这么大的损失,如此严重的失职,别说是解职流放,就是砍了粟迁的头都算是轻的了!怎么潘涟还会替这种人说好话?
他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想法了。他可不想让一个没有原则的人来做燕州的知府。
他问潘涟:那从夏天到现在,您就一直在待职?朝廷有没有说,接下来会给您安排个什么职务?
前段时间说是派去西南某路做个观风使。潘涟意气消沉地说。观风使只是个好听的说法,不仅连个办公的地方都没有,还必须在各地跑来跑去,实际上就是变相的流放。他知道,这其实也是朝廷对他的处分的一部分。前两天,又听说明年春天朝廷要派员出使吐蕃,我很可能会被任命为副使
商成本来还在对潘涟的做法感到愤慨,可现在突然听说潘涟要出使吐蕃,因为实在是太过惊愕,他张着嘴好半天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中枢在搞什么名堂,怎么会想到让潘涟出使吐蕃的?潘涟今年多大年纪了,没有六十也该有五十五吧,就他这把岁数,就他这付身子骨,还能上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去了,他还能下得来?唉,这要不是让潘涟去送死,还能是什么?看来潘涟虽然摆出一付局外人的姿态,可终究被牵扯到南北之争里去了,不然别人不可能这样针对他。
唉,看来他又得改正刚才拿定的想法了。他本来已经打消让吏部调潘涟来燕山的念头了,现在看来还非得让潘涟来不可。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潘涟死在高原上。
打定主意,他也就不再拐弯抹角,直截问道:予清公,问您个事一一燕州府的知府有空缺,您愿不愿意做个边州太守?他替潘涟斟满茶水,又给自己也倒上,端起碗盏又说,您要是没这个想法,就只当我没说过。您要是肯来,我明天就去和吏部说。
相比吉凶未卜的出使吐蕃,去燕州做知府差不多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的美事了,潘涟怎么可能不愿意?何况燕山卫牧是陆寄,巡察是狄栩,两个人不是他多年的知交就是他的同乡,再大的事也能给他一个照应,他去了之后只需要实心做事,再不用担心背地里被人放冷箭使绊子。而且商燕督也是豪爽耿直人,和这样的人共事,他很放心。
不过,在答应商成之前,他还是婉转地提到,他和朝廷中的一些人在某些问题上有很大的分歧,他要是去燕山,会不会因此而给商成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他生怕商成因为不了解当前朝堂上的形势而做出错误的判断,干脆就指名点姓地提到右相张朴和六部里的好几位尚书侍郎一一他和这些人都有矛盾。
他这样做纯是一番好心,可商成根本就不在乎。有矛盾不算什么;他和张朴之间也有矛盾和分歧,可这并不妨碍他和张朴之间的公务往来。他和狄栩还有矛盾哩,不也共事大半年了,不也没见出什么纰漏?
他乐呵呵地对潘涟说:既然您不反对,那我明天就去和吏部说。好歹我还是个假职提督,所以这事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最后总得顺着咱们的心思。您也回去准备准备,说不定两三天内就会有委任。至于到燕山之后具体怎么做,等你上任之后咱们再抽个空仔细地叙谈。我现在就告诉您一条,到燕州之后,您要做的事情可是多得很,再想象今天这样清闲,怕是很长时间里都没机会了。
潘涟也是一身轻松地说:事务繁杂我倒不怕。不瞒大将军,我现在就怕清闲。
第七章(20)两番邂逅(中四)
谈完正事,两个人又说了一些闲话,等他们在长街的西头拱手话别的时候,时辰已经过了三更。
等潘家马车伴随着辚辚的毂辘声中消失在黑暗中,商成便依照潘涟的指点,很快就在街边的一家车马行里租了一匹马。现在,提着灯笼的车马行伙计替他牵着马,脚步橐橐地走在旁边,而他则悠悠闲闲地抄着缰绳坐在鞍鞒里。
夜深了,漆黑的街面上根本看不见几个行人。因为没生意可做,街道两边的店铺早早就收幌子卷席蓬关门落扇打烊了,只有很少一些卖饮食的小饭馆小酒肆还透着些许的油灯光亮,偶尔还能听到酒客们肆无忌惮的大声喧哗,粗俗的笑骂声会在寂静的街道上会传出很远。不时有人掀起棉帘子好奇地打量他一眼,又悄无声息地缩回去。那是期待着再做一笔买卖的饭馆老板和伙计。可在这种时辰,又是这样的寒冷天气,这些人根本就不象白天里那么殷勤,远远地就会对客人笑脸相迎;他们只是听到嗒嗒的马蹄声越走越近,差不多快到门前了,才把棉帘子掀开一条缝朝外面张望,并且根据他们看见的情形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值得不值得为招揽一位客人而浪费力气。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车马行的伙计已经牵着马走过了好几条街,还没有一家饭馆热情地出来招呼商成。看来这些生意人都很精明,他们只是一打眼就瞧出商成的衣着打扮和平常人并不一样,很显然,一位既骑着马又有人专门牵辔头的人,肯定不会照顾他们这种小饭馆的买卖!
再走了一条街,车马行的伙计在街边一个门脸很小的饭馆前停下来。就在商成奇怪他为什么会突然不走了,伙计对着饭馆吆喝了一句什么。
小饭馆里很快就出来一个女人,一边拿系在腰间的围裙抹着手,一边笑吟吟地和车马行伙计打招呼:花大哥,您今天怎么得了闲工夫,有空过来坐?呀,我姐和我两个小侄女就没和您一块过来?又朝屋子里喊道,家里的,快出来!花家大哥来了!好酒好肉赶紧端出来,今一晚你们哥俩好好拉拉话!
我在忙着。伙计花大哥赶紧摆手。他把手朝身后马背上的比画了一下,意思是自己还在做买卖,又说,恰好打这里过,就顺路过来和你们说个事。一一你姐说你们赁的这屋就要到约期了,怕你手头紧,一时凑不上房钱,她就先给你备了五千钱,等你男人有了空就过去走一趟。
商成坐在马背上,花大哥手里的小灯笼又没什么亮,黑黢黢地也看不清楚那女人的脸色。就看见她撩起围裙在脸上抹了一把,再说话时连声音都有点哽咽:又教我姐和您惦记了。去年的帐债我们都还没还齐,你们你们这样她说不下去了。她男人也撩着门帘出来,没说话就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人突然又咬着牙狠说,都怪那个卖麦的关中客!要不是他半夜点灯泼了灯油,我们怎么能落到这步田地!他就该
她后面大概还说了一句很恶毒的诅咒,可商成并没有听懂。他已经听出来了,这女人一家现在的境况是一个关中来的客人造成的,她对那个人有着刻骨的怨恨。假如那个客人现在敢出现在她面前的话,商成绝不怀疑,这个满腔怒火的女人一定会把那人挫骨扬灰!
花大哥也叹口气,宽慰她说:算了。人都死两年多了,你还这样记恨他做什么?说起来他也可怜,人都烧成了炭,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想给他家里报个丧信都不成。他自己只能做个孤魂野鬼不说,他的家里人肯定还定定地牵挂着他的平安,盼着他能早日回去
女人不敢反驳姐夫哥的话,可是又放不下心中的仇恨,站在那里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喘粗气。
那我走了。你姐早晚都在,你们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候去。花大哥也不再说什么,牵着辔头让温驯的马匹转了个弯。要是赁房子的钱还是不够,你们也别着急,找我或者找你姐说都行,我们来帮你们想办法。
女人点头答应,又拿围裙抹眼睛,忽然说:大哥,别忙!她跑进屋,不一会手里拎着个小包又跑出来,把包塞到花大哥手里,说,夜里凉,这包里有一壶酒,冷了喝两口去寒气。还有两张油饼和一点牛肉,你拿着消夜。
哎。花大哥也不推辞,就把小包塞进马鞍边的褡裢里。
等一下。商成突然说,我也有点饿了,想在这里吃点东西。就是不知道花大哥麻烦不麻烦。他是怕耽搁花大哥回车马行缴差事。他是真地有点饿了。下午他从皇城出来就径直去了汤府,本来想着在汤老相国那里吃喝一顿,可汤行是读书人,吃饭时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节食惜福,小方桌上七八样菜里倒有大半是豆腐豆芽和豆皮,素得不能再素不说,饼啊馍的也做得精制小巧,他一连吞了十来个饼子都和没吃一样,到后来他都不好意思再去拿饼馍,只好喝碗豆腐脑就说自己饱了。从汤府出来时他还说找个地方大吃海喝一顿,结果没走出多远就遇见潘涟,然后就去茶坊里灌了一肚子茶水,勉强靠着茶坊送的几样点心才压住饥火。现在小饭店里蹿出来的一缕卤牛肉香味就在他鼻尖飘来飘去,肚子里馋虫擗踊,又哪里还按捺地住?
