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名动天子
此时蔡京与长子蔡攸的关系,还没有反目,蔡攸还是将老父视为家族的参天大树,故此蔡行思考问题,立场完全站在蔡家这一边。
他年轻见识短,想不明白李清照所代表的赵挺之势力,究竟会如何去做,便想着回家,将事情禀报与父亲。
“将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与我听,不许有一字虚假!”蔡行又命令道。
周铨当即开口,绘声绘色,他们如何无意中冲撞了李清照的轿子,李清照如何听说他们的冰棍好,于是花钱买了不少,然后还作诗两首……
“作诗两首?你方才只念了一首!”蔡行眉头一拧。
“哦,另一首是小人向那位娘子求来的,小人见那位娘子会写诗,便求她为小人这冰棍也作一首。”周铨一脸无辜地样子。
“念来!”
“小人记不得了……不瞒公子,小人记性向来不好,所以在私塾里,总被先生责罚,书也没有读几日,便被赶了出来……不过小人这双眼睛,见不得这亮闪闪的东西,没准再看到一个这玩意儿,就能记起来了。”周铨涎着脸道。
所谓亮闪闪的东西,自然就是他手中的银锞子了。
他这般无赖模样,没有惹来反感,反倒让这些公子纨裤们大笑起来。
“赏你!”蔡行也笑着扔出一颗银锞子,于是周铨再将那截头去尾的《荔枝歌》念了一遍,而且很厚颜无耻地将抄诗的行为,栽给了李清照。
听完周铨胡编乱造的与李清照会面经历之后,蔡行暗暗记住,挥手便要将周铨打发走。
但这时,他身边的那些纨裤们,纷纷要周铨再拿根冰棍给他们。
周铨笑嘻嘻给了,旁边李宝又盯着这些白吃白拿的家伙,这些家伙中有人哈哈一笑,也掷了个银锞子过来,砸在李宝的头上。
“打你这小厮,真将爷当白吃白拿的泼皮么,不长眼的东西!”
“味道真可以?”蔡行也拿过一根,舔了两下,然后眉眼微张。
他的家世,当然少不得有冰窖,冬日存着一地窖的冰块,夏天用来做冰饮子,对他来说乃寻常事。不过这冰棍,倒确实别有风味,而且,要这冰棍,正好可以做个证物。
“连这个箱子,全部卖给我了。”蔡行心中生出一个想法,便扔出第三个银锞子。
“只卖冰棍,箱子不卖!”李宝急了,卖了箱子,他怎么再卖冰棍?
结果被周铨又一巴掌拍回一边去了,一个银锞子足有三两多,换成铜钱,三贯绝对不成问题,这价钱,足以连箱子带冰棍全买走了。
自然有伴当随从上来,将冰棍箱子推走,蔡行也没了游玩的心思,往城西而去——蔡京府邸便在城西,如今蔡京虽然被贬至杭州,他的宅邸却还在。
“哥哥好坏,那人方才说了,不许有一字虚假,哥哥却尽说假话!”
待他们走远了看不见,师师才在周铨身边轻声道。
旁边的李宝也瞪圆眼睛,表示对周铨人品有些不放心。周铨却是撇了撇嘴:“他只说不许有一字虚假,我说的都有几百字上千字虚假,可不是一字虚假!你哥哥我,可是个实诚人!”
师师咯咯大笑起来,不过心中却丝毫不觉得周铨行为不对,她喜欢李清照,一点都不喜欢蔡行,故此觉得自家哥哥骗了蔡行,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没了冰棍箱子,自然是回头而去,这边蔡行,也乘车返到蔡府。如今蔡府之中,蔡京不在,主事之人,乃是蔡行之父蔡攸。
天气酷热难耐,蔡攸此时不当公务,正在园中纳凉。只着麻衣,袒露上身,见到儿子进来时的神情,便知他有事要说。微微摆手,将打扇的侍女驱走,蔡攸问道:“何事?”
“大人,今日在街上,无意撞见了赵挺之之媳。”
“挺之之媳?挺之三子,是哪一个……哦,我明白了,能让你记住的,当是李格非之女,赵明诚之妻!”
对自家儿子的情形很清楚,所以蔡攸立刻就猜到了蔡行见到的是谁,然后拈须笑了起来。
“挺之小人,明诚庸碌,唯此佳媳,可惜可惜!”蔡攸又说道。
“赵挺之被追夺官职,全家皆回乡安置,他儿媳此时入京,正值祖父起复之时,孩儿有些担忧……”蔡行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出来。
“赵挺之哪里是回乡安置,他哪里敢回乡!”蔡攸冷笑了一声。
看到儿子一头雾水,蔡攸也不好细说,因为说起来,这事情对他们蔡家也不是很光彩。
当初苏轼苏东坡曾经说过赵挺之是聚敛小人,后来赵挺之得势,攻击迫害苏轼、黄庭坚等极为用力。赵挺之乡籍为密州,偏偏苏轼曾知密州,曾为密州百姓做过不少好事,乡评甚佳。这种情形之下,迫害苏轼的赵挺之在家乡自然是背负骂名,或许正是害怕回乡被骂,所以赵挺之将家搬到了青州。赵挺之死后,家人遣回原籍,不许京师居住,回到的也是青州。
只不过蔡京对苏轼同样攻讦不少,所以蔡攸不好与儿子细说此事。
“不过,你说的是,依律赵家遗孽不当入京师!”蔡攸从凉席上起身,喃喃说了一声,然后道:“将事情本末都说与老夫听,不许半字虚言。”
蔡行倒是老老实实,将周铨所言都说了一遍,两首诗他都记得,当第一首《夏日绝句》出来时,蔡攸须眉皆张,目光阴冷。待听完之后,蔡攸背着手,在凉庭中转了转,然后问道:“那冰棍何物,能令赵氏媳为之吟诗二首?”
蔡行就知道父亲会有此问,当即让人将冰棍箱子推了进来。见此箱子,蔡攸眼前一亮,这等机巧之物,正合天子所喜。
再一尝那冰棍,蔡攸顿时面露喜色。
他这段时间,正愁着天子整日介与李邦彦等厮混,没有什么好的话头在天子面前说,现在竟然有送上门的了。
禁苑之中,自然不缺冰饮冷食,但如今这位官家,是太平天子,喜欢的不是宫中那些珍物,反倒是市井中的风味。因为身居九重之内,不能轻易外出,所以李邦彦等幸臣,便都将些市井俚语笑话带入大内。
“今日之事,你做得很好……那个卖冰棍的小厮是谁,又是何来历,你可打清过了?”蔡攸又问道。
得了父亲称赞的蔡行,满脸都是欢喜之色,他的三个银锞子没白花。不过听到接下来的问题,蔡行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是市井小儿,故此并未询问。”
“这木箱车机巧,冰棍似非斫冰而成,唯伶俐之人方可为之,那小厮虽是市井小儿,背后未必没有人……你去打听一番,我要知道此人究竟是谁!”
蔡攸很清楚,若是这木箱车、冰棍,还有李清照的事情引起了天子的兴趣,没准天子就要问那小厮的事情。虽然说可能性并不是很大,但身为臣子,要想讨天子欢喜,就是要将最小可能性也考虑进去。
得了父亲命令,蔡行便让人去打听。
冰棍此前京师未有,那木箱车更未曾出现过,因此打听这个消息并不难,不过三五日功夫,蔡攸就知道了有关周铨的事情。
“原来是他!”
蔡攸心中一动,身为天子近臣,他可是从天子身边人那儿得知,杨戬、李邦彦曾经先后向天子说过此人之事。
本来一市井小儿的事迹,如何能入天子尊耳,不过当今皇帝实在是太喜欢市井俚闻,所以近臣们也纷纷投其说好,在他面前说些市井趣事。
最无底线者就是李邦彦,他甚至将市井之中泼妇谩骂,都绘声绘色学与天子,天子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
“我这就去见陛下。”拿定主意,蔡攸向蔡行道,就在出门之前,他又转过身来:“那市井小厮,叫周铨的,你不妨待之以礼,先结好此人。”
“大人这是何意?”蔡行不理解了。
蔡攸看着他,就有些气恼,自家这儿子,如果能有自己一半本领,蔡家第三代的富贵便不用愁了。
当初赵佶还只是端王时,大臣们只以普通礼节待之,唯有蔡攸,每每毕恭毕敬,故此才能在赵佶登基之后,倍受恩宠。这件事情,让蔡攸很清楚烧冷灶比锦上添花更有效果。
那市井小厮的名字,既然从数位亲信宠臣的口中,传入到当今天子耳里,安知他本人,会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在天子身边,也成为官家的宠臣!
比如说高俅,便是官家宠臣出身,官家为了他的前途可谓煞费苦心,专门将之安排到刘仲武边军之中去,混得些许功劳,便历任三衙,几成殿帅。若这个小厮专营得好,即使不成高俅第二,也能如唐玄宗时斗鸡者贾昌一般,对天子有巨大影响力。
只是这些话,蔡攸同样没法子对儿子说明。
“依你老子吩咐去做就是,休要问那许多,今后总有得你的好处!”见儿子还站在那里,似乎等着自己解答,蔡攸喝斥了一声,直接将他赶开。
三十、吃不得苦
对蔡行来说,与儒生结交,与大臣结交,甚至与皇族亲王结交,都不是什么难事。
但如何与一个平民百姓结交,却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
他如今的官职,也就是去点个卯,因此每日里,他都有大把闲暇,可以观察周铨的行动。
“这小厮,果然有些非同寻常!”
盯得久了,蔡行再愚,也可以从周铨身上发现出一些异样来。
比如说,周铨将一群年纪与他相当的少年,支使得团团转,这些少年每日都推着冰棍箱车,满京师打转,将一根根冰棍卖出去。
蔡行无聊的时候估算了一下,这些少年每日售出的冰棍,当有三千根之多,以四文的均价来看,一日就是十二贯钱。
蔡家豪富,自然看不上这十二贯钱,不过蔡行并不是他那两位连米从何而来都不知道的堂弟,晓得京城居大不易,普通百生一个月也就是赚个五六贯,中等人家才能赚到十余贯。
“这小子倒会赚钱,可惜只是些许小钱,一年也只能赚上三四个月,否则必有权贵人家伸手,那时我若出手相助,正好招揽此人。”蔡行暗暗有些可惜。
第二个让蔡行觉得异样的,是这少年喜欢结交工匠。
这些时日里,往来周家门前的,蔡行所知的就有木匠、铁匠、泥水匠、陶匠,还有些虽然不知从事何行业,但看他们神情,也应当是工匠。
周铨不得与这些工匠结交,而且对每个人都甚为和气,虽然论身份,周铨小吏之子的身份也算是底层,但比起这些工匠来可是要高。
“交结工匠,想必是要借助其人技艺,或者这周铨尚有别的赚钱之法,将来要着落于工匠身上?”蔡行暗自推测。
让蔡行觉得第三个异样的,则是周铨在教那些少年们读书。
以蔡家的实力,想要在京师中打探一件事情,并不算难。因此蔡行手中,甚至都有了几张纸,正是周铨教过那些少年们读书后扔出的草稿纸。
上面的字迹,蔡行去请教过太学中的教谕、博士们,但仍然不认识。
这三个与众不同之处,让蔡行开始有了兴趣,不是因为父亲的命令,而是自己动了心思。
他终究是蔡京之孙,当真有了兴趣之后,便懒得去寻什么借口,直接令人将周铨带到面前来。
“这上面的符号是何意思?”
御街往南,过了州桥之后,有一座大酒楼,名唤张家酒店。周铨被带到这之后,蔡行迎面就问。
看到那几张草稿纸,周铨心中一凛。
他这些时日万事顺心,想要挑选的人有了,每天进项的铜钱超过十贯,赚取一百贯的目标已经实现。得意之下,不免有些忘形,此时被蔡行拿着稿纸一喝,顿时清醒过来。
这仍然是权贵当道、等级森严的大宋朝,他仍然只是一个小吏之子、市井之民,他的一举一动,稍有出格,便可能会被权贵盯住。
他认出了蔡行,只是不晓得蔡行身份,当下笑道:“公子,这只是小人所授数字,原是为了方便计账而用。”
“为我解解。”蔡行道。
“喏,这是一,此为二……”
周铨将那些数字解说了一遍,听得蔡行目露奇光,当听周铨解释到加减乘除等运算符号时,他更是连连点头。
“不意你竟然有这等本领,当今天子,正兴算学,你要不要入学?”蔡行问道。
周铨一愣,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这厮来头好大!”
赵佶在太学中将算、书、画、医都设科教学,这位天子虽然后世背的骂名不小,但对这几科的重视,确实胜过以往。算学招收的学生不过二百余名,此人言语中的意思,可以将周铨安插入这二百余人当中,如果不是吹嘘,其能力之大,确实让人咂舌。
不过周铨对去太学中没有丝毫兴趣,要知道如今太学实行的是三舍法,学业任务甚苦,当初赵明诚与李清照初婚之时便是太学生,每个月只有月中月末才能回家与李清照相聚,学校管理之严,也不逊于后世的高三了。
“小子何能,敢入算学,这些也不是小子的本领,是旧年曾遇到一位来自西域的胡商,这些东西,都是跟胡商所学。那胡商说他曾去过天竺,在天竺习得这种数字符号。”周铨开口就是瞎话。
“不愿去算学?”蔡行眉头一拧,听出了周铨婉拒意思。
他心里很有些不爽,运作一个人入算学,对他而言说难不难,但说易也不易,须得蔡家贴进不少人情去。他原本以为自己露出口风,这市井小儿必然是屁颠屁颠上来,抱着他大腿谢恩,结果对方却是不识抬举!
“不敢瞒公子,我这人吃不得苦,三舍法太累。”周铨笑嘻嘻道。
此话让蔡行深有同感,连连点头:“这倒也是……咳咳,休要妄议朝廷大政!”
“这不是公子问起嘛……对了,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周铨此时觉得,眼前这个公子虽然傲了点,人还是不错的,毕竟他的银锞子好骗嘛。
“余姓蔡。”蔡行答道。
“我家公子,乃是楚国公之孙,龙图阁蔡学士之子,单讳行字,小子,你好生记得了!”旁边一个伴当喝道。
这一串的家世背景,让周铨转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猛然明白,眼前这家伙,竟然是蔡京的孙子,蔡攸的儿子!
周铨不太清楚蔡攸的事迹,但蔡京之名,如何会不知道!在确认自己身处宋徽宗之时后,周铨便专门打听过几个人,蔡京、高俅、童贯、梁师成、杨戬,这些个曾经在《水浒传》中都留得名字的家伙,他怎会不关注?
“失敬,失敬,竟然是蔡公子!”周铨不蠢,自然不会板起脸来说“你爷爷是老奸贼你爹爹是大奸贼你是小奸贼”,那看起来很爽,但事后就爽不起来了。
而且周铨此时心中,还在想着能否借助这位蔡家小奸贼之力,给自己捞得一些好处。
“我看你是个人才,我家中正好缺一个精通算学之门客,你可愿来?”蔡行又问道。
他的招揽之意非常清楚了,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面上羡意。要知道蔡家的门客,只须讨得主人欢心,外放却作一个官,甚至留在京师里为一小官,都是常有的事情!
就算不为官,在蔡府之中得受信用,权势亦是不小,捞油水的机会更是多多,只是受人托请帮助美言,一年也可以有几百上千贯的收益!
在蔡行与他的随从想来,这一次周铨总该满脸惊喜拜倒在前,然后口中忙不迭地唱喏道谢。
只不过周铨再次出乎他们意料了。
挠了挠头,周铨笑道:“公子说笑了,我性子惫懒,可受不得主家约束,象如今这般自由自在就好。”
“嗯?”蔡行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识抬举,小子,你可知道有多少人想入蔡府为奴为婢么?让你来当门客,你竟然还敢推三阻四!”那随从原本就对周铨受重视羡慕嫉妒,此时顿时抓住机会,要将羡慕嫉妒全部转成恨意。
若是蔡行自己开这样的口,那是准备撕破面皮,周铨还真得小心一下。
可见到说这话的只是个随从,周铨心中就明白,自己在蔡行心目中的利用价值,比起一个门客更高些。
以蔡府势力,能看中他什么?
心念电转,周铨才不相信对方看中的是自己的算学能力,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东西,落入了蔡府的眼中。
“小人在市井之中,常见人用秤称重,秤坨虽小,可压千斤,但换了羽毛就不行了。小人就是羽毛,公子要找的是称坨,让羽毛去干称坨的活儿,误了自己性命是小,坏了主人家的事情是大。”周铨笑嘻嘻地道。
他这个比喻,让蔡行眉头略略舒展了一下,哪怕明知道这仍然是周铨的拒绝,可比刚才那措辞要好得多了。
不过他不想就此放弃,正待再开口许诺,突然听得酒楼楼梯口脚步声响,而且是径直向着他这边来。
蔡行抬眼望去,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周铨回过头一看,也愣了一下。
他曾经见到过的何靖夫,陪着一个人一摇二摆地走了上来。
这个周铨不认识的人相貌堂堂,甚至可以说极为英俊,大袖博冠,看上去气质非凡。只不过他笑的时候,双眼光泽闪动,显得有些轻浮。
“周小郎,原来你在此处!”何靖夫看到周铨,完全没有当初羞怒之色,而是非常亲热。
他身边之人则是对蔡行拱手行礼:“原来是蔡衙内在此,失敬失敬。”
蔡行勉强起身,神情有些不悦:“李校书!”
