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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风华全文阅读

作者:圣者晨雷     大宋风华txt下载     大宋风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大宋风华全文阅读

重回起点,重回历史

老雷重出江湖,诸君久违了!

    新书《大宋风华》,现在开始上传,还请各位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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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语《香车系在谁家树》

    “香车系在谁家树”之句,出自冯延巳,词牌名是《鹊踏枝》,全词如下: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冯延巳虽然是五代时人,但他的词对宋词颇有影响,所以我在决心以宋词摘句为这本书的章节名时,也不排斥他的作品。书里的“香车”既是指穿越而来的周铨,更是指王师师。而本书上传的时间,正值清明前,所以这首词也算应景了。

    “香车系在谁家树”里出现的人物,除了师师之外,还有一位有点意思,就是李宝。

    这个李宝在历史上的原型,是一个相扑手,并非那位曾在岳飞部下的水军将领。在《三朝北盟会编》中,记载了此人的事迹:开封府捕斩百姓李宝等一十七人签首令众。四壁军民见圣驾未回上下疑惧妄造言语传播不一有乞请军器以备缓急者官司不许往往结集私造复虑其生事乃捕造语言诳众者一十七人戮於市李宝其首也。宝善角抵都人号为小关索各以长枪刺其首令弹压往来四壁令众。

    简单地说,他因为号召开封城中的百姓自己组织抗金,结果被宋朝廷砍了脑袋示众。

    所以,******历朝历代都不受朝廷待见,可是有悠久传统的。

一、香车系在谁家树(1)

    大宋政和元年,西元一一一一年。

    东京汴梁城此时,正是极盛,繁华富庶,当世无双。

    汴河、金水河、五丈河、蔡河等,穿过汴梁城,河上舟船相接,艄声相闻,甚是热闹。

    京师晨晖门外景明坊有一条小巷,俗名金钱巷,巷尾一端临着五丈河,河岸边垂柳依依,欲拂春水。

    此时此值傍晚,其中一颗老柳之下,四五个汉子小声嘻哈,掇唆着一个少年郎:“小郎君,如今到了地方,你怎么畏畏缩缩的?不就是看个妓儿洗澡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怎么算是咱们禁军子弟?”

    “唉,果然是连毛都没长的小孩儿,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我可告诉你,这里乃是李蕴李大娘的宅子,我们都晓得,每天这时候,她这里的姐儿们准时沐浴,错过现在,你就只有等明日来了!”

    “对对,李大娘这里的姐儿们,一个个胸丰臀肥,能让你心里烧起火来,那肤色姿容,象你这样的小毛孩,啧啧……”

    几个汉子挤眉弄眼,说得津津有味。

    被激的少年郎,才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气盛冲动的年纪。原本有些迟疑的,如今一咬牙,哼了声:“我周铨是堂堂男子汉,可不是鸟上没毛的小孩儿!”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老柳树干就往上爬。

    那老柳树的一根分枝,弯弯曲曲,悬于五丈河之上,却正好伸到一扇窗前。少年郎周铨动作灵活,很快就爬取那分枝之上,伸脸便向窗缝望去。

    屋内水汽腾腾,果然有人在沐浴!

    周铨心中一喜,凝神相望,只见一个大浴桶中,几朵花瓣飘于其上,香波微荡,玉影恍惚,隐约看到一个身形,正要从浴桶中起身。

    周铨屏住呼吸,眼睛发直:马上就能看到关键所在了!

    此时底下的几个汉子,见他看得如此,相互望了望:“难道真给他看到了?”

    “不行,我也要去看看,李家几个小娘子,想要看到可不易!”一个汉子一边说,一边往掌心吐了点口水,也开始爬树。

    周铨看到浴桶里,那模糊的身影,终于变得清晰,他眼睛顿得溜圆,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团火在烧。

    他们说的果然不错,果然能让人心里烧起火来……等等,这是什么,说好的丰胸肥臀呢,怎么是……

    周铨被自己看到的惊到了,身体在树上一个趔趄,幸好那爬上来的黑脸汉子将将赶到,扶了他一把。

    “哈哈,铨小郎君,果然……”那汉子正想调笑周铨两句,就在此时,听得咯吱一声。

    他们正偷窥的窗子开了,然后窗子里传来一声尖叫。

    随这一声尖叫而来的,还有一盆水!

    那汉子怪叫一声,偷窥娘儿们洗澡,不被抓到是风流雅事,但被抓到,那可就是伤风败俗,到官府里少不得要挨上些脊棍!

    他吱溜一下跳下了树,他爬边的周铨却被那盆水淋了一头脑,慌乱中,周铨脚下一滑,头朝下直接栽进了五丈河中!

    “糟糕!”

    “快救人,若是铨小郎君有有什么事,你们都等着被嫂嫂剐了吧!”

    那些原本一脸笑着看热闹的汉子们,顿时慌了手脚,跳水的跳水,招呼船只的招呼船只。

    虽然五丈河并不宽阔,河水也很平缓,但此时才值初春,河水冰冷,周铨不通水性,又惊又冻,一入水之后,手脚抽筋,直接就沉入其中。

    五丈河主要源流引自黄河,河水中的泥沙含量极大。周铨沉入水中,张口便灌,两口黄汤下肚,整个人就没了知觉。

    就在这时,一只手将他头发抓住,扯着他向岸边游去。

    救他的是个大汉,如今春寒未尽的天气里,依然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白肉。他是自一艘漕船上跳入水中的,将周铨拖上岸后,咧开嘴一笑:“算这小子走运,今日里俺来东京公干,救得他一条性命!”

    他一边说,一边将周铨趴放在自己膝上,然后一拍背,顿时一口带着泥沙的脏水喷了出来。

    见有周铨的伴当上前来,大汉便将周铨交给他们,在周围人的恭维中,他得意洋洋,又跳入水中,直接游上了漕船。

    周铨没有醒,伴当们正欲唤醒他,却看到那边闹轰轰的一堆人跑来,却是李大娘家的仆人和街坊。

    这堆人手中拿着棒槌、火棍,分明是来抓偷窥的小泼皮的!

    周铨的伴当顿时慌了,七手八脚抬着周铨就跑,而身后,则是李大娘家的和看热闹的狂追。

    这一路狂奔,从景明坊跑到了广福坊,直到逃到新城,整个过程当中,周铨却都没有醒来。

    “你们这些贼配军!”

    “若是我家孩儿有个三长两短,你们也休要活了!”

    屋外吵吵嚷嚷的声音,打断了周铨的美梦,他勉强睁开了一只左眼,迷迷糊糊向自己周围望了一圈。

    然后左眼闭上,继续睡。只不过外边实在太吵了,一个女子尖声叫骂,让屋里人实在无法安眠,于是他又睁开一只眼。

    这一次是右眼,只不过这一次他清醒了些,右眼呆呆地望了屋里一圈,然后左眼也睁开了,人也坐起来了。

    “这……咳咳咳!”

    到嘴的惊呼,变成了咳嗽,而外头的吵嚷声嘎然而止,然后原本掩着的门咣当一声打开,一个高大的女子当先,带着七八个人冲了进来。

    “大郎,大郎,你醒了?”高大女子冲到床边上,一把将人揽住。

    刚醒的周铨眨了眨眼睛,这口音有些怪,似乎与江浙一带的音调很象,又有几分河南腔,他倒还听得懂。

    可是……自己现在在哪儿,这个抱着自己抹眼泪的高大女子,又是谁?

    “大郎,你怎么了,你莫吓着娘……你究竟怎么了?”那高大女子见他木愣愣的反应,欢喜又变成了担忧。

    “对……对不起,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是谁?”刚醒的人摇了摇头,确认自己不是在梦中,略有些犹豫地问道。

    他一开口,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但与屋里其他人的口音可都不一样。

    “这是啥地方话呢,为啥我听不懂?”

    “铨小郎不过是淹了回水,咋就不会说人话了呢?”

    周围窃窃私语,那高大的中年女子更加惊慌,就在这时,一个黑脸的汉子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这莫不是得了失魂症?”

    黑脸汉子的声音大,满屋子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会儿,有人点头:“是失魂症!”

    “失魂症!”

    “这病……可不是玩儿的,若是铨小郎君从此傻了,周大娘可要遭罪了。”

    那高大的中年女子搂着周铨,原本是惊喜交加的,听得这些汉子说什么失魂症,她顿时跳将起来,象头发怒的雌狮。

    “哪个杀千刀的敢说我儿得了失魂症?”她一边怒吼,随手就抄起一根门闩,劈头盖脑向那黑脸汉子打去。

    那黑脸汉子被打得抱头鼠窜,别的几个前来劝说的,也被打得逃了出去。这高大的妇人,虽然只是女子,可这根门闩倒是使得威风八面。

    将闲杂人等都打出去之后,高大女子又是愁眉苦脸,将周铨抱住:“我的儿啊……你这该如何是好?”

    她满脸悲愁,看得周铨心中愣了下,有心说自己并不是她的儿,可再看看自己的模样,话就说不出口了。

    高大妇人发了会儿愁,仔仔细细将周铨又打量了一遍,周铨呆呆地望着她,依稀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世里,自己的母亲。

    眼中同样满是慈爱关切,并无半点私心,只恨不得将自己的一切,都掏出来给孩子。

    此时周铨,对自己的处境,已有所明了。

    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来到这不知什么朝代,成了眼前这高大妇人的儿子。

    见周铨呆呆望着自己,高大妇人心里,其实相信了大半,看来自家孩儿,是真得了失魂症了。

    这呆呆的模样,让她心中酸楚,但也让她振作起来。

    “没事,没事,不就是说话不利落么,太上保佑,我就当自己儿子重新学一遍说话就是!”她在心中暗想。

    “周家的,周家的!”

    正当高大妇人下了决心,要重新教儿子学说话时,突然间,外头传来砰砰的声响。

    紧接着,门被砰的一声被冲开,一个矮壮的小子跌跌撞撞摔进来,扶着堂前的神橱,这才站稳了身形。

    矮壮小子背后,一个头上簪花、面上抹粉的女子,一扭一扭走了进来。

    她一进门,面色就变了,一副吃惊的模样,大叫道:“阴气!”

    高大妇人眉头皱了皱,有些不快,又有些担忧:“原来是三姑,李三姑,你这是何意?”

    “听说你家铨小郎君落水了,前来探望……我说周家的,情形不对啊,我瞅着你家……阴气很重,象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李三姑一句话,就让高大妇人吓一跳。

    “这……三仙姑说的,莫不是笑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李三姑手一抖,一张符纸就出现在她掌中,抖着符纸喃喃念了好一会儿,然后她的白眼往上一方,整个人哆嗦起来。

    “水鬼附体,是水鬼!”片刻之后,李三姑尖叫道。

二、香车系在谁家树(2)

    李三姑进来的时候,左邻右舍,已经有人跟着进来看热闹了。

    她这一尖叫,那些看热闹的人顿时向后退去,有几人胆子小的,脚步踉跄,直接绊了个屁墩儿。

    “胡说……你是胡说!”高大女子双眉竖了起来,这可是咒她儿子啊。

    “胡不胡说,一验就知。”李三姑昂着下巴哼了一声,然后向那矮壮的少年招手。

    矮壮少年早有准备,立刻搬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还装着一盆水。

    李三姑念念有辞,手中的符纸四处晃晃,然后猛然扔进那盆水中。

    可那盆水并没有什么异样变化。

    “别急,你们看!”

    李三姑冷笑了一声,然后手一抖,一根铁针又出现在她的指间。

    她小心翼翼地将铁针放入水中,让众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铁针竟然浮在水面之上,并没有沉下去!

    铁针浮在水面之上?

    见此情形,周围的人都是惊呼连连,就是一开始不相信的周铨母亲,这个时候也面露惊疑。

    “我说了有水鬼吧,水鬼托针……啧啧,这水鬼法力不小,周家的,你们家可是摊上大事了!”

    李三姑啧了一声,然后向周铨母亲说道,看热闹的街坊们不是点头就是窃窃私语,都觉得李三姑说的不错。

    “三仙姑,那、那、那该怎么办?”周铨母亲此时也慌了。

    “那还用说,我已经施法将那水鬼定在盆中,接下来当然是看我捉……捉……”

    李三姑正要说看她捉鬼,就发现一直坐在床上的周铨起身了。

    周铨不但起身,而且大步向她走了过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纷纷后退,唯有周铨母亲,慌慌张张要把他揽住。

    周铨向着母亲笑了笑,然后俯下身,用力对着木盆吹了口气。

    刚才还浮在水面之上的铁针,在他这一口气之后,顿时沉入了水中。

    这一次,轮到三仙姑骇得倒退了。

    “三仙姑不是施法定住水鬼了吗?那针怎么沉下去了?”

    “为何铨小郎只吹一口气,就破了三仙姑的法术?”

    李三姑看着周铨,神情变来变去,心里有些发毛。然后她一转身,撒腿就跑,她那个矮壮的小子,有些愣愣地呆在原地,却被她一巴掌拍走。

    “三姑怎么走了,不抓水鬼了?”见此情形,有原本就不太相信的人笑着说道。

    “刚才那针怎么能浮在水面?”还有人不解地问道。

    “当我不知道水面有张力啊。”周铨嘀咕了一声,当然,他用的还是普通话,所以别人听得都是含含糊糊,不明白他说什么。

    不过这些人看周铨的目光,都有几分异样。

    周铨母亲倒没有什么,无论方才儿子说的是什么,都是她儿子,儿子不会说官话,那自己教就是!

    她正待将那些看热闹的邻居打发走,突然间,李三姑又带着那矮壮小子快步走了进来。

    不过这一次,那矮壮小子还抱着口小锅。

    “这水鬼道行高深,我的定鬼针定不住它,看我将它擒住,送入油锅!”

    李三姑愤怒地叫嚷,她可是附近街坊里头号仙姑,精通各种术法,来兼职为人牵线作媒,靠着这手段养活一家子。若今日就此退缩,以后谁还会请她这位仙姑作法?

    油锅架起,柴火点燃,不过片刻,那油锅里油就开始翻滚起来。李三姑手舞足蹈,突然间掌中出现一枚铜钱,在周铨头顶脑门各处晃了晃,然后那枚铜钱被她直接扔入沸腾油锅之中。

    “看我……”

    李三姑大叫了一声,伸手就要象油锅里探去,但就在这时,周铨抢先一步,将手伸入油锅中,探了探摸了摸,直接将那枚铜钱抓出来。

    顺便,他还将油锅里的沸油泼了出来,撒了一地。

    “啊哟,不小心……要不换一锅油?”周铨将那枚铜钱塞回目瞪口呆的李三姑手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他特意放慢了语速,所以“换一锅油”这四个字,李三姑还是听明白了的,顿时,李三姑跳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她那矮壮的小子跟着跑,跑到门口,给李三姑一巴掌拍回来,才记得将油锅也抱走。

    抱走油锅时,他还狠狠瞪了周铨一眼。

    街坊邻居们此时哪有不明白的,分明是李三姑的手段被周铨瞧破了,所以才狼狈逃回。

    他们很好奇,周铨怎么有本领将手伸出沸腾的油锅而不坏的,因此都围上来七嘴八舌相问。

    “周铨,你是如何知道三姑的手段的?”

