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
在李楼后边,有一座院落,外观看上去简陋,可入内之后,便能发觉其间富丽堂皇。
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背手而立,望着眼前的十余个木盒。
木盒全部被打开,里面装满了洁白如雪的颗粒晶体。
“雪糖啊……竟然真有这么多雪糖!”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拿着巴掌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背。
在他身边,秦梓微躬着身体,而李大娘更是将头几乎垂到胸前。
梁师成,隐相!
当今天子最信任的太监大铛之中,童贯为武,梁师成为文,二者权势,即使比起外朝宰相,也不逞多让!
“启禀老爷,一共是一百八十斤雪糖,奴都算过,分毫不差。”李大娘应道。
梁师成看上去老实木讷,不太会说话,闻言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向身后人吩咐:“送一盒与叔党,小心了。”
身后的随侍应声而去,梁师成又看向李大娘:“那周铨所言当真?”
“奴这些时日也曾经算过,周铨所估算,只少不多!”
李大娘回应的时候,心里还有些惊讶,周铨果然是一个有心人,小小年纪,竟然就已经精通庶务,甚至连市师各处如何发卖,都有详细的建议。
她并不知道,周铨在卖冰棍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他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在京师内外两城调查,记下的调查报告,足有八万余字!
“京师一百五十万口,每人若以每年用糖一斤计,一年当用糖一百五十万斤。雪糖价格,可远胜于一般糖类,便是霜糖,亦有所不及。定价可自二百文一斤起,京师人富庶,二百文也不过是最下平民一二日工钱……”
按照周铨那天所说,只要操作得好,这种被称为雪糖的卖相极佳的砂糖,至少可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一至一半。但李蕴却觉得,二百文一斤,已经足以占据京师市场的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
京师人用糖,也绝对不只一年一斤,甚至有可能接近两斤。
那些色泽黯红的糖类,只能被某些作坊用于加工甜点,而颜色较浅的霜糖,更是直接要被雪糖碾压,只能降价才能与劣糖去竞争市场。
如此算来,保守的估计,这也是一个每年十万贯以上的大市场。周铨说了那个海客番商供货的价格,每斤才是区区八十文,这十万贯的毛利便可达六万贯。
这还是最低的,若以李蕴估算最乐观的情形来算,一年毛利当在十八万到二十万贯之间。
仅是京师一地,便能如此,再推广到富庶几与京师相同的西京洛阳等地,还有大宋治下各州府,年入百万贯,绝非难事。
这是足贯,不是当一贯的七百七十文!
即使是当今天子,只怕也会对此等厚利垂涎三尺!
“画得好大一块饼啊……”梁师成又缓缓道,声音轻柔,仿佛在对亲戚晚辈说话。
可是李蕴却觉得自己背后的毫毛竖了起来。
仔细一想,这确实是画出的一块大饼,哪怕只算京师一地,一年一百五十万斤的糖,那海客番商,如何能送得来这么货?
“不过这份礼,我先收了,算是他谢我拦住李邦彦。若是他有第二批货来,再谈他父亲官职之事。”梁师成淡淡地说道。
“是,老爷英明!奴也曾经试探过,周铨说,或许可以将那番客海商的制糖之术学来,若真如此,福唐、四明、广汉、遂宁皆盛产甘蔗,可炼雪糖,一年百余万斤,亦非难事。”李蕴想起周铨的交待,便又说道。
“我记得遂宁贡物中,便有霜糖。”梁师成看了她一眼:“这些都是那周铨说的?”
“正是,奴记得清楚,一字不错。”
“那小子倒是熟悉地理方物,连这些僻远之地也记得……我听叔党说过,番禺一带,亦是盛产甘蔗。”梁师成神情微动:“看来他果然有几分把握,既是如此,你去与他说,让他老子五日之后择个时间去补个名字,一个从九品的微末小官将仕郎算得了什么!”
梁师成这话说得轻巧,但若是贾奕听到了,只怕立刻会哭爹喊娘地上来求恳。
贾奕为李邦彦做许多事,为的就是由吏转官,转为这个区区的将仕郎。这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从九品文散官,却是正式官职的第一步。
这段时间,周傥一直在捧日左厢第二军中厮混,虽然他在这军中友人众多,可是他离开军职多年,再想要回军中,不但没有了原先的官职,还要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这就非他所愿了。
心情苦闷,少不得喝酒,这日正在贺记脚店傍的小酒肆中,与几位友人喝得微熏。
都是四十余岁的年纪,又都不过是些微末小官,故此众人边饮边聊,就说到了自己家的孩儿身上。
“我家那蠢儿,前些时日终于做了个甲头,也算是有了个官身。”
“唉,段家哥哥,你这样说可就是寒碜我们大伙了,有个官身就不错了!”
“什么不错,都比不得老林家儿子,已经是三班借职,与咱们哥几个都差不多……周傥哥哥,若是你不出军,以你家传的武艺,你家孩儿少说也是个班直出身!”
众人夸来夸去,最后提到了周傥身上,周傥则是满脸尴尬,他自己还在为一个职司奔走,儿子更是在京师厮混,实在是吹嘘不起来。
突然听得外边杜狗儿的声音响起:“哥哥,竟然在此饮酒,大郎可是到处在寻你!”
周傥正是尴尬之时,听得这话乘机说道:“那小儿不知又闯了什么祸事,各位兄弟,我先回去看看。”
“哥哥家有事,我等如何能不随去?”其中一人起身道。
“正是,这些时日帮不上哥哥什么忙,如今有事,总得去看看!”又一名军官道。
周傥有些诧然,这几位朋友虽然待他尚好,但连在军中这些时日,周傥哪里听不出,他们已经不象当初那样视自己为大哥了。
开口的这两位,甚至隐隐有些轻视他,现在这么热切,想来是想去看自家的热闹。
落到这种境地,他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叹了口气,并未拒绝。
“那小子又惹了什么事端?”出了酒肆,周傥问道。
杜狗儿却是满脸带笑:“哥哥,好事,好事!”
“他能有什么好事,这些天来,他惹的祸都可以将京师烧掉了!”周傥心中有气,开口不善。
他的伙伴也都笑了起来,虽然方才有人夸赞周傥家传武艺,但在众人心中,实际都瞧不大起周傥之子周铨的。
“哥哥这是哪里的话,我瞅大郎如今可是出息了……哥哥要当官了!”
“当官?”周傥猛地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能折腾,但给他折腾一个官职出来,却还是不敢相信。
“这是说笑吧,若是周傥哥哥要当官,这些时日何必还与我等厮混?”
“正是正是,狗儿你是出了名的说话不靠谱。”
“便是周傥哥哥的令郎,也不是个靠谱的啊,这些天里,他可没少坑爹,莫非这又是要来了?”
这些禁军军官七嘴八舌,虽然都是善意的玩笑,可是听得周傥还是额头冒汗。
杜狗儿挠着头:“唉呀说不清,哥哥你来就是。”
杜狗儿确实说不清,他这些天都嘴着周铨,但仍然弄不明白,为何周铨去了一趟李大娘家,事情就完全变了。
原本盯着他们左右的熊大熊二,如今都不见了踪影,而嚣张蛮横的贾奕,再也未在他们面前出现。
“带我去见他!”周傥琢磨着,若是这一次周铨让他在朋友们面前丢了脸,定然要狠狠教训一番。
跟在杜狗儿后面走了几步,周傥就觉得不对:“这不是去城外……狗儿,那小子究竟在何处?”
“金钱巷。”
杜狗儿一说出这个地名,周傥的几位朋友顿时大乐:“哈哈哈哈,不愧是周傥哥哥的儿子,颇有你当年几分风范!”
“铨哥儿今年是十五还是十六来着,就喜欢去金钱巷了,了不得,了不得,英雄出少年!”
这些人如何不知道,金钱巷最出名的就是妓寨!
“哈哈,儿子在妓寨里等老子,这等事情……”
周傥听得这些旧日袍泽们小声嘀咕,额头青筋跳了两跳,当即下定决心,到了那儿之后,必然要好好教训周铨一顿。
酒肆离金钱巷还有一些距离,他们赶到之时,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周傥原本见了儿子就要发怒的,结果却被周铨拿出的一样东西骇住了。
“这是……这是?”
“老爹你傻了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官告,这便是你的官告,拿着它去大理寺挂个名儿吧。”周铨淡淡地道。
这样装,结果自然是吃了一记爆粟,同时周傥面色如土。
“伪造公文告身……你这坑爹的货,我当初就该打断你的腿!”他咆哮着道。
“喂喂,爹,你太小瞧我了,我怎么可能去伪造这东西!”周铨原本是来献宝的,结果给敲了脑袋,顿时不高兴。
“这是……真的?”周傥见儿子说话的模样,终于不敢将手中的纸当作假的了。
“盖着尚书省的大印,你看,我便是能造个假的告身,还能去刻个假印不成?”
四五、你啊,太简单太幼稚
周铨将那官告直接拍在了周傥的手上,周傥拿那张文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九品的将仕郎,而且只是散官,并无正式差遣,可有了这个,周傥便可以穿一身绿袍,正式踏入“官人”的行例。
与贾奕那被呼为“官人”的敬称不同,这可是真正的官职!
“这怎么可能?”周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生如此转机。
大宋文武殊途,武官品秩易得,可在文官面前却抬不起头来。所以当初周傥弃武官官职于不顾,成为没有品的小吏时,并没有作太多犹豫。
现在,他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文官的散官官衔,原本这是他竭力追求的东西。
“可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
周傥还在那里纳闷,随他来的那些以前的军中袍泽们纷纷挤了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张告身。
然后就是沉默,尴尬的沉默。
方才他们相互吹嘘自家孩儿时,虽然没有明的贬低周傥之子,但隐隐中,确实有这个意思:莫看周傥哥哥你武技高强曾经在边关立过军功,比起儿子来还是我们的更厉害。
可如今,他们的儿子还只是不入流的武官,周傥的儿子,就已经给老子弄了个文官官衔。
从九品的文官也是文官!
“今后就是周老爷了!”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说来说去,还是周家大郎最有本事,别人是父荫子,他却已经可以为老子活动一个官职来了!”
原本听得这些旧交故友的议论,周傥是满心欢喜的,但渐渐,他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岂不是说,自己别无本事,就靠着儿子才当官么?
虽然这是事实,可是事实为啥就这么……让人觉得受伤呢!
“咳!”周傥咳了一声,摆出严父面孔,喝斥周铨道:“还不拜见这些叔叔伯伯们!”
周铨笑嘻要施礼下拜,结果才拱手就立刻被拉住。
“使不得使不得!”
“大郎,你年纪虽是不大,却有这等本领……可否为叔叔我活动活动,我与你父可是多年交情!”
“莫理他,我和你父亲八拜之交,不过到你……咱们各交各的,我年纪稍长,托大当你的老哥哥,周贤弟,我有件事情想要烦劳你……”
这些人可都是禁军中的油混子,原本是没有门路,故此沉沦下僚,现在突然发觉,眼前竟然有一件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有不上劲的。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周铨头晕眼花,有夸周铨有出息的,还有说自己当初抱着襁包中的周铨,就判断他了不起的,更有甚者,有二位黑脸丑陋的,拽住了周铨的衣袖,非要将自己的妹子、女儿嫁与他。只不过一个妹子年过三十,另一个女儿才是两岁!
莫看他们都是军中粗人,可是说起话来,不要钱的吹捧一个接着一个,马屁拍得震山响。周铨还没有被人这样拍过马屁,整个人都昏乎乎的,若不是周傥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扯了出来,只怕就要多几个妻妾和兄弟了。
“跟我走!”
周傥拉着周铨就跑,他虽然已经脱离了军中,但每日打熬身体,跑得比过去军中的袍泽还要快。将这一大堆闲杂人等都甩开之后,父子俩人才停住脚步,对望一眼,然后一齐大笑起来。
笑得甚为畅快。
街上不是谈话之所,周傥带着周铨到了一座茶楼,挑了个角落坐下,待茶博士上完茶水之后他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叔他来自嘉禾,那儿离明州近,我听他说过,明州有一种制糖方法,所制白糖如雪,更胜过用黄泥水滤出的霜糖,我琢磨了一番,制成了雪糖,将之献与梁师成了。”
此时霜糖也只产于蜀中,千里迢迢运到京师来价格很贵,而更胜过霜糖的雪糖问世,谁都能看出它的前景。
“就这样,那位隐相就……答应给我一个官职?”
周傥不敢相信,只为了点雪糖,梁师成就给了他一个文职散官的头衔。
“我还觉得亏了呢,这是没有办法直接见到皇帝,若是能见到官家,一年百万贯甚至更多的收入,官家没准直接给你一个六品七品的官儿!”周铨傲然道。
“嘶!”
这一次周铨的自负,没有换来什么反应,只有一声吸冷气的声音。周铨有些惊讶:“怎么了?”
“你方才说的是一年多少钱?”
“少说百万贯,多的可能是三百万贯。”
“嘶——嘶——”
这一次周傥连着倒吸了两口气,他在京师多年,也算见过市面,可是一年百万贯……想想这么多铜钱,足以在面前堆起一座铜山,周傥整个儿感觉昏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你这个败家子,若是一年百万贯的营生,我还做什么官……”
他一边骂,一边想要抄起长凳给周铨来一下,不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百万贯的收益把他吓到了。
“爹,如果你想着抄家灭门,我还有别的可以一年赚百万贯的生意做呢。”周铨笑嘻嘻地道。
难得看到父亲被贪欲迷昏头,他不但不惧,还觉得几分有趣。
“你说的不错,每年入项百万贯的生意,若是掌握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手中,确实是抄家灭门的祸根!”好一会儿,周傥终于冷静下来,将凳子放好,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爹,你啊,还是太简单太幼稚!”
“混蛋,竟敢如此说你爹,莫非想吃家法?”周傥怒竖双眉。
只不过这等气势,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一想到自家这儿子不声不响弄出了一个百万贯的生意,还用这生意替自己换得一个前程,周傥就觉得没有底气。
当真是父权不振,当爹的尊严都不知哪去了。
不过父权和当爹的尊严,比起官职前程……似乎算不得什么,反正自己又不是沾了别人的便宜,而是自家儿子的光。
“亏了,亏了,百万贯啊,足够换个正七品的员外郎,还是职事官,不是散官!”想到官职前程,周傥喃喃地道。
周铨倒有些惊讶了:“你不怪我去走梁师成的门路?”
提起这个,周傥神情有些颓然。
他当初离开军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愿阿谀上官,与那些权贵同流合污。可是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雨,特别是区区一个贾奕,就可以借着李邦彦的势力,将周家几乎逼入绝境,让周傥意识到,自己的固执,虽然不能算错,却也不能说是好。
再看到谢谦,因为投靠高俅,如今已是从八品的供奉官,心中更为不平。
“咦,爹你为何只叹气不说话?”周铨又问道。
“你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问题?整日介就知道在外胡混,还不滚回家中去做正事!”周傥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走了几步,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官身,忍不住就踱起了方步。
虽然是踱方步,他毕竟武人出身,步伐飞快,转眼就从茶楼消失了。周铨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去追,只是在后边笑。
他原本准备的解释没有用上,看来他这位老爹,真的是想开了许多事情。
人总是要成长的。
但片刻之后,周铨就悲愤地大叫:“有你这么坑儿子的吗……为何不付了钱再走!”
茶博士冷笑着看他:“便是唤我老子,你也要给钱!”
“不过是区区二十文钱,我过会便给你送来……”
“不行!”
周铨挠着自己的头发,他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地步。刚刚自己还在谈着几百万贯的交易,现在却要为区区二十文钱头痛。
难道说,自己要将外衣脱下来在这抵押?可是如今正值酷暑,外衣一脱,自己就只穿着一个犊鼻裤,这般模样在街上走,可有些丢人现眼。
目光转来转去,突然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周铨大喜:“张先生,张官人!”
张择端如同往常一般,游走于京师的街巷之中,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座城市。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是满嘴“可以入画”,眉宇之间,那种为景痴狂的沉迷劲儿少了些,多了点忧思愁虑。
听得有人叫“张先生、张官人”,声音还有点熟,他回过头来,看到周铨,勉强笑了一笑。
“我看先生眉头紧皱,似乎有什么心事?”周铨热情地招呼:“何不上楼来饮一杯茶,小子虽然年幼,却也有几分见识,愿为先生解忧!”