所谓校书,就是校书郎,只不过自唐时名妓薛涛之后,青楼妓女,往往也被称为女校书。蔡行以此称此人,说明他对此人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的。
那人目光闪了闪,神情泰然,然后又向周铨拱手:“安之兄早向我说过周小郎,今日一见,果然少年才俊,幸会,幸会!”
三一、抢着送礼
周铨有些莫明其妙,现在来的这人,虽然不能与蔡行分庭抗礼,但至少在气势上,却不惧蔡行。而且他一开口如此亲热,招揽之意也极是明显。
“这是怎么回事?”周铨心中不解。
而蔡行心里,则是惊怒交加了。
“李邦彦,你身为校书郎,不在衙署里,怎么有空在此?”蔡行喝问道。
“蔡衙内不也是在此么?”李邦彦微笑。
李邦彦虽然畏惧蔡京,可面对蔡京的孙子,他还能做到镇定自若。而且今日之事,对他来说是在天子面前固宠的机会,如何能放过?
两人对视了一下,然后都望向周铨。周铨挠了挠头,还是不解,这二位一个是大奸之孙,一位是幸进近臣,为何都盯着他。
“周小郎如今在京城里,做得好大生意。”李邦彦笑着道。
“小本买卖,当不得李大官人这般说谬赞。”还摸不清楚头脑之下,周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我这人向来喜欢结交少年俊彦,还未入太学时,便是如此,如今出仕,更是如此,象周小郎这般……”
他们这边正说间,突然楼梯口再传声响,紧接着一个身着小吏之服的人走了上来。
这人满脸带笑,见着蔡行与李邦彦,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拱手行礼:“原来是蔡衙内与李大官人在此!”
他大摇大摆地唱喏见礼,蔡行不认得他,李邦彦倒是识得:“杜公才,你如何来了?”
“奉贵人之命,来请这位铨哥儿相见——铨哥儿,我们可是又见着了。”
这人正是当初开封府中的班头小吏杜公才,只不过看他服饰,如今并不是在开封府效力,而是调到了别的地方。
周铨向他抱拳行礼,杜公才笑眯眯回过礼,看着蔡行与李邦彦的模样,竟然也是不肯相让。
短短两三个月前,他见了周铨之父尚且要行礼的,如今见了蔡行、李邦彦,虽然也行了礼,却并不是十分畏惧。
周铨记得当初父亲曾说过,此人身后有个大靠山,如今看来,父亲是没有说错。
“是杨公命你来?”蔡行神情冷漠地道。
“正是贵人所命,贵人得知冰棍乃铨哥儿所为,甚是欣喜,特遣我来向铨哥儿道贺,并请铨哥儿一见。当初铨哥儿在开封府说的包公案,可是我替铨哥儿转述给贵人,贵人又转述给天家。铨哥儿,苟富贵,勿相忘啊。”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铨恍然大悟,自己为何成了香饽饽,几大势力都来拉揽。
原来自己的名字,已经传到了赵佶的耳中!
不,不仅是传到赵佶耳中,肯定是赵佶对自己表示出了某种兴趣,甚至有可能是提出要见自己,才会惹得蔡行、李邦彦、杜公才纷至沓来。
但自己有什么能引起赵佶兴趣的?
周铨立刻想到了冰棍。
也确如周铨所想,赵佶是对冰棍有了兴趣。
当日蔡攸去见赵佶,口中说的是遇到一件市井趣事,当然,他略去李清照的诗不谈,而是提到近日其子在街中遇到一趣事,然后将冰棍说了出来,只到到末了,蔡攸才看似顺口地提了一句,当时赵挺之的儿媳妇李清照也在场,只不过依圣旨,赵家人应当全部去原籍居住,不知她是几时回的京城。
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话,却在赵佶心中埋了一根钉子,不过当时赵佶心情好,并未发落此事,而是对冰棍表示了好奇。
蔡攸早有准备,自然将冰棍箱子还有后来买的冰棍献上,先是有太监试吃,然后赵佶自己好奇心重,也忍不住吃了。
彼时正值暑热之时,虽然宫中自有冰饮,但周铨做的三种冰棍滋味,却与宫中并不相同,所以赵佶顿时喜欢上了。
周铨并不知道,这几日买冰棍的人中,其实就有赵佶派出的宫使。就在前日,周铨还推出了被称为“冰淇淋”的全新产品,当然价格昂贵,也非冰棍可比。赵佶派出的宫使当然要买去,这更得赵佶欢喜。
现在赵佶,每天都拿着个小勺子,要舀三四碗冰淇淋再舔五根冰棍才觉神清气爽。
“诸位官人好意,小子心领了,只是小子年幼,凡事俱由家父作主,乍遇此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思忖了片刻之后,周铨使用了搪塞拖延之策。
众人愣了愣,然后才哂然笑起来。他们太关注周铨最近的所作所为,反倒忘了这小子还只是十五岁,要等年底方是十六。
特别是李邦彦和杜公才,他二人都是去了周家,得知周铨在张家酒楼,然后才跟来的,此刻一想,当时就该在周家与周傥多说几句,表明心意。
“既然如此,你且回去与令尊商议商议。”蔡行扫了扫李邦彦、杜公才,若非这两人横生枝节,他今日威逼利诱,总得将周铨拉过来的。
周铨笑嘻嘻起身做了个团揖,然后双眼一眯。
若是师师在,看到他这般笑眯眯的神情,定然知道他又有什么坏水要冒了。
“小子得诸位看重,实在是受宠若惊,这让小子想起听说过的一件事情……”周铨又开口说故事了,说的正是如今市井里很流行的三国评话。只不过他说的这一段,众人却都没有听过,因此大伙都静了下来听他讲。
无非就是曹操如何厚待关羽的事情,什么上马一称金、下马一锭银,什么子女绢帛……周铨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初时听得有趣,但久了大伙就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来这里,可不是为听周铨说故事的!
“时候不早了,在下回去之后,必然和家父好生商议,只不过今日之事,太过神奇,小子口说无凭,还请诸位……呵呵,诸位懂的。”正当众人要催促周铨时,周铨又做了个团揖,笑着向众人告辞。
蔡行心中顿时怒火上涌,这小子是什么意思?
然后看到李邦彦和杜公才都会意地点头,蔡行才压住怒火。
等众人散去之后,蔡行问自己的伴当:“那小厮说诸位懂的,其意何指?”
他身边的伴当乃是蔡攸安排,通晓人情世故,闻言笑了:“那小儿是在要礼金呢,若是想要他效力,须得给他送礼。方才他说了好半天的曹操礼遇关羽,便是为这个呢。”
蔡行脸皮忍不住抽了一下:向来只有人给他们蔡家送礼的,没想到今天竟然遇到一个市井小厮,想要向他们蔡家收礼!
“这厮……当真是厚颜无耻!”蔡行忍不住大骂。
大骂归大骂,不过细想来也是,他将周铨请来,口口声声说要邀之为门客,却不拿出点实惠来,难怪对方不肯直接答应。
“当真是无耻之尤!贪财小人,逐利匹夫!”蔡行又骂了一句,骂完之后,他闷闷不乐地道:“石轩,你明日去账房支取财物,拿我的名敕,送到周家去。”
那名为石轩的伴当应了一声,心中当真是羡慕嫉妒,周铨不过是十五岁的一介少年,却得到这么多大势力的重视。
次日一早,石轩便赶到周家这边来。
这里既然都住得是些在京中不如意的人家,房屋破落就不说了,连巷子道路,都显得狭窄。见此情形,石轩有些理解,为何周铨如此贪财好利了。
到了巷口正待入内,却看到一辆马车横在去路,从那马车上,正好下来一个人。
“何靖夫……这厮倒是来得快。”石轩心中嘀咕了一声,然后便看到何靖夫下令,仆役从马车中抬出一口箱子。
“原来也是给那小子送礼的。”石轩见此情形,心中就有些急了。
送礼也有讲究,最早送礼的留下的印象肯定最深刻,晚来的能算是锦上添花就不错了。
“快快!”石轩喝斥自己的仆从道。
那仆从挑着担子,担子里同样装的是给周铨带来的礼物,听得石轩催促,仆从赶了几步,正好与何靖夫的随从并排。
两个随从各不相让,飞奔到周家门前,正准备上去敲门,突然间从旁边一小巷子里也拐出了挑担之人来。
这挑担人身后跟着的,正是杜公才。
见到自己来晚了一步,杜公才可不管许多,慌忙上前,拉住石轩、何靖夫的随从,想要让自己的随从抢先上前。
见此情形,石轩终于忍不住:“杜兄,何至于此?”
杜公才哼了一声:“贵人吩咐,我如何敢怠慢……你们有所不知,昨夜里,天家就又吃了好几份他们家做的冰淇淋,还说想要见一见他!”
这就是杨戬做的好事了,杨戬昨日得了杜公才的回报,随侍赵佶避暑时,便又转述了曹操礼遇关羽的评话故事。赵佶听得感兴趣,便多问了句,杨戬揣摩圣意,故此让杜公才加紧结交周铨。
杜公才一边说,一边敲着周家的门,旁边的石轩与何靖夫,原本有些退让之意的,但听得他露出的口风,顿时急了,也冲上前去。
故此,等师师来开门时,看到的就是三个人挤在门口都想进去,却一个也进不去的情形。
“哥哥,娘!”师师顿时大叫起来。
三二、风云突变
师师这一叫,周母以为来了歹人,她一手操起扫帚就冲了出来。
然后周铨也从侧屋出来,随他一起出来的,还有股白汽。
穿着一身厚厚衣裳的周铨见是杜公才等人,笑着说道:“原来是各位官人……请在前堂入座,容我更衣,师师上茶水。”
“上什么茶水,贵处的冰棍、冰淇淋,送些来让我解解馋,这可是贵人们都喜欢的好东西!”杜公才笑道。
“这是楚国公府上送来的礼,还请小郎君笑纳。”石轩心念一转,抢先说道。
何靖夫干咳了一声:“我也有礼送来……请小郎君笑纳。”
杜公才顿时不乐了,他最先与周铨搭上话,就算是送礼,也应当是他先送才对。
因此他很豪气地一挥手,他的随从立刻将礼盒捧上。
周母莫明其妙,不知道这几人为何抢着要给自家送礼,但听到楚国公,便知道是蔡京家,这让周母更是暗自骇然。
“不急,不急,且待我更衣之后,再与几位详谈。”
周铨虽然不是满脸自矜,却也知道,现在正是待价而沽的好时候,如果立刻就答应了,岂不跌了身价。
他自去里屋换衣,还故意磨蹭了会儿,然后再出来时,迎面正与进来的师师碰上。
看到师师一脸怪异神情,周铨讶然道:“怎么了?”
“哥哥,那些人当真奇怪……你出去看看吧!”
“莫非是打起来了?”周铨开了个玩笑,然后来到堂前。
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在堂前坐着的三人,现在一个都不在了。
不但他们不在了,他们的礼物也不在,就连送礼的人,通通不在。
周铨这下也糊涂了,他虽然多耽搁了点时间,可三家既是上门,便有诚心,怎么会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他们人呢?”他回头问道。
“方才有人来找他们,说了句悄悄话,然后他们都变了颜色,连招呼都未打就走了!”师师道。
周铨连忙赶到门外,恰好看到杜公才的背影,他呼了一声,杜公才回过头来,目光冷冷,再无半点热情。
不但没有半点热情,甚至有些幸灾乐祸!
只是冷冷一瞥,杜公才就转过巷角,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周铨再次自言自语。
他心中有些暗恼,难道说是自己方才拿翘,结果适得其反了?或者是那三家乘着他不在相互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
因为有外客在,周母方才躲进厨房之中,此时也出来,怪异地道:“当真奇了,方才颠颠的要来送礼,转眼间却又一个都不见,铨儿,是不是你得罪人家了?”
“没有啊……当真奇怪!算了,不理他们,我正有事忙着。”周铨撇了撇嘴,然后又去里屋换回厚衣服,继续他的制冰工作。
因为现在销量增长的缘故,每天三千根冰棍、三百份冰淇淋的产量,已经有些跟不上需要了。但周铨一人制造,每天也只能完成这个数量。
“若真要继续去做,就得搬家,最好能有一个大点的地窖……”
好不容易完成了手中的工作,周铨一边寻思着是否还要扩大生产规模,一边走出了那间当作工作间的侧屋。
才迈步出来,周铨就呆住了。
因为在他家的院子里,竟然进来了一群禁军!
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数十个,将他家里挤得满满当当的。
“莫非是又有什么大人物来了?”周铨第一个念头如此。
他心底甚至隐隐有所猜测,难道说杨戬在赵佶面前真的递了会,让那位天子跑到他家来见他?
周铨对历史终究不是太熟悉,赵佶经常微服出访流连市井,那是在宣和年间的事情,此时赵佶轻易还不会出皇宫。
“你可是周铨!”周铨还在琢磨,迎面有人喝道。
此人长须飘飘,相貌堂堂,一身甲胄,更显英武。周铨从他服饰上可以判断出,他应该是禁军小使臣,但具体官职就不知道了。
“小人正是周铨,不知使臣有何吩咐?”周铨咽了一下口水,感觉到来者不善。
“拿下!”
那人一声令下,顿时数名禁军冲上来,直接将周铨按住。哪怕周铨力大,在这些人合力下,也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
他也不敢反抗,要知道这些家伙手中的武器可都出了鞘,只要他稍有反抗动作,只怕就要当场格杀!
“怎么了?”周铨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在袜幼巷与摩尼教火并的事情露馅了,但旋即一想,不当如此,他父亲后来明明说了,扫尾善后做得天衣无缝。
“我有何罪,我有何罪?”他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有何罪?哼,很快你便知道你有何罪了!”那小使臣冷哼了一声。
周铨被按住,只能抬起头来观看,发现母亲与师师都不在,他稍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他家院门再被推开,周母一脸阴郁地走了进来。
“谢供奉,你抖威风,竟然抖到我家中来了!”周母厉声喝道。
那小使臣看到周母,脸色微变,由初时的严厉,变得和缓了一些。他勉强一笑:“芷君……”
“叫我周王氏!”周母大声道,特别强调了一个“周”字。
“周傥那废物哪里配得上你!”那位小使臣怒了,这一句话,顿时让周铨抬起头来,贼眼溜溜。
有奸情……不对,是自己老娘,应当是有问题!
方才姓谢的小使臣话语里,充斥着来自山西的土特产的味道,酸意冲天。可想而知,当初他曾经非常喜欢周母,甚至直到今日,仍是余情未断!
“谢谦,你今日挟私报复,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周母又喝道。
“我若要报复,岂会等到今日!”那名为谢谦的小使臣哼了一声:“当真不知王教头看中了周傥哪一点,当初选的是他不是我!”
“非我父所选,实我自选,我男人有担当有骨气,敢真正上阵厮杀!”周母道。
眼见这情形,周围的禁军面面相觑,有人尴尬地咳了声,那谢谦才回过神来,他不再看周母,而是瞪着周铨:“周傥那厮生而不教,育出这样一个惹祸精来!”
这是把对周傥的嫉恨,转移到周铨身上了。周铨心里暗骂了一声,别人坑爹,自己却是被爹坑。
“谢谦,你若不是前来挟私报复,那又是何故?”周母见事情又转到了周铨身上,也冷静了些,声音稍稍放缓。
“周傥这惹祸的儿子,此次是真正闯下大祸,我是奉殿帅之命前来!”谢谦压低了点声音。
“高……高俅?”周母面色顿时极为难看起来。
“正是殿帅之命!”
“他为何要缉拿我儿?”
“此事你莫问,事关大内,不可妄言。”谢谦叹了口气。
他心中有些憋闷,当年在周母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还是如此。虽然他奉命之时,已经狠下了心,可一见周母模样,终究有几分不忍。
“究竟是何事?”周母又问道。
这一次谢谦仍没有回答,只是摆手:“你且去寻周傥那贼子,他有门路,自然打探得清楚缘由!”
“那我儿当如何是好?”周母又问道。
“我奉命将他带去殿帅之处,尽量让他少吃些苦头,至于其它……听天由命吧!”
说完这后,谢谦直接将周铨带走,周母在后边跟了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周铨正好回头望来,见此情形,大叫道:“师师,扶着我娘,放心,并无大事,我很快便能回来!”
