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四、糖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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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出使辽国?”
前来传旨的小太监,在几名禁军的陪同之下,于窑场找到了周铨。
而周铨得到这个消息,当真是惊得目瞪口呆。
“怎么会这样,这当真是官家之旨意?”同样惊呆了的,还有周傥。
辽宋同为大国,双方之间的外交往来甚为频繁,但这等事情,按理说应该是朝中的大员们参与的,周铨现在什么身份都没有,怎么会被当作从使,去辽国出使?
要知道,周铨现在才十五岁,再过三个月,才是十六岁!
虽然宋时男儿当家立户的早,但十五六岁,毕竟也只是少年,岂可充任国使?做出这样的决定,当真是荒唐可笑!
“是官家旨意。”那小太监面无表情地道。
蒯栉上前塞钱,小太监收下之后,才面上和缓了一些,苦笑道:“此乃辽使萧志忠之请也,说是要见识南国人物,既有儒林宿老,也有边疆虎臣,还有少年英杰……不知是谁告知辽使,他以令郎为少年英杰。”
南国是辽对宋之称,那小太监肯定是在复述辽使萧志忠的原话,听到这,周傥怒发冲冠,将头上的幞头也摘了下来,往地上狠狠一掷:“必有人欲害我儿,否则辽使安知我儿名字!”
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恐慌了。
宋辽虽然已经和平多年,只有边境上的零星冲突,可是在宋人心目之中,辽国,始终是大宋最可怕的敌人!
周铨以少年之身,远赴敌国虎狼之穴,其风险之大,让周傥都想带着周铨逃走了。
倒是周铨自己,还是很镇定的。
“朝廷便这样让我,一介平民出使?”他向那小太监问道。
“此事就非咱家所能知了。”那小太监道。
周铨挠了挠头,觉得怪异无比。他知道在这小太监处打听不到更多消息,按住周傥的怒火,然后开始四处探究。
消息最灵通处,莫过于梁师成,如今他要见梁师成,已经不用李蕴从中穿针引线,而是直接到了梁师成府上。
若只从外表来看,梁师成府除了占地广大一些外,都显得很简朴,但是被门房引入院中,入眼处小桥流水假山奇木,丝毫不逊色于延福宫,只是规模略小些罢了。
都道梁师成贪婪,看到这样的园林,周铨觉得这绝非谣传。若没有富可敌国的家产,根本无法撑起这样的园子。
梁师成还在陪侍赵佶,并未回家,他只能在院子里等。小半个时辰过去,门房倒未失礼,上来给他续茶倒水,但周铨等得有些心急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片娇俏的笑声,他放下茶盏起身,正待招呼行礼,进来的却不是梁师成,而是一大群女眷,足以二十余人。
其中有人至中年者,也有才十五六岁的少女。看到周铨,这些人眼中发亮,其中有位三十岁左右的吃吃一笑:“这是哪家的小郎君,倒是俊俏!”
此时虽然已经入秋,但是天气还有些热,周铨穿得不多,方才又捋起袖子,露出半只胳膊。这些女子目光再往周铨胳膊上扫了扫,然后那三十岁左右的美艳妇人又吃吃一笑:“不仅是俊俏,而且看起来还当真有些气力,这可是十全大补丸啊!”
她说完之后,顿时尽是放浪的笑声。
周铨倒没有露出什么羞意,这些人的身份,他大致能猜得出来,因此拱手施礼:“见过诸位娘子。”
“咦,你这少年,竟然不怕我们!”那美艳妇人讶然。
她们可是见多了,那些男人们望见她们,要么就是装模作样故作鄙夷,要么就是贼眼溜溜色中饿鬼。眼前这少年,虽然谈不上稳重,可看她们的目光却还算纯正,并无什么邪意。
“象姐姐们这般美貌娘子,有何可怕?”周铨随口应道。
毕竟有着另一世灵魂,如何在女郎们面前讨喜,他还是很熟悉的,一句姐姐们,便拉近了距离,再一句美貌娘子,顿时又引起一番娇笑。
这些也都是可怜女子,因为种种原因,成了宦官内眷,看似荣华富贵,实际上却是孤寂凄冷。
她们原本是出游回来,自前院经过,看到周铨小小地调戏一番——梁师成对她们管得虽严,可这方面却不甚控制,更有胜者,某些太监的内眷,甚至会着人诱来壮男,于隐蔽之所偷欢,而那些太监只作不知。
“小郎君倒是有趣,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我乃周铨……”周铨刚说出自己姓名,顿时听到莺莺燕燕之声,响成一片。
“原来你就是周大郎,分明就是一个小郎君嘛,哪里是什么周大郎!”
“啐,你又没有亲眼见过,怎知这小郎君该大的地方大不大?”
“咯咯,原来那位糖人儿,竟然是这般俊俏的郎君……”
哪怕周铨有另一世在办公室中应付诸多女同事的经验,骤然之间,耳畔这么多调戏笑侃的声音齐响,也吵得他脑子里嗡嗡的。
“我说糖人儿,你今日来得正好,我们正想你呢!”
“就是就是!”
听得又一波喧闹响起,而且自己头上还戴了个“糖人儿”的绰号,周铨实在受不住了,他忙抱拳拱手,揖了一揖:“各位好姐姐,有话慢慢说,若这般吵下去,我可是谁的话也听不见!”
诸女总算安静下来,大伙全看着那美艳妇人,显然,在众女中,此人最得梁师成宠爱,也最喜揽事。
那美艳妇人笑道:“你那雪糖,着实是好,故此我们私下里称你为糖人儿……不唯我们,京师中富贵人家家眷,可都是这样称你的。然后就是,你那自行车,可得卖我一辆豪奢定制版的!”
说来说去,这些梁师成的内宠们,就是想要一辆“豪华自行车”出外风骚去。大宋风气,虽然不象李唐那般豪放,但对妇人女子的拘束,也远不象我大明“我大清”那般死气沉沉,将活人当木头来对待。
“我也要一辆,上回看到某某家有一辆,我就样和那辆一般的!”
“我也是……”
周围又吵了起来,周铨却只有苦笑。
这所谓的豪华自行车,可没有那么容易造出来,完全靠着京师中几个最出色的工匠手工,三五天能拼出一部,就已经了不起了。
故此,一车难求的现象,不唯这些梁师成的内宠们解决不了,就是周铨自己也解决不了。
市面上已经有人在开始尝试仿制自行车了,但因为零件的精度问题,他们如今仿出来的只是样子货,能推,但不能骑,能骑也骑不了多远。
面对这些莺莺燕燕们的催促恳求,周铨心中一动,他苦笑道:“我也想着帮各位姐姐,但恐怕不行,官家刚派了我一个职司,要我去辽国……还不知道几时能回来呢!”
“什么,象糖人儿这样的俊俏少年,如何能去北国冰天雪地里吃苦头!”
“就是就是,不去,还是留在京师里造自行车才是正经,大不了辞官,以后我们帮你求求梁公,好缺儿随你挑!”
这些女郎们开始许诺,不过周铨也只是希望她们吹吹枕边风,因此也就没有当真。
正说话间,突然听得外头微微咳了一声。
原本嘻嘻哈哈的女郎们闻得此声,顿时安静下来,就连那最活泼的美艳妇人,也闭嘴不语。
她们小心屏气,向后院溜去,转眼间,又舍下周铨一人在前院中。
周铨向外望去,只见梁师成在数人的陪同下缓步进来,这陪同者看来都是梁师成的门客,其中有他很熟悉的秦梓,不过秦梓落后数步,而是以一个体形微胖之人在前。
此人在梁师成门客中,地位应当相当高,至少甚得重视。
“叔党,这位便是献来雪糖秘法的周铨了。”梁师成瞄了周铨一眼,然后向那微胖的人道。
那微胖之人闻得介绍,微笑道:“前日正好与杨吉老相见,正听得他说,这位周小郎聪明天授,每有发人深省之语,不料今日就见到了!”
周铨抱拳拱手,连连谦逊,然后问道:“梁公,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此吾弟叔党也。”梁师成昂然道。
旁边的秦梓凑趣:“坡老之子,莫非周小郎不曾知晓?”
周铨心里暗暗腹诽了一句,死太监的弟弟,谁知道是哪一个,但旋即惊骇:“苏叔党……失礼,失礼,实是久闻大名!”
苏叔党,即是苏轼三子苏过!
