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大三轮
庄子一边在大兴土木,另一边,却已经空了出来。
七八间土屋前,用木头架子搭出了一个巨大的工棚,工棚里放着由十余条案几对接而成的长条桌案。
因为周侗要四处查看,所以当他们抵达时,丁九等人已经到了。
周侗注意到,孙诚、王启年二人,正将丁九等人分派在那长条桌案边,每人占据了大约两丈左右的空间。
六人在自己的位置上,有些莫明其妙。
周铨向周侗告了一声罪,然后跑过去,孙诚王启年被他吩咐了几句,便向着屋里催促,然后看到师师小娘子拿着一个帐簿,李宝、杜狗儿从屋里搬出一堆东西。
这些东西,既有木匠老闵那儿运来的,也有一些不知何处弄来的。有木器,还有铁器、皮具。
在师师的指挥下,二人开始分发那些物什,在丁九等人面前,很快都摆上了一堆,但除去一些小的铁器之外,别的东西都各不相同。
周铨到了排在最先的丁九面前,然后亲手操作:“丁九哥,你看着,从今日起,你的事情,就是将这些东西拼起来……”
周铨的拼装速度很慢,好半会儿,才算完工。他笑了一下:“丁九哥,你这边看明白了没有?”
丁九点了点头,然后也开始拼装起来。
周铨在旁边看了会儿,不愧是学了段时间木匠的,至少比周铨自己动作要利落。
只用了周铨三分之二左右的时间,丁九完成了拼装工作,周铨检查了一番,然后提出其中几处缺陷,或者是钉子未钉紧,或者是榫子未对正。
如此一个接着一个,等到最后一人处时,都过去了大半日。
但这个时候,周铨自己拼装的已经完成了,周侗看出,这是一辆极古怪的车子。
“这车……”周侗有些惊讶。
周铨笑着踏上了车,这其实就是一辆三轮自行车,只不过因为没有成熟的链条和链轮,故此是靠着曲柄、连杆来带动后轮转动。周铨蹬踏之时,觉得甚是费力,但以目前他能利用的技能力量,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虽然整辆车在骑行时总发出各种异响,而且有不只一处松动摇晃,但周铨还是骑得很开心。
不仅是他开心,从周侗到李宝,看到这辆歪歪扭扭三轮车的人,都很开心!
骑了两圈之后,周铨下来,抹了抹头上的汗:“还需要再改进……”
话还没有说完,杜狗儿就抢着踏上了车子:“大郎,让俺来骑骑看!”
这厮力大,上去之后就狂蹬,周铨觉得有些吃力的路上,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回事。
这车的主要结构是硬木,但在关键部位都用生铁条加固,周铨已经在重金悬赏,委托铁匠们搞出链轮与链条来,哪怕不如后世的轻便,象现在的水车那样稍粗糟些也行。
杜狗儿越骑越猛,分明是一辆三轮脚踏车,生生给他骑出了快马的风采,然后轰的一声响,这些周铨拼凑起来的零件,终究是没有扛住他的折腾,整个车子都散了架,而他也砰的一下摔倒在地。
众人先是愕然,然后大笑起来。
“结构果然还需改进,不过嘛,完全可以边生产边改进!”周铨摸着自己的下巴,很不厚道地说道。
“这东西……在京师中能有什么用处?”周侗有些不解。
“用处大着了,大伯,你可知道,京师最缺的工人是什么嘛,力工!”周铨道。
整个汴京城中,登记在册的人口便有二十余万户一百五十万人,加上流动人口、未登记的人口,还有僧道等出家之人,周铨甚至估计,数量恐怕接近两百万。
这其中大多数人,都集中在内外二城之中,每天仅仅是供这些人食用的粮食,就要百万斤之多!而这些粮食物资,虽然是靠着运河运入京师,却还要靠着人力将之运送到街头巷尾的各个角落。
这其中,便是一个巨大的商机!
以前靠着人肩挑担扛,送个两百斤就能把人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只要在这小小的三轮自行车后加个车厢,路况好些的地方可以运个一千斤,差的地方,五六百斤也不是太难的事情!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用处,车厢再稍改改,罩上雨棚阳余,便可以载客。
大宋失去边塞牧马之地,特别是西贼叛逆,让大宋极缺大型牲口,京师算是好的,还有不少油壁车供使用,可车价昂贵不说,也不是随时都能招用。
一头骡马的价格,足够购置四到五辆三轮车,三轮车载两人,穿行于汴京城中……那画面极美,可以让周铨怀念近千载之后的某些小城。
听得周铨解释,周侗总算明白,为何周铨很有信心,说他能够解决京中禁军遗属的生计问题。
他老怀大畅,连连点头,只觉得自家这个侄儿,果然是他们周家的血脉,重义轻利。
却不曾想,周铨这车,可不是免费送给那些禁军遗属的。
“铨儿,你有主见,又怀仁心,如此甚好……有件事情,我也要教你知晓,那伙强人的身份,我已经打探出来了。”周侗道。
周铨精神一振,贾奕虽死,可他招来的那群悍匪,却是他心病。
“他们来自太行,原是太行山中的悍贼,为首者叫卢进义。”周侗道。
“什么,卢俊义?”周铨呼了一声,脸色大变。
自己该不会是惹来了梁山好汉吧——虽然在周铨看来,那些所谓的好汉,少数人除外,大多都是无赖地痞流氓恶霸,所谓的替天行道,不过是杀人放火受招安,所谓的劫富济贫,也只是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但是,不得不承认,这伙家伙很有大宋朝恐怖份子的风范。
“你曾听过他的名头?”周侗皱眉。
“他不是你的弟子?”想到自己曾听过的评书,周铨低声问道。
“我周家家传绝学,非忠义之人不传,卢进义这等强人匪徒,岂配学之!”周侗傲然道。
“卢进义?不是卢俊义?”这一次周铨听清楚了。
“自然不是!”
周铨挠了挠额头,笑了一下:自己还是昏了头,幸好不是真生活在水浒传中。
“此贼已经返回太行山中,你在京师,应当无恙了……我准备再去汤阴,你那小师弟的射术尚未出师呢。”周侗提起岳飞,满脸都是喜色。
“好,正好给我带封信去……对了,还有些礼物,伯父替我送与世叔世婶!”
周铨是打定主意要结好岳飞的,有些事情,他自忖做不到,故此对那些能做到者万分敬服。
两人正对话间,那边修了半天也没有把车修好的杜狗儿,此时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大郎,大郎,车坏了……”
“我们都看到了。”周铨白了他一眼。
杜狗儿嘿嘿傻笑:“大郎,修好来,俺来替你试车!”
“不是试车,是想着要骑回京城里载陈寡妇吧。”旁边王启年低声说道。
周铨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杜狗儿恼羞成怒:“王启年,你这野狐精,啥事你都能打听!”
王启年羞涩地笑了笑,却缩到周侗的身后去,杜狗儿想要冲上去教训他,可看到周侗,立刻不敢了。
和周傥一样,他也唯独怕周侗一人。
“狗儿有相好了?”周侗听得他们的对话,顿时大喜:“既是如此,还不快快成家。”
“成家有什么好的,俺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若是成家了,还得有个牵挂!”杜狗儿道。
周侗哼的一声:“莫耽误人家,我下回来时,你若未成家,我就打断你的腿!铨儿……”
不等他说,周铨就笑道:“以往就知道狗儿叔叔给人送冰棍,却不曾想竟然是有相好的,陈寡妇……可是那位豆腐西施?狗儿叔叔倒是好眼光,将那苦井巷的一枝花也被你采了!”
“说什么话,没大没小!”周侗喝道。
现在周铨有些能体会自己父亲和杜狗儿为何怕周侗了,这老人家太过一板正经。
“狗儿叔叔,你瞅,我现在要做一番大事出来,没有人帮衬不行,我爹我娘看来是不能给我添个兄弟了,我大伯也不行……”
周铨这话,顿时惹来了一巴掌,周侗老脸微红:“说人话!”
“好好,总之,狗儿叔,若是你能在一年之内给我添个弟弟妹妹,我便送一份大礼应满月!”
“果真?”杜狗儿意动。
“自然!”
“那八个月后,你就准备送礼吧!”杜狗儿叫道。
周铨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原来你已经先上车后补票了!”
便是周侗,此时也无奈地摇头:“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我就说呢,算时间……还是我的冰棍让你得手了!狗儿叔叔,你就莫再想着三轮车了,赶紧回去,请个媒人……也不用找别人,李宝,你娘不就常做这个么,咱们回去备礼,替狗儿叔叔求亲去!”周铨哈哈大笑道。
“求亲去求亲去!”平时木讷少语的李宝,此时也叫嚷起来。
“事情宜早不宜迟,否则到时新娘子大着肚子,可就有些难见人了!”周侗咳了一声,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情不自禁说道。
六十、炙手可热周小官人
“今日恁的热闹!”
白家巷前,有行人看到巷子里人头攒动,惊讶地说道。
“是办喜事,有人成亲!”
在一片议论声中,大队人从周家的老宅中走了出来。
先是如同别家成亲一样的仪仗,可等到该是婚轿出来时,众人却大吃一惊。
“这是什么?”
“这是轿么,我瞧着这家,排场挺大,为何不雇一顶真的轿子,却弄出这四不象的怪物?”
“那新郎长得可有些丑,穿着这新郎衣裳,却推着那怪车!”
京师最不缺的是闲杂人等,故此议论声不绝于耳,便是今日的新郎杜狗儿,也听到了。
但他咧着嘴笑,却没有丝毫怒气:“这些蠢货,哪里知道我这车子的妙用,过会儿,便能吓坏他们!”
有周铨的全力支持,李三姑的伶牙俐嘴,婚事筹备得非常迅速。杜狗儿家中并无尊长,那陈寡妇上面也只有一位寡婆,问名纳彩之类的程序能省则省,故此才过半个月,就开始办起亲事来。
这半个月时间,第一批三轮自行车也已经调试出来。若以后世眼光来看,这些车简陋至极,甚至可以说丑而费力,可象杜狗儿这样的穷苦人家,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力气。
于是这批三轮自行车就成了仪仗,两辆载人的上面都遮上布幔绢罗,还依着此时人的审美观,扎上不少红花——就连杜狗儿此时发髻边上,也斜插着一朵大红的花呢。
出了狭小的巷子,来到正街,跟着看热闹的人就看到杜狗儿一撩衣裳下摆,然后跨上了车。
虽然用了棉花皮垫,可是对周铨来说,那座垫还是硌得慌,特别是在京城的正街上。但对杜狗儿来说,这全不是事,他一敲悬在车扶手上的一个小锣,当的一声,提醒前方的人让开,然后就开始用力蹬车。
头三辆皆是披红戴彩的载人车,杜狗儿亲自蹬的车上空着,第二第三辆上,则坐着人,敲锣打鼓以示喜庆。再后面连着五辆则是带着载货的车厢,上头坐着一个“行郎”,还摆着花瓶、灯烛、香球、妆盒、裙箱、青凉伞等各色婚物。
可以说,这是京师之中最独特的一支迎亲队伍。
原本周铨也想去当个打锣的,可是看到所有人都要披红簪花涂脂抹粉,他实在吓坏了,因此将位子让给了别人。此时他跟在车后,见杜狗儿骑得飞快,不由笑道:“恁的心急,狗儿叔叔想入洞房想狠了!”
师师小娘子眼睛忽闪忽闪,女孩子家早熟,想得久了,免不了羞答答看周铨一眼,周铨自己却毫无所知。
此前嘲笑这些车儿的人,此时已经全部呆了。
“这这这……不要骡马,车能自行?”
“只须人蹬踏,便可前进,而且看他转向自如,速度还快!”
“当真是巧夺天工,这车是哪儿来的,为何此前在京师城内,从未见过这等车子?”
“莫非是鲁班再世了?”
原先的嘲笑讥讽,如今全变成了惊呼称赞。师师小娘子听得入耳,只觉得心花怒放,比起称赞她还要甜美。
她忽闪忽闪的眼睛又瞄向周铨,只觉得自己这位哥哥,不仅长得俊俏,更是智慧无双。
忍不住将手伸出去,原是要拉着周铨手的,但终究是害羞,师师小娘子还是扯着周铨的衣襟一角。
周铨这时才注意到她,看她羞答答的模样,哈哈一笑,随手就又去揉她的发髻。
“哥哥,人家可是好不容易扎好的,上面还簪了花,可不能弄乱!”师师娇嗔道。
“我瞧着簪歪了,我来特你正正!”周铨笑着将她头上插着的花儿稍稍改了一下位置。
原本苦井巷离白家巷并不远,可是杜狗儿的迎亲路线却是周铨设计的,为了尽可能给自行车造声势,周铨寻了一条比较绕的道路。
自然,限于此时自行车的性能,这条道路相对较为平整,不至于有太多需要下车推行的地方。
这一排八辆三轮自行车招摇过市,造成的影响,比周铨预想的还要大。
原本白家巷那边跟来接亲的就有数十人之多,沿途那些跟着看热闹的闲汉一围,人就更多了。
但这些都不算多,最多的还是那些被仪仗吸引而来的女子。
大宋风气,虽然不象唐时那般豪放,但妇人女子,也不至于如后世礼教大兴之后的拘束。街上不少妇人女子,或是游赏玩耍,或是奔走生计。但这一刻,她们都被这别开生面的仪仗所吸引,忍不住随着迎亲队伍前行。
“当初我成亲时,若也有这般风光就好!”一中年大妈叹道。
“顾家的,你就别想了,这般仪仗,岂是等闲人家有的!”另一位向来与她不善的街坊撇嘴。
“这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人家,我打听过了,是一个穷军汉,娶了位磨豆腐的寡妇!”那中年大妈扭着水桶腰,哼了一声反驳道。
“虽是穷军汉,可他与周家关系可不一般……你知道不知道周家?”那街坊似笑非笑。
“哪个周家,咱们京师之中,姓周的权贵之家可多着呢,量那一个穷军汉,也不可能巴结到那些权贵!”
那街坊一副瞅笨蛋的神情,看得胖妇人受不了,然后才悠悠说道:“如今京师里,最炙手可热的周家,可不是权贵,那位周铨周小官人!”
胖妇人呆了呆,然后失声道:“是周小官人,那个造冰棍、贩雪糖的?”
“除了他,还有谁!”街坊笑道。
这两妇人聊天,却不知道,就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周傥面带苦笑,把她们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往常都是周大郎、周大官人,或者周书手,如今却成了周小官人……家中主次之分,似乎发生了逆转啊。
当真是父权不振父威扫地!
不过周傥在苦笑之余,心里又有些欣慰,不愧是自家孩儿,才值十五岁,就已经名动京师。
他算是杜狗儿长辈,故此只跟得一半便转回家去,等着新媳妇上门,却不知道,他离开后,跟上来看热闹的人更多,几达数千人!
“那边如此热闹,不知是何事情!”
当车队绕至青宣市时,有几个书生正谈笑而来,看到这般壮观的人潮,一个略显黑瘦的书生满脸新奇地问道。
在他旁边,却是梁师成的门客秦梓。其实他投靠梁师成,也身有官职,只不过如同周傥一般,只是挂名,并无实务,因此每日里可以四处游走。
“那是有人婚嫁……咦,那车倒是新奇!三郎,你可曾见过?”秦梓向那人问道。
“不曾,兄长在京师多年,也不知此为何物?”黑瘦书生捋着几根鼠须,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
“不知……待我遣人去问问,咦,竟然是他,三郎,且随我去见一个人。”秦梓看到跟在迎亲队伍中的周铨,顿时恍然大悟。
“是哪家贵人?”黑瘦书生眼前一亮,闪出渴望之色来。
秦梓哈哈一笑:“倒不是贵人,你记得我和你提过的冰棍、雪糖之事么,便是此人所为,此人年纪虽小,可颇多机巧,就是梁公,也说他今后前途不可限量!这些怪模怪样的车子,必是他的手笔!”
周铨虽然谎称雪糖制造是海外番商那儿学来的,可梁师成绝非痴傻,稍用些心事并知道,这只是托辞,分明是周铨自个儿研究出来的。再加上冰棍和冰棍箱车,周铨擅机巧的印象,早就留在梁师成心里了。
秦梓带着他家三弟下了酒楼,径直往送亲的人这边走来,人群甚挤,他们好不容易挤到了队伍前,秦梓大叫道:“周小郎,周铨!”
周铨最初时东张西望,没有听到有人叫自己,还是师师小娘子提醒,他才侧过脸来,看到是秦梓,上前见礼道:“秦大官人如何在此?”