    “看来这失魂症不重,虽然周铨不会说话了,却比以前聪明了些!”

    “行了,我孩儿才醒过来,你们别闹了!”

    当周铨被吵得头昏脑胀之际,周铨母亲大喝一声,挥动门闩,将这些人又赶了出去。

    将他们赶出去之后,她回望着周铨,眼神有些惊疑:“大郎,你……你还好吧?”

    周铨如今的状况,怎么也不能说好。

    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事业小有成就,正准备在乡下买片山谷林地养老,可只因救一个轻生的小姑娘,落水后便成了如今模样。

    可这一切,他没有办法向眼前这中年女子解释。

    虽然两人间还没有正式的言语沟通,但中年女子舐犊之情,他能清楚感觉到。所以发觉那李三姑是靠着骗术骗钱的巫婆之流,他不忍心中年女子上当,才会出手。

    但现在,让他一个人直接面对这中年女子,哪怕已经在红尘中浮沉滚打了几十年,他也觉得无计可施。

    告诉对方,对方的儿子已经死了,自己占据了她儿子的身体?

    这种蠢事,就是毛头小子也不会轻易去做。因此,满心感慨与千言万语,在周铨身上,只化成了一个动作。

    深深一鞠……

    “孩儿,我的孩儿,你这是做什么?”周铨母亲见此情形,先将心里的疑问抛去,赶忙将他扶了起来。

    她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将所有的问题都忘了,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发生了什么,周铨都是她十月怀胎辛苦拉扯的孩儿。

    “好孩儿,官话说不利落不打紧,娘来教你!娘,娘!”她指着自己,对周铨道。

    周铨浑身激零了一下,怔怔看着这中年妇人。

    另一世中,母亲在他事业有成之前就已去世,根本没有享到他的福。

    “叫啊,好孩儿,叫啊!”见他发愣,那中年妇人又道,满眼都是希翼之色。

    周铨嘴唇蠕动了一下,终于用略沙哑的声音叫了出来:“娘!”

    他知道,这一声,自己就要与过去告别,真正以眼前这妇人之子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之上。

    他这一声唤出,周铨母亲大喜,眉开眼笑,当真又体会到初为人母时的感觉了。

    欢欢喜喜地拉着儿子,周铨母亲又教了他几个词,周铨一一都学了,虽然他口音还有些不准,但周铨母亲心中已经大安。

    自家孩儿并没有变笨,只是稍稍学习,便又掌握了说话的本领。

    她将屋里的家俱物什都教了一遍,周铨发觉,自己的记忆力极佳,只要教过一遍的,便都能记住。

    不仅如此,前世曾经读过的书报、学过的课业,只要还有些印象的,基本就能回忆起来。

    “砰!”

    正当母子二人一教一学之时,家里的门又被人一把推开。

    周母眉眼一挑,正待发怒,一个瘦高的汉子惶急地跑了进来:“孩他娘,我家孩儿咋了,得了失魂症?”

    “胡说八道,什么失魂症,你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周母骂了一声。

    周铨向这个瘦高汉子望去,看来这一位,就是这具身体的父亲了。

    他脸上同样全是关切,一副憔悴模样,奔到周铨跟前,仔细打量着。

    “这孩子的眼神,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被周铨拿眼睛看着,瘦高汉子嘀咕了声。

    周母一把将他拽开:“胡说什么,咱们孩儿落了水,惊吓过度,只是有些失忆,人还是好端端的,就是刚才,他还看穿了三姑的骗术呢!”

    周母虽然小声说话,但就在屋子里,周铨哪里听不见!虽然口音上还有些异样,可连蒙带猜,也能够明白周母的意思。

    周母将事情经过起由都说了一遍,周父听得大怒:“杜狗儿他们几个,当真是活到猪狗身上去了,竟然敢带着大郎去做这种事情!”

    他说到这里时,隐隐有几分剽悍之意。周铨心中一动,看来这具身体的父亲,倒是有几分血性的人物。

    周母冷笑了两声:“便是你的好伴当,我不好发落,这事情,你看着办吧。”

    “你放心。”周父简单地说了三个字,然后出去在门前里吼了一声:“杜狗儿,滚过来!”

    只是片刻功夫,门前就传来脚步声,周父又绕着周铨转了两圈,见他确实没事,这时才走了出去。

    周铨心中有几分好奇,不知道他出去后会如何行事。见他探头探脑,周母将他按住。

    “就是杜狗儿那泼皮贼配军,害得我家孩儿成这模样,得好好教训一顿才是!”周母象是自言自语。

    她话声还未落,外头啪的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吃了一记耳光,紧接着,就是沉闷的敲击声和鬼哭狼嚎般的呼痛声。

三、香车系在谁家树(3)

    “这样打,不会有事吧?”周铨心里有些担忧,恰好此时,周母要去作饭,他便挪到了门口。

    只见那便宜老爹,抡着一根白蜡杆子,正在抽一个黑脸汉子,正是说他得了失魂症的那位。

    也没有人绑着按着,但那黑脸汉子只敢号叫,却不敢闪避,更不敢反抗。他衣衫原本就薄,这几杆子抽下去,一道道血印就印了出来。

    这可是真下狠手!

    见周铨出来,周父没有停手,而是用力又抽了三下,这才止住,然后沉着脸对周铨道:“若不是你刚刚醒来,少不得也要抽你,别人唆使几句,你就能去做蠢事,哪里半点象老子我!”

    周铨原本对那挨打的杜狗儿有些同情,听得周父这样说,同情心顿时都没了。

    他刚才在水里看过自己如今的身体,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就算放在这古代,也未及冠,不算成年人。那黑脸汉子杜狗儿,唆使这样的少年去做坏事,理当挨打。

    “只是不知道,杜狗儿唆使‘我’去做了什么事情……”

    周铨心中正想着,却见那边,一队人快步走来,当先的几个穿着一致,看上去是这个时代官府中人。

    “周书手,这边有些事情……”那些官府中人,为首的一个对周父拱了拱手,态度还比较客气。

    “书手?那是什么?”周铨心里有些莫名其妙,难道自己父亲的名字叫周书手?

    他却不知,此时大宋在城市之中,实行厢坊制,所谓书手,是厢坊中的一吏职,管一些杂务,在一般街坊中,也算得上是头面人物。

    “骆虞侯,可是为我儿之事?”周父不慌不忙地道。

    “正是,金钱巷那边的李大娘,在军巡铺里告了一状,说是令郎****……”

    周铨听得清清楚楚,虽然他自己还不能说此地之语,但努力点听,还是听得懂的。

    一听到自己头上的罪名,周铨顿时慌了。

    竟然是****……这个罪名可大了,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砍脑袋!

    他此时还摸不大清楚自己的处境,甚至连话都说得不利索,真被扣上了这个罪名,恐怕很难洗脱。

    “****?笑话,这么半大的小子,朗朗乾坤光天化日,能****谁?”周父放好手中的白蜡杆子,冷笑了一声。

    这话听得周铨心里舒坦,不愧是亲爸,果然维护他!

    “确实是胡说八道,但既然告了,小人总得来问上一问。”那人陪着笑脸,对周父甚是恭敬。

    “问问也好……你把他带回去问问吧。”周父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

    原本趴在一边喘气的黑脸汉子杜狗儿,这个时候爬起来:“哥哥,这事情是小弟俺惹来的,当由俺替铨小郎去!”

    “哼,你这憨货,记打不记训,你去有何用。骆虞侯,带着这小子过去,把李大娘那边应付了再说。”

    这个时候,周铨完全呆住了,刚才还在想着,周父不愧是亲爹,哪怕是****的罪名都要替他顶着,没想到,转眼事情就变了,这位便宜老爹竟然要大义灭亲,把自己送给那个什么骆虞侯?

    难道这并不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爹,隔壁有位姓王的叔叔?

    屋里忙着的周母也听到了,大惊失色,扔下手中的活跑了出来:“你这杀千刀的,说什么话,怎么能把我儿带走!”

    “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儿子都快被你惯坏了!”周父哼了一声,将周母推回屋里。

    周母跳将出来,象是护雏的母鸡,将周铨护在怀中,瞪着周父吼道:“我看哪个敢动我儿一下!”

    周父见此情形,只得将那个骆虞侯拉到一边,小声嘀咕道:“骆贤弟,今日你带我儿回去,做样子走个过场,不过将你们军巡铺的诸多手段,在他面前亮亮,让他晓得些厉害,以后不敢再大胆妄为!”

    “小弟明白,周大哥只管放心,只是大嫂这里,却不好交待。”别看刚才骆虞侯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现在却眉眼溜溜,显然,他与周父交情不错。

    “你且等着。”周父又过去将周母拉进屋子,压低声音说道:“这小子给惯坏了,别人唆使几句,就敢去扒墙看女人沐浴,若不给他点教训,将来他还不知会闯下多大的祸!我让骆贤弟将他带去,吓唬吓唬,转头便将他领回来。”

    周母听到他这样说,才稍稍安心,但是仍然有些担忧:“当真如此,可别吓坏了我孩儿,他落水之后,心里一直有些迷糊,连话都说不利落……”

    “放心,骆信与我的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周父这般说,周母才舍得,但出屋之后,犹自泪眼汪汪看着周铨:“我儿,你此去可要长些心眼……”

    “大嫂,可得罪了,铨小郎君,得罪了,请随我走一遭吧。”那骆虞侯见周母不再阻拦,笑嘻嘻向她拱手。

    虽然是笑嘻嘻的,他身边几个大汉,却是过来了几步。

    看在周铨眼中,那就是如果他不跟上,那么就要动手了。

    周铨脸色发白,满脑子里都是迷迷糊糊的。

    原本以为摊上个好爹好妈,不料想,摊上的却是个****的罪名!而且,这爹妈似乎都巴不得送他去吃牢饭!

    望着那几个穿着古时制服模样的人,他们腰下,可都佩着刀。

    于是周铨只能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到自己那个便宜老爹,却又将泪眼汪汪的周母拉入屋内。

    在屋外时,他一副大老爷儿们的模样,说一不二,但一进屋里,顿时就陪上了笑脸。

    “你这是何意?”周母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李蕴以往与我并无怨仇,明知是我儿子,却还敢到军巡铺去报,我怀疑,她背后或许有人唆使。”周傥道。

    他说此话时,神情阴冷,如潜伏待猎的猛兽。

    “便是没有人唆使,也得要她好看,竟然敢告我家孩儿!”周母霸气地说道。

    周铨并不知道这背后还有猫腻,他此时已经从最初的茫然失措中清醒过来。

    看来那便宜的老子是靠不住,只有靠自己,要想法子脱罪……只不过,事情的前因后果,他都没有弄明白,如何脱身?

    此时大宋皇都汴梁,乃是地球上最大的城市之一,规模宏大,人们穿街过巷,往往要租用车马。但周铨没有这种待遇,走了老半天,他被带一处街口,看到这座建筑上有望楼,还有兵士模样的人在巡视。

    这便是军巡铺,极盛之时,开封城中,每坊巷三百余步便有一所。

    “今日街市上抓着的那几人还在么?”那骆虞侯到了这里,眉眼顿时不一样了。

    他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军巡铺之长,周傥称他为虞侯,实在是高抬了他。问明白今日街上抓着的几个游手还押着,他下令将这几人带出来。

    论理来说,厢坊之中的大小事务,当押往由管勾厢公事官处置,但管勾厢公事老爷哪里能事无巨细都管理,便是四厢使臣,都无暇来管那些小事。因此,一般的争执、斗殴,还有小纠纷小违律,都是军巡铺调解处置。

    不一会儿,几个捉来的游手、泼皮给带了上来,个个都是滚刀肉模样,显然都是这儿的常客了。

    骆虞侯正待发落这些人,突然间,一个兵卒从远处跑来:“节级,节级,厢公事所那边催你过去!”

    骆信霍然一惊:“必然是出大事了!”

    他看了周铨一眼,虽然有些为难,但还是公事要紧,当下拉着那兵卒交待了几声,匆匆离去。

    因为事情匆忙,所以他交待得不甚清楚,只是说让周铨见识一下军巡铺的手段,不过不是对周铨施展,而是对那些游手泼皮。

    这军巡铺中,总共五名军卒,被骆信带走二人,还剩三人,兴高采烈地对着那几个倒楣鬼炮制起来,直看得周铨目瞪口呆。

    “掉柴”、“夹帮”、“脑箍”、“超棍”、“鼠弹筝”……

    每种方法,还都有各自的名称,周铨可以肯定,无论哪一种,都会对人造成极大痛苦。

    好在那三名军士下手还算有分寸,每一种都是浅尝辄止,饶是如此,一番折腾之后,那被捕来的几个游手泼皮,此时也面无人色,悲嚎连天,赌咒发誓,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这边嚎叫不止,那边却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过来。这几个巡铺的兵卒玩得开心,倒没忘了注意周围,见来人仪仗,顿时惊了:“是李学士……他怎么来这儿了?”

    他们连忙将那几个泼皮无赖赶走,有个泼皮还待不走,想要在来的官长面前告状,那兵卒冷笑了一声:“这可是权知开封府李老爷,他老人家的声名,你没听说过?”

    那泼皮无赖顿时面无人色,刚才还喊冤的,现在也不喊了,撒腿就走,显然,这位李老爷的威慑力,比起方才他们受过的各种处置都要可怕。

    仪仗到了这军巡铺,几个兵卒纷纷下拜恭迎,唯有周铨,有些茫然,他刚刚听清楚了“权知开封府”五字,心里已经怀疑,自己是到了北宋之时。

    他一人直立,有些突兀,因此仪仗中间,一个浓眉鹰眼的官员扫了他一下,然后开口道:“那少年郎是怎么回事?”

    这些兵卒不知道骆信与周傥的私下约定,因此回禀而来的,是周铨被金钱坊李大娘检举“****”,那浓眉鹰眼的官员听了大怒:“****重案,岂是尔等可处置!就是各厢使臣,也只能决六十杖以下之刑,来人,将这****小儿给我带走,押入开封府大牢!”

四、香车系在谁家树(4)

    “开封府大牢……”

    虽然大宋的数代帝皇,都颇有仁心,多次下诏谕,让底下的人将监牢收拾得象样些,但底下胥吏们自有应对之策,因此,开封府大牢里光线阴沉气味难闻。周铨才被推进来,就想转身出去,只不过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记推搡。

    “我、我、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他脸色煞白大叫道。

    “进了这里,十个人里面,有九个都说自己是冤枉的。剩余的一个,是被打得说不出话来的。”

    周铨还在大叫,却听到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

    回头一看,是个满头乱发的家伙,被关在监牢之中,用一双炯炯的目光盯着他。

    两世为人,周铨还是第一次被关在牢里,此前并无经验,就只知道牢里往往有牢霸。

    这家伙,莫非就是牢霸?