“很快就能回来?你这小子成了钦犯,还想很快就回来,作梦吧!”在周铨身边,一个禁军士兵嘟囔了句,若不是谢谦摆手,甚至要踹一脚过来。
谢谦虽然只是个从八品的小使臣,但已经受殿前都指挥使高俅信用,故此同僚部属,都得给他面子。
只不过他们这大队人,走到巷口时,突然又有一小队禁军前来,为首者向谢谦拱手道:“谢供奉,殿帅有令,放了周铨。”
这一次谢谦也愣住了,怎么又要放了这小子?
不过高俅的命令既然传到了,他也不能不执行,因此他一甩马鞭,抽在了周铨的背上:“贼子,小心些,休要再犯事!”
这一鞭子不轻不重,还是有些疼的,周铨可以肯定,他更想抽的是自己老子周傥。因此周铨横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声,转身向家里跑去。
今日经历,对他来说,当真是作梦一般。
他跑回家中,周母三步两步上前,将他紧紧抱住,这让周铨有些不适应,努力挣了挣,这才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
“娘,我没事,他们又将我放了。”
“放了好,放了好……姓谢的,你这狗贼,还有胆进我家门!”周母正含泪安慰儿子,突然看到那谢谦又出现在门口,顿时勃然大怒。
她推开周铨,顺手就操起边上的白腊杆,对着谢谦就刺去。
谢谦侧身躲闪,抬手抓住了白腊杆另一端,他看着周母,神情微微有些恍惚:“芷君,你……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周母回手一抽,未能将白腊杆夺回来。谢谦借她这一抽之力,迈步准备踏入院中,却听得周铨唿哨一声。
紧接着,从谢谦背后传来闷响,一个木箱狠狠砸在他的背身,他虽然身着甲胄,却仍然被砸倒在地。
“做的好,小宝!”周母乘机夺回白腊杆,将之架在了谢谦脖子上:“你又来做什么?”
三三、冰棍险些引来的灭门之灾
谢谦苦笑着抬头,望着一脸怒色的周母,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芷君,你还与当年一般模样。”
“再怎么一般模样,你现在也该唤芷君一声嫂夫人,而不是这般无礼!”
冷冷的声音响起,却是周傥走了回来,跟在周傥身边的,正是方才一木箱砸倒谢谦的李宝。
见丈夫赶回来,周母似松了口气,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挥了挥手,赶鸡一般将周铨、师师还有李宝赶出院子,然后砰的一声,将院门关上,只留着周傥与谢谦二人。
周铨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却立刻被周母拧着拖开,他嗷嗷直叫,好容易让周母松开,然后看到张顺一手抱在胸前另一只手拖着下巴,若有所思。
“恩公……”
“唤我张叔便可,都与你说过多少遍了,你这小子便是不爽利!”张顺道。
今过大半个月的休养,张顺早已病体痊愈,只不过因为没有寻着合适的船,暂时未曾离开汴京。
而周铨这段时间都忙着造冰棍,也没有时间与张顺细谈,倒是周傥,时常与张顺聊天,两人甚是投契,口中以兄弟相称。
方才有人来送礼,周母觉得儿子不能处置,便请张顺去唤周傥回来,结果没遇到送礼之人,却遇到谢谦再度回到周家。
虽然听不得里面说什么,但砰砰的打斗之声还是很清楚,偶尔还有闷哼之声,周铨眉眼溜溜,偷偷看了母亲一眼,换来的是周母一个白眼。
“这般做……无妨吧?”周铨问道。
“他们俩从七岁起打到二十七岁,早就打惯了。”周母道。
打了会儿,里面没有打斗的声音了,隐隐是在谈话。周铨听不见里面在谈什么,百无聊赖之下,他看了看李宝。
这小子本是出去卖冰棍的,怎么跑回来了,还一冰棍箱子将谢谦砸翻。谢谦身上可是着了军官甲袍的,他也敢一箱子砸过去,也不知是该赞这小子讲义气,还是该骂他一句鲁莽愚蠢。
那冰棍箱子已经被砸坏了,周铨从中拿出了一盒还算完好的冰淇淋,将之呈给张顺。
张顺也不客气,接过就吃,三下两下吃完之后,他赞道:“味道当真好……若是在南边,象是杭州、江宁之地,这东西必定大卖。若是在更南,象是琼崖之地,听说那里酷热难耐,一年之中只有盛夏,而无秋冬,若是在那边,应当更好。”
所谓琼崖,就是指海南,只不过这时人大多都拘于乡土,少有外出,更别得有天涯海角之称的海南了。周铨有些奇怪,顺口便问了一句:“顺叔亦知琼崖?”
“那是自然,我们老爷就曾去过那里,说起我们老爷你可能不知,但老爷之父,你必然是知道的。”
张顺口中的老爷,是遣他来京的嘉禾令。此人去过海南,让周铨起了兴趣,海南对周铨来说,有特殊意义,他正想着今后要遣人去海南一趟,因此他问道:“你们老爷何人,老爷之父又是何人?”
“老爷苏公讳迈,字维康,原是眉州……”
不必他多说了,周铨就跳了起来:“苏迈,他父亲苏轼苏东坡!”
“我说了,你必然是知道老爷之父的,哈哈哈……”张顺大笑起来。
周铨揉着自己的眉角,也笑了起来。
身为华夏之胄、炎黄之裔,如何会不知道坡老!
只不过此时苏轼早已去逝,就是苏门诸学士,也已经凋零大半。周铨想要见苏轼一面的愿望,是不可能实现了。
苏轼曾经被贬海南,随苏轼去海南的儿子是苏过而不是苏迈,但张顺不知此中细节,只是想当然地以为苏迈曾随父也到过海南。
“原来是他……张叔,回去之时,能否替我带封信给苏公?”
“你要我给你带信?”张顺挠着头。
“甚为倾慕苏学士,如果能从苏公那里得到些苏学士真迹就好了……”周铨说到这眉飞色舞起来。
不过旋即周铨就敛住笑容,他早打听过,这个时候苏轼的诗文可是禁止流传的,而且他就算求得了,等到苏轼的真迹升值成国宝时,只怕他连灰都不知撒到哪儿去了。
等文物升值,还不如想法子自己赚钱。
“嗯,我要向苏公请教一些崖州那边的事情。”周铨道。
他知道苏轼曾被贬海南,却不知苏轼所贬之地为儋州,毕竟不是所有历史细节,他都能牢牢记得。
“好,我替你送这信就是,不过老爷是不是会理你,俺可就不知道了。”张顺道。
周铨大喜,只要能将信送到,他自信定然能够打动苏迈。
他这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院门终于打开了,谢谦用手捂着自己的头盔走了出来。这厮深深看了周母一眼,然后一声不吭离开,周母理都没理他,快步进入院内。
周铨也跟进去了,看到自己老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被揍过。
“我又胜了。”周傥得意洋洋地对周母道。
周母狠狠剜了他一眼,然后去井里打水,替他抹拭脸上。周铨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转身想要溜走,却被周傥一声喝止。
“爹爹,你被人打了,可不能拿儿子出气。”周铨叫道。
“你这小子……还嘻皮笑脸,今日惹了大祸,你可知道,险些抄家灭门的大祸!”周傥厉喝了一声。
周铨缩了一下脖子,事实上,禁军而不是开封府的差役来捕人,就让他意识到,事情恐怕闹大了。
李邦彦等人要拉拢他,是因为他落入了赵佶之眼,那么禁军要抓他,定然是他又在哪儿惹恼了赵佶。
“让他们停了卖冰棍吧,反正这些时日,你赚的也足有百贯了。”周傥叹了口气又道。
周铨挠了挠头,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那些想要依靠卖冰棍维持生计的少年们呢?
“爹,你把事情说与我听,我想想能否有别的办法。”周铨道。
周傥本来要发怒,但看到周铨目光很冷静,不象是迷于小利而不肯放弃,又想到这两个多月来儿子种种表现,他按捺住怒意道:“宫中官家吃了你的冰棍,龙体欠安!”
话说到这里,他声音压得老低,要知道私下打听、讨论天子健康状况,可是大罪!
周铨也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我特别注意了……那么多人吃了没事,为何他吃了就有事?”
“若非如此,你以为今日我们家还能脱身?”周傥冷哼了一声,然后将细节说了出来。
赵佶如今在宫中没有了掣肘,行事不免无度,酷暑难耐,他大量食用冰饮子和冰棍、冰淇淋,结果就是吃出了毛病。此事一出,杨戬首先得到消息,立刻遣人将杜公才召回,然后蔡行、李邦彦也同样如此,这才有三家齐来招揽又瞬间撤回之事。
御医为赵佶诊治之时,将责任全推到了冰棍与冰淇淋上,故此高俅派人来缉拿周铨。倒是赵佶自个儿明白些事理,知道事情怪不得周铨头上,只是令宫中停止采买冰棍,于是才有谢谦放回周铨之事。
听得这前因后果,周铨目瞪口呆,然后怒气翻滚。
分明是赵佶贪吃没有节制惹的祸,底下这帮子小人却将他惩治得紧!
怒之余,周铨也觉得背脊发冷。
在这样的时代里,若是没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可能只是大人物无意中的一句话,自己就要灰飞烟灭!
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周铨将怒火深深地埋在心底。然后,他展颜一笑:“越是如此,咱们就越不能停了冰棍!”
“你这小儿,真要招来抄家灭门的祸事才肯罢休?”周傥怒斥道。
“爹爹你想,若是官府明令咱们不得卖冰棍,那咱们自然老实听话,可若官府没有明令,咱们自个儿将之停了,岂不是说有人泄露了宫禁中的消息?若真是如此,有心人利用此事追察起来,咱们家才会抄家灭门!”
卖冰棍虽然惹了些麻烦,可总不算是触犯刑律,私窥宫闱秘事,那则是真正的大罪,而且追查起来,必然牵连甚广,甚至连刚才将消息透露给周家的谢谦,也要被卷进来。
周傥想明白这点,不由得拍了拍自己额头:“算你有几分歪理……”
“什么歪理,分明是正理!”周铨嘟囔了一声。
“你再说!”
“行,行,这辈子你是爹,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
“师师,给我拿杆子来,我今日要抽烂他的嘴!”
屋子里面一片鸡飞狗跳,周铨窜出了门,张顺与李宝都蹲在门前。
因为方才是周家私事,这二位都没有跟去,此时见周铨出来,两人全睁圆了眼睛,显然,他们对今日发生的事情满是好奇。
周铨摇了摇头,双掌放在后脑上,沿着小巷慢慢走。许多事情,他都要重新思索。
李宝一下子跟在他的身边,周铨看了他一眼:“若是咱们不卖冰棍了,你觉得应当做什么去?”
“为何不卖冰棍了,每日都有那么多钱!”李宝叫道。
周铨摇了摇头:“那算什么多钱,不过是小打小闹……你们跟着我只管放心,就是不卖冰棍,今后也少不得收益!”
他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没听到李宝回应,侧脸奇道:“怎么,你真放心?”
“俺虽然蠢,却也是有眼睛的,跟着大郎之后,俺一日二餐都得饱,还能拿钱回去养俺娘!大郎说的,俺都信,既然大郎说不卖冰棍也有收益,那定然是有的!”
李宝比周铨要矮大半个头,因此他说话时抬起头来,目光甚为真诚。周铨想到自己一声唿哨,他便敢替自己砸趴下谢谦,脸上不由露出笑意。
三四、死心塌地
李宝闷着头,跑回了自家宅中。
此时天色已晚,各处都是跳动的灯光,唯独李宝家里,却是乌黑一片。
对李宝来说,这已经习惯了。在他懂事后的这些年中,家里都是如此,毕竟家贫,靠着三姑装神弄鬼和帮人做些零活,哪里买得起灯油。
能填饱他的肚子,就已经是不错了!
“不过今后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李宝笑了一下。
生活的苦难让他很少笑,所以当三姑将门打开,看到儿子脸上的笑时,愣了愣,原本到嘴边的尖刻话语咽了回去。
“又来得这般晚,你当真是去给他家作牛作马,便是管你两餐饱饭,又算得了什么!”嘴里嘟囔着,三姑看了看儿子脸上,没有往日回来时的鼻青脸肿,让她的心稍稍释怀。
“你不懂。”李宝**地说道。
“我不懂?你是我儿子我如何不懂?每日给他家干活,早上还要打得鼻青脸肿,也就你这蠢物会答应!依着我,你还是老老实实给人当学徒,过几年升到伙计,再想法子给你娶房媳妇,我也好两一闭腿一蹬,去见你那没良心的死鬼爹爹……我命怎么这么苦啊……”
说着说着,三姑的声音就悲切起来,李宝最烦这个,他又吼了一声:“你不懂!”
此年纪的少年,正是逆反心重,不爱听说教的。李宝又不知如何劝慰三姑,因此转身就想先出去避一避,等母亲哭好了再回来。
但这一回头,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阴影从巷子那端走了过来。
“大郎……你怎么来了?”认出这正是周铨与师师,李宝愕然。
“今日出了那么多事,倒让我忘了件正事,好在师师心细,在家提醒了我。”周铨懒懒地道。
李宝是眼见着白天发生的事情,他瞪圆眼睛,心突然有些紧张。
“什么事情?”
“你到我这来帮忙,已经过了一个月吧?”周铨笑道。
若是从猜谜开始算起,其实不只一个月,不过李宝不耐去记时间,点了点头:“是一个月!”
“猜谜闯天关那些时日,只算是试用,试用期你懂不懂……算了,你是不懂的。”周铨老脸微红,然后又道:“总之,我说你正式在我这入职一个月,那就是一个月,既然满了一个月,便当发工钱,喏,这是你的工钱!”
随着周铨的话,师师将自己背着的三吊钱递给了李宝,同时嘴中还嘟囔着:“恁重的铜钱,哥哥你不自个儿拿着,却叫我拿,我才是小姑娘啊!”
三吊钱,应当是三贯足,李宝接过来时有茫然,然后就看到周铨和师师走开。周铨一边走还一边揉着师师的头发:“当妹妹的给哥哥做些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么,你怎么有这许多牢骚!”
“他们来做什么?”李宝还望着周铨与师师的背影,在他身后,李三姑窜了出来。
李宝将手中的三吊钱递了过去:“给,我的工钱!”
他说话时甚为骄傲,这可是三吊钱,他若是去给哪家当学徒,能赚得三五文钱买点零食就了不得了。
“工……工钱……这么多?”李三姑一把抱着那三吊钱,顿时嘴角都咧到了耳边。
“娘,以后我养你。”李宝道。
“呸,赚这点钱就想养老娘,还是老娘替你攒着,准备说一房媳妇吧!”李三姑笑骂了一声。
“这个月是三贯,以后会更多,定要你过上天天有肉吃的日子!”李宝道。
“哈哈哈哈……”难得的,李三姑没有再冷嘲热讽,她喜滋滋地笑着,抱了三吊钱入门。
李宝跟在她身后进门,却发现李三姑又停住,然后开始抽泣,眼泪叭叭地掉落下来。
“娘,你哭什么?”
“完了,完了,你哪时值当三贯钱……这钱不是你的工钱,是你的买命钱!”李三姑道。
李宝愕然,不明白为何母亲会这样说,他顿了一下,然后瓮声道:“若是我的贱命能卖上这么多钱,那也值得了!”
无论李三姑怎么说,李宝算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周铨了,李三姑也没有办法。
次日大早,李宝爬了起来,稍事洗漱,他快步跑向周家。
当他到的时候,周铨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正用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虽然周铨很懒,但在锻炼身体上,他却很勤快。每日大早不但要跟着父亲、杜狗儿习两趟拳脚枪棒,而且还要绕着巷子跑上几圈。
不仅他自己跑,师师也被他赶着一起跑,只不过小姑娘跑得慢,往往他跑了三圈,师师才跑下一圈来。
“哥、哥哥……奴跑不动了……”
师师上气不接下气从门口跑过去,周铨却不放过她:“继续,还有半圈,再跑回来才算完工!”
“坏……坏哥哥!”