这大半年时间里,周铨已经见识过太多的此时人物,除了秦桧,因为此人对华夏民族的可怕伤害,让他情不自禁几乎失态外,还没有别人能让他太过震惊。
哪怕是苏轼之子也一样,因此周铨只是微微一惊,然后施礼道:“原来如此,见过苏……苏先生。”
如今苏过,并无官职在身,因此他只能以先生相称。
苏过还了一礼,倒还谦逊。
“我知道你来的意思,叔党正好在此,当初太尉曾为使节,出使辽国,叔党对此当有所知?”梁师成道。
苏过点了点头,但旋即道:“吾弟伯充正在京中待选,他对叔父出使之事知之甚详,若是周小郎有意,我可请吾弟伯充为周小郎说说北国风物。”
他们一番话虽是好意,但言下之意却已经很明确:周铨出使之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更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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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这次是坑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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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
梁师成的客厅之中,周铨失声惊呼道。
“正是,此次你出使之事,乃是童贯的主意,至于童贯为何会如此,依我想来,至少有一个原因,是分担自己出使的争议。”梁师成缓缓道。
蔡京、梁师成、童贯等人,相互之间既有合作,也有争斗,此时梁师成卖掉童贯,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周铨琢磨了一会儿,才明白梁师成话中的含义。
童贯想要出使辽国,为的是将来领兵北伐,获取封王之功。但他一个宦官,充任国使,实在是有坠大宋威风,因此,他用了一计,就是买通了辽国使臣萧志忠,说是辽国如今的皇帝耶律延禧欲见南国人物,点了童贯之名。
即使这样,反对声仍众,于是童贯便又请萧志忠多点了几个名字,其中就有周铨。
“他……他自家要出使就出使罢了,为何偏偏要给我找事!”
周铨额头上汗都冒了出来,这是典型的无妄之灾吧,没有想到,刚刚挤走了一个李邦彦,这边就跳出了个童贯。
心中忽然一动:童贯曾在西军,指挥过西军与夏贼的战斗,而周侗、周傥兄弟脱离军中职司,也就是在与夏贼的大战之后,莫非……自己那老子又坑自己了?
“事已至此,周铨,你要做的其实是两件事情,一是立刻给郑允中送礼,他是正使,有他在,你便方便许多;二是去拜谒童贯,争取此次路上,能与童贯交好,免得他为难于你!”
若不是看到雪糖带来的利润面上,梁师成绝对不会如此提点周铨。
比如说,端明殿学士郑允中为正使之事,若无梁师成指点,周铨要打听出来,多少还会费些气力。
“多谢梁公!”周铨站起身来,向梁师成行礼道。
见他谦恭,梁师成心中受用,便又举起一根指头:“自然,若你能说动官家,免了这一趟苦差使,那是最好。”
周铨苦笑起来,当初是杨介把他带到延福宫中,如今再想要去,可就难了。
与苏过订下相见之时后,周铨回到家中,此时周傥也从窑场回来了,得到消息的周母,象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见得周铨回来,周傥脸色难看地道:“我打听过了,据说是辽国使臣萧志忠点的名,朝中的那些大员们也顺水推舟,竟然没有反对!”
他说完之后,看着儿子,希望从儿子面上看出些什么,结果周铨古怪的神情,让他心底发慌:“怎么了?”
“老爹,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得罪过童贯,看是萧志忠点名,实际上却是童贯在暗中使力,故此我怀疑,是不是你得罪了童贯,结果坑到我这当儿子的了!”
周铨的抱怨,让周傥顿时发怒,但生气之余,又有些心虚。
看周傥竟然没有斥责自己,周铨就明白,自己只怕猜对了。
“我说老爹,不带你这样坑儿子的!”他叫道。
“莫喊,莫喊……”周傥喃喃道。
周铨能不喊吗,他已经被坑过好几回了。不过正待再叫,却被周母一巴掌按了下去:“与你爹无关,这是你伯父的事情!”
“大伯?”周铨讶然。
周傥不好说,周母却不隐瞒,原来童贯征羌时,周侗便因为其用兵失误,而与童贯起过冲突,若不是当时西军将领庇护,周侗只怕要被童贯行军法。
而当时在周侗帐下听用的周傥,当然与童贯关系不好了。
“杀良冒功、轻贱将士、重用戎狄酋帅,故此你伯父与童贯不和。童贯此次害你,怕是与此也有关系……铨儿,至多就是为父这官职不要,咱们全家前往江南隐姓埋名就是,此次北国,你决不能去!”
待周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之后,周傥肃然道。
他此前用尽心力,便是想要转一个文官,挂得文官散衔之后,便又想有实职,可如今为了儿子性命,他愿意将所有得到的一切都舍弃,哪怕自此成为钦犯,要隐姓埋名偷偷摸摸为生,也在所不惜。
倒是周铨自己,却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陷入深思之中。
他在京中,刚刚小有基业,如果去逃到异乡,只想着隐姓埋名还简单些,但那样就别想做事业了。
初来大宋,他确实只想着过点安稳的日子,可到现在,他心中又有所不甘。
况且,别人或许以为此次出使,凶多吉少,但周铨自己知道,如今辽国内忧外患更胜于大宋,这次出使,正是一个机会!
“爹,不急,我先去童贯那边探探口风,若他真是因为伯父之事,非要为难于我,那么我们逃走,倒正合他心意,只怕我们家外,已经布有他的眼线,我们休想走脱!”
“铨儿说的是!”周母此时也冷静下来,她竖着眉:“一昧逃走,终会出事……你休要自作主张,一切听铨儿的!”
“可我才是老子……”
“你这当老子的,当大伯的,比不上当儿子当侄子的,就该乖乖将家主之位交出来!”周母蛮不讲理地道。
当然,若是周侗在此,她可不敢说出这样的话,可对上周傥,她有的是底气,谁让她有一个出色的儿子呢。
周铨紧接着便去求见童贯,但在童贯家中,他却吃了个闭门羹,甚至门子都不收他的门敬。
“事情就是这样,看来果真是对咱们周家有旧怨了。”回到家中,周铨说道。
“那该如何是好?”周母这下也急了。
她心中都有些埋怨,当初周侗为何要与童贯起冲突,看不惯太监领兵的又不只是他一人,为何偏偏要出这个头。
周傥也是一筹莫展,这可不比李邦彦,李邦彦在朝中根基很浅,说不客气些,能力还十分有限,但童贯则是经营多年,就算不凭借赵佶的信任,要碾死周铨也是轻而易举。
“娘,不必担心,哥哥必有办法!”此时对周铨还有信心的,唯有师师了。
周铨闭上眼,细细思忖了起来。
他心中有些后悔,自己的水泥推出的太快了,正因为现在水泥已经基本可用,所以他对赵佶的重要性下降,赵佶才愿意让他出使辽国。
但周铨相信,赵佶本意,恐怕是让他在出使辽国中混一混资历,回来时就可借此赐他一个官职,另外或许赵佶还有别的任务要交与他。因此,赵佶是不知道,也更不会同意童贯害他的。
那些文臣们不反对他出使,多半是不乐意又出一个幸进之臣,或许其中,还有张商英的政敌们在推波助澜,毕竟他老爹身上打上了张商英的烙印。
童贯本人拖他下水,一来是分担文臣们的攻讦。文臣既不反对周铨这一平民少年充当使者随行,那么就很难反对童贯这样在边疆立下战功的太监充任副使。或许童贯也打着主意,在途中借辽人之手,给周铨一点苦头,但要周铨性命倒还未必,毕竟他与周家的仇怨,还没有到这种地步,否则周侗、周傥早就被他弄死了。
那位正使郑允中,对于他加入使团,则是无可无不可的,毕竟出使辽国少说也要一百余人,多的更是数百,加他一个,算不了什么。
故此,这次辽国之行,看来是难以避免了。
想来想去,周铨都没有想到万全之策。他抬头睁眼,叹了口气,目光看到屋顶的墙角,那边正好有一只蜘蛛在结网,落入他眼中,让他精神一振。
网!
若是能组成一张利益网,将赵佶、梁师成、杨戬乃至蔡京等人的利益,还有许许多多有力人士的利益都织成一张网,而网的中心,便是自己!
要破此局,就得让童贯明白,他身上肩负着极大的干系,童贯不能动他,一动他,从赵佶到梁师成再到朝中的文官势力都会反对。
甚至要将童贯此次出访的利益,与自己也绑在一起……那么,童贯不但不敢动他,还得保他,为他所用!
想到这里,周铨霍地站起身来:“爹,你不能呆在家里了,须得去窑场,水泥是咱们家的根基之一,我们周家,要将水泥牢牢握在手中,现今的工艺无法保密,那就不停研究出新的来!”