    “看什么看?”那满头乱发的家伙瞪圆了眼睛。

    周铨呵呵一笑,抱起拳头给那家伙作了一个揖:“这位大叔请了。”

    他知道,对着牢霸一类的人物,一昧地隐忍退让,只能更受欺凌,相反,要让对方摸不着深浅,才可以暂时保护自己。

    说白了,就是要忽悠,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把面前的这一道坎过了再说。

    果然,见这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小子,一副老市井作派,那个乱发大汉目光有些狐疑。

    周铨此时,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明了,这种环境之下,他是谁都不能指望了,只得想法子自救。

    凭着另一世做过销售的本事,他很快就和牢中这位拉近了关系。

    此人姓方名拙,在牢中已经关了很长时间,对牢里的种种情形,都很了解。周铨很自觉,没有问对方为何会被关进来,不过这放拙却是给关久了,有个说话的对象,滔滔不绝说个不停。

    虽然此时周铨还不适应这种口音,不过听还没有问题,从此人口中,他倒是得到一些开封府牢房的趣事。

    至于传说中包拯的三口铡刀,那自然是不存在的,历任权知开封府,几乎都没有当长久的。

    周铨还有意打听了如今的府尹,这一位今年才上任,名为李孝寿,前几年也担任过开封府尹,后来去职,如今又重新上任。

    说来也怪,这位权知开封府的李老爷,将他打入大牢之后,并未来问话,不仅是他,就是方拙,也没有人来理睬。

    不但这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牢中仍然无一人来。

    周铨已经饿得肚子咕咕乱叫,他心中也有些急了,这开封府大牢之中总得送些汤饭吧,但他却什么都没有!

    和他同牢的方拙,这个时候也有些急躁不安,喃喃咒骂不休,只不过他说话又快又急,周铨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出什么事了,方大叔?”周铨问道。

    “往常每日二餐,虽然只是些汤水,总能吃个三分饱,可今日早过了送早餐之时,却还没有人来送!定然是出了大事,让胥吏狱卒都脱不了身。”方拙焦躁地起身,在监牢里打着转儿。

    足足等到正午时分,终于听到了难得的脚步之声,紧接着,门被打开。

    看到进来的狱卒,方拙轻轻咦了一声:“怎么不是老郑了。”

    “老郑?他不能来给你们送饭了,如今他只怕自己要人送饭。”来的狱卒哼了一声,在二人面上一打量,将个饭桶扔在地上。

    方拙还想再问,那狱卒又打量了周铨一下:“你这个小郎,叫什么名字?”

    “周、周铨……”

    对这具身躯的名字,周铨已然清楚。

    “果然是周书手之子,你随我出来。”那狱卒招呼了一声。

    方拙眼中顿时闪出羡慕之色,周铨自己,却有些茫然。不过从那狱卒口中泄露的意思来看,当是他那个便宜老子使了劲儿。

    跟着狱卒出了这间监牢,七拐八弯,到了一间偏僻的屋子,那狱卒推开门,低声道:“周书手,人带来了。”

    紧接着,满脸担忧的周傥出现在周铨视线之中。

    见周铨没有受过凌虐的迹象,周傥稍稍安心,然后向那狱卒拱手:“大恩不言谢,洪三哥,周某必有后报。”

    那狱卒摆了摆手:“时间紧迫,你有什么交待,还请快些。”

    周傥拉住周铨,问了两句,听得周铨怪异的腔调回答,他倒不奇怪,见周铨真没有吃什么苦头,这才说起外边的事情。

    原本周傥让儿子去军巡铺,只是想要吓唬他一番,没料想却被李孝寿撞着,直接拿至开封府大牢,所以他心中也是惶急无比。

    此刻他都无计可施,只能反复叮嘱,让周铨在牢中小心。

    “若是提审,孩儿当如何应付?”

    听方拙说了一晚上话,周铨好歹能用此时的白话对话,不至于露出太大马脚,只是每说一句都很慢。

    “提审……暂时不会,如今出了大事,待制老爷怕是没有功夫管你。”

    从周傥口中,周铨才知道,这开封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大内奉宸库的库吏吕寿,盗了奉宸库所藏金玉,被发觉后系于狱中,可就在昨日,吕寿脱狱逃走,到现在也没有抓回来。

    这对刚刚重任权知开封府的李孝寿来说,是给他脸上的狠狠一拳!

    故此,昨日李孝寿发怒,召各级官吏议事,将当时的狱卒与相关胥吏尽皆拿下,以“故纵”的罪名发落,很是打了不少人。

    听得这个消息,周铨心中一动。

    他急于从牢里脱身,觉得这似乎是一个机会。

    “父……父亲,孩儿的罪名,应当是强加于我的吧?”他向周傥问道。

    “你自己做的事情,还来问我?”听他问起此事,周傥气就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

    周铨苦着脸,没有作声,这是这具身体原先主人干的事情,但既得其身,便要担当其因果。

    “已经弄明白了,有人想着你老子的这个书手之位,虽然你未有什么大错,但正好送上口实。”周傥淡淡地说道。

    若换了往常,周傥不会对儿子提起此事,但是从周铨揭破三仙姑的骗局里,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已经长大了不少。

    “关键是李大娘,父亲,若是李大娘撤去诉状,只说是误会,我便可以出狱了吧?”

    听到儿子这样说,周傥又哼了一声。

    若是那开妓馆的李蕴李大娘肯撤诉,周铨自然就能出狱,但李蕴怎么会轻易撤诉,除非周傥答应她的某种条件!

    周铨却嘿嘿笑了笑:“若……我说我那日在她那里,看到了吕寿呢?”

    此话一出,周傥眼睛就瞪得溜圆。

    “府尹老爷可没有那么容易糊弄,若是假戏真作了,你就是死路一条!”想了会儿,周傥又道。

    “****罪名,也是死路一条,如今是府尹老爷还顾不上我,若是顾上了,以他的行事手段,我还有活路么?”

    周傥听得这里,虽然惊讶于儿子的狠劲果决,但同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我儿看来经此教训,成长了不少,既然如此,为父便陪你玩上这一次,李蕴李大娘是吧,我儿你附耳过来!”

    周铨伸过头去,周傥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周铨顿时也眼睛圆了。

    这位便宜老子,也是个狠角儿!

    他原本只想着出监脱狱,但以他便宜老子的打算,不仅仅要出监,甚至还要在李蕴李大娘那里狠狠撕下一块来。

    “诬告我儿,岂能不给她一点教训……若不是知道宫内的内官常去她那儿,这次你老子就要让她好看!”周傥又哼了一声。

    他父子还要细说,这时那狱卒走了进来:“周书手,大老爷就要回来了,你还是先去吧,放心,有兄弟我在,你家小郎君在牢里不会受苦!”

    老周提了一个大食盒,原本是给周铨吃的,现在只能让周铨带回牢中。

    那方拙见周铨回来,还拎了个大食盒,便知道这少年郎是有门路的,他凑上来献殷勤,周铨也不拒绝,不但与他分享自己食盒中的肉菜,还请狱卒拿了坛酒来,给那方拙饮用。

    周铨自己也尝了口,这酒不但浑浊,而且带着股甜酸味,周铨并不喜欢,因此全都给了方拙。

    三杯黄汤下肚,方拙的话就更多起来,周铨记得他昨夜曾经提到过吕寿,有意探他口风。

    方拙本来就喝得半醉,哪里会戒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当下滔滔不绝,说起吕寿之事。

    原来他曾经与吕寿关押在同一监牢之中,那个时候,他曾听吕寿说起奉宸库中的情形。

    不过大多都是犯人吹牛之语,并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

    此时监牢之外,显谟阁待制、权知开封府李孝寿踱着方步,缓缓坐上衙门大堂正位。

    他端坐之后,扫视周围,满堂之上,那些胥吏、衙役,一个个噤若寒蝉,这让他很满足。

    不过一想到吕寿之案,他的心情又变糟了。

    这帮子胥吏,他一个都信不过,总觉得他们与那作奸犯科之辈暗中勾结。

    “昨日诸人,可有口供了?”他沉声问道。

    回答不出他所料,果然是个个喊冤叫屈,就是没有一个交待的。

    李孝寿捻须冷笑,这些欠打的货色,不到黄河心不死,当给他们一个教训才好。

    “昨日押入牢中的那个****罪囚呢,给我带上来!”心念一转间,李孝寿下令道。

    他讨厌任何作奸犯科之辈,所以那个****罪囚,正好是杀鸡骇猴的那只鸡!

五、香车系在谁家树(5)

    周铨正与方拙吃喝,突然间,几个衙役破门而入,那个方才受了周父好处的狱卒,此时面如土色,跟在这几个衙役的身后。

    “小郎君,嘴紧一些,便是挨上些棍子,也不要乱说话。”那狱卒小声嘀咕道。

    周铨莫明其妙,不过还没等他弄明白,就被衙役夹出了监牢,那狱卒只能眼巴巴望着,暗自祈求周铨别乱说话了。

    “事情不妙,有所变化!”周铨心中大急,他可不想去挨棍子,当下向那狱卒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叫道:“我家老爷子!”

    那狱卒顿时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让他去通知周傥。

    虽然觉得周傥来了也没有什么用处,但那狱卒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溜到一边,至于他是不是去通知周傥,周铨也没有把握。

    跟着衙役穿过几个院子,到得开封府正院,周铨顿时愣了一下。

    院子里跪着四十余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不少人身上的衣裳,还是衙门里的公人。

    “这些应当是被吕寿案牵连的胥吏、狱卒,他们被带来跪在这里,显然是备审,那么这个时候把我带上来……”

    见到这些人,周铨心念一转,顿时明白自己被带来的目的!

    杀鸡骇猴,需要一只鸡!

    他心中一骇,脚下顿时慢了点,身边的衙役却不敢耽搁,直接踹他,让他踉跄仆倒。

    他痛呼之声惊动了偏厢房中的李孝寿。

    此时李孝寿面前,两个衙役垂首行礼,正眉开眼笑地从他这接过赏钱。

    “记得我的吩咐,别留手。”李孝寿淡淡地道。

    “老爷放心,小人等都是打惯了人的,要他活就活,要他死就死,全凭老爷心意。”两个衙役中的一个,摆了摆手中的水火棍回应道。

    李孝寿略带厌恶地皱了一下眉,然后大步走向正堂。

    他虽然是权知开封府,但也不能在这里一手遮天。

    象现在,他想打死个把犯人杀鸡骇猴,就必须重赏这两个杖者,否则便难以如意。

    “升堂!”

    此时周铨已经被带到了大门口,然后左右膝弯各挨了一脚,只能跪在门槛前。他听到衙役的呼声,紧接着,昨日见过的那位官员自侧而入,走上公堂坐下。

    这个时候,周铨背上已经全是冷汗。

    他是聪明人,知道如果不想法子自救,那就是死路一条。心念疾转之中,想到从昨夜到今日,从方拙口中听到的有关李孝寿的事迹。

    这可是一位酷吏,甚为严苛,这是他第二任开封府,前一任时,为蔡京爪牙,穷凶极恶,实在不好对付!

    “哈哈,哈哈哈哈!”

    心念疾转之间,周铨突然开口大笑,笑声震动四周,让那些或跪或立的人,都侧目以视。

    “这小子疯了么?”

    “大尹升堂,他还敢如此喧哗,这可是自寻死路!”

    就是大堂之上的李孝寿,此时也是一愣,然后捻须眯眼,目光中凶芒闪动。

    得了他的示意,有衙役上来,将周铨拖进大门之中,周铨入内之后,口中仍然大笑不止。

    “你这奸徒,竟然敢咆哮公堂,于堂审中失礼……来人!”李孝寿开口道。

    周铨心中突的一跳,这可是不分清红皂白就要对他施刑!

    冷汗再度冒了出来,这与他的计划不一致,原本他以为,这样大笑,对方总要问一声“何故发笑”。

    “大尹老爷还请息怒,小人见到大尹老爷,自知有救了,所以才喜不自禁,实在是欢喜得难以自制!”

    此时形势逼人,周铨也顾不得后世的什么尊严礼仪了,拜倒在大堂之上,口中大声道。

    李孝寿原本是下令施刑的,但听到这少年郎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他也生出好奇心来。

    既然是酷吏,少不得喜欢刨根问底,所以李孝寿轻轻咳了一声,本来要拉周铨出去的两名杖者,便暂时停手。

    “有救了?”李孝寿淡淡地问。

    “是,草民生于市井之中,常听得人言,开封府前有包孝肃,后有李孝寿,大尹与包公齐名……”

    周铨口里胡说八道,暗中瞄了李孝寿两眼,发现自己将他和包拯相提并论,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不讨厌、愿意听下去就好!

    包孝肃就是包拯,此时虽然还没有经过后世文人的宣传夸赞,更没有那些评书小说中的传奇,但是包拯确实深得人心,在民间声名甚响。

    “小人原本是惶惶不安的,直到见着大尹老爷,这才放下心来,大尹老爷既然与包公齐名,那必然是和包公一般,断案如神的,肯定能还小人一个清白……小人想到这里,所以喜不自禁,放声大笑,还请大尹老爷恕罪!”

    李孝寿嘿的一笑,这小子,想要靠着这种伎俩脱身?

    不过他这几句话,说得倒是让李孝寿心里有些欢喜,包拯最后可是得了顶清凉伞成为宰执大臣的。

    “小人曾听说,包公在这大堂之上,有三口铡刀,乃先帝御赐,第一口龙头铡,可以铡王……可以铡王公,第二口是虎头铡,可以铡大臣,第三口是狗头铡,铡的是作奸犯科的小人,这三口铡刀,有先斩后奏之权……”

    若周铨说的是别的事情,李孝寿的耐心已失,但他说起这三口铡刀,李孝寿眼前顿时亮了。

    身为酷吏,最恨的就是不能放手施为,打死个把子刁民,竟然还需要私下贿赂行刑的杖者。若他也有这三口铡刀,别的不说,今日跪在院子里的那些胥吏狱卒,少不得人头滚滚!

    “据说包公这三口铡刀,第一口铡的,便是一位驸马,此人……”

    周铨跪在地上,膝盖生痛,可是全然不觉,他深知,现在自己的性命,就在一张嘴上,如果不能让李孝寿继续听下去,接下来就有可能被活活杖死!

    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一时之间,开封府大堂之上,就是他说话的声音。

    说得口干舌燥,却看到李孝寿的面色转为阴沉,已经有些不耐,他话题一转:“不过,包公虽是了不起,小人听说李公亦毫不逊色于他,小人曾经为一位寓居于京城的学子说过李公英明断案之事……”

    这是周铨从方拙口中听到的有关李孝寿最著名的一件事例。

    前次李孝寿任开封府尹的时候,有位寓居京城的举子,他仆人欺主,举子想要将之牒送官府,为同舍书生劝开,于是劝取牒纸,模仿李孝寿笔迹书写判决“不勘案决杖二十”。结果其仆次日拿着这牒纸到开封府状告其主,说他冒用府尹之名判案,并且私自用刑。李孝寿将这书生拘来,问清本末之后说“所判正合我意”,真的打了仆人二十杖,然后让举子安然脱身。

    此事之后,开封府寓居的举子们拍手称快,他们的仆人也再无敢欺凌主人者。这让李孝寿名声远扬,也确实是李孝寿最为得意之事。

    听周铨说到这件自己平生得意之举,李孝寿捻须微笑,突然间觉得,眼前这小郎还算顺眼。

    不过,也只是还算顺眼,这小子拉拉扯扯说了半个时辰,现在该是结束这一切的时候了。

    李孝寿咳了一声,正待下令将周铨拖出去,就在这时,外边传来禀报之声:“大尹老爷,镇安坊金钱巷的李蕴请求撤状。”

    “撤状?”李孝寿眉头一皱。

    周铨则松了口气,自己拖延时间之策,总算成了。

    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双膝生痛、背后冰冷。

    不过当他微抬起头来,偷看了李孝寿一眼时,心中的喜悦顿时又没有了。

    此位大尹,眼中凶光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更甚!