李宝待师师跑远了些,才凑上来道:“大郎。”
“狗儿叔在等你呢。”周铨挥了挥手。
李宝是第一个来的,大约一柱香之后,孙诚也和两个少年说说笑笑过来,他们只是跟着杜狗儿随意练些拳脚,故此不需要那么早来。
晨练随着日出结束,周母招呼众人吃饭,夹着肉馅的大包子和白面馒头一盆盆端上来,还有小米熬成的粥,再配上咸菜,众人都吃得喷香。
正吃着的时候,门外有人咳了声,紧接着,几人不紧不慢走了出来。
李宝抬头望了一眼,立刻放下饭碗,捏着拳头跳过去。
“周铨,管好你的狗!”进来的贾达用公鸭嗓子叫道。
李宝眼睛瞪得老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回头看了周铨一眼。周铨摇了摇手,也放下碗,起身走了过来。
“哈哈,你的狗可真乖,周铨,何时卖一条这样的狗给我?”贾达见此情形,兴奋地大叫起来。
他敢跑到周家来叫嚷,原因无他,在他身边,他父亲贾奕背手而立,冷冷看着周傥。
跟在贾奕身边的,还有好几个衙役。这几个衙役官差都是面带冷笑,盯着周傥,同样也是目光不善。
周傥却在继续吃着自己的东西,仿佛贾奕他们根本不存在一般。
“周铨,你的狗……”
贾达还在叫嚷着,突然间周铨身体一动,冲到他面前,挥手就是一巴掌抽过去。
叭的一声脆响,贾达被抽得原地转了半圈,嗷的一声嚎叫向周铨扑来,却被周铨抬脚一踹,直接踹到一边。
那边贾奕脸色大变,伸手抓向周铨,将周铨整个人都拦住,但李宝此时却奔上,又给了贾达一脚,将贾达踢翻在地。
“狗贱种!”贾奕怒喝着要抽周铨,但就在这时,他觉得面前嗡的一声响,一根白腊杆贴着他的面皮捅了过去,让他不敢动了。
“小孩儿家吵架打闹,咱们大人就不要参与,贾兄,你说是不是?”周傥一手抓着白腊杆,另一手抓着个馒头,边嚼边说道。
贾奕脸上抽了一抽,终于忍住心中的怒火。
“周兄倒还是好镇定,你们周家做得老大事业,便是大尹老爷都惊动了,你却还安若泰山!”
“比不得你贾奕,这些年监着酒税,那才是家财万贯,轻易便赏了数十贯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猜谜一事上贾奕偷鸡不着蚀把米,这正是他的恨事,被周傥提起来,他面皮直抽抽。
“叫你再得意片刻……周傥,大尹传你去见,你却还在这里耽搁,莫非要大尹亲自来请你么?”
李孝寿要传周傥?
周铨心念一转,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贾奕,发觉贾奕嘴角浮现出扭曲压抑的笑容。
显然,李孝寿召见周傥,绝非好事。
莫非是昨日冰棍之事发?
“大尹有召,倒是耽搁不得。”周傥眉头也皱着,他放下白腊杆,向周母点了一下头,然后又道:“贾奕,我随你去。”
“不仅你,还有令郎,周兄,你可是生得一个好儿子,三天两头去见大尹。”
定然是冰棍之事!
虽然有关宫中秘事,但以李孝寿的官职,听到风声根本不算什么难事,他有意拍天子马屁,故此派人来拘周傥父子……不,不是如此,贾奕乃是监税之吏,与此事没有关系,他来拘人,那么没准是他在李孝寿面前递了什么话儿!
以贾奕的身份,直接影响李孝寿是不可能的,但贾奕背后,又有别人……
周铨抬头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只可惜,父子俩没有什么默契,至少周铨不知道父亲摇头是为了什么。
父子二人随着贾奕出了门,那几名差役也跟了上来,但在门外,周铨眉头再是一皱。
熊大熊二兄弟俩,还有数十人就堵在街上,他们同样目光不善。
“查封周家,勿令其带走一物!”贾奕喝道。
杜狗儿、李宝被差役们押了出来,周母和师师也被赶出,那些差役将封条直接贴在了门上。
唯有一人没有出来,却是贾达。
“是我的了,周铨,任你狡猾奸诈,但你的冰棍,你赚的钱财,尽是我的了!”门内,贾达的笑声传了出来。
李宝听得这声音,转身想要冲回去,却被杜狗儿抓住。他气急望着杜狗儿,杜狗儿则指了指周铨。
李宝看到周铨向他摆手,面上不但没有惊怒,反而带着轻松的笑容,他胸中的愤怒便平息下来。
“大郎既是如此……那定然就无事!”李宝心里简单地想。
三五、画风突变
“真是……熟悉啊。”
开封府衙门前,周铨长叹了一声。
“故地重游,感觉如何?”那边贾奕缓缓说道。
贾奕面上是意味深长的笑,此次前来,他不唯可以报得私仇,实现自己早就有的一个愿望,同时也可以讨好李邦彦。
今日之事,其实是受李邦彦所托而来。
李邦彦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也不是什么有底线的人物。昨日还在派人拉拢周铨,此时突然翻脸,自有其原因。
朝中攻讦李邦彦最厉害、使得他被罢去符宝郎职务的几位谏官,他们弹劾时的证据,便来自于周傥。故此,李邦彦实际上极恨周傥,招揽之举,不过是见周铨有利用价值,这才生出如此主意。
“进去之后,休要胡言乱语。”周傥没理睬贾奕,而是对周铨吩咐道。
“老爹你只管放心,应付大尹,我有经验。”周铨自信满满。
这一路上,他将事情梳理了一遍,自觉已经知道今日被传的缘由,也已经想好了应对的办法。
就算有意外,还有狐假虎威的一招可以使。
周傥哼了声,半点都不放心,不过他估摸着,府尹会先提审他,然后再传周铨,因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等过堂时见机行事。
但片刻之后,衙门里却直接出来个差役:“传人犯周铨!”
周傥对开封府衙很是熟悉,出来的差役他也认识,当下急道:“莫不是传错了,顾二哥,老爷传的是我吧?”
“是令郎,周兄,上命所差,莫怪莫怪。”那差役低声道,然后抓着周铨,把他往里拖去。
周傥想要跟上前,却被贾奕身边的差役拦住。这些差役都是贾奕的同伙,他们对周傥可是不客气,若不是尚有顾忌,只怕老大的耳瓜子就直接要抽下来了。
望着被带进衙门的儿子,周傥心里怦怦直跳,他心中甚为担忧,自己这儿子才十五岁,面对以残酷闻名的李孝寿,他撑得住么?
不过随即周傥想到一件事情,周铨似乎已经应付过一回李孝寿了,而且应付得不错,至少全身而退。
周铨可顾不得父亲在身后想什么,被带进去的短短路上,他心里飞快闪着各种念头。
当被带到衙内时,李孝寿正在埋头批阅公文,差役将周铨按倒,周铨眼睛一转,然后大笑起来。
上回他就是大笑,成功吸引了李孝寿的注意力,然后获得了胡侃的机会,从而使自己脱罪。
此回故伎重施,他用得甚为熟练。
“这小贼伶牙俐齿,来人,先抽他五板,再让他说话。”李孝寿停下公文,抬头面无表情地道。
“啊……大尹老爷!”
“若是他敢说出一字,便加五板,拖下去!”
于是周铨还没有来得及发挥自己的辩才,就又被拖到了门口,板子便抽下来。
好在这些差役没有使坏,打得响,也皮开肉绽,却没有伤及筋骨。
周铨被打的时候,口中一声不吭,心里在暗暗发誓。
“我要有权,我要有势,我要当最大的官,我让李孝寿、贾奕等人也吃板子!”
若说此前他的想法,只是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中求生存,这样的念头还有些不具体,那么现在起,周铨对自己的未来,已经有具体的计划了。
这五板子,打的不仅仅是周铨的屁股,也打掉了周铨来自另一世的一些底线。
他的目光变得森冷,当他被拖回李孝寿面前时,这森冷已经一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李孝寿对周铨眼中的惊恐很满意,这个大胆刁民、市井无赖,如今终于知道怕了。
“周铨,有人告你偷逃税款,你可知罪?”李孝寿不紧不慢地道。
周铨听得这个,顿时明了,这肯定是贾奕罗织出来的罪名!
“并无此事,大尹明断,小人冤枉!”
“刁民!还敢当庭狡辩,看来是板子还没有吃够,来呀,拖出去继续打!”李孝寿冷笑道。
周铨昂头叫道:“原本就是冤枉,大尹误信谗言,小人不服,小人冤枉!”
他拼尽力气大喊,李孝寿眉头皱了起来:“你不服?”
“小人不服,小人今年才十五,家境贫寒,哪里能偷税?”
“呵呵,你来看!”李孝寿招了招手。
旁边有个差役,将一个小碗端了过来,小碗之中,正是周铨卖的冰淇淋。
“十文一小碟,比起酒楼里一样菜肴都不便宜……你这厮可曾向朝廷交纳过一文钱的税钱?”
李孝寿说到这,声音阴冷,目光森然。
他早听说周铨拿他当幌子去搞了个什么闯天关猜谜,此事京中颇有传闻,让他早就心生不满。
此次抓着机会,他有意严惩周铨这个市井刁民,不仅是杀鸡骇猴,也是为自己出口恶气。
只要周铨应对稍有不对,那么接下来等着他的,可就不只是五棒了。
“卖冰棍何需纳算?大尹误听小人之言也!”周铨等的就是这个。
经历后世之时,如何不知道税吏的可怕,周铨在操持他的小买卖之前,就已经打听过相关消息。他父亲周傥自己,就是衙门里的书手,那些精通律令的胥吏,不少都和他打过交道。
所以,他很清楚,至少朝廷的明文律法之中,可没有冰棍得交税的内容。
“谁告诉你卖此物便可不纳算?”李孝彦拿起案上的火签,就要掷下去。
“太宗淳化二年有诏,除商旅货币外,其贩夫贩妇细碎交易,并不得收其税,当税各物,令有司件拆揭榜,颁行天下!”周铨抬着头,咬牙切齿:“不知何人,欺大尹不熟此诏,竟然构谄于我!”
李孝寿愣了好一会儿,手中的火签,又慢慢地缩了回去。
同时,他心中微微一跳,第一次感觉到,眼前这个庶民少年,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好对付。
“以前只当他有些急智和利齿,如今看来,这小厮竟然精通朝廷诏令?是了,他父亲为吏,或者是家学渊源?”
李孝寿心中觉得有些不妙,不过此时,他还未觉得,这对自己会有什么危险。
“国朝以来,官家圣明宽仁,古之贤君亦有不及。国朝一向规矩,法无禁即可,官府诏令律法之中,都未曾有禁止卖冰棍之事,大尹,那进谗构谄之人,不唯是要陷大尹于昏乱,更是意欲败坏官家宽仁之名!我之冰棍,消渴解暑,京中颇有声名……”
李孝寿面色阴沉下来,这是想要挟民意来压迫自己么?
他李孝寿从来就不是个怕民意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吕寿案,连接杖毙数人,让官家都不得不派使者来此,不许他继续杖责。
他的手又抓紧火签,举了起来。
“京城中贵人,也有喜好我冰棍者,象蔡楚公家中,小蔡学士便好冰棍,还有其余富贵之人,小人并不尽识,若小人有作奸犯科之事,岂敢将冰棍卖到这些贵人面前?”
原本等着周铨挟民意而鼓噪的李孝寿,抓紧火签的手收了回去。
“咳,你去查查看,淳化二年时,太宗陛下是否有此诏令。”李孝寿面无表情地向一小吏吩咐。
他这等官员,不惧民意,却怕权贵,而且他又是靠着投靠蔡京才得势,深知蔡京厉害,哪怕周铨提到的只是蔡京的孙子小蔡学士蔡行,也足以让他三思。
所以那小吏,名义上是去查宋太宗是否有此诏令,实际上是去打探,周铨所言是否属实,那蔡行是否真喜好吃冰棍,又是否与周铨有交情。
并没有等太久,李孝寿的亲信小吏行了过来,向他微微点头,还递上了一张纸。
看到这个,周铨悬着的心松下去,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他搬出蔡行的名头,而不是杨戬、李邦彦,自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他并不知道蔡京与李孝寿的关系,但至少比起身为太监的杨戬和还只是区区小官的李浪子李邦彦,要更能震慑人。
而且他知道贾奕身后就是李邦彦,料敌从宽,所以他觉得李孝寿之所以介入此事,恐怕不单是为了拍官家马屁,也有李邦彦从中使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本朝待民仁厚,法无禁即可。”李孝寿面无表情地道。
“李公英明,不愧是宰相之才!”周铨顺口拍了一句马屁,至于心中如何在想,谁也不知道了。
“既是如此,今日且放你回去……”
打了周铨,已经出了口恶气,再放周铨离开,对李孝寿并无损失。但周铨可不这么认为,他的打不是白挨的。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周铨认为,自己只要有机会报仇,还是学小人比较好。
“大尹,今日定是有人故意如此!小人受此不白之冤倒还罢了,若不惩诫这小人,只怕今后还有宵小之辈有样学样!”
听得周铨还要不依不饶,李孝寿突然变脸:“刁民,来人,将他押入牢中,先关几日再说!”
周铨愕然,原本以为自己狐假虎威,可以让李孝寿演一出官场现形记的,怎么李孝寿的画风说变就变?
这不科学!
三六、别有用心
被押入大牢之中,故地重游,只不过这里面已经没有了方拙。
方拙是摩尼教派来的,早就被李孝寿杖死于狱中,否则摩尼教的那位十四叔,也用不着去寻周铨的麻烦了。
“小郎,你可又来了。”
牢头又是上回的吴管营,他看到周铨后笑嘻嘻地道。
周铨拱手作揖:“又要烦劳吴管营,实是惭愧。”
见他象大人一般模样,吴管营拍了拍他的肩:“放心,放心,俺会想法子给你通消息的。”
吴管营话虽如此说,但他转身出去之后,便没见人影。当日周铨的伙食尚好,第二日时就只有些残羹冷炙,到第三日,更是连牢饭都馊了。
此时正值盛夏,牢房之中蚊蝇肆虐,气味难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换了普通人,早就坐立不安,甚恐惧哭嚎了。
可石轩进入其中时,却发觉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石先生请这边来,这几日我们可未曾怠慢铨小郎。”吴管营殷切地招呼着石轩,引着他穿过一排排牢笼。
“以这位铨小郎的伶牙利齿,在牢中没挨打么?”石轩笑着问道。
“这是大尹亲自定下的人犯,小人可不敢将他塞入大笼,给他安置了最里的单牢。”
石轩被带到最里面,就看到阴暗之中,一人背对着他,面壁端坐。石轩停住脚步,看了吴管营一眼。
“铨哥儿,铨小郎,有贵人来看你了。”吴管营叫道。
披头散发的周铨没有转身,而是发出一声长叹:“如今这模样,羞见故人……还请贵人回去吧。”
“咦!”
石轩这次来,肩负着蔡行的嘱托,再次来招徕周铨。
与李邦彦之流不同,当蔡攸得知,官家并没有因为吃冷饮得病而怪罪周铨后,便责令蔡行再度招徕周铨。
此前是锦上添花,周铨未必愿意,但现在可是雪中送炭,而且蔡行还使了点小花招,遣人送了封信与李孝寿,故此才有公堂之上,李孝寿突然翻脸之举。
在石轩想来,自己一出现,在牢中吃了苦头的周铨,应当立刻痛哭流涕地冲过来,抱着自己的腿哀求,结果这厮却连头都不转,还在那里装腔作势!
“这小儿莫非是失心疯不成?听闻他曾经得过失魂症,或许是在这里被吓得已经疯了!”
心中暗暗骂了声,石轩脸上却堆着笑:“周小郎,蔡公子遣我来看望你了!”
“多谢石先生,请替我回禀蔡公子,我受人构陷,成为阶下之囚,实在是羞于见人。”
周铨仍然不转身,背对着石轩说出这番话,石轩皱了一下眉:“这小子究竟是在玩什么把戏?”
“周小友,公子说了,等过几天,案情水落石出之后,就来接你出去,到时在外边为你接风洗尘。”隐隐猜到周铨是在故弄玄虚,石轩心里有些腻味,这小子也太小看旁人,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么?
“今日见周小友无恙,我心甚慰,现在就回去禀报公子。”自觉看出了周铨打算,石轩又道。
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直到走到牢门口,后边也没有传出周铨的呼唤声,石轩脚步一停,心中犹豫起来。
“莫非我料错了,这小子是真的觉得无脸见人?也对,他才不过十五岁的年纪,狡慧有急智,性子肯定自负。如今沦落至此,无脸见人也属正常……我奉命来雪中送炭的,若雪中送炭变成落井下石,怕是会惹得公子不快。”
想到这儿,石轩转过身来,一拍脑袋:“啊哟,都怪我太过匆忙,有件事情忘了……周小郎,公子还要我转告,你且在此静候佳音,用不了多久,你便能灾满出狱了。”
“多谢!”周铨远远地回应了一声。
石轩这才真正离去,他相信周铨能听得懂他话语中隐藏的意思。
吴管营急得直顿足,待石轩走后,他隔着牢笼对周铨道:“我说铨小郎你怎么这般傻,既然有贵人来探望,你为何不向他求救,那可是蔡公子,以咱们府尹老爷和蔡家的关系,放你出来,也就是蔡公子一句话的事情!”
周铨此时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回过头,苦笑着摇头:“吴管营,你不明白。”
“我如何不明白,我明白得很,是你不明白!”吴管营自觉一片好心全被当了驴肝肺,不停地牢骚。
“管营,方才若我稍有巴结之意,只怕还要在这牢里多呆几天。反倒是我这副模样,没准下午,我便可以出去了。”周铨道。
吴管营就是不信,周铨也不与他多说,难得他亲自进来,周铨便向他询问外头的情形,特别是他父亲周傥的情形。
从吴管营的态度,周铨判断出,周傥的情形也不是太好。
但吴管营这时嘴就紧了起来:“你不是说下午就可以出去么,待出去后,你自个问你爹吧。”
上午石轩才来,到得下午,那吴管营又来向周铨道贺:“周小郎,恭喜恭喜,你可以出去了!”