“啊,那你这边?”
“我自有办法应对,如今我这就要去奔走,让蒯叔暂时跟着我!娘,你不必担忧,最好和师师一起搬到外边庄子里居住。师师,准备好二百贯钱的银子,我有用处!”
周铨一一分派任务,仿佛又回到那日得知周傥被拿入狱史台之时,周傥还有些犹豫,待周母与师师去取钱时,他悄悄拍了拍周铨的肩膀。
“铨儿。”他肃然说道。
“爹还有何事?”
“用钱用人,你只管说,大不了,我随你一起去辽国,若真有什么……凭着你爹这张弓、这杆枪,总能杀出条路来,送你回到大宋!”周傥道。
周铨闻得此语,哑然一笑。
不过周傥的话,却让他想到另一件事情:“爹,估计此次辽国之行是推不脱了,爹确实要给我安排几个人手随我一起北上。狗儿叔叔、蒯叔都须留在京中,我要一个身手好的,还要一个心眼灵活的,身手好的护我周全,心眼灵活的则供我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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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利益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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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得封校检太尉,在宫外自有自己的太尉府。
这一日,他在自己府中,并未离开,因此,大约每半个时辰,就会有人赶来,将消息源源不断地传入他耳中。
“周家小儿拜访梁师成。”
“周家小儿回家,召集家中亲友密商。”
“周家小儿来到太尉府外求见,因未得见,狼狈回家。”
“周家小儿又召集家人密商!”
一份份消息呈在童贯面前,童贯笑了一笑。
“这小儿,也就能欺负欺负李邦彦之类的幸进之臣!”他心中暗想,微微得意地抚着自己腮下之须。
别的太监都没有胡须,可童贯不同,他的腮下竟然长出了数十茎胡须,这让童贯视若珍宝,一直都小心养护。
他心底或许还有某种渴望,就是那活儿也能和这胡须一般长出来。
周铨猜错了一件事情,就是童贯对他真起了杀心。
若是换了往常,童贯根本不在乎周家,哪怕周侗、周傥知道他在西军中谎报军官、误送军士性命的罪名,他都不在乎。因为周家太卑微,根本不可能将这些罪名翻成大案。
现在则不然,周家出了一个周铨,而周铨有可能成为赵佶的近臣!
童贯自己就是赵佶近侍才得以位高权重的,他更清楚赵佶身边近臣的破坏力。故此,原本对他没有威胁的周家,现在有了。
清除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人,是童贯的第一反应。
“太尉,周家小儿再度拜访梁师成!”童贯正暗自思量之际,外头有人前来禀报。
“再访梁师成?莫非是要献出自行车,来换取梁师成的支持?可惜,自行车却不是雪糖,能够秘方保密,一年两万贯的收益,也难以打动梁师成。”童贯对此不以为然。
他很清楚,他、梁师成、杨戬等人,虽然在官家心目中地位稍有高低之分,平日也多次勾心斗角邀功争宠,但轻易不会撕破脸。
所以梁师成就算是帮周铨,这手伸得也不会太长,更不可能全力相助。
“等着吧,没多久,便有是儿灰溜溜回家的消息,或许……他还会再到我府前来,跪于我大门之外!”
若是周铨真跪在童贯大门之外,再献上不逊于雪糖的产业,那么童贯倒可以考虑放他一马。
此时,梁师成府中,梁师成的呼吸有些急促,神情非常激动。
这种感觉,与当初算出雪糖一年收入时很相似。
“果真如此?”他望着端立在自己身前的周铨道。
“是真是假,梁公只须唤人一问即知!东珠之价,皮货之价,还有牛马之价,莫说别处,仅大名府到京师这两京之地,便可日进斗金!”
“可是这等商贾之事,不好做吧?”良久,梁师成冷静下来问道。
周铨一笑:“别人不好做,可若是梁公牵头,却没有什么不好做的。小民对此原是无计可施,但此次出使辽国,倒是可以试一试,若是能成,将梁公的雪糖贩至北国,再从北国换成东珠、皮货、人参、牛马,转手之间,收益翻上数倍,一年有一二次交易,便是数十万贯的获利!”
几十万贯啊!
梁师成会贪,会弄钱,但他花钱也大方,故此总是捉襟见肘,加上太监特有的不安全感,所以对钱,他有着永不满足的**。
“你有把握?”咽了口口水之后,梁师成又问道。
“没有十足把握,不过此行辽国,我进行调查之后,便有七八成的把握了!”周铨话语说得很谦逊,但梁师成分明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十成的把握。
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大宋与辽国之间开榷场,双方每年因榷场获利就不在少数,若是真能如同周铨说的那样,那么他每年从两国转手边贸中赚个几十万贯,有何难事?
在这其中,周铨所求者,无非就是他出使过程来去平安罢了!
“那你以为,须得如何去做?”梁师成又问道。
“要想做成此事,就得最大范围获取支持,故此,请梁公助我,先书信一封,将我推荐与何相公!”
此时张商英罢相,何执中独相,为朝堂领袖,而郑居中虽然自以为必然为相,却因与郑贵妃为亲族故,被赵佶所忌,因此,周铨要想推行自己的计划,就必须打动何执中。
可何执中的大门,没有那么好进,周铨只是自己去求见,只怕门房理都不会理睬。
“此事易耳,料想何执中会见你。”梁师成先是应允了此事,然后眉眼一动:“汝欲如何说动何执中?”
“见机行事罢了,说动何执中之后,还要烦劳梁公,令我得见圣颜,再说动官家,则大事济矣!”周铨再道。
梁师成代表内廷,何执中代表外朝,而最终要会聚在赵佶这里,得到赵佶的许可,才能成为朝廷的意志。
梁师成已经被周铨描绘的前景所迷惑了,他起身踱步,越想便越觉得此事可行!
若是能办成,那么梁师成每年又多几十万贯的收入,若是不成……他也没有什么损失。又不需要他正面对上童贯,他要做的,只是帮助周铨写几封荐书罢了。
想到这里,梁师成猛然点头,自有小太监上前,呈上纸笔,他挥毫而书,片刻即成。
“若此事能成,周铨,你之富贵无忧矣!”在等着书信吹干之时,他知着道。
周铨也是一笑:“托梁公吉言,若稍有所得,不敢忘梁公之恩!”
“我再遣人,用我名敕,用车送你去何府。”梁师成又道。
当梁师成派来的车出现在周铨面前时,他立刻就乐了:自行车!
乘着这辆自行车到了何执中府上,果然是一路顺利,何府的管事不敢丝毫怠慢,而忙碌于政事的何执中,也在半个时辰之后,抽空来见周铨。
“周铨之名,近来老夫屡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杰,只是不知,你到老夫这里来,是为了自家之事,还是为了梁都监之事?”
何执中问得很直接,周铨知道,若是自己不能在三言两语间打动他,只怕这个与蔡京周旋多年未倒的老狐狸,就要送客了。
“相公自崇宁三年为相起,至今已是八载,不知还能当政多久,又不知相公致仕之后,于堂上含饴弄孙之时,令孙问起,王荆公有保甲法,蔡相公有居养院,而相公禀政多年,有何建树,相公当如何作答?”
周铨的回应,比起何执中的问话更为直接,也更为无礼,直接就是问他还能干多久,退休时有什么成就可以自傲。听他如此言语,何执中还没有反应,但陪坐的一个门客顿时大怒:“竖子,安得如此无礼!”
那门客指着周铨喝斥,周铨却只当他不存在,而是定定地看着何执中,等待何执中的回应。
虽然何执中被认为是庸碌之相,可周铨却肯定,能够与蔡京周旋多年,在朝堂上转马灯般换人的情形下,长时间屹立不倒者,必有其过人之处。
这种人如何会甘于平淡,一般事情打动不了他们,但手中权身后名,这二者他们总会在意其一!
果然,何执中虽然微露怒意,却却将那门客按抚下来。
“孺子,何必以此大言动人,你有何事,当可直说!”
“小民请相公抉断,于雄州设榷城!”
“榷城?雄州自有榷场,要榷城何用?况且北国乃敌虏之国,奸商往来,必有害于社稷,莫非……你想要里通敌国?”何执中冷笑起来。
“设榷城之利有五,相公且听我一一道来。”周铨也笑道。
此时宋辽、宋夏之间,有不少榷场,专营两国间的贸易。但这些榷场经营的范围狭窄,极不方便,故此两国间主要的贸易,还是形形色色的走私。
周铨摆出的五个理由中第一个,便是朝廷可以从榷场贸易中获取大量的税收。
身为宰相,最头疼的事情,便是税收永远不够用。若是税收足够,逢年过节给官员们发发福利,各位翰林在妓馆酒楼中喝喝花酒还可以公款报销,每个学士再配上一匹来自北国的大洋马……啧啧,何执中还怕自己的相位不稳,手中权力会被别人夺去?