“吾弟今日新来京师,正陪他逛街,不意赶上这场热闹——这些车,必定是小郎手笔吧,古人木牛流马,亦不过如此!”秦梓笑吟吟地赞道。
不过赞归赞,奇归奇,秦梓并不觉得这些三轮车有什么大用之处。他毕竟是书生,志向在当官治民,所以未能深思熟虑。
倒是他旁边那黑瘦的读书人,也就是他家三弟,看着那些自行车发了好一会儿呆,目光也不停闪动。
那黑瘦读书人若是正心凝神时,看起来倒是有几分风骨,可若目光闪动起来,就让人觉得有些阴沉了。
周铨扫了他一眼,见他其貌不扬,也未细思,笑着向秦梓拱手:“秦大官人,我这边还得去迎亲,若无他事,我就先告辞了。”
秦梓点了点头,忽然又想到一事,梁师成对眼前这少年似乎比较看重,而且他毕竟是献出了每年赚几十万贯的秘法,自家这位兄弟正为家贫而着恼,何不介绍这位散财童子与他相识?
想到这,秦梓笑道:“稍候稍候,我知道周小郎你是有本事的,此为吾弟三郎,如今进京求学,准备科考……三郎,这位就是我常提起的善财童子周小郎了。”
那黑瘦书手拱了拱手,笑着说道:“仅这奇车,便可见周小郎心思巧妙,鲁班之后,再不作第二人之想!”
他开口说话,让人如拂春风,周铨顿生好感,也还了一礼:“原来是秦三官人,恭喜秦三官人来年金榜唱名。”
那黑瘦书生闻言大悦:“我单名桧,字会之,小郎唤我字就是!”
他话才一说出,就觉眼前周铨的面色突变,双眼之中,如欲喷火!
六一、奸与能
周铨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认得的秦梓,梁师成的门客,竟然就是秦桧的哥哥!
更没有想到,自己如此轻易,就见到此人!
当秦桧报名的第一瞬间,他的手就险些挪到了腰间——那里别着匕首,只要抓住这匕首往前捅去,这位千古之后仍令人咬牙切齿的汉奸****,就要血溅当场!
深深吸了口气,周铨让自己的杀机平复下来。
而秦桧此时,眼中满是莫明其妙,不知眼前这少年,方才还是笑语吟吟,怎么突然间就凶神恶煞一般。
周铨将自己的目光从此人脸上挪走,强忍着一击杀之的冲动,向着秦梓又拱了拱手,勉强一笑:“为我这叔父婚事,这几日有些劳累,秦先生,我先告退……”
理智告诉他,应当在这兄弟二人面前保持镇定,可是能控制住击杀秦桧的冲动就已经不错了,周铨实在没有心力再与这兄弟二人虚以委蛇,故此也不待秦梓回应,他转身就回到了接亲的队伍之中。
秦梓愕然,而秦桧则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回到队伍中后,周铨沉默了会儿,目光在前方李宝身上转来转去。
他心中有些可惜,或许该让李宝认一认秦桧的面孔,有机会直接暗杀掉这个令他发怒的家伙。
原本杜狗儿成亲带来的欢愉,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旁人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师师小娘子却注意到了,她扯了扯周铨的衣裳:“哥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方才那人,我很讨厌!”
“那人很厉害?”
“现在还不厉害,以后……可能会非常厉害。”
“再厉害也没有哥哥厉害!”师师飞快地说道,话语中有无比的信心。
周铨顿时精神一振。
师师说的对,秦桧如今,也不过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能有几分本领?就算是他还能侥幸爬上高位,自己难道就怕他了?自己就不能往上爬?或者干脆,自己就掀了这大宋的桌子,让秦桧永无出卖民族害死忠义的机会!
“师师说的对,再厉害,也没有哥哥厉害!”周铨原本想再揉揉小姑娘的发髻的,古人的发髻实在太有意思了,但看到她盈盈的目光,怔了怔,收回手,哈哈大笑起来。
面上虽笑,心里想的却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若有机会,一定把这个秦桧先弄死再说!”
如同周铨所料,这场迎亲在京师市井中造成了一场轰动。
迎亲队伍还没有回到充当新房的周家旧宅,已经有十几户富贵人家来问三轮车在何处购得了。
载人的三轮车,一人就可以骑着走,上下坡不易骑时还可以推,比起至少需要两要抬的轿子,可是要好用得多。
周铨毫不客气,给这种载客三轮定了一个八十八贯的高件。
其实全车的成本,材料加人工,最多也不超过三十贯钱。
而且这还是最初这批车辆的成本,周铨心中还有打算,必然能将成本降得更低。
“哥哥,这门生意,果然可做!”
一边计算这些人交来的订金,师师一边眉开眼笑。
“你以为我只是想做这门生意么……呵呵,那可就太简单了。”周铨却摇了摇头。
做那“闯天关”猜谜和冰棍生意,只是为了挑出合用可靠的人手,能力还在其次,忠诚才是第一。当初可是有一二十号少年,随他一起去卖冰棍,可最后被留在身边委以职事的,只有孙诚与王启年二人,至于李宝,只能算是未来的保镖和打手。
至于雪糖,对周铨来说只是一个赚钱的方法,象这样类似的方法,他还有好几个,而且周铨很清楚,如今雪糖能有暴利,是物以稀为贵,待普及之后,必然会导致原料价格上涨,使得其利润急速下隐。
他想做的,比这些要高端得多。
“哥哥,今日能陪我去一处地方么?”
师师看着那么多钱,心中却想起了一件事情。
“师师说去哪,那便去哪!”有周侗在,周铨对于去哪儿都不担心。
师师闻言抿嘴笑了笑,算好账之后,她便略微收拾,用小布包儿包了百文铜钱,又寻了个小盒儿,装了一盒子雪糖——虽然在市面上雪糖还很紧俏,可在周铨这里却是不少的。
准备停当之后,师师带着周铨出了白家巷。行了好一会儿,来到一处偏僻所在。
“这里是?”周铨愣了愣疑惑地看着师师。
“此地为居养院。”师师低声道。
“居养院?”
以周铨的历史知识,只是知道这似乎是古时的一种救济机构。
华夏能成泱泱大国,自有其传统。因为仁政、人本之理念,很早官府便设有养救机构,而至大宋,更是集其大成。
“这居养之制,很早就有了,不过当今天子续位之后,更为重视,年拨内库数百万钱为供奉。蔡少师为相时,更是推行全国,以绝户之财和常平仓息支之,朝廷在拨放款项之时,位在军粮之前……”跟在周铨身边的周侗说到这里,眼中有敬慕之色:“官家仁厚慈悲,蔡相亦为贤相!”
周铨脑子里顿时打了个结儿:“蔡少师、蔡相……莫非是蔡京?”
“正是。”
看了自己白发苍苍的伯父一眼,周铨有些无语了。
蔡京,可是在后世被认定为大奸臣的人,也被视为祸乱徽宗时朝政的六贼之首。
可听自家伯父的口气,他对蔡京还有些钦佩,对当今天子,那位著名的昏君赵佶,更是敬慕!
见周铨有些不以为然,周侗暗叹了口气。
虽然他与周傥都胆大妄为,少不得有些私仇杀人的勾当,但是,周家世代忠义,为国捐躯,偏偏到了周铨,这一代唯一的独苗对朝廷和官家多有不敬。
这一点,周傥没有看出来,周侗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教导岳飞之时,便时以忠义激之,偏偏自家这个侄儿,却不将忠义放在心上。
乘着这机会,正好教训一番。
于是周侗开始细数当今天子与蔡京的政绩,若他不说,周铨还真不知道,听他一一说来,让周铨目瞪口呆。
对内推行居养之制,行货殖之术,对外开疆拓土连败西贼……周侗口中的赵佶与蔡京,真是明君贤臣,简直可以比拟前期的唐玄宗与姚宋了。
“果……果真如此?”好一会儿之后,周铨问道。
“老夫还会骗你不成,别人不敢说,这居养院中的老弱孤独,谁敢在他们面前说一句官家、蔡公的坏话,信不信被他们唾上一脸!”
周铨还是不相信。
难道说,自己在后世看的史书都是错的?可若是错的,为何又会有靖康之耻?
“大伯,该不会,这蔡少师对咱们周家有恩吧?”
“胡说什么,你伯父岂是这等人!”周侗实在受不了这家伙的问题,一巴掌将周铨打老实了。
周铨嘴上虽然不问,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好奇的念头,想要近距离去观察赵佶与蔡京,这对让他觉得极为矛盾君臣,究竟是怎么把这个好端端的国家弄出靖康之耻的。
“正好,我若真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力量,可以借助一下这位官家。”他心中暗想。
踏入居养院之后,周铨再次呆住了。
原本他以为,这居养院与后世某些名不符实的福利院、孤儿院一般,破坏的房屋、干瘦的老人孩童,还有有气无力的哭声。
结果进来才发觉,居养院的房屋,比起他周家还要好!
不唯房屋更好,里面的器物也相当精美,几不逊于一般大户人家。
“京师之内,东南西北各有一福泽园,皆是如此。”周侗又道。
周铨点了点头,心中再度惊叹,那位奢侈的道君皇帝赵佶,对自己大方,没有想到对这些可怜人也如此大方!
“你听。”周侗又道。
于是周铨便听到了朗朗的读书之声,这让周铨更是惊讶,这可是他想做的事情:“这里……还管读书?”
“若是被遗弃的幼儿,还要代请乳母,待长得稍大能学,便许其入小学!”周侗道。
周铨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苦笑起来:“竟然会如此……此前我还不知道如此。”
“如今你应当明白,为何你上回许诺,说是要让军中遗属老有养少有教,我与你父亲为何都不以为然吧,其实,你父亲为书手之时,这边的福泽园与居养院,便是你父亲职司范围之内……你做得再好,能比官家和蔡相做得好?”周侗又问道。
周铨原本是有些感慨的,听得这里,眉头一扬:“那是自然,我肯定比他们做得好!”
周侗沉默了会儿,然后低声道:“若你能发誓,做得比官家蔡相更好,我可以给你一些帮助!”
周侗虽然答应了周铨,要将那六千贯钱给他,但直到现在还没有真正行动。毕竟是一大笔钱,周侗不得不慎重。
“我发誓,大伯将那六千贯钱给我,便是给我大助了。”周铨涎着脸道。
“你这小子,最是轻浮,若你为将,我必然不放心你!”周侗沉下脸来,隐隐有发怒迹象。
周铨哈哈一笑,其实到现在,他已经不太在乎周侗所携的六千贯钱了。
他更看重的,是周侗的人脉,因此他举起一只手,直指天穹:“我发誓,我所作所为,必是为我大宋……为我华夏之民,炎黄贵裔!”
誓言才出,天空中轰的一声雷响,云层间处金光缭绕,如同一条金龙,在见证这誓语!
六二、存中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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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铨发誓之后,周侗便没有再说什么。
师师小娘子抬头看了周铨一眼,小脸微红,然后也举起手来:“奴,奴也发誓,定要助哥哥一臂之力!”
周铨大笑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们家师师,能助我的可不只是一臂之力,是两臂之力、多臂之力……现在师师可以说了吧,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
“我爹……我亲爹去世之时,我被送到此处有些时日,后来才被大娘接去,那时我小,记不得了。”师师眼圈微微红了起来,她缓缓说道。
“哦……放心,师师,现在你有我,有爹,有娘,还有大伯。”周铨道。
“是,所以我才回这里来,或许这里还有人识得我,哥哥,我心里好欢喜好欢喜,我想着让这边,和我一般的人,也能和我一样欢喜!”
师师说话的时候声音甚为柔和,周铨点了点头。
来到这居养院转了一圈,师师散去她带来的百余文钱,还有那一盒雪糖,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好。她还主动牵着周铨的手,走路时一蹦一跳。
周铨觉得,她似乎是把什么东西放下来了,倒真象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天真烂漫。
“这位小郎还有小娘子,当真是宅心仁厚!”
他们这一番经行,并未注意自己早已落入某人之眼,等到他们准备离开时,突然有人在背后招呼。
周铨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个微有些佝偻的老人,背上背着一个药葫芦,见他们转过身,老人拱手行礼,丝毫没有因为他们年纪小而怠慢。
“你是何人?”周侗挺身上前。
那老人对周铨与师师很客气,可对周侗却没有什么客气的,眼睛一翻,冷冷道:“老夫是谁,与你这武夫何干!”
周侗虽然穿的是便服,又白发苍苍,可这背着药葫芦的老人,竟然一眼就瞧出,他曾经是军中武夫。
不待周侗回应,这老人又转向周铨与师师:“你二人宅心仁厚,如果有什么需要,家中有人患上疑难杂症,可于此间来寻我!”
他这样一说,周铨猛然想起,自己方才确实是看到过他的,只不过那时他在为这居养院中的老人诊脉,看起来象是医生郎中之流。
“你这老人家说话好不讲究,好端端的,谁会有什么疑难杂症!”师师却是一撇嘴道。
那老郎中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确实是老朽唐突了……老朽姓杨,名介,不知二位可曾听过?”
若换作以前,周铨肯定是没有听过的。
但现在不同,他立刻想起来:“原来老先生就是那位替陛下治病的杨……杨神医!”
那老郎中并不觉得奇怪,他原先就是名医,最近因为治好了当今官家的病症,更是名动京师。
他捋须一笑:“果然,二位也知道老朽!”
周铨笑了一下,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芒。
因为这老郎中治好了赵佶的病,所以多吃冰棍引发的麻烦也因此彻底解决,这也是梁师成敢许诺给周傥一个官职的重要原因。
在某种程度上说,周铨得承杨介的情,加之他怕死,早就希望能找个高明的医生,故此专门打听过他的消息,知道了一件让他震惊的事情。
崇宁年间时,李夷行治泗州,处决死刑犯人时,令医生解剖其胸腹,再令画工将之绘出,而这位杨介便主专此事!
他还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的外甥,周铨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通过张顺找到苏迈,再经过苏迈找到张耒,最后联系上这位名医。没有想到的是,随师师来一趟居养院,竟然都能碰上他!
想都不想,周铨行了一个大礼:“小子周铨,见过杨先生!”
“周铨……原来你就是造出冰棍,引得官家止不住嘴的那个?”这一次,轮到杨介大吃一惊了。
周铨有些尴尬了,果然,这位名医,既然为赵佶治了病,自然也就知道他。
“听闻杨先生最近在做《存中还真图》?这人体之妙,想来先生极为熟悉吧?”为了避免继续尴尬,周铨岔开话题。
“咦,连这个,你这少年也知晓?”杨介这会儿惊得更胜了。
“先生此举,必将活人无数,若能精准,甚至万古传名,后世必以先生为医道圣祖,虽华陀、扁鹊,亦不足论也!”周铨道。
杨介医术高明,没少听人夸奖,特别是他身为张耒的外甥,与此时的著名文人多有唱和,文人夸人,更是拐着弯儿花样繁多。
可是却没有一人,将他提到如此地步,甚至超过华陀、扁鹊的!
若是一般病人这般说,那还情有可缘,但现在如此开口的,却是一个少年,这少年虽以聪慧著称,年纪却摆在那儿,所说当是出自肺腑真心。
“不过是区区几幅图罢了……”杨介笑道。
“不然,杨先生,这些图只是开始,若能细致研究下去,或许有一日,便是一个普通医生,也能如华陀一般,为人开膛破腹,以救其人!”周铨道。
杨介听得这话,心里更是畅快,暗道无怪乎别人都说,这个少年聪慧,更胜常人。
“小郎之意?”
“别的不说,如今朝廷与西贼对峙,军阵之上,将士多有伤者,杨先生这图,若是从内腑推及血脉,这些伤者,便有可能治愈。仅此一项,不知能活多少人性命……”
周铨的医学知识不多,不过还是能侃一些的,正如他和张择端侃画一样,他在杨介面前侃医术,虽然他是外行,但只靠后世的一些见识,就足以让杨介觉得眼前一亮了。
“对对,若能为伤者输入血……”
“不错,病从口入,若是饮食之中,有无数肉眼难辨之细虫……”
“说的是极,大灾之后有大疫,这疫疬传播,或因飞沫,或因蚊虫,若能针对防疫,必可减少死伤!”
周侗听得自家侄儿与这位名动京师的名医侃来侃去,自己却插不上嘴,他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难怪兄弟总是抱怨,无法管教这个孩儿,这孩子懂得太多——可是他又不甚读书,是从哪里得来这么许多学问?
莫非……天授?
此念头一起,周侗便觉得心中一凛。好在周铨与杨介聊了大半个时辰,见天色已晚,终于告辞而去,才没有说出更多东西,让周侗更为吃惊。
回到家中,周侗郑重地拿出一个盒儿,当盒子在周铨面前打开时,里面金灿灿的东西,让周铨的呼吸也一时停了下来。
“价值六千贯的金铤……铨儿,便交与你了。”
木盒推到周铨面前,周铨却没有急着拿:“伯父,你在西军之中,是否有相熟之人,交情如何?”