张择端嘿的笑了一下,原本是不以为然的,但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摆“闯天关”,以谜难住了不少人,而且他对绘画的一些见解,也颇合己意,当下点头。
“快快,把桌子上收拾干净,再上壶热茶来,付账的人来了!”乘张择端上楼之际,周铨拍着桌子对那茶博士道。
茶博士也看到张择端了,至少从衣裳上来看,张择端比起周铨算是有钱人,他依收拾了桌子,再上来茶时,张择端已经坐在了周铨面前。
“原来如此!”茶博士听得周铨说了一句,正想多听一下,却被周铨摆手打发走了。
张择端的忧虑,与周铨还有几分关系。
四六、五百万钱三人头
原本在张择端心中,这京师汴梁,是世上最美好的城市,其间繁华,足以入画。但与周铨相识后,他先是见到摩尼教徒在街上掳走周铨如入无人之境,后又见到了贾奕与熊大熊二的密谋陷害,这两件事情,让张择端甚为触动。
再后来,他就注意这方面的事情,发觉这座他认为可以入画的城市里,华光异彩之下,却隐藏着许许多多的问题。
张择端初时只是觉得这些问题不妥:吏员欺凌良善,禁军武备松驰,文士醉生梦死……可在将这些不妥倾诉给周铨的过程之中,他发觉,这些不妥,很有可能成为汴京这座城市和大宋这个国家的大问题。
“只恨我唯知绘画,不能治国安民,虽明知危机重重,却也只能束手无策!”
说到这里,张择端只觉得胸中愁闷,终于略微一松,然后再看着周铨,有些歉然地笑了笑。
周铨虽是聪明,终不过是一个少年,而且出身市井,与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结果他与周铨目光相对,却看到了周铨眼里闪动着某种光芒。
“张先生,你如何束手无策,我觉得,你有办法!”周铨道。
“我确实无法……若我擅文,尚可向天子进献谏文,但我只会绘画。”
“那就画呗!”周铨道。
“画?”
周铨哈哈一笑:“我既不通文,也不会画,不过我想,只要将我所会者做至极致,总能有些作用。张先生你擅画,当今官家又喜画,朝廷设有翰林图画院,你若是能入画院,将自己的忧虑画出来,以画进谏就是!”
周铨的话语,让张择端霍然开朗:“正是,正是……你说的是,我可以这样画……再这样画……”
这两年来,他徘徊于京师街头,所见所记的场景,此时突然都活了过来,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专注地想着,自己该如何绘画,将自己对这盛世的隐忧表达出来,全然忘了还坐在他面前的周铨。
周铨轻唤了他两声,见他仍然陷入痴迷当中,不由得好笑:即使没有自己点醒,张择端迟早也会想到这个。
蹑手蹑脚下了茶楼,正看到茶博士上来,周铨泰然自若地道:“楼上那位官人自会付账,我先走一步。”
那茶博士伸头一望,看到张择端仍然坐在座位下,便放下心来,任由周铨出了茶楼,而是向张择端行去。
周铨走得飞快,不过片刻之后,他就听到楼上张择端的大叫声。
这位大画家似乎也没有带钱,不知道他给茶楼画一幅画,能不能充当茶钱。
周铨心中默默地想,同时脚下加紧了几分,茶楼上张择端“周小郎、周小哥”的叫声,他只作没有听到。
至于张择端会不会脱了外衣穿个犊鼻在街上晃,周铨就顾不了。
这几番折腾,他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结了心事,周铨觉得很轻松,便没有急着回去,待发觉城门已经落锁无法出去时,他只能转回白家巷旧宅住,想要回到杜狗儿宅暂宿。
才到白家巷时,周铨脚步一停。
在他面前,熊二张着嘴,嘿嘿笑着。
回头望去,熊大的身影,就在他背后约二十余丈之处。
“我不过就是让张择端替我付了茶钱罢了……报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吧?”周铨心中懊恼。
“周小郎,许久不见,怪想你的。”熊大在他身后道。
“我也挺想你们的,想来你们从贾大官人那儿得知了消息吧……我父去了吏身,已经转为官职了。”周铨扯出一张虎皮。
熊大熊二却是笑容不改:“正是听得这消息,所以才来此候着,等着向周小郎道贺,今后,我们可就要称小郎公子或小官人了。”
他们一边说,一边缓缓向前,离周铨越来越近。
周铨才不会把他们的道贺当真,熊大熊二是贾奕的走狗,而他与贾奕的矛盾,已经到了双方不可共存的地步。
他向梁师成提出的要求之一,便是要贾家父子的性命,想来贾奕若有机会,也绝对不会对周家父子手软。
“既是道贺,那为何这模样,你二人也是市井中的豪杰,跟着贾奕那蠢货有什么出息,倒不如跟着我爹爹,日后也可以得个出身!”周铨道。
这话熊二是半点不信,但熊大阴险,难免心思重一点,因此略一犹豫。
为了贾奕与周家父子成死仇,真的值得么?若是有机会可以改换阵营,似乎也并无不可?
这心思只在熊大心中一闪就被他否认了,然后他看到周铨一脸惊喜:“大伯,你怎么回来了!”
周铨的大伯,就是周傥的堂兄,也就是周侗!
在京师市井之中,周侗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传说中几十条汉子也近不得身、于征西夏战役之中杀人如麻的超级好汉。
故此听得周铨这样说,熊二还没有什么,熊大忍不住回头。
这一回头,他又听到熊二大叫:“小心!”
熊大回过神来,再看时,周铨已经冲到面前。
嗡!
熊大听得一声响,他虽然阴毒胜过熊二,胆气却不如自己的弟弟,立刻往旁闪躲,然后就看到周铨飞也似的,从他身边跑了过去。
“来追我吧,蠢货!”周铨叫道。
熊大熊二嚎叫了一声,却没有真追,因为这巷子里并非只有他们,一个女人正从巷子那头走过来。
望着周铨远去,这兄弟二人对望了一眼,然后缩进了原本的周家宅子。
进来之后,宅子里多了三条身影,其中有一个,正是贾奕。
“当真是巧了,没想到今日在此就遇上了这小子。”熊大笑嘻嘻地道。
“哼。”贾奕哼了一声,方才熊大熊二并未真全出力,他如何看不出来。
显然,熊大熊二虽然愿意帮他对付周家,却不愿意直接正面面对周傥的怒火。不过这也在贾奕意料之中,他看向另外两个人。
这二人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看上去老实憨厚,但眼中时不时闪过的锐利狡黠光芒,证明他绝非善类。
“就是这个小子,我已经认得了,小乙,你认得了么?”那人说道。
跟在他旁边的小厮笑嘻嘻道:“也认得了,倒是有几分机灵。”
“五百贯,买这小子的性命。”贾奕道。
“两千贯,这小子很机灵,不好收拾,最重要的是,他家大人不好惹。”那看似老实憨厚的人道。
贾奕沉默了一下,然后沉声道:“周侗、周傥,还有这小子,三人,五千贯!”
此话一出,熊大熊二都屏住了呼吸,而那两人也同时瞪圆了眼睛。
莫看他们一开口就要价两千贯,可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他们就等着贾奕讨价还价。
结果贾奕却开出了一个他们无法拒绝的价格!
所谓家财万贯,有万贯就算是地方上的豪富,而五千贯则已经是半个豪富!
就算是熊大熊二,此时眼睛也红了起来,若早知这个价值,哪怕冒着性命危险,他们也要试着杀杀周氏一家。
京师之中,为了十贯八贯杀人的事情,都时有发生,五千贯,足够他们买通数十个汉子了。
“我不喜欢讨价还价,故此我直接说五千贯的价格,二位,若是同意,那么便成交,我先予你们一百贯,算是订金,若是不同意,那咱们好聚好散,我也奉上十贯,算是二位的盘缠。”贾奕又道。
说这番话的时候,贾奕心里在痛,五千贯,这可是他大半家当。
他当然没有这么多现钱,对方若是真正同意,他还得变卖一些家财,可心痛之余,他又觉得值!
“爹爹,做了吧,有这些钱,咱们自可以去做个富家翁,爹爹你安稳当员外,我也可以当个小员外!”那被号成小乙的小厮叫道。
“贾官人这般爽快,这个朋友,卢某交定了!”那貌似憨厚之人倒还很镇定,在最初的贪婪之后,他目光变得更为凝重:“只是此事操持不易,周侗的声名,我在河北东路,亦曾有闻,须得多邀朋友,谨慎安排。贾官人,一百贯的订金,不够!”
“五百贯订金!”贾奕道。
他也是个果决的性子,下定决心,哪怕是要拿出五百贯来,也是毫不犹豫!
“我们兄弟也愿意帮忙!”熊大熊二交换了一下眼色,齐声说道。
“少不得二位在京师中打探消息。”那姓卢的汉子笑道。
他们正在密议,那名为小乙的小厮突然耳朵动了动,然后做了个手势。
姓卢的汉子立刻闭紧了嘴,贾奕有些不解,而熊家兄弟却反应过来,他们同时将耳朵贴在了院门上。
“小宝,小宝,你这死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
外头传来一个妇人的喃喃自语,熊家兄弟打开门,猛地跳出去,却看到李三姑神情恍惚地走过来。
“小宝,你们看到我家小宝了么?”李三姑向熊大问道。
熊大熊二见是她,嘿嘿冷笑道:“方才在五丈河里浮着一具尸首,依稀就是你家那浑小子!”
“啊!”李三姑惨叫了一声,震得四周都发出回声,左右邻居家中,一个个的有人出来察看。
“我儿啊……”李三姑哭嚎起来,这让方才吓唬她的熊二满脸尴尬。
“你骗她做甚么,惹来恁多人!”熊大埋怨了一句,他兄弟俩无所谓,可是贾奕与那俩位请来的客人,却是不能被看到的。
“没事没事,我家老二方才是胡说的,你儿子好端端的回家了!”见有那么多人看来,熊大也不好发作,敷衍着将李三姑打发走。
四七、小短命鬼
转过身,背对着熊大熊二的李三姑,脸上虽然还挂着泪,却再无半点悲意。
“贼汉子,双蠢材,老娘略施小技,就得吃老娘的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李三姑面上就浮起了笑。
“站住!”
李三姑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又传来一声低沉的喝斥。
李三姑身体瞬间僵直。
“转过身来!”身后声音道。
贾奕背着手,阴沉着脸,心中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熊大熊二放走眼前这妇人,他却不能轻易放走,还要试探一下,看看对方是否听到了什么。
好在李三姑没别的本事,唯有多年神棍生涯,让她的演技炉火纯青。
当她转过身来时,脸上又是泪眼模糊:“贾大官人,你可见到过我家宝儿?”
贾奕家住得离此处其实不算太远,故此李三姑认得他,但贾奕只是隐隐觉得这妇人眼熟。贾奕上下打量着李三姑好一会儿,熊大明白他的意思,便凑到他耳边道:“李家的寡妇,就是那位三仙姑!”
“哦……你方才在这里做什么?”贾奕沉声道。
“寻我家小子,这些时日,我家小子都不曾看到!”李三姑一说话,眼泪就往下掉:“贾大官人,你一定是见到我家小子了吧?他往常也常跟着你家小官人的,是不是……你家小官人把他带哪儿去了?”
说着说着,李三姑哆嗦着上前,就要抱着贾奕下跪。
“走开走开,没有谁看到过你家小子,休要在这里胡闹!”还有要事相商,所以贾奕一抖袖子,将李三姑赶开,然后向熊大熊二使了个眼色,留这二人守在门前,自己却闪入门中。
熊大熊二将李三姑赶走,李三姑这才算是脱了身。
回到自己家中,李三姑左看右看,方才明明是看到周铨躲进来了的,结果家里却没有人,再看后门是虚掩着的,便知道这小子从后边逃走了。
“方才姓贾的和两只狗熊在商量什么……可惜只听得几句,便被发觉了,而且里头似乎还有别人,也不知道是谁。”李三姑没有找着周铨,她未往心里去。
她对周铨没有什么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周铨揭破了她装神弄鬼的骗局。这段时间,李宝总是跟在周铨后边,这几天干脆是与周铨一起,住到了城外,这让李三姑感觉,仿佛儿子被人抢走了一般。
以前儿子在外开口,总是说“俺娘说了”,如今儿子开口,却总是“周大郎说了”,这如何不让李三姑心存芥蒂。
“方才零碎听得的几句,好象是他们要请什么人,对付周家……贾家和周家闹得不可开交,宝儿老实,千万莫要被利用了。”
李三姑这般想,便要将李宝寻回来。但现在的李宝,就象是脱缰的野马,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不是她能找回的了。
连接着十余天,三姑在各个勾栏瓦子里去寻自家儿子,那些儿子常去的地方都未见人影。
倒是有样东西,让三姑很吃惊,如今京师之中,流行起被称为“雪糖”的新白糖,三姑有心弄点尝鲜,但那高昂的价格,却让她只能咂舌。
一直未找着李宝,也未看到周铨,三姑急得都有些报官,可这日傍晚,她正准备晚饭时,门被砰的一声推开,紧接着,她听得呼噗呼噗的喘气声。
“宝儿,你可回来了!”
望着自家儿子,三姑顿时放下手中的活儿,难得地说了句温柔的话儿。
李宝却不适应,他将手中的布褡袋往桌上一放:“娘,收着。”
李三姑没急着去看那是什么东西,而是仔细打量着儿子,然后伸手比划了一下:“宝儿,你好象……高了些?”
“是高了,周大郎说每日吃好睡好,再有足量运动,自然能长高。”李宝抹了抹汗水。
一听得“周大郎”三字,三姑就眉头皱了起来,不再理会儿子,而是去看那布褡袋,结果才一打开,她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袋子里足足是二十吊钱,看上去都是足贯,也就是二万钱……难怪李宝累得气喘吁吁,背着这么多钱跑,确实不轻松。
“大郎给我的,让我带回来养家,他说前些日子来过咱们家,家里啥都没有,我这当儿子的既然有本事赚钱了,自然要养家,要让娘你过上好日子。”
看着那二十贯钱,李三姑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她这些年也攒了点钱,原本是准备为李宝娶媳妇的,但总共加起来还不到十贯。
故此上回李宝将三贯钱还给周铨,她才会发那么大火,甚至跑到周家去闹了一番。
现在,二十贯钱摆在她面前,她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之后,她终于回过神来,蹭的一下过去,将门关得紧紧的,然后压低声音道:“你说,你说,周家那奸猾小儿,是不是诱得你去偷去抢了?”
“娘你胡说什么,大郎待我们都好,有若兄弟,哪里会诱我们去偷去抢?”
“若不偷抢,哪里来的这许多钱……给你就给了二十贯,他自己怕不留下了几百贯?”
李三姑当真不相信,这短短的时间里,除了偷抢,还有什么办法能赚到这么多钱!
“大郎的本领,你又不是没见过,此前猜谜闯天关,后来卖冰棍,赚钱……大郎说那不过是小事!”
听得儿子满口“大郎说大郎说”,李三姑心中憋闷,尖刻的本性又冒了出来:“周铨那小儿再如何有本领,总逃不过别人的冷箭,他就要死了,你还跟着他,莫非相与他一般?”
“娘你胡说些什么!”李宝听得李三姑这样诅咒,顿时急了。
“俺哪里胡说,前几日,俺亲耳听到,贾大官人,还有熊大熊二两个泼皮,就在周家老宅里议论,说是要对那小猾头下手!”
原本还在仰头灌水的李宝,手上的动作猛然一停:“当真?”
“你娘啥时骗过你……哎哎,你往哪去,你快回来!”
李宝扔了饮水的瓢就往外跑,李三姑在背后连叫都拦不住,转眼他就跑得没了影子,李三姑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的一跳,然后悬了起来。
“那周家的猾头,究竟给我儿灌了什么样的**汤,令他都不要了老娘……嘶,若是贾大官人真要对周家猾头动手,我儿子就在身边,岂不危险?”
想到自己儿子的脾气,李三姑可以肯定,若周铨遇到危险,自己儿子定然是不顾性命要去护着的。
“糟糕,罢了罢了,我想法子寻人去告知周书手,只要他儿子不遇险,宝儿自然也就没事。”李三姑下定决心,起步就要出去。
结果没出门,就听得登登的脚步声,然后李宝又冲了回来。
“你这小子,这些天都给我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许去……”
李三姑跳过去,将门立刻关住,不让李宝再出去。李宝却从自己的衣袖里又掏出个小盒儿,递到她的手中:“方才着急,忘了此物,这是大郎让我带来孝敬你老的,在铺子里可值钱了。”
一听得值钱,李三姑忍不住就伸手去接,才接过那盒儿,就见儿子转身又跑。她堵住了前门,儿子就穿灶堂,走后门,瞬间再度消失。
“你这个短命鬼,便和你死鬼老爹一般,不让老娘片刻安心!”李三姑跟着后面拉也没拉住,旧习发作,破口大骂,险些将手中的小木盒都扔了。
终究是拦不住儿子,她掂了一下木盒:“也不知是什么玩意……”
打开盒子一看,李三姑呆了一下:“雪糖?”