他确实是不擅理财,若是擅长理财,他都有信心和蔡京扳一扳手腕!
设榷城,全面开放互市的第二个益处,周铨说是“官民皆悦,士大夫亦可由此受益。”
话说得很委婉,但何执中却明白言下之意。真开了榷城,全面开放南北贸易,获利最大的,还是那些家资雄厚的世家大族,也就是所谓的士大夫。如此一来,何执中的士林领袖地位会更加稳固。
“于相公而言,可借此一事,一洗陈朝老之耻也!”周铨说了第三个好处。
这是何执中的奇耻大辱,当初蔡京去相,赵佶拜何执中继任,结果太学生陈朝老直接上书,说他何执中是“以蚊负山”,认为将“天下坠甑”,其对何执中的轻视,由此可见。
但何执中还奈何不了这厮!
不仅奈何不了,面对这种“无能”的置疑,他连辩驳之力都没有,毕竟长期以来,何执中都存在于蔡京的阴影之下,在政事上确实乏善可陈。
看到何执中动容的模样,周铨心里微微有底,他又举出第四个好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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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见与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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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铨离开何府时,何执中将他送到了客堂门口。此后,更是令门客将周铨送到了大门之外。
“相公待是儿何其厚礼,以我来看,此子亦不过是辩士之流,不值得相公如此厚遇!”
那随从的门客,虽然也陪着何执中见了周铨,听周铨说了在雄州设榷城开互市的理由,他虽然也怦然心动,却觉得没有必要如此礼遇周铨。
何执中听完之后,嘿然一笑:“若是此子有个进士出身,二十年内,必坐上我的位置!”
此语一出,那门客骇然。
“这……如何可能,且不说他资历名望,他纵有一二个让人眼前一亮的好主意,却又如何能象相公这般,权衡内外宰执天下!”
何执中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这门客虽然可靠,但眼光见识终究是差了。
“是儿善理财,这已经是足以出人头地的本领,他又擅舌辩,如此足以立足朝堂,最重要的是,他懂得讨官家欢心,这可就等于蔡京加吕惠卿加李邦彦三者合一……这样的人物,除非能死死打压,否则怎么会不出人头地?”
周铨并不知道,何执中对自己的评价有多高。
说动了何执中,他出来之后,梁师成的车还在等他,他便立刻上了车,又赶往梁府。
几乎在他到了梁府的同时,他拜访何执中、双方交谈甚欢的消息,就又传到了童贯耳中。
童贯此时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梁师成连自己的车都派出去,还亲自为周铨写了介绍信,这完全出乎童贯的意料。
何执中与周铨长时间交谈、亲送周铨出堂门,又派门客代送出大门,这更是在童贯意料之外。
如今何执中可是堂堂宰相,而周铨却只是一介平民,凭借梁师成的推荐信,能登堂入室就已经不错,更何况成为座上佳宾!
“莫非这小辈真有力可以挽回什么不成?”童贯心中暗想,然后猛然起身。
无论周铨有什么打算,最终,都是要到赵佶面前去走一遭的。
只不过走了几步,童贯就哑然失笑,停住了脚步。
如今天色已晚,就算是梁师成自己,也难以进入宫禁之中,何况带着一个周铨。
因此他又回到了座位之中,片刻之后,便得到消息,周铨执梁师成名敕,去见了杨戬。从杨戬家中出来,周铨并未直接回梁府,而是又绕了个大道,前去拜访了观文殿学士郑居中。
出得郑居中家,紧接着周铨赶到了御史中丞张克公宅,此时已至子夜,他几乎是在一日之间,出入于京中权贵之门,至此方歇。
消息传入童贯府中时,童贯已经就寝,家中仆役不敢因此小事惊动,故此直到次日凌晨,童贯才接到消息。他自己也不以为意,觉得只要赵佶那边不出问题,大势已定,决非周铨能够扳回。
但就在他准备洗漱完毕时,门房又传来消息:“昨日那周铨再度来求见!”
童贯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若是周铨昨日的奔走有用,他就不必再来自己门前了。
“告诉他,不见。”童贯道。
片刻之后,那门房再度过来禀报:“那厮在门前长叹了三声,然后离开了。”
听得这里,童贯冷冷哼了声,不以为然。
待他慢条斯理洗漱完毕,再吃了早饭,然后进入宫中去伴天子时,却听说天子与梁师成等,到了延福宫中的球场之上。
赵佶喜爱蹴鞠,象高俅,更是因为擅长蹴鞠而得了一身荣华富贵。童贯对此也不以为意,不过待他赶到球场时,发觉有几分怪异。
原本的蹴鞠场上被清空了一大块,用石灰画出了线条,每端更立一门,各有一人立于门前。
而球场之中,则是十名侍卫,童贯看得眼熟,都是极擅蹴鞠者,他们正你来我往,竭力攻防。看起来是踢球,但这规则方法,却与童贯熟悉的蹴鞠不类,倒有几分象是马球。
双方争夺极为激烈,各种蹴鞠的花式,也会被运用出来,但往往会在激烈的争夺之中不成模样。
“这是……嗯?”
童贯看了会儿,正待向小太监发问,突然间看到赵佶身边一人,他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周铨!
这厮竟然在此,而且还离官家这么近,官家看球之时,与他交谈甚欢,他时不时地还在解说什么,听得官家连连点头!
童贯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他猜出八成,这新式的蹴鞠之戏,应该是周铨这个小奸贼所献。
但他若以为,凭着献上这游戏之功,便可以脱去出使辽国之事,那就太天真了。
脸上的阴沉迅速消失,童贯堆起了笑,大步向着赵佶那边走去。
赵佶感觉到有人靠近,向他望来,然后笑道:“童卿来得正好,朕欲向你借一人,这小周卿,能不能让他留在京师,朕还要看他打造京师足球联赛呢!”
周铨笑眯眯地向童贯拱手,童贯先向赵佶行礼,然后也笑眯眯地向周铨回了一礼。
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和霭可亲,看上去不但没有任何争斗,反倒象是一对忘年交。
“官家这话说得,仿佛是奴婢点的名一般,若非北使所言,奴婢哪里舍得离开官家,千里迢迢跑到北国去吃风受冻!倒是周小郎君,他无功名在身,又不是内侍,以奴婢之见,此次北国之行,对周小郎君正是机会!”
童贯言下之意,赵佶明白。
当初高俅靠着赵佶在端王府旧人的身份,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官职,但是因为没有进士出身,所以那官职就已经是他的极致。赵佶是真心待他好,于是将他派到西军中,在童贯手下混了点军功,回京之后就青云直上了。
而周铨连潜邸旧人的身份都没有,赵佶给他个小官没有问题,可要重用的话,外朝的文官们必然群起攻之,这对周铨自己也不利。
但有了出使辽国的经历和功绩,赵佶再提拔周铨,那来自文官的阻力就会小得多了。
“小周卿,你以为如何?”赵佶笑道。
“为陛下尽忠,为国家分忧,那是臣的本份,无论是随伴在官家身边,还是去出使北国,只要官家说有用,那臣就去做。”周铨说道。
他这番马屁,拍得赵佶龙颜大悦:“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朕让你去北边,确实是有用大,不过出使回来之后,京师中这足球联赛之盛事,也须得你主持!”
说到这,赵佶又转过脸来,看着童贯,只不过这一次,他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童贯!”
“奴婢在!”
“小周卿的安危,朕就交给你了,他此次去辽国,朕交待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你与郑允中要尽力配合,若是能成,朕少不得你的功劳,若是不成,你也要保住小周卿!”
童贯浑身一抖,眼睛瞪得老大,一瞬间尽是不可思议之色。
他此前认为,周铨百般钻营的目的,就是不去出使辽国,可现在才发现结果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有赵佶这一句话,他想要在途中为难周铨就变得不可能了。
童贯毕竟是童贯,不是李邦彦那个还没有多少政争经验的菜鸟新手,他在惊讶之后,顿时脸上浮起了更亲热的笑。
“奴婢办事,请官家放心,就是让奴婢有事,也不会让周小郎出事……周小郎,今日出宫之后,咱们亲近亲近,我府中有一处园子,虽然比不得官家这延福宫,却也别有风致,周小郎给我指点指点?”