    对方的杀心并未除去!

    周铨心中一寒,口中顿时大叫起来:“多谢大尹,若不是大尹明断秋毫,小人必受不白之冤,今日小人得以幸免,全是大尹睿智,小人离开之后,必然四处宣扬,大尹果然是与包公可以并称的贤尹!”

    他这一番话说得,让李孝寿到嘴的喝斥又缩了回去。

    李孝寿好权,为此不惜充当蔡京的爪牙鹰犬,但他也同样好名,虽然明知道眼前这小子是个狡猾之徒,却也忍不住心中一乐。

    “这李蕴,就是状告周铨之人吧,将她带上来!”李孝寿缓缓说道。

    到此时,周铨悬着的心才算真正放下,自己的这条命,暂时捡回来了!

    那位便宜老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李蕴唤来。

    周铨心里,对这位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的李蕴李大娘,也有几分好奇,因此,当李蕴走进来时,他侧过脸偷偷望去。

    这是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打扮得倒是风韵犹存,跟在她身边,则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

    周铨望过来时,与那小姑娘目光相对,发觉那小姑娘,正瞪着他,双颊飞红,眼中全是痛恨之意。

    “民妇李蕴拜见大尹老爷!”

    那妇人进来之后,未语先笑,恭恭敬敬向李孝寿行礼,虽然她看似端庄,但眼珠却飞快地转了一圈,将衙内情形,尽收目中。

    “你便是金钱坊的李蕴?昨日在军巡铺里检发周铨者,便是你?今日出尔反尔,又要撤状者,仍旧是你?”李孝寿没有被李大娘脸上的笑容哄住,他厉声喝问。

    周铨心中又是一凛:看来李孝寿还是没有放弃杀鸡骇猴的念头!

六、香车系在谁家树(6)

    李蕴脸上带笑,眼中却是恨恨地瞪了周铨一下。

    若不是被这小子的父亲威胁,她如何会出尔反尔,但所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是周铨之父周傥咬一口!

    周铨只是提出了设想,但周傥见到李蕴时,却连“证据”都造好了,李蕴心中纵有一百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若是不从,便是鱼死网破之局。

    于是,周铨瞠目结舌,看着这个半老徐娘在开封府衙中,将当初状告周铨的事情,如何说成一个误会的。

    “周家欲为他家小郎选一婢女,这小郎有些心急,闯入我宅中窥看,下仆无知,以为他意图不轨……”

    原本周铨以为,李孝寿还会为难李蕴,但紧接着,他发现自己错了。

    “你这小郎,终究是行为不检,所以才有今日之事!”在问了李蕴两句之后,李孝寿还是将矛头指向周铨。

    此时周铨,只有唯唯,虽然心中腹诽,却不敢说出来。

    “既然如此,今日也不能轻易放过你……你不是喜好卖弄些小聪明么,我这里出个题,若你解得让我满意,你便可以回去,若是让本官不满意,那你今日,少不得打五板以示惩戒!”

    周铨听得呆了呆,顿时明白,自己方才那些伎俩,对方很清楚,所以现在来报复了。

    “小心眼啊……这位大尹可真是小肚鸡肠!”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声,周铨却根本无法拒绝。

    “请大尹出题。”他开口说道。

    李孝寿捋着自己的胡须,斜睨了周铨一眼,心里冷笑了一声。

    “当初我奉圣命,赐天宁寺道楷禅师袈裟法号时,道楷禅师出了一个谜与我,你且来猜猜看。”

    听到是猜谜,周铨顿时头大如斗。

    但李孝寿不给他讨价还价的余地,紧接着又开口道:“谜面是‘清明月映秋’,我给你一刻时间,将谜底说出来……你们且退至一旁!”

    他说完之后,便又开始提取人犯,这一次,他直接从跪在院中的那些胥吏军士中提来人,问了两句,便喝令上刑。

    周铨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他可真猜不出这个谜来!

    他在这里发急,那边鬼哭狼嚎的声音响起,却是被提上来的胥吏军卒,给打得血肉模糊。

    看到这情形,周铨越发心急,更静不下心来。他目光四处游移,希望能找到灵感,这一刻,他可真想问李孝寿,能否向场外观众求援。

    李蕴也退在一旁,她身后的那小姑娘,一双妙目闪啊闪,看着周铨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微微撇了一下嘴。

    然后她的目光转到了那些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眼中闪过不忍之色。

    打了两人,一刻钟时间眼见就到了,周铨此时仍然没有想到办法。他正抓耳挠腮之时,却看到李蕴身后的那小姑娘,微微嘟起了嘴。

    初时周铨没注意她的这个动作,但后来,他便发现,那小姑娘大大的眼睛在盯着他,但嘟嘴的方向,却是向着大堂的一个角落。

    见周铨盯着自己,那小姑娘双腮飞红,眼中波光闪动,黛眉微垂,但旋即鼓起勇气,又嘟着嘴示意了一下。

    周铨这次可以确定,对方是有意在对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他顺着那小姑娘嘟嘴指向的角落望去,那边放着一个烛台,烛台上放着几枝残香、半截蜡烛。

    此时周铨也顾不得小姑娘年幼,完全是捞根稻草救命的心态,拼命看着那个角落,希望能得到灵感。

    但仍然没有。

    他只能再看那小姑娘,小姑娘露出无奈的神色,似乎是觉得他太过愚笨了。

    “西……香……活……火?”望着小姑娘的双唇,在无声地做着嘴型,周铨又猜了一会儿,终于灵光一闪。

    是香火!

    和尚出的谜语,谜底是香火很正常。

    “清明月映秋”,清掉“明”字当中的“月”,那就只余一个“日”字,再将“日”映入“秋”字,正好分成香火二字!

    “周铨,一刻钟已到,你可猜出来了?”

    几乎在周铨脑中灵光闪动的同时,李孝寿慢悠悠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人猜是猜得一个谜底,只是……是不是对的,小人没有把握。”周铨忙收起目光,不再看那小姑娘。

    他心里却是好奇,小姑娘极聪明,至少比他要强,也不知道是怎么教出来的。

    “你说。”李孝寿道。

    “清明月映秋,清去明字中的月,便余一个日字,日映秋中,可得香火二字,小人胡乱猜的,还请大尹老爷评判。”

    李孝寿嘿了一声,捋须的手抖了抖,险些揪断了自己的一根胡须。

    他早就看出,周铨只是市井小儿,并未读过多少书,因此,原以为他猜不出谜底。

    不曾想这家伙,却有如天授一般,竟然破解了他的谜语。

    李孝寿甚为自大,未将李蕴身后的小姑娘放在眼中,故此并未发觉她的提示之举。

    他方才答应,只要周铨能解开谜语,便放他离开,现在虽然心中后悔,却无法食言。

    因此,李孝寿冷冷又看了周铨一眼,然后摆了摆手:“既然原告撤状,本官就当是个误会,你这小儿,奸猾古怪,再落入本官手中,定不轻饶!”

    得了他这一句话,周铨哪里还敢耽搁,立刻行礼退出。退出之时,他听得李孝寿又与李蕴说话,但比起与他说话,当真是和颜悦色。

    出了衙门,周铨有些茫然,他连此身家在何处都还不大清楚,因此不知该往何处去。好在这时,他听到有人招呼:“铨儿,铨儿!”

    却是周父、周母来了,这二人早就在门口候着,此时见周铨完完整整地走了出来,都是满脸欢喜之色。

    “都说了没事情吧,你还想闯入衙门救人!”周傥嘀咕了一声道。

    周母瞪圆了眼睛:“若不是你这贼配军出的馊主意,我家孩儿哪里会去监牢里遭罪,可怜的孩儿,才落水还没好,便又在牢里呆了一夜,赶紧与我回去,我在家中给你炖了只老鸡,回去补补……”

    她拉着周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周铨有些尴尬,毕竟他的心智,远比外表要成熟得多。

    “吴管营,今日之事,多亏了你!”

    周傥此时,却在向立在一旁的狱吏道谢。

    “周书手,令郎可了不得,咱们大老爷是何等人物,都被令郎给唬住了!”那狱吏笑嘻嘻地说道,他只不过是个微末小吏,被称为管营,可是尊称。

    “这话可说不得!”周傥以为他是客气。

    这姓吴的狱吏嘿了一声,当下将周铨如何编造说辞拖延时间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他虽然不在大堂之上,但也在堂外偷听,故此说得极为详细,听得周傥与周母神情各异。

    周母不疑有他,只觉得是自家孩儿聪明,因此眉开眼笑。而周傥却深深瞅了周铨一眼,目光中既有疑惑,也有意味深长地探察。

    周铨知道,自己又需要编造谎言了。

    “这些都只是小聪明,不能当真,哈哈,吴管营不要再赞他了。”听到一半,周傥打断了吴管营。

    “哪里是小聪明,分明是大智慧,你们可知,大尹老爷最后还要为难令郎一下,出了个谜语,令郎若不能解谜,少不得还要挨杖……”

    猜谜之事,也被这狱吏说了出来,周铨头垂得更低,想来周傥的怀疑会更甚吧。

    不过这件事情,倒有理由可说。

    “周书手,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了,不过令郎既然安然无恙,我希望到此为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姓吴的狱吏,他们一家人正准备回宅,这时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李蕴李大娘横眉竖目,站在他们身后。

    “我家孩儿虽然无恙,但他平白遭人诬陷,受了惊吓不说,还坏了名声。李大娘,都是厢坊之中有头有脸的,你红口白牙,就想将此事揭过?”

    瘦削的周傥此时昂起头来,目光灼灼,盯着李蕴,神情同样不善。

    “咳,师师,把事情说与他听。”李大娘咳了一声。

    她身后跟着的那个小姑娘,脸色涨得通红,既是羞窘,又是愤怒,嘴辱蠕动了一下,似乎不想说话。

    “说!”李蕴催促道。

    “那日……那****正在沐浴,他……他爬在树梢上……”

    李蕴反复催促,那小姑娘泪眼汪汪,终于承受不住,哽咽着说道。

    这话说出来,周铨恨不得要用头去撞墙。

    自己竟然就是去看这样一个小姑娘洗浴?这豆芽菜般的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好看的,自己这具身躯的前主人,当真是个无赖!

    同时,周铨心中又有些感慨。

    这小丫头片子心终究善良,从她的目光来看,是深恨自己的,但方才在大堂之上,却是得她提醒,这才猜出了李孝寿最后的谜语,让自己安然脱身。

    “这事是我不对……”既然得了这具身体,就要承担这具身体的因果,周铨长叹了一声,向那小姑娘长揖。

    “铨儿!”周傥有些不满,但周母则用异样的目光看着那小姑娘。

    “方才在大堂之上,孩儿能猜出府尹的谜语,多亏了这位师师姑娘指点。男子汉大丈夫,有错要认,有恩要报。”周铨低声说道。

    周傥神情微微一松,而周母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她拉了周傥一把,使了个眼色,周傥眉头一动,然后对李蕴道:“李大娘,借一步说话!”

七、香车系在谁家树(7)

    “你们究竟商量何事?”

    当周傥与李蕴达成协议,然后那个泪眼汪汪的小姑娘跟在周母身后,来到周铨身边时,周铨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了。

    “没啥,从今日起,师师就是你妹子了,你要好好护着你妹子,若是有人欺负她,就拿起枪棒狠狠揍他!”周母得意洋洋地道。

    李蕴李大娘原本是有些神情不善的,不过这时又恢复了雍容,脸上还堆起了笑:“师师,非是为娘心狠,实是周家极有诚意,从今往后,你就好生照顾你的新父母。周书手,周大嫂,我家师师可是知书达礼聪明多智,你们要好好待她……”

    “什么你家师师,当我们不知晓嘛,师师原本是染房王寅之女,可怜的孩儿,打小没有了爹妈,放心,来我们家之后,我就是你亲妈!”

    周母牵着那师师的小手,万分怜惜地说道,几乎就是一瞬间,她就化身慈母,让那位师师小姑娘忍不住,搂着她失声哭了起来。

    “这是喜事,哭啥,如今你嫁入好人家中,楼里的姐妹们,还不知有多羡慕你呢!”李大娘在旁边劝道。

    “什、什么?”周铨呆了呆,这才九岁还是十岁的小姑娘,要嫁入他家,岂不是说,这个小姑娘,就是给他找来的小媳妇?

    这怎么行,他可不是恋童癖,对九岁的小姑娘也下得了手!

    想到这里,周铨立刻表示反对。

    “这个家,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师师是我们养的女儿,长大后你们能合得来,那便合在一起,合不来的话,我自会备好嫁妆,择个好人家,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周傥严厉的声音,让周铨只能将自己的意见缩回去。

    这位便宜老爹可不是什么易相与的人,若是多说,惹发了他的疑心,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又看了一眼那小姑娘,周铨突然想到一件事情。

    “你……呃,我妹子的闺名叫师师?”

    “是。”

    “姓王?”

    “原是姓王,但被李大娘收养之后,就改姓李了。”

    小姑娘没有理会周铨,回答他的是周母。这个答案,让周铨浑身一震:“李师师……李师师……不会这么巧吧?”

    在监牢之中,他早就从方拙口中套出,如今自己身处宋朝,前一个皇帝庙号哲宗,当今天子乃是先皇之弟。

    所以,他当时已经明白,现在是北宋末年,正是大昏君宋徽宗赵佶在位,看惯了水浒的周铨,如何会不知道此李师师!

    不过现在看来,自己的便宜父母,似乎将未来的倾城美女拐来了,宋徽宗与周邦彦这二位,应该不会再为了她争风吃醋钻床底了吧?

    “奴既离了李妈妈,从此姓王、姓周都可,唯独不再姓李。”一直拉着周母衣角楚楚可怜的师师,此时开口道。

    “姓王好,就姓王!”周傥干脆地说道,脸上还有些欣慰。

    “姓王就姓王,不过,这称呼可得改了!”周母笑吟吟道。

    王师师抹了抹泪,向着周傥、周母盈盈下拜:“爹爹、娘亲。”

    拜完二老之后,她偷偷看了周铨一眼,又向周铨福了一福:“哥哥。”

    这一声微不可闻,周铨也有些尴尬,手足无措地还了礼,唤了一声妹妹。

    他心中满是好奇。李大娘分明是将师师当作一棵摇钱树在培养,不知他父母究竟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能从李大娘那里将师师要来。

    见他们一家子其乐融融,李大娘先行离开,周铨向路旁小巷子里招了招手,那黑脸汉子杜狗儿涎着脸,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身旁还跟着辆油壁车。

    “周大哥,大嫂,铨哥儿,还有师小娘,请上车!”

