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街头戏鼓,不是歌声(7)
“你娘还是让你来了?”
望着跟在身边象个随从一样的李宝,周铨笑道。
他们已经离开了李宝家,只不过当周铨走到小巷出口时,李宝从后边急匆匆跑来跟上。
“俺娘说,你比她奸猾,要俺长个心眼,可以跟着你,却不能被你卖了!”李宝警惕地望着周铨。
周铨一时无语,这小子,果然是个憨货,连这话都说了出来。
不过就是这样的憨货,收拢来当小弟也不容易,更别提别人了。
“你娘既然这样说,你为何还要跟在我身边?”
“俺娘说了,她的手段,耍了二十年也没有人看破过,前些时日却被你看破,你是个有本事的,要俺好生向你学学,等学会了,再将你踢开!”
周铨不由得再次笑了起来,以三仙姑那等见识,也只能想出这样的办法了。
“你想跟我,我还未必会收你,这样吧,还是方才我说的条件,五十文钱一日,你替我做事!”
“俺娘说了,让俺不要钱,只要管饭!”
旁边的师师早就气坏了,见周铨有意同意,顿时跺脚:“哥哥莫答应他,他是出了名的大肚汉,便是两个大人,也吃不过他!”
周铨却微一沉吟,然后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给钱,只管饭!”
“管饭就行……俺饿了!”李宝听周铨答应下来,顿时笑逐颜开,此时他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他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向周铨道。
周铨让师师先回去,请周母多做些饭,师师虽是心有不甘,可那日周铨舍命救她之后,她对周铨就已经是千依百顺,只能嘟着小嘴,磨磨蹭蹭地回家去。
打发走了师师,周铨又道:“我想要做件事,需要不少人手,象你这样的,咱们邻居街坊里还有多少?”
“一个、两个、三个……”
李宝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周铨见他这模样,摇了摇头,不过自己刚起步,能有这样的憨人用也不错了。
至少憨人不会有那么多心思,能够老老实实按照他的安排来行事,不过,周铨并未就此信任李宝,他还在观察这个小子。
数了好一会儿,李宝数出了二十余人,周铨打发他去将这二十余人都唤来。这李宝虽是憨人,可在街坊的同龄人中倒是有些号召力,没多久,便带着二十五个人过来见周铨。
他们当中,有与原来的周铨关系好的,上来就亲热地叫“铨哥儿”或者“铨小郎”,也有关系一般的,直接唤他名字。周铨此前“失魂”的事情,已经众人皆知,所以这些人还记得向他介绍自己。
“各位兄弟,我有个主意,能赚些细钱,不知各位兄弟是否愿意助我。”等众人到齐之后,周铨说道。
“哈哈,原本以为你是叫俺们寻乐子去,没想到却是这个……铨哥儿,你上回失魂之后,果然是变笨了,罢了罢了,俺自己去耍了。”
周铨的话才落,一个少年便笑出声来,然后转身离开,还有两人,犹豫了会儿,也跟着他要走。
李宝“腾”的一下跳了过去,将这三人拦住,回头望着周铨,似乎是在等周铨的命令。若是周铨说一个“打”字,他少不得要让这三个家伙吃顿拳头。
这三个家伙对李宝倒是露出几分畏惧之色,周铨却摆手道:“不愿意去的人算了,愿意去帮我的,每人给十文钱。”
此语一出,少年们都露出欢喜之色。
汴京城中,人工不便宜,一个河工,一日便可赚得两百文钱。但这些半大的小子,却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他们不是给人当学徒,便是充作杂役跑腿,好的情况下落得几文赏钱,不好的情况下,还得挨打挨骂。
那要走的少年此时笑着回头:“早说嘛,铨哥儿你早说有钱给,俺必然来帮你。”
周铨见这小子满脸轻浮之色,心中早就不喜,一摆手:“你们三位就算了,自己耍去吧。”
“什么?”那少年愣住了。
“不懂吗,让你们走!”李宝低喝了一声,握着拳头,一副他们不走就揍人的模样。
那三个少年只得离开,走得远些了,他们又回头冷笑道:“你们还真信铨哥儿,他跌入水中,早就成了傻子,所以和李宝这傻子凑作一堆了!”
“就是,傻子加傻子,傻上加傻!”
“还每日十文钱,去哪儿当小厮,每日不赚上十文钱,要他给?”
听得他们出口坏事,李宝骂了一声就要追过去揍人,但这三少年一说完后,撒腿就跑,转眼跑得老远。
李宝回过头来看周铨,却没有从周铨脸上看到丝毫愤怒之色,这让李宝愣了愣,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他心眼憨实,并未深究。
原本周铨是个性子莽撞容易冲动之人,可现在的周铨,面对那三个小子的话语,不但没有愤怒,反而觉得有趣。
“大浪淘沙,这是淘掉的第一批沙子。”在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句,然后周铨开始和留下的少年们说话。
他吩咐了几句,这些留下的少年们连连点头,然后大伙一哄而散。
“走,跟我回去吃饭。”周铨对李宝道。
李宝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为何周铨把人召来了,又将他们放走。不过听到吃饭,他就将心中的疑问暂时抛开,跟在周铨身后好一会儿,才突然又停住:“铨小郎,你方才不生气?”
“生什么气?”
“他们三个骂你是傻子。”
“哈哈,那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觉得我是不是傻子?”周铨随口问道。
李宝犹豫了一下,然后低声说道:“俺不知道,俺是傻子。”
这个回答,反倒让周铨呆了呆,然后大笑起来:“李宝,知道自己是傻子的,往往都不是真傻,反倒是那些以为自己聪明的人,往往是真傻!”
这话听得李宝一愣一愣的,一直没有再回话,等到了周铨家门口时,他才迟钝地回了一句:“铨哥儿,虽然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但觉得……好厉害啊。”
这应该是古代版的不明觉厉吧,周铨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中,周母对李宝跟来吃饭没有说什么,反倒是比平常加了一个肉菜。李宝一开动,周铨就明白,这家伙为何被称为饭桶了。
真能吃!
周铨这具身体,算得上能吃的了,而李宝则可以抵他三个!
这狼吞虎咽的模样,周母见了都多几分心疼:“好孩儿,莫急,锅里还蒸着面饼,总让你吃个够。”
李宝风卷残云一般将食物扫干净,这才意犹未尽地打了个饱嗝,然后红着脸起身,向周母下拜行礼:“周妈妈,我实在是饿久了,下一餐必然会少吃些……”
“你既然跟着铨儿,那我就要管你饱,只管放开肚子吃就是。”周母却是笑道。
她见惯了丈夫善待那些禁军中的兄弟们,此时见儿子有丈夫之风,心中只觉得欢喜。
师师的食量,还不足李宝的五分之一,早就吃饱了,她正待帮周母收拾碗筷,却被周铨唤住:“师师,来帮我写些东西。”
“写东西?”
“我记得家里有纸,咱们先来裁纸,将整张纸裁成一张张的……”周铨吩咐道。
不过他虽然吩咐,自己却不动手,只是将李宝与师师指使得团团转。李宝有些笨手笨脚,可力气大,而师师心灵手巧,很快就将家里的十余张大白纸,裁成了近百张书页大小的白纸。
裁好之后,周铨又吩咐师师几句,师师最初时还点了点头,但后来却讶然问道:“哥哥这是做什么?”
“赚钱啊,我不是要赚一百贯么,这是第一步!”
“这个也能赚钱?”师师一脸不相信。
“第一步呢,你小姑娘家,不懂的。”周铨懒得多解释,不过他这样小瞧师师,让小姑娘嘟起了嘴,于是他又不得不说好话,师师才提起笔,按照他的要求开始写东西。
至于为何周铨自己不动笔——那些繁体字,他大多都认得,可要自己写就太累了。
师师落笔很快,偶尔会思考一下,周铨还不时地说几句,百余张纸,个把时辰之后便全部写满了东西。
闲着无聊的李宝,则被周铨打发到院子里等人。当全部写好之后,周铨带着师师走出来,李宝憨憨地道:“只来了十五个。”
上午约好的半大少年,只有十五人如约而来,其余之人,不知是什么原因,都没有出现。
“十五个足够了,这是第二次挑选,有十五个已经比我想的要多。”周铨不以为意地道。
他真想做些事情,手中没有诚实可靠的人手不行。在周铨想来,人的才能可以培养,诚实可靠却不那么容易培养。
望了跟在李宝后边的这十五个少年一圈,周铨神情肃然,那十五个少年被他神情所感染,原本是窃窃私语的,但此时也安静下来,等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可周铨嘴巴张了几回,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倒是脸涨得有些红了。
好半天之后,周铨才尴尬地说道:“呃……各位兄弟名字是什么,我又忘了……”
这实在是他的一个大弱点,记不住人脸!
原本神情严肃的诸少年瞬间笑了起来,师师无奈地按着自己的额头,李宝也皱着眉,开始怀疑,自己跟着周铨,是不是个好主意了。
被笑得有些狼狈的周铨只能一挥手:“走,赚钱去!”
十五、街头戏鼓,不是歌声(8)
朱家瓦子在汴京外城,算是一处繁华所在,勾栏妓寨,人潮穿梭。
张择端站在一座酒楼正店的二楼上,倚栏俯瞰,看着周围的繁华,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可以入画,可以入画!”
就在他兴味盎然之际,目光扫过渐渐走近的一行人,然后愣住,惊喜交加起来。
“这不是那天的小哥儿么,那天他被人掳走,幸好幸好,他安然无恙!”
那天在街上偶遇,周铨说的话正合他心意,因此他将周铨当成了自己的知音。此时见周铨安然无恙,大喜之下,直接下楼,要去与周铨打招呼。
但才一迈步,他看到两个泼皮闲汉模样的人,笑嘻嘻地向周铨指指点点。
“莫非又是歹人?”张择端心中一惊。
这如画之城,总有那么些让人恶心的东西存在。张择端近些时日一直在想,要不要将这些恶心的人、事,也画入他的画中。
若是顺利,他的画将会献与天子,天子看到这些情形,是会生气发怒,还会是有所感触?
然后他看到两泼皮身边,有一个着小吏衣冠的人身影,似乎是交待了那两个泼皮什么话语。
这二闲汉乃是一对兄弟,名为熊大熊二,乃是朱家瓦子出了名的无赖闲汉,他们在这关扑耍子坑蒙拐骗,口袋里有钱便换成酒饭,或者到半掩门的土娼那里混日子。
虽然臭名远扬,但因着二人身后有靠山,无论是街上的巡铺兵丁,还是开封府衙的差役,都不与他们为难。
“贾大官人,你瞧,还真巧,周傥家小儿这不就过来了?”熊大说道。
“果然是这小畜牲,他老子奸猾,这小畜牲是他唯一破绽,你们盯住他,有什么事情,立刻禀报。”他们身后的小吏说道。
那小吏转过脸来,与张择端正好眉眼相对,张择端的心突的一跳,因为这小吏虽然长得白白净净,可双眼眉俏上吊,目光阴狠,分明是那种行事不择手段之人。
小吏倒是没有注意到张择端,他目光冰冷,在酒楼上人群中扫了扫,然后向酒楼下走去。
下得楼来,他便闪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片刻后消失不见了。
在他走过片刻之后,周铨也带着小伙伴们经过酒楼正店,不过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那个小吏,也没有注意到酒楼上的张择端、熊家兄弟。他一路行来,东张西望,好不容易,才捡到一块边角的空地,向身后众人招呼道:“把桩子打下去,绳索拴住!”
只不过,他虽然开口招呼,那些跟来的半大小子们,却是不以为然,一个个都在闲聊嬉笑。
周铨明白,这是自己威望不足。
“师师,钱拿出来!”他也懒得去解释说服,只是象跟在身边的王师师道。
师师嘟着嘴,不情愿地拿出了一陌钱来。
此时一陌钱,并不足百文,不过通常也有七十文左右。这串钱拿出来之后,周铨道:“快干活,就按着我方才说的去做,最先做完的,除去我许诺的十文,另外可得七文钱,最末做完的,不但没有这七文,还要倒扣!”
此时汴京城中人工不便宜,就是一个河工,一天也可赚二百文钱左右。但对于这些十岁往上十五岁往下的半大小子来说,做点杂活便可赚几文零花,也算是件好事。
顿时大伙都动起手来,只不过边动手,他们免不了小声议论。
“铨哥儿看来真是淹得糊涂了,竟然这么傻,要发钱给我们!”
“嘘,有钱拿,你还说他糊涂?莫非你和他一样傻!”
“依我看,还是要小心奉承铨哥儿,他可是带了好几陌钱出来!”
这些人说的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却还免不了被周铨听到。周铨脸上倒没有怒意,只是心里暗觉可惜。
哪怕这些人与他关系不错,终究不是彻底心服。不过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今日之行,仍然是一次筛选,这群少年中,只要有三五个能入他眼的,就算是不错了。
反倒是李宝,做事的时候一声不吭,中规中矩,不枉周铨把他拐来。
他们在这里圈地立桩,自然有人指指点点,也有军巡铺的军士上来问话,不过周铨不慌不忙报了父亲名字,那些军士便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了。
这边地方圈好了,留了一个口子放人入内,周铨察看了一番,而那些半大小子则是纷纷吵嚷着,要他立刻发钱。
“呵呵。”旁边的师师掩嘴笑了起来,显然是在嘲笑周铨,根本管不住这些半大小子。
周铨倒没有把这些熊孩子放在心上,莫看他们现在叫嚷,以后有的是后悔的时候。
熊孩子们领了钱,呼啦一下就要散去,只留下八个。他们拿了钱,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商量了几句,到周铨面前问道:“铨哥儿,还要不要我们帮忙?”
“你们愿留下帮忙,那是最好的。”周铨开始给他们分派任务。
这边任务才分完,就听到有个公鸭嗓子叫了起来:“这般热闹,怎能没有我,周铨,听说你可是得了失魂症,这可就是傻上加傻了!”
周铨眉头皱了一下,那公鸭嗓子里,尽是自鸣得意的味道。他向发声人望去,便看到一个胖胖的少年走了过来。
这小子趾高气扬,眉斜眼歪,分明是富裕人家子弟,偏偏要做出一副泼皮无赖模样。在他身后,十余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子,抱胳膊的、捏拳头的,还有在脸上故意贴上一块膏药的。
其中就包括上午说周铨傻了的三个小子。
周铨瞄了他们一眼,只有一个感觉:幼稚。
但他身边的街坊少年,却瞬间紧张起来,一个个握紧拳头,就是李宝也不例外。
“果然是傻上加傻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吗,见到爷爷我,也不知道招呼一声?”
那胖少年又开口说了,来意分明不善。
只不过这胖子虽然嚣张,可看着周铨,分明还有些忌惮,应当曾在周铨手中吃过亏。
虽然周铨只是十五岁的年纪,可是身材高大,而且习得三脚猫的功夫,同龄少年中少有敌手。
“诸位,咱们继续干活。”周铨对着自己这边的街坊少年道。
“啊?”街坊少年愣了愣。
“我们做正经营生的,可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大伙干活吧。”周铨又道。
他这话说出,众人都明白了,顿时哄笑起来,然后按周铨的吩咐各自行事起来。
那胖少年见此,又惊又怒,惊的是周铨不再象以前一样只是个莽夫,怒的则是自己被无视。
“我就等着看你的笑话,你这个被教谕赶出学堂的蠢货!”胖少年叫道。
这一次众人都不理他,李宝将一个架子放在了入口旁,然后贴上一张纸。
那纸上写着四个大字:奉命猜谜。
这四字贴出来,那些指指点点的人顿时围起。有识字者,顿时好奇地问道:“奉命……猜谜?奉何人之命,猜何谜?”
“哈哈哈哈,他还能奉啥命猜啥谜,故弄玄虚罢了!”胖少年在旁叫道。
“奉大尹之命猜谜。”周铨不理他,笑着抱拳做了个团揖,然后挥了挥手。
李宝一声不吭,将第二个架子放在入口的另一旁,又贴上一张白纸。
这次纸上的字就多了些,有人念了出来:“小子无状,因事入开封府,大尹察小子之屈……”
纸上写的,就是前几天在开封府中发生的事情。特别是那个谜语,纸上未写谜底,只说猜出结果之后,得到府尹褒扬,因而脱罪离开。
此时大宋都城中商品经济繁荣,市井文化也因此兴起,故此评话、杂剧、傀儡戏等,风行于瓦子勾栏之中。周铨文辞虽然远谈不上风雅,可故事流畅通顺,正合了市井口味,故此念者眉飞色舞,而听者也兴味盎然。
“原来如此,你猜了大尹的谜,便来瓦子里让我们猜谜?”听完之后,有人叫道。
“猜的是彩谜,我称之为闯天关!”周铨笑吟吟地道。
所谓彩谜,实际上就是拿猜谜来小赌,而闯天关则是周铨定的规则,每猜对一个谜,便算闯过一关,若是闯过九关,则是闯天关成功,可以得到大奖。
参与猜谜者需要交出五文铜钱来当入门费,若闯过第一关,不但退还入门费,还有一文彩钱。但若是愿意继续闯关,则第二关的彩钱达到五文,第三关是十文,第四关是二十文,如此上推,直到第九关是一吊钱。
彩钱可以累积,但只要有一关失利,则此前的彩钱也都失去。
“五文钱,若是顺利的话,最多可以换来两千多文!”