此时童贯话语里,已经尽是和解之意了。
与李邦彦一条路走到黑不同,当童贯发觉,自己无法一击害死周铨时,他立刻换了主意,要拉拢周铨,至少要缓和双方关系,不要真正撕破脸。
好在到目前为止,他与周铨之间的矛盾尚未激化,而且他仍然占据着强势之位。
听得童贯如此说,周铨也是哈哈一笑:“必定是要去见识一番的,不过官家有吩咐,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童太尉,待傍晚时分,我再去拜谒,你看可否?”
当着赵佶的面,童贯当然不能说不可以。
定好时间,他侍立在赵佶身后,看着球场上的球赛,心思却全在球赛之外。
他心中非常好奇,周铨是如何说动了赵佶,而赵佶派他去做的事情又究竟是什么。
童贯心痒难熬,赵佶却兴致勃勃,拉着周铨看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的球赛,场上踢球的横班侍卫都换了好几批,他犹是余兴未绝。
“小周卿,这足球之戏,虽是脱自于蹴鞠,却比蹴鞠激烈多了,只不过可惜的是,不如蹴鞠那般有极多的花式。”他点评道。
周铨笑道:“官家有所不知,臣伯父、父亲都曾在军中为将……”
一听周铨提起他的伯父父亲,旁边的童贯耳朵顿时竖了起来。
周铨完全不理会他,继续说道:“他们见过臣演练足球,说此戏颇合兵法。若说蹴鞠是个人技艺之极,那么足球则是诸人合作之至,正如战阵之中,个人勇冠三军虽佳,但如此猛将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还是需要彼此合作,方可克敌制胜。童太尉是用兵大家,觉得如何?”
童贯眉眼微微一张,带着腮下的胡须也颤了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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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赠马
周铨话里有话,赵佶不明白因果听不出来,童贯却是清清楚楚。
要和解合作,拿出诚意来!
童贯得赵佶之宠,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了,整个大宋之中,能让他觉得吃亏的,就唯有数人罢了。
他确实觉得吃亏了,这世上,总有些人觉得没有占着便宜就是吃亏,童贯便是如此。
但他只能忍。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在心里把这句重要的话念了三遍,童贯脸上带笑,鼓掌道:“确实如此,此足球之戏,暗合兵法,若是能推行,实有大益!”
“哈哈,童贯都这样说了,那必定无差!”赵佶笑道,原本他还想再评一评足球的,但就在这时,他看到数人也到了这边来。
其中一个小姑娘,远远地见着他就跑了起来:“阿爹,阿爹!”
周铨望了一眼,这小姑娘有些眼熟,然后他便想起,上回进延福宫时曾见到过。自己献跳棋时,还说了要给这小姑娘添妆。
“此吾女福金也。”赵佶看到这小姑娘跑来,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然后将之抱了起来。
才五六岁的小姑娘,周铨没兴趣多看,只是瞄了眼,但赵福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在众人身上转了转,然后停到周铨身上:“是跳棋小郎……阿爹,跳棋小郎今日又献礼物了么?”
她说得娇憨,惹得众人都大笑起来,周铨也只能一笑:“臣今日可没带礼物来……”
赵福金盯着他,扁了扁嘴道:“那你陪我下跳棋,算是献了礼物与我!”
她见着周围全是大人,唯有周铨,面上较嫩,相对而言与她年纪接近,因此缠着周铨。
在她小小的心灵之中,并无太多男女之别,赵佶最喜她这种率真,相反,与她年纪相近的另一个女儿赵金罗,因为是郑皇后之女,管教得更为严厉,少有这种纯稚流露之时。
“随我来,随我来!”
赵福金从父皇怀中爬下来,然后招呼周铨,就要向另一处宫殿行去。众人都看着周铨,想知道他如何应付,周铨苦笑道:“臣是外臣,不能去!”
“为何善仁就可以去,你就不可以去?”小福金抬起头来问道。
“呃,善仁是内监,自然可以去……”
“那你也当内监!”小福金不待周铨说完就道。
周铨用手捂脸:就知道会这样!
他周围却是笑声一片,连赵佶也是忍俊不禁。
虽然几乎所有笑的人心里,都不免生出鄙夷之情:果然,如同优伶小丑一般的幸进小儿。
童贯也是如此,但一想到昨夜周铨纵横捭阖的手段,那点鄙夷之情顿时没了。
相反,看着周铨时,他笑得更加欢悦,甚至目光里都隐隐透着欣赏、赞美。
周铨偶尔与他目光相对,见他此般情形,心里也暗暗叹服:不愧是权倾一时的大太监,连戏都演得这么真!
赵福金拖着周铨要去陪她下棋,还是赵佶亲自出马,好说歹说,将赵福金哄走。这位不太靠谱的皇帝,再看周铨时,目光里多了丝异样。
“福金性子活泼,小周卿,莫以为她失礼啊。”赵佶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但此时却没有说出来。
周铨到目前为止,都很讨他欢喜,而周铨赚钱的本领,也算是小试牛刀,因此赵佶也有几分想将他拉住。
至于周铨身份卑微之事,反倒不放在赵佶心上。毕竟周铨家里也是禁军世家,只不过官职没有提升上去,而是否提升周家的官职,还不是他赵佶一句话的事情。
又谈了一番闲话,赵福金跟在旁边,只是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周铨。赵佶看她神情有趣,便笑着道:“福金,为何盯着跳棋小郎看?”
“因为跳棋小郎长得最漂亮!”福金响亮地回答道。
众人又是大笑,周铨确实长得清秀,遗传了他母亲的长处,再加上皮肤白皙,双眼清亮,在一群留在胡须的中老年男子当中,确实要算英俊风流。
五六岁的小姑娘这样说,正如夫子所言,思无邪也。故此连赵佶这当老子的都不责怪,更何况别人,唯有周铨,被弄得没有办法,只得带着赵福金,去御苑的草丛中捉蚂蚁去了。
赵佶看着足球,偶尔起身活动活动,为球场上的球员们喝彩。秋日凉风,将周铨与赵福金的对话声传来,赵福金所言自是童稚可爱,而周铨接应几句,也多是教导赵福金仁爱宽厚的道理。
“唔,小周卿虽然读书不多,却极明道理……”赵佶心中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不由得眼前一亮。
在赵佶这里还混得了一餐御宴,直到下午,周铨才离开。梁师成倒还是在伴着官家,但童贯却跟了出来:“周小郎,可愿与我同行?”
童贯虽是太监,却乘马,周铨见他所乘马甚是英挺雄健,不免多看了几眼。见此情形,童贯竟然自己从马上下来,将马缰绳递到了周铨手中。
“此马名紫骝,是我在与西贼作战中所获,据说有大宛良驹血脉……你们周家世代皆为悍将,想来你也是精擅骑术的,此去北国,没有良驹不行,我便将这马赠与你了!”
这厮可是下血本了,此时大宋马价较贵,一匹高四尺六寸的一等军马,便要五六十贯,而若是良驹,则要百贯至百五十贯,象童贯的这匹紫骝,高足有四尺九寸,强健温顺,又有优良血统,真正卖起来,恐怕千贯都买不到!
这是示好之意,也是赔礼道歉,以童贯身份,做到这个样子,周铨若再直接打脸,那可就太蠢了。
故此周铨满脸喜色:“多谢太尉,小民无以为报,最新款式的自行车,三日后遣人送至太尉府上,供太尉闲玩之用!”
马价当然比自行车价格要高,但周铨回礼,也就是所谓的礼尚往来,表明他接受了童贯的道歉。童贯微喜,捋须道:“周小郎果然乃是少年英杰,难怪官家如此青睐,委小郎以重任……”
周铨哈哈笑了一下,却不接话题。
童贯知道周铨之意,两人可以和解,不过周铨是如何说服赵佶的,则不会透露。
自有随从又牵来一匹骏马,童贯与周铨并驾齐行,口中谈笑,既有京师中的风物,也有有关辽国情形的,看起来竟然谈得极为投机。
这一幕,自然被有心人注意到,变成一道道消息,传到了京中各家各府。
周铨与童贯并行许久,这才告辞离开。家中无人,所以他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窑场。
周傥已经接到消息,见他到来,开口问道:“有没有推了这差使?”
周铨摇了摇头:“哪里推得了,反倒是混了个官职。”
“什么官职?”