这次他来见周铨的神情可不一样了,满脸都是钦佩之色。
周铨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吴管营则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顶了多大的压力,才把周铨照顾好。他全然不提这几天周铨的伙食越来越差的事情,只是时不时地问:“周小郎,你如何猜到不理会那位石先生,反而能更早出狱?”
周铨只是听,待到了门口,他才开口道:“吴管营,你真想知道这其中缘由?”
“真想!”吴管营狠狠点头。
“你慢慢想,迟早能想到的!”周铨大笑了一声,算是报了牢中吴管营嘴紧的仇,然后扬长而去。
这一次出得牢来,却没有看到他父母在外相迎。
“看来家中果然出事了!”周铨神情一凛,出狱的轻松感已经没有了。
“大郎,大郎!”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人唤他,是李宝。
李宝原本蹲在街边上,盯着开封府的衙门,此时见到周铨,起身快步跑了过来。
“你一直在这守着?”周铨问道。
李宝点了点头,咬着下唇,过了会儿道:“他们……抢走了我们的冰棍!”
这是周铨意料之中的事情,冰棍的那些收益,吸引不来权贵,却肯定能唤起贾奕这等小吏的贪婪。硝石溶解制冷,其实已经有人发现过,所以冰棍的秘密,肯定已经泄露了。
“无妨,你放心,我家里情形如何,我爹呢?”
李宝的面色更为阴沉:“周老爷被罢职了,你家也被查封。”
原来如此,难怪那吴管营对周铨的态度,完全不如上一回!
“我爹有说什么没有?”周铨又问。
“我不知道……”李宝呐呐地回答。
“我家被查封了,那他们现在住在何处?”
“暂且住在杜二叔家。”
杜二狗家就只有两间屋子,周铨父母再带一个师师,住在那儿肯定是不方便的。
此时周铨心中恼意翻腾不休,但经过衙门里挨板子、牢里折腾几天,他已经能够控制住这怒意了。
控制不住的怒火是愚蠢,控制得住的怒火,则会转变成力量。
跟李宝一起回到了所居住的小巷,从过巷口自家门前时,周铨停下步子,他看着门上的封条,好一会儿开口道:“李宝。”
“大郎,可是要俺闯进去?”李宝抬头问道。
“不是……你以后还要随我么?”
“随的,俺肯定是跟着大郎!”李宝的回应斩钉截铁。
“那好,你且看着,我会让那些人付出代价……他们拿走的,我会要他们加倍奉还!”
周铨说此话时轻声轻语,全然没有赌咒发誓的气势,但就连李宝这憨人,也从中听到了某种决心。
杜狗儿家离得甚近,不过他家可没有院子,只是临巷的两间矮屋。还隔着段距离,李宝就快步跑去:“大郎回来了,大郎回来了!”
原本虚掩的门瞬间打开,周傥第一个出来,不过只迈出一步就停住,然后师师也跑出,但跑得最快的还是周母。
“我苦命的孩儿,你受苦了……”一把揽着周铨,周母就痛哭起来,显然是知道周铨按了板子的事情。
“娘,莫哭莫哭,我好端端的呢,有爹爹的面子,衙门里的差役没怎么真打,也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不疼。”周铨先是安慰了母亲。
师师也在一边抹泪,周铨如同以前一般,揉了揉她的头发,然后看着周傥。
父子二人目光对视,周傥看到儿子丝毫没有消沉,相反,这个人小鬼大的儿子眼中,闪动着某种让他觉得心悸的火焰。
“爹,我这似乎有些……坑爹啊,累得你丢了职司。”周铨先开的口。
“侍候人的差使,不做也罢……怎么今日就放你出来了,我托人打听过,说是还要关你几日。”周傥问道。
“那位蔡公子派人去牢里看我,然后我就被放出来了。”周铨道。
周傥眉头皱紧,蔡家的名声,可不太好,而且蔡公子大富大贵之人,竟然愿意出力援助周铨,定然别有用心!
他这儿子,实在是不让人省心啊……
三七、被爹坑
天色已晚,杜狗儿家中贫困,没钱点灯,故此周铨与师师,只能坐在屋前,借着天上的星光说话。
“李宝、孙诚、王启年,只余下这三人了么?”周铨口中喃喃说道。
“都是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只余下这三人,还愿意跟着哥哥!”师师嘟着小嘴,眉横目冷。
周家被查封、冰棍的制造方法外泄,原本周铨聚拢来的少年们顿时星散。他们大多都成了贾达的跟班,唯有李宝、孙诚和另一个唤王启年的留了下来。
“也不怪他们,趋吉避害,人之常情,不过以后咱们不再用他们了。”周铨应道。
“便宜了这些贼子!”师师嘟囔了一句,看着周铨仰头望着星空的模样,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怜惜之意。
旁人只看到周铨懒散,唯有师师,跟在周铨身边,才知道周铨为了冰棍之事,费了多少心思。
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而且还牵累到周父。师师虽然年小,可在李大娘那儿呆了数年,人情冷暖,早已经过,因此很是担忧周铨承受不住。
“师师别难过了,咱们要向前看……”
周铨话尚未落,突然听得有人叫道:“周傥,周傥!”
周父一推门走了出来,面色沉郁,大步向来人行去:“周傥在此,有何事?”
“我家大娘说了,要接师师回去。”来的有五六个人,为首者声音带着些戏谑。
周铨心突的一跳,猛然站起,看着师师。
师师则是满脸惊愕,向那边望去,然后面色寡白:“是李大娘的人!”
来的正是李大娘青楼里的伴当仆役,他们神情有些古怪,虽然人多,可站在周傥面前,却没有多少气势。
毕竟他们来做的,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
“怎么?”周傥冷声问道。
“我们大娘说,要接师师小娘子回去,这段时间,师师小娘子在周家多有打挠,这是谢礼,还请受纳!”
一个仆役托出个盒子,见周傥不接,他还把盒子盖打开,露出里面的六枚银锞。
算起来,这也值近二十贯钱,对于现在失了家业的周家来说,可谓一笔巨财,而且能解燃眉之急。
师师见了,满眼惊恐,贴在周铨身边,死死攥住周铨的手。
她虽然是小姑娘,因为曾在李蕴那边呆过的缘故,所以内心深处,隐隐有些自卑。而这自卑,又让她拼命保护自己,让自己显得骄傲些。
故此,虽然在周家呆了近三个月,周铨牵她手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但这一次,她是自己攥着周铨的手,而且攥得很紧,仿佛是一松开,她就会掉进洪水之中。
“李大娘这是何意?”周傥面无表情。
“大娘说,不欲师师吃苦。”那仆役陪着笑,倒没有半点不敬。
但他话说出来,却让周傥和周铨的心都揪了一下。
所谓不欲师师吃苦,显然是认为,师师再留在周家,就只能吃苦了。
“此事……”周傥原本想断然拒绝,但听到这一句,他看了看师师,然后肃然道:“此事须由师师自个儿作主!”
“爹爹,娘亲!”师师颤声响道。
此时闻讯出来的周母,一把揽住师师:“无论师师将来是不是我家儿媳,如今都是我女儿,我断然不会让她回去!”
她这番话说得师师小脸飞红,师师松开周铨,抱住周母,将脸贴在她身上,细声说道:“奴也不愿意回去!”
那仆役只作没有听到,开口又说道:“师师小娘子在我们李楼,那可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平日里读读诗词学学歌舞,琴棋书画斗草双陆,再留在周家,不但操持粗役,便是填饱肚子也难。周大官人,周娘子,你们若是为了师师好,就当让她返回李楼才是。”
“奴不回去,奴不要金银,奴只要和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在一起!”
若没有当初周铨舍命相救之事,师师定然会犹豫,但这段时间来,周父周母待师师真是若如己出,而师师对周铨,也从最初的有些瞧不起,到现在的钦佩敬爱,不知不觉中,师师已将周家视为自己的亲人了。
她不愿意回到李蕴身边,哪怕那里纸醉金迷,可在师师眼中,却只有一片凉薄孤寂。
“师师既然说不愿意,那么你们请回吧。”周傥道。
但就在这时,周铨却上前两步:“且慢!”
“哥哥!”师师从周母怀中回过头来,惊骇地看着周铨。
不过与周铨目光相对,想到那日,他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义无反顾地跑了回来,师师目光中的惊骇消失了。
“请回去与李大娘说,过……五****会去她那儿,与她谈谈师师之事!”周铨道。
“铨儿,你这又是何意?”周母叫了起来,生怕自己这憨儿子会做出伤了师师心的傻事。
就是周父,也歪着头看周铨,目光如箭,仿佛要看到周铨心底去。
反倒是师师自个儿,又将脸埋回周母怀中,只是不安地扭了扭。
“过会儿与你们说。”当着外人,周铨没有解释。
因为李蕴交待莫逼急了周家,那几个仆役得了交待,便算是完成任务,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转头离开。
“铨儿,你究竟作何打算,冰棍之事已经惹得全家遭难,你还要自作聪明?”周傥沉声道。
“爹,即使没有冰棍之事,贾奕也不会放过我们家。”周铨道。
他在牢中思忖了许久,单凭贾奕的能力,根本不能说动李孝寿,否则上回他就别想出监牢了。这定然是贾奕身后人使的力气,而贾奕身后之人,就是李邦彦。
这么说来,并不是他卖冰棍坑爹,而是他被自己的爹坑了。
“嗯?”
“爹,那些忠臣,就是那些攻讦李邦彦的谏官们,得知我们家出了事情,他们有何反应?”周铨又问。
周傥顿时有些狼狈了。
周傥与那些谏官有往来,事实上就是谏官们的耳目,李蕴当初会被他逼得将师师送给周家,正是因为周傥威胁,要借助谏官之力,动一动李蕴身后之人。
师师还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娘子,象这样的小姑娘,李蕴那儿尚有数人,师师相貌什么的并不最出挑,故此说送就送了。
但这一次,当周家真正遇到麻烦时,那些谏官们却是冷眼旁观,待周傥被革去职司,谏官们更是不再搭理,哪怕周傥为了救出周铨而上门跪求,他们也毫不理会。
“爹爹,你在军中多年,只道是军中肮脏,却没想到过,文臣之中,无论忠奸,亦是肮脏一片!老爹啊,不是我说你,你还是太幼稚了……哎哟!”
周铨说得兴奋,手舞足蹈,甚至拍了拍周傥的肩膀,其结果就是狠狠吃了一个毛粟,被周傥敲了一下头。
然后恼羞成怒的周傥拉着杜狗儿便上街去了,而被敲得头昏眼花的周铨回过神时,只来得及对着父亲的背影喊一声:“我又没说错!”
“铨儿,你这样说你爹,他自然要生气。”周母道。
“我是帮我爹,他心怀忠义,只当那些文臣中的谏臣是同伴,却不知别人拿他当抹布,用过就扔!若不点醒他,今后迟早还是要吃亏!”周铨嘟囔道。
周家此次,成了谏官与宠臣争斗的牺牲品,那些谏官行事太过凉薄,早些与他们划清界限更好。
“你和你老子,都不是让人省心的……李宝,你过来了?”
周母正要教训周铨,却看到一个身影晃了晃。
来的不只是李宝,还有一个瘦瘦的少年,却是王启年。
他们不但人来了,还拿着个布包,来到周铨身边,二人将布包塞到周铨手中。
包里**的,周铨打开一看,李宝的包里是三吊钱,正是他前几天时给李宝的,而王启年的包里,也有一吊钱。
“你们这是……”周铨愣住了。
“我这些日子攒下来的……不多,大郎莫嫌少。”王启年呐呐地说道,声音极低,有若蚊蝇。
“俺把钱拿回来了,大郎拿去用,带着咱们,过两天再去卖冰棍,定要争过贾胖子!”李宝声音就大多了。
原来二人是见周家落难,便磬己所有,来支持周铨,好让周铨有起家的本钱。
在他们想来,只要有这几贯钱,靠着卖冰棍,总能东山再起。
这不仅仅是信任,更是对周铨的雪中送炭。蔡行、李邦彦和杨戬派人送来的重礼,他不放在心上,可这区区四吊钱,却让周铨动容。
“定不负你们!”周铨目光闪动,好一会儿之后,只吐出了这五个字。
话声还未落,就听得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声传来,周铨眉角一跳,而那边李宝则是咬牙切齿。
“你这个小贼,没有良心的,竟然敢偷我的钱……你那死鬼爹爹,当初就是偷我的钱,如今你这小贼,又偷我的钱,我与你们李家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生出你这样的孽种!”
李三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跑了来,看到周铨手中的包裹,冲上来就要抢,不过见周母就在周铨身边,她脚步又是一顿。
哪怕周傥如今已经被罢职,周母打遍这条巷子的名声尚在,李三姑还是十分顾忌。
“那钱是我的!”她叫道。
“是大郎给俺的,俺又还给了大郎!”李宝横了她一眼。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既然给了你,那便是你的,你在他家做得一个月的辛苦,给你工钱,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俺在大郎家吃了一个月的饭食,顿顿管饱,原先与大郎说的,就不要工钱只管饱!”
三八、“妹子”王启年
李宝母子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争执,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来看。
一向以来,李宝都是憨厚少语,虽然有些蛮横,却不会与人争吵,倒是他妈妈李三姑,泼辣能辩。若说周母是打遍这条巷子没对手,那么李三姑则是骂遍此巷数第一了。但今日,李宝一句一句,堵得李三姑开不了口。
就在此时,又有人行来,为首的少年扇着扇子,远远就怪笑道:“哟哟,才从开封府中放出来,就又开始骗傻子钱财,莫非还想去衙门里吃牢饭?”
这尖酸刻薄的话,正是从贾胖子贾达口中吐出来的。
他手中还拿着柄折扇,冒充斯文人,得意洋洋,学着他老子踱着方步。在他身边,郑建亦步亦趋,看着周铨的目光,既有怨恨,又有快意。
只他两个,自然是不敢来的,熊大熊二带着七八条汉子跟随。这些人都是街上的地痞无赖,歪戴幞头袒露胸膛打着赤膊,只差没有在脸上写着“我是恶人”四字了。
“你们来做什么?”李宝怒道。
“来看骗子骗傻子,李傻子,你还真傻,今日你家贾爷爷教你个乖,从今往后,见着你们几个在街上卖冰棍,见一次打一次,砸烂你们的箱子,我倒要看,你们还能如何!”贾达嚣张地叫道。
那些地痞无赖们不怀好意地冷笑,郑建则在旁阴阳怪气地添了一句:“若是来为贾公子卖冰棍,自然就无人敢砸了。”
贾达听得连连点头,目光瞄在周铨脸上,想要从周铨脸上看到惊恐。
但是他失望了,周铨只是抿着嘴,目光里不但没有惊恐,甚至还有几分戏谑讥笑之意。
贾达最讨厌的就是周铨的这种神情。
那边李三姑见有人来对上周家,原本还待叫骂,可发觉是贾达之后,她倒是闭紧了嘴,只是上去拉住了儿子,生怕李宝冲动,上去与人打架。
“怎么,贾大公子来此,就是为了瞧我家的热闹?”周铨开口了。
“当然不是,我哪有这么闲,我爹说了,可是要我管起冰棍之事,我爹已经和店宅务谈妥,这幢院子,今后就是我家租了,我家冰棍作坊,就放在此!”
贾达一指巷头的房子,正是原先的周家。
这是来耀武扬威,更是来羞辱周家!
“那恭喜你家生意兴隆,全家都能卖个好价钱。”周铨道。
初时贾达还道周铨是服软了,但听到后边半句,才意识到不是好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成了大怒,他正准备向周铨吐一口唾沫,可见到周铨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一慌,不知为何又不敢。
“看你还能嚣张到几时!”他喝道,色厉内荏。
周铨没再理睬,这种小卒,理睬他没有意义。他正要安慰母亲,却见隔壁一家人的汉子走了过来,将一吊钱默默塞在了周母手中。
那汉子身边的妇人道:“周家嫂子,这些年多承照顾,我家虽穷,却是有良心的,这点儿钱,你先拿去,这苦日子,终会过去!”
紧接着,又是一家人,直接拿出两贯钱来:“往年借过周二哥的钱,一直未曾还上,如今周家遭了事情,可不能袖手旁观!”