花大哥不麻烦。这时辰他就是回了车马行也不会再有什么活路,能在妻妹家歇下脚暖和暖和当然是再好不过。至于他妻妹两口子,当然就更不可能把客人朝外推。于是商成下了马,女人一头给他虚掸身上的尘土,一头把他迎进屋,热汤洗手热茶伺候,片刻之间一碟酱一碗葱一大盘子热腾腾的卤牛肉还有一筐软乎乎的薄饼就摆在他面前,另外还有一壶温烫的家酿酒。
商成不喝酒,薄面饼裹了肉和葱,在碟子里蘸了酱就朝嘴里递,便如风卷残云一般顷刻间连下了七八张饼三四斤肉,这才抚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望着剩的两张饼和几块牛肉惋惜地说:肉好,饼子也不错,就是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女人和门口当桌对酌的两个男人早就看傻了,直到听他赞叹说话才醒过神。女人急忙过来给商成倒了一碗酒,说:这是我家自酿的杏花香,客人也尝一碗,最能消食。又随口恭维道,一看您这身材,再一看您这饭量,您肯定就不是寻常人,那些在码头扛包的壮汉也不能和您比较一一你怕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吧?
商成借着油灯光亮换了药绵,把眼罩端正戴好,戴上幞头边系结绳边笑说:就算是吧。我不能喝酒,越是好酒越不能沾一一不过您放心,这酒钱我照付。他刚才在茶坊里付帐时兑了一锭官银,茶钱、租马匹代步的开销再加付给花大哥的脚力,现在还剩差不多千四百余钱,都在外面马背鞍鞯上挂着,想来支应这顿饭钱是尽够了。正想让花大哥替自己把钱拿进来,就听到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一段歌:
自古燕山多男儿,背天负地增田亩;
由来燕境出好女,引犁掘锄不输将。
自古燕山多男儿,开山辟道通中原;
由来燕境出好女
《七夕谣》?
音调铿锵有力歌词古拙的歌声乍一传来,商成登时就象被雷殛一般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这是《七夕谣》!这就是莲娘唱的《七夕谣》!这是莲娘的声音!
是的,就是她的声音,就是他妻子的声音!这就是他的莲娘!除了她,再没有谁能如此深情地吟唱这歌谣,更没人能把这质朴浅白的民谣唱得如此打动人心,让人在歌声中仿佛能看见燕山女儿的坚韧和牺牲
我的莲娘,我的爱人,我的妻
屋子里的三个人完全被他的神情吓呆了。他的脸本来就丑陋,现在就因为激动而变得更加地狰狞,交叉爬过脸颊的两道刀疤就象两条纠缠游动的毒蛇,在暗淡的灯光下出令人颤栗的红光。他们傻楞楞地看着他倏地蹿出屋子,又看着他猛地撞进来,油灯被外面灌进来的寒风吹拂得骤熄乍亮,一明一暗的光亮中他恍惚就是一头暴怒的野兽,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嘶哑声音就象地底下滚过一声低沉的咆哮:这是哪里在唱歌?
花大哥和他妻妹的男人张着嘴根本就说不出话。女人已经被吓瘫了,坐在地下一条胳膊撑着条凳,牙齿碰牙齿的声音响得根本没有个停顿。
是哪里?!商成的嗓音已经喑哑得到了极点,三个人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却听不清楚他到底在说什么;他们听到的只有一声痛苦的呻吟。
还是那男人有点见识,看商成的模样就知道这人随时会陷入癫狂,再不说话只怕祸事就要临头,抖抖缩缩指了方向说:怕,怕就是,就是前前面的许记,许记酒肆许记才请了个歌伎
话音没落,商成已经摔帘子走了。
屋子里三个人面面想觑,半天女人才嚎啕了一声:天爷!他别是去惹人命吧?
第七章(21)两番邂逅(中五)
商成一头冲进漆黑的夜色里,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奔向了小街的另一头。
现在是午夜,黏稠得深不见底的天穹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两边的人家早就家家关门闭户,街面上黑得伸手看不见五指。他根本就就看不清脚下的路。但是他丝毫都不不关心脚下踩的是石板还是坑洼,跌跌绊绊地只顾朝着小街尽头的那团孤零零的光影冲过去。他心里就想着一件事:只要他再迈出一步,他就离妻子更近一点,再跨出一步,就再近一些
当他拽塌半幅门帘一头撞进许记时,他落拓潦倒的模样把歌肆的老板伙计还有大堂里的两三桌客人全都吓了一大跳。他头上精致的软脚幞头已经不知去向,罩在棉袍外面的蜀锦对襟直衫也滚了半身土,腌臜得就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再加他嫌弃碍事而把眼罩扯下来抓在手里,可怖的面容再加一付狰狞的表情,活生生就是一个才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他劈手就揪住面前一个看起来象是伙计的家伙,嘶哑着嗓子问:刚才谁在这里唱歌?
伙计大概是被他吓得魇住了,双手攀着他的胳膊,离了地的两条腿在空中胡乱踢腾,眼睛却眨都不眨地死盯着他,喉咙里吐出了一串毫无意义的模糊音节。
他立刻就甩开这伙计,隔着柜台抓过一个来不及躲闪的中年人,再问了一句:刚才,谁在这里唱歌?
那高高胖胖的中年人被他生拉硬拽地拖起来,半截身子都被拖过了木台,满脸的肥肉挤成一堆,五官都被惊骇得挪了位,哆嗦着嘴唇问:谁?您,您嘟囔好几声也没囫囵出一句整话。
快说!商成一拳就擂在柜台上。轰然一声闷响,柜上摆的三四坛酒和几摞碗齐齐向上一窜,掉下来又左摇右晃了好几下,紧接着咣当啪嚓唏哩哗啦一通脆响,大堂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郁的酒香。
中年人吓得一张肥脸都完全没了血色,鬓角的两道汗水如同蚯蚓一般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盯着商成的面孔,突然间福至心灵,嘶着声调尖叫起来:说!说!我说!一一老客找的是谁?
刚才那个唱歌的女人!
唱歌的女人?中年人死死攥住商成的手腕,生怕他一用力自己的小命就此完结,被汗水渍着的眼睛拼命地眨巴着,目光直在大堂上东瞄西扫。堂右靠壁就有三个支鼓卖唱的女伎,此时都被吓得花容失色,丢了鼓缒抛了铁铗,抱成一团蹲在墙角里瑟缩抖。堂上还有三桌外地应考的举子,每张席上也都请着两三个陪酒的歌伎美姬。夜半三更酒馔酣畅,这些女子正撒出浑身的解数手段活跃酒席上的气氛,娇憨邀酒的手里还掂着杯,击鼓传花的手里还捧着绣,轻姿曼舞的还掐着身段挑着葱指,谁知道灯红酒绿间骤见恶鬼拍门,霎时间尽都吓得犹如庙里的泥胎塑像一般定在当地。见中年人的目光扫过,这些女子个个都想低头避过,偏偏脖颈却不听使唤,想开口哀恳,嘴里又不出声,心慌意惶中就听到半声嘤咛,一个女子捱不住堂上的诡异紧张,活生生被吓晕过去
中年人抖瑟着问道:您,您看,是她们中间的哪一位?
不是她们!是个唱燕山民谣的!
燕山?民谣?中年人一脸的迷惑。皇天菩萨,这鬼要想找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时候柜台里一个伙计突然说道:我知道!一一放了我们掌柜,我带你去!
你知道?商成盯着那个胆大伙计上下瞧了一眼。他也不怕他们耍什么花招,顺手撇开掌柜,说道,那你带我去!
他跟着那伙计出了大堂的角门,走过一段不长的夹道进了二门,迎面六七间正房泰半都是无灯无火一片漆黑,只有西边两间屋有着朦朦胧胧的亮。那伙计下石阶就停了脚步,指着其中一间说:那间就是,您要找的燕山女人就在那屋里!商成没言声就径直大跨步走过去,对伙计在背后跳起脚大叫大嚷什么公子当心有贼子要寻仇行凶的话也浑不在意。他来找自己的婆娘,这事说到天边他也占着理,就是皇帝来也别想挡他的道,何况区区一家破歌肆!莲娘没受委屈就算,要是有点什么三长两短事一一哼!这破院子里的人就全都活到头了!