围观的人顿时热切起来,五文钱对于日收入能有两百余文的汴京百姓来说,当真不算什么,但若能闯过九关,换来两千多文,可就是一笔意外之财了。
不过看到操持此事的,只是一些市井少年,他们又有些信不过:这些少年莫非是在布局捉弄人,以此取乐?
但周铨扛出的“大尹”招牌,倒有几分用处,不但能激起这些围观者的好奇心,还让他们在心底产生一个错觉:这个“闯天关”的彩谜之戏,得到了开封府尹的认可。
“我来猜,我来猜!”一个闲汉叫了起来。
正是挤下来看热闹的熊二。
“好,这位大哥既是第一个,我们开张大吉,便不收入门费了,不过在此之前,有件事情我还要告知……”周铨朗声说道。
猜谜总有对错,有人猜错了不服气,可以再拿出与赏额同等的钱来,申请公开谜底。听周铨说完这规则,周围人都笑了起来,也有有心的,暗暗赞了一声,这小子也不知是谁家的,想事情倒是周全。
熊二早就等不及了,来到入口之处:“谜来,谜来!”
周铨笑着在入口处的纸盒中,抽出一张折好的纸,然后打开,展示给熊二看。
熊二倒是识字的,念了出来:“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猜一字……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在那抓耳挠腮,后边有人叫道:“这还不容易,这是一个‘日’字!”
却是一个寓居汴京的学子,带了个仆僮,站在人圈外看热闹。
熊二顿时大喜:“对对,就是‘日’字,给钱,给钱!”
十六、留一条腿给老娘
师师嘟着嘴,将一文铜钱递给了熊二。
周围一片起哄之声,熊二呵呵笑着,得意洋洋地向着周围作揖。而真正猜出这个谜的书生,则是抿着嘴,傲然自得。
“恭喜阁下闯过第一关,请问是否还要闯第二关?”周铨又是笑着问道。
不花半点力气,就到手一文钱,熊二看了看第二关,在那边的桩柱之上,挂着个小布袋,周铨正在将五枚铜钱放进去,一边放,还一边向着他笑。
熊二想了想,反正这一文钱来得容易,若是下一关,依然这么容易,岂不又到手五文钱?
而且,他奉命盯着周铨,来猜谜就是给周铨捣乱的。
“闯第二关!”熊二叫道。
周铨向师师点了点头,师师便来到第二关处,又从一个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不是不出头,就是不出头……这都是什么玩意啊!”
熊二只是略微识字,第一关时的谜,也是别人相助,他才得过,这第二关难度稍高,因此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周铨也不急,向那边李宝示意了一下,李宝将一个小小的滴漏举了起来。
根据周铨的规则,猜谜有时间限制,熊二看到滴漏里的水越来越少,心中渐渐有些急了,拼命向周围挤眉弄眼,想要得到周围人的帮助。
只不过这一次谜稍难些,那个书生虽然能解,却没有再说什么话,只是在旁边笑着。
时间一滴一滴漏走,熊二到最后恼羞成怒:“什么狗屁谜,你这谜分明就是为难人的,不算,不算!”
“方才说规矩时已经讲了,若了参与者不服,可用赏额同等的钱,换取公开谜底。你这是第二关,只需五文钱,便可知谜底。”
周铨也不急,等那熊二嚷过后大声道,熊二眼珠子转了转,正想乘机闹事,却看到几个铺兵似乎要走过来,于是掏出六文铜钱:“方才一文还你,这还有五文钱,你公开谜底,若是没有个道理,休怪俺不客气!”
周铨没动,自有李宝去接过了钱。钱到手之后,周铨向师师示意,师师上前一步:“谜底是一个林字,双木为林的林!”
边上识字之人一想,“木”字果然就是“不”字出头,左边不出头,右边不出头,可不就是一个“林”字!
这谜其实也不难,只是熊二根本不通猜谜,无法破解,此时得了谜底,众人都是恍然大悟。
熊二也服了气,他哈哈一笑,然后便离开。
在他之后,众人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然后便又有人要来“闯天关”。
正是那位看热闹的书生。
他倒不是贪财,只不过猜谜正是此时文人喜好的娱乐方式之一,他闲着无聊,又看到周铨这“闯天关”有几分意思,便来参与。
五文钱的参与费用,对他来说,只是寻常,身边的小僮直接就给了李宝。
秀才不愧是读书人,仅仅是片刻功夫,便过了头三关,若按照规则,彩钱已经要给他十六文了。
“这位秀才官人可是高手!”
见这书生连闯三关,周围议论纷纷,都觉着周铨他们要吃个小亏,而李宝这矮壮小子,更是急得不停拿眼睛瞪那书生。
“秀才官人是否继续?”周铨却还保持着镇定,向那书生问道。
“自然要继续的,今日蔺某就要闯闯天关,看你这小厮还有什么手段。”那书生笑道。
他想从周铨脸上看到慌乱,结果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周铨依旧镇定。
第四关谜题出来了,猜一成语,谜面却是一连串数字:十、百、千。
蔺姓书生看着这谜,终于皱紧了眉头。
滴漏一点点滴尽,眼见时间快到,蔺姓书生突然一扬眉:“我想到了,应是万无一失!”
“秀才官人果然高才,谜底正是万无一失!”
这结果,让李宝终于急了:“你你你出的谜究竟成不成啊!”
周铨不理他,而是笑道:“秀才官人,是否继续?”
“自然继续,花红赏钱倒在其次,今日闯天关跃龙门,在你这得个好彩头!”那书生笑道。
不过见到第五关的谜面之后,他再次陷入苦思之中。
“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猜一书名……”
这蔺书生胸中有才,也算博览群书,可急切间,要从万千种书中找到一个书名,并不容易。想了许久,他终于摇了摇头,哑然一笑道:“这第五关,要想知道谜底,应当五十文吧,僮儿,拿五十文钱出去,方才领的花红,也还给他们!”
这下子李宝顿时欢喜,换了那蔺书生的小厮嘟嘴不快了。
“谜底是《拾遗记》。”师师在旁道,神采飞扬,颇为骄傲。
周铨赞许地向她挑了挑大拇指,这前五关的谜,其实都是师师所出,没有想到竟然能拦得住这蔺书生。
蔺书生失利而退,这一下子,旁人就慎重了,过了会儿,才又有一人,拿出五文钱来猜谜。
不过此人猜过两关之后,便收手不猜,在他身上,周铨贴出去六文钱。
又有几人试着猜谜,多的过了三关,少的第一关就被拦住。围观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时之间,连道路都为之拥堵。
待第二十个猜谜者止步于第三关后,太阳西下,一些奢华之所已经点亮了灯厢,周铨笑着向周围做了个团揖:“各位各位,今日已迟,后日我们在此,还有更热闹的要办,请各位后日再来光顾!”
原本还在李宝那儿排队交钱的人,此时也只能叹息着散去。
这边人在散场,那边师师也将今日的收支算了出来,莫看热闹挺大,但是扣去开支,今日的收入才是区区的二十文。
周围的少年原本都很兴奋,觉得自己总算做了一件事情,但知道这结果时,大伙不免有些失望。
才二十文钱,却让这么多人忙了大半天时间。
“不错不错,赚了不少啊,哈哈哈哈,二十文,二十文,忙一下午,就赚二十文,周铨,你现在果然有出息了!”
师师才向周铨报账,就听得旁边有人狂笑,正是那个胖少年。
周铨已经从李宝口中知道,此人姓贾,名达,所住地方离周家不远,乃是附近一小霸。
其实他的身份与周铨相似,其父贾奕也是开封府中的一个小吏,只不过并非禁军出身,而是读书人。
读书人为吏,自然是有些不甘心的,故此,贾达之父贾奕一直在努力钻营,想要转吏为官,获得品级。但此事复杂,不易操作,贾奕如今正在百般钻营。
贾达的叫嚣,周铨充耳不闻,别的少年却一个个怒了起来。只不过,贾达的嘲笑也有几分道理,故此他们更为沮丧。
“各位,各位,你们瞧瞧,十几个人,忙了大半日,一共赚了二十文钱,当真是好营生,这位周铨小哥儿,想出这么个赚钱的方法,当真是聪明至极……我这一辈子还不曾见过如此无聊之人,大半天只赚二十文,哈哈哈哈!”
胖子贾达不依不饶,仍然在那里叫嚣,他身边的几个跟班,也都是嘲笑不止。
周铨叹了口气,看着胖子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也不曾见过如此无聊之辈啊。”
胖子哈哈正乐着,刚想再讽刺周铨几句,突然间意识到不对:“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这些人在这无聊,好歹还赚了二十文钱,还有比我们更无聊之人,在旁边看了我们大半日,帮我们捧了人场,却一文钱都没赚到,你说那些人无聊不无聊?”
“啊?”胖子顿时呆了,嘴巴张得老大,合都合不拢。
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反驳周铨的话,在他印象中,周铨鲁莽暴躁,口舌笨拙,根本说不过他,可今天却大大不然!
“我这人最是知礼,贾胖子,你帮我捧了场,我总得给点谢意,喏,这一文钱,给你了。”
周铨将一文钱直接塞进胖子大张的嘴里,还很友好地托了一下他的下巴,帮他将嘴巴合拢,然后挥了挥手:“咱们回去吧!”
“呸呸呸!”贾达把嘴里的铜钱吐掉,看到那铜钱上锈迹斑斑,还干呕了两下。等他抬起头来时,周铨带着人已经走远了。
“我、我、我要打死你!”
贾达大怒,挥着肥成一坨的拳头就要冲向周铨,却被身边人拦住。
“别,别,打不过那家伙,我们打不过!”他的跟班们紧张万分,真冲上去的话,挨打的八成是他们。
而就在这时,周铨身边李宝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贾达一眼。
这家伙个头不高,但目光凶悍,贾达被瞪得一愣,那气势顿时泄了。
周铨在他们这些年龄相当的市井少年中是能打的,但论及狠人,尚不如这李宝。贾达骂了一声,终究没有再冲出去。
“后日再说!”他恨恨地抛下一句,心里琢磨着如何去召人手,后日周铨再来时给他捣乱。
且不提胖子贾达,周铨等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天色较暗,周父周母都在家中,客客气气地让李宝再吃了一顿饭,等李宝走了之后,周母将门关好,周父则抓起一根白腊杆。
感觉到气氛不对,周铨蹭地跳了起来:“爹,娘,你们这是做甚?”
“听说你做得好大事业,总得给你留下点记忆。”周傥铁青着脸道。
“我又怎么了?”周铨莫明其妙。
“你去顽皮打闹,我不怪你,你去看人家小娘子洗澡,我不怪你,唯独这赌字……你竟然敢带着人去赌!老子今日若不抽断你的腿,老子就不姓周!”
周铨大惊失色,眼见周傥抡着白腊杆向自己抽来,他慌忙闪躲,逃到了周母身后。
结果周母只是一个转身,便擒住他胳膊,也不知怎么使的力气,他整个人就被制住,动弹不得。
“莫要齐打断了,你只打断一条,留一条给老娘来打!”周铨正待向母亲求饶,却听得周母这样说,顿时呆住了。
十七、四种人
“赌之一字,沾染不得,只要沾染,必定倾家荡产、妻离子散,与其等你日后如此,还不如打断你的腿,让你老实一辈子!”
周傥举着白腊杆,眉眼中怒气勃发,可谓痛心疾首。
他原本以为,周铨经过落水失魂之事后,终于开窍了聪明了,却不曾想,他竟然会去沾染赌博这一恶习。
“我没赌,我不服!”眼见白腊杆子就要抡过来,周铨急得大叫。
周母终究不会真的让他被打断腿,手一松,轻轻推了他一把,周傥这一杆落了个家。
“你还敢不服,今日你在朱家瓦子边上做得好事,你以为能瞒得过我?”周傥更气了。
周铨初时莫明其妙,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他那彩谜,严格来说确实是一种赌博。
不过,他玩这彩谜,目的可不真是赚那几文钱。
“等等,你是说彩谜……我可真是冤枉,做此事真正目的不是赌博,而是看人!”
“你还狡辩!”
见周傥又抡起了白腊杆,周铨连蹦带跳,然后跳到了屋里,砰的一下将门关上:“没狡辩,我要得用的人手,这几日所为,只是看看有谁可用!”
这话说出来,周铨微微愣了愣,然后道:“分明就是想法子赌博关扑,还敢在这里胡说八道……”
“当真是为了看有谁可用,父亲身边有那么多叔叔伯伯,可孩儿身边却无人可用,真要做事情,如何能不找人!”
因为周铨躲在屋里,又关着门,周傥打不到他,虽然怒意更盛,但也只能冷笑问道:“那你说说,今天你看到有谁可用了?”
“孩儿将这世上之人分为四类,第一类是既聪明且勤快的,他们可以委以实事,孙家的孙诚、郑二叔家的郑建,勉强可以算得上这一类;第二类是既愚又懒者,这类人,需得用各种方法,驱使他行动,骆十叔家的骆伙儿、卓家的卓迁,便是这一类;第三类则是虽然愚笨却又勤快的,这等人,应当尽快将之赶走,最好让他成为对手之友,因为他们每次只会坏事……”
周铨滔滔不绝,倒还真说了四个今日随他而去的少年名字。外边周傥初时还不屑,不过仔细想起这四个少年的表现,孙诚、郑建还真是伶俐有眼色,而骆伙儿、卓迁,就象足了杜狗儿,明明蠢得要命,还总是四处惹事生非。
便是他儿子周铨,以往也是这种愚笨又勤快之人。
“那你自己呢,又是何等人物?”周傥问道。
“孩儿自然是第四类,聪明且懒之人,这种人只要能识人,将事情分派给聪明且勤快之人,然后让他们督促愚笨又懒之人去做!”周铨振振有词。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是既愚且勤之人……开门,再不开门,我今日真要打断你的腿了!”
过了一会儿,周铨听到周傥在外说道,声音稍缓。他觉得自己这位便宜老子应当是被自己说服了,这才打开门。
门才一打开,白腊杆子便抽了过来,不过抽的地方不是腿,而是屁股。周铨心知不让父亲出气,事情便没有了结,只是象征地躲了躲,挨了这一杆,然后夸张地叫出声来。
“装,让你装,打你还敢躲!”周傥不轻不重地又抽了他两下。
“孔圣人说了,小则受之,大则躲之,我躲也是免得老爹你犯错误!”周铨嘀咕道。
周傥脸顿时虎了起来,见此模样,周铨不敢再牢骚,老老实实站好来,等着听训。
周傥正待再训,旁边的周母早忍不住,一把将儿子揽了过去:“好孩儿,原来你是如此着想,都是你爹那老糊涂错怪你了!你说的对,选帮手伙伴,自然是要挑一挑的,莫象你爹那老糊涂,尽挑些狐朋狗友!”
“咳咳!”周傥猛烈咳嗽起来,板着的脸也板不住了,他气急道:“你这妇人知道什么,慈母多败儿,你这模样,我如何教训儿子。”
“我儿子没错,凭什么要让你教训?你还是先好好教训自己吧,你瞧瞧,我儿子都知道该如何分辨帮手伙伴,你会啥?”
周傥气得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周铨则是大觉畅快,咧着嘴无声地笑,不过看到周傥扫来的目光,他心激零一跳:这便宜老子可别拿自己出气……
想到这,他开口道:“娘,我爹虽然有些糊涂,不过分辨帮手伙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
“还不错?我瞧他若有我儿一半眼光,也不会这么没出息!”
眼见周傥面色缓了下来,周铨又说道:“爹他的朋友伴当们,还是挺讲义气的,上回事情,不是说来就来了嘛……”
周傥脸色完全松了下来,有些得意地捋起胡须,见他这模样,周铨心中又有些不爽,毕竟挨了几下打,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又说道:“不过我爹虽有识人之明,却无用人之明,象狗儿叔叔,是个好打手、好护卫,但用来陪我,那可就是误人子弟了。”
“小兔崽子,你胡说什么?”周傥顿时又转为大怒。
周母叉腰上前,将他挡住:“我儿子哪里说错了,若不是你用人不明,我儿子怎么会被狗儿那蠢货带着掉到河中去?”
这旧账翻起来,周傥还待分辩,却被周母劈头盖脑训了一番。乘这机会,周铨已经脱离了周傥的攻击范围,与小师师一起,眉开眼笑地看着热闹。
不过周母终究是要在孩子们面前给周傥留面子,责备了周傥几句之后,便又笑眯眯地拉过周铨:“好孩儿,你说说看,你今日除了孙诚、郑建、骆伙儿和卓迁之外,对别人有什么看法,特别是那个李宝,你有什么看法?”