她为了生计,也为了找回儿子,这些时日没少往集市跑,也曾见过这东西,一斤要卖数百文的天价,仍然是有价无市!
“竟然是……雪糖,难怪……不行,我得快快去寻着周书手,要将听得的贾贼之话告诉他!”
李三姑跑出去寻人且不提,李宝则跑得飞快。
他身上没钱,轻松了一大截,很快就出了城,不过他没有往城北去,而是向着城东南。
“今日大郎是去了京南厢外……该死,若是对方挑了此时动手,那就糟了!”
李宝想到今天周铨的行程安排,更是心急如焚。
这些时日,周铨一直呆在城北的小院中,主持将普通白糖纯化为雪糖之事。如今暂告一段落,所以他才出门,想要去城外京东厢,要在汴河边上寻一个合适的庄院。
此时已是夏末,汴河之畔,柳荫如云,顺堤而行,看着河中往来的漕船,周铨有些兴奋。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远离京师。
“如今河上的漕船,已经不如往年光景了,据说天禧年间,仅是汴河输入京师的漕粮,就有八百万石!”在周铨身边,一青衣男子笑着说道。
此人姓项名良嗣,家中薄有财产,在离得汴河三里许处有一座小田庄,只不过田庄距京城近二十里,稍嫌有些远,地又贫脊。如今田庄出息不多,远不如在京师中经营生意,而他又有事急需用钱,这才想要卖了田庄。
周铨嫌城中束手束脚,所以也想要在城外置一处产业,周傥自有旧日同僚知晓此事,便作了个中人,今日周铨随项良嗣来,便是要去看看他那庄子。
“这边,请往这边!”既是要出城近二十里,少不得骑着牲口,周铨不会骑马,于是就骑了骡子,到了一条岔路口时,项良嗣殷切地招呼道。
四八、短兵相接
项良嗣的田庄,隐藏在一片树林之中。
这片茂盛的林子虽然不大,但树龄皆很长,甚至有不少长了近百年的古树。
“我这小庄,一共是三百余亩,水浇地与坡上旱地各半……路有些不好走,大郎小心些。”
或许是因为昨日下了场透雨的缘故,道路泥泞,周铨对此有些不满,若他真买了这庄子,这条路还得想法子弄一下。只拖黄土来铺垫,用处不大,至少要拉些砂石来。可京师左近,少有山脉,黄河汴河中,又多是泥浆,砂石还得从远处运来。
项良嗣原本乘着一头驴,此时他下了座骑,过来牵住了周铨的骡子缰绳,仿佛是怕那骡子失蹄。
见项良嗣如此殷勤,周铨心中暗笑,这厮也太急着卖庄子了。
就在这时,那片茂密的林中,什么东西反了一下光,正好映在周铨的眼睛里。
周铨眯了一下眼,向那儿望去时,隐隐看到了人的身影。
“那些是什么人?”周铨随口问道。
项良嗣牵着他的骡子,闻言也望了一眼,然后回答道:“是我庄上的庄客,我这庄子,养得十余户庄客。”
随着他的话语,他还挥了挥手,林间三三两两走出七八个人来。
为首的一人身材高大,看上去很是憨厚,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眉目清秀,老远盯着周铨笑。
周铨初时还不以为意,可看这些人渐渐走近,却不与项良嗣招呼,只是盯着自己,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这一奇怪,动作未免迟缓,那项良嗣见此情形,牵着缰绳将他往那边带:“周大郎,这一路上已经耽搁了许多时光,还是快去我庄上看看吧。”
项良嗣的举动,终于激起了周铨的警惕之心。
虽然周铨自己并不当自己是一个少年,可在外表上,他只是十五六岁,家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他父亲,这个项良嗣,对自己如此殷勤,却是为何?
“项庄主请稍候,我要再等个人。”周铨说道。
他一边说,一边向身边的杜狗儿施了个眼色。
杜狗儿却是满脸茫然,他受周傥所托,随周铨来当个伴当,但无论是他还是周傥,都未怀疑过这个熟人介绍来的项良嗣。
“狗儿叔叔,你还记得袜幼巷的那件事情么?”见此情形,周铨说道。
他这一说,杜狗儿才回过神来:“记得!”
袜幼巷黑吃黑干掉摩尼教的事情,只有他们几人知晓,而且一向是不允提起的禁忌。周铨此时当着项良嗣的面提出来,顿时让杜狗儿提高了警惕。
杜狗儿回头望了望,发觉在他们身后,不知何时,也多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应当是从两侧包抄过来的,目前还没有合围。
“项良嗣!”
见此情形,杜狗儿毫不犹豫,挥拳就给项良嗣来了一下。
项良嗣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却还不松开缰绳,而是大叫道:“快些,都快些动手,他们识破了!”
砰!
杜狗儿抬起脚来,一脚将项良嗣踹翻,从他手中夺过缰绳,甩到周铨手中:“大郎,快走!”
此时那个满脸憨厚的汉子,脸上的老实神情已经是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狰狞,他正与手下全速冲上。
而他身边的那个小厮,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动作比他还快!
再次踹翻项良嗣,杜狗儿从袖子里抄出短刀,迎着那些人就上去。
那几人手中也现出兵刃,而周铨此时才拨转骡头!
速度最快的小厮已经冲到了周铨面前,起身便想将周铨从骡子背上扑下,杜狗儿一把扯去,却扯了个空,他追在后边提刀剁下,结果当的一声,刀被憨厚汉子挡住。
“有些气力!”那憨厚汉子原不将杜狗儿放在眼中,被这一刀剁得手上兵刃险些脱手,他见自己的小厮已经扑上了骡子,而杜狗儿又有若疯狗般扑上来,便放弃继续前进,而是与杜狗儿缠斗。
“要活着!”这厮武艺高强,杜狗儿算是一条好汉了,他一边缠斗,一边还有余力喊一声。
“放心,一定是活的!”
那小厮叫着去勒周铨的脖子,要将周铨从骡子上摔下来。
但突然间他觉得肋下一疼,好在他反应迅速,主动一歪身子,从骡子上摔了下来。若不是在泥泞里连滚了几滚,他险些被骡子踩着。
“这厮手中藏着短兵!”小厮痛叫着,他虽然躲过了致命一刺,却还是被刺入肋下,伤势虽然不重,却痛得他直咧嘴。
“突围,狗儿叔!”
周铨冷冷的目光只是在那小厮身上一扫,将袖子里的匕首藏好之后,他一夹骡子腹部,那骡子叫了声,开始起步奔逃。
只是泥泞之下,骡子趔趄了一步,险些滑倒,而地上的小厮此时爬了起来,一手捂着肋下,另一手狠狠地将匕首刺入了骡子的臀部。
骡子吃痛,向前一冲,从泥泞中挣脱,然后撒腿跑了起来。
“快追,他跑不了多远!”见此情形,那脸上憨厚的汉子大叫道。原本要来与他一起围攻杜狗儿的几人,都绕开战团,向着周铨追去。
就连那个小厮,也是一瘸一拐,向着骡子跑的方向行去。
唯有那憨厚汉子,却被杜狗儿缠住。方才是他缠杜狗儿,现在换成杜狗儿缠他了。
若不能擒住周铨,他们这次计划就要破产,而杀一个区区杜狗儿,从贾奕那里换不得多少赏钱。
“莫让他走了!”想到这,那憨厚汉子脸中翻腾着怒气,他卖了个破绽,将杜狗儿踹翻了一个跟头,然后转身也追了上去。
这一次杜狗儿没有再去缠他,而是飞身一脚,将旁边看热闹的项良嗣再次踢倒。
短刀狠狠掠过项良嗣的脖子,这厮倒在地上,再无挣扎。
杀了此人之后,杜狗儿才向着那憨厚汉子追去。他甚有经验,不急着靠近,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
那汉子的身手,要胜过他,杜狗儿判断,就算是周傥,也只能略占上风!
周铨骑着骡子狂奔,他完全没有什么骑术,只靠着抱紧骡子脖子才未掉下来。那骡子臀部受伤,又受了惊吓,跑出两三里后,便不支停了下来。
因为骡子跑得并不快,那十余条汉子,仍然在勉力追赶。
眼见身后敌人还在追,周铨跳下骡子,撒腿就跑。
这一路上树柳成荫,行人稀少,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找到这样一个小庄子设伏的。周铨本来还叫了几声救命,结果只是徒费力气,他心念一转,这路上无人,但汴河边上却肯定是有人的。
因此他就向着汴河河堤狂奔而去,好在他常有锻炼,跑起来速度不慢,身后几人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见此情形,杜狗儿心中大定,他自知凭着自己一人,绝不是对方对手,当下侧跑出去,想要赶在头前,先回去报信,再带人来收拾这群悍匪。
那伙强人眼见追不上,正气馁时,突然间,前方树后窜出两个人来,将周铨一把摁倒!
即使是那伙强人,也不曾想到,这里会窜出两个人来,都不由自主停住脚步。
“小子,这份功劳是我们兄弟的!”
“小杂碎,这次你嚣张不得了吧!”
摁住周铨的二人,正是熊大熊二,此时他们面上,尽是兴奋的笑。
贾奕可是开出了极高的赏格,仅擒住周铨一项,到贾奕那里换个几百贯钱,足够他们兄弟去西京或者哪儿快活一段时日了。
至于周傥的追查,也得等周傥能避开贾奕这次阴谋再说,实在不行,还可以推到这伙强人头上来。
看到熊大熊二兄弟,周铨顿时明白这次伏击的主使是谁。
他想要贾家父子的性命,贾家父子同样也不会放过他,只不过周铨未曾想到,对方竟然会使出收买强人这样的手段。
“熊大熊二,你可知道我父亲为何能当官么,因为我向隐相献出了雪糖配方,价值百万贯的雪糖!”周铨压低声音中道。
此时那些追击之人尚隔着百丈,离得还远,熊大熊二听得这个,身体都是一震。
换了别人这样说,他们只以为是吹牛,可周铨这样说,二人却深信不疑。
“你是什么意思?”
“五千贯,买你二人放我一要路,再五千贯,买你二人告发贾奕!”周铨道。
若熊大熊二兄弟不是有诸多把柄在贾奕手中,他们只怕立刻会答应下来!
毕竟万贯,这已经超过了贾奕给周家一家开出的赏格了。
只是想到那些把柄,就算贾奕完蛋,他们兄弟也只怕要瘐毙于开封府中,而且周铨口里许诺的一万贯,谁知道能不能拿到!
“小子,非是爷爷要为难你,一万贯离着爷爷太远,还是要到手的五百贯更合适些……你认命吧!”熊大咽了口唾沫,终于回应道。
他话声才落,就听得自己兄弟突然大叫了一声,捂着小腹就滚到了一边!
却是周铨借着他们犹豫的机会,将袖中藏着的匕首移到合适位置,直接捅了熊二一下。
自从那日在白家巷被熊大熊二拦住,周铨身上就暗藏着一柄匕首,方才刺杀小乙,现在又重创熊二,当真是立下了大功。
熊大熊二身上也备有短兵,可是他们想要活捉周铨,并未掏出,此时熊大想要掏的时候,周铨整个人都撞入他怀里,然后熊大只觉得肋下一痛,整个人的气血,仿佛从那痛处漏出一般,再没有了气力!
四九、救与不救
只一瞬间,拦着周铨的熊家兄弟重创!
熊大是直接毙命,熊二还能在地上翻滚嚎叫。
但追兵也已经赶到,距离周铨,只有不足二十丈!
周铨撒腿快跑,熊二在他起步之际,猛滚了过来,抱住了他的腿,让他又跌了一跤。周铨回手一刺,匕首却被熊二骨头夹住,一时间没有抽回来。
好在这一击,让熊二再没有力气拦他,他再起身跑时,追兵离他是十丈。
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奔跑的疲累,周铨呼噗呼噗喘着粗气,浑身肌肉都有些发酸。他只望了追兵一眼,咬着牙冲向汴河河边。
河边有人,那些贼子未必敢追去。
追兵确实犹豫了一下,此前他们都在稀疏的林中,行人稀少,可以肆无忌惮,可汴河之上,漕船往来,光是沿河拉纤的纤夫就不少,还有漕丁巡守,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前掳人,他们多少有些顾忌。
那伪作憨厚的汉子此时也追了上来,看到地上熊大已经僵直的尸体,再看到熊二也只剩余微弱的喘息,他脸色变了。
若周铨未与熊大熊二照面,他立刻就撤走,可是既然见到了熊大熊二,肯定能猜出这布局的是贾奕。
为了五千贯,杀官造反的事情都可以做,何况是光天化日下擒走一个半大的小子!
“追!”他厉声道。
被他找来的,都是亡命,也皆信服于他。闻得此令,顿时再度冲前,向着周铨包围过来。
周铨此时已经跑到了汴河河堤之上,眼前有六个纤夫,正拉着艘漕船,周铨毫不犹豫向他们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叫:“河匪劫船了,河匪劫船了!”
那几个纤夫看到河边林子里突然跑出个人来,初时不以为意,听得周铨的大叫,他们干脆就笑了起来。
“胡说八道,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哪来的河匪……咦?”
一个纤夫正笑骂之时,周铨已经从他们中间穿过,紧接着,那十余个匪徒也追了出来。
见到周铨捅死了熊大、重创熊二,这些匪徒手中也各执短刃,他们冲出来时,那些纤夫先是一呆,然后大叫着逃散。
周铨回头望了一眼,然后又是大叫:“河匪来了,河匪来了!”
汴河之上,船来船往,这边发生的事情,顿时引起了河中船只的注意。
一艘客船正顺流而下,船舱的窗子打开,李清照从中伸出头来向着河两岸观望。听得周铨的呼声时,她就觉得有些熟悉,待看到是周铨人,她脸上先是惊愕,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小子古灵精怪,他和他身边那小姑娘,凡是出现,必然招惹麻烦。
等看到真有十余人手执兵刃,在后边狂追周铨,李清照顿时双眉一扬。
她虽是女子,却有巾帼气概:“往岸上靠,去救人!”
“不许妄动!”李清照的命令才发出,身后郭太夫人厉声喝道。
李清照惊讶回顾,却看到这位出身名门的郭太夫人一脸厉色:“李氏,勿胡闹!”
“河岸上有贼……”
“我虽是老眼昏花,却也看到了,十余个贼人,追着一个少年,我们船上伴当不过五人,还有三位是仆妇,凭这些人,能救他么?”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老身还未死,家里的事情,还没有轮到你作主!”郭太夫人这一句说得很重,李清照眼中有些湿润,好一会儿才将之忍住。
郭太夫人扫了她一眼,此次进京,原本十拿九稳的事情,结果却废了,原因就在这个儿媳妇身上。她竟然在大街上被蔡家的人注意到了,蔡攸那奸贼之子,竟然在天子面前进了谗言!
李清照自己并不知道此事,因为赵明诚不能生子的缘故,郭太夫人总觉得有些亏欠李清照,故此对李清照多有纵容。这一次,她是真被气坏了。
李清照虽然心中并不赞成,可面对君姑(婆婆),却又无法抗拒。
内心之间的挣扎,让她咬着牙,向着河岸望去。
河岸上,周铨顺着河堤在跑,但是速度在变慢。方才那小乙还有熊大熊二都伤着了他,虽然不重,可仍然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河边的纤夫们此时也看出来,那群歹人只追着周铨,大家出门在外,都不愿意惹麻烦,故此无人上前相助。
眼见对方又在逼近,周铨无奈之下,只能纵身一跳,直接跳入到汴河之中。
汴河其实是运河沟通自然水系成而,河水倒不算太急,而现在的周铨,即使不算精通水性,也能在水里游个两三百丈。他跳入水中,向着汴河这边游来,那边歹人顺着河岸追了段距离,眼见他离河岸越来越远,只能停下脚步。
“捞他,将那少年捞起来!”
李清照看到周铨恰恰向着自己乘舟游来,她忍不住再次道。
郭太夫人眉头一拧,厉声道:“休要胡闹,不要再惹麻烦了!”
这一次,李清照却不同意:“君姑,在岸上时我们救人有风险,在水中救人却无风险,为何见死不救?”
“这少年被人追杀,安知不是歹人,而且岸上强人紧追不舍,若是见到我们将人捞上来,又怎知不会沿河而下,追寻我等踪迹?”郭太夫人沉声道。
“我……我只想着救人积福,许是我与德甫福薄,才至少未有孩儿……”
李清照说到这里,声音微微有些悲切,郭太夫人愣住了。
她心中歉疚之意再度涌了起来。
赵明诚幼时因为某种原因,身体不足,故此与李清照成婚之后,迟迟未有子嗣。这件事情,李清照不清楚缘故,身为母亲的郭太夫人却是很清楚的。李清照一直都以为这是自己的原因,只能忍痛为赵明诚纳妾,可是如今纳妾也有数年,几个小妾也是一无所出。
这终究是委屈了当初名动京师的词女儿媳……
想到这里,郭太夫人心中稍软,或许真如清照所言,救了这少年,能够为她夫妻积福,换取老天开眼,赐他们儿女双全。
“可若救上的是歹人该怎么办?”