他站到门前,伸手要去揎门,手指尖都触到冰凉的门扉,胳膊却突然软绵绵地耷下来,这一掌就再也推不下去了。
莲娘,莲娘,是你么?这道门的背后是你么?是你在这屋里吗?
我的妻,我最心爱的人,要真的是你,这两年来你为什么不回燕山找我?你为什么要让我在无尽的痛苦中忍受着思念的痛苦和折磨?是你已经忘记了我,还是你并不愿意来见我?或者是苦难的连枷锁住了你的手脚,让你无法挣脱
一连串问题突然浮现在他脑海里。它们就象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头。他苦苦寻找了两年,苦苦等待了两年,可就在这即将见面的一刻,他犹豫了,他迟疑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推开这道木门,也再没有勇气去面对他必须面对的一切
他把手慢慢地收回来,低着头,就象一个探索着人生、社会和世界的重大命题的哲人一样,安静地站在那里。
他面前亮着灯的正房和他一样安静。带路的伙计已经随着警告声一起消逝了。酒肆前面的大堂传来一阵喧闹。更远的地方响起了警锣。远远近近的狗都在兴奋而激动地狂叫着,短而凄厉的犬吠撕破了沉静的夜空
他终于还是重新抬起了手臂,手掌缓慢地、凝重地、毅然决然地搭在门扇上,轻轻地使上了劲一一
门开了。
门后的厚帘子也被他掀开了。
屋子里光线有点昏暗,但是条几上座着两盏灯,把几案边的两个人照得清清楚楚。商成根本就顾不上去看那个满脸惊讶神色的年轻文士,目光紧紧地锁住了几案边的那个女人。
不是莲娘!
一股难以言表的难过立刻充满了他的胸膛。这女人不是他的莲娘!虽然这女人也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也有一张秀美中带着几分倔强和不屈的面庞,可即便她的容貌在灯光下蒙着一层暗黄色的光芒,形容也不是那么清晰,可看过第一眼他就知道,这绝对不是莲娘!
同时他也感到一阵轻松。
他对自己刚才在门口的一番想法感到愧疚。真是的!莲娘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呢?他一定是被恶鬼魇住了,才会想得那么多你是个混蛋!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咕哝了一句对不起,就想转身离开。
他的脚步并没有挪动,炯炯有神的一双眼凝视着那个歌伎装束的女子看了半天,嘴角突然浮起一丝冰冷的笑容。呵呵,他就说过,他和这女人有缘,这不是一一山不转水转,他和她又见面了!
他走过去,根本不用那个年轻文士招呼,便自顾自地坐在条几边的一把空鼓凳上。他把眼罩丢在案子上,顺手抄起案上的酒壶随便找个碗盏倒了杯酒,仰脖子把温热的酒一口喝干,又再斟了一盏,一手擎盏一手朝盏沿上一搭,朝那个还没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女子虚作了个敬酒的样子,含笑说道:九娘子,别来无恙乎?
第七章(22)两番邂逅(下)
他不请自来旁若无人地饮酒说笑,屋中的歌伎早就惊得面如土色浑身颤栗。
这个女子正是几年前就被官府以十五贯花红悬赏缉拿且已经死过一回的青瓦寨四当家一一黄蜂赵九娘。
十多天前的下雪夜,她在小洛镇驿站中一眼瞥见商成的护卫亲兵段四,当时就吓得连放在临时居所的教坊画牌和包裹盘缠都不敢回去取便落荒而走。她跑得慌张,除了贴身藏着的四颗大真珠,另外几乎不趁什么现钱,丢了画牌更是没了个身份,别说住店打尖歇脚,就是想讨口热饭也怕被人诘问,压根就不敢想远处走。忍饥挨饿在镇外东躲西藏避了两天,直到商成一行人离开小洛,她才趁夜色悄悄溜进镇子。她那时心里还存着个幻想,期冀着燕山官兵只是过路,其实并没有现她的踪影,燕山兵一走,她还能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锦娘子;等两三年以后风声过去,她再寻个机会把真珠换一大笔钱财,找个这辈子也遇不上商瞎子的地方落个户籍,或者寻个踏实可靠的男人托付一生,或者自己置办起一些家业招赘个好男人进门,从此安心地过上她羡慕已久的平静日子,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可再美好的幻想总归是幻想,它们永远都会在现实的南墙上撞得粉碎,商瞎子是走了,可她的住处也被官府里里外外搜了底朝天,连一根针一条线也没给她留下
这一下她可算是走投无路了。真珠太扎眼,她根本不敢随便拿出来变卖,既没有钱又没有身份,别处去不了,小洛镇周边也藏不住,难不成她就这样等着官府来抓人?她思前想后,最后把心一横,踩着雪就进了京城,编了个投亲不着又丢了行李盘缠的瞎话,就在这家许记小歌肆签了一年的卖身契,做了个私伎。她想,自己在歌肆里做一年,怎么也能攒下六七贯钱,等约满拿回契纸,不仅又是自由身,还能在官上拿个真身份,到时她就拿这些钱做盘缠去南方,不羁泉州扬州,只要是个热闹繁华地界能落脚就成,再偷偷卖掉一两颗真珠,就在城外买个小庄园隐姓埋名地住下来,过个三年五载,谁还耐烦去打听她到底是赵九娘还是锦娘子?
不能不说,她的盘算还是挺精明。可天算总是不如人算,她躲都躲不及的商大将军,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这冷僻的许记!
现在,面对好整以暇地坐在几案边说笑的燕山提督,她上牙打下牙浑身一个劲地直哆嗦,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
商成看她吓得几乎瘫倒在地,一口喝尽碗盏里的浊酒,哈哈一笑说:我会找到这里,你大概没想到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一一要不怎么会有句俗话叫无巧不成书呢?你说,这事巧不巧?
此刻赵九娘三魂中丢了两魂,七魄里只剩两魄,浑浑噩噩中听商成问话,胡里胡涂就跟着点头。
看赵九娘认同自己的说法,商成也有点意外。不过他还是很高兴地说:我就说过咱们俩是有缘人。我到渠州,你就到渠州;我去北郑,你就跟到北郑;我去了燕州,你就跑到燕州;就连我这回进京,你也不甘落后!他抄起酒壶,给自己再斟了杯酒,又给赵九娘面前的杯子也添上大半盅。前头他们告我说,咱们俩在小洛驿擦肩而过,我还惋惜过好半天,特意让他们在镇上找了你两天,可左找右找总是找不到人,终究没能偿了这点心愿。我还想着你一准是要躲着我。谁知道天下间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我这都快忘记这事了,忽然咱们就又遇上了一一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来来来,你也端起杯一一好歹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九娘总不能落了我的情面
就在他说话这工夫,外面已经乱作一团。棉帘缝中望出去一院的灯笼火把,镣链相碰叮当嘈杂中有人喊莫让贼子跑掉,也有人叫抄后路防贼人跳窗户,接着就听有人大声喝问巡街营的人来了没有?,又听后院门扇吱呀涩响噗噗哒哒的脚步声纷乱,有人高声报说平原衙门的捕手来的!
赵九娘现在已经是心如死灰。眼下这个院落已经被四面团团围住,想跑肯定是跑不掉的,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去和燕山提督拼命一一她虽然稍有武艺,寻常两三个男人也近不了身,可要说与手刃活人张的商瞎子性命相搏,她却根本就没有这份胆量。她更没有这份搏杀的心思罢了,罢了!索性就认命吧!这一天早就该来了!
想到以后再也不用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忽然就觉得一阵轻松,刚才跑得无影无踪的力气也忽然回到她僵直的手脚里。她在鼓凳上坐好,伸手抚了抚稍稍有点凌乱的鬓,又整了整裙袄,也擎起杯,含笑说道:能得商公如此厚待,我这个平城下薅的小女子也该知足了。一一商公,请!言罢一仰脖,把半盅酒一饮而尽,翻过手腕朝商成晃了晃碗底。
九娘子果然是个豪爽人!商成端着碗大声赞叹道,喝了碗里酒随手把盏朝几案上一丢,抓了眼罩立起身,一笑说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哼!那个自打商成进屋就一言不的年轻文士突然出一声冷笑,到了这般田地,你觉得你还有几分把握能走得掉?这人说话时嗓音低沉而带着磁性,不过却绝对不是平常男人说话时那种粗声大气,也不象身子骨纤弱的公子哥儿说话时的那种柔美无力;听起来倒更象是个女人。
商成进屋就没留意过这个年轻人,灯光下随便晃一眼只觉得这个人的眉目五官似乎有点过于清秀,青巾薄衫地虽然是个翩翩佳公子,可总觉得倜傥有余而英气不足。不过他坐下就只顾挖苦调侃九娘子,心思根本就没朝别处想,现在听到这人说话,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一一这哪里是个佳公子,明明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假公子!