“榷场局录事勾当雄州榷城事务。”周铨道。
这是为他特设的一个职司,其实是临时差遣。虽然在周铨尽力劝说之下,目前朝堂中各方都对建一榷城达成了共识,但是谁都不知这榷城该如何建法,更有人等着这榷城出错,好充作自己攻击政敌的借口。因此,周铨只得了这一个空头官衔,真想有实权,还得等此次出使归来。
“可不可以辞官?”周傥问道。
“你说呢?”周铨回应。
周傥叹了口气,自然是不可以的。虽然周铨不让他插手,但他哪里能完全放心,因此也遣人盯着周铨,对这一日一夜来他的行动,都是了若指掌。
弄出这么大的声势,惊动了这么多势力,若是此时打退堂鼓,别的不说,在其中出了大力的梁师成,首先就得把周铨给撕了。
“老爹你只管放心,有了这个官职,此次北上,童贯不但不得难为我,还得全力护着我,哪怕我到辽国去做了点什么过份的事情,童贯都是捏着鼻着替我背黑锅!”周铨嘿嘿笑了起来。
看到他这笑的模样,周傥突然间有些同情童贯了。
他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有多难缠,严格算来,这才不过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在京师捣鼓出多少事情来!
周铨忙碌了一日一夜,此时早已累极,只那紫骝马交与周傥照看,自己就寻了个地方合衣睡下。
这一睡,足足到了夜间,还是腹中饥饿,才让他醒了过来。
“老爹,有吃的么?”他也不客气,向着屋外大叫。
“你倒是有口福的,我这边还未提起筷子,你就醒了!”屋外传来周铨的声音:“正好,炖了软羊,还有旋炙猪皮肉,你自家来吃!”
周铨听到这两道菜名,顿时觉得口水流了出来。他原先以为,大宋之时既没有后世的诸多海外作物,又缺乏足够丰富的调料,甚至连炒菜的油都少,烹饪上应是乏善可陈。但这大半年来,他才发觉,华夏民族不愧是最重视吃的民族,民以食为天,就凭着手中的少许材料,也烹出无数变化的美食来。
这其中,软羊、旋炙猪皮肉,乃是无肉不欢的他的最爱。
不过,他老爹可没有这种手艺,不知是在哪家酒楼正店里打的包吧?
出得内屋,迎面就看到一个胖子,正就着火在炙猪皮肉,这胖子依稀有些眼熟,但一时间,却想不出他的名字。
“还不拜见你武叔父!”周傥喝道。
周铨心中一动,周傥对这位武叔父,似乎甚为看重,难道说,他有什么过人之处?
七九、世叔
武叔父自然姓武,单名一个阳字,个头高壮,若按后世来说,一米八以上,近乎一米九的大个儿。
而且他体型雄健,看上去孔武有力,只是笑起来时,略显有些憨厚。
“你记得么,狗儿成亲之时,大厨便是这位武叔父!”周傥看出周铨的疑问,板着脸说道。
周铨恍然,然后笑着赔罪:“武叔父,小侄失礼了,还请恕罪……”
武阳挥了挥手,将一块肉递了过来:“烤好了!”
周铨也不客气,接过那肉,沾上蒜末白醋,然后塞入口中。旋炙猪皮肉是用小炭火细烤而成,香酥鲜脆,令人忍不住细细咀嚼,直至每一滴鲜肉味都顺着舌尖传入体内。
一口猪皮肉,一口软羊肉,周铨吃得不亦乐乎。而周傥则边吃边与武阳闲聊,偶尔两人还端起温热了的黄酒,小饮上一口。
周铨对黄酒没有多少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白酒。只不过大宋酒业专营,他想要弄出白酒来不难,可要卖出白酒可不易。
若是榷城真办成了,倒是可以考虑这个问题,至于现在,周铨还不愿放出此物。
吃得六分饱之后,武阳停下手来,端坐看着周傥,瓮声说道:“周大哥,你唤我来,究竟是为何事?”
周傥指了一下周铨:“只为这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他要去一趟辽国,北虏之地,遍地虎狼,若无武艺高超者相伴,我放不下心!”
周铨听到这愣住了,看了看这个瞧上去人畜无害的武阳,又瞧了瞧自己老子。
虽然武阳高大壮硕,可真看不出他是个武艺高超之人。
与杜狗儿等不同,周傥要他们做什么事情,直接吩咐就是,但这个武阳,周傥完全是商量的口吻,言语之中,也是极客气。
武阳瞅了周铨好一会儿,神情有些迟疑。
“武阳,我周家,就这么一根独苗,你若不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看在侗哥的面子上,陪他去这一趟。你家中之事,我自会照顾。”周傥又道。
他搬出周侗,武阳面上露出一丝苦恼之色。
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缓缓说道:“当年,我未曾护住大郎……”
“当年之事就休敌了,战阵之中,谁能没有一个意外,我那侄儿之死,怨不得你,侗哥这些年,也从未怪你!”周傥打断了他的话,眼圈也有些发红。
这武阳同样是随周侗学的武艺,当初在周侗独子身边随护,但终究未能保住他,使之阵殁于与西贼之战中。
此战之后,武阳就绝了再在沙场上取功名的心思,回到京师,成了一个大厨。
犹豫许久之后,武阳才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我勉力一试。”
“如今多谢武阳了……这小子有口福,听闻北虏那边,饿食生肉渴饮马奶,有武阳相伴,至少他不必担忧没有东西吃。”
周傥说到这里,脸上竟然有欣羡之色,周铨想到武阳方才的烹饪技艺,也不禁点头。
“我最擅者,是牛肉,烹牛肉中又最擅牛筋。”武阳说到烹饪,眉飞色舞起来,整张脸都有了光彩。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都是吃食,周铨听得也是津津有味,插言道:“待从辽国回来之后,我助武叔在京师开一家酒楼正店!”
武阳听了眼前一亮,开一家酒楼,正是他的梦想!
他们吃得正香,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周傥面色一正:“进来!”
片刻后,一个贼眉鼠目的家伙,小心翼翼钻了进来。
这厮长得和又高又壮的武阳相比,是另一个极端,矮小瘦削,身高还比不过周铨。
“大郎哥哥,你唤我来,有何吩咐?”这人笑嘻嘻地一拱手,然后不等周傥回话,就转向武阳:“武阳贤弟,你也在这里,难得难得,看来俺有口福了!”
武阳憨笑了一下,然后从砂锅里盛出一碗软羊,推到了此人面前。
“这位世叔绰号地理鬼,本名狄江,原是军中斥侯,不过如今在市井中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此去辽国,你要人替你打听消息,请他出马就是!”
狄江听得去辽国,顿时缩了一下脑袋:“等会等会,周头儿,我可不去辽国!”
周傥砰的一下,将酒杯砸在了狄江面前,摔得粉碎:“地理鬼,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活的不去,便死的去!”
他陡然暴怒,周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被骇得一愣,险些跳起。当着他面的狄江,则缩着脑袋,蹲在桌子边上,一声不吭。见两人这模样,周铨眉头微微一皱,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尽心办事的人,若是这狄江不乐意,强迫他也没有什么意思。
他正待开口,却被武阳拉了一下。
“周头……我真不愿意去……”
“你再不去,你就废了,莫非你当真就想偷鸡摸狗过一辈子?往日里你总是说,自家没有机会,虽是一身本领,却无人赏识。如今机会来了,老子赏识你,让你随我儿子一起出使,若有机会,少不得提拔你,不让你家同族的狄武襄公专美于前,你就给老子这般推托?”
周铨近日在父亲面前是全面占据上风,因此每次都是他把周傥喷得无法回应,现在却看到父亲将别人喷得毫无还嘴之力,特别是周傥强势霸气,这让周铨不禁对父亲刮目相看。
能成为市井中的英雄,随随便便可以拢起十余位兄弟同生共死,自家这位父亲,倒还是有几分本领。
前提是他不要落在文官手中,落在文官手中,他的全部本领都没有了用处,必然会被那些心思多的文官戏耍。
狄江被周傥狂喷了一回,整个人几乎缩到桌子下面了,待周傥喷完之后,他才微弱地说道:“俺又没说绝对不去,只是说……等闲不可去……”
“吵罗嗦,回去准备好,明日就到我这来,这些时日都跟着我儿子,你会的那些手段,捡有用的教他。”
“我最擅的是骑术……须得好马才行。”狄江又道。
“好马,呵呵!”周傥冷笑了一声,然后一把扯着他出去,周铨看热闹般跟了过来,只留着武阳,还在屋子里继续烤肉。
只见周傥将狄江拖到了一旁的一间屋子里,这屋子原本住人,但现在被改成了马厩,童贯赠送的紫骝马正在那儿。
“瞧,是不是好马!”周傥问道。
那狄江眼睛已经是闪闪发亮,嘴唇哆嗦,话都有些说不出来:“这……这是紫骝啊,童太尉的紫骝,京中良马,它可排在前五,甚至前三!”