大宋京中禁军数量虽众,可是论起战斗力,却以西军第一。
尽管大宋重文抑武,可是西军之中的将门世家,象是姚氏、仲氏、折氏等等,都成了西军军头,下层军士生死,几乎为其掌握。
在与西贼的战斗中,西军保持了较高的战斗力,而这一切的代价,则是无数下层军士的尸骨和他们遗族的悲泣。
“你之意……”周侗立刻有所感。
“西军接于西贼,军中孤儿必不少,我听闻西军军门,多驱使士卒如同家仆,这些孤儿虽然有所抚养,可生计还是艰难。我想从其中挑出百名孤儿,移至京师外的庄园之中,教以经营之道……”
周铨一边说,一边看着周侗的表情,最初时,周侗是皱着眉的,不过听到后来,那浓眉舒展开来。
“如此大善。”听完周铨的建议之后,周侗点头:“我在西军之中,颇有旧交好友,只是百余孤儿来此,你真的接收得下?”
周铨指了指城外,笑着道:“大伯莫非忘了,我在城外还有一处庄院?等他们来时,庄院里便已经准备好了。”
周侗深深望了他一眼,又点了点头。
周铨想要招收孤儿,既是受到赵佶、蔡京福泽园与居养院的启示,也是他心中早就隐约存在的一个念头。
此前他是想用京中禁军子弟,可是猜谜与冰棍二事证明了,这些人中虽然可以选择出人才,但忠诚度却不够。
象是郑建,论及小聪明,甚至还胜过孙诚,更在王启年之上,但是对他却没有丝毫忠心。至于其他少年,虽然不象郑建那样背叛,却也难以与周铨同甘共苦。
所以京中禁军子弟可用,但必须经地层层考验,他的真正核心团队,还需要引来在京中禁军中没有跟脚的力量。
至于防止西军将门将势力伸到自己手下的事情,周铨也考虑过,故此他对周侗接下来提出一个要求:“西北边塞,百姓多有遭西贼屠戮者,其中孤儿,官府未必能救,伯父可请西军为我招拢,每招拢一人,我愿给十贯钱。”
在京师之中,十贯钱实在不算多,可转至西北边塞,这十贯钱又不算少了。周侗眉头一凝:“若是如此,只怕他们会给你送几百几千人来,你哪里有这么多钱?”
“钱是赚的,就算他送几千人来,也不过是几万贯,加上路上的花费开销,区区十余万贯罢了!”周铨一开口就很大气,不过说完大话之后,他又涎着脸道:“不过,我在京师附近,也不好安置太多人口……先以一百为限,九岁至十二岁之间少年,替我寻一百人来,男子八十,女子二十!”
“还要女的?”
“给师师作伴。”周铨随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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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忘乎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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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行车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
每日里卖出的车并不多,但是来租车的却多,都是想要用车去迎亲嫁女的。每辆车出租一日的价格是一贯钱,饶是如此,仍然是来者如云,有些人等不急,直接加价。
等到了八月底时,周侗早已经离开京师,去拜访西军中自己的老友。而周家的租车生意也已达到鼎盛,每日十五辆载客三轮自行车、三十辆拉货车,都是排班排得满满的,能够为这租车行带来三十余贯钱的收入。
再加上卖车所得,基本上一日有五十到一百贯钱入账,这是纯利,虽然远远比不上雪糖,但以周家如今的力量,却是可以守得住这些收益。
周家自行车之名,此时也已经传遍京师,甚至据说,在西京之地,也有人贩了辆自行车去,招摇过市。
而周铨之名,也随着这自行车渐为人知。
“咦,老闵,你今日难得,怎么出了你的棚子?”
当老闵出得自家院子,正准备走上正街时,迎面笑嘻嘻地来了一个人。
老闵瞧了此人一眼,然后肃然拱手:“竟然是冯官人……冯官人到此处来,可是有何吩咐?”
此人是一位工部小吏,原先老闵正合他管,只不过这几年来,老闵虽然数次去求他,却在他那儿没有讨得任何好处。
虽然心中厌恶此人,但至少面上,老闵还不敢得罪他。
“老闵,听闻你最近生意兴隆,故此来看看……”那冯姓小吏背着手,见老闵站在那没动,神情一肃:“怎么,不请我进去看看?”
“好教官人得知,小人如今正要出去有事。”老闵敲了敲自己伤残的那只腿道。
“老闵,你可别忘了,你还是工部挂名的匠人,须得服役!”冯姓小吏冷笑道。
“小人……小人……”
“既然还记得这一点,就带我进去瞅瞅!”冯姓小吏厉声道。
老闵无奈,当下带着冯姓小吏进了自己的工棚,那冯姓小吏进来之后,左看右看,见着那些为自行车做的零件,顿时眼前一亮:“果然,这自行车是你这儿造的!”
其实一看到此人,老闵就知道对方来意不善,此时听得他提起自行车,哪里还不明白。
当下老闵笑了笑:“冯官人有所不知,这自行车并不全是俺这造的,全车近百部件……哦,周大郎说是零件,我这只造了几个大的,总共不过五六个。”
冯姓小吏愣了一下,再仔细一看,果然,老闵这里,也就是有车轮、车架都部位。而且这些部分都是木制,铁制部分,都不在此。
“这倒奇了,他究竟是如何做的?”冯姓吏人问道。
此事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老闵心里暗暗佩服周铨,虽然年纪小,可不但有设计出这自行车的天资,更洞察人心,晓得会有人打探此事,早早就吩咐了他如何应会。
“周大郎将整车分拆,分给了十余家匠人,这十余家匠人每家手中都只得其中部分,更重要的是,最后总装,却是由周大郎自己的人动手……”
不待老闵解释完,冯姓小吏就摇头道:“休要哄我,若是如此,你们这些匠人所造之物如何能拼接到一起!我可不是那些外行,在工部这许多年,见你们做事做惯了,除非将你们聚在一处商议,否则连个榫口都对不准!”
老闵叫道:“官人可冤枉小人了,小人哪里敢撒谎,不信的话,官人再到我这里看看,是不是就只有这些部件——至于为何能成,那是周大郎自家不传之秘,小人哪里知道!”
他口中如此说,眼睛却瞄着一样东西。那冯姓小吏最是精明,也顺他目光望去,看到的却是一件他不认识的工具。
冯姓小吏没有深思,老闵却明白,之所以能够将不同匠人手中做出的零件拼接在一起,靠的就是这件游标卡尺。
以老闵的见识,各个匠人手中的测量工具并不统一,但周铨却以这件游标卡尺为基准,让老闵与所有参与自行车制造的工匠们,改变自己以前用惯了的度量,从而使得他们制造出来的部件,能够在尺寸上达到统一。
他们交上去的部件,在周铨那里都要经过卡尺检测,若误差超过,不但要打回退货,还要倒罚钱,故此每个匠人都尽可能让自己的产品更为精确。
冯姓小吏并不懂这个,他奉命而来,若是能直接从老闵这弄到自行车的造法那就最好,弄不到的话,他也有别的方法。
“老闵,从今日起,你去龙德宫效力。”冯姓小吏淡淡地道。
老闵听得此言,点了点头:“既然冯官人这样吩咐,那小人去就是,只是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冯官人之意,不过是让小人不能向周大郎供货,但据小人得知,周大郎同时向三家木匠收购车轮等部件,少了小人一家,对他并无影响……”
这一下子,冯姓小吏只觉得头大了。
这老闵因为要负担工部的徭役,他可以指手画脚,下令征发,但是另两家则未必。
他阻得了老闵,却阻不了另两家,不但得不到好处,反而得罪了周家。
没有好处得罪人的事情,他这样的积年猾官,怎么会去做!
“老闵你胡说什么,本官是看着你多年没有活计,故此来替你安排役事,好让你能多少赚几个饼钱,养活你那些蠢徒弟!”冯姓小吏喝斥了一声,然后又道:“不过看你腿脚不便,还是罢了……你就呆在这里,和你的那些木头一起烂了吧!”
他一边说,一边走,话还没说完,人却已经出了老闵的工棚,走得没有了影子。
老闵瞅着他消失,摇了摇头,然后以手抚额:“周大郎说的果然没错!”
他这一抚额感慨,他身边跟着的徒弟乘机凑上来:“师傅,既然周大郎说的没错,你说……俺是不是也寻几个徒弟,专门来做轮子?”
却是周铨曾经向老闵提过,让他再将手中的活计分拆,交给自己的弟子负责,他只用居中协调,同时钻研如何改进工艺,使得所造部件更为可靠耐用。
老闵那时总觉得不好,但现在想来,或许依着周铨的方法来做,才是最好的。
“如今这自行车供不应求,俺今日在街上就见了五辆,不是周家的迎接仪仗,而是富贵人家送小郎君去上学的!还有那人力车,也已经见到了,原先禁军中人,拖着人力车在满大街地拉客,一个个都跑得停不住脚!师傅,咱们供货,根本跟不上大郎那边的要求,不如依着大郎的方法,试上一试,或许真能增加供货数量!”
见师傅没有象前几次劝说那样发怒,那徒弟乘机又道。
“你先带着笃郎与献儿,再叫几个帮手,每日只做轮子,若是做得不好,休怪我不客气!”思忖了一会儿,老闵说道。
那徒弟顿时欢喜起来,这可是独当一面了!
与老闵对周铨的话还有些不相信不同,这些年轻一点的徒弟,接受新事物更快些,早就被周铨描述的情形打动了。
此前木匠,一个人要将锯板到制成所有的工序都包了,耗时耗力不说,而且非年长资深,手艺难达精熟。但按周铨每人只负责一道工序的方法,却可以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培养出一名合格的学徒。
而且因为学徒只掌握了一道工序,所以不必害怕这学徒学会了自立门户!
老闵师徒在商量,那边冯姓小吏却离开了巷子,到了正街之上。
正街上,有一个在等着他,见他到来,抬下巴问道:“如何?”
“杜兄高见,果然,无隙可乘!”冯姓小吏拱手道。
“我就说了,周傥此人倒还罢了,他儿子周铨是个精细的人,不会留下这样的破绽。冯贤弟,是你非要去试探……没有打草惊蛇吧?”
这位杜兄,正是与周铨有数面之缘的杜公才。
只不过与最初时只着一身吏袍不同,现在他同样穿着绿色的官袍,已经由吏转官了。
毕竟他所投靠的杨戬,也拥有极大的势力,仅次于童贯、梁师成等人罢了。
“小弟怎么会打草惊蛇,可惜,可惜,这周铨好生没有道理,既然将数十上百万贯的好处献与了隐相,为何不也献些与杨公!”那冯姓小吏埋怨道。
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在挑拨离间。杜公才很清楚此人的打算,若是能挑得杨戬向周家下手,他自然可以居中捞取好处。
杜公才其实也有此心,只不过,杨戬的话却让他把这心思塞了回去。
他至今还记得,昨日杨戬的吩咐。
“李邦彦近来可是跳脚得紧,那贾奕虽是不堪,好歹曾为他效力,如今却是满门死绝,而且前后手尾干干净净,就是朝廷也抓不着任何把柄……公才,如果你不怕这般后果,不防去算计一下周家!”
不知不觉中,那个小小的周家,让杨戬这样的大貂当,都生出了忌惮之心!
“不过,周家的小儿,未必能高兴太久了……他虽是精明,他那个爹,现在却有些忘乎所以呢!”杜公才心中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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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庄
周傥满脸红光,一摇三摆,走回了自己家中。
“你这死鬼,也知道回来!”
见他在外头饮了酒的模样,周母顿时大骂。
“有官职在身,自有公务应酬,你这妇人,懂些什么……”周傥板起脸来。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扫帚:“打你个憨货,你有什么公务,每日里还不就是陪一群酸丁,那些家伙还能谈诗论词,你除了傻笑付账,还会做什么!”
周母看周傥怎么着也觉得不顺眼,以往还好,但自从贾家完蛋之后,周傥便与一些文官混在一起,虽然没有去喝花酒之类,却沾染上不少酸气。
周傥嘿嘿笑了一下:“胡说,若不结交这些朋友,我哪里能有升官之机!”
“升官?你莫又被人骗了,上回被骗,可是害得咱们家不浅!”
周母提起此事,周傥顿时面上无光,瞪了眼睛想要喝斥回去,结果周母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大有一言不合便要与他大打出手的架式。
周傥顿时低下头来,然后笑道:“夫人何必动怒,此次定然不会……唉呀,我有些事情要先处理,跟夫人报备一声,今晚会晚些回来……”
话还没有说完,身后就一个棒槌扔了过来:“滚,最好就不要回来了!”
周母虽是发怒,却知道男人家在外边办正经事,最忌女人参合,因此并未过多阻拦。
只是等周傥真的离开之后,她有些忧心地唤来师师:“师师,你爹爹的事情,你最好说与大郎听听,让他有个准备,我这几日心总跳得厉害,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师师抿着嘴笑了:“娘亲放心,奴这就去城外,将娘亲的话说与哥哥!”
周母唉声叹气:“你说男人为何要啥功业,如今弄得,你爹你哥哥,都是不在家门落脚,特别是你哥哥,我都有五日未曾见着他了!”
“师师也有五日未见着哥哥了。”师师话语里有丝幽怨。
听得她这样说,周母瞄了小姑娘一眼,目光中带着些喜意。
“也不怪你哥哥,男人家,终究要做大事,他可不象你爹,尽是和些狐朋狗友厮混!”
师师心里暗笑,丈夫和儿子的待遇果然不同。既然得了周母的应允,当下她约了一个妇人作伴,再唤来一辆自行三轮车,两人一起出城而去。
陪她而来的妇人,是孙诚的母亲,最是伶利可靠,偶尔她会掀起帘子,向外望去,看到大街上时不时出现的自行车,她与师师就会相视一笑。
“转眼可就要到中秋了,大郎和诚儿,应当会回来过个节吧?”她试探着问道。
“未必,庄子那边,事情挺多。”师师摇了摇头。
孙母心里微微一跳,看着外边出了会神:周家这位大郎,如今生意做得许大,就是孙诚,前几日托人带回了一个月的月钱,竟然高达二十贯!
她们的三轮车花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才到得城外的庄子,原先这庄子名为梁老庄的,如今却被有些人唤作车庄。
“咦,庄子又在外扩?”
到了庄子,二女就将车帘掀了起来,看到庄外又在大兴土木,她们不觉讶然。
“大郎说要再建几排屋子,须得能容纳三百人!”为她侠蹬车的汉子笑道。
“三百人……”孙母嘶的吸了口气,然后笑了起来。
她心知肚明,如今孙诚、王启年二人就相当于周铨的左膀右臂,周铨招的人越多,那么二人就越是位高权重。
如今庄子里可用的才是三四十号人,孙诚一个月便已经有二十贯钱的月入,若是真到三百多人,孙诚一个月岂不要入百贯?
“没想到,我到老来,还可以看着自家儿子成为财主……这可多亏了大郎!”孙母心中暗想。
此时的车庄,越发地热闹,除了被请来做土木泥瓦匠的禁军匠人,还有许多来探头探脑的闲杂人等。
这些人都进不得围墙之内,杜狗儿带着十余人昼夜巡视,将他们隔绝在外,以防他们窥走庄中隐秘。
当他们的这辆车到得院墙大门时,也被拦了下来。
“古大,你来这做甚?”杜狗儿对蹬车的汉子叫道。
“送孙家的和师师小娘子来。”古大憨厚,掀开车帘,师师小跳一步,下了车,然后将孙母也扶了下来。
孙母连道不敢,她心中明白,这师师小娘子其实是周家为周铨备下的童养媳,今后没准就会成为周家的女主人,也就成为她儿子孙诚的主母,如何能怠慢。
见是师师,杜狗儿缩了一下脖子:“师师小娘子来了,快快,到里面去!”
他有几分畏惧师师,这可是周母的代言人,而周傥的这些兄弟,没几个不敬畏周母的。
师师先是溜了一眼正在建的那三排房子,若这些真建成了,只怕可以容下不只三百人,也不知道哥哥有何打算,为何要寻这许多人来。
再迈步屋内,迎面就看到一群少年站在院子里,笔直的一动不动。
站在最前的,正是李宝。
李宝面对着那些少年而立,却是背对着大门,众人都是沉默,站得却是笔直,纹丝不动。
师师目光在众少年面上一转,认得这些人,有十余个是京中禁军遗属,还有十余个则是四处福泽园和居养院里收容的孤儿。两边加起来,一共是三十余人,年纪都是七岁到十二岁之间。
这个年纪,生活基本能够自理,同时又具有极大的可塑性。
“李宝,李宝!”师师叫了起来。
但立刻被人拦住:“师师小娘子莫过去,李宝在做正事呢,若是过去乱了他们,可是要惹来大郎责怪。”
拦着师师的是王启年,这厮方才还没有看到,却不知何时钻了出来。
“启年,诚儿何在?”孙诚母亲看到自家儿子并不在那些少年当中,便询问道。
“诚哥在外头看着那边做工……师师小娘子,莫过去了,随我来这边,大郎在这里!”