周铨也不隐瞒,将自己对那十余个少年的看法一一告知。这十余个少年都是市井子弟,中人之姿,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人物。不过周铨现在也不是要做什么特别复杂的事情,他们也足够用了。
最后说到李宝的时候,周铨神情稍稍严肃了一些:“李宝憨实,就是那种愚驽却勤快的人,所以必须留在身边盯着。”
“叭!”周母拍了他脑袋一下,嘴里笑骂“哪有这般说自己朋友的”,眉眼间却略略有些得意。
自家这孩儿,果然是开窍了,有识人之明,胜过他老子!
“你是哪儿来的这么多弯弯道道?”得意之余,周母也有了疑问。
周铨心里一跳,这个问题是关键,他此身不过是一个市井少年,以前一向愚笨鲁莽,比李宝好不到哪儿去,突然间有了这种心智,怎么会不惹父母生疑?
“书上看到的。”他没有想多久,便将原因推到书上去了。
此时大宋,正是儒学昌明之时,读书之事,已经被抬得极高,民间对读书人甚为敬重。故此,先帝真宗赵恒,乃有“书中自有颜如玉”之励学,而鄞县汪洙,亦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之童诗。周铨将自己开智,也归到读书上,与此时世道风气正合。
果然,周母不再细问,只是琢磨着,该给那授课的私塾夫子,送点冷猪肉去。
但周父却没有那么好糊弄,他眉头一皱:“什么书?”
“呃……我忘了……只记得说项羽叔父项梁,他未起兵之前,在乡里主持婚丧嫁娶,分派宾客子弟办事,暗中观察他们的才能,所以能做到知人善用。”周铨道。
“那是《史记》之中所载。”周傥盯着周铨,目光有些古怪,好一会儿之后,他继续问道:“你想为将?”
这个问题让周铨难以回答。
他是一点都不想为将,或许在某些关键时刻,他会挺身而出,但并不想把战场喋血当成自己的终身事业。
他性子略有些惫懒,想着享受生活,而不愿意吃苦。
不过周铨乃是禁军世家,虽然到了周侗、周傥这一代,因为种种原因退出了禁军,可对于军队,终究是有感情的。周铨觉得,若自己答得不好,肯定又要挨训。
想了好一会儿,他才想到一个取巧的回答:“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我们禁军世家,自然是想为将……”
这是个百灵百应的对答,周铨觉得,这个答案,必定可以让周父周母满意。因为这个对答,充分展露出他胸怀大志的一面。或许从此之后,父母在他行事时,能够给他更大的自主和支持。
但是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感觉到不对。
有杀气!
然后就见周母退后,将刚刚打开的门又关上,而周父再度将白腊杆抄在手中。
“让你想从军!”
嗡的一声白腊杆响,这一次抽在周铨的屁股上,痛感可比刚才强烈多了。
“啊!”周铨惨叫了一声。
“让你想当将军!”
又是一下抽下来,周铨虽然已经尽力躲闪,却还是被擦着,虽然没有方才那么疼。他哇哇大叫:“怎么了,我又怎么了,为何打我?”
“让你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第三杆子又抽了下来。
十八、有人内通
“还疼?”
“被结实抽了一顿,能不疼吗?”周铨用手捂着臀问,哀声叹气地说道。
“哥哥人是极好的,就是有时喜欢胡说八道。”师师抿着嘴,轻轻抓住了他的手掌。
这手掌非常温暖,虽然还不算大巴掌,但已经让师师觉得结实可靠。当那日歹人捉住自己时,就是这张手掌,明明有脱身的机会,却还向着歹人迎去……
若说此前,师师对于周铨在内心深处还有些瞧不起,但那日之事后,她对周铨,就从陌生,变得亲近起来。
“我哪里胡说八道,谁知道他们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不就是不许从军嘛,以为我真想去当个将军啊……”
“那也是哥哥你胡乱揣测人心。”师师又笑了。
周铨挨的那顿打当真是运气不好,他原以为周家身为禁军世家,对从军为将立功封侯可能会有所追求,却不曾想,周傥与周母根本不想他参军。
周家曾经人丁兴旺过,但因为战阵之上的折损,到了周铨这一代,算上周侗那一房,都只剩他这一条独苗。周傥宁可放弃武职置身下吏,除去看不惯禁军中吃空饷、摧折军士遗属之事,也是不希望周铨走上祖辈们的老路。
周铨在师师面前抱怨了几声,不过当李宝推开门,带着街坊少年们进来时,他神情就改了。
十五个少年,现在还剩余十二个,又有三个打了退堂鼓,也从他人的名单中被勾除。
“今日继续!”周铨没有多说,只是向少年们下令。
他们来到旧地,还在搭架子,便已经有心急的人来猜谜了。
比起第一次时的手忙脚乱,这一次准备得更为充分,那些少年们也做得顺手得多,因此这一日非常顺利。再加上这次来猜谜的人更多,大半日下来,竟然赚到了一百余文钱。
十二个少年,加上周铨、师师和李宝,仍然是十五人,赚得一百余文钱,仍然少了,但已经足以让一些少年心情振奋。
“后日再来,大伙都回去想想,咱们这闯天关还有哪些可以改进之处,明日都到我家,咱们议一议。”见大伙兴致高涨,周铨又说道。
一人计短,众人计长,而且周铨觉得,什么事情若都要自己去想,那可太累了,不符合他一惯喜好偷懒的性子。
“一百文,哈哈哈哈……忙了一天,只赚了一百文?”就在他们离开之时,胖子贾达又出现了。
此次贾达吸取教训,倒没有整天跟在边上看,但他派了人盯着周铨,自己则在别处玩耍,等周铨他们准备收摊之时,他才出现在这里。
“喂,周铨,你不如来给我当伴当,我每日给你一百文钱,还有你们,都来随我耍子,我每日给你们二十文!”见周铨不理自己,贾达又叫嚣道。
周铨叹了口气,这厮倒还是顽固,怎么就不吸取教训呢?
“你可不值这个价钱。”周铨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贾达又愣了一下。
“我是说,你每次来陪我们,可不值一百文,象你这样的货色,就只值这么多。”
周铨一边说,一边向身后张手,师师很有默契地将一枚铜钱放在他的掌中。看到这一幕,贾达顿时警惕地抿起嘴,生怕周铨又将这一文钱塞到自己嘴里。
他身边跟着的少年们齐齐上前,只等贾达一声令下,就要动手打架。但贾达的目光与周铨目光相遇,只觉得对方眼神里除了戏谑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东西。
正是这别的东西,让贾达心虚了,不敢按照原先的计划招呼众人。
一文钱扔在了贾达两腿中间,周铨还拍了拍手:“行了,赏钱给你了,你可以一边玩儿去了。”
说完之后,周铨带人就走,留下贾达在那里咬牙切齿。
“周铨,你记着,你给我等着!”等周铨走得稍远之后,贾达在他背后大叫起来。
周铨没回头,只是抬了一下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虽然面上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但周铨心里却觉得有趣。
陪小孩子玩幼稚的勾心斗角游戏,也不枉自己如今的年龄。
“哥哥,有人内通贾胖子!”回到家里,打发走了那些少年之后,师师很严肃地说道。
“呃,你怎么知晓?”周铨神情倒是很轻松。
“今日算账,我声音很小,只有身边的几个人听到了,如果不是有人内通,贾胖子不可能知道我们今天的收入!”
周铨哈哈一笑,摸了摸师师的小脑袋:“师师果然冰雪聪明,没关系,我不在乎!”
师师疑惑地看着周铨,周铨也不解释:“你放心就是。”
接下来几日,周铨仍然是带着街坊少年们去猜彩谜,然后到周铨家中进行总结。他们每日收获各不相同,大致就是三百到五百文钱之间。
这点钱,也就刚够成本开支,略略有所盈余。可十余人辛辛苦苦赚这点钱,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到汴河上去卖苦力。
不过,“闯天关”的彩谜游戏,倒是赚得了比较大的名气,如今每到他们摆摊的日子,少则有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都会固定地到场去看热闹。
“哥哥,我记得的谜语,如今都被做得差不多了。”第五次出摊之后,师师愁眉不展地对周铨道。
“什么,你的谜语都被做得差不多了?”周铨愣了愣,开口问道。
原本他与师师走在后头,小声说话,前面少年们听不到的。但因为周铨声音稍大了些,前方的少年们也听到了。
其中有一个,就是被周铨称为“聪明且勤快”的二人之一的郑建,心头突的一跳。
他竖起耳朵听着,然后听到周铨又道:“无妨,用旧谜题改改就是。”
郑建眉头不自觉地撩了一下,抿了抿嘴,若有所思。
待到了周铨家,众人都散去之后,他却未直接回自己家,而是悄然走到了另一个坊,在一所大宅院侧门处停下来。
他先是左右看看,见没有人注意自己,这才敲开门,与开门的仆役说了几句,然后进入其中。
进了门,被那仆役带着,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间小院。
此时天气闷热,小胖子贾达正坐在小院的亭下,搭着个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纳凉,看到郑建来了,他懒洋洋地道:“今日他们收获如何?”
“今日收了一千零二十七文。”郑建笑嘻嘻地道。
他凑到贾达身前,一副要讨赏的模样,贾达却眉头一皱:“怎么又多了……我不是说了让你捣乱的么,你这厮莫要拿了我的钱不办事!”
郑建心里暗骂,面上却还是笑:“大郎说笑了,你又不是不知周铨的脾气,若我直接捣乱,立刻要被赶出来,还有谁给大郎通风报信?”
“可你报来的,全是些坏消息,第一次二十文,第二次一百余文,第三次三百余文……现在是第六次,便已经有一千余文了!”贾达恨恨地一脚,将一块石头踢入水塘中,仿佛那坏石头就是周铨。
“有好消息,我今日听得师师小娘子说,她的谜用完了,周铨说明日开始用旧谜……旧谜的谜底,我可都记着呢!”
听得郑建这样说,贾达顿时眼前一亮,嘿嘿笑道:“当真?”
“是,我还敢诳贾大郎你么!”
贾达劈手抓住郑建:“拿来,快拿来!”
郑建却笑嘻嘻地不作声,贾达眼睛一转,向他说道:“你在这里等着!”
他让郑建等着,自己快步跑向内院,一边跑还一边大喊:“娘,娘!”
冲进内院,还没找到他娘,迎面一声喝,将他定住:“疯疯颠颠,是何道理!”
一身小吏服饰的贾奕,背着手从里屋走出来,面色不善。不过贾达却不怕他,一伸手:“给我一贯钱!”
贾奕眉头顿时皱拢:“你要这么多钱做何事,莫非你那几个伴当带你去关扑了?”
关扑就是赌博,贾达连连摆手:“不是,我要赏人!”
“呵呵,你倒大方,你老子我在城门下收税,也没有见着几个打赏有一贯钱的!”贾奕冷笑了两声。
“是为了对付周铨,就是爹你要对付的那个周傥的儿子!”贾达叫道。
原本贾奕对此事并不上心的,只想着教训儿子一番,但听到这,他心一动。
他已经派熊大熊二盯着周铨了,只不过那两货都是市井无赖,心比鬼奸,一直是出工不出力,这让贾奕很是失望。
没料想的是,自家儿子倒是先与周铨对上了。
“怎么回事,你说与我听听!”贾奕沉声说道。
贾达并不知道自家父亲的打算,他只是想着在同龄的少年中压倒周铨,加上两家向来不睦,所以他更要在周铨面前占上风。
他将事情缘本说了一遍,贾奕听完微喜,赞道:“不错,不错,你晓得收买他身边之人,做得不错……总算是懂事些了,看来吾儿渐渐长大知事了!”
“那是自然!”贾达洋洋得意。
“虽是如此,你还是应当将心思放在读书上,读书科举才是正途!东华门外唱名,那样才算得是英雄好汉!”贾奕又教训了两句,然后话题一转:“你准备如何对付周家小儿?”
“我有一计,坏了周家小儿的彩谜之局。”贾达昂然道。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贾奕听得眉头再展: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已经有自己几分算计功力了,不过,就是心还不够狠。
“要做就做大的,让周家小儿欠下巨债,如此一来,他父亲也得乖乖向我低头!”他沉声说道。
灯光之中,父子二人的影子渐渐靠近,贾奕在说,贾达在点头,时不时的,还有贾达的奸笑声传出来。
十九、砸场子
郑建跟在周铨身后,神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如周铨所说,他是“聪明且勤快”之人,喜欢自己动心思去钻研事情,周铨与贾达的矛盾,很早就看在他眼中,他也一直在想着,借这矛盾为自己获利。
大伙年龄相当,贾达也好周铨也好,无非就是有个好老子,凭什么他就要给二人当跟班伴当!
“他这模样……看来是对我的事情,毫无所知!”
看到周铨与往常一模一样,郑建心安定下来。
他们仍然是到了朱家瓦子的那块空地,到了这儿,看到周围的人,周铨笑了:“今日人还真多,这可不有几百人在等着?”
“真有几百人!”
郑建心微跳了一下,此前虽然也有人等着看热闹,但最多也就是数十人罢了,其余的都要等他们摆开摊子,才会慢慢聚拢。
可现在,就少说有两三百人聚着!
虽然朱家瓦子是汴京城中繁华所在之一,但两三百人聚拢……这是要出事!
“人太多了,都是等我们的?”师师也感觉不对,在周铨身边问道。
“不是,方才有人说,要在今日猜尽咱们的谜语,招来这些看热闹的人……”孙诚原本挤到了那群人当中,这个时候又钻了回来道。
周铨向他挑了一下拇指,他则回以一个笑容。
能被周铨称为“既聪明又勤快”,这就是一个表现,不等周铨吩咐,他就已经打听好了消息。
“猜尽我们的谜?这怎么可能!”郑建在旁哈哈一笑。
周铨瞥了他一眼,挥手道:“摆好吧,摆好吧!”
众人忙碌起来,因为已经有了许多次经验,他们的动作利利索,只是一柱香的功夫,“闯天关”的摊子就算是摆齐整了。
“诸位父老乡亲,诸位叔叔伯伯兄弟姐妹……”
最初时说这段开场话的是周铨自己,不过现在,他已经将之交给了郑建。郑建也不愧是个伶俐人,说得甚溜,一连串的话,让周围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是每日都有的开场白,还夹着些俏皮话,郑建说了一半,突然间人群中挤出两个汉子,正是熊大熊二兄弟。
“废话不要说了,爷爷我今日要闯天关,快开始吧!”熊二嚷嚷道。
熊大则嘿嘿笑着,一双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别急啊,二位,咱们这闯天关可是有规矩……”郑建笑迎上去。
“叭!”
熊二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抽得不轻不重,却可以明显看到指印。郑建痛叫了一声,连接着退了几步,正好把身后的周铨亮了出来。
周铨扶了郑建一把,意味深长地说道:“小心。”
说完之后,周铨大步向前,而在街边,杜狗儿带着两个人,抱着胳膊要走过来。
见杜狗儿在接近,熊大怪笑了两声:“哟,不做生意了,准备打人?大伙来看啊,闯天关变成了打天关了!”
周铨向着杜狗儿摆了摆手,杜狗儿咬牙切齿,若不是周傥的反复交待,他肯定要冲出去,狠揍熊家兄弟。
“你们想要做什么?”周铨问道。
口气微微有些弱,这让熊大熊二更为笃定,熊二嘿的一笑:“还记得我么,这些时日,你们每开摊子,我必来闯天关的……今日我也要闯天关!”
“多谢捧场,闯天关就请来此……”
周铨话还没有说完,熊二就打断了他:“前些时日都是依着你的规矩闯天关的,今日我觉得,规矩当换一换了。”
“哦?”周铨一扬眉,但旋即露出怯意:“此话怎讲?”
“瞧这个没有,我没时间浪费在前面那些容易谜题之上,今日我要直闯第九关,若是我过了关,依着当初的规矩,你给彩钱给我,若是我过不了关,这些便都是你的!”
从熊二手中拿出的,是一个银盘。
此时市面上流通最多的还是铜钱,至于银两,使用得并不十分普及。但是京城之中富贵人家,多用银器为餐具,故此银盘倒不少见,在有些时候,也可以充当货币。
“这是闻宣记的银盘,可值五贯钱,我用它来闯第九关,若是没过,这就是你的,若是过了……你便将从第一到第九关所有的彩钱都给我!”熊二说到这,嘿嘿笑了笑。
周铨摆了摆手:“我们闯天关自有规矩,还请自第一关开始。”
“啧啧,既是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那熊二真交了五文铜钱,然后开始过关,第一关、第二关,一直到第五关,他都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将谜底都解了出来。
眼见一陌陌的铜钱给他赚去,跟在周铨身边的李宝眼睛都有些红了。
到了第六关,熊二才被拦住,他看着似曾相识的题目,却怎么都想不起答案,只能将方才赚来的铜钱又交还回来。
其余人也开始来猜谜,熊大熊二在旁看了会儿,两人对望了一眼,暗暗点头。
果然和他们得到的消息一样,这些谜题,虽有变化,可大多数都是此前几次出现过了的!
别人不是次次在此等候,而且谜题数量较多,故此瞧不出来,但他二人可是在这里盯了许久!