“这少年不是歹人,君姑可曾记得那猜谜闯天关者么,就是他,后为那生当为人杰之诗,也是从他口中听得。”
若不提此事还好,提起此事,郭太夫人气就上涌。
“原来就是卖冰棍的小儿……就是他,害得我们此行功败垂成,不要管他!”郭太夫人脸色又变了。
“什么?”李清照茫然。
她冰雪聪明,立刻意识到郭太夫人所指,明眸之中顿时涌出不可思异的神情:“这如何可能,他只是市井子弟,怎么能影响到太内的决策?”
“便是你上街听得他不知从何抄来的诗,结果为蔡家人所见,蔡攸那小奸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人,还进了谗言!”
赵挺之的亲旧还有不少在京中为官,虽然具体细节还不知道,但打听到事情的大致经过却无问题,如果说,郭太夫人对李清照的责怪还只是迁怒,对周铨的厌恶就是发自内心了。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李氏,记住你的本份!”
老太太严厉的声音,让李清照沉默了片刻,不过也只是片刻罢了,周铨所吟的那首夏日绝句,在她心中不停盘旋。李清照平生自负义气,即使到了晚年,也性情刚烈,加上那首夏日绝句引发的共鸣,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起身向着郭太夫人一拜。
“你要做什么?”郭太夫人眉头拧起。
“君姑,虽则事情与他有关,可我们仇敌却是蔡贼,将事情怪在他身上,似非所宜,清照原本不该违逆君姑,只恐君姑因怒生错,不得不郑重相告。况且,此人之名,既然能达大内,安知他日,先翁之冤,不会因此人而洗?”
“他一介市井小儿,就算被官家看重,也不过成为弄臣罢了,岂有本领替你先翁洗刷冤屈?”郭太夫人不以为然。
“先外祖之憾,乃童贯所解,苏子瞻之禁,至师成始开。是儿狡黠,更胜过童贯、梁师成当年!”
李清照这番应对,让郭太夫人终于无言。
李清照的外祖父,即三旨相公王珪,他为刑恕所陷,自己贬官,子孙亦被削夺官籍,情形与赵挺之相似。王珪生前死后,两次遭遇此难,皆因童贯之力而得解之。至于苏子瞻则是苏轼,大铛梁师成冒称苏轼之子,当天下查禁苏轼诗文时,他泣拜赵佶,求问“先辈何罪”,于是苏轼诗文之禁才稍解。
李清照是王珪外孙女,又喜好苏轼黄庭坚的文章书法,因此得知这二件秘事。她开这个口,郭太夫人再无理由拒绝。
“虽然如此,君姑担忧亦是对的,你们救人之时还须谨慎,不可被岸上歹人发觉!”李清照再次吩咐道。
船上仆役,见郭太夫人不再反对,便令船公将船移过去。此时汴河上船只往来,却没有谁敢惹麻烦救周铨的,周铨刚刚跑得全身发热,突然入水,哪怕魂穿之后的他深谙水性,也架不住抽筋,正处于危机之中。
赵家的客船靠近周铨,那郭太夫人叹了口气:“救人可以,不可令岸上人发觉!”
五十、你看我是谁
得了郭太夫人允许,那些船工哈哈一笑:“太夫人放心,必不令岸上强人发觉,我们用鱼网将此人网着,挂在船侧,岸上人被船挡着视线,只会当那小子沉入水中了。”
他们船上自备有鱼网,将周铨兜住,挂在船的右侧。左岸上的歹人看来,就是他们的船行过之后,原本在汴河水中浮沉挣扎的周铨没了踪影,虽然他们也怀疑是不是船上有人救了周铨,可远在岸边,也无法可想。
毕竟河中人多,他们不敢多耽搁,观望了一回,便迅速离去。
带走的,还有熊大熊二的尸体。
而此刻,李清照的船也已经顺流而下,出去里许了。
周铨被鱼网兜着,实在有些难过,因此在网中叫道:“松些网,请将网松一些。”
他并不知道这船上是李清照,对方把他用鱼网网起,既不拉上去,也不放掉,这种待遇令他很有些摸不着脑。
此时开口,也是冷静之后的出言试探。
听得他这样叫,李清照面上露出微笑,压低声音向身旁的仆妇吩咐了一句。
那仆妇顿时上前,也不露出头脸,扬声说道:“有个谜,若你能猜着,便请上船,若猜不着,还是去汴水里与鱼虾相伴吧!”
当日李清照见周铨摆“闯天关”,曾派一小厮上前难他,结果周铨不理不睬,现在算是报复回来了。
而鱼网里的周铨听得这个,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他哪里会猜谜,上次的谜题,除了他在后世看过带来的,主要还是靠着师师小娘子。
“我开闯天关,用谜语糊弄人,现在也被人用谜语为难,莫非这船上之人,就曾经在我那猜过谜?”
周铨心思转动,然后苦笑道:“我认输,我猜不出!”
那仆妇正准备念出谜面,结果还没开口,就被周铨堵了回去,当下看着李清照,等着李清照的回应。
李清照眉头一拧:“不猜那就挂着!”
于是这船挂着周铨,足足顺水而下了十余里,周铨半个身体泡在水中,虽然已经不再抽筋,却也极不舒服。
“我家主人说了,猜不上谜,你就一直这样挂着。”那仆妇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我实在是不会猜谜……”
“那你为何还办闯天关,有些谜题,就是我家主人都觉得新鲜。”
“那是我妹子拟的题,她比我聪明得多啊,我真不会猜谜……要不,你们出些算学题给我做,我擅长这个。”周铨苦着脸道。
李清照听他这样说,忍不住嘴角一翘:这小子果然是个惫怠的货色!
“不猜谜也行,作诗一首,便拉你上来。”
周铨绝对没有想到,这船上竟然是李清照,听得那仆妇又要他作诗,他只当是某位闯天关失败的文人墨客,因此又苦着脸道:“我不会写诗,打油诗成不成?”
“要好诗,少说也可以传诸后世的,否则就继续挂着,没诗作词也成!”
自从上回被李清照一眼看破之后,周铨真不敢抄诗,可是这一次又被逼着,他吊在鱼网中久了,也确实非常不舒服,无奈之下,只能道:“那我就来一首能流传后世的……不过我要先说明,这诗非我所作,是我听来的,故此不要问我此诗有何意思,我是粗人,不懂诗词!”
这番话一说,就连始终绷着脸的郭太夫人也忍不住神情稍缓,眉宇中露出几分温情来。
“你先说说,若真是好诗,那便过关!”
周铨开始绞尽脑汁,想来想去,终于寻到一首:“呃,再说一遍啊,这首诗,我是春末时听人在汴河中吟过,那人居于船中,我未曾见到是谁……”
“休要罗嗦,快念,快念!”那仆妇得了李清照示意,连接催促道。
“浩荡离愁白日斜……”周铨咳了一声道。
听得这一句,李清照嘴角微微下弯,微有些不以为然。
“吟鞭东指即天涯……”
此句出后,李清照下弯的嘴角收了回来,微微点头,前半句她觉得只是平平,到这半句,倒是颇有水准了。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周铨被吊久了,浑身都难过,因此他飞快地把后边一句念完。
这是清人龚自珍之诗,此时肯定是没有人知道的,而且这诗点睛的后一句非常好,周铨深信,可以打动船上主人,让自己得到脱身之机。
那仆妇只是初通文墨,听到这一句,虽然也觉得好,却说不出好在哪里,也没有把握真好,因此看向李清照。
李清照却是呆了好一会儿,没有说出一个字。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她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一句,只觉得余韵悠远、意味深长,让这原本只是一般水准的诗,瞬间就提升了不只一筹。
传诸后世,绝对没有问题,而且这后一句,完全能成为脍炙人口的名句!
“喂,请问……方才那首还满意么,若是满意,请拉我上去啊!”周铨等了好几息,却仍然没有听到船上的反应,心中顿时急了。
若是这样的诗都打动不了对方,那就是对方有意为难。
“若是不满意呢?”过了会儿,他听得那仆妇道。
“不满意我也没办法,要不把我扔回水中,我自己游上岸去吧。”周铨垂头丧气地道。
然后他听到几声轻笑,紧接着,船工们伸手的伸手,递竹篙的递竹篙,七手八脚,将他捞了起来。
他虽然还只是少年,可毕竟是男人,故此郭太夫人、李清照都没有见他,他被直接带到船尾处,在那里有人递来干布,还有粗麻衣裳。
“就在这换?”周铨有些尴尬。
“小郎被人追杀都不怕,难道还怕在此换个衣裳?”船工笑着调侃道。
周铨想了想,还真是有点怕,毕竟船中有女眷,他在此换衣,对其声誉不好。
“多谢相救,还请烦劳贵主人,把我送到岸边,我自会回去。”他放弃了换干衣裳,而是拱手施礼。
那船工听得嘿嘿一笑,也不劝说,这时船舱的布帘一挑,一个仆妇走了出来:“小郎君要想上岸,倒也简单,若是能猜得我们的谜,或是再吟诗一首,便送你上岸。”
周铨正用干布擦尽头上的水,听得此话,他苦笑道:“那我还是自己游上岸吧,无论如何,请替我向贵主人道一声谢。”
他还回那干布,真的作势要跳入汴河中游回岸上。
那仆妇忙拉住他:“且慢,且慢,等我家主人吩咐。”
说完之后,仆妇转回舱中。
船舱内,郭太夫人摇了摇头:“倒是个性子直的,人品还不错……”
若周铨听到这句话,肯定会羞愧,他哪里是性子直,只不过是不愿意被人为难罢了。
“哼,是个狡猾的小子,他必定不会跳水!”还是李清照对周铨认识得清楚些。
“莫要闹了,别弄得救人不成,反倒结了仇怨!”郭太夫人不满地道。
李清照这一次没有再反对,吩咐了一声,那仆妇再度出来,发觉周铨正在活动胳膊腿脚,当下奇道:“你这是何意?”
“活动一下,免得入水之后又抽筋。”周铨道。
“不须你跳水游过去,我家主人说了,再往前些,待那些歹人追不到了,就觅一处地界靠岸,将你放回去!”
“多谢贵主人……若是方便的话,还请贵主人留下姓名,容我改日登门道谢!”
“我家主人说,你若要道谢,就多说说你听来的诗词。”那仆妇笑道。
此时文人,以诗词书画琴棋为乐事,所以周铨并不意外对方的这一选择。不过要他再抄诗词,他就敬谢不敏,这玩意,抄得越多,越容易出问题。
“我实在是被先生赶出学塾之人,哪里通晓诗文,就是听来的,也只记得那么几首……对了,我曾听得一首诗,或许贵主人未曾听过。”
周铨说到这,灵机一动,觉得终于可以应付这救他之人了。
“请念。”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周铨将当初的那首夏日绝句又拿了出来。
天可怜见,他绝对未曾想到,这艘客船之中所乘者,就是李清照。那仆妇听了之后回到船舱中,周铨也不好去瞄舱内的女眷,片刻之后,他见那仆妇又走了出来:“我家主人问小郎君,此诗何人所做?”
周铨对这家藏头露脸的主人也有些好奇,听得对方问起,略一犹豫,然后答道:“作此诗者,乃一奇女子。”
船舱之中,郭太夫人眉头一撩,再看李清照,果然露出了好奇之色。
郭太夫人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媳了,最喜就是结交有才华之人,而有才华的女子,更能让自己的儿媳欢喜。
那仆妇也知道自家主人的性格,因此向周铨问道:“可知这位奇女子如何称呼?”
周铨道:“此女曾经名动京师,敢叫天下才子自愧不如,娘家姓李,闺名清照。”
此语一出,那仆妇顿时剧烈咳嗽起来,而船舱之内,郭太夫人也咳嗽了两声,看着李清照,神情有些古怪。
李清照则是气急,猛然起身,掀帘子出来:“你看我是谁!”
五一、从早到晚
当李清照出来的时候,周铨完全呆住了。
他确实有点面部识别困难,记不得人的脸,但是李清照不同,两人见过二面,还听师师说过,李清照曾在贾达手中救过她,所以,周铨对李清照印象深刻。
当认出是李清照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还好我没有说她的诗是我写的”,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却是“我为什么要说那诗是她写的”!
上次在街上偶遇,周铨已经推断出,李清照此时还没有给自己取“易安居士”这个号,也没有写下“生当做人杰”的诗句,现在的她,大约还是在写“莫道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大胆狂徒,竟然敢……敢……”
李清照本来准备斥骂周铨的,可一开口,她也呆住了。
怎么个骂法,骂对方将一首肯定可以千古扬名的诗说成是自己所作么?
或者骂对方假冒自己的名字作诗?
无论怎么骂,都有些不对劲!
“呵呵……没有想到,竟然在此遇见赵夫人……”周铨见李清照呆了,他倒是回过神来,打了个哈哈,将自己的尴尬藏了起来。
面对女人,你越心虚,她越嚣张,倒不如死鸭子嘴硬。
“你方才说,那首诗是我所作,我为何不记得?你如此行事,究竟是何用心?”李清照也缓过神,开口问道。
“这个,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曾听得一人在汴河中乘舟吟诗,当时听到他吟此诗,便追问此诗何人所作,那人说是赵夫人之作……故此上回我卖冰棍之时,拿此诗向夫人请教,便是想知道,夫人是否真是此诗作者。”
周铨绕口令般的说法,让李清照头昏脑涨,还想再问,却注意到周铨现在身上仍然是**的。夏天衣物较少,**的贴在身上极是不雅,故此李清照又退回到船舱之中,放下了帘子。
隔着帘子,李清照才又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我还想向赵夫人请教呢,那人会是谁。”周铨装得一脸无辜模样。
李清照将信将疑,可是对周铨的怀疑还是多些,她正沉吟着如何逼问出那人身份来,就在这时,她身边的仆妇低咳了一声。
这仆妇是从李家陪嫁过来的,最是熟悉李清照的性格,李清照一惊,顺仆妇示意望去,只见郭太夫人的脸色,已经阴沉如水了。
李清照自己不认这首诗是自己所作,可郭太夫人却觉得,若是这世上有女子能写出这样的诗来,非自己这位儿媳莫属。
李清照才气高,即使赵明诚也算是才子,却仍然被她压得抬不起头来,这一直是郭太夫人心中的隐忧。偏偏赵明诚又无子嗣,然后喜欢离家游玩,就是此前,赵明诚就有长达半年时间不在家中。
若是真有那么什么人,暗中与李清照书信往来,因此得了李清照的诗……
老太太想像力倒是挺丰富的,立刻就在心中编了一部曲折反复的评话出来,她有所怀疑,面上神情自然不好。
李清照此时也反应过来,退了几步,到了郭太夫人身后。
“怎么,不问了?”郭太夫人斜睨了她一眼。
“全凭君姑作主。”李清照道。
郭太夫人咧了一下嘴,勉强露出一个笑意,然后道:“让船靠岸,打发他下去!”
周铨原本有些惊骇的,没有想到又遇上李清照,不过李清照回船舱之后,船就开始靠岸。周铨此时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语恐怕有些唐突,但话既说出,就无法挽回了。
好在李清照身边的仆妇出来,告诉他马上送他上岸。他低声向那仆妇道:“大娘,请问舱中尚有何人?”
那仆妇见他嘴甜有礼,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太夫人也在,你这小厮,太过冒失!”
周铨心中一动,李清照与她的婆婆两个女人入京,会是为了什么事情?
不过他只是将此事记在心里,上岸之后长揖道:“谢过太夫人、赵夫人,在下告辞了。”
船上没有回声,周铨看着这客船缓缓而去,他估计了一下行程,觉得这船会在杞县停泊,当即回程。
他人乖嘴甜,很快就搭上了一辆大车,坐在大车上堆起的货物上,向着汴京而去。
周铨离开之后,李清照所乘船中陷入了沉默,郭太夫人良久才道:“清照。”
“儿媳在。”李清照行礼。
然后郭太夫人又是沉默,李清照胸中悲闷,此时隐隐有些后悔,不该救方才那小子的。
“那诗果真不是你所作?”郭太夫人又问。
“这是儿媳第二次听到那首诗,上次便是在京师中,遇得他卖冰棍那回,他撞着了我的轿子,彼时秋姑与福伯也在。”李清照道。
秋姑就是那仆妇,她上前为李清照作证,紧接着在船舱外的福伯也说了此事。虽然郭太夫人心底的疑问还没有彻底解决,但她面上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当真是一个狡黠的小厮!”