孙诚看到师师还想往李宝那边去,便招呼道。
师师好奇,便问李宝那儿究竟在做什么,孙诚笑道:“此前咱们吃了不少亏,就是因为家规不守,故此这回招的人,都要先通晓家规,要让人人都能守住家规,才得收容……”
所谓家规,是周铨为这些少年们制定的章程,其中有些约束得甚为严格,众人也不以为意,只当他家禁军世家,这是家传的练兵之法。
孙诚身体较弱,受不得这苦,故此未曾参与进去。王启年与李宝,乃是这种家规操演的最先两名学习者,不过王启年虽然比李宝聪明,却不如李宝坚毅,因此十天下来,李宝就成了排头,专为其余少年演示。
“如今他们就是在练习站姿,大郎说这叫立正,须得挺立一刻以上,纹丝不动,整齐划一,这才算是结束。”解释完之后,王启年补充道。
师师听到这个,便没了兴趣。
“哥哥在哪,我要见哥哥!”她催促道。
王启年带着他进了屋子,就看到窗前,周铨面前摆着一叠纸,正咬着嘴唇似乎在思忖什么。
他的手中还有一支鹅毛,看他这模样,师师忍不住卟噗一笑。
周铨如今的书法只能算是勉强能认,因此他写字喜用鹅毛笔沾墨汁写。最初时写得污渍横流,现在总算能成一点样子了。
看到师师来,周铨大喜,将笔一扔:“师师,我念你写!”
“我才不写,哥哥念的那些东西,我全部不懂,若是诗词歌赋倒还好些,都是这些,我不会!”师师把头摇成拨浪鼓。
周铨哀叹了一声,知道这个懒偷不成了。
他现在在写的,是他自编的教材。
当然,所谓“自编”,还是抄自他的记忆。识字教材要简单些,此时自有启蒙的识字教材,他去买就是,关键是数学教材。
如今在这“车庄”之中,包括孙诚、王启年和李宝在内,共有三十四名他挑出来的少年。
对这些少年,周铨比起自行车更为重视,自行车那边只让孙诚王启年轮流去看顾,而这边,却是他亲自带着,与这些少年朝夕相处。
好吃好穿,每日勤学苦练,时至今日,已经是十天了。
“算了算了,先放一会儿,反正他们的加减法尚未学完……师师,你今日来,可是想念我了,故此来看我么?”
周铨的问话,让师师小娘子脸上微微泛红。
不知为何,有的时候她在哥哥面前,就会有难以遏制的羞意。
“才不是……谁想你了!是娘亲让奴来的,娘亲说,爹近日有些不对。”
听得师师的话,周铨觉得头边隐隐有些疼。
他那个老爹,放在市井中,真是杰出的人物,各种市井把戏都瞒不过他。
可偏偏对上了儒生文官,他的腿就要软几分。或许当真是这大宋重文抑武之策,将这些军中壮士的骨头都压得有些变形了。
周铨正琢磨着这件事情,突然间,外头一乱,就连那些少年的队列,都因此散了。
杜狗儿满脸惊慌地冲了进来:“大郎,不好了,大哥他被擒入开封府了!”
六五、熬上一熬
“大哥被擒入开封府了!”
杜狗儿的话语,象声惊雷,震得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
周铨呆了一会儿,听得外边也乱作一团,他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情绪,然后迈步出去,吼了一声:“休要乱了,按平时去做!”
少年们还有些犹豫,那边李宝已经举起了杆子,冲着一人抽了过去:“叶楚,你是想讨打不成,还没听得大郎吩咐!”
被唤为叶楚的,是个瘦削的少年,有一双出奇大的眼睛,他被李宝一杆子抽得缩了一下,然后又站得笔直。
只是眼中,多少有些不服气。
看到外边情形稳定下来,周铨这才又转回屋子:“莫急,狗儿叔叔,是谁带来的消息?”
杜狗儿见他如此镇定,心中突然安定下来:“是蒯栉带来的消息!”
周铨看着狗儿身边的那个矮个子:“蒯叔说说详情。”
周傥是在外与人饮酒时被带走的,带走前跟着街上一个熟人说了声,那熟人告诉周母之后,周母再派蒯栉前来。
因此,蒯栉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似乎是周傥在什么奏折上署了名字,结果被追究了。
“若是因为上奏之事,未必是被拘入开封府,或许是大理寺!”周铨眉头一拧,起身道:“我去打听情形,蒯叔,你将师师送回家去,师师好生陪着母亲,一切有我,休叫母亲着急!”
师师此时眼中慌乱,得了周铨吩咐,也觉得心中安定一些,连连点了几下头。
“狗儿叔叔,你带人守着咱们的车坊,越是这个时候,越发不能大意!”
杜狗儿咧着嘴,觉得这不合适,他应该跟着周铨,为救出周傥出力,但被周铨目光一扫,不知为何,他心中一凛,只觉得周铨这模样,和当初在军阵中周侗发号施令时一般。
让他无法抗拒!
“启年,这边你盯着,无论这几****回不回来,你们都照常学习操演,我请来的詹夫子,你要应对好了,莫要怠慢。”
王启年细声应了一句,然后看到周铨向李宝一招手:“李宝随在我身边,有何事情,好为我奔走!”
他一一分派,在场的主要人物,都各有差使。虽然论年纪,大约他只比师师大些,可包括杜狗儿、蒯栉这样年长于他的,李宝、王启年这样与他年纪相当的,都是无一句抗拒之言。
孙诚的母亲可是一直都看着,最初时她心中也惶恐不安,但见得周铨布置得井井有条,她觉得自己的心也定了下来。
“大郎虽然年纪还小,但却是擎天梁、定海针!虽说此前,大伙都觉着周书手是主心骨,可现在,大郎才是主心骨!”她心中暗想。
事实证明,周铨的布置绝非多余。
他前脚才离开车庄,后脚便有些游手模样的人,向着这边过来,想要挤进庄子围墙中去。
杜狗儿得了周铨的吩咐,也不客气,让工地中的匠人都停下来,直接一顿打,将这些游手无赖打得抱头鼠窜。
他们跑远了,为首者自然来向背后指使者回禀:“杜官人,那周傥都已经入狱,可杜狗儿等还是嚣张!官人,你瞧我眉骨这,都被打破了!”
杜公才笑了笑,打发他们领了赏钱,边上那冯姓小吏却急了:“杜兄,为何不干脆打进去?”
“上回这样做的贾家,如今已经死绝了。”杜公才淡淡地道。
冯姓小吏呃了一声,然后笑道:“上回是周傥还在,如今周傥自身难保,有何惧之——可笑,他才不过是一个没有职司的微末官职,汴京之中这样的人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竟然敢参合到如此大事去,这岂不是找死!”
杜公才摇了摇头:“这便是你见识不足的了,周家……周傥只是一条守户犬,离得他那一亩三分地,便是丧家之犬,但他儿子周铨,却是一头野狐精!”
冯姓小吏一愣,他依稀记得,上一位被称为野狐精者,乃是王荆公王安石……
被自己人认为是主心骨、却被暗中觊觎者认为是野狐精的周铨,回到京城之后,却面临着一筹莫展的局面。
“不在开封府!”
“不在大理寺!”
连接请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让周铨眉头皱得更紧。
一般案子,就应该押入这两处所在,可现在这二处都没有人,那会是去了哪里?
“问到了,问到了,在御史台!”到得这日正午,终于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带来了确切地消息。
“御史台……为何去的御史台,可曾知晓?”周铨问道。
那人抹着汗道:“不晓得……不过此次被拘者,不唯大官人,还有七八名,或是官员,或者太学生。”
听到“太学生”,周铨就觉得不对。
自古以来,学生不好生读书,跑去参与政事,便是当权者大忌。当初东汉党锢之禁,便是前例!
再就是被拘入御史台,那地方还不如开封府大牢或者大理寺!
开封府大牢只要使钱,总有可能把人弄出来,大理寺里也不过是罪责重些,各方权贵还可使力,唯独这御史台,不出事则罢,出事必是大案!
便是文坛领袖的苏轼,被关在御史台里四个月,若不是多方营救,甚至惊动了当时的皇太后,只怕也要把命丢掉!
“我去见一见李大娘,你们想法子,看能不能给我爹递消息!”冷静下来之后,周铨道。
如今李大娘的李楼,可不仅仅是楼了,旁边的一间屋子,就是名动汴梁的雪糖馆。来自城外的雪糖,先要运到这里,然后各家店铺、富贵人家,凭借糖票将之兑现。
故此当周铨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
而原先在李楼之中卖笑为生的那些女子,穿行于这些人群之中,挑选着合适的目标。
周铨来到其间,立刻就被这群女子发现,她们可是认得周铨的,顿时围了上来。
“这小子是谁,为何姐儿们都围着他去了!”
“观他年纪,只怕毛还未长齐,当真是恼人!”
那些人见此情形,免不了小声议论。
“各位姐姐,我有要事要求见李大娘,还请各位姐姐莫要阻路!”周铨告罪了几声,好不容易从这些卖笑女子之中挤了出去,对这些人,他并不歧视。
她们多是苦命之人,或为罪人妻女,或为贱籍后裔。选择卖笑,大多是命运捉弄,原非她们本意。
才进李楼之门,迎面便看到李蕴挥袖上前:“大郎,可是许久不见,听闻你那自行车生意兴隆,却为何不做我这边的生意!”
周铨的自行车队,如今最重要的收入之一,就是替人迎娶之时充作礼仪。而李楼等青楼之中,为了让本楼女子招摇过市,也曾数次联络他,想要雇请,却被周铨婉拒。
开玩笑,若是妓家出门也乘他这车,那么好人家成亲,如何还会再雇他的车!所以哪怕对方出价再高,周铨都绝不允许。
今日来此有着要事,故此周铨没有闲心与李蕴绕圈子,他沉声道:“我欲求见梁公,不知大娘可否安排?”
他将雪糖制法献与梁师成,可是直到现在,他也没有见到过梁师成本人。
“梁公公务繁冗,可非等闲能见……”李蕴道。
她才这样一开口,就见周铨眉头一皱,隐有怒气,她便又转了过来:“不过周大郎不是旁人,我这就禀报上去……还请大郎稍候!”
周铨也知道急切不得,只能在李楼里静候。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外头突然一声轻笑,紧接着,秦梓走了出来。
跟在秦梓身边的,还有秦桧。
周铨原先对秦梓印象尚好,但在得知他就是秦桧之兄后,只恨不得从来不认识他。此时为了父亲,却不得不与之虚以委蛇。
他强忍着厌恶,不去看秦桧,而是向秦梓抱拳:“秦官人!”
“周大郎,你要见梁公,却不是时候,如今梁公正在官家身边当差,他遣我来问问,你有何事。”秦梓倒还是很热情,毫不隐瞒地说道。
“家父昨日被拘入御史台,在下是想来打探消息的。”周铨道。
“乌台!”那边秦梓与秦桧都是一脸惊色。
不过秦桧的惊色是真,而秦梓的惊色,分明有些假。
因为汉时御史台所在之地,有许多乌鸦,故此得了乌台这个别名。周铨紧紧盯着秦梓,这家伙可能听到了一点风声,所以他的惊讶才会是装出来的。
“这可麻烦了,乌台不是别的去处,你父也真是,怎么会落到那里……”
乌台确实不是一般的去处,落入其中,基本就是卷入了大案!
“还请梁公伸出援手,具体情形,目前尚不得知。”周铨道。
秦梓沉吟了会儿,周铨等得心急,忍不住又道:“秦先生,若是能替我美言几句,必有厚报!”
秦梓摇了摇头:“无须如此,我来时梁公便有吩咐,说是只要力所能及,便要与周大郎方便……不过我身有官职,出面却是不好,这样,我弟近日也与乌台之人多有往来,我弟陪你前去见一见你父!”
周铨看了看旁边的秦桧,心中当真是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可这时,也只能道谢了。
他们才走,原本闪身不见的李蕴又走了出来:“梁公当真如此说?”
“是儿有富贵之才,冰棍、雪糖,如今之自行车,安知他没有别的本领?梁公想要拔举他,只怕他心傲,所以先要熬上一熬。”秦梓笑道。
李蕴想到传闻中蔡攸、杨戬和李邦彦都曾经招揽过周铨,也不由地点头称是。
六六、父权不复
周铨非常不喜秦桧,两人在途中,他故意保持沉默,仿佛是为了父亲担忧一般。倒是秦桧,时不时地寻他说话,让他不得不敷衍应付。
不过说着说着,周铨心里有些好奇了。
秦桧此时年纪还不大,虽然已经有奸臣潜质,可口里说的却全是仁义道德忠君爱国,有些话语,甚至非常偏激,看起来倒象是随时准备为国献身。
若是不知道此人后来的经历,谁都想不到,这位实际上如此不堪。
敷衍了一路,总算到了御史台。秦梓说的没错,也不知秦桧和御史台中的那位有交情,竟然真将他带入了御史台中。
很快,周铨就看到了周傥。
“你怎么来了……不是祸不及妻儿么,他们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御史台内的一间狭窄的屋子里,周傥见到周铨,原本还一脸镇定的模样,立刻就慌了。
“我哪里知道怎么来了,什么祸不及妻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周铨从父亲的话语里听出了问题,也顾不得给父亲留面子,直接喝问。
周傥张开嘴,好一会儿,才垂头丧气地提及此事。
原来周傥有了一个官身,在吏部报备之时,结识了几位文官。他可不只想挂个闲职,还想有所主事,可不好总寻儿子帮助,便想通过结识的文官,看看能否落个实差。
这些文官哪里有这种本事,不过却指点了他:去走当今宰相张商英的门路。
周傥哪里能够得着张商英,寻来寻去,便与太学诸生、不得志的文人混在一起,结识了张商英门下一名唐庚者。
这位唐庚倒是豪迈之士,如今为提举京畿常平,因为与苏轼为小同乡,又颇有文采,所以时人称之为小东坡。周傥最佩服的就是这些文人,故此对其极是敬服,这些时日便以唐庚为主,与一些文人官吏唱和往来。
当然,周傥是不会写诗的,每次却他只负责付账一事。
偏偏此时,宰相张商英与门下省一区区七品的录事路天忱起了矛盾,原本以宰相之力,废黜一小小录事,根本轻而易举,但结果这废黜的命令,却被门下省给事中刘嗣明驳回。
“然后呢?”周铨听得这里,只觉得嘴中发苦。
“张公为相,执政清平,劝谏陛下清静而勿大兴土木,我觉得张相公是好人,于是……于是……”
“于是你这蠢……蠢……就上书奏事了?等一下,让我想想,你不过是一个末流小官,哪里有资格上书奏事,是了,别人知道你这官职是走了隐相门路而来的,想借着你,将隐相也拖入这场风波之中!”
周铨那个气,这位老爹平时都很精明,在市井中所向无敌,可是在官场中,却被那些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家伙们耍得团团转!
看起来这是宰相与一个七品小官之争,但连周铨这官场门外汉都明白,其背后,必定是朝廷里的一场大洗牌,甚至可能牵涉到宰相相位之争!
周傥垂头,虽然被自家儿子骂了蠢货,却无言以对。
“别人当儿子多好,纨裤游荡,无事时坑坑爹,我当这个儿子,却没事要被爹坑!此前如此,如今又是如此!卷入这等事情,咱们全家都有难,好些的被赶出京师,若是不好,没准抄家灭门!”
周铨早就积了一肚子的不满,此时全都吐了出来,喷得周傥头几乎要垂到胸底下去。
不过想想觉得不对,周傥抬起头来:“究竟你是老子,还是我是老子!”
他原是想仗着老子的身份,在儿子面前撑点气势出来,但迎面而来的,却是周铨撇嘴斜睨的神情:“你是老子,那又怎样?”
于是周傥再次沮丧地垂下头:“当真是……父权不复……”
至少这半年来,他在儿子面前是屡屡抬不起头。若是对着别人,还可以生出嫉妒之心,偏偏面前的是他儿子……
“你在这里,什么都别说,此间事情,连宰相都卷入了,肯定关系重大,你多说多错!休要想着那张商英是什么清平宰相,树倒猢狲散,这次他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哪里还照顾得到你!”
喷完周傥之后,周铨并不耽搁,立刻离开御史台,准备营救事宜。
“周大郎何不去求梁公,得梁公一诺,君父脱罪,轻而易举!”他与秦桧告辞之时,秦桧笑着问道。
这次是承了秦桧的人情,无论周铨心中多少不满,面上也要装出笑来:“我先要再打听一番,然后看是不是要求梁公,说实话,梁公那儿的人情,不好落!”
事情都牵涉到了宰相张商英,若说梁师成一无所知,那才是笑话。这充分说明,秦梓在见他时的惊讶,是装出来的。
梁师成不想太早伸手,明显是要周铨投靠效力,但周铨觉得还没有到那地步。
秦桧深深一笑,与他挥手告别。
城西,蔡府之中,蔡行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那周铨会如何去做,大人,要不要我去见见他,此时伸手,想必他会愿意将那自行车献与我家吧?”
蔡攸摇了摇头,冷喝了一声:“些许钱财,何必放在心中!”