“如今他是我儿子的了,童贯将他送与我儿当礼物。你说,连童贯都得送礼,我儿子能不能保你富贵功名!”
狄江此刻哪里还有反对之意,连连点头,抢过去抓住紫骝的缰绳。说来也怪,原本紫骝见着陌生人,是有些不安的,但狄江上去发出古怪的有如马嘶的声音,那紫骝马立刻平静下来。
不仅平静,还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将脖子伸过来,在狄江脸上蹭了蹭,表露出亲热之意。
“这厮原本在西军中,因为不守军纪,险些被砍了脑袋,也是你伯父见他有本领,为他求情,后来更是将他带回到京中。如今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却不争气,尽做些小偷小摸的勾当。你待他不必太客气,但有一点,凡与马有关者,都听他的没错!”
周傥回到周铨身边,小声叮嘱道,也不避着狄江,显然,这个狄江的面皮够厚,根本不怕在晚辈面前丢了颜面。
周铨已经满面都是欢喜之色,他还真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夹袋里,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那武阳现在还不显山不露水,看上去除了会烧菜外别无所长,但是他既然是跟周侗学的武技,周傥敢将周铨的安危托付于他,必是一员骄勇悍将。
而这个狄江,仅仅是刚才安抚紫骝马的手段,就让周铨心服了,这可是一位真正的马语者。
“老爹,还有什么世叔,也有本领的,你都荐与我吧,我正缺人用!”周铨看着周傥。
周傥略微有些得意,这些时日,都被儿子压制,现在总算又找回当爹的威风了。他哼了一声:“人手有的是,不过如今还不成……你若是能将你武叔、狄叔用好来,那么我再给你招揽些好手!”
他父子正说话,那边狄江牵着紫骝马走了过来,神情中有几分惋惜:“童太尉手下,当真没有养马的好手,这马险些给养废了,亏得遇着了我……周头,今日我就不回去,与马住在一快了,你给我备好一副被褥即可!”
他说话时,目光在周铨面上扫了扫,虽然在笑,可是周铨也是人精,总觉得他神情里有几分轻蔑,全不象是见到周傥时那么敬重。
显然,自己在这位“世叔”的眼中,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小屁孩罢了。
周铨并不担忧这个,他深信,此去辽国,万里迢迢,沿途之中,自己应该会有机会,将这个桀骜不驯的世叔收服过来。别的不说,他的马术,便是自己最缺的!
八零、细作间谍
大宋政和元年冬十月,引发了诸多争议的使团终于出发了。
原本是九月出发的,可是因为周铨的加入,特别是他向各方势力提出的建议,使得这个使团出发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自京师出发,经滑、澶、大名,便可抵达辽国的南京。周铨还是第一次离得京师这么远,眼见土筑的官道两侧,树木成行,虽然秋冬之季枝叶枯谢,也可以看出各地地方官颇为用心。每行十里,便可见一里堠,由土筑基,上立石碑,记载着出京多少里。而每隔二十里,便可见路旁的马铺与歇马亭,供大伙暂歇之用。六十里地时,则是可见驿站,既可补给,又可休憩。
沿途倒是极顺利,看到道路通畅,周铨心中不免有些惋惜,这样的交通条件,不大力发展商业,当真是可惜了。
但是,这种情况,距离辽国越近,就变得越糟,等到了雄州,官道就已经不成模样了。
听此次大使郑允中说,这倒不是地方官员怠慢,而是为了防止辽人南侵。事实上不只宋国边境如此,辽国边境为了防止宋人北上,也同样如此。
“此地为白沟驿,乃是入辽最后一驿站,你看,对面就是白沟!”
过了雄州再往北,就是著名的白沟驿,勒马于驿站,遥望白沟之北,可见契丹人建起的堡塞,与南面的雄州对峙。
狄江果然不愧是地理鬼,虽然他也是第一次来此,却通过辽国的伴使和郑允中等人的向导口中,将附近的山川河流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周铨顺他所指,向着白沟对面望去,依稀可以看到辽人的城寨。
“人不少啊!”再看白沟驿,周铨讶然说道。
这个驿站,恐怕是宋辽边境上唯一的一所驿站,原本作用是供两国使者往来。但如今,依托此处驿站,形成了一座小镇,周铨估计了一下,至少有几百户人家居住于此。
镇外有短墙,不过并不高,防御作用有限。
“那是自然,这里边各色人等都有,你瞧,那是契丹人的奚奴,他身边跟着的就是辽人!”
雄州乃是榷场之一,因此往来的各族商贾少,他们看到周铨等人,也没有流露出惊讶之色,只有街边少数孩童,跟随着这二百余人的使节队伍看热闹。但随着他们进入白沟驿,看热闹的孩童们也散去了。
在驿站外,路旁的一个野店里,几个契丹人模样的正在向此方张望。
“卢不姑,这就是南人的使节?”一个披发的契丹人低声问道。
“正是,当真好笑,你瞧见那中间两人么,右边那位,就是童贯,南国的太尉,是个没卵的阉竖。南国也是没有人物,故此连这种货色也可以当太尉,还跑到我们大辽来!”
“还有那个看起来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论及长相,就是娘儿们也比不得他,这样的人,真是使节?”
这一群契丹人低声议论,他们明面上是契丹商贾,十人作保前来进行榷场贸易,实际上几乎人人身上都有双重身份。辽国的细作间谍,才是他们的本业。
在他们当中,还有一人,虽然也是契丹人打扮,可是这些契丹人待他都有些轻蔑。别人用契丹话交谈,他却一声不吭。
“走走,我们得通关过河了!”这些契丹人正小声讨论时,为首一人说道。
他们过河之后没多久,就各自散去,那个被众人轻视的契丹人模样的汉子,独自牵着驼马前行,许久之后,他才停下马来。
在前方有个小庄子,他未曾直接入庄,而是静候在庄口。片刻之后,庄子里传来犬吠声,那汉子抬起头,也学了两声犬吠。
庄子里的犬吠声停下了,紧接着,数人纵马出来。
“赵贤弟,你今日回来,可是有了好消息?”庄子里出来的人为首者,衣冠都是大宋模样,儒生打扮,笑吟吟问道。
“马大郎,你等的人已经到了。”那姓赵的汉子道。
被称为马大郎的那人眼前一亮,身体都险些抖动起来。
不过他强自镇定,拱手肃容:“赵贤弟,辛苦你了,日后必有重谢!”
姓赵的汉子没有说什么,牵着驼马离去,连庄子都没有进。
马大郎则是目光闪动,他身边的几人静默不动。此时天空中飘落下零星的雪花,那马大郎恍若无觉,良久之后,他才低声道:“数代人心愿,二十年心血……尽在今日矣!”
他回到庄子,直到次日,才带着数人出庄而来,择辽国官道,缓缓北行。因为前进速度很慢,到得中午时分,就听得身后人喊马嘶之声,回头望去,只见大队军马,拥着一队仪仗,蜿延而来。
此时他已经换了契丹人服饰,驻马路畔,仿佛是看热闹的行旅。但还隔得老远,就看到大队军马中有人冲上前来,用契丹话大声喝斥,逼令他们离开。
那马大郎驱马离得稍远一些,辽**士虽是不满,终究知道辽国仍保有大量胡风,百姓原本就不太畏惧官府,因此只能作罢。
马大郎仔细看着被辽**士“护送”的大宋使节,最惹他注意的,自然是使节中为首者。他目光先是在郑允中面上望了望,微微摇头,然后再看到童贯,眼前亮了一下。
看完童贯之后,他的注意力,便转到了周铨身上。
一来是因为周铨年轻,整个使团二百人中,周铨恐怕是最年少者。二来则是因为周铨所乘的紫骝马极是神骏,比起别的马要高出一截,就算是辽国,这样的马也算得上宝马良驹。
“倒是匹好马,只是这马上的人……大宋怎么将这孺子也遣来为使了,莫非是哪位贵家子弟,前来赚一份出使之功?”
自古以来,出使外国,不辱使命,就是功劳。马大郎这样猜想,倒是与事实有几分相符,赵佶允周铨出使,原本就是给他赚点功劳,好封赏官职引为近臣。
马大郎正望之间,突然发觉,那个少年向他这边望过来,似乎很好奇的模样,然后纵马离开了队列。
“周小郎,周小郎!”