此后郭太夫人不再提此事,只是说要写信,将赵明诚召回家中,令他与李清照夫妻团聚。
她们的座船果然停到了杞县,准备在此过夜,待次日再出发。不过到了次日凌晨时分,船夫正要启锚之时,突然间有两个人出现在泊船的码头上。
“请问,赵清宪公家太夫人座船,可在此处?”其中一人高声叫道。
郭太夫人听得呼唤,眉头微皱。
“清宪”是她丈夫赵挺之的谥号,她其实很不喜欢这个谥号,当初赵挺之去世之时,天子亲临其家,郭太夫人求天子赐予一个带“文”字的谥号,结果天子不允,那个时候,郭太夫人就明白,赵挺之的政敌绝对不会因为他死去而放过赵家。
“怎么回事,去问一问。”虽然不喜欢,但是郭太夫人还是沉声道。
这一打听,那两人就走了过来:“我们奉周大哥之命,特来拜谢太夫人救了我们小郎君,些许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太夫人收下!”
他说完之后,就将一个锦盒递了过来,自有仆妇接过去。
郭太夫人在船舱中,神情有些惊讶,周铨回到京师,再遣人来致谢,岂不意味着这两人是连夜赶路?
“辛苦二位了,二位这是连夜赶来的?”她徐徐说道。
“周傥哥哥说,报仇可以十年不晚,谢恩便是耽搁片刻也嫌晚了。”来人恭敬地道。
“那周小郎君可安好?”郭太夫人又问道。
两人对望了一眼:“安好,谢太夫人过问。”
他们可是知道,周铨回城途中还被人追着,只是因为周傥得了李三姑的报信,出城接应,这才脱身。
打发走这两个来道谢的人,郭太夫人看了李清照一眼,想到李清照提起,或许能够借助周铨来帮助赵家,神情微微一缓,然后笑道:“这周家倒是有些意思。”
“君姑说得是,周家父子看来都是市井中的奇人。”李清照淡淡地回应道。
“且看看周家送来的礼物,莫非是冰棍?”望着对方送来的那个大木盒,郭太夫人又道。
赵家毕竟是官宦之家,哪怕如今落魄,眼光还在,但郭太夫人还是猜不到这个木盒里装的是什么。
打开木盒之后,发现里面是两对小陶罐,底下还有一张纸。
“小陶罐只算平常……”郭太夫人与李清照心中都是如此想,那么重要的是陶罐中的东西。
李清照拿起那张纸,递给郭太夫人,她原本以为那张纸是张礼单,可是郭太夫人将之摊开后,眯着眼睛,才讶然道:“这是……什么物什?”
李清照凑上去,只见纸上写着“凭此至京师雪糖馆兑取雪糖两石整”的字样。
她们忙于奔走,只是听说了雪糖,却还没有见到,婆媳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那两陶罐。
李清照揭开其中一个陶罐盖子,借助早晨的阳光,她看到了里面的晶体,洁白似雪,晶莹如玉,隐隐散发着甜香味。
“这就是雪糖?”郭太夫人虽然曾是宰相之妻,此刻也不禁呆住。
此物只凭卖相,就可知价格不匪!
周家送来这样的礼物,算是极有诚意了。
李清照举目向岸上望去,那两个连夜飞奔来的人,此时牵着马,缓缓行向码头边的脚店。
“那个小子……真是报恩片刻不缓,报仇十年不晚么?”李清照心中暗想。
“报恩片刻不缓,报仇从早到晚!”
汴京城中,周铨咬牙切齿,看着自己的父亲。
“我已经派人去送上礼物了,你还想怎么样?”周傥有些恼火。
“我要贾家父子的性命。”周铨道。
周傥吸了口冷气,目光也变得严厉起来:“你……果真?”
“今日他能招来亡命伏击我,明日就可以让凶徒袭击娘亲与师师!此等隐患,不可不除!我要借力,将他们父子赶出京师,然后在途中结果了他们!”周铨发狠。
原本向梁师成提出的条件中,就有取贾奕父子性命一条。但是梁师成是何等人物,哪里会轻易答应,既然如此,周铨决定退而求其次,原本准备借刀杀人的,现在自己动手!
“你说的是,本当如此,我会准备好人手,盯着贾家一举一动!”周傥也不是心慈手软的,当初对摩尼教徒时,他可是果决得紧。
但是,如何借势将贾家逼出去,是个让周傥为难的问题。
贾家不是当初的摩尼教,若用旧法,杀入贾宅去,必然会引发京师大索,周家肯定会与贾家同归于尽,故此,只有先将贾家驱出京师,才能再做下一步行动。
五二、真是官逼民反
贾奕脸上带着笑容,来到了都商税务。
他在东京都商税务中任小吏,正式的吏职称呼为拦头,因此这一路行来,不停有人和他打招呼。
虽然拦头只是微末小吏,与周傥以前的书手差不多,但却是美差,有许多上下其手的机会,若非如此,贾奕也积不下如此丰厚的家财。
只是他面上虽笑,心里却是极度不安。
东京都商税务隶属于太府寺,但因为处在京师,所以象他这样的小吏,实际上是受到都商税务和开封府的双重管辖。平时他都在街市之上收取算税,今日太府寺丞却突然召他来,这让他有些不妙的感觉。
“老爷唤小人来,不知有何吩咐。”见到寺丞之后,他规规矩矩地行礼。
那寺丞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贾奕站在阳光之下,只觉得浑身躁热,汗珠滚滚而下。
他原本想要乘着寺丞没注意偷偷溜走的,所谓官清如水吏滑如油,象他这样的胥吏,只要不被抓现,有的是办法应付上头。但那寺丞却精明得紧,只要他一有动作,便斜睥过来,让他只能站着。
此时正值秋老虎极盛的时节,站在太阳底下的滋味可不好受,贾奕又是文人出身,身体并不是很好。他被晒得整个人昏昏沉沉,偶尔看到有同僚经过,便使劲使眼色,希望同僚能替他求情。
但他那些同僚与他一般,都是胥吏,别的不行,见风使舵最是厉害,没有一个开口出声,只作没有看到。
“这位寺丞上任不久,我又不曾得罪他,为何他要为难我?”贾奕心念电转,立刻猜出原因:“莫非是……周家?”
单凭周傥,显然是没有这种能力的,可是贾奕对周家的那小子,实在看不透,毕竟那小子的大名,可是传到过官家耳中,就连他倚为靠山的李邦彦,也曾经尝试招徕此人。
“难道说是消息走漏了……熊大熊二这两个废物,至今尚未回来,定然是出事了!”
想到自己安排的杀局,贾奕身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他本来想挟持周铨,引出周傥,先将这两父子除掉,然后为除后患,再伏击周侗,彻底了结掉周家。为此他不惜许下五千贯的赏钱,甚至直接给了五百贯的订金,请来太行山中的亡命之徒!
但事情露是走漏,周家必然不会放过他!
“不行,我得回去,赶紧派人去寻熊大熊二,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须和那位姓卢的联系上,实在不行,也只能硬上!”
想到这里,贾奕双腿一软,口吐白沫,直接扑倒在地。
他看起来象是中暑昏了过去,那原本晾着他的寺丞见状也吓了一跳,虽然奉命为难贾奕,可若真把贾奕折腾死了,他也要担上干系。
“拖走拖走,给他些水,让他回去休息!”那寺丞下令道。
有差役上前来,七手八脚将贾奕拖走,待把他拖到树荫下后,贾奕微微张眼,发觉寺丞已经离开,他一跟头翻了起来。
“贾拦头,你这是……”
“中暑,我家中有药,这就去吃点,不碍事。”贾奕一边搪塞,一边出了衙门。
当他回到家中时,却看到一个人满脸惶急地在他家门前徘徊。
“那个……郑建?”贾奕记得这个少年的名字,原本是跟着周铨搞猜谜的,后来被他儿子收买,成了他儿子的跟班。
只不过周傥的儿子太过狡猾,借着郑建把他们都耍了。后来贾奕夺来了冰棍的作坊,让郑建当了个小头目,专门带着一群市井少年,满京师卖冰棍。
虽然利润已经极为微薄,却总有些收入。
“大官人,贾大官人,不好了!”郑建看到他回来,立刻上前叫道。
“又有什么不好?”
“他们不准我们卖冰棍了……还有,作坊也被周家夺回去了!”郑建叫道。
所谓作坊,其实是周家的宅院,只是在查封之后,贾奕想法子弄了过来。听得这个,贾奕哪里还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周家的反击!
汗水又涔涔地冒出来,家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他将郑建召入宅内,在亭子里的荫凉下细问详情。
原来各处军巡铺的军卒,借口替贾家卖冰棍的少年有可能携带违禁之物,翻开他们的箱子进行查验,而且一查验就是一个多时辰,弄得冰棍尽数融化,这些卖冰棍的少年们苦不堪言。
这种手段,正是贾奕这些拦头们所擅长的,如今军巡铺的军卒也用得利落,却让贾奕怒火翻滚。
不仅如此,周傥带着杜狗儿等,回到了白家巷的宅子里,将守着宅子的郑建等人全都赶走,等于是彻底将冰棍作坊都收了回去。
“该死!”贾奕心头一凉。
对方的反击,实在是太犀利,而且从官场、民间双重向他施压,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了。
贾奕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求李邦彦相助。
他强自镇定,赏了郑建几文钱,就在郑建要走之时,他心中一动,唤住他道:“你小心些,去打听一下周家究竟要做什么。”
郑建心知自己已经与贾家绑在了一起,若是贾家倒楣,他也就没了前途,因此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
打发走郑建之后,贾奕起身,就让人备好礼物,前去拜访李邦彦。
但李邦彦并未见他,见他的只有何靖夫。
收得他的礼物,何靖夫才叹息道:“贾老弟,你做差了?”
“什么?”
“若不是为了你,李官人就招徕了周家……你可知道是谁在为周家出头么?”
贾奕心中有所猜测,却还抱着一丝侥幸:“还请何先生指点。”
“隐相!”
这两个字,让贾奕骇然,险些跌坐在地上。
对于他这样的小吏来说,梁师成就是一个庞然大物,莫说梁师成,就是梁府的一个管家,他也要上前巴结。
所以李蕴李大娘那里,他都得好方好语。
“为……为什么?”呆了良久,贾奕喃喃地问道。
“近来京中何物最为风行,你可知道?”
“雪……雪糖!”贾奕倒吸了口冷气。
雪糖如今成了京师里的流行物,上自朱紫贵人,下到布衣平民,凡是小有资产的人家,都想着买一些,或尝鲜,或送人。但是因为供应量少,根本是有价无市,甚至某些人将一斤雪糖炒到了一贯钱的高价!
贾奕也曾经打探过雪糖的来历,可是除去一个“京师雪糖馆”之外,就没有什么收获。因为雪糖供不应求,所以还生出一样奇怪的玩意,就是所谓的“糖引”,凭借糖引,可以优先在雪糖馆取雪糖。
“这雪糖……是周家弄出来的?”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正是周家弄出来的玩意,周家将之投献与隐相,不但有实物,还有秘方,秘方!”何靖夫说到秘方时,满脸都是羡慕之色。
这秘方,可与点石成金的秘方差不多了,一年百万贯的生意,其中利润,哪怕是十分之一,也足够他这样的人数代无忧!
然后,何靖夫面色沉下来:“你可知道,原本这雪糖,李官人也可以插上手,分一杯羹的!”
贾奕脸上又开始一串串地冒汗了。
李邦彦原本是招揽周铨的,若是当时再努把力成功了,雪糖之利,哪怕李邦彦现在还无法独吞,至少也可以分得其中一部分。
虽然李邦彦放弃招徕的原因,一是因为宫中传来赵佶吃冰棍吃坏身体的消息,二是因为他与周傥背后的清流谏官不合,但现在再想,其中也少不得贾奕递小话的功劳。
“你害得官人损失了如此多的利益,官人器量非凡,不与你计较,还保得你不入监牢,你当知足了!”何靖夫又道。
“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若我是你,就要早些另谋出路!”何靖夫说到这,一甩袖子,扔下贾奕不管,自个儿回到了李邦彦的府中。
贾奕跟在身后叫了两声,何靖夫只是不理,他追到门口,却被门房拉住。
往日见了他满脸是笑非常客气的门房,此时鼻子都长到了额头上:“休得喧哗,这里是何等地方,岂容你在此胡闹!”
贾奕失魂落魄,回到家中,却听得自家儿子在哭。
他心情本是不快,当下怒喝:“哭什么哭,我还没死了,就急着哭丧!”
结果看到他儿子满脸是血地跑了过来:“爹,爹,你可得为我出气,我被打了!”
此前贾达被周铨打得破了相,好不容易才养好,现在再看,又被打得鼻歪眼斜,门牙早就飞掉,连槽牙都被打落两枚。
“这是怎么回事?”贾奕心中一动。
“是周铨干的,我方出门,便被他堵着,他就在咱们家门前打我!”
贾奕狂怒,直接将手中的茶杯摔了:“都是死人们,咱们的家人呢,老柯,还有段五郎是做什么的!”
“老柯和段五郎,今天都辞工了……”贾达呜呜地说道。
“辞工……”贾奕的狂怒象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冰水一般散去,他跌坐回自己的座位之中。
对方分明就是让他在京城中无法立足……这一连串的手段施展出来,他确实难以招架了。
“这是官逼民反啊!”他满腹悲凉地想。
五三、负荆请罪
贾奕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儿子贾达根本不敢出门,出门必挨揍。家里的仆役上街买米买盐,竟然那些店铺都得了警告,不得卖给他们。
这些仆役也只是雇来的帮手,大宋名义上是不准蓄奴的,故此发觉事情不对,仆役纷纷请辞,仅仅是三五日功夫,原本有二十余口的贾家,就只剩余贾奕夫妻和贾达,再就是两个无处可去的婢女。
他也多方面求助,可是连李邦彦都不帮他,何况别人!
毕竟这背后施压的,可是隐相梁师成,以梁师成的力量,不用亲自出面,派个门客歪歪嘴,就足以让贾奕举步维艰了。
“爹爹,怎么办啊,怎么办?”
此时贾达也意识到身处险境,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连上私塾都不敢去,更莫提去街上看热闹。
“闭嘴!”贾奕喝了一声。
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种情形下,他唯有一途可走。
在家中转了两圈之后,他亲自去收拾了一下东西。此时他家中的铜钱几乎耗尽,因此只能拿出两匹锦绸,再加上一件金器、一件银器,想了想,又加上四个银杯,全部包好后出门。
才出门,他就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向那边望去,却见几个汉子抱着胳膊,肆无忌惮地对着他冷笑。
“这狗贼……”
心中暗骂了一声,贾奕深呼吸了一下,脸上挤出笑来,向那几个汉子行去。
不待对方喝问,他就直接道:“我要去见周书手……哦,不,周大官人!”
如今周傥可是身有散官官衔,才真正可以用“官人”相差,比起他此前的贾大官人的称呼,可要名正言顺。
“要见就去见呗,与我们说何用?”一个汉子撇嘴道。
“家中这里,还要劳烦诸位,待我自周官人那儿回来后,自有谢礼。”贾奕说到这,还拱了拱手。
但那伙汉子不理睬他,只是哄笑。他有些尴尬地从他们面前穿过,只听得有人在背后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就是就是,当初对付周大哥时,倒是硬得紧,现在就焉了!”
“能不焉么,怕是连饭都没得吃了……”
这种议论声,让贾奕心中更是恼怒,不过他还是忍了下来,夹着包裹,加快了脚步。
他的宅邸与白家巷并不远,没多久,就看到了周家的大门。
师师小娘子正坐在门前,拿着李清照送她的书在念,都没有发觉贾奕的到来。院子里的一棵树,树荫此时正好罩在师师的身上,凉风席席,她专心致志。
这是一片安静详和,贾奕见此情形,心里更是妒恨交加,即使以他的养气功夫,都无法安全控制住,他的脸也因此扭曲起来。
听得脚步声,师师才抬起头,看到贾奕。贾奕忙将脸上的凶恶仇恨收起,挤出了一个自以为和霭的笑。
“我要见周官人,师师小娘子……”
他才一开口,师师立刻从板凳上跳起,飞快地闪入门中,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贾奕面对着门板,脸色再是一变,然后听得门板后边,师师小娘子的声音:“爹爹,娘亲,哥哥,不好了,恶人来了!”
“哪来的恶人!”
周傥的喝斥响起,紧接着,门再被打开,一根白腊杆伸出,直接顶在了贾奕的心口。
贾奕再度挤出笑:“周……周大官人,周兄!”