他忍不住诧异地扭脸仔细打量了这个女公子一眼。修眉,大眼,面庞的轮廓线条很分明,脸上的皮肤也有点粗糙,明显不是个长期呆在家里足不出户的闺秀。怪不得他第一眼没能及时看出这是个女的!他知道,在这个时代里女扮男装是一种很流行的时尚,象陈璞、廖雉、大丫二丫还有陆寄狄栩他们那几个没出嫁的女儿,平时都喜欢作士子打扮,这不仅是家庭地位的象征一一这些女子无一例外都是来自相当有背景的官宦家庭,同时也代表着自己的身份一一全是单身
女公子端坐在几案边,目光平静而镇定在商成脸上转了一圈又移开,侧耳倾听了一下屋外的东经,嘴角便带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慢悠悠地说道: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有胆量裹挟民女,真真是拿王法当儿戏!我要是你,现在就该盘算如何熬过过堂时的酷刑和漫漫无期的苦役一一假如你以前没做过什么重案的话。或许你现在就该诚心哀求这位女子,求得她了善心,肯到了公堂替你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还能帮你减罪一等。
商成知道这是个豪门望族里出来的女子,也就不想和她纠缠,随便点了个头算是打招呼,正想解释这其实是个误会,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的九娘子突然一踅身,绕着几案两步就蹿到女公子的背后,一条胳膊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手腕一翻,一把寒光烁烁的匕刀尖就压在她的颈项上。九娘子沙哑着嗓子低声告诫商成:别乱动!你敢动一下,她就没命!
这一下异变陡生,别说是一直以为鬼脸膛的商成是穷凶极恶之徒的女公子意想不到,就是一直对九娘子深有戒备的商成也被惊得一怔。等他反应过来,女公子已经成了九娘子手里的人质。
他马上抬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妄动,并且说道:九娘子,别做傻事!
你,不许过来!九娘子的匕向商成一指,立刻就又缩回去,刃口抵在女公子的下颌底,逼着她昂起头。退回去!再走一步,你就给她收尸!
商成只好把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他苦笑着坐下来,稍微仰着脸,对站着也比他高不出多少的九娘子说:何必呢?说起来都是熟人,有事就好好说,你动不动就舞刀弄抢的,这不是伤咱们的感情么?
九娘子吞了口唾沫,一声都不敢吭。她的人生虽然短暂,见识也不怎么多,可人世间的苦他基本上都吃过,该受的罪她也都受过,再苦再难她都熬过来了,自以为从此天不怕地不怕,谁知道会遭遇到眼前这个煞星人物!拿女公子做人质也是他的无奈之举,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没胆子在商瞎子面前拼命行险,虽然侥幸得手,可到现在手脚都还在不听话地哆嗦颤抖,贴身的上下小衣都被冷汗浸透,湿溻溻地紧粘在身上难受
九娘,听我一句劝,这样做没意思,不如你商成还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女公子突然双手握着九娘子的一条胳膊一用力,旋及便被九娘子一刀柄砸在肩窝里,双手就软了。她嘴里吸了两口凉气,骤然大声喊道:外面的人听着!一一我是知礼院右观察、西京赤县副簿、大成宫教授!你们都进来抓贼!
她这一声喊,不单是外面的人和擒着她的九娘子被吓了一跳,连商成都有点怔忪。他还以为这就是个没事出来瞎胡闹乱逛悠的官宦女子,谁知道这女子竟然还是个官!虽然什么右观察赤县副簿的都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说不定还是没实权的虚职,可这女子能有如此一连串的头衔,显然也是大有来头。
听说屋里还有官员,外面的人不敢再磨蹭了,叮叮咣咣几声响,门也开了窗也碎了,十来个人举着灯笼火把提着腰刀铁尺就忽啦啦地涌进来。借着陡然大亮的灯光一瞧,七八样兵器先把商成围起来,个个嘴里大喊大叫:贼子!跪下!、拿了贼了!,也有眼尖的机灵人瞧出九娘子的来路不对,立刻出声示警:不好,有人被贼人胁迫!
九娘子厉声喝道:谁敢进一步,我就让她血溅五步!
商成皱了皱眉头,不满地说道:你不能说得清楚点?还血溅五步。要是他们没听懂非得走两步,是你先宰了她,还是让他们剁了我?一一大人们别忙着动手,我有件东西交给你们看。前两句是对九娘子说的,后一句却是他对周围几个衙役说的。在衙役紧张的目光注视下,他的手慢慢伸进怀里,再掏出来时手里已经握着一块玉。他掂着玉佩上的丝缎带子,把他递给一个看起来象个头领的差人。
那差人嘿然一声冷笑,撇着嘴说:你这汉子倒是有几分从容气概。可惜了,就凭这一块破石头,你们就想买回自己的命?他把玉佩颠倒看了几眼,又说,别做他娘的春秋大梦了。你们敢拿官做质,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别说是块石头,就是十驮金子也救不回你们!
商成除了苦笑,他还能说什么?他既没带官凭也没携官印,更没穿官袍,连靴子都是平常薄底皮靴,浑身上下除了这块勋田玉佩,再找不出第二样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物事了。可有勋田的人家在边镇都不多,在这中原腹地当然就更是极罕见,这些衙门差役说不定连勋田玉佩都没见过,当然不可能相信他的身份。他摇了摇头。没办法,他本来不想惊动地方的,可事情闹到这地步,想不惊动都不成了他说:你去把陶
汪头,把那块玉给我看看。衙役头目背后的一个人突然说。
头目想都没想就把玉佩举到肩膀上,那人伸手就拿过去,凑到灯光下面一看一一顿时丝地一声吸了口凉气。他揉了揉眼睛,把玉佩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回,又高举灯笼上上下下审视了商成好几眼,赶紧凑到头目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什么?!那头目就象被马蜂蛰了一样猛地跳起来,塞回来的玉佩更象块烧红的石炭教他烫得不敢拿捏。他回头盯着那人,吞着声气问:你,你,你不会看错吧?那人很笃定地点了点头。头目咽口唾沫,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样,然后把手里的刀交给旁边人,双手捧着那块才被他称为破石头的玉,弯腰走近大喇喇端坐在鼓凳上的商成,恭恭敬敬地奉上玉佩,赔着笑脸说:这个,这个,这位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持有云纹麒麟勋田玉佩的商成。他还从来没见过勋田玉佩,更不可能见过这种代表着三亩勋田的云纹麒麟玉佩,就连刚才那个手下也只是祖上在鄱阳侯家见过云纹狻猊玉佩一一那就已经是侯爵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这个大汉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带着无比的忐忑和崇敬,恭谨而谦卑地等待着商成对他的落。
你们都出去。商成把玉揣回怀里,说,离远一点,我有事要办。
衙役头目问都不问他要办的是什么事,转过身马上象赶鸭子一样把人都朝屋外撵,嘴里一叠声地喊:走走走走走!都出去都出去!全部都出去!
等衙门公差都退出屋,商成这才问九娘子道:你想要什么条件才肯放这位这位女公子?
我要你撤消我的海捕文。这东西就象附骨之蛆,让她吃不好睡不香,连做梦都会梦到自己落网的那一刻。停了停,她又有点心虚地说,可以不可以?
商成摇了摇头,说:你也知道这办不到。你换一个条件吧。
那,那你不许,不许追我!
这一回不追。
这不是做买卖!九娘子恨声说道,你不能和我讨价还价!
商成轻笑一声,说道:谈判嘛,当然就是慢慢地谈。你提个价,我当然就要还价。你看,你抓的是个八品官,她的价码就不能太高;要是你手里抓的是我,自然可以漫天要价了。
九娘子犹豫了一下。但是她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还没脱离危险,这时候最怕的就是夜长梦多,于是就说道:好,那就这一回不追!一一但是我还有条件!
你说。
我还要钱!她去南方需要盘缠。
商成掏出荷包,把包里剩的几锭小银都倒在几案上:你要现钱做路费盘缠,这些应该够了。这是官银,分量轻,容易携带,还可以任意兑换,官府想顺着这条线索抓你也办不到。
我还要个身份。要个正式的身份!