    周母仍然不给他好脸色看,自己上了车,回身来拉师师时,却发现自家孩儿已经先行一步,帮助师师上车了。

    周母呵呵一乐,这孩子,果然开窍,知道心疼小媳妇了。

    他们正待出发,却见着衙门外晃着的一个衙役又笑嘻嘻凑上来:“周书手,周小哥儿,且慢行,我有一件事情,还要烦牢周小哥儿。”

    周铨当然不认识这人,但是周傥交游广阔,却知道这衙役身份有些不同。

    此人姓杜,双名公才,是开封府衙役中的一个小头目,论及身份,还不如周傥,但他背后的靠山,却远非周傥所能及。

    因此他回身行礼:“原来是杜班头,不知杜班头有何吩咐?”

    “我家有个远房亲戚长辈,最喜好听评话故事,我正想着讨好他,方才在府衙之中,听得令郎说起包公轶事,特别是那三口铡刀之事,觉得正好说与他听。方才听得有些疏漏,所以还请令郎再说一遍。”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周铨当下又说了他后世《包公案》中的一个故事,他说得虽然简单,但也听得对方如痴如醉。

    周铨并不知道,在那油壁车中,师师小嘴微张,满脸惊愕。

    自从四岁起,师师就被收养,至今已是六年。

    她生性聪慧,又敏而好学,现在虽然年幼,但已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所以才能猜出李孝寿的谜语。

    “他不是一个毛躁小子么,怎么能说得如此好的评话?”

    心中惊奇,对周铨的印象,免不了有所改观。

    周铨说得口干舌燥,那个杜公才满意地放他们离开,待周家一家子走后,杜公才脸上的笑容微敛。

    “这周家的小哥儿,倒是个妙人。”他喃喃自语,然后看看左右,径直拉了匹马,向着外城而去。

    这几乎是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好半天功夫,他才到了外城城北厢景龙江北岸。

    此地原是官家即位之前的端王府,如今正在大兴土木,故此尘土弥漫。杜公才到了这里,三弯两拐,进了一座棚子。

    他在周傥面前泰然自若,可到了这儿,神情就极为恭敬了,大老远就下了马。

    这边有几个白面无须之人守着,看到他并未阻拦,因此,他直接走入了棚子之前。

    “小人杜公才,求见杨提举。”

    不一会儿,棚子里传来一个尖尖的声音:“呦,杜公才怎么来了,莫非南衙那边有什么事情?”

    说话的是一个脸很瘦但身躯还算健壮的人,同样面白无须,一双眼睛甚为灵动,时不时地闪过狡黠的光芒。

    当今天子宠幸的宦官,正奉命提举龙德宫修建的杨戬。

    “今日倒是有件有趣的事情,小人觉得或许杨提举爱听,便来禀报了。”这杜公才谄笑着道。

    “说。”杨戬淡淡地吐出一个字。

    杜公才完全没有受到轻视的羞辱感,他躬着腰,将今日开封府衙中的事情一一说了一遍。

    “好,好,今天这事情有趣,你做得好,不过那吕寿的踪迹,还没有找到吗?”

    杨戬最关心的还是吕寿之事。

    这个吕寿,在奉宸库任库吏,而奉宸库所藏,尽是金玉等贵重之物。杨戬希望找到他,可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贵重之物,因此,他的话语声中,不免就有些急切。

    “李大尹今日在衙门里立威,杖责数十人,但依旧没有消息。”杜公才道。

    “当真是废物……我不是说你,而是李孝寿这个蠢货!”杨戬愤愤地骂了一声。

    他向旁边的小太监示意,那小太意拿出了个香囊,就要赏与杜公才,杜公才却没有接。

    “为提举办事,当不得赏!”杜公才眼中闪动着野心的光芒。

    “哈哈,你这人聪明,会办事……如今我提举龙德宫,过些时日,替你走通关节,在六部补一个吏员吧。”杨戬微一琢磨,顿时明白了这杜公才的心意。

    杜公才大喜,也顾不得颜面,咕咚一声就拜倒在地:“多谢杨公,多谢杨公!”

    杨戬得意地笑了笑,挥手将他屏退,起身转了转,眉眼动了起来。

    “虽然没有吕寿的消息,不过……今日南衙的事情,倒也可以用上一用。李孝寿这厮是老公相的人,老公相啊……”

    此时世上,被称为“老公相”者,唯有一人,便是蔡京。

    一想到蔡京,杨戬脸上的得意笑容顿时敛起,只觉得背脊有些发寒。

    这老家伙精擅权谋,实在是一等一的危险人物!

    哪怕杨戬这般在当今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大珰,对其都甚为忌惮。会阴谋诡计,他不怕,但会阴谋诡计又没有底线的人,着实可怕。

    这老家伙虽然被斥远居于杭州,但杨戬很清楚,官家对其宠信未绝,时常遣使问候。

    “虽然不可细言,但那市井小儿的包拯故事,倒是可以说与官家听听,聊解官家闲闷!”放弃了借此事直接攻击蔡京的打算,杨戬有了新的想法。

    当今大宋官家天子赵佶,是个妙人,杨戬他们这些近臣,为了讨他欢喜,当真是无所不用至极。

    赵佶既能风雅,亦好市井,甚至有潜出大内,在市井中流连之举。他除了喜欢歌舞乐音,也喜欢听评话轶事,杨戬琢磨着,虽然不能用南衙之事直接攻击蔡京,却可以将事情本末说与官家听,表面上是说包拯轶事,实际上却是给李孝寿上点眼药。

八、街头戏鼓,不是歌声(1)

    周铨并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会从杨戬这个奸宦的口中,传到皇帝那边去。

    他现在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如今是大宋政和元年,当今皇帝赵佶在位已经有十一年。

    周铨对历史略有所知,知道这位皇帝就是著名的宋徽宗,华夏历史中有名的昏君,即将面临靖康之耻,然后被带到东北去坐井观天。

    不过,现在赵佶还只是三十岁(虚岁),想来离靖康之耻应该还有些时间。

    至于他自己的家庭,乃是大宋都城汴京外城一户居民,他的便宜老子周傥,是勾当厢公事署的一名小吏,“书手”就是职务,管些杂事。不过,再往上追溯,周家原是禁军军门,只是到了周傥这一代,才脱去军籍,转入文吏。

    他母亲周王氏,亦是禁军之女,嫁与周傥已经十八载,生有二子一女,只不过别的两个都殁于疾疫,故此,周铨并无兄弟姐妹。

    原本这样一个家庭,在东京汴梁城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能够过得比较舒心。但周傥是个好义气的性子,禁军出身如今却混得很惨的一帮子兄弟们,他能接济便接济、能帮手便帮手。这反倒使得周家捉襟见肘,还只能在朝廷设的店宅务承租舍屋居住。

    好在大宋的廉租房办得还可以,这店宅务出租的房子倒不算差,可以为周家遮风挡雨。

    “一个字,真穷!”

    背着手,周铨绕自家转了一圈,喃喃说道。

    放在经历过物质极大丰富年代的周铨眼里,周家当然是穷。

    他身后,师师抿着嘴笑了起来:“哥哥说错了,那是两个字!”

    周铨回头看了她一眼,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小丫头片子,知道个啥!”

    师师扬了扬下巴:“奴虽不知道太多,却知道爹爹和娘亲都让奴盯着哥哥,免得哥哥闯祸!”

    这是师师小姑娘在周家接下的第一个活儿,盯住周铨,勿让他再被人唆使着去做坏事。

    于是周铨身后就多了个小跟班,这几日里,几乎是寸步不离。

    周铨很奇怪,自己的父母是如何与李大娘完成了这份交易,将师师拐了过来。这内里必有某些他还不知道的缘由,无论他如何打听,也无法从父母那里问出答案来。

    王师师同样也不知道答案,不过她这样的小姑娘早慧,对自己的处境已经认命,所以将周母哄得心花怒放,比疼儿子还要疼她了。

    “这一片都穷啊……”绕完自家之后,周铨又开始绕街坊。

    这一片都是朝廷店宅务的房子,依据大小、新旧不同,租金各有区别,每月每间从五十余文到一百余文不等。

    转到小巷最里,也是最阴暗逼仄的那间时,周铨正想转身离开,突然间听到了尖锐的叫骂声。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一顿饭,抵得老娘十人吃的,便是和你一般年纪的小子,也吃不得你的三分之一!”

    这声音有些熟悉,周铨在记忆里找了找,片刻后就知道:三仙姑。

    原来这位装神弄鬼的三仙姑,离自家这么近,就在同一条巷子之中。

    不过三仙姑家租的公屋,比起周铨家的更破旧。周铨家的好歹还有上下两层,三仙姑家的则只是低矮的一层,而且缩在巷子最深处。

    两块破木板拼成的门,挡在周铨面前,却挡不住里面传来的叫骂之声。应当是三仙姑在骂她那个矮壮的儿子,周铨对别人家的家务没有兴趣,但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破木板拼成的门“砰”的一声打开,矮壮的小子满脸沉郁地走了出来。

    看到周铨,这小子瞪了他一眼,也不搭理,直接从他身边离去。

    周铨往屋子里瞄了一眼,屋中空空如也,干瘦的三仙姑正一边抹泪一边叫骂。

    骂的除了那小子之外,还有小子的父亲,从三仙姑如同唱腔般的骂法里,周铨还是听到了一些事情。

    “原来那小子叫李宝,而三仙姑十余年前就开始寡居,独自拉扯这样一个小子,在这京城之中,也确实不易……”

    周铨心中暗想,而那三仙姑此时抹完泪,正追儿子追出,迎面与周铨撞上,脸色顿时变了。

    不仅仅是惊,还带着恐惧与几分仇恨。

    这些年三仙姑是靠着给人浆洗缝补和装神弄鬼,才将儿子李宝拉扯大的,这其中,装神弄鬼成了主业。

    但上回给周铨揭破了她的两个骗局之后,她装神弄鬼就再无生意,甚至有些以前被她骗过的人打上门来与她争吵。

    “你来这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道。

    “看热闹。”周铨咂了一下嘴,然后转身离开。

    三仙姑在他背后指桑骂槐,周铨只当是没有听到,不过当他拐到小巷口,离开了三仙姑的视线时,看到那矮壮的李宝冲了出来,一把推向他。

    “让你欺负俺娘!”

    周铨被推得一个趔趄,斜撞在墙上,若不是这具身体还算强壮,只怕要被这小子推翻一个跟头。

    “你做什么?”跟在周铨身后的师师,忙将周铨扶住,对着李宝怒目而视。

    周铨却摆了摆手,笑嘻嘻道:“无妨,无妨,他也是一时心急……我可没有欺负你娘,你娘生气,是你惹的。”

    他早就发现,李宝有些憨憨的一根筋,而且双方并无深仇大恨,一点小误会,揭开也就罢了。

    李宝哼了一声,脸上闷闷不乐。

    “你娘生气,是因为你吃得太多了?”周铨又好奇地问道。

    “俺也不想吃那么多……可是不多吃,就没有气力,没有气力,就不能去干活!”他瓮声瓮气地说道。

    “干活?你干什么活?”看着这小子也就和自己一般的年纪,周铨好奇地问道。

    “去南角门子那边扛包。”

    原来李宝这几天都去了汴河边,为那些漕船卸货。只不过他年轻嘴笨,虽然力气不逊于成年人,可在揽生意时坏了规矩,惹得那边头目发怒,三仙姑托人求告谢罪之后,这才脱身。

    “去南角门子找包能有几文钱收入?”听到这里,周铨摇了摇头:“一天不过二百文,还得被管事、头人克扣,你的脾气,也不适合做这个。”

    这几天,周铨可没有闲着,对于此时汴京城中的物价、人工,都做了一番调研。

    “不做这个能做啥,俺娘要俺去读书,说是有了功名好傍身,可俺不是那块料,俺想着去勾栏里学相扑,俺娘又不允!”

    “你想学相扑?”周铨好奇地问道。

    “自然,你看前街的马汉,便是相扑力士,不仅酒肉管饱,而且到哪儿都有人召呼,多有面子!”

    此时相扑之风胜行,但学相扑不易,就算学出头了,年轻时风光一时,到得三十余岁后,体力下降,遍体伤病,便只能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李宝这小子只看得到相扑手的风光,而三仙姑看到的更是相扑手的晚景凄凉。

    “代沟啊……”周铨道。

    “啥,啥子沟?”李宝问道。

    “别管啥子沟了,你是不是想赚些钱补贴家用?”周铨又问。

    “俺、俺也不想着俺娘去装神弄鬼骗人,若是俺能赚着钱,她老人家便可以在家中享享清福!”

    这小子倒还有些孝心,周铨很认同“百善孝为先”的观点,一个人有孝心,那么总有几分可以救药。

    他心中有了个主意,只不过现在条件还不足,也只能暂且将李宝记在心上。

    左右转了转,他觉得实在有些无聊,便向着街上行去。

    还没踏上街,后边就传来王师师的声音:“哥哥,你不要上街生事!”

    她说话时小嘴嘟着,眼底隐隐有些恼怒。

    她年纪虽小,心气却高,原本沦落到李大娘手中,心底便有一丝悲愤,现在又被当成货品般,转到了周家,偏偏是服侍周铨这个浑小子!

    是的,她瞧不起周铨,在她心底,觉得东华门外唱名,文采风流动天下,那才是真男儿真英雄。

    至于周铨,市井小儿,呆头呆脑,虽然不是泼皮无赖胚子,却也离师师心中的英雄差了十万八千里。

    “放心放心,我绝不生事,只是上街转转,这几日在家里闷得紧。若你还不放心,不妨跟我一起来!”

    周铨口中应诺,脚下没停,师师无奈,只能跟上。

    此时正是东京汴梁城最繁华之时,周铨出了巷子,到了大街上,只见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种各样叫卖之声、哟喝之声,此起彼伏。

    放在后世,这等热闹算不了什么,但在此时,绝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宝地!

    周铨望着望着,突然间,他眼前景致有些变化,一团团烈焰,将他眼前的繁华尽皆吞噬,恍惚之间,那些叫卖呦喝,都变成了惨叫哭号。

    穿街绕巷的沟汊中流淌的,不再是水,而是血。战马的嘶鸣,蛮人的嚣笑,女子凄凄惨惨的悲啼……

    这一切迎面扑来,让周铨浑身毫毛都竖起,整个人都陷入惊恐之中,他几乎想要转身逃走!

九、街头戏鼓,不是歌声(2)

    “哥哥,哥哥!”

    就在恍惚之中,一个声音让周铨回过神来,他用力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

    刚才那一切,都没有了,在他面前,仍然是太阳金光之下的汴京城,繁华无双。

    师师在后边拉着他的衣裳,很奇怪他为何站着发呆,而周铨只是叹了口气。

    此时是政和元年,当今天子,就是庙号徽宗的那一位,按他的年纪推算,离毁灭北宋的靖康之难,只有十余年的时间了。

    刚才他看到的,可不仅仅是错觉,更是十余年后,这座天下名城,这个繁盛文明的命运!

    乃至整个华夏的命运!