对于蔡家来说,一年两三万贯的收入,也只能算是些许钱财。
蔡行尚好,蔡攸可是知道,自己的几个侄子,就连米是从哪儿来的都不知晓,有回蔡京问起时,他们有答是店里来的,有答是袋子里来的,唯独不知是田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些许钱财不必放在心中,但这个周铨,却是个人才,上回错过,这回当不再错过,须昨将之拢入我家手中!”蔡行建议道。
“你知道什么,此事对我们蔡家只有好处,张商英这回在劫难逃,宰执之中,可就要空出一个位置!”蔡攸说到这里,眼前一片火热。
这个空出的位置,明显是留给他父亲的,近来官家因为国用不足、内库空虚,又想到他那擅经营聚敛的父亲了。
但蔡攸自觉,这方面的本领,自己不逊于父亲。
他也想当宰相!
若是有机会,他也要那柄清凉伞,成为这个帝国一个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
“大人的意思,张商英之事,我们不宜卷入?”
“自然不宜卷入,若是稍稍伸手,就会让人以为,老大人也想保住张商英……朝廷里,总不会少喜欢揣测琢磨的人。”蔡攸冷笑道。
蔡行垂下头,啧了两声:“只是可惜了周铨。”
“不可惜,他那蠢老子,不过是牵连进去的一只小蚊蝇,待事情落定之后,你再去将之捞出,示好于他就是!”
蔡行听得父亲这样说,顿时心中大喜。
虽然蔡家豪富,可那些钱是他老子他爷爷的,若真能示好周铨,每年从周铨那儿赚个几万贯,那他便是在外头包几房小妾,也不虞父祖发现。
如同蔡家父子这般打着主意的,还有杨戬。
杜公才在那冯姓小吏面前大模大样,在杨戬面前,却低头哈腰,一脸谄媚。
“隐相不会轻易伸手相助,此事情干系重大,隐相也好,媪相也好,都会坐视观望。他们若是出手,那声势就不是这样了。”
杨戬望着已经快建成的龙德宫,微微叹了口气。
提举龙德宫修建,可是一个大肥差,他从中上下其手,足足为自己捞得数万贯。
可对一个太监来说,这还不够!
一想到周铨将年进数十万贯甚至上百万贯的雪糖献给了梁师成,杨戬目中就能喷火。
定了定神,他睨视了杜公才一眼:“你莫要以为他家落了难,就可以落井下石,这厮留着,我还有用处,你不可得罪了!”
“杨公放心,我必依杨公吩咐行事,不敢有任何差池!”杜公才拍着胸脯保证道。
“不过,你也要盯着,没准这厮,还会向蔡攸那儿求助,若是蔡太师在京中,必定不会伸手的,可是如今太师不在京中,蔡攸没准会做傻事!”
杜公才应了一声,看到杨戬没有别的吩咐,当下出了杨戬府。
本朝的一些大宦官,象是梁师成、童贯、杨戬等,皆在宫外有自己的宅院,甚至蓄养妻妾。杜公才出来时,看到杨戬宅中那些莺莺燕燕,心中暗道可惜,却只敢用眼角余光去瞄。
杨府之外,冯姓小吏早就在等着他了。
“如何,杨公怎么说,可否下手了?”冯姓小吏急切地道。
“少出馊主意,被杨公警告了!”杜公才横了他一眼。
如今搭上杨戬的线,杜公才已经由吏转官,故此不是很心急,而眼前这厮,却没办法直接与杨戬搭上,只在工部当一个小官,除了在一般匠人面前耀武扬威之外,便是开封府的一个差役都可以不把他当回事。
故此他对发财甚为热衷。
听得杜公才的回话,那冯姓小吏垂头丧气,杜公才喝斥了他几句之后,自己离开,冯姓小吏站在那里,眼珠直转,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
“我管那许多……只当不知道就是!”
他暗下决心,正待去想法子将周家制车之法弄来,就见杜公才又转了回来。
“冯肴,我警告你,莫要轻举妄动,若是坏了杨公之事,我要吃挂落不假,你更无好果可食。莫忘了贾奕,贾家的灭门之案,如今还在缉捕江洋大盗!”杜公才劈头道。
那冯姓小吏的贪心,顿时化成了冷汗,从背脊上流了出来。
六七、官家赵佶
“不愧是延福宫!”
周铨站在围墙之内,向着四处张望,只觉得所望之处,红墙碧瓦,绿树清流,实在让人赏心悦目。
此时并不是华夏园林艺术最高峰之时,但是,这座宫殿苑囿之中的各种结构布置,已经颇具华夏园林艺术之特色了。
“你在此等着,若有机会,我必将你引荐与官家。”杨介向他吩咐了一声,面色有些怪异,嘴中也有些发苦。
带一个人冒充自己的弟子,混入延福宫中,这想的事情,此前他想都不敢想。
这全是因为一条阑尾的缘故!
那个病人的肠疽真是因为阑尾,而且阑尾竟然真地可在割去!
前些时日,居养院边上一个人肠疽发作,杨介也束手无策,周铨提示他可能是阑尾发病,并且断言阑尾在人体之中乃是无用之处,可以用刀切除。杨介依着周铨提示,再凭借自己在死刑犯身上摸索出来的内脏器官位置图,还有多年行医的经验,在那病人家属签字画押之下,竟然将其阑尾切除、腹腔缝好,而且关键是,这几天来,病人虽然还不能起床,却也没有丧命!
为此,杨介答应周铨要替他做一件事情,却不曾想被用在这上面。
心中暗叹了一声,不过以杨介对周铨的认知,知道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却不是草率的人,否则他也不敢将之带到此来。
这还只是延福宫的外围,在杨介入内之后,周铨闲着无聊,将带来的一个方盒打开,然后摆在树荫之下。
他虽然心中焦急,却很清楚,在这个地方,急也没用,只能寄希望于杨介了。
“梁师成等,或许在等着我去求他们,不过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既然是要抱大腿,为何我不抱最粗的那根?”
“如今这天下,腿最粗的,除了赵佶之外,还有谁人!”
周铨此来,就是为了抱赵佶大腿的,为了能够吸引赵佶注意,他做了多方面的准备。
他手中现在打开的盒子,就是其中之一。
跳棋!
由木匠制成的镂空棋盘,六个角落,每个都被摆上了瓷珠。
这些六色瓷珠,原本是周铨想为自行车做滚轴而托瓷窑匠人烧制的。但是当时他想得太简单,事实证明,瓷珠不能充当滚轴,于是他就将之用来做跳棋子。
此时大宋,棋风兴盛,周铨可以想见,这种跳棋必能风行。
将棋盘摆好,他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
好一会儿之后,他身边站了几个人,他也只作不知。
只是用眼角余光,注意到来者有男有女,年长者也不过十岁左右,年幼者更只是五六岁的模样。
再远一些,则是群太监宫女,都是警惕地望着他。
那几人在他身后看了会儿,有一人忽然道:“这棋有些意思,是怎么下的?”
周铨此时才抬起头来,佯作刚刚发觉,然后行礼道:“不知各位贵人……”
“教我这棋是如何下的!”不等他说完,便有一人催促道。
周铨微笑道:“既是贵人吩咐,不敢不从。”
他施然而坐,坐在一块假山石上,然后指着棋盘,徐徐说道:“此棋易也,最多可以六人齐玩,隔子直线对称可跳……”
将跳棋规则说了一遍,他看了看这几人:“诸位贵人若是不弃,不妨来试上一试。”
这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几个,早就按捺不住了,听到周铨如此说,他们顿时上前,点来点去,却只有三个男孩。
还有两个小的,也想来玩,却被太监宫女们哄开。
至于年纪稍长些的女孩,虽然也很好奇,可都拿着小扇将面容遮住,只在远处眺望。
“三个人不好玩……这样,你也来!”三个男孩中年纪最长的那个向周铨道。
周铨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他看到远处那几个小女郎似乎也很想玩的模样,想了想,便从自己的篮子里又拿出一副棋盘。
他今天是有备而来,带了三副棋盘,他将之呈给一位太监:“此区区玩物,献与贵女,还请中贵转呈。”
那太监年纪比较大,闻言一笑,将那棋盘细细看了,确定没有不妥之处,当下拿到了那些小女郎那边。
小女郎们得了棋盘,立刻走了,片刻之后,周铨听得远处传来了娇俏的笑声。
这笑声隔着几道围墙,飘飘渺渺,隐约不实。
定下心来,周铨专心开始与这三个少年下棋。他口中不说,心里其实是大喜,在这延福宫中,这些少年的身份,他能猜个**不离十。
“三哥倒是厉害!”正下着,这三个少年中最年长的那人道。
被称为三哥的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有些自矜。
原来他二人相对,那三哥走得一着妙棋,直接跳到对方大本营中。
年长的那少年见他不回应,微微哼了一声,慢慢推了一颗棋子。
这一步不是进,而是退,把那三哥跳来的棋子围住,让它动弹不得。
不仅如此,退了这一步后,三哥剩余棋子就没法再进入他这一方的大营,这样的下法,分明是自己不想求胜,而三哥也休想获胜。
周铨心里一动,这俩个少年年纪都不大,但人皆聪明。
才看他下过一遍,听他说几句,便晓得利用规则耍赖了。
那年长少年和三哥两个呕气,你不让我我不让你,结果周铨和另一个少年默默地走到盘终,周铨有意缓了一步,另一个少年先他一步获胜,然后拍手道:“大哥三哥,我胜了!”
“竟然是五哥胜了!”
那大哥三哥二人对望了一眼,既有些不甘,又有些忌惮。
这些小屁孩们的勾心斗角,落到周铨眼中,让他很努力才憋住笑。
回忆起自己此前做的准备,周铨知道,这几位,大约就是赵佶的儿子们。
大哥应该是长子赵桓,也就是后来倒楣的钦宗,三哥应当是和他争太子之位的赵楷,五哥则是赵枢。
这三位是赵佶年纪较大的几个儿子,都是十岁左右,生长于皇宫这世上最诡谲之地,他们都应当有些懂事了。
“再来!”赵楷有些不服气,对着赵桓道。
“来就来吧。”赵桓也不服气。
这俩人根本没有征求赵枢与周铨的意见,开始摆起棋子,赵枢本来也想摆的,但此时周铨起身,向着他们行礼道:“几位贵人,这棋三人亦可以对奕,只需稍稍变通一下即可。”
他一边说一边将棋子摆放的大营换了换,这样变成这三兄弟对垒,而且自己跳子的目标都是空的。
原本周铨是想免得赵桓与赵楷再直接冲突,他来献这跳棋,可是为了抱赵佶大腿来的,而不是挑得他的儿子们内斗。却不曾想赵桓赵楷下着下着,两人又你堵我我堵你,宁可自己不跳,也不让对方能跳到目标去。
于是这一局,赵枢又是捡了个便宜,得胜而归。
“再来!”
这一次是赵桓向赵楷发起挑战,周铨在心里抹了把汗水,实在有些无奈。
这世上之事,就怕意外,谁知道竟然会在延福宫遇上这些皇子们!
他正觉得苦恼之时,突然听得远处有人道:“阿爹,便是这里,便是这个人给我们的棋!”
周铨讶然抬眼,就看到一大群宫女太监簇拥之下,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
此人微微有须,面白肤润有若女子,双眼灵动,面带微笑。他右手提自己衣裳的一角,另一只手则牵着个小姑娘。
小姑娘粉雕玉琢一般,乌溜溜的眼睛倒与那中年男子有几分相似,因为在甜笑,所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周铨记得这小姑娘就是方才诸位小女郎中的一位,年纪才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天真烂漫分外可爱之时。
她看到周铨向这边望来,便向那男子身后躲去,那男子笑了笑,而旁边的太监早就喝斥起来:“大胆,见着了官家,还不下拜叩首!”
周铨无奈,只能下拜。
他垂首下拜之时,听得赵佶身边,杨介的声音徐徐响起:“陛下恕罪,此少年是臣弟子,臣今日来时,带他服侍,见识一番陛下这延福宫的胜景。”
“哦,既是卿家弟子,就不需如此多礼了,平身。”赵佶道。
这位天子,虽然在历史上留有昏聩之名,但在待近臣上,倒还算宽容。杨介治好了他的病疾,此次奉诏入宫,正是为他做最后复诊,他更要给杨介几分颜面。
但就在这时,赵佶身边又有一人道:“杨医何出此语,此少年我认得,正是造冰棍的那个周铨!”
周铨正起身,听得这声音熟悉,便又向那边看了一眼,正是李邦彦。
此时李邦彦的神情,隐隐带着一丝阴郁。
虽然受到梁师成的劝说,他不再庇护贾奕,可是当贾奕被灭门的消息传来,他心中还是甚为不舒服。所谓打狗须看主人面,哪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事情是周家所为,但他还是暗暗恨上了周傥、周铨。
故此这一次周家倒楣,虽然是因为卷入张商英罢相的案子中,却也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原本以为这次可以让周家吃个暗亏,却不曾想,周铨竟然搭上了杨介的线,出现在赵佶的面前。李邦彦点出周铨身份,便是想要赵佶将自己的病因与周铨联系在一起,最好能当场发怒,治周铨之罪!
六八、空中花园
李邦彦的话,让赵佶脸色果然阴沉下来。
这位天子行事,可没有什么规矩可言,否则当初章惇也不会说“端王轻佻,不可承嗣”。
不过这时旁边还有别人。
梁师成也是赵佶的随侍之一,周铨出现在这里,让他非常惊讶,原本他以为,除了求他,周铨无法救出周父来。现在看来,周铨竟然有办法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有办法引起赵佶的注意。
最重要的是,周铨能赚钱。
因此他笑道:“不唯冰棍,老奴如今靠雪糖赚了些许家当,也是自这少年处换得的秘法,近日听闻,他在京中弄出了自行车来,老奴还未试过。”
听到能“赚钱”,赵佶脸色顿时阴转多云。
对赵佶来说,能替他弄钱的臣子,就是好臣子。自从蔡京进言“丰亨豫大”之后,他花钱的地方极多,结果国库与内藏,都有些入不敷出。
他之所以对蔡京无法割舍,就是因为蔡京会聚敛。梁师成在外如此贪赃,甚至敢于当面说靠雪糖赚了不少家当,其背后也是因为,这雪糖所赚的钱中,相当一部分都绕开了国库,直接进了内藏。
可以说,周铨的一个秘法,每年将要给赵佶多几十万贯的收入,仅此一项,赵佶觉得就足抵一个六品官衔了。
换了别的天子皇帝,或许会觉得见周铨这一介平民,实在是不合礼数,但是赵佶却是个性子跳脱的,而且他打心眼里,还想着混到市井中去,与百姓平民混在一起。
因此他一笑道:“这棋也是你所做,此棋何名?”
他一边笑,一边看着赵桓、赵楷下的那盘残棋,此时这兄弟二人正相亲相爱地牵着手,丝毫没有方才的互不相让。
“此棋正是草民所做,草民喜欢打水漂,受其启发,而制此棋,它是如此玩的……”
周铨又将跳棋的规则说了一遍,赵佶大感兴趣,也不知是不是得了他的示意,立刻有人搬来锦墩、案几,赵佶伸了伸手:“让我也来试试。”
他没有自称“朕”,为人倒是平易。周铨行礼后落座,请赵佶先手,赵佶略作沉吟,移动一子,周铨也中规中矩地应了一手。
赵佶为人极聪明,只是听周铨讲解了一遍规则,下起来就极有章法,而且每一步都思虑甚远。周铨最初时还想着要不要让他,结果几步走来,他就感到了压力。
待一局下完,赵佶凭借先行优势,竟然胜了周铨一步。
“哈哈,此棋有些意思,先下手为强,后发制人,种种兵法,都藏于棋中。”赵佶大笑,心中颇为自矜。
“陛下聪慧天生,还请陛下为此棋赐名。”周铨见他心情大好,立刻又拍一马屁。
自古以来,请领导命名题名,就是一种拍马屁的比较高端手法。赵佶此时心情大悦,又对周铨赚钱的本领有些兴趣,当即笑着招手。
立刻有小太监奉上笔墨纸砚,赵佶略一思忖:“此棋隔子跳行,便作跳棋吧!”
说完,他在纸上写下“跳棋”二字,周铨立刻下拜道:“多谢陛下赐名!臣今后出售此棋,必以跳棋为名,每得二钱之利,请献其一……与公主殿下添妆。”
赵佶舍了笔墨,背手起身,哈哈大笑:“卿此言可谓浮浪,朕之爱女,岂须你来添妆!”