一边说,他一边弯腰鞠下,还将手中的包裹举过头顶。
见是他,周傥收起了白腊杆子,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闻说周兄得转官职,这是大喜之事,特来恭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收下!”贾奕腰没有直起,仍然保持着谢罪的姿势。
“礼……我可不敢收,贾奕,我们也相识多年,这等话就不要说了,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贾奕吸了口气,然后苦笑道:“我做错事情,故此向周大官人谢罪,三十年前时,我们可是街坊邻居,一起玩一起长大,却不知为何,变成了如今这模样……”
贾家与周家,都长期住在京师,原本两家就住得近,在上一代人那儿还有点小交情。
可到了贾奕与周傥这一代,双方却变成这模样。
说到这,贾奕眼中浸着泪水:“二郎,我只求一件事情,念在三十年前的交情份上,给我父子一条活路,我感激不尽……”
他声音说得不小,此时街巷中人也有不少,自然有看热闹的。听他说得动情,有那不明因果的,看着周傥的目光就另带含义。
便是晓得两家恩怨完全是贾奕挑起的,此时也不禁感慨,自有人上前劝道:“二郎,贾大说得也有些道理,虽然此前你们两家有些误会,如今说开了,他人又亲来陪礼,你也别往心里去。”
旁人在劝,贾奕却摇了摇头,又说道:“我深知此前所为不对,等闲之间,二郎难以释怀,要不这样,二郎打我一顿,算是给二郎出了这口气!”
这样的话都讲出来了,周傥又是个好面子的,虽然明知贾奕用意,却也只能生生受下这些。
若换了以往,他虽然碍于面子,不得不受,心里还是会不舒服,可是这一次,他受下之后,不但不觉如此,反而倒有些期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了。
看了仍然垂头弯腰的贾奕一眼,周傥准备原谅他的话,又稍稍改了点:“既是如此,我便打你一顿吧。”
“啊?”贾奕愣了。
难道不该是自己负荆请罪,然后周傥大度宽容,双方摆酒言和,从此两家和好,自己再努力一番,或许还可以从周家那落到些好处,比如说,那雪糖之事上,自己也可以插上一手……
不得不说,贾奕非常了解周傥,但很可惜的是,他不了解周铨,因此也就不明白,在受了周铨影响之后,现在周傥,也不象以前那样了。
砰!
不等贾奕反应过来,周傥的拳头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贾奕应声倒地,周傥原本还要再打几下的,看到他在地上扭动挣扎的模样,忽然意兴阑珊。
揍之无趣啊。
拍了拍手,周傥回到了屋里,正当他要把门关上时,贾奕从地上爬起,将布袋子递了过去:“二郎,东西你还未收……”
周傥正待拒绝,旁边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东西接了过去。
正是周铨出来,他当着面将布包打开,看到里面不是金光灿烂,就是银光闪闪,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向着贾奕道:“贾世叔,多谢,多谢……有空让你家大郎来我这儿耍子。”
“自然,自然……”贾奕见周傥默许了,也是松了口气。
他抹了抹汗,看到周围看热闹的人,于是堆起笑脸,向周围人作揖:“多谢各位美言,多谢各位,请大伙作证,我今后若再有对不住周二郎之事,必定天打雷劈!”
他话音才落,突然间空中一声闷雷响,吓得他脸色寡白。
“这怎么回事,方才还是晴的呢……”
黄豆大的雨点滴落下来,众人飞快地散去,只留下贾奕一个人。
贾奕以袖遮头,快步跑出了巷子,来到正街。此时正街之上,原本熙熙攘攘的行人,都在飞跑,想要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原本贾奕想拦辆油壁车,结果这时也拦不到。他要寻熟人借雨伞,可是附近人家,都是曾被他得罪过的,见他来借伞,一个个推托。
到头来,他不得不在一家屋桅下避雨。
望着如线般落下的雨,贾奕陷入了深思之中。
他来向周傥道歉,自然只是应付眼前难关。
周傥心狠手辣,若不能得到他的谅解,贾家连基本的安全都没有保障,没准哪一****行在街上,就被人推入汴河中,成为河中的一具浮尸。
雨终于停了会儿,贾奕跑回自家,累得气喘吁吁,却片刻都不停,直接唤来妻儿:“快准备好,收拾细软,咱们去乡下。”
“为什么?”贾达立刻叫了起来。
贾家这些年积累了不少财富,在京畿郭桥镇外乡下购了一处田庄。虽然田庄并不大,但一年出息,也足够一家人吃用。
但那地方偏僻,哪里比得上京师繁华,贾达曾在那儿去过两回,便再也不想去了。
“蠢材!”贾奕怒喝了一声。
看到儿子缩头缩脑的痴肥模样,贾奕叹了口气,想到周傥之子周铨,自家儿子和人家儿子相比,差得可真远。
越是如此,就越需要教导。
“方才我去了周家,向周傥赔礼道歉,当着街坊邻居的面,只差未曾下跪了。”又叹了口气,贾奕凄凉地道。
“什么,为什么要去道歉,爹爹,你怎可如此?”贾达又叫道。
“我们走投无路,不如此就休想安生!”贾奕咆哮道。
贾达想到自家这些时日的遭遇,情知父亲没有说错,于是紧张地问道:“他家……未曾接受?”
“我既然敢当众赔礼,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周傥这个人,虽然果决狠辣,但太好颜面,只须捧他几句,他便放不下身段了……而他那个儿子,贪财好利,便是一点蝇头小利也不放过。我投他二人所好,哪有不接受的道理?”贾奕道。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离开京师,爹爹你这职司可来之不易!”
“所以说你蠢,如今他碍于颜面,不得不接受,可转过身来,他父子想明白了,岂肯放过我!所以要乘着他父子不好翻脸之时,我们赶紧离开京师,在外待个两年,然后再作打算!”
见贾达仍然是一脸不愿意,贾奕痛心疾首地道:“你如何就这么蠢,我们回了乡下,自此敌明我暗。待我再联系上卢老大之后,再做其余计较!”
说到最后,贾奕咬牙切齿,眼中凶芒更厉!
五四、意外
暴雨之后,是时断时续的阵雨。
这时节,进出城的人少了许多,城门口处的士兵,都寻了风雨不及的所在休息。
一辆油壁车穿破风雨,来到了城门口。几个士兵骂骂咧咧地上去,车夫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停点头哈腰,将好几陌钱塞了过来,那些士兵收了钱,外头又下雨,便没有怎么检查,挥手放行。
油壁车内,贾达趴在窗前,用惊恐同时不舍的目光看着外头。
贾奕是家中的主人,他既然拿定主意,家人是无力反抗的。贾达虽然还是不愿意离开京师,却也只能在这里,泪眼汪汪,依依不舍。
搪塞过了门口的士兵兵卒,贾奕算是长出了口气。
他上周家去道歉,看上去是服软,实际上不过是想着麻痹周傥,为自家争取时间。
果然,回去之后再看,原本在他家门前监视的几名闲汉,如今都不在了。
贾奕要的就是这个机会,凭着在禁军中的人脉,周傥在京师极为危险,但只要出了京师,他就不惧了。
在他的那个小庄子里,还养着二十余户庄客,然后邻近村落,等闲聚集数十人不成问题。
油壁车出了城,因为大雨泥泞,所以行得不快。不过贾奕此时已经放松了心弦,只觉得天高海阔。
大约离城二十余里,经过一处草市,贾奕便没有再往前。他把贾达还有妻子都呼出了车,寻了住野店安顿下来。
“爹爹,怎么停下来了?”
此时天色还没有晚下来,如果继续赶,还可以再往前走一站。贾达有些好奇,同时又希望是父亲改了主意。
“等人。”贾奕阴沉着脸道。
他要等的,就是那姓卢的强人。原本是熊大熊二出面联络这一伙强人,熊大熊二如今生死不知,他只能再遣别人去联系。
这事情他做得极隐秘,就连儿子贾达都不知道。
就在贾家宿入野店之时,京师城中,他家的大门,正被人用力拍打着。
“贾大官人,贾大郎!”
郑建拍了几下门,然后侧耳去听,却没有听得里面有任何动静。他又拍了几下,里面仍然是毫无反应。
郑建的面色有些难看,自从他彻底投靠贾家,便与自己家里都翻了脸,所以这段时间一直是在外厮混。直到今日,他得到消息,晓得贾奕跑到周家去赔礼请罪,这让他极度骇然。
若贾家真认输,那他的日子,就更不好过,毕竟叛徒比起敌人更为可恶。
故此他立刻赶来,想要寻贾奕确认一下。
但贾家宅里没有任何声音,让他心底生出疑念,同时也感到恐惧。
难道说……周家已经对贾家下手了吗?
郑建用力嗅了嗅,并没有嗅到血腥味,他琢磨了会儿,贴着门缝往里瞧,却也没有瞧到什么。
“对了,有个洞!”
沉吟良久,郑建本来想要爬围墙的,但是转念想到一处所在,立刻绕着围墙跑过去。
不一会儿,在一根酸枣树下,他找到了那个洞。洞本是给狗出入的,但是他也勉强挤得过去。他伏下身,小心翼翼钻进去,还唤了两声,却没有任何动静。
看来真出色了!
郑建心怦怦直跳,到了堂屋门前,发现门从外边锁着。不过这拦不住他,他在窗纸上刺了个洞,向里面瞧去。
里面静悄悄的,也没有任何动静。
郑建干脆破了窗子,直接跳进去,发觉屋中零乱,仿佛是被谁洗劫过一般。
周铨对郑建的评价,曾经是既聪明又勤快,虽然此人人品堪忧,可这二点却是不假。在仔细观察一番之后,郑建判断出,不是洗劫!
“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虽然很乱,但并未破坏任何值钱的物品……容易收拾的细软被带走了,院子侧门处,还有油壁车进出的痕迹……逃了,贾奕是逃了!”
做出这样的判断之后,郑建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响,眼前一片昏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贾奕逃了,他该怎么办?
郑建查以肯定,在发现贾家离开之后,没有地方发泄怒气的周铨,会将他当成出气桶。
连贾家都承受不住,他郑建这区区小身板,如何能承受得住?
“我也要逃!”
郑建心中闪起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可是他自己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贾奕有万贯家财,他可以逃,而郑建如今和家人都反目了,他能逃到哪里去?
“贾家为何要逃,贾奕不是向周傥赔礼道歉了么?是了,他的赔礼是假的,无非就是迷惑周家,所以周傥安排在贾宅盯着的人都撤了!对,周家现在还不知道贾家逃了,我可以去告状……我为周家立了功,他们当会原谅我……不,我以前就是假装投靠贾家,换取他家的信任,如今关键之时,反戈一击通风报信,立有大功,他们应该奖赏我才是!”
心中念头飞转,郑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对自己最有利的道路,准备再出卖贾家。想到贾奕一方面让自己继续打探周家的消息,另一方面不告而别,他对贾家就连半点愧疚也没有。
事不宜迟,来到狗洞处,他爬出半个头,但旋即想到一事,又退回到贾家。
“到处找找,乘着他家走了,值钱的东西先弄些!”
贾家把值钱易带的细软带走了,但终有疏漏之处,这些就被郑建捡了便宜。他弄了个小包裹,悄悄藏了起来,然后飞快地跑到了周铨家中。
“不在?”
在周铨家门前,他被拦了下来,门中的人是李宝,根本不理他,无论他如何恳求,只是不在两字。
这还是跟着周铨久了,终于有子些长进,换作当初,李宝只怕要捏着拳头出来揍他。
“我真有急事,李宝哥哥,这事情关系重大,你速速带我去见大郎,否则耽误了大郎的事情,你可担待不起!”
“滚,再多说,揍你!”李宝喝道。
郑建急得跺脚,正这时,却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的新主子派你来的?”
这声音突然响起,骇得郑建向前一栽,回过头来,却是王启年。
在最初和周铨搞闯天关的少年中,王启年算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一切都只是平平。但经过几番折腾之后,他与孙诚、李宝,却成了周铨最信任的三人。
而且郑建觉得,这厮甚是阴险,总让人觉得,象是伏在草丛里等待猎物的蛇。
不过蛇比李宝那石头可要好打交道,至少可以说动。因此郑建在一骇之后,立刻扑到王启年身前:“我有关系到贾家的要事,要向大郎禀报!”
“哦?那你随我来……李宝哥哥,大郎唤你也去。”王启年叫道。
他来李家,就是来叫留守于此的李宝的。
李宝跟着出来,还瞪了郑建一眼,然后当着这厮的面道:“启年,你带他去见大郎做什么,这个叛徒内奸!”
“如何处置他,当由大郎来定夺,咱们可不能擅自决定。”王启年细声细气地道。
李宝哼了一声,心里仍然觉得不对,不过他对王启年也有某种畏惧,因此并未多说什么。
周铨仍然在外城的宅院里,当初他请张顺这个生面孔租下宅院,还有大肆收购石灰、粗糖,将这座偏僻的宅院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工坊。今日和他一起在宅院中的,除了周傥和周母,还有李蕴等一大堆人。
“就是这样?”望着结晶出来的雪糖,李蕴的目光闪烁不定。
价值翻了数倍乃至十数倍的雪糖,竟然就是用点石灰水过滤澄清出来的,若非亲眼所见,她是绝对不相信的。
“就是如此简单,你瞧,梁公派来的匠人,现在也掌握这方法了。”周铨一笑。
“你这么爽快就交出秘法……莫非还有别的赚钱门路?”李蕴看着那堆雪糖,仿佛是在看白花花的银子,但口中却说出了句让周铨毛骨悚然的话。
他当然有的是赚钱的法门,可若被别人知道了,他定然成为各方争夺的对象,甚至会被囚困,终身都别想重见天日。
而且李蕴的话,还有另一重含义,周铨可以将秘法交给梁师成,也可以将秘法交给别的人,因此,灭口或许是梁师成保持垄断的最好方法。
“大娘说笑了,这般背后是几十几百万贯利益的产业,哪里是我这般小民能窥视的,除了梁公这般人物,谁得了它,都不是天降横财,而是天降横祸!我不是不贪心,可如今梁公给了我父亲官身,逼我家仇敌低头,给了我一座庄子还有几百亩地,我若还不知足,那就真是不知死活了。”周铨心里悬着,嘴上说道。
“难怪梁公说你是聪明人。”在李蕴身边,一直没有出声的秦梓此时也开口了,神情甚是亲热:“以后我要与周大郎多走动走动了。”
他是梁师成门客,梁师成不方便与周铨直接联系,而李蕴只是妇人,此后,他便将成为梁周之间的中间人。
此时他开口,表明危机已过,周铨算是悄悄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王启年带着郑建过来,不由得眉头一皱,然后拱手道:“那边有些事情,秦先生,李大娘,你们先在此看着,我去去就来。”
五五、夜杀
“人怎么还未到?”
贾奕象个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却没有出门。
在外头观望的是他妻子,他与贾达父子,都缩在屋里不敢出去。
此时天色都已经晚了,但是约好来此相会的那伙强人,却连影子都没有。
直到外头完全看不见,周妻也缩回到屋里,她嘴中不停埋怨着贾奕,结果吃了贾奕一记耳光后变成了哭闹。
野店的主人听到闹得凶,便进来相劝,贾奕倒是知道出门在外不能随便得罪人的道理,将那店主人哄走之后,听得贾妻与贾达两个都在啼哭,他心中更是烦闷,干脆一个人出了野店,蹲在一棵树的背后发愣。
在冲出京师的惊喜消褪之后,现在的他更为冷静,然后就意识到了不对。
“周傥这厮好对付,我很了解他,我并不是输给他,真正难对付的是他那儿子!那小子此前愚钝鲁莽,和杜狗儿是一般货色,故此我略施小计,便让他们去挑衅李蕴……但自那之后,那小子就象是换了个人一般。有人说他是得了几日的失魂症,我看不是失魂症,而是……鬼上身!”
想到这里,贾奕浑身一激灵。
彼时正是迷信鬼神之时,就连皇帝老官,都自以为道君,朝中高官,包括那些原本学“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文人们,也往往痴迷于此,在民间,各种鬼神信仰更是大行其道。
贾奕也不例外,想到周铨身上可能有一只恶鬼,他就冷汗直冒。那些来自太行山的强人,就算能强过周侗周傥,可能强过一头恶鬼么?
还有,自己瞒天过海溜出京师,能够骗住周傥,但能骗过一头恶鬼么?
没准那恶鬼,就在自己的背后,冷冷地盯着自己……
越是胡思乱想,贾奕就越是害怕,甚至忍不住不停回头望去,仿佛背后真有什么可怕的存在。
就在这时,他听得马蹄声响。
天色这么晚了,各个关卡隘口都已经落锁,此时还骑马在外的,不是有急事,那就是见不得光。
眷顾铨顿时紧张起来,他紧紧笼住袖子,袖内藏着的匕首被他捏得发滑。
马蹄声越来越近,过了一会儿,那马上乘客来到此处野市。贾奕一直躲在树后的阴影之中,可来人也有意掩住面容,因此黑暗中,他没有认出对方。
好在对方只有一个人,贾奕按住心中的惊慌,若是周傥前来追杀,不可能只有一人。
但他仍然借着树枝躲着对方的视线,直到那人来到野店门前,下了马,去敲虚掩着的门,贾奕才认出,这是那位卢姓强人身边的小厮,那个名为小乙者。
“贾大官人,贾大官人?”那小乙呼了两声。
“我在这里,小乙哥,卢大哥呢?”