    “哥哥,你发什么呆?”师师抬头望着他。

    周铨伸出手去,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原本一丝不乱的双环髻给弄得乱七八糟,这才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把仍然残存的冰冷驱走,而师师则嘟起嘴:“哥哥,你真惹人厌,又揉乱了人家的头发!”

    小姑娘甜甜糯糯的声音,让周铨精神一振:为了此身的亲人,为了这小姑娘,他也要想办法。

    “师师,如果有一天要离开汴京,你希望去哪里?”他开口问道。

    师师瞪大了眼睛,小嘴嘟了起来:“哥哥又说胡话了,我们为何要离开汴京,这世上,哪里还有比汴京更好的地方!”

    “唔,现在,汴京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周铨缓步行走在汴梁的街道上,看着两边连绵不绝的店铺,表示认可师师的观点。

    “这位小兄弟说的好,汴京确实是世上最好之处!”

    他话声刚落,身后有人接口,周铨诧异地回过脸去,看到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手舞足蹈地在那里说话。

    只不过这人似乎有些痴,脸上还沾着墨迹,就是方才说话,也不象是对周铨说的,更象是自言自语。

    “先生觉得汴京好在哪里?”周铨忍不住问道。

    “可以入画!”那书生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个答案,绝对在周铨意想之外。

    眼前这浮世繁华,确实适合入画,只不过画一座城市……

    周铨心中突然一动,忍不住向那书生问道:“先生想要将汴京之景,画入图中?这当真是奇思妙想,不知……我能否知道先生高姓大名?”

    “吾乃琅琊张择端,字正道。”那书生回应道。

    果然是他!

    周铨几乎就想上去纳头便拜,然后求张择端给他画上一幅《清明上河图》,有了这一幅画,传诸后世,那该是多大的一笔财富?

    这可是周铨回到宋朝后,遇到的第一位后世名人!

    “原来是张官人!”周铨心里琢磨着如何从对方手中骗画,口里却是极为客气,行了礼之后,连连夸赞了几句。

    他并不懂画,但是《清明上河图》还是知道的,在另一世中这幅画名声大噪,可谓家喻户晓。因此,周铨搜肠刮肚,从记忆里翻出一些对此画的点评,倒也与张择端说得甚为投机。

    他们边说边行,却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有几个闲汉模样的人悄悄跟了上来。

    “就是这小子?”这几个闲汉中一人道。

    “就是他,吕寿的下落,就在这小子身上……不过这小子可不大好惹,他爹爹就是周傥,你们知道,他伯父……”

    “嘶!”当听到周铨伯父名字时,这几个闲汉都是吸了口气。

    “怕了?”那个最了解周铨一家消息的汉子抱着胳膊冷笑了声:“有何可怕,奉宸库里尽是金玉,吕寿那厮卷来的,足够教主起事所用,到时候我们哪里还需要害怕他一个区区禁军军门?”

    “说的是,我们奉教主之命,藏身京城,为的就是这一刻,更何况此时收手,教主派来的那几位,又怎肯放过我们?”又一人道。

    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都是下定决心。

    几人加快了脚步,向着周铨靠了过去。

    周铨并不知道危险来临,仍然在与张择端一边说笑一边游逛。

    张择端原本对周铨不以为然的,但随着交谈,他发觉这少年虽然话不太多,但是每一句都挠中了自己心中的痒处,因此甚为投机。

    此时他才想起,自己还未曾问过这少年的姓名,正当他要开口时,眼角余光突然发觉到那几个闲汉。

    那几个闲汉此时已经露出狰狞的神情,而画师的观察能力又极为出色,因此张择端满脸惊愕,张嘴欲呼。

    几乎同时,跟在周铨身后的师师叫了起来:“跑!”

    三人之中,反而是周铨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在法制的时代生活惯了,他确实没有此时人的警惕性,等听到师师的大叫,他才看到了那些个气势汹汹扑上来的汉子。

    砰!

    几乎是本能,周铨抬腿,踢中了最当先的那汉子的腹下,那汉子捂着肚子夹着腿,咯咯叫着倒下,象只憋足了劲下蛋的母鸡。

    “大胆,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尔等想要做什么?”张择端这时也喝斥出声。

    这一句话,让原本扑向周铨的第二个汉子微微一愣,然后反手一拳,先将张择端打倒在地。

    周铨抓住机会,转身就跑,那几个汉子反应过来,撇下张择端不管,向周铨狂追过去。

    那几个汉子此时下手,也是精心准备了的,周铨此时已经离开了正街,到了一条小巷,因此行人不多。周铨才发力跑了几步,突然听到身后大叫:“小子,再跑就杀了这小娘!”

    周铨回头一看,却是有一个汉子,已经抓住了师师!

    师师眼中满是惊恐,在李大娘那儿可不曾遇到过这种情况,见周铨回过头来,她心中既是希翼,又是绝望。

    希望周铨能够救她,但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低微,周铨绝对没有理由为了她,而让自己置身险地!

    果然,周铨回头望了一眼,便转身又跑。

    师师的目光黯淡下去,而那个抓住她的汉子则是胳膊用力,师师只觉得脖骨一紧,隐隐有骨头的声音。

    就在她绝望地等待着死亡来临之际,又跑了几步的周铨突然停了下来。

    脸上带着苦笑,周铨口里嘟囔了一句:“终究是做不到……”

    让一个小姑娘因为自己而死,周铨实在是做不到。

    毕竟他就算落到了这几个闲汉的手中,也未必会死。

    “放了她,我随你们走!”望着那个狞笑着的汉子,还有左右两边包抄过来的闲汉,周铨叫道。

    “小子你想多了……不想她死,就老实一点!”

    然后周铨就觉得头上一黑,紧接着便失去了神智。

    当他醒来之时,耳边隐隐有低泣之声,他睁开眼,看到师师跪坐在身边,正在那里抹泪。

    “啊呀……”

    感觉到自己头上还是痛的,粘粘的感觉似乎是血,那些抓他的家伙,下手可真黑。

    他双手都被反绑,所以无法伸手去摸。

    “哥哥,你没事吧!”师师见他有动作,扑了过来,这一声“哥哥”,不知道为何,周铨听得比以前亲切得多。

    “没事,这是哪儿,他们人呢……”周铨问了一句,然后就听到嘿嘿的笑。

    一个汉子,原本隐在黑暗之中,此时露出面容来,一步步逼近他。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周铨问道。

    “小子,为何不问我们是谁?”

    “第一问了你未必会答,第二如果你答了我们兄妹就必死无疑,故此还是不问为妙。”周铨笑了笑:“如今你们知道我,我不知道你们,事情结束,各不相干永无再见之日……想来你们也不希望被我爹爹追着。”

    “你老子不过是一区区书手……”

    “你们既然知道我爹爹,就知道他可不是一般的书手。所以这样的话就不要提了,还是开门见山吧。”周铨平静地打断了对方。

    他那位便宜老子周傥,职司虽低,但在汴京城中,可是市井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否则的话,那李大娘李蕴,如何会将自己已经培养了六年的师师,直接送到他家中。

    那闲汉听到这,嘿嘿笑了笑,然后点头道:“你果然是聪明人……既是如此,那我就问你,吕寿在哪儿?”

    周铨愕然。

    他并不认得什么吕寿,这些人怎么会找到他头上?

    “我不认识……等一下,你是说,那个盗了奉宸库藏金的吕寿?”周铨猛然想起来道。

    “就是他,小子,实话实说,正象你方才所言,说出来之后,我们两不相干,各走一边!”

    周铨微微闭上眼,心念电般急转。

    他刚才说的话,应该打动了这些匪徒,但周铨不敢将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对手的仁慈与诚信之上。

    “我不认识吕寿,只是在开封府监牢中,从人口中知道了一些他的事情。”周铨说道。

    “是从方拙那儿吧,若他还活着,我们就用不着寻你了。”那汉子开口说道,声中隐约含有恨意。

    周铨霍然惊觉,在牢中时,那个方拙有问题!

    当时他就觉得,那个方拙未免太过健谈了,现在他明白,方拙的唠叨,其实别有用心,是想借着他的口,向外边传递信息!

    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被利用了……这古人,还真不能小看!

十、街头戏鼓,不是歌声(3)

    “我不知道吕寿的下落,我可以将方拙当日所言,全部转述与你们。”周铨略一沉吟之后道。

    “一字不少地告诉我们。”那汉子说道。

    周铨却笑了笑,没有继续说话,只是盯着那汉子,那汉子嘿的一声:“你想要什么?”

    “不知我说出后,你们如何处置我们兄妹?”周铨道。

    “将你们留在这里,两日之后,通知你家里人来接。”那汉子道。

    周铨犹豫起来,那汉子也不急,只是在慢慢等。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响动,那汉子立刻警觉起来,手中寒光闪动,应该是将藏着的利刃亮了出来。

    “十千加一点。”外头传来这样的低语声。

    “冬尽始称尊。”那汉子略松了口气,打开门,见到外边的人时,呆了一下,然后露出惊喜之色。

    “小圣公!”那汉子叫了一声,然后立刻闭嘴。

    这个称呼,传入周铨耳中,让周铨心里一动。

    这肯定不是名字,而是尊称,既然被称为小圣公,那么一定还有大圣公!

    看到这伙将他绑架来的贼人,背后还有一股很大的势力。

    他心中琢磨,然后听到外边一个古怪的口音道:“十四叔,有劳了,人在里面?”

    “是,已经醒了。”

    “我来审问!”那位小圣公一边说,一边就要走进来。

    被称为十四叔的汉子脸色微微变了变,而周铨却立刻转身,背对大门:“不要进来,若是进来,我们方才的约定就只能作罢了!”

    周铨很清楚,看到这个十四叔没有关系,但若真看到了身份更高的“小圣公”,那么自己与师师,就必死无疑了。

    杀人灭口,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约定?什么约定?”门外的小圣公果然止步,然后用略带阴沉的口气问道。

    十四叔略有尴尬地将方才他与周铨的对话说了一遍,外边的小圣公呵呵笑了两声:“倒是个机灵的小子,既是如此,你先随我来一下。”

    十四叔跟着小圣公离开,屋子里只剩余周铨与师师,师师此时倒是没哭了,就是紧张地拽着周铨的衣角,仿佛一松手,周铨就会消失一般。

    周铨向她挤眉弄眼,师师不明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解开了绑着周铨的绳索。

    “再绑上去,系个活结!”

    周铨用嘴型无声地说道,他明白,这可能就是他唯一的机会。

    好在师师聪明,哪怕他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也知道他的意思,将那麻绳又绑在了周铨手腕上,打了个活结,再将活结的一头塞在周铨掌中。

    就在她做这个动作的同时,门那边一声轻响,一个汉子伸头进来,在里面张望了一番。

    正是路上绑架他的几个闲汉之一。

    师师吓得险些抖了起来,周铨强自镇定,好在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师师的动作,对方只是瞄了一眼,目光在师师脸上停了会儿,就又缩了回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头再度传来脚步声,那位“十四叔”走了进来,目光扫了扫屋子里的情形,还特意看了一下周铨手上的绳索,见绳索依旧套在周铨手腕上,这才开口:“说吧,事不宜迟。”

    周铨将那日在开封府大牢中听到的一切一一说了出来,那位十四叔听得非常仔细,偶尔还会开口问,反复核对确认。

    “吕寿好食绣吹鹅,他贿赂牢子,每隔两日,便有人送绣吹鹅来……方拙也曾与他分食过。”说到这,周铨住口,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复述的了。

    那位十四叔眉头微微皱起,周铨说的都是一些琐事,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又想了想,他突然神情一动。

    绣吹鹅……

    汴京城中,绣吹鹅做得好的正店不少,但若是饕餮大师的话,就知道做得最好的,却是春明坊南袜幼巷中的郭驼子家。

    十四叔二话不说,直接离开,片刻之后,周铨听到院子里脚步声大作,至少有十余人走了出去。

    又过了许久,方才伸头进来看的那汉子笑嘻嘻进来:“小子,算你聪明,可惜啊,聪明得还不够!”

    他脸上带笑,眼中却是凶光毕露。

    “你们找到吕寿了?”周铨问道。

    “找着了,虽然还没有抓着人……迟早他会落到我们手中。”那汉子笑眯眯地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走向周铨。

    就算是师师,也看出他不怀好意,小脸吓得惨白。

    “我与你们有约定,你们得了消息,就放过我们……”周铨也瑟瑟发抖,但在背后,他已经暗暗抓紧了绳索的活结。

    “小子,所以我说你聪明得还不够呢,你见到了我,见到了十四,还想活着离开?”

    那汉子一边说,一边继续逼近,在他的袖中,一柄短匕隐约可见。

    周铨心中一凛,对方利刃在手,又极为警惕,哪怕他猝起发难,也未必能成功!

    “别,别伤害我们!”

    此时师师吓坏了,向着那汉子叫道,那汉子目光被她引去,见着这小姑娘楚楚可怜,却无半点怜悯。

    相反,一种别样的暴戾,让他转变了目标,向着师师行去。

    “这小娘倒是个美人胚子,虽然还小了些……不过既然要死在这里,何不给我乐一乐?”

    汉子邪恶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九幽的恶咒,让师师心惊胆战,同时也让周铨怒发冲冠。

    极度的恐惧,随着那汉子的逼近,让师师瑟瑟发抖,她控制不住尖叫起来,而这尖叫声,又让那厮心中的暴戾更甚。

    师师非常绝望,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四岁之时,父亲死在监牢之中,尚不懂事的自己,只觉得窒息,哪怕站在空旷的院子里,也喘不过气来。

    一只粗鲁的大手狠狠揪住了她的衣襟,师师尖叫、啼哭,想要挣脱,但是她人小力弱,哪里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

    她被粗暴地推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除了那汉子扭曲的脸,什么也看不到。

    就在她无法呼吸,人都要昏厥过去时,突然间,那汉子口中发出咯咯的怪声,眼睛上翻,松开了她,胡乱舞动着匕首,在拼命挣扎。

    然后师师就看到了周铨的脸。

    周铨身量高大,就算是站在那汉子身边,也只是矮了半个头,此时周铨用原先绑着他的麻绳,狠狠勒在那汉子脖子上,勒得那汉子向后仰去,张嘴伸舌,一口气憋在胸中,进出不得。

    那汉子挥动匕首,却都被周铨灵活地躲开,他也硬气,直接将匕首贴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想要将那麻绳割开。

    此时师师仍然是满心慌乱,无论她有多聪明,都只不过是十岁的小姑娘,能做的也只有哭喊。眼见那麻绳就要被割断,那汉子将重获自由,她更是害怕。

    但就在这时,她看到周铨猛然前扑,一只手狠狠按在了匕首之上。

    鲜血狂喷出来,浇了师师一头,而那个汉子浑身发抖,目光中的凶狠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哀求。

    周铨却没有任何迟疑,乘着那汉子手中无力,抓住匕首一抹,那汉子发出咕咕的异样声音,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确认对方已经毙命,周铨剧烈地喘着气,将还在哭喊的师师拉到了自己身边:“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师师仍然在瑟瑟发抖,但周铨的声音她还是听到了,扑入周铨怀中,她突然间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害怕了。

    将匕首藏在袖中,另一只手拉着师师,周铨悄悄来到门前。

    门外并无他人,那些人都离去了。

    “吕寿从奉宸库中盗出来的金玉事关重大,而这伙人在京城中的人手不足,所以只留下一人看守和解决我们,其余人都应该去找吕寿了。”

    周铨深呼吸了两下,让自己稍稍放松,然后低声对师师道:“跟紧我,若有什么不对,我会拖住他们,你自己逃出去求救吧。”

    在他身后,师师紧紧拽着他的衣裳,听得这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亮晶晶的眼中,又有泪光浮动。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向外,好在再无别人阻拦,他们顺利地出了这院子。

    站在门口,发觉这是一处无人的小巷,两边都是破败的院落,周铨左右望了望,然后从地上抓起尘土,在自己脸上,还有师师脸上都抹了抹,掩住二人面上的血迹。

    带着师师出了小巷来到正街,周铨自己并不知道所处的位置,倒是师师,说他们如今在外城。好在这里虽然偏僻,还是给他们拦着了一辆油壁车,两人钻进车厢之中,请那车夫直接将车赶到周铨家去。

    到得家里,迎面就看到周傥铁青着脸,院子内,十余条汉子或蹲或立,一个个愁眉不展。

    而在周傥身边,则站着一个老人,白须飘飘,不怒自威。

    那老人身后,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儿,约摸九、十岁的样子,目光雪亮,看到周铨与师师进来,也不畏生,炯炯有神地盯着。

    “小郎回来了!”