更何况,他们手中,还有一份所有谜题的答案,若不是熊二记性实在不好,方才就可以真破九关了。
“不过,为免万一,还是请那位出来吧!”熊大低声道。
“为何,咱们兄弟就可以了结此事,贾大官人那边可是有厚赏!”熊二心有不甘。
“休蠢了,咱们真为了贾大官人,把周傥往死里得罪?咱们如今就探探路,也少不得赏赐,至于往死里得罪人之事,还是交给那位吧!”
他二人小声嘀咕了几句,最终还是熊大意见占了上风,熊二虽是不甘,却也只能向着路旁酒楼做了一个手势。
酒楼之上,贾奕、贾达父子,还有一位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正倚窗而饮。贾达一直盯着楼下,见到熊大熊二的手势,他顿时跳将起来:“爹爹,成了,果然是真的!”
“当着靖夫先生的面,你大呼小叫,成何体统!”贾奕喝了他一声,向着对面的中年文士拱了拱手。
那中年文士颇为自矜:“无妨,无妨,你我二人乃是故交挚友,令郎便是我世侄,不拘虚礼!”
“靖夫先生,今日之事,还要烦劳先生,若是能成,李校书所欲,便成一半了!”
所谓李校书,乃是怀州李邦彦,大观二年之进士,任过符宝郎,但因故被罢,如今为秘书省校书郎。此人轻浮浪荡,自称李浪子,却为当今天子所宠。
贾奕想要转吏为官,走的就是这位李浪子的门路。只不过这位李浪子虽是豪爽,如今却正在风口浪尖,先得摆平了盯着他的言官,才有余力来帮贾奕。
这位李浪子,与周傥有旧怨,而且周傥虽为小吏,却拥有颇多耳目眼线,李浪子被言官攻讦的许多罪名,便是周傥搜集而来。
“靖夫先生”起身之后,从袖子里摸出一柄折扇,刷的一声轻响,缓步向楼下走去。
等他走了之后,贾达才撇了撇嘴,跟他老子说道:“这酸秀才成不成,总一副了不起的模样,爹爹,他真能行吗?”
“少废话,且看着!”
贾奕瞪圆眼睛,狠狠白了儿子一眼。
这儿子有几分心眼,颇类自己,但可能是见识少的缘故,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这位靖夫先生姓何,乃是河东士子,早年结好李浪子之父银匠李浦。李浪子入京之后,将之请来,正是李浪子重要幕客之一。
而且此人随李邦彦一起游走于市井中,猜谜踢球,无所不精,将其请来,可是花了贾奕不少钱财。
被贾奕一骂,贾达只能嘟起嘴,不敢再说什么。
父子二人伸头向下望去,看到何靖夫轻摇折扇,缓步走到街上。
楼上的父子心中焦急,巴不得何靖夫赶紧过去,将周铨的摊子彻底砸了。但是何靖夫自己,却是一步三摇,不紧不慢。
熊大熊二兄弟二人,也看到何靖夫出来,立刻迎上,两人点头哈腰,逢迎吹捧,逗得何靖夫脸上露出了微笑。
“去,告诉他们,我要闯天关!”走到场子边上,何靖夫一抬下巴,向熊家兄弟吩咐道。
熊大还没动,那边熊二就已经三步两步冲上前,公鸭嗓子扯得老大:“诸位诸位,先且让让,这位才子郎君,要闯天关了!”
他嚷得虽响,却没有谁相让,本来众人都是来凑热闹的,哪有听一嗓子就让的道理。
“我们何先生要独闯九关,以此为博!”熊大在旁叫道,同时一举手中的银盘。
这银盘举起来,那些方才不让的人,倒是纷纷让开。
因为看到这银盘,众人就都明白,这是来砸场子了。
“出来出来出来,主事的是谁,赶紧出来!”熊二又叫道。
正在招呼客人的郑建立刻往旁一让,仿佛是怕他又一巴掌拍来般。倒是孙诚,上前就要招呼,却被周铨拉了一下。
熊大熊二不敢对他动手,可对他身边的这些少年伴当,却不会留什么面子。郑建挨打倒还罢了,孙诚要是再挨打,这些少年伴当心里,肯定会有些嘀咕。
“熊二,你又有什么事情?”一边走上前,周铨一边盯着熊二,目光冷冽。
二十、第三高手
此时看热闹的都向两边散开,将熊二曝露在场中,周铨缓步上前,盯着熊二。
虽然周铨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不过十五岁,但他那目光深邃,看得熊二心头都有几分发麻。
“怪事,俺熊二在朱家瓦子左近厮混近十年,多少没遮拦的好汉都不惧,就是这小子的老爹,俺也敢直视。偏偏这小畜牲盯着,让俺心头发毛!”
与周铨目光相对,熊二心里突的一跳,暗正琢磨了两下,脸上那嚣张跋扈的神情,也不由自主收了起来。
“方才我猜谜猜输了,于是请了位高手来,喏,这位何先生,乃是京中猜谜第三的高手!”熊二在发呆,熊大见了,只能替补上来大声道。
听得熊大称自己猜谜京中第三,何靖夫又摇了摇扇子,面上浮出笑容。
“京中第三?不知这第一、第二又是何人?”有看热闹的不怕事大,当下插问道。
“第一自然是当今天子、道君皇帝!这个,谁敢说不是,谁,谁?”熊大连问了几句。
周围一片哄笑,当今天子,生性风流,更是一位大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猜谜这样的小技,自然难不住他老人家。
“第二位自然就是李浪子李校书,哪个敢说,自己不曾唱过他的曲儿?”
这第二个人物,自然引来一片反对之声。不过李邦彦此时声名确实很响,他不但善谑,而且善于将市井俚语编入词曲之中,京中广为传唱。
“第三位就是何先生了……周小郎,你这闯天关的招牌好生响亮,把何先生都引来了!”熊大说到这,目光与周铨相对,似笑非笑地道。
周铨知道来者不善,他抿了一下嘴:“何先生有何指教?”
“何先生看了一下你们的谜,他老人家说,你们就这些破烂谜题,也敢说‘闯天关’,实在是那个大言、大言……”熊大说到这,突然卡了一下,那个成语,一时间想不出来了。
“大言不惭。”何靖夫在旁边摇了一下折扇。
“对,对,大言不惭!分明就是一些下三滥的货色,却敢拿来当金镶玉卖……从今往后,只要何先生还在京中,你这闯天关的摊子,就别摆出来了!”熊大说到最后,声音猛然抬高,四周有好事者,跟着叫了一声好来。
他们原本就是被熊大熊二等泼皮留下看热闹的,如今看到要踢场子起冲突,如何不起哄?
“笑话。”周铨摆了摆手。
无论他是大发雷霆,还是恼羞成怒,都在熊大意料之中,也都有应对之策。偏偏周铨的回应,只是一句“笑话”,然后象赶苍蝇一样将之赶开,一副不屑答理的模样,让熊大也愣了。
“你……你……你是不敢,既是不敢,你还摆什么摊子,还来猜什么谜?”熊大叫道。
“笑话。”周铨的反应依旧。
这样一来,何靖夫也不高兴了,他叭的一抖折扇,上前皮笑肉不笑地道:“小郎君,你说笑话,所指何意?”
“你就是一个笑话。”周铨眼睛眨啊眨,一副小孩模样,可嘴里说的话,却让何靖夫火往上冒。
“你敢说老夫是一个笑话?”他忍不住咆哮起来。
“先生贵庚?”周铨歪着头,看了何靖夫好一会儿,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
“呃?你是何意?”何靖夫愣了愣。
“我今年十五岁,先生至少有四十了吧,你一个四十余岁的人,来我这捣乱,这不是笑话什么是笑话?”周铨声音突然变大,一句话,让何靖夫哑了。
他们只想着来捣乱,给周傥找麻烦,却没有细想,如今站在台前的,却只是十五岁的周铨。
“你还是京中第三会猜谜的大才,我是一个市井中厮混的孩童,你来我这耀武扬威,这不是笑话,还有什么是笑话?”周铨又一句掷了过来,打得何靖夫面上一抽一抽,若不是想着贾奕拿出的谢礼,只怕就要掩面而走。
街对面酒楼上,贾奕、贾达父子听不到他们这边说什么,却也看出,似乎何靖夫陷入尴尬局面当中。贾奕眉头皱了皱,向身边一个伴当低声吩咐了句,又将袖子里笼着的东西交给他。
那伴当飞快跑下楼,冲过街道,奔到何靖夫身边。此时周围一片哄笑,何靖夫脸上红白相续,简真有些无地自容。那伴当凑到熊大身边说了声,又将袖子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熊大知道,这个时候若不给何靖夫解围,他们今日就只能铩羽而归,因此跳将出来:“休要说那么多没用的,你只说敢不敢让何先生闯关吧,你看!”
他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东西亮了出来。
除了最初时的那个银盘,在银盘中,还多了几个银锞子。
这原是富贵人家铸起收藏的藏银,每个足有二两重,加上银盘,怕是价值二十贯钱!
需知此时,在一般州府,租上一座四合小院,每年的租金也不过是两三贯钱。即使是京城之中,物价腾贵,周铨家宅的租凭之钱,也不过是两贯罢了!
“今日何先生要与你赌上一赌,你可以拿出九道第九关的谜题来,若是何先生有一道猜不出,这些就都是你的……”
周铨听他这样说,眼中一亮,仿佛成了财谜,眼睛盯着那银盘银锞子,挪都挪不动了。
在酒楼上,贾奕看到这一幕,淡淡一笑:“我儿,你见着没有,他带着一些人,辛辛苦苦搞什么闯天关,便是来求财的。求财的人,便以财货慑之,无往而不利!”
贾达也连连点头,嘿嘿奸笑:“只要他吞了这饵,就不怕他能脱身!”
“看来饵还不够,这小子倒还能自持,不过没关系,我方才让伴当交待了,只要他有动心之迹,就加上重饵!”
他父子对话之际,那边熊大一伸手,又是一个银盘,外加几个银锞子出现。
“你不是很有自信的么,如何,你可以从第九关挑九个谜题出来,只要有一个谜题答不到,那么这些就是你的了,但若你的九个谜题尽数被解开,那你也得赔出相当于这些的财货……小子,若是不敢,就滚回家去喝奶,莫在这里丢人现眼!”
熊大一番话说完,围观看热闹的人中,顿时有人叫了起来:“和他赌,和他赌!”
原本只是十余人喊,可是爱热闹的人总是占多数,很快就成了数十人、近百人喊。一时之间,气氛热烈,即使是完全无关之人,也不禁血液沸腾,额间冒汗,跟着大喊。
原本闯天关的彩谜游戏,已经变成了一场价值四十贯的大赌,对于市井之民而言,这可以说得上是一场豪赌了。
如此气氛之中,周铨脑袋上也开始冒出腾腾的汗水了。
他突然间明白,周家为何不准许子孙涉及赌博,因为赌博之势若成,会让人身不由己。
此时他便有些身不由己了,对方借助众人之势,已经将他逼到了非赌不可的地步,除非他此后不再在这朱家瓦子摆“闯天关”。
他就象是站在了悬崖边缘。
周铨身边,师师上将猛地拉了拉他的衣角。
“哥哥,算了,算了!”
这么多人都在大喊,师师要花老大气力,才能把自己的声音传到周铨的耳中。
她小脸发白,眼中还盈盈含泪,想要把周铨拉得后退。
孙诚脸带忧色,李宝紧紧咬牙,其余少年们,也在众人声势之下,情不自禁向后退。
就是郑建,此刻也面露惊慌之色,如今局面,有些失控,让他心中担忧起来。
“如何?”
何靖夫容光焕发,折扇轻摇,口中从容不迫,却以两个字,又将周铨往悬崖上逼了一步。
“何先生,你何必如此咄咄逼人?”额头汗水涔涔,周铨终于开口。
“我也没逼你,你不愿意就只管收摊子。”何靖夫淡淡地道。
“我……我……”
周铨目光又移到了熊大熊二手中的银盘银锞上,然后终于用力点头:“好,赌就赌!”
他此话一出,周围哄然,然后他快步走向身后摆好的围栏处,从第九关的盒子中,抓出一把纸来。
“九道谜题,何先生,我再确认一下,只要有一题你未能解出,那么,这些银器,便是我的?”
何靖夫不急不徐地摇着折扇:“对,但若九题我齐齐解出,那么,你也得赔我与这些银器相当的财物……若你不信,咱们可以白纸黑字,将这字据写下来!”
“既是如此,师师,拿笔墨出来,让何先生写下字据!”周铨咬牙吼道。
师师还要再劝,却被周铨摆手挡住,如今的周铨,可也是一副赌红眼的模样。
双方立下字据,在这之后,周铨便从手中拿出一张纸,将之交与何靖夫。
“第一题!”
众人都在关注,顿时围拢过来,最后还是熊大熊二带着人,将闪杂人等赶出圈子。
不过为了满足众人的好奇心,何靖夫还是将第一题的谜面念了出来。
还在念的过程中,何靖夫已经面露微笑了,如同事先准备的那样,这道题,果然就是曾经出现过的谜题,谜底早就被他熟记在胸!
“此题倒有些难……不过嘛,难不到我。”他缓缓说道,手中的折扇又轻轻摇了起来。
二一、大小和尚各几人
朱家瓦子的这片空地,围聚的人越来越多。
“已经是第七题了,再有两题被猜出,那位周小郎可就要拿出彩钱……四十贯的彩钱啊!”
此时做一个小生意的本钱,也不过是十五到二十贯,四十贯可以说是相当大的一笔款子,接近一个普通河工半年收入。
而且对赌的双方身份有些差异,一边是才十五岁的少年,另一边则是四十余岁的书生。
“唉呀,第七题也过了……啧啧,依我看,这一次周小郎要折本了!”
“不仅是折本,恐怕还要欠上一笔,他那个摊子,能拿出多少彩金?”
围观之人的议论纷纷中,何靖夫面色淡然,还带着些许微笑,将手中第八道谜题扔在地上,口中说道:“不过如此……只剩二题,要不要我继续?”
他口里如此说,四周之人却都明白,他是不会放过周铨的。
师师在旁边,脸色相当难看。
若说此前六道谜题,都已经出现过,那么方才的第七道谜题,却是从未出现过的。
师师拟此题时,颇费了一番心思,但何靖夫拿到题后,只瞄了一眼,随口就说出了谜底。
这证明,有人把谜底泄露给他了!
师师愤怒地看向那些少年们,而少年们表面上,却都看不出什么异样。
酒楼上,贾奕与贾达父子,已是面带喜色,看着场中,只待周铨最后失败。
就在这时,一辆油壁车,缓缓经过朱家瓦子,轻车之上,帘布微卷,一位二十余许的女郎探脸出来。
“这么多人聚着,究竟是何事?”女郎有些惊讶地问道。
“李氏,你遣人问一问。”车中另一妇人,白发苍苍,见她好奇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自家这位儿媳,一向皆是如此,自家待她,终是有所亏欠,在这方面管得略松,也算是某种弥补。
那女郎召来跟在车畔的仆妇,自有仆妇去打听,片刻就回来,将事情说与女郎、老妇听。
老妇听了一笑:“小儿顽皮……”
那女郎却是扬眉撩眼,目光中闪动着热切,颇有不让须眉之英气:“再去打听打听,看这场彩谜,终究是怎么回事!”
“李氏,这以谜为赌,倒是合了你的脾气。”老妇人笑斥了一声,不过也没有阻拦。
她知道自己儿媳的脾性,生性豪爽有如男儿,男人喜欢的诗词文章她样样精通,同样男人喜好的博戏,她也是甚为精擅。如果今日不给她将前因后果都弄明白了,她可以好几天都心痒难耐。
人群之内,何靖夫、熊大、熊二,可谓步步紧逼。
而好事的围观者,亦起哄不止,反正输赢都不用他们出钱,故此他们都要看个分晓。
“诸位可都替我看紧了,这闯天关的摊子,一个人都休叫他走脱了,我何某人生平,最恨无品抵赖之徒,若是他们要逃走,还烦劳各位替我拦住!”何靖夫轻摇折扇,又开口道。
周围人顿时起哄,还真地将摊子围住。
数百人盯视之下,少年当中有人已经战战兢兢,还有人则压低身子,似乎在寻找时机,随时准备逃走。
周铨已经退无可退,他手中只剩于两张纸,便又递过一张去。
何靖夫几乎是用夺的,从他手里抢过了这张纸。
打开之后,看到纸上字迹,何靖夫脸色就微微一变。
这不再是隽秀的小楷,字迹有些东倒西歪。如同此前许多谜题一般,主干部分就是一首打油诗:“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位分一个,大小和尚各几人?”
在打油诗下,则是一句话:“猜二数字。”
看完之后,何靖夫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又看向周铨。
周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还从师师手里拿过一柄折扇,缓缓摇了起来。
“这……这也是谜?”何靖夫忍不住叫了起来。
“自然是谜,有谜面,有谜底,如何不是谜?”周铨回应。
“这不可能……这……这……”
何靖夫来此之前,可是在贾奕那里看过一遍所有谜题的,故此,他才能够这么快,将此前的八道谜题解开。
但他确定,这个和尚分馒头的谜题,此前他绝对未曾见过!