商成忍着笑说:身份也可以给你。不过,九娘子,看在熟人的情面上,我给你提个醒,我能给你身份,也能攀着这身份新的海捕文告,到时候你就是走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揪出来。他望着女子,用揶揄调笑的口味问道,这样的身份,你想要不?他收起笑容,冷然说,九娘子,我知道那四颗东珠一定还在你身边,你有这样的东西,还怕买不来一个身份?找个繁华似锦的地方,找贪婪的胡商私下兑上一颗两颗珠子,拿这钱买个身份,再寻个偏僻地方买个庄园,安安心心地去过日子吧。这一回你运气好,下一回你就没这运气了
九娘子也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没有手里的人质,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掉。她收了匕,先对女公子说:这位客人,实在是对不住了。那女子似乎还有点懵懂,抚摩着自己的颈项没有马上说话,冷冷的目光只是在她和商成之间来回地逡巡打量。九娘子又对商成说:您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我信得及您。不过,还得请您送我一下,不然我连这院子也出不去。
九娘子这是在以话相激,商成也不是听不出来。他哼了一声也不答话,只说一句你跟着我,就当先迈步向外走。九娘子急忙跟上去。那女公子在屋里朝他的背影深深一揖,轻声说道:闾右田岫,敬谢先生搭救恩情。请问先生尊姓?
商成仿佛没有听见女公子的话,脚下停都没停,领着九娘子便穿过一众衙役差人扬长而去
等他把九娘子送出城再转回驿馆,东方天际已经泛白。他宿夜未归,包坎他们倒也不见得怎么惊慌,根本就没打听他这一晚都去了什么地方又做过些什么事,只是告诉他,陈璞大将军昨天傍晚派人来知会说,邀他今天下午散衙之后到公主府邸去作客。
第七章(23)赴宴
商成一早就到了吏部衙门。他先找到分管文官黜陟的左侍郎,原原本本地说了自己目前面临的困境一一就是陆寄和狄栩闹分歧的事情。吏部显然是知道这些情况的,左侍郎对商成现在的景况也比较同情。不过,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吏部,对此都爱莫能助,象陆寄狄栩这样分管一面的地方大员,只要没有特殊的原因,一旦委任之后就很难再调职。此外,陆狄二人之间虽然有矛盾,可并没有影响到地方上的政务,燕山当前的局面还是非常不错的;朝廷很满意,六部对两个人的评价也很高。
商成只好做解释:现在没有影响,那是因为陶启陶孟敞在燕州做知府,他可以在陆狄二人之间起个平衡与缓和的作用;可现在陶老太守被朝廷调走,以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了。他希望吏部能给燕州委派一个能起到陶启那种作用的人。
左侍郎为难了。作为燕山假督,商成有权利举荐什么人出任燕州知府,或者提出有关人事任命方面的要求;而且这种举荐和要求在通常的情况下,吏部也不会驳回。可商成现在提的要求实在是太高了,吏部大概无法在大量的待职官员中找出这么一个人。他想了想,就问道:燕督有没有什么人可以举荐?
我听说吏部前任侍郎潘涟现在还没有具体的安排。商成直截了当地说,能不能委派他去燕州?
这个事情左侍郎和吏部尚书都不敢随便表态。不过他们都说,要是商成能让宰相公廨肯,能教右相张朴点头,那么吏部肯定不会阻挠潘涟去燕山。
商成马上就去找了张朴。他把燕山的实际情况一说,把自己的想法一谈,张朴也只能点头。虽然张朴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商成的话都占着理,他不点头都不行一一总不能置人事纠纷的问题于不顾而让燕山卫留个隐患吧?另外,他也有点忌惮商成,生怕一个处置不当让这人又抓着籍口跳出来戳事。这个商瞎子实在是太能搅事了!董铨那帮激进的官员眼看便要失势了,可就是因为燕山卫突然抛出的一个军事计划,现在又全都活跃起来了
看商成出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张朴亲笔写的纸条带回来,吏部尚书和左侍郎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他们简直搞不懂右相张朴怎么突然就变得如此好说话了。要知道,潘涟虽然没和董铨他们穿一条裤子,可他和张朴也不是一路人啊,在朝廷反对先南后北的呼声里,潘涟的声音可不比董铨低多少
办妥潘涟出任燕州知府的事情,商成就回到位于汉槐街的驿馆,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倒头就睡。他这一觉直睡到未时。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他起来收拾一番,换上一身拜客的庄肃衣衫,就带着两个护卫去了陈璞的府邸。
位于内城的长沙公主府当然比他在燕州的宅院气派得多,旁的不说,光是几乎占了半条街的丈二高青砖挂檐院墙就不是平常大富大贵之家敢比的。门口石雕的两头獬豸更是生动,雄狮狰狞雌狮威武,张牙舞爪气势非凡;就是狮背指爪间看不见常年日晒雨淋积下的深浅灰白痕迹和青苔,明显是才雕成没多少时间。
他在公主府外遇见了陈璞的贴身侍卫皎儿。
皎儿一看见他,立刻就抱歉地说,大将军临时有一点事情要耽搁点时间,因此不能及时地赶回来。
商成没有问陈璞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他笑着说:既然大将军有事,那我就改天再来。话虽然说得和气,他的脸色却很难看,心里也很不舒服。明天就是朝廷规定的沐休日,那么因循惯例,今天官员们在午时之后就差不多可以下衙了;现在已经是未末申初时分,说不定连汤行张朴这些宰相都歇衙回家了,陈璞一个挂名的兵部侍郎,她还能有什么国家大事要处理?显然,所谓的有事情耽搁,不过是临时不想见他的托辞而已!
皎儿看出他心里不痛快,赶紧和他说:大将军别恼,我们公主确实是有事不能即刻转来!一一她本来就是想着在府里款待您,所以连南阳公主邀她去篱园也没答应。是因为午时之后宫里有人传话,说德妃娘娘想见她。她临走还再三嘱咐我,请您务必稍坐略等,她尽量早些赶回来。
商成点了点头,脸上也露出点笑容。他接受这个理由。他已经从郭表那里听说,陈璞的生母就是这位德妃娘娘,这两年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南阳公主也是德妃所生;另外,德妃还有一位定王和一个还没正式封号的小公主,大概才**岁
按照陈璞临走时的吩咐,皎儿把商成迎进了府里的外书房。
这里大概是陈璞在京时处理公务的地方,桌上案上还有座椅后的书架都放着公文卷宗书札,墙边还放着个木架,上面挂着大赵的地理舆图。让商成高兴的是,这屋里没有点火盆,也没有烧地龙或者烤暖墙,充满了令人愉悦的寒冷气息。看到这里,他心头最后的那点不痛快也没有了。很明显,陈璞是真心想着好生接待他这位客人,不然她不会考虑得如此细致周到,不仅没让他去等级森严的客厅里坐等,而且还想到了他的眼疾
等侍女献过茶,皎儿就立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陪商成说话。
可她和商成能有什么可说道的?这个看模样顶多也就十七八岁女娃的生活天地几乎就只有公主府这么大,她所关心的东西对商成来说不啻于另外一个世界,自然就更不可能找到什么大家所共同关心的话题了,所以几句话说完,她便尴尬地绞着手,完全不知所措了。
商成笑道: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他随手从案子上拿起一份文书,作出一付有事可干的模样。
大将军出门时吩咐过,要我,要我陈璞交代的是别怠慢了燕督,可这话她实在没法对商成转述。
商成捏着军报,开玩笑地说:没事,你去吧。你在这里,我反而不自在。
看皎儿犹犹豫豫地走了,商成也放下了那份过期的军报。他也没有去动那些文书一一会摆放在这里的当然只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他也不会有什么兴趣。他在屋子里踅摸了一圈,希望能找点打时间的东西。
他很快就失望了。这屋子里除了请粮饷的文书就是和训练装备有关的卷宗,要不就是一些陈年战报,看着卷宗上的标题就能让人乏味得想打瞌睡。看来这外书房果然是外书房,确实是对外开放的书房
唯一让他稍微有点精神的是案子上的一篇字: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思国之安者,必积其德义。源不深而望流之远,根不固而求木之长,德不厚而望国之治,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
一篇楷书写到这里就嘎然而止。最后一个極字写得非常潦草,右下的一横拖曳得很长,让整个字变得形松骨散没有章法精神。显而易见,写到这里时陈璞有点心慌意乱,UU小说没有收煞得住,把这个极字走了形。估计她也是枯等无聊,干脆习字打时光,结果魏征的《谏太宗十思疏》才写了个开头,她的母亲德妃就派人来把她叫走了。