    “太好了,小郎回来了!”见到周铨,院子里的汉子们都欢呼起来,便是周傥,也松了口气。

    他向周围挥了挥手,那些汉子捺住好奇心,一个个离开了院子,而那个白须飘飘的老人快步来到周铨身边,一把抓住了周铨的肩膀:“血腥味儿?”

十一、街头戏鼓,不是歌声(4)

    这老人年纪至少有六十,但手劲奇大,周铨力气算大的,可是在这老人手掌之下,却连挣都挣不得。

    他一说“血腥味儿”时,周傥与周母的神情就一动,将最后一个汉子也赶出了院子后,周母直接将门关起,拉着周铨便进了屋。

    “怎么回事?”老人与周傥紧跟着进来,周傥问道。

    周铨也不隐瞒,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周傥神情更为深沉:“你确定,他们是去了袜幼巷郭驼子家?”

    “那问话之人在这事情上反复确认了五回,他自己没注意,我注意到了。另外,从他们离开,到最后来杀我们灭口的人来,时间并不长,如果不是确认那处地方,他们也不会急着杀人灭口!”

    “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周铨提到杀人灭口,旁边的老人气得胡须都颤了起来。

    “我这就去报官。”周傥道。

    他迈步要走,却被周铨拦住。

    “报官只能打草惊蛇,他们能知道我与方拙关在一间牢房之中,开封府中必然有他们的人,而且,吕寿可是从奉宸库中夹带出了不少金玉之物。”

    周铨说到这里,就没有继续说,但他相信,他这个便宜老子明白他话中之意。

    周傥想了想,抬头望着那白须老者:“大兄,你的意思呢?”

    “朝中尽是奸佞,如今的大尹更是奸贼鹰犬,你报上去,只会引火烧身!况且诸贼在朝,那些金玉,也不过是被他们用来残民害人罢了!”白须老人捋须道。

    他年纪分明比周傥大许多,但两人应当是同一辈份,故此周傥称之为大兄。周傥对他甚是敬重,听得此语,点了点头:“小弟知晓了……既是如此,还要有劳大兄。”

    “自家人,理所应当!”白须老者道。

    “我去把狗子他们也唤上!”周母眼中有些担忧,但她却知道,家中大事,终究还是要男人作主。

    “好……铨儿,过来叩见你大伯父!”周傥此时才想起,儿子尚未与大兄见礼。

    那白须老者年纪很大,周铨向他参拜见礼,却被他一把扶起。然后,白须老者看着周铨,神情中有些责怪之意:“老幺,你怎么没将自家的手段都教给铨儿?”

    周傥面上有些尴尬:“铨儿打小性子暴躁,我们周家如今就只剩他这一条根儿,我怕教多了,他会好勇斗狠,故此只让他学了些健身强体之术。”

    “哼!”白须老人哼了一下,然后神情突然一凝:“你是怕他……象锲儿一般么?”

    周傥没有回答,但那神情,却分明是默认了。

    “锲儿虽死,却是在与夏贼之战中为国捐躯,虽死……犹荣!”白须老儿嘴角微微下弯,口中如此说,却再也不提让周铨学习他父亲的“手段”了。

    周铨还是有些茫然,此前他旁敲侧击,只知道自家父亲并无兄弟,但这位“大伯”,眉宇间与父亲还有几分相似,而且两人交谈时,还很亲近。

    他究竟是谁?

    没有多久,杜狗儿等人便又被周母叫了回来,只不过这一次来的人不多,只剩三人。

    周铨对这三人都有印象,显然,他们是周父周母眼中最靠得住的。

    周傥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道:“三位兄弟,有些事情要做,都准备停当,带好家伙。”

    杜狗儿三人也不问话,只是应诺了一声。他们出门而去,周铨有些急了,因为他却被留了下来!

    就连白须老人身边的那个小跟班儿,此时也夹着个包袱跟上去了。

    “大伯,爹爹,我也要去!”他叫道。

    周傥皱眉想要摇头,那边白须老人却回身道:“那就来吧,老幺,我观这孩子是个有内秀的,你且带上他,如今世道,若不多些见识经历,以后怎么立足!”

    听得白须老人这样说,周傥只能点点头,于是周铨便跟了上来。

    杜狗儿不知从哪弄了辆油壁车,这么一堆人乘车,便赶往袜幼巷。

    袜幼巷所在之地,贴近开封内城南边保康门,原本是外地入京的读书人聚居之处。当周铨下了油壁车时,正值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浇洒在这一片建筑之上,让这里显得安祥而又平静。

    郭驼子店所在的小巷之内,小圣公眯着眼,看着已经灰蒙蒙的街道。

    此时夜幕降临,巷子里少有人往来,正是动手的时机!

    “动手吧。”小圣公道。

    旁边的十四叔向着周围挥了挥手,顿时,两个身手敏捷的汉子,直接翻围墙进了郭驼子店对面的一院子内。

    他们翻墙入内之后,打开了院门,其余汉子立刻拥进去。

    片刻之的后,里面传来闷哼声。

    左邻右舍听得声音,才一开门,便被人堵住:“皇城司办事,诸位紧闭门户,勿受惊扰!”

    那些邻居们顿时缩了回去,看到这一幕,小圣公笑了起来:“明日里,乌台那边,少不得要弹赅皇城司了。”

    十四叔脸皮抽了抽,斜睨了一眼旁边战战兢兢的郭驼子一眼,皇城司背这黑锅没有关系,不过这个郭驼子,只怕也要被小圣公灭口了。

    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忍,但小圣公位高权重,既然已经拿定了主意,就非他所能更改。

    就如同被关的周铨一般,以十四叔的想法,饶周铨一条性命,结个善缘也好。但小圣公却不允许,非要遣人回去,让看守杀了周铨。

    想到周铨,十四叔目光微微闪动,然后,他看到了周铨的伯父,那白须飘飘的老人。

    一见那老人,十四叔脸色就大变:“他怎么回来了……糟糕!”

    小圣公不明就里:“怎么了?”

    “事情有变,小圣公,我们……”

    十四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周铨伯父抛开手中的一块麻布,露出了麻布下的刀来。老人三步两步,不仅步伐大,而且速度奇快,两个呼吸间就冲到了那座院子门前。

    门口留了两人,见老人来,他们一左一右夹击,可老人身影如同猿猱般敏捷,从他二人中间穿过去。

    “抓住他!”小圣公急道。

    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自己的那两个属下,眼睛发直,身体微颤,然后靠着门柱缓缓倒下。他们一个胸前、一个喉间,鲜血汩汩冒出。

    刚才那一瞬间,老人就已经动手,但他动作太快,小圣公甚至看都没有看清楚!

    小圣公吸了口凉气,他自己也是好手,自然明白老人这一下意味着什么。

    不仅仅是精通技击,而且这老人必定是上过战阵,在千军万马中厮杀过,才能杀得如此轻松自如,甚至可以说,行云流水!

    “小圣公,事急矣,咱们先离开!”十四叔面皮抽了抽,拉住了欲扑出去的小圣公胳膊。

    小圣公还欲拒绝,他们人多,对付这一个老头儿,应当还有胜算,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老人身后,周傥一手执腊杆枪,快步追了上来,那腊杆枪头,鲜血犹自滴落。

    那是他安排在巷口望风之人的血!

    周傥跟在老人身后冲入院中,院子里立刻传出两声惨叫,小圣公听出这正是自己手下的声音,脸上已近乎苍白。

    “那是周侗周傥,他们既是来了,钱六那边肯定是出了事,小圣公,若是再不走,咱们就脱不了身,甚至有碍圣公大计!”十四叔又拉了小圣公一把,急切地催促。

    “那小儿竟然坏我大事……当初就该给他一刀!”小圣公拔刀在手,仍然有些犹豫。

    然后他看到自己的一个属下,从院墙上伸出头来,一纵便跳上墙,显然是要翻墙逃出。可就在这时,远处嗡的一声响,一枝箭矢射出,直接贯入那属下的胸膛,那属下啊了一声,便倒了下来。

    不仅是周氏兄弟,他们还有帮手,甚至还执弓而来!

    小圣公只觉得惊骇至极,他自觉自己已经是胆大包天,但周家这些人,似乎胆子比他还大,甚至敢在汴京城中,动用弓箭!

    见此情形,小圣公知道事情不可为,长叹一声,只能随着十四叔离开。

    郭驼子被他们押着带路,两人从郭驼子店的后门出去,直接便到了汴河之旁。河畔早有一小船停着,小圣公回头一刀,将郭驼子刺翻在地,这才恨恨地跳上了船。

    十四叔见他暴戾,虽然有心想阻止,终于慢了一步。他也只能在心中一叹,然后跟着上了船。

    二人乘船离开且不提,在那小巷中,周铨望着身边的少年,满眼都是惊叹。

    少年略有些自矜地摇了摇手中的小弓:“随老师学射的时日还短,所以要这么近,若是老师自己,三石的硬弓,五十步外亦可中敌!”

    “我觉得你已经够厉害了!”周铨道。

    杜狗儿等几人在旁边连连点头,对周铨的话深以为然。他们向前行进,周铨突然心中一动,从杜狗儿手中夺过蜡杆枪,猛地向前刺去。

    方才被射中的那贼人,几乎在同时翻身爬起,想要逃走,却被周铨一枪刺中,这一次是真的伤及要害,死得不能再死。

    那少年面上露出惊色,他没有想到那贼人竟然是装死,若非周铨反应快,只怕要被那贼人所挟!

    “多谢周铨哥哥!”他向周铨抱拳道谢,虽然年纪小,举手投足,却与大人无异。

    周铨一把将他拉到身边,甚是亲热地道:“既然呼我一声哥哥,就不要见外……说起来,是我失礼了,到现在还不知贤弟姓名呢。”

    这一路上他都相当紧张,所以忘了询问少年姓名,而那少年也是沉默寡言,话并不多。此时见那少年本领高强,周铨有意结识,便开口询问。

    少年微扬起头,笑着回应道:“小弟姓岳,单名为飞!”

    “岳……岳飞?”周铨骇然!

十二、街头戏鼓,不是歌声(5)

    岳飞!

    周铨绝对不曾想到,自己眼前的这个少年,就是岳飞。

    即使是此时,他还有些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后来每至国家板荡、民族危亡之时,便会被国人想起的良将和民族英雄。

    无论某些犬儒与浅薄政客如何抹杀,在周铨心中,岳飞就是民族英雄,而且是华夏族裔、炎黄贵胄中顶天立地的民族英雄。

    只不过,现在这位未来的大英雄,还只是九岁的模样,手中抓着一张小弓,满脸敬佩地望着周铨。

    “咳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现在周铨也知道,自己那位年迈的伯父究竟是谁了。

    周侗,岳飞的射术恩师,也是最早发现岳飞才华并且培养了他的人!

    “岳……那个贤弟,我们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异姓兄弟吧!”周铨拉着岳飞的手,眼中放光满脸堆笑。

    这热情让还只是孩童的岳飞有些不适应,不过他沉稳聪慧,开口一笑:“恩师与我情同父子,大郎既是恩师之侄,便是我之兄长!”

    周铨眉开眼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他拉着岳飞问东问西,这才晓得为何岳飞会到他家来。

    原来周侗年迈,唯有一子,十余年前在与西夏的边境冲突中殉国。自那之后,周侗辞官,他看不得汴京城中的纸醉金迷,又受人雇请,于是隐居于汤阴,传授几个弟子,见到岳飞之后,喜爱他的天赋,便传授其射术。

    前些时日,周侗听说周铨落水失魂,于是从家乡匆匆赶来,还带着岳飞,让他来见识世面,所以正赶上这件事情。

    他二人在这里说得高兴,杜狗儿等则开始搜索那几具尸体。

    看着这几人熟练的动作,还有面对尸体时嘻嘻哈哈的神情,周铨心里生出疑惑来:自己便宜老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京城中敢大开杀戒不说,就连他身边的亲信兄弟,也一个个象是做惯了强盗的,搜起战利品来轻车熟路。

    “咦,这是什么玩意,小郎,你识字,看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在那几具尸体上,都发现了木制的木牌,那木牌上刻着一座神佛之像,旁边还有字迹。周铨伸过头去看,岳飞也望了望,上面左右各一句,分别是“光明普度皆清静”与“常乐寂灭无动诅”。

    这两句似谒非谒,周铨也不明白其意,但从这些尸体每一个身上都有,可以猜出,他们应当属于某一个秘密组织。

    他们这边搜完,那边周侗与周傥也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身煞气,面色阴沉。

    “狗儿,你们留下来把善后的事情办妥了,该打点的地方都打点,你知道怎么做的!”周傥向杜狗儿吩咐道。

    “哥哥只管放心。”杜狗儿笑嘻嘻地道。

    周铨又诧异地望了这家伙一眼,原以为这家伙就是一个粗莽汉子,除了胆大包天之外别无所长,现在看来,父亲对他极是信任,他应该不只是表面那样粗莽。

    “也不知道,这便宜老子,怎么能摆平此事,这可是在大宋京城之中,出现近十人的命案!”最后望了那座宅院一眼,周铨在心中暗暗嘀咕了一句。

    他们乘车回到家中,到家之后,周大娘带着师师在门外守着,周侗、周傥,再加上周铨与岳飞,四个男人留在屋子里。

    原本周傥的意思,连周铨与岳飞也要赶出去,但是周侗却不同意。

    “那些贼人,是明教妖徒!”只剩四人之后,周傥沉声说道。

    周铨将那些木牌拿出来,心中恍然大悟。

    难怪悍不畏死,又有这样的组织程度,原来是明教的!