他心中欢喜,直接称周铨为卿,分明是将他视作自己的近臣了。
“陛下富有四海,如今又国丰民富,自然瞧不上这点。小民其实是有些私心,陛下登极以来,文治武功古来罕有,天下万民尽皆归心。若是得知买一盘跳棋可为公主添妆,想必这跳棋能够卖得更多,那些贩卖跳棋的市井小民,也可以赚得更多,此正是陛下仁慈,爱民护民之举也……”
周铨舌烂莲花,一大堆吹捧的话语滔滔而出,若是此时文人来看,他拍马屁的方法虽然巧妙,却难免轻浮,可对赵佶来说,却是新鲜。
分明是收老百姓钱,结果变成了帮助老百姓发财,或许只有蔡京的丰亨豫大,才与此颇相类似吧。
当下赵佶一乐:“既是如此,朕若不允,岂不是阻了百姓致富……好吧,朕允了!”
他其实是在玩笑,那边李邦彦听得咬牙切齿,不过李邦彦明白,想要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了怕此次争赢了,也必然会损害自己在天子面前的形象,因此隐忍不言。
“这小滑头来此,必然是为他父亲脱罪求情,待那时我再进言不迟,那时只要激得陛下发怒,便能让他前功尽弃,甚至……因此获罪!”
李邦彦打着自己的主意,竖起耳朵,等着周铨提及其父之事。
但周铨却不曾说起这个,而是称赞起这延福宫来:“小民来这延福宫,只觉宛若仙境,天上人间,不过如此……”
赵佶淡淡微笑,这一次却没有太开心,因为延福宫虽好,但已经有无数人在他面前赞过,周铨再赞,也跳不出这圈子。
更何况,此时他对延福宫已经有些不满意了。
听周铨夸了几句,赵佶有些厌了,正待挥退这个少年,突然周铨转口道:“只是还略有缺憾……泥路雨天易泥泞,而青石路又太过不平,而且壮美浩大,犹显不足。”
赵佶面色微沉,那边的李邦彦心中一动,觉得机会来了,喝斥道:“大胆刁民,竟敢指摘御苑,官家,此等狡狯之辈,何不驱之出园!”
周铨看了他一眼,笑着道:“这位可是李校书,闰了敢在官家面前说这等话语,自然是事出有因……”
赵佶顿时来了兴趣,这少年能说会道,而且还机灵慧黠,他心中其实是有几分喜欢的,因此道:“有何因果?”
“这要从那雪糖说起了……”周铨开口。
这一开口,李邦彦还没有反应,别人倒是先噗的一声乐了。
赵佶向笑的人望去,却是杨戬。
“杨戬,为何发笑?”赵佶问道。
“奴婢想起当初这个小儿在开封府之事,他给李孝寿说包孝肃,也是险些从三皇五帝之时说起。”杨戬道。
他看似打搅,其实是卖了个人情给周铨。赵佶顿时回忆起来,眼前这少年的名字,可不只是因为冰棍、雪糖传到他的耳中来。
然后他又想起,蔡攸曾提到的,街头议诗那一段。
此前周铨所做的种种准备,此刻终于见了效果,赵佶有兴趣仔细问上一问了。
“卿且说吧。”他向周铨道。
没有理会李邦彦的喝斥,李邦彦虽然面皮够厚,此时也不禁微微一红。
同时他心里开始有些打鼓了。
看情形,周铨真能讨官家欢心,现在唯一还能阻止他的,就是周铨想救他父亲时了。
李邦彦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贾家灭门的案子捅出来,但此案从开封府到下面胥吏,层层隐瞒压制,若他真捅出来,害得了害不了周铨还不好说,倒是他自己,先要得罪一大片人。
周铨呵呵笑了一下,然后说道:“小民雪糖秘方,得自于一位义士,他又是得自于一位番商。那番商远游海外,说过许多有趣之事,小民是听那义士转述,记得并不多,但有一件事,小民上了心。”
“何事?”听到是番商带来的海外趣谈,赵佶的兴趣更高起来。
“听闻在泰西之地,有一国名拂林,其国地域广大,不亚于我皇宋……”周铨开始半真半假地忽悠:“其国史上,有一位帝王,雄才伟略,开疆拓土,乃于其都中建一御苑。”
听到“御苑”,赵佶眼前顿时一亮。
此时大宋文华之盛,周边诸国皆所不及。哪怕打仗打不过辽国,在西北与西贼争锋也吃过不少亏,但在文化上,大宋足以将辽国、西贼外加高丽、日本绑在一起碾压。
现在周铨说海外泰西有一国,与大宋疆域相当,文明程度虽有不及,却也相差不远,特别是这国家也有位喜好苑囿的帝王,赵佶立刻产生了代入感。
“此御苑华美无双,因为建在高台之上,故此其君为之命名,称其为‘空中花园’,乃被其国饱学之士,议为天下七奇之一。”
将御苑建在高台之上,已经让赵佶脑洞大开,他自己乃是此时最顶尖的艺术大家,可也不曾想过,竟然能在高台之上修建园囿。待听到“空中花园”之是,他更是握紧拳头屏住呼吸,然后重重一挥:“当如是耳!”
赵佶登基之后,大兴土木,建这延福宫,但他心中犹有不足,早就在规划后来的艮岳了。
只不过此时,他对艮岳还没有什么太具体的概念,只想着开封地势平整,一定要堆石成山,以合京师风水。
但周铨在他面前,却推开了一扇新的窗子,让他觉得,自己要建的新园子,也应该是一座空中花园。
他这脱口出声,周铨便住嘴,没有再说下去。赵佶背着手,转了两圈,又看了看周围,想到将这些亭楼石泉都搬上空中,心里便是难以按捺的激动。
“陛下,这刁民不过是在虚言诳骗陛下罢了,哪里真能在空中建起园子!以微臣观之,此人言过其实,不可相信!”赵佶正兴奋间,李邦彦觉得自己终于又等到了一个机会,出言说道。
他目光没看周铨,但周铨却感觉到一股寒意!
六九、奸臣,幸进小儿!
寒意扑面而来,周铨却面色不改。
李邦彦用眼角余光扫了扫周铨,看他仍然镇定的模样,心里就觉得恼怒。
不能让这厮借此机会起来,否则的话,以双方此前的矛盾,很难在陛下面前并立。
更让李邦彦暗恼的是,他自己是市井出身,靠着幸进在赵佶面前有了地位,若是再有一个幸进而来的,那他的地位就会受到威胁。
赵佶被李邦彦泼了头冷水,心中也清醒过来。
所谓空中花园、七大奇迹,都只是这市井少年所说,空口无凭,算得了什么。
但此时,梁师成在边说嘀咕了一句:“奴婢记得,好象在哪本书上确实见过这个拂林国,说是泰西大国。”
周铨笑了一下道:“小民听说,汉时此国称为大秦,还遣一个叫甘英之人出使过。小民未曾读什么书,也是听说的,不知是真是假。”
他没有读什么书,赵佶却是博览群书。
不仅赵佶,此时旁边有一人插言道:“《后汉书安息传》中载有甘英出使大秦之事,儿臣倒还记得。”
说话的,正是那位“三哥”赵楷。
周铨心中一乐,总算自己没有白陪着小屁孩儿们下棋,赵楷这一句话,让李邦彦脸顿时憋红起来,驳也不是,应也不是。
赵楷倒不是要帮周铨,他纯粹是显摆,要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的才华。
果然,赵佶捻须大笑,然后轻轻抚了一下赵楷的头。赵楷得了赞扬,终究是小孩子心性,忍不住向着赵桓那边望去。
赵桓则青着脸,握紧了拳头。只不过要比读书记忆,他实在是比不过赵楷,或许只有更小些的赵枢,才能与之相较。
“便是有此事,番邦异国之事,岂足相信?”赵佶笑完之后,又向周铨道。
周铨连连点头:“陛下圣明,小民也觉得,这是道听途说来的,未必当真,不过,后来听到那义士转述而来的番商之言,小人觉得,有件事情至少可以尝试。”
“何事?”
“那拂林国擅烧窑,窑中所出,非瓷非陶,唤作水泥,可以粘合砖石、抹平地面,故此其空中花园,方得高大壮丽!”
周铨这番话说出之后,赵佶微眯双眼,开始思忖此物是否真的可行。
大宋修建城墙之时,或用粘土,或用糯米,充当粘合之物。但粘土易为侵蚀,糯米昂贵奢侈,就算是奢华如赵佶,也没有想着拿它来堆砌假山园囿。
可若真有水泥之物……
周铨决定再点一把火,他继续说道:“小民听说,拂林国所建塔楼,高逾百尺,所仰赖者,便是这水泥……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水泥制法,需得学来!”赵佶听到这,再不犹豫,斩钉截铁地道。
周铨心中暗喜,自己努力了半天,终于将事情导入了自己预计的轨道中来了。
但就在这时,原本阴着脸的李邦彦,此时破颜一笑:“臣觉得,一事不必烦劳二主,不如陛下就差遣这个周铨,前往拂林国学取制造水泥之术。”
此语一出,周围一片安静,就连梁师成,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着周铨。
这一刻,总算被李邦彦抓住机会了!
李邦彦这个提议,周铨若是同意,就要被打发到万里之外的异国它乡,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成问题。
若是不同意,那么此前他所说的就都是大言废话,好不容易给赵佶留下的好印象,顿时就化为乌有,反而会被赵佶认为不愿忠于王事!
“呵呵……”赵佶也明白这个,他不太清楚为何李邦彦为什么要给周铨下套,不过这并不防碍他问一声:“周卿,朕若遣你为使,你意下如何?”
“小民倒是没有意见,小民这就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周铨转身就走,看起来真是要出趟远门。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就连李邦彦,原本准备好的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直到周铨快走到这座院子之门,李邦彦才回过神来,喝斥道:“官家,他这是在欺君……”
“唉呀,陛下,小民想到一件事情。”李邦彦话未说完,却见周铨又转了回来,直接打断了他的喝斥。
赵佶笑眯眯地看着周铨,想要看这个小滑头该会如何回应,当下道:“你说。”
“此去路途遥远,西贼截阻西域故道,小民只能自海道远绕,可是小民没这么大的船,还请陛下自金明池中,拨一艘可抗风浪巨舟和相应水员与小民。”
“你……”李邦彦又要开口。
“另外,小民不学无术,不足以扬威域外,展我大宋上国之风,小民听闻李校书博学多才,文采风流,可为正使,小命愿充副使,助李校书一臂之力。”周铨一本正经地道。
李邦彦顿时哆嗦了一下。
他根本没有想到,周铨这个市井少年,面对天子时,竟然敢如此应对!
若是他自己不同意,那么现在他就是不忠于王事,可若同意,当今天子是有些浮浪的,真的要派他远渡重洋,那他当如何是好?
所以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对付周铨的方法。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摆了摆手:“是儿善谑!”
众人也都大笑起来,就是李邦彦,也面皮抽了抽,笑了两声。
至少比被派到什么拂林国要好!
待众人笑毕之后,周铨拱手道:“小民颇有惠巧,愿为君上分忧,与能工巧匠一起,试验能否在我大宋烧出这水泥来!”
若他没有冰棍、雪糖和自行车之事,这样说就是大言不惭,李邦彦立刻会找他麻烦,可现在李邦彦刚被骇了回,又情知这点上压他不住,故此只能沉默不语。
“嚣张,且让你嚣张吧,待你求着要救你父时,再看我之手段!”他在心中暗想。
周铨之话,让赵佶再次对水泥生出兴趣:“你果有把握?”
“此为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之事,便是无把握,小民也当试试!”周铨道。
“利君利国利民利社稷?”这话说得赵佶爱听,他知道眼前这少年虽然油嘴滑舌,但说话总有些根据,便追问道:“何出此言?”
“这水泥之物,可以用于建筑房屋、加固城墙、修善河堤、铺设道路,样样皆是利国利民利社稷者!既有此三利,必定亦利君上!”周铨再度一本正经地道。
只不过他一十五岁少年,学着朝堂中的文士,装出这一本正经的模样,实在引人发笑。
而且说完之后,周铨又眉眼一动,换成了市井之民的嘴脸:“既然建房修路都可用上,大宋富豪之民千万,总会买这些去……”
此话一讲,周围人都是呼吸一顿,上自赵佶,下到那些随侍的太监,还有李邦彦这个近臣,眼前都是金光一片。
若这玩意儿的用途真的如此广泛,确实,对大宋来说,是一条新的财源。
而且是不逊于雪糖的财源!
不吃糖、少吃糖可以,但不住房屋、不行道路、不修河堤,几人受得?
赵佶已经想到,要将这水泥纳入专卖,如同盐铁酒一般,成为朝廷的又一大税源。
而赵佶周围,那些同样对这财源垂涎的近臣、太监们,纷纷向他祝贺了。当然,大家祝贺时所说的,并不是赵佶又有了一条新财路,而是顺着周铨方才的理由,什么利民利国利社稷。
听得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发表高见,甚至到有人建议这是祥瑞需改元庆祝的地步,周铨只觉得额头汗水直冒,内心十分佩服。
看来自家溜须拍马的功夫,还有不足之处,需要从这些人身上博采众长啊。
“你要些什么?”等一堆祝贺之言散去之后,赵佶直接问周铨道。
“小民只求匠人数十、窑场一座、薪炭若干。”
“期限呢,你觉得要多长时间,方可制成?”李邦彦这时抓着机会叫道。
在李邦彦看来,这水泥既是泰西特产,大宋能否制出来先不说,就算制出来了,也是耗时耗力,费用不匪。
“只需人手齐备,又无掣肘,半年之内,必有所成,若无成就,甘愿受罚!”周铨答应得斩钉截铁。
他应得这么干脆,赵佶微微一笑,心道反正也花费不了多少,便颔首道:“既是如此,杨戬!”
“奴婢在!”杨戬走了出来下拜。
“此事你盯着些,周卿若有什么需要,你来替他解决。”
杨戬应下之后,向周铨挤了挤眼,还笑了一下。一个太监对自己笑,让周铨浑身不自在,不过他还是还之一礼。
“周卿,你还有什么要求,乘着朕在,只管说吧。”赵佶又道。
便是赵佶不说,周铨也要提出的,他今日绕上这么大的弯子,不就是为了救自己父亲么!
“小民年幼,又无官职,恐不能服人,还请陛下任命小民之父主持此事,小民从旁佐助,必能成事!”
不是为他父亲求情,而是为他父亲求官!
早就等着的李邦彦张嘴就想说话,但是话到唇边,却又说不出来。
若是求情,可以直接驳斥,但为父亲求官……如果驳斥,岂不是要和官家制水泥的打算唱反调?
李邦彦想不到如何应对,而赵佶也不可能给他想出应对的时间。
赵佶其实极是聪明,对于臣僚们的那点小心思,他心知肚明。故此,他笑着道:“不为己求官,而为其父求官,是为孝也……是儿滑稽善谑,但此孝之一字,便足可取。”
听到这儿,李邦彦再看周铨时,心中一阵作呕。
“奸臣!幸进小儿!”他悲愤地想。
七十、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
御史台的上空,几只乌鸦正在盘旋。
贴在门缝处,望着那空中飞着的乌鸦,周傥对于自由,有种前所未有的渴望。
唯有失去,方知珍贵。
如今他可以理解,当初自家儿子被拘在开封府牢中的滋味了。
“这小子,那日抛出几句话,将他老子我教训了一番,然后就不来了……也不知他母子在外情形如何,狗儿他们是否听铨儿的,师师有没有担心……”
心里在念叨着,周傥又苦笑了一下。
儿子那日教训得有道理,自家已经吃过一次亏,信了那些文臣,替他们搜集李邦彦的罪状,结果出事时,他们却弃若敝履,无一人伸出援手。
这一次,又是信了那些文臣,以为可以搭上宰相张商英的线,同时斥退奸邪,结果自己被送到御史台来,却根本没有见到什么人声援!
就在自怨自艾之时,突然间,他听到了脚步声。
周傥迅速离开了门缝,坐回榻上,蜷成一团,装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然后门被推开,光线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官吏兵卒。
“周录事,失礼失礼!”
不等周傥看清楚,便听得有人笑了一声。
他再细看时,发现那几位御史台的小官都来了。
原本这些小官审讯他时,个个凶神恶煞,若不是他装扮可怜,甚至要给他上刑。但此刻,这些小官个个神情和善,仿佛前几日恶狠狠的不是他们。
“诸位,这是……”周傥心中一凛。
“恭喜周录事,今日可得出去了。”那几个小官纷纷拱手。
他们的品秩可比周傥要高得多,而且御史清贵,便是宰相也敢上去叫两口。但今天对上周傥,他们却如此有礼,实在让周傥极不适应。
哪怕自己真脱罪出去,他们也不该如此客气啊……
想到这,周傥猛然意识到称呼不对。
他原本只是一个待选的将仕郎,没有任何职司,在成千上万的京中选人当中等待机会。
可现在,他却被称为录事……
“莫非是……张相公又回朝堂,我们大获全胜,论功行赏了?”周傥心中一激零,想到唯一的可能。
若真如此,他倒是要扬眉吐气,有宰相支持,当个录事,算得了什么。
咳了一声,周傥向着周围那些御史台小官们拱手致意,然后迈步出了房间。
这是御史台专为罪官准备的屋子,出门之后,周傥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就看到自家儿子,带着一脸坏笑,站在外边等着他。
“你怎么又来了!”周傥昂然道。
既然是张商英复相,还给他弄了个录事之职,那就证明,他此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而儿子周铨上回对他的批判全错。周傥已经在想着,定要好生训斥儿子一番,终究是要重振父纲,让这小子知道家中谁说话才算数。
“令郎纯孝,恭喜周录事了!”