这些人家左一吊钱右一吊钱,有个孤老婆子,家徒四壁,却也拿出了两百文钱。
这一幕不仅让李三姑讪然,就是周铨,也是目瞪口呆。
他知道自家父母在邻里素有威望,只不过一直以为这威望是周父的职司带来的,但现在看来,周父周母一向爽快热心,故此在周家遇到困难的时候,邻居街坊们也纷纷援手。
钱虽不多,可这心意却重,而且整条巷子里近三十贯人家凑拢,也有四十余贯,接近五十贯钱,足够周家暂度危机了。
周母热泪盈眶,一直呐呐地说:“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口中如此说,可是周家此时确实需要这笔钱,因此,她也未曾拒绝。
李三姑见此情形,终于沉默了,眼中也有些羞愧。
她家中落魄,邻居街坊也没少帮过,但后来她东骗西骗,才成了人人厌弃的角色。
“杜狗儿这破屋子,哪里能住人,今夜让大郎去我哪住吧,他可以诚儿住一起。”此时又一户邻居道。
正是孙诚的父亲孙修,他脸上有些尴尬,毕竟孙诚这些时日从周家赚得不少钱,只不过这些钱如今还有用处,他不好拿出来,便邀周铨到他家住。
“师师小娘就到我家来,我家妞妞一人住着,夜里正怕。”又一户人家主人道。
周母正待拒绝,却见周铨抱着手,向着周围的街坊邻居深揖及地。
连接向四方深揖之后,周铨直起腰,朗声说道:“各位街坊,各位叔叔伯伯大婶娘嫂子,还有大爷婆婆……这份情,我们周家承了!”
周母瞪了他一眼,却觉得自家儿子隐隐有些不一样来。
确实不一样了,以前周铨对这些街坊邻居都感到陌生,最多只是利用他们家的子弟来替自己赚钱罢了。
但现在,他真正感觉到,自己的家庭,是属于这座城市,自己是这些市民中的一份子。
“这份情,我不仅要承,而且须牢记在心……”
心中暗暗发誓,周铨再次作揖:“请各位长辈看着吧,我爹我娘不是说大话的人,我也不是!”
这一番邻里互助,让周铨感动,却让贾达怒火直冒。
只不过他虽然带了人,哪里比得过这一条巷子,因此不敢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暗自发誓,回去要禀报给父亲,这些帮了周家的人,今后要一个个收拾。
他盯着周铨看,可周铨瞄都不往这瞄一眼,哪怕偶尔目光相对,周铨都完全漠视了他。贾达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在这里呆不下去,当下一脚踢在了身边的郑建腿上。
“还呆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准备明日卖的冰棍?”
郑建踉跄了一下,小跑着走在前面,贾达跟在他身后,一摇一摆从人群中走出去。
“就这样放过他们家?”郑建又向贾达问道。
虽然打他的是贾达,可在郑建心中,最恨的却是周铨,总觉得当初若不是被周铨耍了,自己不会挨打,而周铨卖冰棍时又将他排除在外,让他眼睁睁看着别的少年赚钱,这更让他嫉恨交加。
有些人从不反省自己,永远只会怪罪别人。
“哼,他家要使钱的地方多着呢,不过数十贯钱,能用几时!明日我让熊大熊二盯着,只要他家敢做冰棍,官府就再抄他家!”贾达恶狠狠地道,仿佛大宋官府是他家开的一般。
他们去布置阴谋,周铨这边,终于说定了夜间宿在何处。
却是与张顺住在一起。
张顺原本要离开京城返回的,但是周家出了事情,他也是个热心肠,终不好在此时离开,因此多留几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他的住处,原本就是周傥替他暂租的,若不是有些狭小,他都想自己搬出去,让周家搬来。
“张叔,这几日有事要劳烦你,别人都是街坊邻居,贾家人都认识,你是生面孔,而且外地人,明日只说你已经离城回乡了。”睡下之前,周铨对张顺道。
“到时候你只管说就是,便是打那贾家小儿一顿,也没有关系,俺赤条条一个人,无牵无挂,打了就走,谁也管不着!”张顺咧着嘴笑了笑,眼中寒光闪动。
这目光让周铨心跳了跳,看来这位热心肠的张叔,不愧是与水浒中浪里白条同名,手底下没准真有人命!
周傥被周铨抢白之后,也没脸管他,故此第二日,周铨在母亲那要了十贯钱,周傥根本不闻不问。
他带着自己的兄弟在外奔走,想要寻一条门路出来。
周铨则领着孙诚、王启年还有李宝满城转悠,不过不管他们转到哪儿,熊大、熊二两人总是远远跟着。
“这两条狗,当真让人生厌,启年,你说是不是?”回头望了这二人一眼,孙诚烦躁地道。
若这二人真一直盯着,那周铨确实难有机会重操旧业,再去做冰棍了。
“是。”王启年说道,声音仍然很低。
“干脆想法子引他们到我们的地方去,招呼人手揍他们一顿?”孙诚出了个主意。
“不好,此时不惹事。”王启年仍然是细声细气地道。
这少年分明是男子,长得却瘦瘦的,加之眉清目秀,声音低柔,故此有两个个绰号,一是“小娘”,二是妹子。他退缩之语,让孙诚有些恼:“王小娘,你每次都是这般畏畏缩缩,做事情,岂能畏首畏尾!拉到咱们军营那边去,唤来诸位叔伯兄长狠揍一顿,他们能奈我们何?李宝,你觉得呢?”
“听大郎的。”李宝道。
孙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向周铨告了声罪:“大郎,我是心急。”
“我知道,不过你们放心,咱们来,将他们引开,那就是成功!”周铨笑了笑。
周铨的笑容,看在孙诚等三人眼中,多少有些神秘。李宝是憨人没有细想,但是孙诚却是一琢磨,然后大喜:“大郎定然是有安排了……师师小娘子没有来呢!”
往日总跟在周铨身边的师师,今天却没有跟着,或许,她另外负有使命。在孙诚想来,她一定是去了某个地方,开始按照周铨的吩咐造冰棍了。
三九、怒爆
师师小娘子拎着一个竹篮,有些慌张地在街上跑着。
那个篮子太大了,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因此让她显得很吃力。
一边跑,她一边回头在看,在离她约是三十丈远的地方,贾达一脸邪笑,紧紧地跟着。
虽是在人多的街道上,可是因为隔着远,所以师师便是叫嚷什么,对贾达也没有影响。
师师慌不择路,钻入一户人家,不待那人家说起,又从侧门闪入小巷。看到身后贾达未曾出现,师师松了口气,加紧步子,向着小巷另一端跑去。
这条小巷无人行走,虽然外边嘈杂热闹,但师师跑着的时候,只听得她自己嗒嗒的脚步声。
这让师师更加紧张了。
阴暗的小巷,终有尽头,光明的街道,就在眼前。
可在还差几步就冲出小巷时,突然一声怪叫,贾达那肥拙的身体,从巷口跳出来。
师师吓得双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手中的竹篮,也跌在地上,连接着滚了滚,挡在篮上的布被掀开,露出里面一大堆衣裳。
“嗯……怎么回事,不是硝石?”
要想制冰棍,就必须采买硝石,贾达盯着师师,就是怕周铨指使师师去买硝石。
但看到篮子里的东西,他愣住了。
这都是一些浆洗过了的衣裳,看上去各种都有,原本折得整整齐齐,被一块干净的布盖着,但现在滚了一地,沾上了灰尘淤泥。
“呜呜……”师师一边哭,一边手忙脚乱地要将那些衣裳收起来。
“怎么会不是硝石?”贾达上去一脚踩着件衣裳,师师生怕将衣裳扯破,不敢用力去拉,只能无助地抬起脸来。
“说,周铨那卑劣小子,配军贱种,究竟有何打算?”贾达厉声喝问,胖胖的脸上,都有些扭曲。
“呜呜!”师师只是哭,却是一个字都不说。
贾达怒极,他原本以为师师就是周铨隐藏的手段,可现在,他感觉似乎有些失去控制了。心中怒火翻涌,他上去就推了师师一把,还抡起巴掌,准备狠狠抽师师一记耳光。
“住手!”
就在这时,一声清冷的喝令响起,贾达回头再望,却看到一顶小轿停在路边,小轿之中,有个略瘦的女子扬眉瞪目,眼中带着怒气。
李清照这次上街,纯是排遣心中的郁气。
她们此次进京活动,原本是已经把事情基本敲定,只待她和郭老夫人来,便可以解除对赵家的禁锢,她丈夫赵明诚也就可以重新出仕。
可事到临头却变了,不知谁人在天子那儿递了小话,天子搁置了此议,不置可否,也让郭老夫人和她不得不留在京中,进退不由。
李清照并不知道,引起其变化的,就是她在街头与周铨的那次会面。看到一个衣着华丽的肥少年,欺凌她甚为赏识的那个少女,李清照忍不住挺身而出。
她身边跟着一个家仆,好歹也是曾经在宰相当过差的,双手一叉,冷冷看着贾达。哪怕贾达身边也跟着两个伴当,此时都被他气势所慑,不敢有所动弹。
“你不是……师师小娘子么?”李清照记得师师的名字,快步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怎么会如此?”
师师忙拾起地上的衣裳,然后向李清照道谢,却不答为何会遇到这种情形。
李清照狠狠瞪了贾达一眼,若换了当初,她定要遣人将这小厮送官,可现在,赵家必须低调,因此,她也只能暂时放过这痴肥的小子。
“多谢赵娘子,奴……奴先回去了。”
师师收拾好东西,再次向李清照行礼,然后快步小跑,想要跑回住处。
多亏了周铨要她早上起来晨练,所以现在她跑起步来,并不是太过疲累。只是跑着跑着,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周家遇到困难,她虽然是一个小小女子,却也想尽一份力。所以她没有跟别人说起,而是自己托了相熟的妇人,要为富贵人家当浣娘,靠帮人家浣洗衣裳,来赚几文钱补贴家用。
但她人小,又没做惯这些事情,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洗净一篮衣裳,正准备给主家送回去,却被贾达追了来。
跌一跤事小,她看着了,方才有件衣裳被贾达踩坏,她要赔人衣裳了。
这衣裳乃蜀锦所织,价格不便宜,周家目前正是困难,再要赔这衣裳,当真是雪上加霜。
师师心中暗恨自己没有用,若自己是一个男子,方才就要打得贾达满地找牙。
她跑得飞快,转眼从李清照视线中消失,李清照在背后唤了两声,却没有唤住她。
望着她的背影,李清照叹息了一声。
“娘子,这市井人家的女儿,不知礼节,何必如此。”随她一起出来的那仆妇有些不解。
“她家中必定是遇到什么事情,才会如此惶恐,而那小厮欺凌她……咦,那小厮呢?”
回过头来李清照再找贾达,想要从贾达口中打听些事情出来,结果发现,贾达已经带着伴当溜走了。
贾达跑得稍远,目光转了转,恶狠狠地道:“我们去白家巷拦她!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弄破那些衣裳,她得赔人家的!”
方才师师为了避开贾达,选择的路有些绕,贾达虽胖,抄近路之下,还是将师师堵住。
“你这小丫头,若是识相,就赶紧来我家,我正好还缺个使唤的丫头……今日要扯坏你篮子里的衣裳,让周家把你卖了去赔人家衣裳!”
贾达一边恐吓,一边向师师扑了过来。
原本就泪眼婆娑的师师,此时又无李清照相助,顿时哇的大哭起来。她边哭边闪,虽然她年纪小,但动作很灵活,贾达抢了两回,都没有抓着篮子。这胖子心头冒火,又累得气喘吁吁,当下又是伸手,要将师师推倒。
这次才伸出手来,就听到了怒吼:“杂种,敢尔!”
却是周铨与李宝等在外头转悠了大半日,此时也回白家巷,正好遇上!
远远地看着师师在跑,周铨本来想要逗一逗她的,但贾达突然出来拦住师师,要夺她东西,还想打她,这让周铨怒火顿时翻腾起来。
这些日子,他可被憋得不轻!
周铨大吼得还是晚了些,贾达已经把师师又推得摔了一跤,然后他回过头,嘿嘿奸笑看着冲来的周铨。
他身边的两个伴当,则是拦了过来。
“李宝!”周铨叫了一声。
“大郎,我在这呢。”李宝瓮声瓮气地道。
“给我打,今日谁敢拦我,都给我打,打死算我的!”周铨看到师师跌坐在地上,满眼都是泪汪汪的,都要气疯了。也顾不得自己这些少年与对方的大人相比,人小力弱,直接吼道。
他可是真将师师当成自己的亲妹子,这小姑娘如今虽然长得只能算是清秀,但善解人意,周家老少,可都将她视若珍宝!
李宝嗷的一叫,向着贾达的一个伴当冲去。
他虽然也只是少年,但力气极大,不逊于一般大人,这猛冲撞击之下,竟然将那伴当撞翻了个跟头。
另一个伴当见此情形,拦腰将李宝抱起,就要将他摔倒,但周铨已经冲到,伸手从街边小摊贩那儿操起了一块压布的砖,劈头盖脑砸在那伴当脑袋上。
那伴当只觉得头上嗡的一声,两耳边开起了水陆道场,额头上也摆起了红绸摊子。他们原本只当是少年厮打,没太在意,结果被周铨一砖击中,所谓任你武功高,一砖也撂倒,当即仆倒在地。
虽然不是致命伤,却也足以让他晕头转向,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了。
原本熊大熊二都跟着周铨的,此时见打了起来,他们意识到不好,也加快脚步冲过来。
但他们被酒色淘虚了身子,哪里比得上周铨、李宝这样每日打熬身体的,所以速度慢了许多,此时跑了一半,便看到贾达那两个伴当已经倒地。
贾达脸上,全是愕然,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两个伴当竟然会如此无用。
然后,他就要直面周铨了。
“我……我只是……”
砰!
不待他话说完,鼻头上就一黑,然后辣辣的,麻麻的,酸酸的,咸咸的,五味铺子打翻在贾达鼻子上。
这一拳,打得贾达趔趄了一下,向后仰倒,他手舞足蹈想要维持平衡,然后就觉得头上一疼。
周铨是忘了周傥教他的拳脚枪棍,但街头打架的本领却还有,此时之男子,都梳发髻,所以贾达的发髻,便成了周铨的把手,被他死死揪住,然后拖着贾达的脑袋,在自己膝盖上一撞。
轰!
贾达呃的一声,口中碎齿飞扬,整张嘴都变得稀烂。
周铨将他一把甩倒在地,此时贾达已经昏昏沉沉,看不清上下左右,分不出东南西北。
熊大熊二见得周铨狠辣的手段,都是骇然大叫,若贾达真被打死,周铨自然要抵命,可他们兄弟在贾奕面前,也讨不了好!
他们顾不得别的,冲着周铨猛扑过来,只想着狠揍周铨一顿,既是救下贾达,也是出口恶气。
“啊……”
熊二正跑着,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整个人向前飞扑,狠狠摔在地上,吃了个狗啃泥。
王启年悄悄收回腿,细声细气地道:“与我无关,不是我干的啊。”
四十、狠劲
摔着一个好勇斗狠的熊二,还有一个阴狠的熊大。
只不过熊大眼见要冲到周铨面前,这时却紧急刹住。
周铨一只脚踩在贾达的手上,另一只脚抬起,似乎就要狠狠跺在贾达的脑袋上。
这一脚要是真跺下去,贾达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周铨没有说话,只是用冷冷的目光看着熊大。他不用出声,那目光已经表明了心迹,若熊大再敢上前,他这一脚就要跺下去!
“周小郎,一点小事,何必如此,若真有什么事情,你可是要再去监牢里,这一次怕是难以脱身!”熊大阴狠,也比熊二更有头脑,他刹住脚步,同时口中说道。
这也是拖延时间,贾达的伴当、熊二,这个时候都在慢慢爬起来。
“本来是些小事,这狗杂种和他的老子算计我父和我,我当是件小事,他家进谗言害得我进班房,我爹失了职司,我当是件小事,他夺了我的冰棍作坊,我也当是小事,但他把他的脏手伸到我妹子身上……这就不是小事了!”
周铨咬牙切齿地说道,双目几欲喷火。
在周铨身后,仍然跌坐在地上的师师,此时抬起头来。
因为泪水糊住了双眼,所以她视线之中的周铨有些模糊,但正是模糊,反倒令周铨显得分外高大。
当初被摩尼教袭击时的不离不弃,现在遇着贾达后的狂怒……周铨或者只是将师师当成亲妹一般呵护,但此时师师心中,却将周铨当成了自己的全部。
如父如兄,似亲似情。
小小女郎只觉得胸中充盈着一种感动,自她生父去世之后,她便再没有过这种可以全身心依靠的感觉。
熊大也有几分尴尬,算计周傥周铨父子是一回事,可欺负师师一个才九岁的小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虽是街头的地痞无赖,却也要脸面,此时不禁暗暗埋怨了贾达一声。
“让我想想,方才是哪只脏手推了我妹子……就是这一只吧!”
周铨踩着贾达手的那只脚,用力碾了一下,贾达本来晕晕沉沉,被这剧痛痛醒,顿时狂嚎猛哭,他又是变声之时,声音难听,当真鬼哭狼嚎一般。
转眼间,贾达的手便血肉模糊了。
周铨却没有放过的意思,脚后跟仍然在用力,竟然是想将贾达这只手废掉!