    托武侠小说的福,周铨对明教还是有所了解,虽然真实历史中的明教并不象武侠小说中那么组织严密、神通广大,但在华夏历史之上,还是干出了不少大事。

    “明教……方腊!”他突然叫了起来,然后看向岳飞。

    岳飞莫明其妙,周铨却知道,有宋一朝,两场大规模起义都与明教有关,方腊是其中之一,而后来的钟相、杨幺起义,干脆就是被岳飞一手镇压的。

    他对方腊起义的印象,来自于《水浒传》,至于钟相杨幺起义,他记得后世曾有争论,认为镇压他们是岳飞人生的污点,但是持这种观点的人,却无视钟相、杨幺与投靠异族的伪齐政权勾结的资料。

    “方腊是何人?”周侗沉声问道。

    周铨愣了愣,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脑子一转道:“小侄听说过,他是明教的教主……但是是何时听说的,却记不得了,小侄此前许多东西都记不得了!”

    周侗也不疑,因为周铨溺水失魂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

    “明教在东南势力甚大,但在京中,他们算不了什么,那吕寿竟然也是明教之人,倒是让人惊讶。”周傥开口道。

    若是放在东南,他会担心明教的报复,可在京中,他们这些禁军子弟才是真正的地头蛇。

    “不去管他,先把东西拿出来吧。”周侗道。

    “这些就是了。”

    周侗与周傥二人解开衣襟,将缠在腰间的布袋子摆在桌上,布袋打开之后,里面尽是金玉之器!

    即使不算其精美的做工,单单是金与玉本身的价值,这些金器、玉器,价值绝不下万贯!

    “吕寿那厮死了,我们晚到一步,明教贼子们杀了他。铨儿,你说说,这些金玉,当如何处置?”周侗向周铨问道。

    周铨挠了挠头,心知这是一个考验。

    想到从师师、岳飞等人口中得到的消息,周铨没有犹豫多久:“这些金玉,原是宫中之物……”

    听他这样说,周侗与周傥神情微微有些失望。

    但周铨紧接着又说道:“不过,宫中金玉甚众,也不在乎这一点,倒是有些人急需衣食!”

    周铨说的是禁军遗属。

    先帝哲宗朝时,西夏入寇,调京中禁军支援郦延路经略使吕惠卿,那一战持续近十载,前后阵亡将士不知有多少,仅金明寨一役,二千八百宋军,只有五人幸存。

    周侗的独子,便阵亡于此战之中。

    虽然伤亡最重的是西军,但被抽调去的京中禁军,同样也是伤亡惨重。西军烈士遗属,还有西军将门军头的庇护,而京中禁军烈士遗属,则是日子艰难。

    象杜狗儿等,便是当时遗属,若不是周侗周傥等照顾,此时不是饿死,便要沦为下贱仆役。

    周铨此话一出,周侗欣慰地捋须,而周傥也难得脸上露出赞许之色:“真吾儿也!”

    以周傥的权力影响,周家尚贫困如此,原因就是为了资助那些禁军遗属。此时周铨建议用奉宸库的金玉,资助这些禁军遗属生计,正与周傥的打算暗合。

    “好,好!”周侗也是眼睛发亮。

    而旁边的岳飞,则抬起头来,看着周铨的目光,有些不同了。

    “大父、爹爹,只是如何资助这些叔伯姑婶们,却还须谨慎。一来这一批金玉虽是不少,可真正分到大伙头上,也撑不了多少年岁;二来这些金玉来路毕竟不正,容易引来麻烦;三来咱们家一向贫困,骤然拿出大量钱财,必受怀疑……”

    听周铨说得条理分明,周侗与周傥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旁边的岳飞,更是昂起头,眼中对周铨,分明也带上了几分钦佩。

    “幺弟,这就是你说的性子暴躁、鲁莽愚笨的铨儿?”周侗听完之后,小声对周傥道。

    “这……这……上回溺水之后,铨儿就有所不同,似乎成长了不少。”周傥也被周铨镇住了。

    未被金玉迷惑可见心性,分析事情利弊可见智慧,周侗横了周傥一眼,心里自家兄弟的识人之眼有些不满。

    “铨儿,依你之见,当怎么办?”周傥苦笑着问道。

    “第一是要将这些金玉换成钱财,第二要将这些钱财变得来历清白,第三则是以这些钱财置办产业,雇请那些叔婶们经营这些产业。”

    第一第二,听得周侗与周傥都连连点头,但听到第三时,周侗眉头皱起,有些不以为然地道:“此事不妥,若如此,咱们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了!”

    周侗口中的“那些人”,是指京中禁军军门将领。

    这些大小将领,将手下的禁军视为奴仆,驱使他们织绣、烧炭、耕作、贩卖,禁军在他们手下,不但拿不到报酬,就是军饷也被他们想方设法贪墨。京中号称四十万禁军,实际上如今的数量不足十五万,而其中大部分,便成了这些大小将领们的财源私奴。

    周侗、周傥兄弟脱离禁军,很大原因便是看不惯这种行径,这才脱离了禁军。

    “大父,爹爹,你们误会了……那些人将军中遗属视为奴仆,我将之视为手足;那些人所为者乃是自家富贵,我所为者乃众人长久安乐;那些人赚得钱财只用来自家骄奢淫逸,我赚得钱财,却要为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周铨说来说去,其实就是想要主掌这笔意外之财。

    他拿出全部手段,将自己的打算说得天花乱坠。只要将这笔钱交由得经营,他就保证让这些遗属老有所养,少有所学,病有所医,死有所葬。总之,从摇篮到坟墓,一切全包。

    周铨深信,这来自后世的高福利待遇,定然能说服自己的伯父与父亲,也让自己拥有此生的第一桶金。

十三、街头戏鼓,不是歌声(6)

    “为什么你们都不信?”

    坐在院子里秋千上,阳光透过枝叶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周铨百无聊赖,看着地上的光影发呆,口里喃喃地说道。

    旁边的师师抿着嘴笑了起来。

    周铨那天从摇篮到坟墓的福利政策,虽然听得周侗与周傥一愣一愣的,但是,他们却不相信!

    就连现在与周铨关系大好的师师,也是半点不信,用小姑娘的话来说:“若是哥哥的话真能实现,哥哥可就是万家生佛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好事!”

    因此,周铨的诸多计划,还没有开始就失败了。

    “看来,还是要白手起家……这什么的最麻烦了!”

    周铨性子实在说不上勤快,想到自己要白手起家,他便头疼得紧,倒不是没有办法,而是怕麻烦。

    “笑什么笑?”看到师师在一边,始终咬着下唇偷笑,周铨坐正了问道,一脸很严肃的模样。

    王师师吐了一下舌头:“大老爷和老爷不是说了,只要哥哥能在这段时间内赚得一百贯,他们就支持你!”

    周铨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脸:“关在家里关了大半个月,怎么赚钱,又只给我十贯钱充当本钱……”

    周傥拒绝了周铨的请求,但是周侗还是给他留了一线希望。那批金玉,在汴京城中不好出手,所以周侗将之带往西京洛阳,在那儿出手换成铜钱。在这段时间里,若周铨能赚到一百贯,周侗将换来的钱尽数交与周铨处置。

    在他们看来,最长也不过两三个月时间,周铨想要凭借十贯钱当本钱,赚得一百贯,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周侗已经带着岳飞离开了汴京。

    至于发生在京城中的那场厮杀,也不知周傥是使了什么手段,将他们参与的事情完全抹去,变成了摩尼教内讧,为此京师还大索数日,搅得鸡飞狗跳。

    有摩尼教顶缸,吕寿的案子便得已了结,开封府上下都如释重负,至于吕寿盗出的奉宸库金玉——连天子都忘了这回事,别人谁会去细究!

    “最让人烦的是,他们还不准我出门!”周铨又说道。

    明教,也就是摩尼教,在大宋是个极为诡异的教派。这一次周铨可谓坏了明教的好事,故此,周侗周傥都不准他外出,以免明教残余之人刺杀他。

    他正牢骚,院子门被推开,周傥走了进来:“怎么,不准你出门,你有意见了?”

    一见这便宜老子,周铨脸上堆上了笑:“哪有,哪有,这是爹爹你关爱孩儿呢!”

    此时周铨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这个身份,“爹爹”、“孩儿”说得甚是顺口。

    周傥深深看了他一眼,上回失魂之后,他就感觉到周铨身上的变化,但是无论怎么变,终究是自己的儿子,而且是独子。

    “这几日京城大索,再未找到明教教徒的踪迹,他们离开了。”周傥道。

    听得他这话,周铨一跃而起,高兴地道:“那我可以出门了!”

    就在周铨为自己重获自由而高兴时,汴京城外,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的布帘被掀起,十四叔从中伸出头来,左右看看,又回望汴京。

    他满脸都是苦涩之意,长长叹了口气:“十余载布局,不意竟然毁于一旦!”

    “哼!”

    少圣公在他身后,也伸出头来,眼中舛骜不服之色,极为明显。

    “此次失利,是属下之责,没有想到周傥的儿子,竟然也是一个人物……那小儿才十五岁啊……”

    明教派人潜入京城,为的可不只是盗出的金玉,还有禁中秘辛,但是因为周铨的卷入,他们前功尽弃。

    十四叔的感慨,让少圣公嘴角再度抽了抽,他负责主持京中之事,十四叔的感慨,岂不是说,他堂堂少圣公,败给了一个才十五岁的厢吏之子!

    “十四叔,你在从他口中得到消息后,就应当将之杀了!”想到这,少圣公恶狠狠地说道。

    十四叔苦笑起来,心知这位少圣公在寻找替罪羊。

    “是,是我误判了……当时不杀其人,一是怕此前口供有误,二则是因为他身边小姑娘……小圣公,那小姑娘与文佳皇帝遗像颇类。”

    小圣公浑身一抖,转脸看着十四叔,显然对十四叔此语不信。

    “当真如此?”好一会儿之后,小圣公才问道。

    “旁人不曾见过,我蒙圣公恩典,曾拜谒过文佳皇帝、赤天圣母之像,圣母年幼之像,与那小姑娘几乎一模一样!”

    小圣公喃喃念叨了一声,好一会儿,才点头干涩地道:“未必是真的,女大十八变,再过几年,我当再入京中,亲自看看,那小姑娘是不是文佳皇帝降世!”

    他们说到那位文佳皇帝、赤天圣母之时,眼中既有崇敬,又有不忍之色。

    “是,到时我陪小圣公一起入京,若当真是文佳皇帝降世,那是天佑我教大兴,天佑圣公、小圣公成就大业,这江山社稷,也该我教去坐坐了!”十四叔道。

    师师长得象那个“文佳皇帝”,这一个发现,足以让小圣公忘掉京城的失利,如果十四叔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此次京城之行,他可是为摩尼教立下了大功!

    再望了汴京的城垣一眼,小圣公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回来,一定要将这座繁华至极的城市,揽入自己的手中!

    周铨终于被解除禁足,出来之后,他没有犹豫,便向家宅旁的小巷行去,径直走到了小巷尽头。

    那是三仙姑家,如同上回一般,他才到近前,就听到三仙姑的叫骂哭泣之声。

    在外头听了听,周铨笑了一下,然后一脚就踹在门上。

    那门本来就不结实,周铨的力气不小,这一脚,直接将门踢破。

    被这响声惊动,矮壮的李宝蹭地跳了出来,一见是周铨,二话不说,抡着拳头就要打。

    “想赚钱不?跟我走,给你五十文一日!”周铨飞快地说道。

    就在李宝的拳头要打中周铨时,他又生生收住了拳头,呆呆地看着周铨,然后瓮声瓮气地道:“你说什么?”

    周铨看着李宝,脸上浮起了笑容。这笑容甚是和煦,可是看到师师眼中,让师师打了个寒颤。

    就象当初对着摩尼教徒时一般,自家这位兄长,又露出这种笑容了。

    “李宝,想不想赚大钱,穿好衣裳?”周铨问。

    这话让李宝略有些呆滞,过了会儿,才点头:“想。”

    “想不想吃香的喝辣的,象那相扑手马汉一般,人人称羡?”

    “想!”

    “想不想在街坊邻里扬眉吐气,让你老娘能过上有丫环仆役的日子?”

    “想……你说这做什么!”李宝连说了三个想字,突然反应过来,有些羞恼地问道。

    周铨嘿的一声笑:“想就好,想就跟我来吧!”

    他甩下一句话,背手而走。

    李宝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直到出了门,他才回过神来:自己是怎么回事,不知不觉中,便成了这家伙的跟班了。

    就在刚才,自己还想着要揍他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呢。

    “妹子!”周铨对站在门外的王师师道。

    王师师正迷糊呢,方才李宝还气势汹汹要找周铨打架,可是周铨三言两语,就将这小子忽悠住了,不仅不再要打架,还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处境说与周铨听。

    她不大明白,为何自己这位“哥哥”看似随便的几句话,就能起到这种效果。

    因此,周铨叫她两遍,她才反应过来:“啊……兄长,何事?”

    “你的字写得如何?”周铨问道。

    “还行。”师师很谦逊地说道。

    事实上,自打李蕴收养她开始,她就一直在学习琴棋书画,只以书法而言,虽然不足以称名家,却也是相当不错。

    “还行就好,可以凑合了……”周铨喃喃说道。

    他们正待离开,背后三仙姑冲了出来,一把将李宝拉住,直往自己身后扯,眼睛还警惕地盯着周铨:“你想做什么,你又想祸害我家宝儿?”

    “喂,三仙姑,我何时祸害他了,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周铨不乐意了。

    “上回你来之后,我家宝儿已经连接被三家铺子辞工,若不是沾了你身上溺死鬼的晦气,如何至此!”三仙姑叫道。

    周铨愣了愣,看着李宝,李宝却是低头不语。

    师师在旁边一扬眉,她也是市井出来的,能装大家闺秀,也能撒泼叫骂。见周铨发愣,她便踏出来:“三姑,你少血口喷人,我家哥哥哪里有什么晦气,你儿子被铺子辞工,那是他笨手笨脚,不是砸了铺子里的东西,就是误了师傅的事情,你这蠢妇生得蠢儿子,与我家哥哥何干?你若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喊我娘来打烂你的嘴!”

    她小嘴噼噼叭叭地说,如同炒豆一般,哪怕三仙姑舌尖牙利,都给她憋得喘不过气。有心再和她对骂,却想到周母可是一根蜡杆扫遍街坊的头号悍妇,自己不是对手,便只有生咽了这口怒气。

    “不管怎么说,我不让宝儿跟你走,他是我儿子!”

    周铨见此情形,摇了摇头。

    他想做的事情,倒不是非李宝不可,只不过这小子心憨力大,易于支使罢了。既然三仙姑不愿意,那就算了,街坊有的是半大小子,总有人手。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他一句没劝掉头就走,反让三仙姑愣了愣,那边师师眼珠微微一转,开口补了一句:“我家哥哥可怜你母子,想要提携你这傻儿子一回,你却不知好歹,哼!”

    她说完之后,也是转身便走,但这一句话,却在三姑心中激起巨大的波澜,也让她生出一线希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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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风华介绍:
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周铨的目光渐渐变得坚毅,他要为华夏之族、炎黄之裔,把握住这机会,浪潮卷时光,风华绝大宋!大宋风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宋风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宋风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