“是啊最啊,若我家中小犬,能如同令郎一般,我便是死了也甘心!”
“周录事,就等着享福吧!”
御史台的那群小官们不停在他耳畔唠叨,这些家伙整日憋在御史台中,盘算着咬这个咬那个,无非是想在天子面前刷存在感,好在投靠大佬时能提高些卖身价钱,真正忠心为国者,鲜矣!
“哪里哪里,诸位太抬举他了,彼辈小儿,不学无术,不知大义,诸位谬赞,实在让我愧不敢当……”
周傥这番话,那些御史台小官们只作是谦逊,夸赞的话更多了。以夸周铨为主,什么教子有方,什么家学渊源,听得周傥眉开眼笑,这些时日的憋屈郁闷,也为之一扫。
看他这模样,周铨也不催,只是心里更加坚定了一个判定:自家这位老子,真是个耳根子软的,特别当他面对那些文人恭维时,更是会得意忘形,所以不能让他和文人呆在一起。
至少不能和京中这些文痞文贼们呆在一起,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家伙,卖起人来实在防不胜防,自家老子这点智商,真会被他被耍坏来。
周傥听得开心,但是渐渐的,他也觉得不对了。
为什么就没有人赞他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呢?
为什么就没有人夸他嫉恶如仇、正直不屈呢?
所有的称赞,绕来绕去,最后终究还是要绕到夸周铨上来,周傥听得多了,渐觉无趣,终于想法子从这些人中间离开。
“听够了?”周铨陪他离开了御史台,来到了街面之上,这才开口问道。
“大胆,怎么和你老子说话的,如今得脱牢狱之灾,证明你老子的眼光还是不差,此次政争,算是在张相公面前露出一下脸,留了一个名……”
周傥早就想在儿子这挽回面子,可说着说着,他发现儿子的神情极度奇怪,他心中不免发虚,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无声。
就在这时,蒯栉骑着三轮车过来,笑嘻嘻地道:“哥哥总算出来了,这一回,可要多亏了大郎,为救你竟然跑去见了官家,当真让人捏一把汗!”
“什么!”周傥张大嘴巴,若不用手托住,只怕下巴都会掉下来!
是周铨救他倒还罢了,为了救他,竟然去见了天子!
那可是皇帝老倌,居于九重禁内,哪怕周傥在京城里生活了几十年,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更别提面对面地去说话!
“大郎……真是你,不是张相公?”他颤声向周铨问道。
周铨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旁边的蒯栉嘿嘿地笑道:“张相公?张商英?他已经被罢相去职,出京去知河南府了!前些时日,他可都是被拘在城外佛寺之中,数次进出城内,都未曾将案子扳转过来!”
张商英为相,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因为傲慢同僚,使得另一方面宰相何执中不满,知枢密院的郑居中对其甚为嫉恨,御史中丞张克公亦是极力攻讦,可以说,张商英在朝中放眼皆敌。而他劝谏赵佶俭朴无为,逼得赵佶告诫替他修建宫室的工匠,若是见张商英车驾便立刻停工躲避,其失赵佶之心,可见一斑。
故此当数敌一齐发难,张商英毫无还手之力,虽有些门客,唆使周傥这般对政堂不太了解的小官闲职出头呼吁,也只是落得个下台狱的下场。
周傥听得蒯栉一一说来,眼神就有些发愣了。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得脱台狱,甚至升为什么录事,应当是张商英复职的结果,现在看来,大错特错!
他果然是有目如盲,最终靠的,还是儿子。
“大郎……”他看向周铨。
周铨做无奈状:“有啥法子,你究竟是我老子,便是蠢了些,但生得我聪明就行了。”
“混蛋,没大没小!”听得儿子讥嘲自己蠢,周傥心中愧疚中还带着怒火,瞪了眼睛举起手,不过看到周铨没躲,他那手又轻轻收了回去。
自家这儿子……虽然出言不逊,可是谁让这儿子有本事,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啊!
周铨见父亲的气势完全褪去,笑着向蒯栉合拳行礼:“蒯叔,劳烦你送我们回去,另外……明日开始,我爹就要去城东窑场就职,蒯叔不妨来听用,此事若成,给蒯叔补个吏职,甚至转为官身,都不算是难事!”
这些时日,蒯栉打探消息、奔走传讯,周铨都看在眼中,这人虽然没有杜狗儿那般胆气,但在周傥的兄弟里,也算是个机灵能干的。周铨觉得,让蒯栉跟着自己的父亲,多少可以让他少犯些糊涂。
“等等,就什么职?窑场又是怎么回事?”周傥问道。
“试将作监录事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周铨回应道。
将作监录事周傥明白,从九品上,勾当修内司水泥窑务是个什么鬼,他完全不知道!
“水泥是何物?我怎么会被任命这个官职?”
“还不是为了将你捞出来,若是对陛下没有用处,官家怎么会理会你……老爹,明日咱们就去和窑场打交道吧!”
“不行不行,我不懂水泥如何制取,我要见天子,我要致仕,我要辞官,我要乞骸骨……”
且不说百感交集之下周傥的胡言乱语,就在此同时,蔡太师府上,蔡攸轻轻用手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自己又走眼了,原以为周铨那小儿再无办法,没有想到,他竟然通过杨介的路子,见到了天子。
不但见到天子,还得了天子欢心,据说他献出的跳棋,如今内宫之中甚是喜爱。而他的有关拂林国的传闻,也在消息灵通者当中掀起了一番异国他乡热。
更有水泥……若那物当真能成,只怕会成为朝堂中的一个变数!
“行儿!”思忖了好一会儿,蔡攸唤道。
蔡行立刻恭声应道:“孩儿在此,大人有何吩咐?”
“你去见见周铨,不妨示之以好,那水泥之事,盯着些,能与他方便,就与他方便!”蔡攸道。
此前已经失去过两次向此人示好的机会,这一次不能再错过!
蔡攸隐约觉得,这个周铨,必然会成为大宋的一个重要人物,甚至可以直接影响到朝堂上力量的对比,还有更重要的大宋天子赵佶的喜好倾向。
他只盼自己现在示好,还来得及,至少算得是锦上添花,而不至于象李邦彦那般,不仅未能出气,反而还多出一位大敌。
此时李邦彦的神情,一定很是精彩!
七一、灰头土脸
李邦彦的面色,如同涂了靛蓝的布,整个儿都不好。
而这种面色,已经保持了十五天,从那日周铨在延福宫见到赵佶之后,一直保持到现在。
若是中间能见到天子,或许他还会换一换面色,但是,往常每隔一天就要唤他去陪着游玩的赵佶,已经连着五天没有召他了。
这让李邦彦心中甚是恐慌,原本因为张商英去职,朝廷里混乱,他可以混水摸鱼,从校书郎这个尴尬位置转迁到吏部担任员外郎,赵佶都流露出口风了,但现在,他担心的可不仅仅是这个吏部员外郎官职,更担心自己是否失了圣眷。
他很清楚,象自己这样的人,若是失了圣眷,那就失去一切。而且他为人浮浪,得罪的人同样不少,若无赵佶看顾,落井下石的人很快就会蜂拥而至。
“李校书,李校书,你怎么还在这里,圣人召你!”
他正生着闷气,同时也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恐惧之时,突然听得有人叫道。
是一个内监,向来与李邦彦熟悉的,李邦彦顿时精神一振:“官家召我……公公,不知官家如今心情如何?”
揣摩天子心意,原本是大忌,不过李邦彦这样的近臣,就是靠着这个固宠邀恩,自然做得轻车熟路,开口问的同时,装着银锞子的小袋,已经塞入了那内监的掌中。
“陛下连下了几日跳棋,有些倦了,今日游延福宫,寻找不足之处,兴致极高……对了,童太尉要出使辽国了!”
童太尉就是童贯,李邦彦听得这个,心中一动。
若是能将那滑头小子,也送入这个使团队伍之中,让他消失在辽国,那就太好了!
不过李邦彦心知此事必难成之,而且周铨正忙着给赵佶造水泥,他最好别提此事,免得惹取赵佶反感。
赶到延福宫后,果然,此次陪同赵佶的人里,就有童贯。梁师成也在,但是杨戬等人,则未曾随伴。
赵佶见着李邦彦,原本就喜气洋洋的脸上,更添了几分欢色:“李卿,快来快来,你看这块石头,若是朕真也建起空中御园,这块石头当立于其最高之处,使之为峰岳!”
李邦彦憋了半个月,顿时将那些不要钱的马屁话语,一堆堆吐了出来。他生于市井中,为人又诙谑,逗得赵佶哈哈大笑。
旁边的童贯也笑眯眯的,不过李邦彦不太敢与这个太监目光相对,实是因为,童贯长得有些诡异。
绝大多数太监都是男生女相,唯独童贯,不仅体貌魁健,而且皮肤如铁,更让李邦彦觉得奇怪的是,他腮下竟然生有胡须,与健全男子几无区别。
若不是知道宫中禁规森严,李邦彦都要怀疑,童贯是不是一个假太监。
谈了一番未来的新御苑之后,赵佶将话题拉到了童贯即将出使的事情上来:“童卿,朕让你为副使,可是有不少人反对,便是蔡太师,亦上书言此事不妥呢。”
原本这是朝堂政事,又牵涉到童贯自身,是不宜向他说的。但是赵佶此人,性子轻佻,虽然权谋之术也算圆滑,却总忍不住泄出口风。
李邦彦这些时日虽然缩在家中,却也打听了详细,却是天子欲派遣最为亲信的童贯为副使,出使辽国。
只是这一任命,在朝廷内外,都遭至反对,甚至连蔡京都自杭州上书,认为此事不妥。
“臣此去辽国,必会关注地理水文,了解风土人情,为官家备用。”童贯面上并没有恼怒之情,只是冷肃地道。
赵佶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童贯明白他的心意。
那些劝谏之人,根本不懂他的用意,只知道一昧地说童贯阉人,哪里知道,童贯此行,其实肩负着重要使命!
目光里的轻佻没有了,赵佶站在延福宫的最高处,眺望着东北方。
“太祖之憾,太宗高梁河之耻,朕欲雪之!”他在心中喃喃说道。
朝中那些只会吠日的犬儒,每日里盯着就是他大兴土木之事,却不曾想,自从登基之后,他在西北开疆拓土,连败西贼和羌人,逼得西贼不得不向辽国求援。若不是辽国干涉,他早已灭了西贼,打通河湟故道,直指西域!
只不过朝中文臣,只知党争,边疆悍将,唯识冒功,故此赵佶觉得无人可信、无人可用,唯有身边的宦官,一身富贵荣辱乃至生死,尽皆依附于皇权,才是他可以信赖的人。
派童贯出使,目的就是了解辽国虚实,看看是否有可乘之机。
想到此处,赵佶深深吸了口气,自觉气吞万里如虎。
不过他性子跳脱,才思忖了会儿军国大略,转眼又回到了苑囿宫殿上来。
若是征辽得胜,他须为自己建造一座最为奢华广大的御苑,比那泰西拂林国所说什么七大奇迹加在一起,都要更壮丽!
“李卿。”他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邦彦此时正琢磨着别的事情,未曾注意到赵佶唤自己,过了会儿才回过神,忙上前道:“臣在,官家可是有什么吩咐?”
“朕令周铨烧制水泥,如今半个月过去,也不知那边有无进展,你不防替朕去看一看。”
赵佶命令让李邦彦愣了,他偷眼瞧了一下,然后试探着问道:“周铨立下半年之约,如今去看……未免太早了吧?”
赵佶淡淡一笑:“早是早了,不过卿是去替朕慰劳一番,又不是催促什么。”
“臣领旨!”李邦彦顿时醒悟。
赵佶是在给他机会,让他与周铨和好!
此前十五日不召他伴驾,是对他的一番敲打,定然有人在赵佶面前进了谗言,说了他的坏话。
但他的圣眷终究没有退去,官家还是念着他的,故此会让他前去慰劳周铨——其实就是给他机会,与周铨化敌为友。
只不过,要与那个幸进小儿、不学无术的市井之辈化敌为友?
李邦彦心中冷笑了一声,但是面上,却露出心领神会的意思:“臣定然办好此事,不负陛下所托。”
“好生去做,吏部员外郎之职,待水泥制成之后,论功升迁,少不得你的。”赵佶对他还有些不放心,抛出了个饵。
“是,臣谢陛下隆恩!”李邦彦精神一振,官他要升,可是暗中给周铨埋坑,他也要做!
赵佶催促他当日就去“慰问”周铨,李邦彦也不等,出宫乘轿,还带了些禁军充作仪仗。当这一队人马来到城头的窑场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太阳快挂在树梢上了。
“窑场这边,当真是又乱又脏,今日回去,定要沐浴!”
出得轿子,李邦彦被迎面扑来的粉尘弄得灰头土脸,他用袖掩住口鼻,有些气急地想。
他可是著名的浪子,平日里簪花带锦、披红挂彩,这才是他的风格,几时弄得如今这般,象个烧炭翁一样。
迎面传来笑声,李邦彦大怒,放眼望去,就看到几个匠人,同他一般灰头土脸,所不同的是,这几个匠人都在面上戴着一种怪异的口罩。
虽然效用并不是十分理想,但这种口罩,还是能挡掉大多数粉尘,让窑场里的工匠们性命能更长久些。
“大胆……咳咳咳……”
有个想要拍李邦彦马屁的禁军士卒刚开口一喝,就吸进了一口粉尘,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如此厉害,撕心裂肺一般,甚至让那健壮的士卒,都直不起腰来。
这把李邦彦也吓住了,他才不想变成这般模样,因此往上风头处避了避,然后道:“本官李邦彦,受圣上之面,前来慰问匠人,这窑场勾当何在?令他速速前来迎接!”
勾当窑场者,就是周傥,他此刻同样戴着口罩,正在一块空场地前看着几个工匠行事,听得匠人传来这样的消息,当即慌了,整理衣冠就要过去。
他身边的周铨却一把将他拉住:“去做什么,咱们正事要紧。”
“那是天使……”
“官家遣李邦彦来,可不是为了纵容他来给咱们捣乱的,而是让他低头,与咱们和好,既然如此,咱们为何不帮他一把?”
不知为何,周傥听到儿子说“帮他一把”时,感觉到一丝寒意。
“不好吧,官家之意既是和好,我们当遵从才是。”
“老爹,你知道你********么,你总将官家、朝廷还有官员视作一体,却不曾想,这些都是人,人皆有自己私心!官家想着我们和解,李邦彦就一定会遵从?依我之见,那倒未必!”
若换了以前,周傥肯定已经一巴掌拍下去了,可现今,他在儿子面前实在抬不起头,而且他对自己是不是真有些蠢,也有了疑心。
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看着周铨召来一个匠人,吩咐了几句,那匠人满脸为难,但周铨又说了几句,那匠人才离去。
好半天之后,李邦彦终于出现在他们父子面前,只不过,现在的李邦彦,已经与那些匠人没有什么区别,满头满脸都是灰,只有一双眼睛还显得清亮。
好在他不知从哪儿讨要了一个口罩,将口鼻都蒙住,所以才没有咳嗽不止。
眼见周傥周铨父子,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处空旷之地上,李邦彦怒火上涌!
七二、我是粗人,骂你活该
就在方才,李邦彦正等着周傥出来迎接,结果等来的却是一个匠人。
而且匠人说,周家父子正在忙着,让他自己进去寻!
这可是奉圣命前来慰劳,竟然迎接都不迎接出来,此幸进小儿,当真是不知朝廷规仪!
有心再催,不过他心念一动,这就是一个好罪名啊!
回到赵佶那里,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会给官家留下一个什么印象?
当然是他李邦彦忍辱负重,而周家父子则是自大违逆!
“我李邦彦虽有浪子之称,却是顾全大局的,至于周家父子,哼!”
本来就不是真的来与周家和解的,抓住这个机会,李邦彦如何肯放过,于是便在那匠人带领下,自己进了窑场,寻找“正在忙于水泥之事”的周家父子。
那匠人带着李邦彦,在窑场中转来转去,那温度高得几乎让人须发皆焦的窑中,那灰尘多得仿佛沙尘暴一般的料场,那声音响得让人耳朵都聋了的粉碎场……诸多地方,一一走来。
这一路上,李邦彦其实看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比如那粉碎场,就用了滑轮组和水力组,将一个足有千斤重的大铁块吊起,然后借助坠落之力,将底力砸成粉末。只不过李邦彦心不在此,只是确定周家父子并不在这里,便立刻离开。
直到被带到一片空阔地面,这里离窑场已经有点远了,又处于上风头,因此空气清新得多。他看到周家父子正在这里,坐在一边,边吃果子还边谈笑风生,顿时狂怒。
而且,他灰头土脸,周家父子则是衣裳洁净。
方才他吃的一切苦头,现在就全部变成了对周家父子的怒气。哪怕此前告诫过自己要忍,他还是情不自禁开口斥道:“周傥,官家厚恩,许你戴罪立功,可你就是这样的?本官奉官家旨意,前来督问,每一处都亲去探望,而你父子,却在此逍遥自在,怠慢公务,此罪不轻,你待如何向官家交待!”