他在燕山时就见过陈璞的字,不过那都是公文上的批示,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当然他也不认为一个象陈璞这样女子的字能有什么名堂;也就是比绝大多数官员们的字好看耐看一点而已。不过,反正现在也无所事事,所以他就走到案子后面,抄着手,弯着腰,仔细欣赏起长沙公主的书法来。
第七章(24)初见南阳(上)
坦白地说,陈璞的楷书平正规整,端方俊秀,教人很是看得过眼;看来她在书写上也是很下过一番工夫。特别是开篇那三个者字,已经不再是仅有颜楷的弛缓***了,笔画横平竖直,折笔带着篆意,捺钩也有几分隶法,很有两分魏碑的刚劲开阔气魄。唯一不好的是,这三个字不管是取篆还是学隶,笔画字形间总是透着一股刻意,久观之后难免就有一种突兀不自然的感觉。不过,这一点倒是和陈璞给他留下的印象差不多。她的性格本来就不是一个豪迈的巾帼女,却时常想让自己表现得泼辣爽朗一些,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而且还容易让人忽视她的温柔体贴细心周到的一面
果然还是那句话:一个人的字总是能展现出一个人性格的某一方面;陈璞如此,陆寄也是如此,他自己大概也是这样。
但是他还没无聊到剖析自己的性格。他直起身,慢慢地绕着书架浏览着,希望能找到一些书贴或者摹本之类的东西。
转了一圈,他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地坐回去一边喝茶一边胡乱翻看几份过期军报,脑子里想着自己的事。
他这一趟进京的收获很大。远比他预料的大。在他的提议下,朝廷同意今后每年多向燕山输送三十万斤生铁,这就基本解决了明年农业生产中农具改良和推广的大问题;节余的生铁他还可以投入到工部经答应扩建兵工作坊里,让卫府去做点器械改良和进行初步的标准化试验。另外,户部同意给渠州划拨一笔钱粮修缮通往敦安的官道,拖了两个月的端州知府空缺的问题也有了进展,礼部答应从明年的大比开始增加燕山卫的进士名额,兵部也批准了燕山卫在现有基础上改编三到五个骑营的计划特别需要提到的是,明年春天的军事方案得到了宰相公廨的默许。老相汤行已经暗示过他,燕山卫完全可以自行决定出兵草原的时机和用兵的规模;对此,右相张朴并没有直言反对,只是反复告诫他一定要慎而慎之地对待这件大事,切切不可与敌可趁之机,而置燕山于水火。不管两位两位宰相是出于什么目的而下的决定,他们的话都让他有了很大的信心。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在前边动手,后面却有人在扯自己后腿;现在好了,有了宰相公廨的默许,他可以大胆地放手执行自己的计划了。而且兵部和户部都明确表示,在未来的一段时期之内不会停止向燕山输送物资,这也让他去掉后勤上的一块心病。这样,从明春开始,燕山卫将在渤海和定晋两卫的配合下,对突竭茨左翼展开一系列的军事行动
所有的这一切都比他想象的情形要顺利得多!
除了没能见到东元皇帝之外,他为自己的第一次述职就能取得这么多的好结果而感到非常满意。他甚至还有一点自豪。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别人都因为他很可能就是燕山的下一位正职提督而对他高看一眼,可谁又能否认,他之所以能走到这一步,不正是因为他本身的能力和努力呢?
现在,他已经开始为述职回去之后该如何开展军政事务而筹划了。当务之急还是农业的问题。农田水利的建设绝不能停顿,而且还要加大步伐,要争取让三州所在的大川道在今明两年就能种上水稻;嗯,还有由梁川,那地方百十年前就是米粮川,没理由让它现在还是荒草摊,他回去之后完全可以让卫署出个告示,看能不能找些移民去那里重新开,实在不行就向朝廷提个申请,争取从边寨军寨甄别筛选一些边户迁移过去,力争让由梁米再次成为贡米,也为燕山其他的土特产打响一个招牌。还有推广新式的改良农具,还有新的耕作方法,还有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仅仅是坐在这里思考一下,他就觉得有无数的公务在燕山等着自己。可以想见,他回到燕山之后会有多么地忙碌
可他并不会因此而有什么抱怨,更不会因此而产生什么懈怠。他从另外一个世界来到这里,遇见了那么多的好心人,在他们的帮助下很幸运地走到今天,有了如今的地位,他总要做点什么来报答他们。他也必须报答他们!他想,他的亲人们一一莲娘,柱子叔,山娃子一一那些暂时或者永远离开他的亲人们,不管他们现在身处何地,他们一定都希望看见他这样做,也一定会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即便是他的亲生父母,他们也会因为有他这样的儿子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也一定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就象那一晚他在葛平对霍士其说的那样,给他三十年时间,他一定要让燕山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有这份决心和毅力,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不过眼下还没到他大展拳脚的时候。他得先把草原上的狼都打干净才行!但是他可以先在小范围里做一些准备工作,摸索一些经验和教训,有些理论上的东西也需要他花时间来回忆。可是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提督的职务给他提供了舞台,可也消耗了他的精力和时间。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人来协助他整理记忆里的碎片。这个人必须要很有头脑,不单能理解他的想法和思路,而且需要有很强的实干精神,最好还能有点独到的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
他心目中本来是有一个很不错的人选,就是西马直关家的关宪。关宪年轻,识字,喜欢思考,读书也多,因为家在边寨条件艰苦,打小就磨练出一付坚韧的性格,正好做他的好帮手。可惜的是,关宪的心思全在科举上,而且是打算就这样一直考下去,直到考上进士为止。这是现实,也是时代的局限,他不能也没法去阻止和劝说。除了关宪,其他走进他视线的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本身就有一官半职,要不就是谈论经史典籍头头是道,说到具体营生就面露不屑语气冷淡,他也没心思去找这样人做助手。唉,实在不行,他就只好再找几个年轻人进提督公廨,看能不能从中挑选到一两个基本中意的人。
但是他知道,找人很容易一一提督公廨招公务员,估计想进来的人能挤破头;可要想找到他满意的助手就很难。即便找到了,他还得花时间去教导他们基础的数学和物理知识。问题是他哪里有时间来当老师?可他不教他们,他们又怎么可能理解他那些异想天开的思想和理论呢?
真是让人挠头啊
他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就在他为这些烦心事感慨太息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串跋扈张扬的笑声:
哈,胭脂奴也真是,怪不得我邀她去赏早梅她不愿去,原来是要留在家中私会相好的!相好就是相好吧,还隐着瞒着做什么?怕我这作姐姐去给他乱传扬?她因为我这个姐姐是那种碎嘴人?她都不知道一一她有相好,我这当姐姐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哩!
随着这阵嗔怪说笑,门帘子被人伸手掀开,一个高挽髻的道装女子和个缁衣和尚已经站到门口。那女道士一边迈步进屋,一边嘴里不停:怎么搞的,书房也不烧地龙?连火盆都不点?这冷冰冰的天气如何让人坐得住?嗨,这个胭脂奴,便是要考量一个人的心志是否刚坚,也不用使出这种办法。快去教人点几个火盆来!皎儿跟在两个出家人身后,低着头,唯唯诺诺地不敢答话。
听这女道士说话的口气,商成便知道这大概就是陈璞的嫡亲姐姐南阳公主。他听陆寄提到过,这位南阳公主喜好书画,尤其写得一笔好行书,府里还收藏有唐朝书法家欧阳询《仲尼梦奠帖》真迹和不少前人的书画。另外,他也听说过这位公主的遭际。南阳公主的夫婿几年前卷进了一桩谋逆案,抓进天牢的当夜就悬了梁,结果事后查明是被冤枉的。冤案平反了,但是人却活不过来了,从此她就恨上了下旨捉拿驸马大索乱党的东元帝,就用自暴自弃的法子来报复,今天和个才子相好,明天和个纨绔来往,隔两日又传出和哪位年青宿卫总之都不是好事。据说,连皇帝也拿她没办法,只好闷头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
商成站起来,给进来的南阳公主和那个青年和尚拱手行了个平礼。
皎儿还没来得及给他们互相引见,南阳已经瞧清楚商成的脸,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喊道:作死啊!你们怎么放个厉鬼进来!