小乙愣了一下,以往贾奕对他的主人虽然客气,可不曾叫出“大哥”这般亲热的称呼。他笑道:“贾大官人怎么成了这模样?”
贾奕没与他进院子,而是招了招手,和这位小乙一起到得稍远空阔的所在,然后长吁了一声:“我如今情形极惨……那些狗官,与周家的凶徒勾结起来,欺压我这善良百姓!以往我只道官逼民反是胡说八道,现今看来,连我都要被逼反了!”
这可不是贾奕的胡说八道,实在是他的真心想法。他勾结李邦彦、李孝寿迫害周傥周铨时,他不想着官逼民反,可周铨只是稍借了点梁师成的力,他就要叫官逼民反了。
小乙笑了笑:“贾大官人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入伙,与卢大哥、小乙哥你们一起,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贾奕很认真地说道。
小乙愣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大官人说笑了……”
他当真不信,这位贾大官人可不象他与自家主子一样,早就沦为亡命。而且贾奕不过是一文人,对他们没有太多帮助。
“此事烦劳小乙哥转告卢大哥就是,若是蒙卢大哥同意,我愿奉卢大哥为主!”贾奕又道。
这下,小乙确认贾奕不是在开玩笑了。沉吟了一会儿,小乙点头道:“我必原话带到,但成与不成,都当由我家主人定夺。”
“那是自然……小乙哥,那日诱捕周家小儿之事,首尾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致使功败垂成?”
听他提到那天之事,这位小乙哥就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又开始疼痛了。他自命机灵,可是那天也被周铨抽冷子捅了一匕首,虽然伤得不算重,却也是吃了个不大不小的亏。
将那日经过说了一遍之后,小乙恨恨地道:“原本杀那小儿不成,我们准备先杀他的伴当,断了周家一臂,然后在他归城的半路上拦截,看是否能截住。结果途中看到一小子带着他老子还有大队人来接应,我们只好先退了……贾大官人,必是你这里走漏了消息,才令其有所准备!”
带人接应的是李宝,这件事情贾奕知道。但听得周铨竟然从这么严密的伏击中脱出,他也不禁呆了半晌,然后恨恨地道:“这小子,当真奸猾!”
小乙深表赞同地点头:“莫看他是周侗的侄儿,若是正面与我较量,当不是我的对手!”
二人对周铨,可谓同仇敌忾,说得渐渐投机起来。贾奕乘机说道:“如今我被周家这恶霸勾结狗官,逼得在京师立不得足,只能退避乡下,只是我担心周家不会放过我……小乙哥,我看你武艺高强,能否请小乙哥相助,送我返乡?”
那小乙哥犹豫了会儿,然后有些抱歉地笑道:“原来是为此事,贾大官人,实不相瞒,我身上有伤,行动无妨,打斗却是只能施展一半本事,而且我家主人须臾离不得我。这样吧,我如今就回去,过会儿会有几位兄弟来此与贾大官人会合,明日他们护送贾大官人返乡!”
贾奕此时众叛亲离,连自家仆人都纷纷外投,小乙答应派人来护送,虽然他心中还有些不满意,却无法拒绝。
这小乙是个行动利落的,当下乘马离开。贾奕回到野店之中,因为有了外援,终于有心情安抚妻儿,被他哄了会儿,贾达倒是睡着了,贾妻也开始打瞌觉,但贾奕要等帮手到来,故此不敢睡着,披了衣裳又来到野店之外。
已经是子时时分,天色转晴,一弯上弦月斜挂天际。远处传来犬吠之声,然后又是骡马蹄声响起,贾奕知是援手到了,心中欢喜,便迎了过去。
他往路中一站,便被远处来人看到,他略有些近视,只依稀看到来者共是四骑。
稍近之后,他脸色大变,因为来的人竟然有些眼熟,似乎正是周傥等人!
虽然对方以黑布笼头,可贾奕还是认出了。
他张开嘴就要大叫,忽然听到“嗡”的一声响。
那是弓弦在响!
一枝箭飞射过来,直接射入贾奕的身体,贾奕的大叫,顿时变成了惨嚎。
不过这一箭并未直接命中要害,虽然射中,贾奕却还能够踉跄着转身,然后大叫起来:“杀人了……救命啊……”
深夜,他的声音喊出去之后,顿时震动四方。此地离京师也只有二十余里,又是交通要冲,原本有不少人住店,可是他叫声响起之后,原本亮着的几盏灯,反而都灭了。
此时大宋乱相已生,离着京师不过数百里范围内,都有不少盗匪啸聚山林,各处乡野少不得白天好人晚上作贼的。而出门在外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为此招惹悍匪强人!
周傥放下了手中的弓,骂了一声。
未曾直接射杀贾奕,一是因为他自从退出军职后,就没有象以往那样苦练射术,二则是因为仓促之间他没有取到好弓箭,只能从民间的弓箭射弄了一张软弓。
准头虽然还在,可是软弓力道不足,故此虽然伤了贾奕,却没有达到周傥的目标。
可是他旁边的周铨却已经眼睛发直了。
没有想到父亲射术如此精湛,这可是夜晚,而且还在马上,相距也有四十余步!
想到岳飞的射术,周铨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或许也该好生学射了,毕竟战斗之时,拿着弓的远程,可比冲上前肉搏的近战要安全得多。
贾奕叫了两声,一边捂着伤口,一边向那野店奔去。野店有围墙,而且店中有掌柜伙计帮闲,加起来也有十余人,再加上住店的,贾奕深信,自己只需躲入其中,周傥暂时不能奈何他。
毕竟周傥还不敢明火执仗地杀人!
离野店只不过十余丈远,片刻就能跑到,眼见大门在即,贾奕心里虽然还是惊慌,但惊慌之余,却还有几分喜色。
只要逃入店中,加上野店主人和伙计的证词,他就可以孤注一掷,去官府里控告周傥。这一次便是梁师成,也无法让周傥完全脱罪,少不得一个刺配数千里的下场!
周傥父子若是被刺配,贾奕有的是办法,在半途中结果他们的性命,定要让这对父子,也尝尝自己所经历的恐惧。
可就在这时,贾奕的眼睛瞪得老大:“不,不要!”
野店的院门,就在他面前,开始合拢关闭!
五六、劳烦洗地
院门之后的店主人,根本不管贾奕!
虽然看到了贾奕在飞奔,试图逃入店中,可那店主人还是催促着伙计:“合上,快合上门!”
他对贾奕还是心存怨恨:若非这厮,野店院门早就闭上落锁,自不必担忧强人。可现在,如果门再关不上,强人没准也要冲入野店,到时不仅仅是店里的住客要倒楣,就是他这店家,只怕也会丢了性命。
因此,门就在贾奕的眼皮底下,砰的声关上。
贾奕嗵的一下撞在门上,想要把门撞开,但他文人出身,力气不大,那门只是颤了颤,然后门内咯哒的声响,门闩业已搭上。
“救命,放我进去,救命,放我进去!”贾奕连接着拍那门,结果却没有任何回声。
绝望瞬间吞没了他,他转过身来,看到周傥已经在他面前了。
“饶……饶我,饶我,我负荆请罪你已经答应了……”贾奕道。
“这个……”周傥老脸微红。
贾奕非常了解他,知道他喜好面子,当下跪倒:“周大兄,你乃英雄好汉,怎能说话不算数……我在你家门前负荆请罪,你答应饶我的!”
周傥当时确实是表露出接受贾奕赔罪的意思,此刻被他一说,不免有些犹豫。
“我爹答应了,我可没有。”
贾奕总算看到了一线生机,正高兴间,突然听到这声音,他愕然抬头,然后就被一杆短矛刺入喉中。
动手的是杜狗儿,支使杜狗儿动手的,不是周傥,却是周铨!
贾奕眼睛瞪得溜圆,看着周铨,此时他才想到,自己这次惨败,根本原因并非周傥,而是周家的这个小子!
“是儿……最无信也!”他想这样说,可喉部中矛,哪里能吐出半个字!
但他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散去,在惊恐绝望与愤怒之后,取而代之的是哀怜。
“咯……咯……”他努力想要说出哀求的话,可只能发出这样无意义的声音,然后整个人都倒了下去。
周铨冷冷地看了地面上的尸体一眼,自从亲手杀过摩尼教的人之后,他开始习惯这个了。
只看了一眼,他又瞧向那店中,然后向杜狗儿示意。
“当心一些,莫要胡说八道。”杜狗儿上前踹了一脚野店之门。
野店之中的主人家,此时战战兢兢,脸上都是哭丧之色。
“走!”周傥道。
野店的主人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得蹄声渐远,犬吠之声也渐渐安静下来。他这才敢打开门,众人举着火把望去,只看到贾奕跪伏于地的尸体。
“是咱们店的客人,他深更半夜,好端端地跑到外边去做什么!”一伙计道。
“当真是……明日里官府来问,咱们当如何答?”另一人道。
野店店主还没有说出什么,就听得身后悲呼声,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把尸体揽起,哀嚎不断。
“真是!”野店主人心中全是恼怒,若是这家人没有宿在他店中就好了。
官府问及此事,知道他闭门不纳,他也要吃挂落,故此先得和伙计们串通好来,只道对方深更半夜私自出去,也不知道是何谁人相会,然后就死在了门外。虽然这样也少不得被官府胥吏们敲榨,但总比再惹来强人要好。
他正琢磨着,就看到一个胖少年,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了出来,口中还嘟囔着“出啥事了”。
他认得这胖少年,正是死者之子。
贾达早就睡着了,此时被吵醒,发觉父母都不在身边,外头又热闹,故此出来看。待发觉自己母亲在野店院门前席地嚎啕,而父子僵直着躺在她怀中,生死不知,他的瞌睡顿时被吓没了。
嗷的一声叫,他扑了上去:“爹,爹,怎么了,爹!”
他冲到贾奕尸体旁边,见到其浑身是血,喉头一个洞,骇得跌坐在地上。正这时,野店门外的树影之中,蹭的跳出一个人。
李宝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匕首,满脸都是兴奋。
方才看到周傥、杜狗儿动手,他感觉到,自己身体内某种原始的力量被唤醒了。
他热血沸腾,故此当周铨的吩咐落下来时,他没有任何思考,直接点头应诺。
杜狗儿推了他一把,他知道时机成熟,先是慢慢的,然后三步变两步,最后小跑,直接冲到了贾达身侧。
野店主人等只看到黑暗中跑出一个身影,个头不高,黑布头罩笼着头脸,只有一双眼睛在外。
他们骇得不由自主后退,而李宝的匕首,已经狠狠捅进了贾达的咽喉。
“叫你打我,叫你骂我傻子,叫你总是欺凌我!”李宝口中低声骂着,瞬息间,自己平日里受贾达欺辱凌霸积下的怨气,都随着匕首的刺入而发泄出来。
旁边的贾妻也吓坏了,没有想到强人在杀了贾奕之后,竟然没有离开,此时又出来杀贾达!
反应过来,她向着李宝再扑来时,李宝转身已经逃走。
她没有扑到李宝,张嘴呼天抢地地咒骂,结果突然觉得肋下一痛,歪过头去看时,却是另一个黑布罩面的人动了手。
杜狗儿干这个是轻车熟路,他还绞了绞手中的短刀:“娘的,大郎还是有些妇人之仁,既然做到这一步,就当斩尽杀绝,不留任何后患!”
一推贾妻的尸体,杜狗儿并未急着离开,而是向着野店的大门,晃了晃手中血淋淋的短刀。
“主人家,劳烦洗地,他家身上颇有细软,算是给主人家的报酬了。”
杜狗儿自然不会说这话,教他如此说的是周铨。
在周铨原本计划中,杀了贾奕贾达,贾妻一介女子,这里开野店的一般胆大心黑,再看到贾家留下的细软,自然会替他收拾残局。但杜狗儿做得更绝,直接杀了贾妻,如此一来,店主人要吞没贾家的财物,更无阻力。
这既是利诱,也是示威警告。带血的刀分明在提醒野店主人,若是他们乱说什么,少不得也要吃刀。
然后,杜狗儿回身才走,片刻之后,蹄声响起,他带着李宝,扬长而去,竟然无一人敢阻拦。
“员……员外,当如何是好?”店伙计见此情形,向主人问道。
方才只是死了一人,他们就在为如何应付官府而头痛了,如今死了三个人,看情形是一家被灭门,若是官府知晓,在场众人,没有一个能脱身。
野店主人环视诸人,发现在惊恐之余,众人的目光里,还闪动着一些别的东西。
他心中懊恼,若那强人走时不说,他自然会想办法吞没掉贾家的细软,可对方说了,他也不好藏私。
“先瞧瞧他们留下的东西,看能不能寻出他们的身份。”店主人道。
当众人来到贾家租的屋子里,打开所携带的两个箱子之后,店主人顿时变得喜忧参半起来。
贾奕此次离京,所带的都是价格高昂的细软,这两口木箱之中,大多是银器,还有少量金器,另外有十余贯的铜钱。
野店主人是行家,这眼一扫,判断出其价值,恐怕有两三千贯之多!
也是贾奕准备雇强人暗算周家,否则不会有这么多财物。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地契、房契,只不过这些在官府中有备案,等闲无法出手,故此没有人去理会。
“大伙分分……”店主人才这样说,突然听得外头又是犬吠马嘶,吓得众人连分财物都暂时放下,一个个跑出去。
只见六个人影出现在店门口,个个目光不善。
“这是怎么回事!”
这六人中为首的正是小乙。
他看着地上的三具尸体,认出了贾奕与贾达。就在晚边上,贾奕还与他定下密约,可现在,已经死在了这儿。
他们这一行,看上去就是不善,野店主人等有些戒惧,又被杜狗儿警告过,故此都未出声。
“说!”小乙心中恼怒,一甩鞭子,厉声道。
“方才有人来……他们出去,然后被杀了,我们也是听得声音才赶来的。”野店主人含含糊糊地道。
“胡说八道!”小乙骂了一声,然后眼珠转了转:“他们住哪一间,我有东西在他这儿,如今要带走!”
若是野店主人等未曾见着那两箱子物什,为了避免麻烦,只怕会允许,可大伙都看到了,那可是两千余贯的一注横财!
莫说两千余贯,为了两百贯,就值得打出狗脑子来了。
本来有些胆怯的众人,此时都抓紧了手中的武器,店主人向左右使了个眼色。
小乙见情形不对,大步上前,想要进来,迎面却被店主人手执的钢叉一叉:“好狗贼,杀了人,竟然还敢回来,敲锣,敲锣,召弓社的民壮!”
大宋民间习武成风,特别是北方乡兵废驰之际,弓箭社之类的半民间组织甚是风行,京畿之外,也不乏此社,虽然流于形式,但召集数十上百丁壮,还是不成问题的。
小乙大怒,他虽然机灵聪明,可此时却没有发挥的余地,野店主人分明是要将杀人之事栽到他们头上来,他随着主人纵横大河南北,怎么会将这区区野店主人放在心上,故此下令:“攻进去!”
“挡住,若能杀贼,重重有赏!”野店主人也叫了起来。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店中的伙计都是一个心思,故此一时之间,小乙这伙强人,竟然攻不进去!
五七、周侗返回
已经到七月的京师,秋老虎肆虐。
哪怕是这样的夜里,也没有多少凉意,一如小乙胸中的怒火。
扯开衣裳之后,他回望了一下自己的同伴,低低骂了一声。
这一仗打得当真是莫明其妙,那野店的店主伙计,竟然拼了性命也不让他们进入。虽然他们都是悍匪强人,在铜锣响起、四野骚动之后,他们也只能选择暂退。
一来一去的结果,是六人中有三人带了伤,不过也杀了野店中两人。
“回去之后,卢大哥只怕要怪罪咱们了。”一个带伤的悍匪道。
“怪罪咱们倒不会,只是此次出山,只带了几百贯回去,着实有些不值。”另一人议论道。
他们离开野店已经有半夜,此时正值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哪怕举着火把,也照亮不了多远。
“快到了吧?”有一人问道。
“还早着呢,咱们为了避开乡兵民壮,绕了点路,该死的……”小乙随口说道。
他话还没有落,黑暗中冷不丁,就有一枝箭射了过来,直接贯入小乙身前强人的胸口!