在旁边,郑建也伸头向纸上望去,他能识字,看得懂谜题,只看到字迹不是师师所写,他脸色就已经变了,再看清题目后,郑建眼中已经有了恐惧之色。
偷偷记下所有谜题、谜底,将之泄露给贾达的,正是他!
“怎么,何先生,京中猜谜第三者,难道解不开这个小小的数字谜?”周铨面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在狂笑。
猜谜谁说只能猜字猜诗猜物猜古人?弄道数学题给你做做,不信你会猜谜,还会做数学题!
就算还会做数学题,周铨也不怕,他手中最后一张纸上,还有道更难的!
此时何靖夫脑子里,完全是嗡嗡的声响。
京中猜谜第三自然是别人吹捧,但他确实精擅猜谜,什么卷帘格、秋千格、白头格、徐妃格,什么借字法、离合法、写意法、拟人法,他都极为熟练。
但这道谜……该用什么法去破之?
“镇定,镇定,不过是一黄口儒子之题,有什么难的,我定可解之……我一定解得了!”
旁边的李宝,已经举起一座小的莲花漏,而周围围观之人,没有看到题,只看到何靖夫从方才的趾高气扬,突然变得急躁不安,也都知道,这第八题,恐怕要将此人难住。
莲花漏中水滴一点点滴落,意味着时间一点点过去。何靖夫一边绞尽脑汁,一边还瞄莲花漏两眼,而周围嘈杂的人群,此时也安静下来。
无论何靖夫如何不愿意,时间还是到了。
此时何靖夫面色,完全没有了方才的从容,甚至可以说,有几分狰狞。
贾奕请他来相助,许以的财货,正是那两个银盘和十余个银锞子,也就是说,他猜谜若是猜输了,损失的可是他自己的财货!
“这怎么可能?”
“何先生……你快再想想,这谜,你一定能解出来!”
熊大熊二此时也慌了,此次猜谜,投彩之大,已经让这兄弟二人都心惊。
“要不要再给何先生一刻时间?”周铨学着何靖夫方才的模样,扇着扇子,从容不迫地问道。
“你……对了,这根本不是什么谜,这个谜根本没有谜底,你这是在糊弄我,这算是什么谜?”
何靖夫在呆了片刻之后,突然大叫起来。
但他的大叫,却换来周围一片哄笑,众人见他方才气焰嚣张,此刻却要抵赖,哪怕有熊大熊二的人混在人群中相助,却也免不了起哄。
“不要脸!”
“难怪被周小郎说是笑话!”
“莫非要抵赖不成?”
周围一片笑骂之声,方才何靖夫掀起的压力,现在全落到他自己身上了,这让他更是面无人色。
周铨可是将农夫和蛇的故事熟记在心的,不会因为何靖夫现在的尴尬而放他一马。相反,周铨摇着折扇,此时也向四周做了个团揖:“各位叔伯兄婶,还请替我看牢了这位何先生,莫要让他走脱了!”
周围全是应和之声,杜狗儿等叫得最大,若不是没得周铨示意,他都要捋袖冲上来了。
“诸位,诸位,他出的根本不是谜,他这个怎么会是谜?”何靖夫大叫道。
他心知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了,这几声真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但周围仍然是一片嘲笑。
每个人都有同情弱者之心,何靖夫、熊大熊二方才逼周铨那么紧,早就激起了众人的不满。
“诸位且听我念这谜,这哪里是谜,这谜谁人能猜得出来!”何靖夫又大叫道。
这一次周围人终于安静些了,然后何靖夫开始照着纸上念。
那打油诗念完,周围之人面面相觑,他们当中,大多数确实不知道这是什么。
“大伙评评理,这哪里是什么谜,这根本就是无解之谜,他拿来与我,这是不是抵赖?”何靖夫见此情形,觉得机会来了,又大叫起来。
周铨却是冷笑:“自家学问不足,猜不出谜底,却怪我这谜无解,何先生,你不仅是个笑话,而且还无耻!”
“小畜牲,任你如何口尖舌利,都骗不过大伙,你这就是无解之谜!”何靖夫破口大骂。
周铨噗了一声,然后向周围做了个团揖:“这谜可有谁猜得出来,猜出来后,花红一贯!”
他直接报出一贯的赏钱,看热闹的众人顿时眼热了。
不过大多数人虽然眼热,短时间内却无法拿出答案,何靖夫见此情形,悄悄疏了口气,然后大步迈向周铨。
他怕夜长梦多,想要立刻逼得周铨认输。
但就在这时,外头有个人道:“大僧二五,小僧七五。”
此语一出,周铨猛然鼓掌:“正是如此,师师,将谜底拿出来!”
周铨说此话时,神情还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真有人能解此题,看来他还是小瞧了此时的人物。
向着外边望去,却看到是一个身体微微佝偻的老者,一身儒服,正拈须而笑。
二二、十分聪明,九分狡狯
那老人应当有六十岁左右,与周铨目光相对,他微微颔首:“少年人倒是有几分狡狯!”
周铨向孙诚使了个眼色,孙诚立刻拿着一贯钱,向那老者行去。
老人却是摆了摆手,笑着道:“不必,不必,老夫岂是贪图这一贯钱者!”
就在这时,何靖夫又大叫起来:“这是你安排的人手,这不算,这是你安排好的!”
“咳咳……休得胡言,老夫于汤臣,乃是太史局局生。”那老人面色一沉说道。
大史局虽然并无多少实权,但好歹是官衙,局生虽是微末小官,也好歹是个官职。老人这话,让何靖夫神情微微一变,不好再说是安排好的人了。
而且就在这时,人群中又有人道:“我也算出来了,大僧二十五人,每人三个馒头,便是七十五个,小僧七十五人,三人一个馒头,便是二十五个,和尚、馒头,各是一百个,确凿无误!”
叫嚷的人三十出头模样,有识得的笑了起来:“这可不是铁算子乐侃么,你这个账房先生,也能猜谜?”
“谁说账房先生不能猜谜了,我一开始就算出了,不过是晚了一步!”那位账房先生顿足哀叹道。
一贯钱,可就从他面钱飞走了。
有了第二人,这一次,何靖夫再如何叫嚷,周围都没有人相信,哪怕人群中,熊大熊二的伙伴们还努力想要应和,却立刻被周围人斥走。
“白纸黑字的字据在此,何先生,你若是再要抵赖,那么可就成了京城大笑话了。”
“是啊是啊,方才那样逼迫人家,如今又这般模样,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周围指斥之声,不绝于耳,何靖夫脸色忽红忽白忽青忽紫,就象是开了染坊一般。
他手一抖,用那折扇遮着自己脸,头一缩便向人群中冲去。
还没有冲入人群,便被众人七手八脚推了回来:“快给彩金,莫要输了财货还输人品!”
何靖夫无奈,向着熊大熊二做了个手势,熊大熊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可是杜狗儿一伸手,便夹住二人的胳膊。
“俺瞧汴河中的风水不错,正合为你二人之坟,你二人要不要去试试?”杜狗儿咧着嘴,在他们耳边说道,面上尽是兴奋之色。
他可是典型的市井之徒,这场赌,让他觉得极是过瘾。
熊大熊二自问打不过他,只能将手中的银盘、银锞尽数交出,杜狗儿嘿嘿笑着,然后将之转到了师师手中。
师师小娘子张开一个布口袋,脸上也是喜气洋洋:“难怪哥哥让我带着这口袋,原来是早有预料,今日会有人送财货来!”
在师师身后,孙诚等人也是满面喜色,唯有郑建,虽然也在笑,可面皮一抽一抽的,眼中没有半点喜意。
“既然已经收了财货,为何还要拦我?”何靖夫羞愧难当,再次被人挡回来后,他终于受不住叫了起来。
周铨向四周拱了拱手,四周好事者这才闪开一条缝隙,让何靖夫狼狈不堪地钻了出去。
何靖夫才出人群,正与从酒楼上下来的贾家父子相遇,贾奕伸手一拦:“靖夫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他声音有些焦急,虽然他是税吏,平日里有不少油水,可这次拿出价值四五十贯的钱财,也让他心酸肉痛。
“哼,你做得好事,还说他的谜你都有!”何靖夫一甩袖子,再不理睬他父子,而是撒腿跑了。
贾奕还在后边叫了两声,何靖夫却头也不回,转眼就消失在人潮之中。贾奕眉头皱起,正要唤来熊大熊二细问,却发觉人群散开,周铨从中走了出来。
来到贾奕面前,周铨笑吟吟一拱手:“这可不是贾家叔父么,哦,还有贾胖子,今日又来捧场么,多谢,多谢。”
他这个招呼,让贾奕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对方上门招呼,分明是早就识破了他的动机,贾奕向着儿子望去,而贾达也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铨身后稍远处。
那里,郑建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今日生意红火,竟然有人送了数十贯财货来,当真是大善人啊……贾家叔父,还有贾胖达,我就不招呼二位了。”周铨又道。
说完之后,不等贾奕贾达要说什么,他就又回到自己的摊子处,向跟着他的少年吩咐道:“今日就到这,收摊子回去,每人都有花红赏钱!”
众少年欢呼一声,顿时七手八脚,开始收了摊子。借着这机会,周铨来到那自称太史局局生的于汤臣面前,向他恭敬行礼:“见过官人。”
“你这少年,十分聪明,九分狡狯!”于汤臣笑着斥道。
“官人慧眼,有人刁难,不得不为之。”周铨涎着脸解释。
“可读过书?”于汤臣问道。
“就过馆,却因顽劣,被先生赶了出来。”周铨实话实说。
“这就难怪了,不过,你如此聪明,若不读书,恐怕误入歧途……回去还是读读书吧。”于汤臣劝道。
他如此劝说,周铨应付了两句,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官人在太史局中,可曾见过水运浑天仪?”
“水运浑天仪……你是说水运仪象台吧,你这少年,也知此物?”于汤臣神情一动。
“是,小子好机巧之术,听闻水运仪象台精妙绝世,古之鲁班亦不能成之,极是好奇。”周铨道。
于汤臣哈哈大笑起来,然后道:“当初苏魏公造水运仪象台,老夫不才,亦为奔走。”
周铨眼前顿时大亮,看着于汤臣,目光灼灼,仿佛在看一个宝贝。
苏魏公什么的,他不知道,但造水运仪象台又姓苏,那么这苏魏公就应该是苏颂,宋时数一数二的大科学家,即使是在整个华夏古科技史中,都排得上号的人物!
而那水运仪象台,更是集匠心之大成,其中无论是齿轮还是擒纵之器,正合周铨所需。
周铨原本想着,等得自己手中有了些财富基业,便要去寻访制造水运仪象台之人,此时离水运仪象台造成,也不过二十余载,应当还能找到当事人。
不曾料想,汴京很大,同时汴京也很小,今日就叫他遇上了当年参与制造水运仪象台之人!
“官人,小子不知是否可以有幸得知官人宅邸,若官人有暇,小子当上门拜谒!”
他厚着脸皮套近乎,于汤臣虽然觉得怪异,却也没有拒绝,将自家住处告诉他后,便转身离开。走了段距离回头,却看到周铨对着自己的背影,仍然深躬施礼。
于汤臣诧异地摇了摇头,拈须笑着远去了。
这边收好摊子,周铨也真准备回去,有人向他问道:“今日这么早就收了摊子,下回何时再来?”
“不摆了,有人送了数十贯钱,我们有了本钱,可做别的事情了!”周铨哈哈大笑。
在周铨的笑声中,离得稍远,贾奕一巴掌抽到了他儿子贾达的脸上。
“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这就是你挑的人!”
胖贾达眼里闪动着委曲的泪光,却不敢说什么。哪怕他平日里再得宠,可这次害得父亲损失了数十贯的财货,这一巴掌还算轻的。
贾奕回头,望着远处周铨的身影,目光阴森。
他此前没有把周铨当个人物,毕竟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子,但这一刻,他已经意识到,周家可不只有周傥。
他们父子远去不提,周铨这边,才收好摊子,正准备走呢,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来到他身边:“喂,周小郎,这边有个谜,你可敢猜猜?”
那小厮一边说,一边递来一张纸,周铨却不去接,只是笑道:“我只出谜,却不猜谜。”
小厮瞪着周铨,见周铨确实不理睬他,只能小跑着跑回路边,来到那油壁车前,小声向主人禀报。
油壁车内,那女郎闻言笑道:“果然是狡狯小子,无怪乎以算学充当谜题,也罢,就这般吧!”
车中老妇淡淡一笑,目光在女郎身上稍停,然后道:“走吧,这等市井小儿,还是休要答理!我们此次入京,是为了先司徒之事,奸贼当道,不可不小心!”
她言中有轻轻的责备之意,那女郎笑容敛住,微微垂下了眼睫。
油壁车缓缓远去,周铨只是往这边瞄了一眼,却不知道,这车中所乘者何人。
他回过头,看到自己这边摊子已经收好,当下带着众少年向家回去。此次既是满载而归,众少年都是且歌且笑,唯有郑建,强颜欢笑,便是孙诚也看出来了。
见此情形,孙诚问道:“郑建,你怎么有些不开心?”
“我……我……”他二人跟在周铨身后,所以郑建只是看了看周铨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铨哥儿说下次不摆摊了,我在想到时咱们该如何是好。”
“呵呵,你只管放心,铨哥儿自有主张。”孙诚未曾多想,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郑建口中却是发苦,他心中猜想,周铨应该早知道他做的事情了。此次回去之后,还不知道周铨会如何发落他。
二三、背叛者狗贱种
“说说吧,今日之事。”
每人发了五百文钱,将那些少年打发走后,周铨家中变得安静了,原本在屋里的周傥走出来,劈头就是一句。
看着门那边一闪而没的身影,周铨咧嘴笑了笑,没有想到,除了郑建之外,自己身边竟然还有一个通风报信的。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师师被父母委以了这项重任。
“我和师师,早就怀疑众人当中有人被收买了,只不过不曾想到是郑建……”
周铨与师师在起了疑心之后,并没有打草惊蛇,而是假装不知。他还有意将谜题用尽的消息泄露出去,又在今早出门前,写下几道数学题,充当第九关的谜题。
他虽然猜不到那隐藏的敌人会如何发作,不过对方既然不能直接破坏他的事情,就只能想法子破解他的谜题。
原本他也只是有备无患,却没有想到,贾氏父子如此配合。方才周父可是估算过,那些银盘、银锞,可以换成四十贯有余。
“贾家父子,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不过赌博之事,你切莫沾染,此次侥幸,下次就不会如此轻易了!”
周傥一边教训他,一边拿眼睛瞄着院子里的白蜡杆儿,周铨顿时闪开,离他离得远远的。
“爹爹放心,我已经放话,不再去猜彩谜了。”周铨道。
猜彩谜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挑选可用之人,经过这么几次,周铨对于这些少年伴当们的才能品性都已有所了解。
虽然他们都不过是中人之资,就是最被周铨看好的孙诚,也只是中上罢了,但周铨现在需要的,也不是天才。
“郑建呢,就如此放过了?”周傥问道。
“毕竟是郑二叔家的,总得给郑二叔留些面子,此后有什么事情,都不叫他就是。”周铨腼着脸道。
父子俩目光一对,周傥哼了一声:“你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不过……心狠手辣得好!”
他父子都明白,周铨明面上不寻郑建麻烦,但吃了大亏蚀了本的贾奕父子,岂会和郑建善罢甘休!
贾氏父子这次受挫,倒有大半原因,都是在郑建身上,他们肯定会报复回来。郑建得不得周家的庇护,他父亲虽然也在禁军,可只是一老卒,如何能挡得住贾氏父子。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营生,你这闯天关前前后后可是闹了大半个月,没多久,你伯父就当回来了。”周傥又问道。
周铨笑了一笑:“我已有所准备了……”
就在他们父子对话之际,郑建也走到了自家门前。
他特意选了一条平常不走的小路,七拐八弯,绕了好半晌才到。
望着自家的门,郑建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只要回到家中,跪在爷娘面前哀求,请爷娘出面,寻周母说情,想来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
“这不怪我,若是铨哥儿十分信任我,我怎么会不知道那道谜题……他既然不信任我,我自然用不着忠于他!”
“阿爷阿娘只要豁出面子,周大娘那边必然心软,最多就是我去给她下跪罢了,跪就跪,有什么关系,过了这一关,终有一日,我会让他跪还回来!”
心里闪着如此念头,他加快脚步,正要冲入门内。
突然间,他眼角余光发现,巷旁的阴影里,窜出了两条大汉,正是熊大与熊二。
郑建的瞳孔猛然一缩,张开嘴就叫,可是只叫得一声,便被一巴掌抽了回去。
“等你好久了,你这个狗贱种!”