熊大额上冷汗直冒,他在周铨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只属于他们这种泼皮无赖才有的狠劲。
“周小郎,有话好说,他是不对,可如今教训也足够了,再闹下去,就要撕破面皮,牵连到令尊,那可不好。”熊大颠声道。
周铨只是不理,熊大心念一转,这次不再对周铨说,而是叫起贾达:“贾大郎,你快认错求饶啊,要保着手,就快认错求饶!”
贾达原本只是一昧哭嚎的,得了熊大提醒,顿时明白过来,忍着痛,忙不迭地求饶,他舌齿都受了伤,说出来的求饶话含糊不清。
周铨仍不欲放过他,还是身后的师师,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哥哥,罢了,我已经出气了!”
师师话语里带着哭腔,周铨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她没有象往常那样闪避,而是乖乖地让周铨揉着。
周铨这才收回脚,冷哼了一声:“便宜你了……熊大,你回去和贾奕说,莫让他家小狗再在我面前出现,见他一次,揍他一次,他有本事,就将我再送进开封府去!”
见周铨终于收回脚,熊大猛然上前,将贾达从周铨脚下拖走。贾达被扶起之后,只是哭叫,满头满手的血,看上去甚为吓人。
此情此景,让熊大眼中露出凶光,若没遇上还可以搪塞,但给他们遇到了,贾达仍然被打成这模样,他确实不好向贾奕交待。
他再看向周铨,熊二还有贾达的那两个伴当,此时都清醒过来,隐隐将周铨、师师围在中间。
李宝见情形不对,又跑到周铨身边,虎着腰,随时准备冲出。
那边的顾诚急了,东张西望,准备喊人,而王启年则默默地拾起一块石头,将之藏在自己的袖子里。
“还想翻脸动手?这可是白家巷,只须我一嗓子,便可以喊出百十个人,将你们全都揍得稀烂!”周铨敢放走贾达,自有倚仗,他冷笑道。
熊大看了他一眼,拉着熊二,默不作声离开。
熊二愤愤不平,口中喃喃叫骂,那两个贾达的伴当,更是面色如土,走了一段距离,他们忍不住:“熊大哥,就这样算了?回去之后,如何向大官人交待?”
“如何交待,那是你们的事情!只是这小子,倒是个狠角,周傥那厮后续有人!不过,他终究是嫩了,我就不信,他能一辈子躲在白家巷!”熊大阴冷地说道。
赶走这伙无赖,周铨看到师师身上衣衫也脏了、手脚也有擦破之处,便问道:“师师,你还好么?”
师师抽泣了两声:“我还好,只是衣裳被他撕破了……”
“什么衣裳?”
师师将自己为人浆洗衣服之事说与周铨听,周铨愣了愣,心疼这懂事的小姑娘之余,对贾达更恨了。
“方才就该彻底废了那小杂种!”周铨骂了一声。
“衣裳破了……奴本想给家里助力,却要给爹爹娘亲还有哥哥添麻烦……奴实在是无用!”
师师再哭起来,抱着周铨的手都有些抖,周铨拍了拍她的背:“谁说师师小娘子无用,师师小娘子会出谜,会算数,能诗会词,用处大着呢,过两****还有件极重要的事情,要师师小娘子帮助,赶紧擦了眼泪,咱们收拾收拾!”
在他反复劝解之下,师师才抹了眼泪,提起篮子,跟在他身后。
回到临时的家中,周母见到师师模样,也是吓了一跳,晓得前因后果后,不但没有怪罪师师,反倒是将她揽在怀里好生安慰了一番。又得知周铨狠揍了贾达,周母赞道:“做得好,铨儿,以后再遇到这等事情,只管打,打坏了算娘我的!”
跟来的孙诚听得这句,只觉得额头有些冒汗:难怪周铨方才说打坏了算他的,原来家中有榜样在啊。
“不过你既打了贾达,家里是不能呆了,贾奕必然要来……李宝也动了手,那李宝随我们一起,孙诚,你去请你爹爹来,请他多招呼几位叔伯,启年,你去寻我家当家的,就说我们先出城去避避,要他一起到城门处会合!”
周母此时分派各人任务,倒是面面俱到。周铨听得正合他心意,补充了一句道:“我们在陈桥门会合,我已经托张大叔在城北租了间小院,可以去那里避些时日。”
“你何时做得这事情?”周母呆了一下。
“我不是从娘亲那儿拿了十余贯钱么,都是做此事去了。”周铨道。
若是京城之内,寸土寸金,租个小院花费不少。但是城外就要好些,而且只是预付定金,周铨支了一个月的,也不过一贯钱罢了。
只是此处较为僻远,已出了外城,进出城不甚方便。
听得周铨已有安排,周母知晓这个儿子是有主意的人,便依了他的意思。在孙诚父亲等人相护下,他们到了城东北的陈桥门,没过多久,周傥便匆匆赶来。
“打得好。”周傥见着周铨,没有责备,反倒是夸了一句,显然也是知道事情因果了。
“只是累得爹爹娘亲要一起出城避避……只须避过数日就好。”周铨道。
对这话,周傥是不放在心上的,他摇了摇头:“你们出妇孺出城,这几****和狗儿一起宿在军中,贾奕就是再胆大,也不敢到军中去闹事!”
此时禁军军纪松驰,军官们纵酒好赌,军士们要么充当贩夫走卒,要么便成为权贵豪门支使的奴仆工匠,军营之中也是管得不严。以周傥在军中的关系,混入其中住上几天根本不成问题。
“父亲有何打算?”周铨问道。
“我有我的打算……罢了,你是个有主意的,我不管你,你也莫管我。”周傥道。
周铨顿时有些急了,他这父亲豪爽仗义,结交英豪,颇得人心,但正是因此,周铨才对他不放心。
“如何能不管你,万一你又坑儿子了呢?”周铨的话,让一直哭丧着脸的师师,都忍不住破泣为笑。
“胡说八道,我在军中活动,看看能不能再补个职司。”周傥气得几乎要揍他,但想得儿子的大好冰棍事业,确实是被自己牵连,只能按住这口气。
周铨撇了一下嘴:“不使钱,便是军中旧日的交情,又能帮上多少……老爹,我和你说,你还是别瞎忙乎了,一天、两天、三天……第四天上午,你多带几人,到城外来接我和师师。”
“什么?”周傥怔了一下。
“还是看儿子为你活动一番,争取给你官复原职,顺便灭了贾达那杂碎的老子吧!”周铨轻描淡写地说道。
可惜,他对着的是他老子,这番装作,换来的不是钦佩叹服,而是一个毛栗,敲得他呲牙咧嘴。
“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休将你娘和师师置于险地!”周傥警告道。
周铨点了点头。
四一、狭路相逢
叭!
贾奕一脚踹翻了屋里的一个米缸,白花花的大米撒了一地。
这原本是杜狗儿的屋子,在周家被查封之后,周家人就住在此处。但现在屋子里的破烂家什还在,可是人去楼空,无论是杜狗儿还是周家人,都已经不在了。
“混帐东西!”
贾奕身后还跟着几位差役,若不是带着差役,他也不敢跑到这里来撒野。
想到自己儿子的惨状,他的怒火就难以遏制,看着身后熊大熊二兄弟俩的德性,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斗不过周傥倒还罢了,连他儿子都斗不过,自己手下,招揽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
“据说他们出了城,在城外租了屋子,要不,我们带人去……”熊二低声道。
“那又如何,在城里我们可以查他的税,将人缉走,这是我职权之内的事情,可到了城外,不归我管……而且周傥那亡命之徒,到了城外,招呼十余个禁军军士,他就敢杀人放火!”
贾奕咆哮了一声,自己手下,实在太蠢了。
“大官人莫急,周傥还留在城里,他们一家迟早是要进城的,只要盯紧来,瞧着机会,直接拿麻袋将那小贼一拖……汴河之中,哪年不多出些泡烂的了尸体!”熊大阴森森地道。
这个主意,倒是合了贾奕的打算,让他对自己手下的智慧,多了那么一点信心。
可是贾奕也只是一个税吏,主监酒税,虽然是肥差,但实际上的势力有限,在城里时可以安排些泼皮盯着,到了城外,却不敢再派人去监视。
“也好,那小贼到得城外,以为脱了我的监管,必然又要做冰棍的,到时我再禀报李校书,说动大尹,将他再缉拿入衙。这一次不能吝啬钱财,多使些银两,必要他瘐死狱中!”贾奕心中自语。
反正现在有冰棍的进项,贾奕发动的人手比起周铨可要多,每日卖出万根也不在话下,他一天收入少说也有二十贯入账。哪怕将这笔钱都投进去,贾奕也要让周铨死!
“大官人,大官人!”
贾奕的主意刚刚拿定,突然间,外头郑建小跑着回来,脸上有惊慌之色。
“什么事情大惊小怪?”贾奕厉声道。
“不好了,市面上,有别人也卖冰棍了!”郑建道。
贾奕闻言一惊:“动作好快,是周家的人吗,给我打……不对!”
他霍然醒悟,周铨将硝石制冰的法子传出去了!
这法子其实不是什么大秘密,简单易行,无非就是硝石溶水。稍有点身家,便可以自制,若是人手充足,也可以象周铨一样,到处发卖。
“无妨,我们人多,繁华的瓦子勾栏,都有我们的……”
“大官人,他们便宜,盐水的只要二文钱,甜的只要三文,绿豆的是四文……还有,他们还有各种花样,什么娃娃头、金猴……咱们的现在卖不动了!”
“这……这……”贾奕额头顿时冒出了汗。
原本他以为,冰棍是周家东山再起的凭借,所以周家肯定会对此保密,却不曾想,对方竟然毫不在乎就将之公布出来。
从郑建的禀报来看,周家公布出冰棍造法,并非仓促决定,而是有几日准备了。
贾奕再一细问,发觉现在在市面上卖冰棍者,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之家,却也都是一些背后有门路的胥吏。可以说,周家这一手,直接就给贾奕拉了不少仇恨。
“这便是周家的报复?周傥这厮的性子,可没有这么阴……定然是周家那小狗,便是李校书都说,那小狗有急智,颇狡黠……周傥当真要去审审他婆娘,这小狗究竟是不是他的种,恁的阴险!”
此事并不能让贾奕伤筋动骨,却足以打乱他的计划,更让他夺去周家冰棍作坊的事情,变成了吃力不讨好的愚举。
贾奕心中的怒火再度翻滚,看得郑建还眼巴巴站在那里,等着他拿方法,他能有什么对策,无非也是给冰棍降价罢了。能赚一点便赚一点,总胜过什么都赚不到。
周铨同样也得到了消息,虽然他住在城外,可和城内的联系并未中断。对这个结果,周铨只是一笑置之,因为这本身便是他的打算。
“大郎,你可不知道,这几天郑建那厮又蔫下去了,前几日那个趾高气扬,说是贾家待他如何之好,委以重任,还将咱们卖冰棍的伙伴们诱去相助。如今却是垂头丧气,脸上总有巴掌印子,也不知是他亲爹打的,还是他干爹打的。”
孙诚禀报完之后,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道。
周铨摆了摆手,没有多说什么,看着杜狗儿与几位禁军中的叔伯一起出现,他起身道:“诚哥儿,你先回去,我也要进一次城了!”
此时已经是出城后的第四天,也就是与李蕴约好的谈师师之事的那天,周铨与师师,在杜狗儿等数人的护卫下,来到了金钱巷。
“这是送师师小娘回来了?”李楼的门前,常年有帮闲守着,他们未必认识周铨,却都认识师师。
“各位请通禀一声,就说周铨依约来访。”这些人和师师打招呼,师师却垂着头不说话,自有周铨上前道。
这些帮闲对望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应承了一声。
片刻之后,周铨与师师就已经走进了李楼,杜狗儿等,却留在了外边。
李楼不过是旁人称呼,因为李蕴李大娘而得名。周铨还是第一次真正踏入其中,他环首四顾,看得里面的陈列雅致,往来的仆役使女都甚为小心,看上去不象是妓家,倒象是大户人家的后院闺楼。
“周小郎,你可来了。”
周铨正在四处张望,突然听到一声轻笑。笑声响起,人影未到,而话声却先到了。
从楼上转出一个中年妇人,徐娘半老,被一群使女帮闲簇拥着。因为屋中稍暗,所以看不得太清她的面色,只看到她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
“见过李大娘。”周铨拱手行礼。
但才行了礼,他目光突然一凝。
因为李蕴这一群人后边,又走出几个人来,左右是熊大熊二,正中间,却是贾奕!
这厮竟然也在这里!
贾奕的目光,越过了周铨,直接瞄在了师师身上。
他从伴当那里问得清楚,当初周铨暴怒痛殴贾达,原因就是贾达拦住了师师。
他的目光里有凶悍,也有贪婪,还有某种变态的野望。
师师缩了一下,将自己藏在了周铨身后,可是贾奕居高,他们在下,所以贾亦还是肆无忌惮地看着师师。
“大娘调教得好……这小娘梳笼之费,我已经付给大娘了。”贾奕漫不经心地说道。
直到这时,他才看向周铨。
他限于人手不足,无法去盯住周铨,但是他与李大娘早有联系,当初李大娘诬告周铨,便是受了他的重礼行事。
所以,他提前在李大娘这里等着,为的就是给周铨这奸猾狡黠的“小儿”一个惊喜!
方才那句话,满满的邪秽恶意,在贾奕想来,定然能激怒周铨。
但出乎他意料,周铨与他目光相对,却没有发怒,只是带着一点戏谑,仿佛是一个大人,看着一只蝼蚁在无谓的挣扎。
这目光,让贾奕非常非常不快。
“不曾想李大娘这里竟然有客人……莫非连李大娘这里,也被这位贾大官人查封了?”周铨道。
李大娘面色一沉,开门做生意的,都想讨好彩头,谁愿听得这话。
但她是八面玲珑的性子,瞬间之后,面上又带了笑容:“周小郎,这是哪里的话,贾大官人是听说师师又回我这儿来了,特意来见见……周小郎请上来,来人,献茶,还有谢礼也备好来!”
李大娘一边说,一边挥手,顿时有仆役来接引。
周铨拍了拍有些畏惧的师师手,后来干脆就牵着她,两人拾阶而上,走到了二楼。
小姑娘的手柔柔软软,因为恐惧,所以有些凉。直到周铨抓住她的手,才手上的温度,才随着面上的红霞一起升起。
“你这阴险狠辣的小杂种!”原本贾奕是要保持自己的形象的,可看到周铨完全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脑子里血一冲,忍不住就骂出声来。
“李大娘,我在你这作客,却被闲杂人等骂了……这不是待客之道啊。”周铨不理他,只是对着李蕴道。
李蕴笑吟吟地道:“二位都是客,奴两边都得罪不得……小郎说,要奴怎么做吧?”
周铨手中原本夹着一个木盒,他将木盒交给了师师,然后对李蕴道:“大娘且与师师说几句体己话儿去,至于这位贾大官人,就交与我来应对吧。”
周铨此语说出,无论是贾奕,还是李蕴,都愣了愣。
原本以为周铨要借助李蕴之力,暂时阻住贾奕,结果却变成他要直接对上贾奕,看他捋袖子收东西的模样,莫非是准备在这里和贾奕打上一场?
他只是一介少年,便是周家家传技击之术,却也不可能正面对抗贾奕、熊大和熊二吧!
四二、三个条件
李蕴虽然心底是倾向于贾奕,但事情也不能做得太过份,因此她真带着师师到了一间屋子里。
贾奕此时恢复了冷静,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暗暗骂了一声。
眼前这周家小儿,仿佛带着某种神奇力量,无论是一言一行,还是一笑一怒,都会引得人虚火上涌。
“周傥还在军营里折腾?你们周家如今家徒四壁,还欠着别人不少钱,没有钱使,在军中又能怎么样?”贾奕缓缓说道。
周铨嘿的一笑:“不劳你操心,倒是你自个儿,如今冰棍生意好么,我今日入城,可是至少看到了三家不同的冰棍了。”
他一提此事,贾奕额头青筋便跳了起来。
“这笔账,终究要和你老子去算,至于你这小儿……先当利息吧!”
贾奕低声说道,他已经不愿意再和周铨纠缠了,因此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熊大熊二顿时欺了过来,要将周铨捉住,与此同时,在楼下,有几个贾奕的伴当,从柱子、柜台后边出来,将楼梯口堵住。
这是要将周铨挟走,至于挟走后怎么处理,那是下一步考虑的事情!
周铨向后退了两步,呵呵笑道:“李大娘,我来这里,我爹可是知道的,狗儿叔叔就在门口,若是有什么意外,李大娘,你觉得我爹和狗儿叔叔,会不会一把火烧了你这李楼?”