这一次距离近,又是冷不丁射出来的箭,就是小乙也没有反应过来,直到那被射中之贼惨叫跌落,他才回过神。
敌袭!
紧接着第二枝箭又射了过来,这一次的目标就是小乙本人,可是小乙在马上一个错鞍,便将之闪开。
周傥有些懊恼地搭上第三枝箭,仍然是射向小乙。
这一次射的不是人,而是马,结果小乙手中寒光闪动,直接将那射来的箭拨开。
“终究是荒废了技艺!”此时对方已经惊觉冲来,周傥原本以为可以射杀三人的,结果只射死一人,他遗憾地将弓一扔,然后挺枪就向小乙刺去。
两人都是马上阵战的本领,周傥在军中多年,若不是不会溜须拍马,早就凭着这本领升至中高级武官了,甚至可能得个将军的头衔。故此,他对自己极有信心,上手便是抢攻。
可那小乙的身手甚为灵活,在马背上如履平地,连接着三击,周傥都未曾得手,反而被对方反击,弄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小乙也只是堪堪敌住周傥,杜狗儿却是无人能拦住,他双手各执一铁锏,左拍右击,转眼间就将两名贼人敲下马来。
这两名贼人本来就给拍得半死,跌下马后一时挣扎难起,然后路边草丛中又跳出两条身影,正是周铨与李宝。两人谈不上什么招式,直接劈砍过去,偷鸡摸狗般将这两个重伤贼人砍倒。
还剩余的那名贼人,见情形不妙,口中喊了一声,拨马就走。杜狗儿驱马追上去,但是他马劣,贼人马好,双方的距离越拉越大,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逃走。
见此情形,小乙情知不妙,他虚晃了一下,与周傥错马而过,周傥一记回马枪,只是扫过了小乙的肩膀。
然后就看得小乙的马头,向着周铨、李宝撞了过去!
周铨与李宝骑术都不行,故此都弃了马,此时见对方撞来,不敢正面阻拦,只能向侧边闪开。李宝还不甘心,想要跃上去将对方从马上拉下,可被周铨一把抓住。
然后他看到一到寒光,在他面前闪过,如果他方才跳起,必然被这一击劈中,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逼开了周铨与李宝,小乙面前再无阻拦,他扬声道:“好贼子,终有再见之日!”
马快速远去,惊起远方村落中犬吠之声,过了一段时间,便又恢复宁静。
周铨撇了一下嘴,竟然给对方逃了两个人,实在是有些不甘心。
不过回头望父亲,发现周傥的面色相当难看,他吃了一惊:“老爹,你受伤了?”
“我还没老到那地步,一小贼罢了……”周傥道。
不过话说完不久,他自己又喃喃补充道:“终究是荒弃了技艺,否则早就射杀他了,便是正面相争,也绝不容他在我面前走上这许多回合!”
“嘿嘿,哥哥说的哪里的话,那小贼的身手甚是厉害,换了我,只怕都不是他的对手!”杜狗儿笑了起来。
“我自家清楚自家事,若是兄长在此,他们一个都休想逃走,便是再有五人,也不够兄长杀的。”周傥想起了周侗。
按理说周侗离开也快三个月,应当回来才是,不知是什么事情耽搁了。
他们四人伏击对方五人,杀了三个,逃走两个,按理说还算成功,可是周傥还是不满意。
要知道,这可是有心算无心。杜狗儿与李宝先发觉了小乙一行,还看到了他们与野店的冲突,于是才在此设伏,结果却未如意。
“老爹,没有什么遗憾的,方才那小子身后,还有许多强人,其中最厉害的那个,今日还没有出现,就算杀了那小子,也没有什么用处。”倒是周铨,安慰了周傥一句。
“等闲不得出来胡混,从今日起,李宝和狗儿,片刻都不得离开你身边!”周傥喝了一声。
周铨缩了一下脖子,嘿嘿笑了两声。
他心里倒是觉得没有这么危险,毕竟贾家人都死了,没有人付钱,那伙贼人应当不会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虽然他们折了三个人,可自古以来,强人悍匪就是自私自利之辈,活着的时候尚且免不了相互出卖,更何况死了。
“这伙贼人出来,倒有一个好处,那野店主人只须聪明点,便会将杀贾家的罪名推到这伙贼人身上去!”周铨又道。
“回去之后,我会盯着此事。”周傥也道。
他们在京师之外寻了个地方,熬到天明之后,再混在人群之中进入京城。
此后数日,周傥都一直忙忙碌碌,周铨则在指点梁师成派来的匠人,因为周傥严令,除此之外,他连出家门都不成。
原本周铨还有些担心,离得京师不远的地方发生了数人死亡、一家灭门的命案,京中肯定会大怖。结果还比不得上回与摩尼教冲突那一次,连滴浪花都没有,此事就销匿下来。
这让周铨很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可能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却不知道,自古官吏都是欺上瞒下,京师这边更是如此。这案子别说天子,就连李孝寿都不曾知晓,毕竟是城郊之外的事情,那些小官胥吏能瞒就瞒,谁愿意去捣开这个马蜂窝,不但吃力,而且不讨好!
又过了七八日,那伙强人再未出现,倒是周侗回到京中,不过小岳飞此次未随他而来。据周侗所言,岳飞离家的时间已经较久,故此他先将岳飞送回了家,然后再去的西京。
“事情办妥了,出手不易,少不得被那些奸商盘剥一番,故此只换得了六千贯……”
周侗说到这里时,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那可是奉宸库中的宝物,真正价值当在万贯之上。可如今,却只换得了实际价值的一半。
周傥神情也有些尴尬,因为周侗并不知道这段时间里京师中发生的事情,所以都是在和他说话。
目光瞄了儿子一眼,却看到自家儿子毫不客气地说道:“我的!”
“什么?”周侗有些讶然。
“大伯还记得么,当初我们是约好了,若是我能在你来之前赚得二百贯,你便将这些钱交与我处置。”
周侗点了点头,估算了一下时间,自己离开了三个月,按理说,周铨是赚不得这么多钱。
“莫非……你赚到二百贯了?”
“不只,便是卖冰棍,我也不只赚了二百贯!”周铨得意地道。
这得意其实是装出来的,他眼见了那些强人厉害,早想着巴结周侗,好让自己身边多一个免费的超级保镖。要巴结周侗,身为晚辈最好的办法就是装嫩,用亲情来打动对方了。
“二弟,铨儿所言是真?”
“这个,这个……”
“大伯,休要问我爹,他除了坑儿子之外,啥事都不曾帮我,还几次害我置身险地!”周铨叫道。
周侗浓密的白眉一竖,看周傥更为尴尬,声音便有些严厉:“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傥自家不大好意思,周铨却不管他,当下叭叭叭如同炒豆般,将分开之后的事情说与周侗听。如今他很清楚,贾家要对付他,根本原因还是贾奕与周傥的矛盾,他完全是殃及池鱼。
周铨说的时候,周傥在边上挤眉弄眼,可是周铨只作没有看到。当听得周铨说自己又入了一回开封府大牢,而且被人伏击了两回,其中一次只有跳汴河逃生时,周侗的白眉完全拧在了一起。
他严厉地看着周傥,周傥则垂着头,默然不语。
“早先便与你说过,铨儿是我们家的独苗,休要让他再置身险地,你就是不听!那贾奕既然敢第一次害铨儿,你就该当机立断,这些污吏恶徒,上坏国法,下欺良善,有机会便该杀了,你竟然还给他逃出京师的机会!若不是铨儿机灵,我看连你都已经被他害死了!”
周铨听得大爽,周傥总是摆出老子的尊严来训他,如今终于看到他挨训了。
不过他还没有笑几下,周侗又回过头来,同样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铨儿,这些时日,你有没有苦练我们家传的枪棒拳法?”
周铨顿时缩起了脑袋,和他爹一般,开始装死狗了。
五八、城外田庄
见周铨这模样,周侗心中明白了几分。
他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孩子如今倒是聪明机灵,可惜不能专心习武,家传的武技,只怕到这一代,就要失去大半了。
“你儿子若是勤练家传武技,能学得几手保命的功夫,岂会被人追得跳水?二弟,你也太不上心了!”
周侗年纪大,老年人免不了心疼晚辈,所以也没怎么发落周铨,而是抓着周傥又是一顿猛训。周傥年纪比周侗小近二十岁,而且打小是周侗带大的,说是兄弟,情比父子,故此只能老实站着挨训。
看到自己终于坑到一回爹,周铨甚是满意,躲在旁边偷乐。
训完之后,周侗叹息道:“不曾想铨儿竟然有这等本领,冰棍、雪糖……我在西京都听得这两物的名头,却不知竟然是我家侄儿弄出来的!不过,铨儿,为何是梁师成?”
“什么是梁师成?”周铨有些茫然。
“你为何会将雪糖献与梁师成?”
原本周侗以为周铨会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结果周铨却一句话就将问题解释清楚了:“寻他方便。”
确实是寻他方便,通过李蕴就行了。反正都是要将雪糖送出去,既可以给自己寻一个助力,同时又能化解与李蕴此前的矛盾,削减贾奕的助力。
至于别的,比如说蔡家和杨戬,都曾流露出要招徕他的意思。但这二家后来翻脸也翻得极快,前恭后倨,周铨有几分脾气,自然不会拿热脸去贴。
“好大一个庄子,还有几百亩田地……不曾想你竟然做得这么大,这已经远远胜过两百贯了,就依前言,我换来的六千贯钱交与你了!”周侗咂了咂嘴,若不是周傥还在身边,他简直要以为自己侄儿在吹牛。
“多谢伯父!”周铨大喜。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周侗又问道。
“我说过,我要这钱,是为了禁军中生计无着的遗属谋些利益。”周铨瞄了周侗一眼,看到自己此话让对方捋须而笑,知道对了对方的胃口,于是又接着道:“我在做冰棍箱时,识得一位木匠,手艺不错,我有心请他为师傅,带几个徒弟出来……”
周铨将自己的计划说与周侗听,周侗只听得一半,就摆了摆手,半是自嘲地笑道:“这些东西,我是不懂的,不过你不忘初心,记得是为了禁军遗属就好……我在西北二十余载,看多了惨状,却无能为力,你本事比我和你爹都大,好生去做。”
习得个武艺高强,也不过是周侗周傥的命运,唯有另觅他途,才是正经。
听得周侗这般感慨,一直没有抬起头来的周傥,将胸脯挺了起来:“大哥,如今我也是一个文官了。”
周侗横了他一眼:“别人是荫子,你是靠着儿子混来的官,又无职司,有何可傲?”
周傥顿时觉得,了无生趣。
好在此时,突然门前有人唤他:“周大官人,周大官人!”
周傥精神一振,告了声罪跑出去,片刻之后,满脸异样地跑了回来:“有人请我去作客。”
“什么人?”周铨随口问道。
“你老子的事情,还要你来管?”周傥哼了一声。
“什么人?”结果他这一哼,引得周侗也发问了。
周侗开口,周傥顿时老实了:“是几位文官……”
“原来如此,那你去吧。”听得是些文官,周侗微微点头。
大宋太祖太宗都是极聪明的人物,他们抑武扬文,武将见得文官,天生就抬不起头来,而文官看到武将,本能地就有优越感。便是功勋卓著如狄青,面对指手划脚的韩琦,也保不住自己手下的爱将被当作立威的祭品。
故此,武人出身的周侗、周傥兄弟,对于文官,自然就有些惧羡。如今周傥也算得上是文官中的一员,想要加入其中受其接纳,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周铨对此认知很少,故此不以为意,只是看到平日里父道尊严的老爹,在周侗这伯父面前乖得象个小孩,心中暗觉有趣。
“不对,不对,老爹,他们为何此时寻你,我记得你说过,此前你往来奔走,哪怕是大理寺的捐官都不太答理你啊。”眼见周傥要出门,周铨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在背后叫道。
周傥转过脸来,看着儿子的目光有些复杂,似乎不准备说出原因。
于是周铨一把抓着周侗的胳膊:“大伯,你看!”
周侗面色沉了下来,周傥只得很无奈地道:“官家之疾已愈。”
此前那些官员对周侗冷淡,并不是因为他走了梁师成的门路,而是因为赵佶吃冰棍吃坏了身体的传闻!
到如今已是近两月时间过去,赵佶一直受疾病困扰,身体不适,直到泗州名医杨介奉诏入宫,以冰煎理中丸,将之一举治愈。
赵佶之病既愈,那么周家当初隐隐被扣上的罪名就没了,而周傥能弄到如今京中最流行的雪糖票的事情,则让他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说来说去,还是托了铨儿的福!”周侗哼了一声道。
周铨哈哈大笑,周傥则是狼狈而走,心中哀叹,兄长这般折腾,让自己在儿子面前完全没有了面子。
且不说周傥被周侗训得每日在角落里划圈圈,自从周侗返京之后,周铨就象是脱缰的野马一般,整日里在外游荡。
有周侗这个超级保镖在身则,他不必再禁于家中,自然拼命外出撒欢。
原本停滞下来的计划,很快就得到推行。又过十日之后,周铨再度来到了木匠老闵的院子。
院子里仍然满是零乱,不过现在多了几个徒弟,见周铨来了,老闵有些赧然:“大郎,你可来了!”
周铨设计的冰棍箱子可是为老闵寻着了一条新的生意,如今街头巷尾,卖冰棍的、卖冰饮的、卖炊饼馒头的,诸多小商小贩,都推着带四个轮子的木箱,其中绝大多数都是老闵这边造的。
此时虽无专利之说,可老闵用了周铨的创意,却连招呼都未曾打一声,多少有些羞愧。
周铨不以为意:“闵博士,我请你帮着教的人,如今如何了?”
“博士”是对木匠的尊称,正如有茶博士一般,老闵闻得此语,连连摇头:“教是教了……只是这不过十余天的功夫,哪里谈得上会,大郎,我可不敢说他们能出师,我的这些弟子,小工三年大工三年熟手三年,须得学上九年……”
“呵呵,我又不是要他们学得闵博士你这般手艺!”周铨哈哈一笑:“唤他们出来,还有,我订的东西,也都制好了吧?”
“制好了!”老闵脸色稍稍苦了一些:“不过大郎,他们真未学成,有什么问题,你可莫怪我。”
周铨原本就不是要培养木匠大师,他只是希望能让这些人懂得一点木匠技艺罢了。
片刻之后,六个汉子走了出来,见到周侗,都是慌忙行礼,有唤爷爷的,也有唤伯父的。
周侗依稀认得,这些都是自己旧日军中同僚的子弟,当年与袍泽们浴血同死的情形,又浮上了心头,让周侗老眼有些发红。
“闵博士,让你的徒弟帮帮忙,把东西给我送走……丁九哥,你们几人去段铁匠那里,孙诚和王启年在那儿,到时你们听他的。”周铨不等周侗感慨,就开始发号施令。
这六个汉子,都是周傥挑出来的,相对而言比较老实。他们还有禁军军卒的身份,只是周傥与他们上官打了招呼,算是暂时借用。而以往他们也少不得被权贵唤去驱使奔走,特别是以童贯、高俅之辈,更是驱之若奴仆,故此,他们对为周傥、周铨效力,也不是如何抗拒。
更何况,比起替权贵们效力时的毫无报酬,周铨这儿却是赏罚分明,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周铨的种种许诺,能否落到实处。
这六人去了段铁匠处,而周侗、周铨则是引着老闵的徒弟们,将一大车的物什拖向城外。
梁师成这人虽然贪财好利,可说话倒是算数,在离着开封城不过十余里处,赠了一座庄院与周铨。
周侗早知道这座庄院,却一直没有来看,此次随着周铨一起来,只见一条宽丈许的路,自汴河之畔斜行,通向一片庄院。他看了看两边的田:“都是水浇地……不错,不错,便是这片田庄,也可以养活一二十户人家了。”
“一二十户……大伯你太小瞧我了!”周铨意气风发,随手一挥:“我要在这里养活几百户几千户人家!”
周侗只当是小孩子家的大话,不以为意。他注意到地面是新垫的黄土,当下问道:“这些黄土是原人主人家垫的,还是你垫的?”
“自然是我让人垫的,原本是想垫成砂石土,不过砂石太贵,只能用黄土……好在让人用牛拉着碾子碾过几遍,所以还算平整,只是时日久了,还是不成!”周铨对这条路很不满意。
边说边行,就到了庄子。周侗发觉,庄子周围原本也是良田的地方,却被平了出来,同样垫上了土,正有数十名汉子在那里忙碌,看起来是在起房子。
“这是何意?”
“预先规划,免得到时要招人来手忙脚乱。”周铨道。
周侗挠着自己的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侄子的想法,有这么多良田,他不去种地,竟然做什么预先规划。
难道说,他真想在这儿养上几百几千户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