熊二的脸上有巴掌抽过的痕迹,那是贾奕留下的,所以,他抽郑建时用力更大。
郑建只觉得耳边开了一个水陆道场,铙声锣声鼓声嗡鸣不止,嘴角处还有咸咸的热流流下,他突然双眼泪水滚滚。
此时此刻,他心中真正后悔了。
只不过,此时后悔,为时已晚,熊家兄弟左右一夹,便将他夹住。
熊大狞笑声传入耳中:“聪明,知道不叫,若是不叫,最多不过你一人,若是将你家老娘也惊动了,那便要连累你一家子……小畜牲,竟然敢戏耍贾大官人,你可是活得不耐烦了,汴河里每年要捞起几十具无主死尸,也不多你一个!”
郑建被二人夹着上了一辆油壁车,熊二赶着油壁车绕了两圈,没人盯着便直接向贾家而去。离贾家越近,郑建心越是发颤,当他被从车上夹下来时,是连滚带爬地踢入贾家的。
以前到贾家来,虽然算不上礼遇,却总不会这般狼狈,但今日,他才一进院门,就又挨了一脚,直接被踹倒在地上。
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得贾达的喝骂之声:“打,给我打,狠狠打,不要一下子打死了,让我多出出气!”
胖子贾达不但喝令仆从对郑建拳打脚踢,而且还亲自动手。郑建被打得蜷缩在地上,口中哭嚎求饶,却没有半点用处。
眼见他被打得头破血流,却听到外边一声响,紧接着,贾奕走进来:“你们这是做什么!”
贾奕三步两步上前,推开贾达,将郑建拉了起来,满脸都是关切之意:“小哥,你没事吧?”
郑建被打得头破血流,但都是皮肉伤,贾奕的关怀让他很不适应,咧着嘴,一边抽泣一边说道:“贾官人,我、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们为何要打他?达儿,还不向郑小哥道歉!”
贾达有些莫明其妙,他撇着嘴,寻思着自家老子是不是气昏了头。
“这小子报了虚假消息,害得我们折了四五十贯的银器,如何能不打?莫说四五十贯,他这条命,连十贯都不值!”贾达叫道。
“胡说八道!郑小哥虽然报了假消息,可那也不怪他,怪只怪周家父子太过奸猾!周家父子,分明就是要坑害郑小哥,你打他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贾奕的话,每一句仿佛都说到了郑建的心坎之上,郑建一边哭哭啼啼,一边连连点头:“贾大官人说的是,就是如此,我也是被铨哥儿骗了!”
“周家父子,为人皆是阴险狡诈,你受其蒙骗,也不是什么奇怪之事,便是我,这一次不也上当了么?”贾奕和气地拍了拍他的肩:“今日你受委曲了,这样吧,我让熊大熊二送你回去,你先好生调养,过些时日,我还要请你帮忙。”
拿了一吊钱将郑建打发走了,贾奕的脸色这才沉了下来,盯着儿子好一会儿。
“爹,那厮传假消息,让咱们折了数十贯,你为何还要对他和气?依我看,就该打断他的……”
“叭!”
贾达话没有说完,又吃了一记耳光。
恨恨收回手掌,贾奕忍不住大骂:“你当真是个白痴,我如何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周家不曾收拾郑建,分明是要借他父子之手来做,他儿子还真傻乎乎地照办了,若不是他发现得及时,只怕这郑建要恨他们父子入骨。
虽然没有把郑建放在眼中,但事情传出去,今后还有谁会为他父子效力?
贾达被打得眼泪汪汪,待听父亲说了前因后果,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办了件蠢事。
“李……李官人那边呢,爹爹,你不是去见李官人了么?”不敢再提郑建,贾达便岔开话来。
“叭!”
他不提倒好,一提又吃了一记耳光。
贾奕匆匆去寻李官人李邦彦,是怕何靖夫在李邦彦面前说他坏话。要知道,今日之事,他贾家丢的是里子,那何靖夫丢的就是面子。
何靖夫心胸狭隘,肯定会迁怒于贾家,若在李邦彦面前说了坏话,那贾奕想借李邦彦势的事情,就肯定会出波折。
但在李府,他没有见着李邦彦,府中下人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以往那么客气,包了一吊钱,才打听得消息,李邦彦见过何靖夫,如今已经入宫去见天子了。
这让贾奕心中既是失望,同时又有些艳羡:李邦彦虽然官职尚不高,却可以随时被天子召见,其恩宠之厚,远胜旁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贾奕失落地返回家中教训儿子,李浪子李邦彦此刻,却在哈哈大笑。
他端坐于侧,道君皇帝赵佶则是微笑摇头,侧过脸去向旁边道:“杨戬,我记得这民间小厮的名字,似乎听你说过?”
听得这句话,李邦彦笑声顿收,心里突的一跳,忍不住瞄向杨戬。
李邦彦以微末小官,能够入赵佶之眼,也少不得结交宫里的太监。这位杨戬,正是他结交者之一,只不过他是外臣,杨戬是内臣,两者终究还是有些区别。
“官家说的是,前些时日,臣曾说与官家听过,这民间小厮就是在开封府说包公案的那位。”
“对极,对极,就是这小厮,倒是有几分奸猾,方才李卿说他在朱家瓦子搞什么闯天关,当真是胡闹,胡闹!”
赵佶嘴中说胡闹,眼睛里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若以年纪而言,他今年也不过是三十岁,正值精力旺盛之时。他天资聪慧博学多才,有着极强烈的好奇心,特别是对市井繁华、民间俗务,都特别有兴趣。
杨戬甚为了解他,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对那个叫周铨的小儿生出兴趣了。
若此时有人为那周铨小儿美言几句,天子便会接见他,此人甚至有可能成为天子幸臣。
只不过在场之人,都没得这小子好处,哪个会替他美言。
二四、秀州张顺
京师之中住着百万人口,少不得有各种匠人。
其中不少木匠,便是京中禁军充任。
周易抓着自己的衣襟,望着这片到处积水的地方,叹了口气。
“俺就说了,这边道路不好走,大观元年时,这一片险些被大水淹去,铨哥儿,你要办事打发俺来就可以了,何必自己亲自来一趟,还累得师师小娘子也跑来!”
杜狗儿满不在乎地踏入那些水洼当中,今日他踏着一双木屐,泥浆污水在他脚趾缝中挤了出来,看得周铨直摇头,他却不以为意。
师师小心地踩着垫在水洼里的砖头,抿着嘴笑了笑,目光从不肯离开周铨。
她眼中有欢喜,也有钦佩。那日周铨难住何靖夫的“谜题”,把她也难住了。好吧,师师虽然年纪轻轻就已露出小才女的天资,可在数学上中没有什么天赋,哪怕后来周铨反复给她讲解,她也没弄明白究竟怎么解此谜。
看得师师这模样,杜狗儿傻笑了两声,就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来得一户人家,因为地处偏僻,所以这户人家有个很大的院子。
院子里堆满了各种木头,还有一些成品的家俱。院内正有一个汉子蹲在地上,就着一个盆子在吃汤饼,听得动静抬头,然后慌忙起身:“铨哥儿来了!”
“老闵,你只招呼铨哥儿,却不招呼俺么?”杜狗儿叫了起来。
被称为老闵的汉子脸上堆起笑,他面上皱纹极深,笑起来更是一脸沟壑:“狗儿哥哥,你要俺如何招呼你?”
杜狗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回头跟周铨道:“老闵当初曾在将作监做活,手艺没得说,如今莫看他这里没落了,但他和他的徒弟们……呃,老闵,你的徒弟们呢?”
老闵脸色有些苦,艰难地笑了一下,周铨这时注意到,他走路时,一只腿有些拖,分明是瘸了。
“徒弟们散得差不多了,剩余几个,我让他们出去找些活计。”老闵说道。
“都这般模样了?”杜狗儿吃惊道。
“没法子,我瘸了一只脚,做事没有往常利索,又没有钱可以使,自然没有什么大的买卖……铨哥儿,你上回说订的东西,我已经造好了,就在后边,你要不要去看看?”
周铨却不急,老闵是杜狗儿推荐给他的,他对此人的情形有些兴趣,便开口相询。
老闵老实巴交,说起话来有些含糊,但有杜狗儿在旁补充,周铨很快弄明白此人经历。
老闵家世代在京中为木匠,除去替富贵人家营造之外,还有一个重要收入来源,就是替将作监做事。他曾受前任将作监主官李诫赏识,参与过龙德宫、棣华宅等营造。但在李诫调任之后,他在将作监便受排挤,大观四年,李诫病死,他的日子就更难过,甚至连徒弟们都纷纷出走。
听到这里,周铨心中一动。
“铨小郎,这院子里肮脏,还是到后边来,看看我为铨小郎造的东西吧。”说了会儿闲话,老闵又催促道。
周铨跟着他往后走,看到周围的木匠工具,周铨忍不住咂舌。刨子、墨斗、锯子等就不说了,就连高低凳,此时都已经出现。
这让周铨对此时的木匠技术,有了初步的认知。
当他们走过一个做好的车轮时,周铨停住脚步,好奇地问道:“老闵,这车轮也是你做的?”
“正是老汉所造,如今老汉这儿最主要的活计,就是替人修补车轮。”老闵道。
听老闵的口气,他对于自己只能替人修补车轮,似乎还觉得有些不满意,周铨却是眼前一亮,将那车轮扶正起来,仔细看了几遍。
老闵的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周铨这儿,看不出这车轮有什么差错。
又向前不久,老闵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东西道:“铨哥儿,你且看看,是否满意?”
周铨上将去打量了一番,眉宇间有了笑意。
这其实是个木箱子,只不过在木箱子的底下,装了四个小轮,在木箱的另一端,则有伸出的扶手。抓住扶手,就可以轻松地推着这木箱四处走。
这正是周铨请老闵造的东西,也是他另一世中童年的记忆。另一世的童年,物资还不甚丰富,夏日炎炎时,一位老大爷推着这种小车,用方言口音长长地呦喝……
“铨哥儿要这玩意做什么,装不了许多东西,没有啥子用处。”杜狗儿好奇地推着那小车动了下,又掀起盖子,看了看里面然后问道。
周铨没理他,而是问老闵:“这一个箱子,连工带料,需要多少钱?”
“一贯足钱……九百五文,不能再少,我用的料,可都是好料!”老闵道。
这价钱,比周铨想的可要便宜。
他想了想,然后笑道:“三日之内,若是能给我再做出九个来,我每个给你一贯钱!”
老闵听得一惊,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十贯钱的生意,可不是一笔小的生意。
他看了看杜狗儿,杜狗儿挥手道:“周哥哥说了,凡事都由铨小哥拿主意。”
“既是如此,老汉就应承这笔生意了,三日……老汉和徒弟们就是点起火把熬夜,也要将它做出来!”
老闵承下此事,周铨向杜狗儿笔了个手势,杜狗儿便将肩上的褡裢摘下,从中拽出五吊钱来,交给了老闵。
“这五贯钱,便宜老闵你了,算是订金。”杜狗儿道。
老闵这边情形不是很好,周铨又有意结交,因此出手才这么大方。见到这些钱,老闵眉开眼笑,脸上的皱纹从沟壑变成了菊花,口中连连道谢。
回程之中,箱子自然是杜狗儿推着,过水洼时他还得将箱子拎起来。他们才出巷子,正准备回去之时,师师突然抓紧了周铨的衣襟,有些紧张地道:“铨哥哥!”
周铨顺她所望看去,只见两个汉子夹着一人,将他直接推倒在水洼边上,口中还骂骂咧咧。
那被推倒之人没有什么气力,嘴上却回骂过去,他口音很怪,绝非京师人士,结果自然是被那两汉子追回来踢了两脚。
“看你还敢骂不?”两汉子中的一个叫道。
“有种就打死爷爷,爷爷只要未死,就是一条没奢拦的好汉,岂会怕了你们这些囊囚!”那被推倒之人却还还嘴硬。
“你是好汉,好汉爷爷就先把欠我们的钱还了吧,在小店里住了好几个月,你才付了几文钱?这世上,有欠钱不还的好汉爷爷么?”两汉子中另一人道。
这番话一说,那被推倒之人只能哑口无语。
周铨原不想管闲事的,但杜狗儿却“咦”了一声,大步向那人行去。
走近了之后,他又咦了一声,快步上前,将那个还在挣扎的人扶了起来:“原来是恩公你……铨哥儿,当初就是这位,将你从五丈河里救起来的!”
若换了别人,周铨肯定没时间去理会,但听得这人救过自己,他略一思忖,顿时明白,就是自己前身偷窥师师洗澡结果掉入五丈河时的事情。
换言之,他可是真的救了周铨一命。
周铨也忙上前,救命之恩,不能不大礼相待,因此周铨长拜至地。口中也道:“恩公,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如此模样?”
“好,好,总算是寻着一个熟人了……好汉爷爷,你还不借些铜钱,先将欠小店的账还了?”
周铨脸色微沉:“欠你们多少钱?”
“也不太多,不过是两贯钱罢了,连吃带住,可是在小店里呆了两个月!”那两汉子中一人道。
地上被推倒者此时脸上也有尴尬之色,嘟囔了一句:“此前俺可是付了钱的。”
“若非如此,好汉爷爷你欠的,可就不只是这两贯了。”对方叫了起来。
此次出来,周铨带了十贯钱,他让杜狗儿付了账,自己扶了那汉子起来。
那汉子苦笑,当初救周铨时,他并未留名,原不打算求回报的,不曾料想,今日最狼狈之时被认出来,反倒被这小子救了。
“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周铨又道。
“别恩公恩公的了,当日俺救了你,今日你不又帮了俺?”那汉子说话有气无力:“俺姓张,单名一个顺字,秀州人士,押解花石纲入京,因为有些闲事,耽搁了返程……”
最初此人说他叫张顺时,周铨心里是突的一跳,还以为遇到了《水浒传》中的浪里白条,待听得他是秀州人士,这才松了口气:水浒乃小说家言,一百零八将中大半都是虚构,眼前的这位张顺,只是与那个截江大盗同名罢了。
张顺在秀州嘉禾为差役,此时赵佶正在东南一带搜刮奇石异木,也就是所谓的花石纲,张顺被抽调来押送花石纲,本来完成公事之后就该回去的,却因为些事情耽搁了回程,紧接着又生了一场病,乃至于如今这般局面。
周铨对此时的地理半通不通,这个秀州嘉禾在哪里,他是不知道的,因此没有细问。稍稍了解情形之后,他便向张顺发出邀请:“恩公如今这般情形,不如先到我家暂住,待得病好再做其它打算!”
二五、没相好,懒洋洋
张顺是个粗人,与杜狗儿臭味相投,最初看周铨时,只是当成寻常小厮,但随着一起到了周家,他就觉得,眼前这小子,让他看不透。
莫说他看不透,就是打小看周铨长大的杜狗儿,如今也看不透周铨了。
到了周铨家,周父公务不在,周母在宅中,立刻请了邻近老人来拜谢张顺,还在隔壁租了间屋子,又请了个小厮照顾张顺病体。
张顺的病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水土不服而已,在吃了一碗汤水之后,精力便恢复不少。他是闲不住的性子,哪里肯卧床静养,当下便出得门来。
他原本只是想着在门前坐会儿,却正好看到周铨推着那木箱子出来。
除了周铨之外,还有八个少年再加一个师师,跟在他的身边。
这八个少年加上师师,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根小棒,小棒的另一端则是一块方冰。
初时张顺还没有多想,但旋即瞪起了眼:“冰?”
这大热天里,如何有冰?
此时京师繁华,已有卖冷饮者,什么冰糖冰雪冰元子,什么冰镇酸梅汤,都是夏日里的消暑美味。但是这些皆是饮料,单独卖冰却不多见,毕竟此时的冰,大都是冬日里藏在冰窖中的,非富贵人家不能多储。
可现在,周铨身边的这些少年,每人手中一块。
看模样,周家也不是什么大富之家,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冰块?
唏虑!唏虑!
张顺正琢磨着,突然间耳边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回过脸去,却看到杜狗儿神出鬼没地出现在身边,手中也拿着一小棒方冰,正一脸呆滞地舔着。
“杜兄弟,这是……”张顺有些不解地问。
“太神奇了……竟然有如此奇妙之事……”张顺的问题还没有问出来,就听到杜狗儿喃喃自语。
“杜兄弟?”张顺更为惊讶,一把拉住杜狗儿。
杜狗儿这才回过神来,眼睛看着他,但目光却仍然发直:“张大哥,你相信这世上有天授之才么?”
张顺完全莫明其妙,根本不明白杜狗儿在说什么。
正此时,那些少年们簇拥着周铨和他的木箱子,一起从张顺面前行过。
周铨向张顺行礼,笑着道:“杜恩公,你身体尚未痊愈,近不得冷食,再过几日,等恩公身体大好,我再送些冰棍与恩公。”
“冰棍?”张顺顿时会意,杜狗儿等手中的那方冰,可不就象是一根冰棍么。
“恩公就请在此暂歇,我们要去卖冰棍了。”周铨又道。
杜狗儿目送周铨等人离去,不过周铨自己并没有推箱子太久,他只是有些旧日情怀罢了。很快推箱子的人就换成了李宝,而孙诚则在旁叫卖:“冰棍冰棍,盐水绿豆甜冰棍……”
孙诚这一嗓子喊出,顿时引来了客人。
“诚哥儿,你这卖的是冰?”问的是一位街坊,在附近居民中,算是家境殷实的。
他开口问话时,他家孩子,才五六岁模样,牵着衣角含着手指,正对着众少年流口水。
“冰棍,我们卖的可不是一般的冰,是冰棍,马头牌冰棍!”孙诚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这马头牌冰棍究竟是何意。
“如何卖?”那街坊笑问道。
“盐水冰棍三文钱,甜冰棍四文钱,绿豆冰棍五文钱!”