第七章(25)初见南阳(中)
南阳才进门,立刻就被商成那张可怕的黝黑脸膛吓得一张脸雪一样煞白,脚底下急退了两三步,要不是身边的和尚和身后的皎儿及时伸手拉她一把,大概会当场就会摔个仰墩。即便是这样,她还是向后仰了个趔趄,惊骇慌乱中也想不起天家的尊贵顾不上出家人的从容仪态,丢了拂尘双手一阵抓刨,噼噼啪啪几声响,拽脱系绊的半幅门帘登时就搭在她头上,头上的天真冠立刻就倒了,固定髻的玉钗也断了,垂在额前的三重琉璃璎珞也斜了,几绺青丝晃晃悠悠地耷拉在额角鬓边,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商成也很尴尬。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的尊容竟然把陈璞的姐姐吓成这样。他走上一步,想给人家说一句道歉的话。可谁知道他还没张口,南阳就攀着皎儿拼命地朝后退缩,嘴里直嚷嚷:快!快来人!快让人把这厉鬼打出去!
他只好异常难堪地停住了脚步。
皎儿小声对南阳说:青鸾道长,这位是商商,这位她本来想直截告诉南阳,这就是三番五次救过长沙公主命的燕山假职提督,话到嘴边却突然想起商成进京并不是公开述职而是奉了兵部的密命,此事攸关军务机密,她可不敢随便乱传,只能含糊其辞地说,这位商公和我们大将军是故交,难得进京一次。商公,她刻意顿音说到商成的姓氏。今天是特意来拜见大将军的。
南阳虽然还有些惊慌失措,可她毕竟是宗室中人,天生就对许多只能意会不能明言的隐晦事敏感,皎儿的音色腔调只是稍有不同,她立刻就觉察出来,盯着商成上下一打量,立刻就联想到其他地方。胭脂奴和她一样是寡居的公主,自己行为无状,可胭脂奴却端严自律绝不放肆,出京就在京畿大营,在京就在公主府邸,除了兄弟姐妹和近支宗室,其他外人等闲难得一见,怎么可能一声不吭就把个男人让进书房里?而且这个人还姓商一一记得胭脂奴在燕山时就和一个姓商的卫军将领共过事,而且那个人现在还在燕山做提督一一难道眼前的人和燕山的商提督有什么瓜葛?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问:是从燕山来的?
皎儿飞快地瞥了旁边的僧人禾荼一眼,很难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她倒不是防备这个和尚。有没有这个和尚在,她都不能多说什么。军中有军中的规矩,她身上有军职,就得遵守军中的禁令。而且这里不仅是长沙公主府,同样也是大赵的柱国将军府。
南阳明白了,眼前这个人就是燕山提督。她虽然还是畏惧着那张被刀伤毁了的脸,可依旧禁不住多看了商成两眼。商成脸上歉然的笑容立刻就让她把视线移开。这张脸实在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难道大赵自立国以来一百二十年中最年轻的卫镇提督,就是这付长相?
一阵忙乱过后,三位客人都在书房里坐下了。
现在他们彼此已经差不多知道了对方。商成知道南阳是陈璞的姐姐,也知道她是出家带修行,道号青鸾散人;跟她一起来的年青僧人就是连燕山卫都有谈论的禾荼和尚。南阳不仅知道了商成的真实身份,还猜到商成进京必定有什么机密的事情,说不定他今天来陈璞的将军府邸就是来会商公务的。她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桩什么样的机密。她之所以会这样想,倒不是因为她关心朝政。不,这个出身皇家的女人完全不关心政治;她甚至对政治有一种天生的反感和厌恶。她想打问商成进京的目的,大部分只是出于女人特有的好奇心,而剩下的原因则是因为女人好慕虚荣的天性一一看,你们都不清楚燕山提督秘密进京到底是为什么而来,可我偏偏就是知道!
坐下来之后,作为半个主人,南阳很自然地就先和商成说话。在她看来,禾荼毕竟是自己人,哪里有只顾招呼自家人而怠慢客人的道理?就算商成长相不讨喜,可这并不是轻慢客人的理由!
请过茶,她语带关切地问:商公进京有多长日子了?既然陈璞的侍卫就是这样介绍的,那她也同样含混了商成的身份。
十来天了。商成说。
京师是繁华似锦之地,商公还住得惯吧?
还行。
简单的答复让南阳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别看她平日里身边的人虽然多,可过来过去不是风流名士就是显宦子弟,再不就是趋炎附势之徒,这些人大都抱着这样或者那样的想法和企图,因此在言语中无不对她小心逢迎。再加她生在皇家,从小就被人奉承惯的人,自然而然就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别人要是铆足心思在她面前讨巧,她还可以从容应对,可一旦遇见商成这样既实权在握又无心讨好她的地方要员,三五句客套话一说,接下来就不知道该从何处引出话题了。
说实话,她很想知道商成到底是为了什么事进的京。要是换个场合,或者换个其他人,她一定会拐弯抹角甚至是直截了当地把问题抛出来,就算商成当时不能说或者不想说,她也还有其他的办法来对付一一丢一个眼神,说一句语带双关的话,或者更进一步的暗示她就不信他会守口如瓶到底!
可惜这些她都办不到。看商成镇静自若的模样,显然就不是个轻易能被打动的人。而且她也不会对这个人动什么心思。直到现在她说话时都不敢多看燕山提督一眼。她知道自己的做法很无礼,可她真的是害怕看见那张脸一一那张脸实在太可怕了
她低着头说不出话,商成当然也乐得清闲,眼睑微阖神态自然,似乎是在静等南阳公主询问,其实心思早就转到了其他地方。
现在,这屋子里唯一糊涂的人就是禾荼。直到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对面坐的是一位宣威将军,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商成的来历有点古怪。看南阳和商成都不说话,就笑着打破屋子里的冷清气氛,说:听这位檀越的口音,似乎就是上京人?
商成点头说:几年前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至今说话都带着上京腔调,心情激荡时就更加明显,想瞒都瞒不住,后来索性也不去编瞎话隐瞒,只要别人问,就说自己在上京住过,再问,就说自己在上京学过两年佛
南阳突然笑道:小和尚想问什么?你大约不知道,这位商公,也曾是你们佛门中人。她从毅国公王义那里听说过商成的一些故事,对商成曾经出家当和尚的事还有点印象。只是人家不象你眼波流转瞥了眼禾荼又瞄了下商成,顿了顿又说,商公贪慕红尘,便脱了袈裟再入凡俗,可不象有些人那般口不对心
哦?商公也曾出家为僧?禾荼问。他英俊的面庞上突然浮起了一抹阴霾。
嗯。当过几年和尚。
禾荼眯缝起眼睛,口气咄咄地再问:不知道商公当初是在哪里受戒,座师又是何人?何故不愿袈裟蒲团孤灯向佛?
第七章(26)初见南阳(下)
商成登时就楞住了,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倒不是因为问题本身而愣怔,而是因为禾荼说话时的口气和腔调。无论是在燕山还是在京师,知道他出家当过和尚的人都不在少数,不仅背后议论的人多,好奇找他当面打听也有,可不管问的人是上柱国将军还是六部侍郎,他也从来没有遇见一个象眼前的青年僧人这样的人!这无礼的言辞,这咄咄逼人的口气嘿,这和尚还当是在提审犯人么?
他端起瓷盏先呷了茶水,然后才对南阳说:都是陈年旧事了,要不是青鸾道长提及,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他慢慢地放下了碗盏,就象对不堪回的往事无比感慨似的长长吁了口气,仿佛是不经意间瞥了禾荼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去。他这是在给禾荼留余地,同时也是在暗示和尚适可而止。他想,既然这个和尚小有名气,又和南阳公主这样的人来往密切,那么再不晓事也该明白一点:自己能四平八稳地坐在这书房里,对南阳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用问,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必然都不平常,这个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禾荼心里就该有一个掂量。
可禾荼显然不是商成想象中的聪明人。他脸上挂着假笑,马上又问道:商公是不愿提往事,还是不能说往事?
商成垂下眼睑,神情冷漠地凝视着墙角才摆下的一个火盆,过了半天才口气淡淡地说:就算是不能说吧。
就算是瞎子,现在也能从商成的语气里听出他对自己出家又还俗的事情很忌讳。换作其他人,即便是出于礼貌,这个时候也无论如何都不会追问下去。可禾荼显然没有意识到一点。他瞪视着商成看了良久,轻笑一声悠然说道:我朝崇佛,当年太宗皇帝就曾寄身释卢信诚心礼佛,高宗以下,历代圣君宗室在家修行者不知凡几,是以出家为僧向来就被官民视为大正磊落之事。却不知商公因为何故,须得如此藏头畏尾吞吐少言?