周傥心里吐槽,自己连天子的面都还没有见到,而且这一切可都是他儿子捣鼓出来的,他怎么知道如何向官家交待!
但是身为老爹,总坑儿子已经够可耻了,如果这种情形还缩到儿子身后去,还算是爹么?
“本官如何行事,那是本官的事情,要你一个无赖子来胡说八道么?你不服?不服就去官家面前告御状,你瞅老子惧还是不惧!”
初时周傥还是一口一个本官,但说得后来,他在军中养成的热血终于燃了起来,再想到就是这厮支使的贾奕,给自己一家惹来多少是非,更是怒发冲冠,瞪眼捋袖,再无半点文官模样了。
李邦彦当时就呆住了。
这可是打着天子旗号来的,对方都敢如此,这捋袖瞪眼的模样,莫非……还想揍自己?
“好……好大的胆子,你好大的狗胆……休要以为自己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有的是手段收拾你们周家!”李邦彦在惊愣之后,浑身哆嗦,咆哮起来。
“上个以我家威胁我的人叫贾奕,似乎就是你这浮浪子的狗腿?”周傥阴声道。
然后李邦彦觉得,自己头上象是有一瓢冷水泼了下来。
贾奕遭灭门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
若是贾奕还呆在京师之中,这必然会成为惊天大案,可这厮好端端的弃职而逃,半途中又深夜离开逆旅野店,结果为强人所害——野店为救他,击杀了几名强人,事后调查身份,这些强人都是来自太行山中的悍匪!
地方官府的调查结果就是如此,但李邦彦却很清楚,贾家灭门的事情,与周傥父子必定有所关联。
此时周傥提及此事,他才想到,眼前这人,不可以一般文官视之,他甚至比起悍匪大盗,还要手段毒辣!
虽然李邦彦并不惧怕,但忌惮总是难免,除非能一举将其除去,否则必有后患!
“哼,周傥,记住你今日之言!”
李邦彦说完之后,掉头就走,今日在窑场这里,他可是受够了。
原本气势汹汹,结果灰头土脸地回去。回到自己轿上,他想来想去,也不沐浴更衣,直接下令轿夫,将他送往延福宫。
他前脚一走,方才还气势凌厉的周傥突然间就泄了气,他摇头苦笑:自己终究没有沉住气,看来真不是当官的料。
“铨儿,你立刻回去,收拾收拾,带着你娘和师师离开,我看京师是呆不得了,你带着他们去江南,自此隐姓埋名吧……你比我聪明,当晓得这次得罪了天使,其祸不小,必须有人留下顶罪……等一下,你那是什么神情?”
周傥飞快地吩咐着,他觉得这次事情真大了,李邦彦不会放过此次机会,定然要到天子面前去告状的。
结果他急得汗如雨下,儿子却大模大样坐着,还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
“爹,你方才喝斥李邦彦的模样,当真是漂亮,儿子得向你好生学一番,啧啧,老爹啊,我只见你有两次象老爹,一次是揍那个谢谦之时,还有一次就是方才了……唉唉,好生说话,别动手啊!”
周傥气坏了,自己担忧得半死,可儿子却不以为意!有了此前数次经历,他早晓得,自家儿子古怪精灵,不可以年龄来视之,他这模样,分明是不将李邦彦所言当回事。
这让周傥心安了下来。
“你究竟是做何打算?”他向儿子问道。
“过会就知道了,老爹,想不想见官家?”周铨一笑。
他可没有闲着,该送的礼没少送,自从上回延福宫之事后,梁师成、杨戬、蔡攸家中,可都多出了自行车,而且是所谓的特制订制版,与如今市面上的自行车相比,明显高贵豪气!
所以,他可以断定,李邦彦去见天子时,天子身边自然会有人阻止赵佶暴怒。
“自然想见官家……”
“先弄一头灰土再说!”周铨又道。
两人涂了一身灰土,果然,到得傍晚时分,便有内监带着禁军前来,召周傥周铨父子去见。
“官家等得很急,你们连夜前去!”那内监板着脸道。
“面见天子,不可不慎重,请容沐浴更衣,很快就好。”周傥刚要答应,周铨却说道。
他说的同时,旁边的蒯栉已经将一个袋子塞了过去。那内监悄悄掂量了一下,对其份量甚为满意,当下点了点头。
“贵人来此,正好可以见到一物。”在周傥周铨去沐浴的时候,蒯栉领着那内监,指着周围说道。
那内监顺他所指望去,却看到有十余堵短墙,都是青砖砌成,每堵墙不过至人腰高。他好奇地道:“这些墙,是什么意思?”
“是在试用水泥,我家官人和大郎,这十余日昼夜操劳,食宿皆在窑场,到得今日早晨,总算烧制出第一批水泥,因其配料不同,共有十二种,也不知可用不可用,便以其砌成这十二堵短墙,只待两三天后,水泥干了,再测其是否坚固堪用……”
按着周铨的吩咐,蒯栉将这块空地上的情形介绍了一番,那内监没有多说什么。
他虽然不是有名的大太监,可是奉赵佶之旨来带走周傥、周铨,可见也是得官家信任的。
很快周傥周铨就沐浴更衣完毕,随着这内监与禁军士卒到了延福宫中。此时华灯初上,延福宫内灯火通明,倒是没有夜晚景象。
赵佶的心情不是很好。
“你便是周傥?今日李卿奉朕旨意前去慰劳尔等,为何却受你慢待,甚至喝斥羞辱?”
周傥见到赵佶,相距不过二十步,已经激动得全身发颤,闻言拜倒,话都说不利落,不过好在周铨在后边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他才定住神,按照周铨交待地回禀道:“官家容禀,臣自领旨勾当水泥窑务以来,便一直在窑场之中,不敢有丝毫懈怠……”
总之将自己如何辛劳说了一遍,听得赵佶神情稍缓,然后周傥又道:“臣有一事,正要上奏,经臣与下属匠人十余日昼夜辛劳,已经烧制出十二种样品。”
周傥口中的“样品”之词,对赵佶来说很是新鲜,不过汉语博大精深,仅从字面,便可推测其含义。
“这么快……十二种?”赵佶忍不住问道。
“臣从工匠烧制石灰得到启发,借用石灰窑,以不同料进行配比……”周铨又说了一大堆术语,其实他自己都是半懂半不懂,但没有关系,只要能唬住赵佶这外行就可以了。
“官家乃圣天子在位,故此气运在身,臣才试到第二次,便已经烧出水泥,只不过这等水泥是否堪用,还需实证,故此今日这位李校书去时,臣父子正督促工匠试用水泥,事情不可中断,故此令匠人先请李校书巡察各窑。但当李校书来时,却迎头便是呵骂训斥,臣武夫出身,唯知忠直,故此顶撞了李校书。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这番话说出来,最初时还结结巴巴,可到最后,周傥的兴奋敬畏之心渐淡,说得也流利起来。
李邦彦听得气急。
说白了,周傥这番话就是耍赖:我是粗人,没你那么多弯弯圈圈,你是文人,我骂你是天性,你和我计较,那就是你修养不够!
但这番耍赖,偏偏对了赵佶的脾味。
李邦彦能获得赵佶青睐,除了确实有些才华之外,靠的也是市井无赖手段,但是现在遇着了一个更市井无赖的,唯有甘拜下风。
但他还不死心,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七三、黯然伤神李邦彦
“官家,臣劾周傥父子欺君!”
这一状告出来,李邦彦算是公开和周傥周铨撕破脸了,既是如此,他觉得自己有胜算,因此干脆出列道。
赵佶面色一沉:“你何出此言?”
“官家可以看臣,如今灰头土脸狼狈不堪,臣只是去窑场一圈,便成这模样,可是周家父子,衣冠洁净毫无污垢!臣以为,周傥方才自称十余日在窑场日夜辛劳为诳言,水泥烧制乃匠人之功,他们据为己有,乃是冒功,诳言冒功,此非欺君,何为欺君?”
李邦彦生得好相貌,他这番话说出来,当真是掷地有声。就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此时气势,与魏征、包拯都古之谏臣相比,也相差无几了。
若是周家父子在他的指摘之下,战战兢兢汗不敢或者汗如雨下,那就更完美了。
他目光向着周傥、周铨一扫,然后心里突的一跳。
周傥眼神有些奇怪,而周铨则是带着坏笑,仿佛是一个将要偷着鸡的狐狸。
“咳咳……”带着周家父子来的太监,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咳了起来。
“有话便说。”赵佶看了他一眼。
那太监弯着腰,头也没抬,因此没看李邦彦的神情:“奴婢到窑场时,周家父子也是灰头土脸的,只不过……他们说觐见天子,不可不郑重,请奴婢容他们沐浴更衣。奴婢觉得在理,便略略宽容了他们片刻。”
这个时候,一直不曾开口的周铨嘀咕道:“才去窑场转一圈,便灰头土脸,我们天天在窑场的还能干净?也不知是谁在欺君……不过,面圣之时都不洁净,至少是对官家不敬吧?”
他声音虽小,但赵佶面前此时无人喧哗,故此人人听得清楚,哪怕赵佶知道他是在给李邦彦上眼药,此时也禁不住扫了李邦彦一眼。
“你可见到水泥?”周傥、周铨在窑场的十余日,究竟是在做实事,还是在敷衍应付,关键就在这个问题上,赵佶又问那内监。
若是水泥真弄出来了,那么周家父子显然是很努力的,相反,这父子就是真的欺君了。
“奴婢未曾见着什么水泥……”那内监说这话的时候,又掂了掂袖子里的那小银袋儿,然后继续道:“但奴婢见着十二堵矮墙,听匠人说,那矮墙便用了水泥,只不过不知这水泥是否堪用,故此以这十二堵矮墙为对照……”
那内监将蒯栉的话复述了一遍,他可不知道,蒯栉并非窑场的匠人,只是周家父子带来供使唤的。
听到内监的话语,李邦彦脸色发白,情知不妙。
他毕竟还很年轻,步入朝堂的时间也短,靠着娱乐赵佶立足,因此对于政争的各种伎俩,还不如周铨这多出千载经验的人更熟悉。
这一次被周铨下套狠狠套住,等闲是休想脱身了。
果然,赵佶最信任的,终究还是内监。听那内监说了,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笑道:“两位周卿果然是任事的人,朕心甚慰,来呀,赐酒……”
立刻有人端上御酒,周傥再次兴奋起来,这可是官家御赐之酒,若回去在禁军老兄弟中说起,肯定能惹来一片欣羡!
“官家,有酒无肉,难以下咽,臣与臣父到如今还未吃晚饭,还请陛下赐食!”
周傥在那里激动,周铨却得寸尺,李邦彦听得心中恼怒,暗道:“赐什么食,赐死最好!”
可现在赵佶心中欢喜,只觉得周家父子来见他知道沐浴,却忘了吃饭,分明是对他既敬重又忠心,比起只知道来他面前吵吵嚷嚷的李邦彦可是好得多了。
“哈哈哈哈,赐宴!”他大笑道。
于是简单的赐酒,就变成了一桌宴席,周傥当着赵佶的面还不敢太放肆,周铨却不管许多,吃了个肚儿圆。
虽然此时的烹饪水平与后世还没有办法比拟,但皇帝的御宴总不会差。
看得周铨胡吃海喝的模样,赵佶不但不以为失礼,反倒觉得这少年虽然油滑了些,但本质上还是赤子天性。
他这个人就是如此,只要看对眼了,那么怎么做都是对的,可是若看不上眼,就是千好万好,他心里也会觉得不好。
“二位卿家受累了,不知何时水泥能真正完成?”待两人吃完撤席之后,赵佶问道。
周傥瞄了周铨一眼,然后答道:“若只是一般水泥,臣以为,经过此次试用,便可择其良者用之。”
“何谓一般?”赵佶好奇地问。
这十余天来,周傥可没少从儿子嘴中听到有关水泥的情报,因此他回答起来不慌不忙:“若只是砌砌两层砖楼,或者糊墙铺院,一般水泥足矣。但若是想要用来建高楼广厦,用来修整河堤,甚至用于城墙之上使城墙固若金汤,则需要造出更多类别的水泥,进行更多次试用。”
“好,好,卿言之有理!”见周傥应答得井井有条,原本只对周铨印象深刻的赵佶,这下子对周傥也颇具好感,称赞了他几句。
周傥得意洋洋,原本还想着多说几句的,不过看到儿子使的眼色,便闭口不语。
赵佶也没有再多问,他天性跳脱,难以专一,因此令周傥与周铨退下之后,转过脸,看着李邦彦。
虽然什么话都没有说,李邦彦此时却被三伏天都难受,浑身汗水淋漓,几乎要湿透来。
“李卿,朕有一事,须得烦劳李卿奔波一趟……朱勔欲献奇树,以助延福宫,卿可南下一趟,为朕将这奇树押来。”
李邦彦身体一抖,然后躬身下拜,几近哽咽:“臣……臣领旨!”
象他这样的近臣,被外派出去,而且并非去当亲民官任事,而是一个临时的差遣,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已经失宠了。
到此时,李邦彦心知肚明,自己一心想放不下旧怨,要为难周傥父子,结果被周家父子摆了一遭,惹来赵佶厌恶。
他只能安慰自己,暂时外放,也算是以退为进。待官家身边无人谑趣,那时就会想到他,他还可以再度返回京中。
这一次,李邦彦是真的灰头土脸,当他从延福宫中出来时,脚步都踉踉跄跄。回到家中,他根本不休息,立刻召来何靖夫。
“今日主公中计矣!”因为是李邦彦门客,所以何靖夫当面时称之为主公,听得李邦彦说了前因后果,他气急顿足道。
“我也知道,但悔之晚矣……早知如此,怎么会为了一个死鬼贾奕,去为难已经落入官家眼中的周氏父子!”李邦彦一声长叹。
何靖夫起身背手,在屋子里转了转,李邦彦看着他转来转去,只盼着这个门客,能想出好主意,帮他应付眼前的危机。
“主公,如今之策,只有散财!”好一会儿之后,何靖夫才想到计策,回头说道。
“此事我也想到了,已经遣去数批人手,向着童贯、梁师成、杨戬、李彦、谭稹等府中,都已经一一送礼了。”
何靖夫听到这个,知道自己的主意并无出奇之处,不免有些失落。
就在此时,他心中灵光闪动,想到了一件事情。
“主公,今日之事,主公吃亏便吃在水泥之上,官家既是要主公外出,暂时不好推托,但那水泥,对谁震动极大?”
“朱勔!”李邦彦终究是个“聪明人”,心念一转,立刻起身。
他也打探过水泥的消息,再想到朱冲、朱勔父子,就是靠着进奉大木、怪石,获取了官家信任,如今在东南督办花石纲,而周家父子献水泥,必然会影响到朱勔在赵佶面前的地位!
嘴角抽了一抽,然后李邦彦哈哈笑了起来。
原本以为是自己要独自面对周家父子,现在看来,有人比自己应该更急!
“主公何不遣人,快马加鞭,前往东南,将此间事以密信告之朱勔,想来朱勔自会着急!”何靖夫又道。
李邦彦连连点头,周家父子太过狡猾,既是如此,自己也当借助朱勔之力,让他们吃个暗亏。
挽回圣眷,要靠那些收了他厚礼的宦官,而出口恶气,则要靠着这朱勔了。
只不过,远水不解近渴,从京中传递消息给朱勔,再到朱勔想法子解决掉周家父子,恐怕非一两个月能成事。此时的李邦彦,唯有灰溜溜离开京师,跑到徐州去帮助押运花石纲了。
李邦彦被赶出京师,对周铨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此时李邦彦虽然是个大敌,却并不难对付。
而且周铨很清楚,水泥是关键。若是试用的这些半成品有用,周家父子就算是在赵佶面前初步站稳了脚跟。可若是半成品迟迟不能变成成品,甚至时间短了,赵佶的耐心耗尽,那么此时能有多风光,那时便有多颓丧。
故此接下来的这十余日,他们先是从此前的试用品中确立品相最好的,然后开始第二轮试验。
每日里周铨都是过着两点的生活:上午在车庄,督促少年们学业,下午来窑场,与匠人们一起钻研。
眼见第二轮试验要成,突然间一个消息传来,让周铨大吃一惊。
他被选为使者随从,将与童贯一起,出使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