听得这个价值,那街坊吸了口气,这价值比起冰水可要贵些。
“给我一根甜冰棍。”那街坊没好意思同一群半大小子讨价还价,当即排出了几枚铜钱。
李宝接过钱,将钱塞入箱子一处夹层中,然后掀开箱盖。那街坊伸头往箱盖里望,就看到一层层厚厚的麻布。
原本周铨是想用棉被隔热的,可是此时棉花尚未盛行,皮革又贵,故此只能用麻布来替代。李宝掀起麻布,那街坊就看到箱子内一块块方冰垒得整整齐齐,李宝在其中翻了翻,拿出一根,递到他手中。
接过冰之后,那街坊自己没忍住,先是啜了一口。这一吸之下,只觉得一般清凉甘甜之气,从口中直传入内腑,又从内腑之中冲上头脑。
此时正值炎夏,日炉高举,暑气逼人,这股凉意,恰恰中和了暑热,让那街坊觉得甚为快活。他忍不住举起冰棍,又舔了第二下,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
他舔第一下时,身边的小儿还只是翘首而望,舔第二下时,小儿眉头已皱,第三下时,小儿眼中含雾,带得第四下,那小儿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阿爹吃我的冰棍,娘亲,阿爹抢我的冰棍!”
那小儿一边哭一边就往回跑,他老子慌忙上前将他拉住,想要把手中的冰棍塞给他,又舍不得那股着凉意。
心中一琢磨,连哄带骗,将那小儿带回到李宝的身边,叹了口气道:“再来一根……你这价钱,可比别家的冰饮子都贵了!”
李宝此时笑逐颜开,这才出门就卖了两根,可谓发了利市。他虽然憨,却也晓得事情,一边道谢接过铜钱,一边又翻了根甜冰棍与他。
“等等,我要绿豆的!”那街坊正准备接过来,突然又改了主意。
“那可要多一文钱。”李宝道。
“哟喝,李宝不错啊,跟着铨小郎,如今竟然晓得五文钱比四文钱多一文了。”那街坊戏谑道。
李宝顿时瞪圆了眼睛,险些就要发怒。他虽然愚钝,可五比四多一,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对方分明就是在嘲笑他蠢。
好在周铨一把将他拉住,同时周铨心里叹了口气。
这厮实在不适合卖东西之类的事情,就凭着他只会用拳头解决问题的性格,看来还是得别作打算。
那街坊舔了一口绿豆冰棍,便将自己舔了许多口的糖水冰棍交给儿子。他家儿子笔了笔自己手中的冰棍,又看了看老子手中的,然后再度大哭起来:“娘亲,娘亲,俺要豆豆冰棍!”
他父子俩为了争夺冰棍,在后边争得不亦乐乎,而周铨这边,就有些忙了。
此时天色渐午,正是炽阳高照之时,即使是在路旁树荫之下,都没有多少凉意,故此,当孙诚一声声“冰棍冰棍”的呦喝声传出之后,引来不少人探头探脑。
待看到那街坊父子争夺冰棍的模样,这些看热闹的人就知道,冰棍是好东西!
你来一根,我来一根,虽然大多数人点的都只是最便宜的盐水冰棍,可转眼间,便是十余棍被人买走。
而这里,离周铨家还不过半里。
此等情形,让孙诚众少年都是喜笑颜开,周铨可是说了的,每卖一根冰棍,他们就有一文钱的抽成,一箱冰棍,约是三百根,以现在的情形来判断,一天卖完三百根,绝非难事!
周铨跟着他们走了近一里,偶尔纠正一下他们卖冰棍的方式,见孙诚已经完全上手,便一挥手:“你们跟着孙诚去卖,我先回去了!”
这样的大热天,卖冰棍这么辛苦的事情,他才不去做,与其如此,倒不如回家中歇着,口里舔着冰棍,还有小师师帮打扇,多美!
“嘿嘿嘿嘿……”
回到家中之后,帮周铨打扇的,却不是师师,而是杜狗儿这厮。而且这家伙,一边给周铨打扇,一边还涎着脸凑上来。
香喷喷的小姑娘笑嘻嘻地凑上来,让人心旷神怡,一脏兮兮的怪大叔,将满是毛的脸凑上来,则让人恶心欲吐。
因此周铨被吓得顿时一跳,直接和这厮保持了两丈以上的距离:“狗儿叔叔,你这是想做什么?”
“这个……这个……冰棍,能不能再给俺弄几根出来?”杜狗儿道。
用硝来降温制冰,这可是穿越者必备的技艺,对周铨来说,并不算什么。只是看到狗儿这模样,周铨心里不免有了疑问:“方才你吃了五六棍了,再多吃必然坏肚子!”
“无妨,俺不是为俺自己要的,是为了鲁……”
杜狗儿说到这,竟然有些忸怩了,这厮一向面皮厚心眼黑,为人又胆大包天,露出羞涩的模样,倒是很少见。
当然,这模样看得周铨还是想吐。
“咕噜咕噜咕噜……”接下来周铨听到的,就是含糊的有如鱼吐泡一般的声音,周铨一扬眉:“狗儿叔叔,说人话不成么?”
“呃,你就给我再变几根冰棍,铨哥儿,铨小爷,铨大爷……”
杜狗儿这粗胚,完全理解不了硝石制冷的奥秘,他把这个当成了变戏法。
周铨被他缠得受不了,吩咐师师给他再拿几根冰棍,见这家伙兴冲冲拎着往外冲,周铨又道:“你拿布把冰棍包着,要不然用不了多久就会化掉!”
杜狗儿到哪里去寻布,他直接将自己衣裳脱了下来包住冰棍,这厮只穿着一件犊鼻裤,光着膀子就跑了。
见这厮走了,师师上来说小话儿:“哥哥,你可知狗儿叔叔拿冰棍去了哪儿?”
周铨懒洋洋地道:“我不知道去了哪,但我知道,一定是给了女人。”
师师一愣:“你也知道了?”
“这还不好猜,若不是为了相好的,男人几时会如此勤快?”
“那哥哥你这般懒洋洋的,是不是因为哥哥没有相好的?”师师轻声问道。
周铨吓得一跳,险些从胡床上栽了下来。
二六、不开窍,须挨揍
关于周铨有没有相好的讨论,以周铨将师师的发髻揉乱而告终。
午时二刻左右,孙诚一伙兴奋地跑了回来,木箱中的冰棍,已经售空了。
“大郎,你可是不知道,咱们这冰棍有多受欢迎!”才一进门,孙诚就大叫起来。
在诸多少年中,他是最伶俐沉稳的一个,周铨挺看好他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他此刻也是兴奋得手舞足蹈。
至于别的少年,一个个走路都是用跳的,更忘形。
“这么快就卖掉了,这还不到一个时辰吧?”周铨刚吃完午饭,原本准备在树荫下躺会儿的,此刻也坐正了身躯,面上露出惊讶之色。
“我们原是打算去朱家瓦子卖的,但才走过两个坊,冰棍就卖空了,还有人让我们再送冰棍去!”孙诚道。
无怪乎他们兴奋,这么短时间内,一箱冰棍尽数卖光,按照周铨此前的许诺,他们每卖出一根冰棍,便可以得一文钱,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在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内,赚得了三百文。
这比一个壮劳力在汴河上当河工一日所赚都多了。
这些少年都知道周铨的计划,今日只是练手,再过两日,等老闵那边的木箱子尽数制好,他们每人都可以推一箱冰棍出去。这么算来,只要勤快些,能耐热吃苦,一天赚五六百文,也未必不可能!
故此,他们对周铨的称呼都变了,从铨哥儿、铨郎君,到大郎。大家七嘴八舌,和往常办彩谜时一样,将各自的心得想法说了出来。
“再装一箱冰棍去,别总去一个地方,也别只是一人卖,大伙轮着试试手,过两日,可就都有得忙了……李宝,你不要去了。”
将别人都打发走,唯独李宝,被周铨留了下来。
李宝脸色有些发白,方才众人说心得时,不少人都批评了他。这一次试手,所有人都表现得不错,唯有他,数错了五次钱,三次和人争吵,还有一次险些动手。
周铨身边的这个少年团队,也是有竞争的,自然没有谁愿意为他隐瞒。
“你的脾气,果然不是当掌柜的料啊。”周铨用手挠着自己的头。
“俺……俺……”李宝喃喃说了两句,有心硬气一把,自个儿回家去,但想得这段时间里吃的饱饭,特别是周铨几乎手把手地交他做事,他心中又极为不舍。
“你说让我怎么待你好?”周铨抬眼望他,目光里全是惆怅。
李宝与他目光相对,再也忍耐不住,刷的一下跪倒,声泪俱下:“大郎,是俺太蠢,啥事都办不好,俺脾气恶,人又蠢,俺这就自个回家去……”
这一幕在周铨意料之中:这是个缺爱的孩子,虽然他娘也疼爱他,但生活的艰辛,让他娘没法子正常地表现疼爱。在同龄少年当中,他又处处受排挤遭冷眼,更是缺乏友爱。
李宝咚咚磕了两个头,起身要走,却被周铨一把拉住:“我说了要赶你回家去么?”
李宝用手背一抹眼睛:“大郎不是嫌俺蠢笨莽撞,要赶俺回去?”
“罢了罢了,不过是每天管你饱饭,能花我多少铜钱……不过,李宝,你若是想要扬眉吐气,想着赚点铜钱去养你老娘,总得努些力。”
“大郎只管说,要俺怎么出力!”李宝听说不赶他回去,已经破涕为笑,赌咒发誓一般道。
周铨沉吟不语,李宝见此情形,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又给周铨跪下:“大郎,你说啊,你只管吩咐就是!”
“若有一天,有人拿刀来砍我,你就在旁边,你会如何去做?”周铨问。
“谁人敢砍大郎,俺先砍他!”李宝目露凶光,毫不犹豫地道。
“砍了你可就要吃官司,你也去做?”
“能为大郎吃官司,那是俺的福份,俺笨俺蠢,但俺知道一件事,若俺真为大郎吃官司,俺娘就能吃喝不愁,她老人家养老送终,自有大郎会替俺做到!”
莫说这小子是蠢人,蠢人也有自己的智慧。听他这样一说,周铨点了点头,心知道这就是对方卖命的条件。
经过这些天的事情,想来李宝对自己会有个清醒的认识,知道为自己卖命,是他唯一的出路。
“卖冰棍的事情,你还是继续,但明日一早,你去寻狗儿叔叔,跟他学角抵、相扑和兵刃。”周铨说道。
杜狗儿身手不算顶好,不过给李宝启蒙是绰绰有余,若是李宝学得好,周铨再说动自己的父亲传他几手,甚至可以说动周侗,教授李宝战阵厮杀的本领。
听得周铨的吩咐,李宝先是一愣,然后问道:“大郎是要俺去当相扑?”
“蠢货,你只想着当相扑弄一身伤病,到时我不但要养你老娘,还要养着瘫了的你?”周铨一脚踹了过去。
这次李宝倒是聪明了,没有躲闪,生生受了这一脚,还满脸都是欢喜:“原来大郎只是让俺学武艺,好给大郎效力,不是去相扑!”
周铨用手按了一下额头:这憨货当真是个不打不开窍的家伙,或者说,此前自己手把手教他是错误的,真正要教会他事情、道理,须得揍他?
事实证明,周铨的猜想是对的,第二天李宝去找杜狗儿,两人也不在别处,就在周家的院子里练了起来。杜狗儿无论如何教,都教不会李宝的把势,只要用这方法揍上李宝两回,鼻青脸肿的李宝就能学会。
杜狗儿揍得神清气爽,又涎着脸从周铨这要了几根冰棍,用他那汗津津的衣裳裹了,不知给谁送去。他这模样,让周铨摇头撇嘴,以为几根冰棍就能讨好女人,当真是单纯得可以。
“大郎,大郎,冰棍没有了!”
杜狗儿前脚跑掉,孙诚等少年拖着木箱跑来,七嘴八舌地嚷道。
“没了就没了,上回也只做了八百根,只准备卖这么多。”周铨不放在心上。
“大郎,可如今冰棍正当行,不知多少人都等着要啊!”孙诚急了,这可都是叮当响的铜钱!
除去被他们自己吃掉的,特别是被杜狗儿送掉的,两日之内,他们卖掉了七百余根冰棍,总共得钱三千文。众人都不是李宝那样的憨货,心里算得清楚,等他们有了木箱,大伙分散去卖,一天总能卖出四五百根,也就是每天能赚得四五百文钱!
一个月十贯钱,便是他们的父母,也未必能赚得这么多。
“别急,夏天又不会立刻过去,你们急什么!”
周铨口中这般说,但也行动起来。按这规模来看,他制冰的规模得扩大,至少要到每天三千根,才足以供应市场需要。
次日正是老闵送来木箱子之时,木箱子送到之后,简单地钉上了麻片等隔热物,便开始装起冰棍来。
箱子挺大的,足以装下四百根冰棍,但为了便于拿取,周铨只让每人装三百根。各人早有划分,一人包上一片瓦子坊巷,在领得冰棍之后,纷纷推车而去。
周铨自己没有推车,他带着师师缓缓跟在李宝身后,看着李宝如何卖冰棍儿。
李宝果然是个蠢人,只顾低头推着箱子,呦喝时连头都不抬,别人推着箱子行一里可以卖出十根冰棍,他连一根都卖不出。
周铨也不说什么,只是与师师跟着他,算是陪小姑娘逛街。
从旧曹门入内城,然后再走赵十万街向南,一直过潘楼街,榆林巷到旧宋门这一块儿,算是李宝的地盘。李宝到了这里,也只卖掉十余根冰棍,他回头去看周铨,却发觉原本跟在身后的周铨,不知何时不见了。
“大郎?”李宝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
李宝左看右看,找不着人,只道是周铨自己走了,便又推着木箱走。
“冰棍冰棍冰棍……”他一边走一边呦喝,因为走得太快,砰的一下,在转过街角时与人撞在一块儿。
撞倒的是一个轿夫,关键是这厮被撞倒后,连带着轿子也倒了,从轿中摔出一个女郎。
这女郎稍有些瘦,看上去二十余岁,应当已经嫁了人,但双眸如水,眉眼似画,透着一种别样的灵气。因为摔倒的缘故,她发乱钗散,有些狼狈,慌张之余,还有几分怒气。
李宝此时慌了手脚,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站着,连道歉都不会。
女郎抬起眼来,盈盈之眸看了李宝一眼,旁边的仆妇上前将她掺起,她抿了抿嘴,又回到轿中。
“小子,道歉都不会么,冲撞了我家娘子,你便这么站在那?”
仆妇将那女郎扶回轿中,怒气冲冲对李宝喝道,李宝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弯腰道歉。
只不过他人笨口拙,翻来覆去,也只是几句“非有意所为也”。
此时周铨抓着几个果脯,与师师边走边笑,从一家铺子里出来。方才看到这卖蜜饯果脯的铺子,周铨便带师师进去,买了一大堆零食给她。
这小姑娘甚是惹人怜爱,清音体柔易……改造,最重要的是,她还肩负着替周父周母监视周铨的重任,所以周铨有机会都不忘对她行贿。
二人笑嘻嘻出来,就看到李宝在不停地向人作揖,不由得停下来对望一眼。
师师脸上的笑容不变,周铨脸上就露出些无奈来。
只是片刻离开视线,李宝这厮就能惹出事情来,这家伙,真不愧是一个仇恨制造机啊。
心里这样想,事情却不能不管,若是任由李宝自己处置,没准小事变大事。
周铨紧了几步,一开始并未做声,待听明白之后,他松了口气。
是李宝的不对,对方虽然恼怒,却也没有做出什么过份之举,应该可以摆平吧。
他抬眼向那小轿望去,小轿帘子被掀起,露出一张让周铨微微发呆的脸来。
二七、那个……谁?
周铨并未见过这女郎,但这女郎却见过周铨。
当日在朱家瓦子,周铨用数学题难倒何靖夫,这女郎正逢其事,而且女郎还遣小厮,想要出个谜给周铨猜,结果周铨并未理睬。
女郎当时心中就有个疙瘩,此时再看到周铨,她眉头便微微皱了起来。
周铨自己并不知道被盯上了,他拉着李宝,一起向被撞翻的轿夫行礼:“我这兄弟莽撞了,实在对不住……这位兄长可曾受伤?”