他一脸的春风浅笑,说话声音也不大,煦风拂柳般娓娓道来,似乎是老友重逢温言叙旧,南阳初时也不大在意,只是笑吟吟地看商成如何应付,等听出禾荼话中暗藏的恶毒嘲讽再想喝阻,却哪里来得及。就是侍立在门边的皎儿也听出话里的意思不对劲,吓得心头哔哔乱跳,碍于身份又不能阻止,惊慌旁皇又无计可施,只能板着苍白的小脸蛋,使劲大睁着眼睛泥塑石胎般地望着对面壁边的书架
商成却没什么表情。他仿佛根本就没听明白禾荼话里还有话,甚至就没有抬头,自顾自地取出银盒换药绵。这屋子里烧着几盆火,虽然都是用的最上等木炭,可炭气还是越来越重,薰得他眼睛很不好受。他实在是不想同禾荼多纠缠。难道这和尚真以为勾搭上个公主,就涨了自己的身份么?就非得用这种无聊的事情在情人面前抬高自己的身价?他都想狠狠地刺这家伙几句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好歹南阳也是陈璞的姐姐,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陈璞留几分情面。
哼!要不是看在陈璞的情面上,他真想马上就拂袖而去!
他不说话,禾荼就以为是他胆怯了,冷笑一声继续说:难道说商公还真有不可对人言之事?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分了,连南阳都听不下去。她正要出声呵斥,就见商成手指点了点禾荼,摇头呵呵一笑说道:狂僧
商公说得不错,这和尚确实就是个狂僧!门帘一挑,文士装束的陈璞应声走进来,立在门边先朝商成拱手,临时有事,劳动子达久候,璞之过矣。又对南阳说,姐姐也来了?斜睨了一眼站起来恭迎自己的禾荼,心里就象吃了个苍蝇一般要多腻味有多腻味,满心想着不搭理这个人,可二十年中养成的天家华贵仪态和庄重涵养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她就是再生气,无礼失仪的事情也做不出来,点个头胡乱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用目光指使着皎儿把座椅换了个位置,就在南阳和商成之间坐下。
她从皎儿手里接过茶壶,先给商成续上茶水,笑着问道:你的事情办好了?
商成本来是想教训禾荼几句的,被她这么一打岔,索性也就算了,便点头说:都办妥了。
几时回去?
商成没马上说话,先瞧了门口的廖雉一眼。十来天都没廖雉的消息,他还以为廖雉中途改主意了。可现在已经看见廖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就知道这姑娘是铁了心要和田小五相好,微微对她一点头,笑对陈璞说:还有一件大事没办。等这事办妥之后就走。廖雉立刻就松了口气。他继续说道,不过这事还得你也点个头。
陈璞也给南阳添了茶水,听他这样说,就回头问他:什么事?
商成说:现在还不能说。总之是件好事。
他说的是实话。这是廖雉的终身大事,又是她先提出来的,所以在她的父母点头应允之前,他确实不能把这事拿出来乱张扬。就算这事成了,他也得替廖雉隐瞒,不然传出去的话,姑娘的脸面和廖家的名声就难免有点不好听。况且这屋子里还有外人一一廖雉陈璞她们当然不算一一他就更不能说。
陈璞大概已经知道他要去廖家提亲的事,抿嘴一笑就不再问,回过身对南阳说:我刚才进内城一趟,母妃赐下一些衣物香茶和饰,讲明是你我各人一半;我本来说罢了找人给你送去。姐姐来了正巧,去的时候恰好带上。
南阳对这些小物什不感兴趣,支应了一声就问陈璞:胭脂奴,你和商公是旧相识,可知道商公是在哪里出的家,又是在哪里受的戒?她乜了一眼禾荼,又说,刚才大和尚正在和商公攀情谊,可商公却不搭理这狂僧。
陈璞很不满地看了南洋一眼。她对自己的姐姐实在是太了解了。南洋显然就是在挑唆禾荼去招惹商瞎子。她忍不住想点醒姐姐和禾荼一声,这人他们招惹不起。这可不是一般官吏,而是卫镇大将,连左右宰相见面都要礼让三分的人物,别说一个守寡公主和一个狷狂和尚招惹不起,就是平常的皇子亲王等闲也不敢得罪这个人!再说,这个人不仅很得萧坚看重,听说宰相公廨对他的评价也是极高,就连
想到这里,她一下掐断了自己的思路。
她同样笑吟吟地乜了正在口若悬河对着商成指手画脚的禾荼一眼,起身吩咐人在前厅摆布酒宴。嗯,这狂僧要是没眼力自己去找死,她可不会去救他!
禾荼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他是益州人,六岁就在佛刹建元寺出家,拜在高僧诸行座下学佛;十三岁随法师移座成都大慈寺,专修《瑜伽师地论》和《华严经》,二十一岁时就因为在长安西陵寺开讲三界唯心万法唯识而轰动一时。此后一直驻锡长安,直到今天春天才被奉安寺礼请至上京讲佛,旋即便以唯识耐烦说和茶艺、文章及佛画而名声鹊起。这个眉清目秀相貌俊朗的青年僧人既有眼光,又有文采,还有辩才,而且多才多艺,风流倜傥且熟捻尘俗间的进退章法,要说他瞧不出商成的来路蹊跷,那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可禾荼有一桩事不好,那就是对信仰太过执着,特别是对那些还俗的僧侣,更是竭尽全力地挖苦打击一一这就是他为什么突然针对商成的原因
商成当然不可能完全知道禾荼的这些经历。他只是记得别人和他说过,这和尚出家受戒的寺庙是成都大慈寺。因为他读研究生时的课题方向是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相互交叉和相互渗透,而宗教又是唯心主义的重要体现,所以他趁假期时去过成都大慈寺几趟,知道那是唐玄奘的受戒寺;而唐玄奘,又是法相唯识宗的创始人。可想而知,这禾荼和尚大概也是唯识宗,坚信法相唯识和万法唯识他大略了解唯识宗的理论,也看过几本这个宗派的典籍,不过现在可不是辩法的时候。他既没兴趣去讲自己编造出来的故事,也没兴趣去告诉禾荼自己其实不是和尚。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快因为禾荼的纠缠而失去耐心了。
他不是空谈家,更不是思想家,他实在不愿意坐在这里听一个佛教的狂热信仰者扯淡!特别是这个家伙还对他有成见!
禾荼却把他的沉默与不耐烦看成了自己的胜利。为了庆贺这场让对手哑口无言的辩论,志得意满中他甚至随口吟了一支从坊间听来的小词:
烛泪,
烛泪,
无声惊悸鬼魅。
云板低沉招魂,
月沉夜尽惊人。
人惊,
人惊,
钟馗一至现形。
这支小令一出口,在座的南阳和吩咐完下人预备酒宴转来的陈璞吓出一身冷汗,立在门的廖雉和皎儿更是面如土色半点声都不敢吭。屋子里顿时变得死一般沉寂。天!这和尚真就不怕死,竟敢当面戏弄朝廷的卫镇提督?!
商成似笑非笑地捧着茶盏,直到禾荼把一支小令诵完才慢慢把茶盏放好。他两只手指捺着矮几上溅落的几滴水渍,头没抬缓缓说道:你的确是个狂僧。你知道我是谁不?
无论商成是暴跳如雷或者拳脚擗踊,禾荼都有所准备,可商成这样不冷不热地一句话,却大出他的意料。他想讥讽一句不过是个贪恋红尘的半脚僧,谁知道刚刚张开嘴,就被商成深沉的目光罩住,一股无形的压力刹那间就教他连呼吸都觉得艰难。
商成却没有即刻把话接下去。手指压着水渍,坚定而缓慢地把那滩茶水推出矮几。几颗晶莹剔透的水滴跌在地下的青砖上,就象几记重锤敲在陈璞几个人的心尖上,霎时间人人心头不由自主就涌起同一个念头:禾荼休矣!
你不知道我是谁,就敢吟唱这样的词句?知道不,凭你刚才念的这词,我就是现在在这公主府邸的书房里把你一刀劈两片,也没人敢出来说我做得不对!剁了你,商成把手指在袍子上抹了抹,嘴角流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就和杀只鸡没什么两样。
他拍了拍手站起来,再没去看满头大汗瘫软在座椅里的禾荼,也没去看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的南阳,只朝着兀自出神楞的陈璞拱了拱手:
长沙公主有心,这茶确实不错。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另外还有点事,饭就不吃了。告辞!
说完也不等陈璞还礼,掀了帘子迈开大步就走。等陈璞醒过神追出书房的门,长长的庑廊下哪里还看得见商成的影子
她铁青着脸走回来,也没理会自己的姐姐,指着禾荼下令:来人!把这个狂僧打出去!传我的令,这人再敢出现在平原地面一一她瞪着禾荼,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来,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一一就按乱军罪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