原本和师师在一间包厢之中喁喁细语的李大娘,这时猛然冲了出来。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鼻翼颤动,仿佛是嗅到了什么奇香般。
“贾大官人,先请住手,在我这里若出了事情,终究是不妥当!”她强笑着向贾奕道。
贾奕眉头一耸:“嗯?”
原本他与李蕴有所勾结,他以厚礼,让李蕴同意他将周铨带走,至少可以将师师带走。
但现在,李蕴的神情,分明是变卦了!
“情形有些变故,周书手或许真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李蕴简单地说道。
“不可能,他结好的几位谏官,如今可都放弃了他……莫非,有别人插手其间?”贾奕问道。
“这个就不好说,总之贾大官人,出了我这李楼,你爱如何便如何,但在李楼之中,还请莫给奴惹来祸事。奴小本经营,实在是受不得风雨!”
随着李蕴的话,李楼的那些帮闲们也有意无意地移动脚步。见此情形,贾奕只能退而求其次:“那就将那小娘交与我。”
“奴待师师,如同女儿,如何能交与你!”李蕴再次拒绝。
贾奕茫然,然后看着缩在一堆人后面的师师。
定然是方才,这小娘与李蕴说了什么,所以说动了李蕴!
没有想到,自己注意力集中在周铨身上,可这个才十岁不到的小娘,就能坏了自己的谋划!
“李大娘,你今日之事,可做得不对!”贾奕又看向李蕴。
李蕴向他连连行礼,连哄带骗,好说歹说终于将他打发走。他们不欲与外头的杜狗儿等碰着,因此走的是侧门。
打发走这群人后,李蕴再看周铨,脸上笑意更浓,甚至还带了些许媚意。
“周大郎,师师说你有话要与我讲,不知是何事?”
从小郎变成大郎,这体现了周铨在李蕴心中的地位变化。周铨扯过一条长凳,自个儿坐下,然后开口道:“此事情说来话长……”
“大郎不是从包孝肃时开始说起就行了,奴有的是耐心,在这听着呢!”
“当初我在你们李楼之后落水,为人所救,大娘可还记得此事?”
周铨提起这事情时,有些尴尬,落水的原因,是偷窥洗澡被发现,天可怜见,看到的也只是师师这尚未开长的小丫头,而且水汽弥漫,只怕除了张脸,什么都不曾看清楚。
果然,听他提及此事,李蕴卟噗一声笑了起来:“若非此事,师师也不能成为大郎妹子,这可就是上天注定,师师与大郎有缘呐!”
周铨咳了一声,然后又道:“救我之人,并未留名,但前些时日,我在一小巷子里发现他,他因为病困,被住店所驱,我便将他接至家中,租屋与他休息调养……”
说到这里,都是真话,但是李蕴眼中微微闪出不耐烦的神情,只是被她很好地掩饰下去。
师师哪里能说服她,真正说服她的,是师师给她看的东西,还有那东西底下压着的一张纸条!
想到那东西和那纸条,李蕴鼻息就有些急促,那个鸨儿不爱钞,那东西背后代表的利益,足够让李蕴疯狂。
所以,她急着听的是有关那东西的消息!
周铨却不急,说到这里,他咳了一声:“有些渴了……”
“续水,为大郎续水!”李蕴又道。
李蕴的这番态度,让周铨很满意。他清了清喉咙之后又道:“那位救了我的恩公姓张,他来自嘉禾,大娘可知这嘉禾在何处么?”
李蕴心里那个气急,她一介妇人,一生也未曾出过京师,哪里知道什么嘉禾!
“大郎博学多闻,知道嘉禾在何处,奴可是孤陋寡闻,不知嘉禾是哪里。”
“离着杭州极近,隔着钱塘江口,与绍兴、明州相望。”
“呀,大郎你就莫吊奴胃口了,你就说那东西吧!”终于按捺不住了,李蕴嗔道。
虽然周铨没有再从仁宗时说起,但却说到了江南那边,真让李蕴哭笑不得。
“正与那物有关,大娘可知,那一带多海客番商?”
李蕴听到这里,才明白过来:“那东西是海客番商带来的?”
“正是!我那恩公急公好义,最喜助人,有一回便帮了一位海客番商,那海客番商为答谢于他,送了他这一条财路。我那恩公正好要来京师,便将那东西带来,数量不多,不过是五十余斤,还有些后面发货过来……大娘觉得,此物好卖否?”
“你不是都查过了么,如何不好卖!”李蕴脱口道。
此时李蕴的目光有些阴晴不定了,如果周铨的纸条所写不假,那东西代表的是一年数十万近百万贯的市场,而其中利益,亦是庞大得惊人。
莫说是她,就连她背后的那一位,晓得此情形,也必然会伸出手来!
“只是海客番商一年能送几船货来,那货辗转至京城,又能够运来多少?”李蕴喃喃道。
“货源大娘不必担心,我那恩公说了,若是情形操持得好,没准对方的造法,我们也能学来!”
李蕴顿时呼吸急促,眼放奇光。
货源掌握在别人手中,无论是利润还是市场,便都由不得自己作主。可若自己掌握了制造之法,情形就完全不同,几乎可以说,是独占了绝大多数利益。
“仅京师一地,城中城外,二十八万户,有口二百余万……”
这绝对是一个百万贯级别的市场,哪怕就是三成利润,一年也有三十万贯进账!
用力咽了口口水,此时李蕴看周铨,又不一样了。
“我的小财神爷,你究竟想要什么,便直说了吧,何必如此?”
“我要见大娘的靠山。”周铨道。
此语一出,李蕴脸上的兴奋迅速消褪,眼中的激动也变成了猜忌怀疑。
“奴有什么靠山……”
“这等话就不必说了,大娘既呼我是小财神爷,便知道这注财不是你我能够吞得下来的。而且京师二百万口,还有别处呢,甚至操持得好,经榷场卖到辽与西贼那里,又有多少好处?”
周铨画的饼越来越大,李蕴不禁再度激动起来。
确实,百万贯的市场,不是李蕴自己能吞得下的,更何况这是京师,有的是贪若巨蟒的权贵!
“小财神爷,你给奴透透底,究竟有何打算?”李蕴犹豫再三,终究是挡不住金钱的诱惑。
“京师一地,便是每年数十万贯的收益,放之全国,每年收益数百万贯,而且可以传诸子孙世代富贵……我出这份力气,只求三件事。”周铨冷静地道。
李蕴瞳孔猛缩:“你说。”
“第一件,师师是我周家女儿,大娘再无纠缠!”
李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师师,这小姑娘虽然有美人胚子的潜质,以李蕴眼光看,长足之后,必然气质非凡,但是现在还只是一个豆芽儿般的小娘,莫说百万贯,就是百十贯也未必值得。
虽然大宋禁止买卖人口,可民间这类事情,哪里完全能杜绝。
“大郎当真是情种……咯咯,此事奴允了,绝不反悔,若再生波折,奴不得好死!”李蕴发了一个牙痛誓。
“第二件事情,与我爹爹一个小官做做,不是吏,是官,哪怕是从九品也好!”周铨又道。
此事虽然难了些,可是有几百万贯的利润,便是五品六品的官职也可以买到了,更何况大宋朝原本就有纳粟买官之制,景德二年起,纳粟万石至河北边塞,甚至可以弄个大理寺丞或者供奉官。再加上李蕴靠山的能力,就算没钱,要办起来也不难。
“只须小财神爷真弄到那物的制造之法,此事我亦替那位应了!”想明白之后,李蕴又道。
“第三件事……我要贾奕父子性命!”
四三、相谋
当周铨提出要贾奕父子死时,李蕴眼睛猛然睁大了。
她在京中见过不少勾心斗角之事,自己也参与不少,虽然没有直接害死人命,但间接死得与她有关的,一掌都不只。
可看到周铨这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说起要别人性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她还是有些骇然。
眼前这位小郎君,不但是财神,也是杀星!
再想到周铨之父周傥的名头,李蕴心里苦笑:贾奕还讽刺周铨阴险不象是周傥的种,可如今来看,周铨和他老子一般,当真敢杀人!
“此事干系重大……”李蕴想要推托。
“贾奕父子两条命,在京城中连千贯都不值,不值千贯的东西,和数百万贯的收益相比,算什么干系重大?”周铨毫不客气地道。
“贾奕身后,亦有人支持……”
“李邦彦罢了,此人反复小人,些许微利,就足以让他不顾贾奕……大娘信不信,我若去寻李邦彦合作,他会不用我说,直接想法子将贾家父子送到我手上来!”
李邦彦虽是天子宠臣,但如今还只是幸进,并无实权,李蕴身后的靠山,确实还未将之放在眼中。
“哎呀,我说财神爷,你这是何必……”李蕴口风已经松了。
周铨知道时机就要成熟,他目中寒光闪动:“非是我心肠毒辣,大娘你想想,以贾家和我周家的仇怨,若是我操持那物,贾奕会不会来捣乱?此等小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说的是,这等小人,就当让他没了威胁!”听到这,李蕴的眉头顿时竖了起来。
周铨见她应允,心中大定。
贾家父子必须死,这是在他看到贾达欺凌师师时便下定的决心。
此前哪怕贾奕两次陷害,让他被关入开封府大牢中,周铨都未起此杀心,他毕竟自后世而来,哪有那么轻易想杀人。
至于贾达在猜谜时和他捣乱、贾奕谋夺冰棍,这些对他来说也都不重要。他只是想依靠这二者来培养自己的最初班底,顺便找到能工巧匠,现在这两个目的都已达到,秋天也快来了,他原本就准备放弃。
但贾达欺凌师师那一幕,让周铨意识到,如果不能彻底干脆地解决掉贾家父子,那么他的家人亲友,就还有可能遭遇这等事情!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象贾奕这等威胁,必须尽早除掉。
“大娘,口说无凭,我今日带来的礼物,还请尽快转给那位,另外,也请大娘帮我父美言,若是贾奕一直盯着我家,恐那物有泄露被夺之虞!”周铨又道。
“他敢!”李蕴凤眸怒张,凡敢阻挡她数钱者,皆须死!
从李楼返回住处,贾奕心中就甚为不安。
李蕴态度的变化,让贾奕意识到,他对周家的优势并不是那么牢固。
“不行,此事不能有什么变故……再去寻李校书?”
在自己宅中,听得儿子达在隔壁时不时发出哀嚎,贾奕背着手,在屋内团团转着。
此时他有一种困兽的感觉。
“李校书那边能使的力气都已经使了,况且,一直是我有求于他,不送重礼,他未必肯动,若是送重礼……该死,周傥怎么生出那样一个奸猾的儿子!”
李邦彦那边得求,但不能把希望只寄托在他的身上,毕竟此前他已经伸过手,否则开封府尹李孝寿如何那么容易被说动。
除了李孝寿之外,还得安排后手!
想到这里,贾奕面上杀机一闪。
“来人,备好礼物,我要去拜客!”看了看天色,李邦彦此时应当已经回到宅中,贾奕吩咐道。
此次准备的礼物,价值就有五十余贯,到得李孝寿府中,却被门房拦住:“贾官人,我家老爷正在见客,请贾官人稍候。”
贾奕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塞了陌钱过去:“不知是何方贵客,竟然由校书老爷亲自相见?”
那门房熟练地将钱收起,然后压低声音道:“是梁公的门客。”
“哪位梁公?”
“还有谁,身为貂当,却考中进士的那一位!”
贾奕眼色微变,既有敬畏,也有嫉羡。
貂当是对太监内侍的敬称,国朝身为太监却中进士者,起自于大观年间,那位便是梁师成!
当今天子,最宠信的太监中,武数童贯,文便数梁师成。
贾奕也知道,李蕴李大娘的背后,便是梁师成的一位门客。名义上是那位门客,实际上,这门客也不过是奉命行事。
梁师成多年宠臣,李邦彦临时幸进,两人难道有交情?
“这位门客姓字名谁?”贾奕一边说,一边又塞了一陌钱过去。
“听他自报姓名,姓秦,名梓。”
以贾奕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位秦梓投靠梁师成的时间并不是很长,但颇得梁师成信任,其人年纪,也与自己相似。
再想向那门房打听,却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了。贾奕只能在那里等,过了会儿,终见一人出来,那人白面微须,笑容盈面,正是秦梓。
“秦先生!”贾奕起身向那人行礼。
那人却不认识贾奕,只是微点了一下头,也无意与贾奕结交,径直离开了。
“不过是投靠了没卵子的太监,丝毫也没有文人风骨的东西,竟也这般得意!”贾奕见他倨傲,心中默默骂道。
片刻之后,里面有人来道:“贾奕,老爷唤你进去。”
“是,是!”贾奕立刻缩脖弯腰,拎着衣摆小跑上前。
李邦彦在京中的时间还不久,如今又官小位卑,故此他的宅邸并未太过营造。穿了两进院子,贾奕便到了他的客堂,只见李邦彦高坐于主位之上,而何靖夫则陪坐于一旁。
他慌忙上前大拜:“小人见过校书老爷。”
“贾奕,你今日来,是有何事?”李邦彦很直截地说道。
“小人闻说老爷新填之词传唱京师,特来送礼,为老爷贺!”
听得贾奕这般奉承,李邦彦面色和缓了些,哈哈一笑:“坐,坐!”
贾奕不敢真坐,只是挪了半个屁股在座椅上。他见李邦彦心情似乎很好,当下试探着道:“老爷,上回胆敢拒绝老爷好意的那个小儿……”
“就知道你是为此事来,贾奕,你是个聪明人,知道当初我为何要待那小儿厚礼么?”
“小人哪里是什么聪明人,小人愚钝,只堪为老爷奔走!”贾奕慌忙道。
“哈哈,你是聪明人,但是比不得那小儿聪明,也没有那小儿的机缘。那小儿的名字,先是被杨公传到官家耳中,后来我也顺口提了一句,再然后蔡学士又说了他的事情……”
贾奕听到这里,不由得全身一个激灵!
李邦彦倒还罢了,甚至蔡学士蔡攸也就算了,可杨戬在天子心中那可是最亲信的人物之一,这三位先后在天子耳畔提起一个少年,以天子心性,岂有不生出好奇之念的?
全天下寒窗苦读的书生,多少人希望天子能听过自己的名字,结果却比不上一个市井小儿!
“官家对那小儿颇有兴趣,后来还问过一回,那小儿是否又有趣事……贾奕啊,官家生长于皇家,自出生之日起,就在高墙之中,对市井之事,甚是好奇……所以没准哪一天,官家就会要见那小儿。”
贾奕缓缓点头,当今这位天子,性情有些浮华,所以才有“端王轻佻不可承嗣”的评价。
“所以,事情就到此为止,莫要闹得不可开交……你得了冰棍作坊,也该见好就收了。”李邦彦又道。
贾奕听得气急。
对付周傥,虽然是出自他的私仇,但同时也是李邦彦的授意。
可是现在,李邦彦却一句“你得了冰棍作坊”,仿佛他完全是为了冰棍作坊那点小钱,才会对周家出手一般。
“校书老爷,周傥可是与那些疯狗谏官勾连,曾经诬陷过你啊!”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贾奕起身道。
“不碍事了,如今周傥与那些言官都已分道扬镳,连我都不在意他曾经助言官之事,你何必着急?”李邦彦哈哈一笑,摆了摆手。
贾奕心中当真象是连吞了三只苍蝇一般,既恶心又难受。
李邦彦当然不在意,整个过程中,他不但没有损失,反而收了不少礼。可是贾奕就在意了,他送礼花费了不少钱财不说,他儿子贾达,现在还躺在家里哭痛呢。
“好了好了,不是什么大事……贾奕,你先回去,这些时日就莫要再惹事端了。靖夫,替我送客。”
何靖夫微笑起身,叭的一下打开折扇:“贾兄,请!”
贾奕无可奈何,只能起身离开。何靖夫将他送到大门口,贾奕瞅准机会,低声道:“何先生是否有空,在下想要请何先生去喝一杯茶。”
小半个时辰之后,贾奕阴沉着脸从茶楼里走了出来,在他身后,何靖夫掂了掂袖子里的东西,露出讥讽的笑意。
“浮浪贱种!”
走得远了,贾奕才在嘴中低骂了一声。
回到家里,他背后转了几圈,然后唤人将熊大叫了来。
他待熊家兄弟,一直就象对家奴般呼来喝去,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却是非常和气,脸上还难得地带上了笑。
“熊大,我记得你曾说过,你交游甚是广阔?”
“小人出身卑微,在市井里混迹,确实识得一些人物。”
“你既是认识那些英雄好汉,可有敢与周傥作对者?”贾奕又问道。
熊大一惊:“若只是作对,那倒无妨,可官人之意……不只是作对吧?”
贾奕点了点头,面沉似水,他不敢将真相全部说出,因此诳熊大道:“李校书不愤周傥,又担忧其身后谏官,要将周家除去,我欲替李校书分忧,想要觅得胆大心细有担当的好汉……你可有人可荐我?”
熊大吸了口冷气:“此事……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