“我倒是没有受伤,只是将主人家摔了一跤。”那轿夫道。
周铨忙上前一步,向着轿子里的女郎再施一礼:“这位娘子,是我兄弟莽撞……啊,些许消暑冰饮子,聊充赔礼,请这位娘子恕罪。”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冰棒箱子,拿出根绿豆冰棍儿,让师师给那女郎送去。那女郎本来盯着周铨,正琢磨着要不要出个谜难他,但见了师师小娘子,那女郎心中便生出几分欢喜。
然后听师师开口道:“娘子,这是我家自制的冰饮,经齿冷于雪呢!”
“经齿冷于雪”之句,出自杜甫之诗,原是称赞当时一种凉食。师师这一开口,那女郎顿时眼前一亮,欢喜地道:“这小娘子读过杜工部?”
师师含羞一笑:“是我家大郎教的。”
她一边说,还一边向周铨看去,周铨愣了一下,这诗可不是他教的。
他虽是背了不少古时诗词,其中甚至还有些很冷门的,但是杜甫的这首《槐叶冷淘》实在是冷门中的冷门,他根本不知道。
然后他想起来,自己似乎吩咐过师师,让她寻一些称赞冰饮凉食的诗文,应该就是那时,师师翻到了这首诗。只不过在外人面前,说是自己教的,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那女郎听得这里,心中忽生一策,她笑吟吟看着周铨:“这位郎君也会诗?”
若她一开始就这样问,周铨肯定否认,可是刚刚师师给他脸上贴了金,现在就否认,似乎有些不好。
因此,周铨只能干咳了一声:“只是略知一二。”
“既然是知诗之人,贵友冲撞于我,我可以不作计较。”那女郎道。
这话让周铨心里微喜,看来知道点诗歌就是好,任何时代都是打动女文青的利器。
但紧接着,那女郎的一句话,就让周铨整颗心都变得不好了:“只需要你以这冰为题,吟诗一首,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我……要我吟诗?”周铨张大了嘴巴,呆在那里了。
不但吟诗,而且还是命题作诗,周铨就算是想嚎一下什么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或者骚一下什么“人生只若初见”,都会被判文不对题。
文不对题的零分作文,周铨可不是没有体验过。
“这个……我非曹子建,没有七步成诗的才华啊。”周铨想了一会儿,苦笑道。
“君有朱家瓦子闯天关之才,自然能有急智成诗之才。”那女郎笑吟吟道。
周铨这才恍然大悟,对方竟然认得他,不但认得他,似乎还对他有些不满,所以故意出题难他。
“呃……这位姑娘……”周铨还要敷衍。
“我夫家姓赵,君唤我赵娘子就是。”那女郎道:“哪怕是打油诗,也请君勉力为之。”
旁边的师师抓紧了周铨的衣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脸上泛起潮红,看上去非常兴奋,用一种极度渴望的目光盯紧了周铨。
周铨这些时日和她说话说得多,有时免不了就会泄露一些口风,所以师师认为,自家这位“哥哥”是能作诗的。
这目光,让周铨有些受不了。
他张嘴好一会儿,然后用衣袖擦了擦不知是热还是紧张带来的汗水:“好吧,赵娘子不就是要诗吗,我就抄一首来吧。”
“抄?”赵娘子头微微一偏,倒不似她这般年纪,而象是十五六岁的少女。
若是别的妇人女郎,做出这种姿态,会让人觉得装嫩,可赵娘子这般模样,给周铨的感觉却是再自然不过。
“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卖冰一声隔水来,行人未吃心眼开。”周铨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旁边的师师眼睛里都晶晶闪亮,连接着拍了拍巴掌:“哥哥果然会作诗!”
“抄的,抄的。”周铨抹着汗,很“谦虚”地道。
这诗当然是抄的,原本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荔枝歌》,周铨喜欢吃荔枝,很是研究过一番咏荔枝的诗文,于是裁头去尾,截取其中两句,凑了这么一首诗来。
虽然是抄的,周铨心里还是有些得意,至少此时,杨万里应当尚未出生,他就是此诗作者,没准还能混得个才子之名。十五岁能作诗,在神童辈出的大宋算不得顶尖,但也应当能镇住面前的赵娘子吧。
“果然是抄的。”那赵娘子却开口道。
本来在一旁赞周铨的师师,此时也觉得不对,抬起头来看着赵娘子:“娘子这般说……奴觉得也有些象是抄的。”
周铨觉得汗又一下子冒了出来,他瞪了师师一眼:“你究竟是哪一边的?”
那赵娘子却又是眼前一亮,从轿中微俯下身:“小娘,你说说看,哪里象抄的?”
“如今方是五月,哥哥诗中却说是六月,时令有误;虽然京师城中处处有水,可李宝哥哥却是憨人,叫卖之声,根本传不过汴河;还有,奴觉得,哥哥这诗,头尾总有些、有些……”
说到这里,师师一时间无法措辞,那赵娘子忍不住替她补充道:“有些藏头去尾,倒象是从一首古风长诗之中截来!”
“就是,娘子说的是!”师师拍手道。
然后她发现,那位赵娘子看着自家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对。
她象是发现了一个宝贝般,盯着师师,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让师师都有些害怕。周铨也顾不得被揭破的尴尬,挡在了师师身前,隔断了那女郎与师师的视线。
女郎目光移到周铨身上,露出些许遗憾之色:“虽有些小慧,终究是少读了诗书,君不应操持这商贾贱业,而应当去读诗书。”
周铨本来还有些尴尬的,毕竟抄袭的事情被人真揭破了,但听得这一句,他就有些不喜。若不是因为李宝得罪人在前,他都忍不住要和对方争上一争了。
“你方才那诗,原作何人?”那赵娘子又问道。
“杨万里……”周铨脱口说道,旋即后悔,杨万里此时还没有出生,对方若是要细问,自己该怎么回答?
果然,赵娘子又开始问杨万里的细节,什么何时人物啦,乡籍何处啦,有何著作啦……周铨听得头大如斗,心中再度确定,抄诗是一个高难度的技术活儿,特别是对着这些古代文人……
一想到古代文人,周铨心中猛然一个激灵:“不对劲,不对劲!”
这毕竟是宋朝,虽然不象是明清那般,要女孩裹小脚,但也不是每个女子都能经受良好教育。眼前这位女郎,夫家姓赵,而周铨对历史虽然没有化学那么了解,却也知道,此时正有一位赫赫有名的才女,夫家是姓赵。
“年纪不知道对不对……”
心中略一琢磨,周铨抬眼望着那女郎:“易安居士?”
赵娘子愣了一下:“什么易安居士,那位杨万里先生,莫非自号易安居士?”
周铨挠了挠头,难道这位赵娘子不是李清照?
抱着试探的心理,周铨又问道:“赵娘子,可否请教尊夫名讳?”
“外子赵明诚,字德甫。”赵娘子道。
周铨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是她,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李清照,易安居士!
可是自己方才以“易安居士”相试,她为何不承认,难道说,自己遇到巧合了,另一个赵明诚的妻子?
“呃,赵娘子,我曾听人吟诗一首,只是一直不知其作者是谁,特向赵娘子请教。”周铨决定再试一试,于是拱手又道。
听到谈诗,那位赵娘子满脸都是欢喜,虽然不开口,可那双大眼,却如同会说话般,一直在催促着周铨。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周铨吟道。
他当然背过不少李清照的诗词,不过急切之间,能脱口而出的,就是这首《夏日绝句》。
赵女郎此时眼前已经是一片晶亮,从那轿中直接立起,双手轻合,口齿微动,反复将这五言绝句念了几遍,然后连声道:“好,好,我不曾读过此诗,但听君一吟,慷慨之气,悲愤之思,通人胸臆,直指脊骨!”
她连声称赞,周铨则是松了口气,又有些失望。
竟然不是李清照啊,见到了张择端,见到了岳飞,还见到了不知是真还是假的李师师,自己倒是有些期待,能够再见到李清照呢。
“赵娘子,诗也抄了,礼也赔了,你看我这兄弟,是不是就不追究了?”周铨问道。
既然不是李清照,周铨就不想过多纠缠,早些脱身早些去做生意赚钱,这才是正理。
那赵娘子目光盈盈,突然在轿中敛衽一礼:“是余方才言语唐突失礼了,余夫家姓赵,自家姓李,向来喜好诗词,愿请小郎君告知,方才那首绝句,是何人所作!”
二八、蔡家子弟
夫家姓赵,自家姓李……
周铨此时已经有些糊涂了,从种种迹象来判断,眼前女郎,应当就是李清照。可是问她是不是易安居士,她否认了,又拿《夏日绝句》来试探她,她仍然否认自己是作者。
周铨翻了一下眼,反正自己此身只不过十五岁,干脆直接问,也不怕被误会是登徒子。
“娘子闺名,可是清照二字?”
赵娘子倒不羞涩,落落大方点头:“是吾!”
没错了,这位赵娘子,果然就是李清照!
“小郎君可否告知,那首绝句,究竟是何人所作?”李清照又问道。
周铨很想告诉她,刚才那首绝句,就是她自己所作,但这个时候,他算是明白过来了。
此时此刻,李清照还未曾自号易安居士,也没有经历靖康之变,当然未能写出那首绝句来。
换言之,自己在原作者面前,抄了原作者的诗,然后还静静地装了个某。
“小子实是不知,因为听闻过赵娘子博学****之名,所以才向赵娘子求教。”任周铨面皮浑厚,也不好意思在李清照面前冒充是这首绝句的作者,因此只能勉强搪塞过去。
“可惜,可惜……若知其人是谁,再去寻他的墨宝诗篇,那就好了!”李清照无限憧憬地道。
对此,周铨只能仰首望天了。
很快,李清照就回过神,把注意力集中在师师身上。
问了师师是否读了诗书,考了师师几句诗词,又问师师可曾练习过书法……总之,周铨反倒成了被遗望的路人。
师师此时的眼中,也闪着小星星。
这可是李清照!要知道,李清照词女之名,在京师文化界当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少师师自己,就学唱过李清照好几首长短句。
“此女聪慧,可授我生平所学……可惜,可惜。”良久之后,李清照才结束话题,心中暗想。
李清照已经嫁与赵明诚十载,并无所出,虽然夫妇之间还算琴瑟和谐,但此事一直是李清照的一块心病,因此对于聪明的孩童,她内心深处有着一种喜欢。而且她博学多才,平生所学,男子不及,也想着将之教授给别的女子。
若她能长时间留在京师,必然会想法子引师师为弟子,可她此次从青州归来堂回到京师,乃是随其婆婆郭老夫人来有要事,事情办完之后,就要回青州去。
因此,她也只能将惋惜放在心中。
“今日喜得一小友,我轿中有书二卷,且付于你,好生读书。”李清照自轿内取出两卷书册来,将之交到师师手中。
原本要去接这两册书的周铨,顿时尴尬:原来这小友,是师师而非自己啊。
赠书与师师之后,李清照便觉意兴阑珊,将轿帘放下,吩咐回去。但就在轿帘放下的一瞬,她看到远处,似乎有一个熟人身影闪动。
“那是……蔡家子弟?”李清照心中顿时一凛。
蔡家自然是蔡京家,此时蔡京虽然被贬在杭州,但是一直有传闻,他将会起复。李清照来到京城已经有几日了,也打听到这个事情。
她此次随婆婆来,是为了替已故的公爹赵挺之恢复追赠之事。赵挺之曾阿复蔡京,后又与蔡京反目争权,在赵挺之死后,蔡京指使人攻讦,赵挺之被追夺官职,就连其子弟,也不许出仕和居于京中。
李清照之夫赵明诚,此时赋闲于家,便因于此。她婆婆郭太夫人为人精明,颇有谋略,此前多方活动,如今更是乘着蔡京被贬的良机,亲自回到京师,拜访故旧,操持此事。
目送李清照离开,周铨走了几步,突然间顿时叫道:“哎呀,我可真蠢!”
确实蠢了,李清照虽然已嫁为人妇,可是在京城文化界里,仍然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方才是一个打广告的好机会,若是能拉着李清照写那么一首夸赞冰棍的词,再使人将之传入青楼勾栏,冰棍的销量,当会增长一倍!
眼珠转了一转,周铨嘿嘿笑着看向师师,错过了这次没关系,从李清照方才对师师的态度来看,只要派出师师,总有机会的。
师师突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抬头看了看,艳阳高照,还是大热天啊。
李清照的轿子远去,方才被她认出的那个身影,却慢慢晃了过来。
此人拦住李宝的去路,含笑问道:“你这里卖的是何物?”
“冰棍。”李宝**地回应道。
“拿来我看看。”那人道。
那人身边,跟着有十余个人,看模样都是儒生,一个个脸带戏谑之意。周铨见他们模样,就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若真得罪了他们,只怕周傥出面都未必能摆平。
因此他上前一步,抱拳拱手:“诸位,这是冰棍,消暑冰饮,请诸位品尝。”
他直接拿出甜冰棍与绿豆冰棍,就呈与这些人。这些人原本是带着鄙夷之色的,但接过之后,寒意所诱,忍不住有人就舔了舔。
而李宝有些急了:“付钱,他们还没付钱呢!”
“我等岂会差你这些许钱!”那群人中,有一个讥笑道。
“我等在樊楼吃酒都不付钱,在你这破摊子上吃两块方冰还要付钱?”又一人道。
他们看出李宝是个憨人,故意逗弄罢了,李宝果然额头青筋一跳,象是公牛见了红布一般,眼睛瞪得老大。
好在周铨一巴掌拍过来,将他拍回去,只能蹲在木箱边上画圈。
“诸位公子自然不会差钱,我只想着诸位公子交游广阔,若是替我们宣扬两句,带来的生意便足够我们小本生意的吃喝不尽了。”
周铨这几句话,说得那些伴当眉开眼笑,唯有李清照注意到的那个蔡家人却还是神情淡然。
身为蔡京之孙,蔡行早就不知被多少人恭维过,因此周铨拐弯抹角的恭维话,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中,他关心的,是刚才周铨与李清照说了些什么。
比起父祖,蔡行说话直截了当:“方才那位赵夫人,与你说了些什么?”
在蔡行看来,周铨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小厮,被自己这贵人相问,一定会如实相告,实在不行,再打发点赏钱就是。
果然,周铨一听此话,双眼眨啊眨,然后一脸不好意思地道:“这个……倒不是不可以告诉公子,但那位夫人给了赏钱……”
“叭!”
一个银锞子落在了木箱上,这银锞子个头可不小,至少比周铨从贾奕那弄到手的单个个头要大。
“说实话,这个便是你的,若是虚言诳瞒,拿我名敕去开封府吧。”蔡行淡淡地说道,下巴微抬,傲气凌云。
京师中讨生活的小厮,只要眼睛稍微亮些,人稍微活络些,见此情景,便知道这是一个没奢拦的人物,必不敢欺瞒得罪,只会用心去讨好。
可惜,他遇到的是周铨。
这可是经过商品时代熏陶的灵魂,点满了说瞎话天赋的奇人。
“方才那位赵娘子,是被我们的冰棍吸引了,她说她此前在京师,还从未见过卖此冰棍者……”周铨开口道。
他一边说,一边还睁圆了眼睛,眨都不眨,一脸诚恳,只差没有指着自己眼睛对蔡行说“看我眼睛就知道我有多真诚”。
蔡行面色微变,若只是这点消息,却不值得他这份赏银了。
蔡行认出了李清照,他也很清楚,李清照夫家与自己祖父可谓是死敌,如今祖父起复正在紧要之时,李清照不呆在青州,却跑到京师来,这让蔡行担忧。
赵挺之虽死,可毕竟也是一代奸雄,连苏轼、黄庭坚都被他玩得团团转,他的亲家李格非甚至干脆就是被他一手推入旋涡,此人门生故吏,也颇有如今身居高位者,在官家身边,也肯定有亲近之人。
“只有这一句,可是拿不到赏钱的。”蔡行伸手又去抓回银锞子。
结果周铨手更快些,已经将银锞子抓入掌中,眉开眼笑谢了声赏,然后又道:“那位赵娘子吃了俺这边卖的冰饮子,诗兴大发,当场作诗一首,不知公子要不要听?”
蔡行眼着周铨一乐:“说。”
“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在李宝和师师惊讶的目光中,周铨将这首《夏日绝句》物归原主。
蔡行这些人,虽然都是纨裤子弟,但多少都读过诗书,至少诗的好坏,他们还是听得明白的。
闻道此诗,一个个骇然变色,哪怕明知李清照与蔡家实为敌手,此时也忍不住心生敬意。
“不愧是当年的京师词女也!”
“赵明诚那厮,往年在太学中也不见他有什么出众,偏偏娶了这般女郎,令人羡煞妒煞!”
“羡妒个啥,我倒以为,赵明诚那厮,每每看了其娘子大作,次次都要自惭形秽!”
一片议论之声中,蔡行却微闭了一下眼。
他方才站得远,所以没有听清楚周铨与李清照说了什么话,但有一点他敢肯定,这首绝句,绝对不是周铨这样的市井小厮能够写出来的。
既是如此,那就真为李清照之作了。李清照此时入京城,又写出这样一首诗来,究竟是何意,难道说……赵家要拼尽全力,阻止祖父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