身为正使的郑允中,看到这一幕,顿时头疼起来,他在后边叫了两声,可是周铨只是往回摆了摆手。
马大郎则呆住了,他看到这么多辽军层层“护卫”,原本已经绝了今日与大宋使节接近的心思,却不曾想,那个被他关注的少年使臣,竟然大模大样驱马过来。
辽**士也没有想到,宋人当中竟然还有这么一个不讲规矩的。须知宋人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出使辽国之时,可以说步步谨慎,喝个酒吟个诗,都得三思而后行,哪有这般擅自离开队伍的!
传回汴京,那些疯狗般的谏官,至少可以编出三五个罪名来:有失国体、有辱使命、私结敌虏……
辽**士回过神来,正要去拦住周铨,童贯此时开口:“萧贵使,还请与之方便。”
童贯的心里,全部是不甘心不情愿,但是他已经被周铨套上了,不得不替周铨来想法子善后。
萧贵使即是萧志忠,他原是辽国遣往大宋的使者,在宋国使者来时,他就是伴使。听得童贯所说,便一笑道:“这位周小郎,当真是难缠!”
童贯听得深有同感,忍不住连连点头。
这一路行来,三十余日,他早就受够了周铨的种种奇思怪想。
周铨带了大量的物品,用他说,是为完成使命而携带的礼物,然后平时总与那些向导、士卒混在一起,每经一地,总要逼着前来迎接和听候差遣的地方官支使得团团转。
可以说,这家伙烦人透顶,不逊顽童。
周铨可没有理睬身后这些人,他纵马来到那马大郎身前,开口用契丹语问了句好。
这契丹语是他跟辽国人学的,只不过他缺了点外语天赋,一路学来,会说了也只是区区数十句,能勉强听懂的就更少。
马大郎见他来自己面前,已经是吓了一跳,再听得他说这契丹语,又是吓一跳。
“我乃汉人,会说汉话。”犹豫了一下,马大郎道。
周铨闻言一笑,事实上,方才地理鬼狄江就在身边提醒过他,此人应当是汉人。
“这位兄台贵姓,可是这附近人物?”他也转用汉话问道。
马大郎摇了摇头:“我乃南京人士,只是经此办事。”
辽人口中的南京,就是燕京,周铨方才只是随口一问,听他是燕京人,便打听起燕京的情形来。
有什么好吃好玩的,哪里比较热闹,坊市里流行什么书,哪家歌伎擅长什么曲目,是不是也有讲评话的……一大堆问题,偶尔还穿差一些有关物价的问题。这些问题将马大郎问得头昏脑胀,他自许智计过人,此时也忍不住了。
好在使者队伍不可能停下来等周铨,因此马大郎借口要去办事,拐到一条岔路,与周铨告辞。
周铨还意犹未尽,他可是非常信奉市场调查的,难得一入辽国境内,就遇到这样一人,自然想要多问。
可就在这时,他听得马蹄声响,紧接着,叫骂声,哭喊声都传入耳中。
他在紫骝马上立起望去,只见一小队披发衣裘的契丹士兵,正在追着一人。
八一、耶律章奴
这队契丹士兵一边追一边叫骂,却是不疾不缓,分明就是故意在玩逃跑之人。
逃跑之人骑在一匹黑马之上,一边哭喊求饶,一边拼了命地奔逃,眼见着就要撞入宋使的仪仗之中。
“护卫”宋使的辽军,立刻分出一支,向着逃命之人拦去。那逃命之人此时发觉不对,拨转马头,想要向侧跑,却已经被辽军截住了去路。
当着宋使的面,一个辽军悍卒拔出刀,直接砍下了那人的脑袋,还将沾着血的头颅拎起,向着宋使这边晃了晃。
郑允中是个文官,看到这一幕,已经吓得脸色惨白。
伴使萧志忠目光在童贯面上扫过,发觉这个太监倒是神情如常,只是略有些阴沉。
“南朝虽然无人,让这太监领军,但这太监倒有几分胆气。”萧志忠心中暗暗记住这事。
然后他又看向周铨,除了正副二使之外,周铨是他在宋国使臣中最关注者。
周铨的神情让萧志忠愣了,原本以为这个少年郎,长得俊俏有如女子,见到这血腥一幕,定然是“花容失色”。
可周铨却是在马镫上站起,一脸好奇地望着拎着头颅的辽人军士,同样也看不到半点恐惧之色。
“这少年胆气也足,只不知是少年人习性,还是他真不畏惧!”萧志忠暗道。
“萧贵使,这是……怎么回事?”缓过劲的郑允中想到自己的职责,板着脸向萧志忠问道。
“我遣人问一下。”萧志忠装作完全不知的模样。
片刻之后,有一契丹人驰来,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萧志忠笑道:“原来如此,是诛奸贼张孝杰后人。”
旁人不太清楚,郑允中却是神情一凛:“竟然是此人后裔!”
张孝杰原本是汉人,参加辽国科举,极受赏识。其人与辽国权相耶律乙辛勾结,害死当今辽国皇帝耶律延禧之父母,耶律延禧也数度处于性命危亡之中。后来耶律延禧继位,自然疯狂报复,不但将已死了的张孝杰又扒出来剖棺戮尸,还将其家人都分赐给宠臣为奴。
此刻,辽人当着宋国使臣的面,将张孝杰家人斩杀枭首,绝对不是意外,而是故意安排好的一出戏,分明就是要挫宋使锐气。
他们的手段虽然有些低劣笨拙,可是效果却是有的,宋国使臣,以文官居多,文臣的地位也远高于护送的军卒。故此一时间,宋人气势大沮,而辽国前来迎接的伴使则是气焰大增。
这些辽人一边大声用契丹语议论,一边对着宋使指指点点,当真是无礼至极。
“说起张孝杰,郑贵使,有一事我不太明了,愿向大使请教。”就在这时,萧志忠身旁一人开口了。
此人也是契丹贵族,但说得一口极流利的汉话,郑允中此时心中不高兴,只是勉强笑道:“耶律贵人请讲。”
宋辽两国使者往来频繁,互动之时,往往会为争国威而辩,或者炫耀才学,或者展示智计。此前包拯、王安石、苏辙等,皆有旧例。郑允中被选来为正使,为人博学多才,刚刚被辽国挫了锐气,此时闻得那耶律贵人说话,知道对方要挑衅,他有意扳回一局,因此也就顺水推舟。
那耶律贵人名为章奴,向来喜好汉族文化,颇有辩才,在契丹贵族当中,仅逊于耶律术者。他眯着眼睛,嘿然一笑:“我契丹虽是北国,颇慕中原文华,故此孔孟忠义之学,于我大辽盛行于世,张孝杰身为汉人,素习孔孟之学,却行不忠不义之事,我不知此为孔孟之故,还是汉人之故?”
郑允中听得这里,不觉哑然一笑,他正要答,看到周铨正骑马回来,心中猛然一动。
周铨在京中就以能言善辩著称,或许让这伶牙利齿的少年来应对,更能彰显国威。
因此郑允中徐徐说道:“此问易耳,我大宋十余岁的少年孺子,便可以为耶律贵人解惑……周小郎,你且回应辽使。”
周铨刚刚过来,还不知道前因后果,因此莫明其妙。等听那耶律章奴重复了一遍之后,他也不禁笑了。
这分明就是用了诡辩术,预先将答案限定在两个都折辱汉人的答案之内:张孝杰行不忠不义之事,要么是你们汉人的文化不行,要么是你们汉人不行。
但这种问题,怎么能难得住郑允中,分明是郑允中有意借着自己之口,好生折辱气焰嚣张的辽人。
“你这孺子,为何发笑?”耶律章奴见他神情,非常不悦。
“耶律贵人只怕读书读得少了,我在大宋,市井之民,犹且知晓《史记》与《晏子春秋》,若是耶律贵人读过这书,便不会问此问题。”
那耶律章奴倒是看过史记,心中想来想去,却不知道史记与今日之问有何关系。
“史记与晏子春秋载,晏子曾使楚国,楚王以齐人在楚为盗非难之,晏子以桔生淮南为桔、生淮北为橘应对。贵人欲学楚王,自取其辱,我实在怜悯贵人生于愚昧之地,不忍学晏子啊……”
我连侮辱你都不屑!
周铨这番话说出来之后,原本被对方当众杀人弄得骇然的宋使队伍,顿时气势一振。
宋国使臣们再看那些凶恶的契丹人,少了几分畏惧,多了几分不屑。
这是一种文化绝对优势所带来的优越感,在其之后,乃是四千载传承延续之积淀!
耶律章奴被周铨这两句喷得羞愧难当,他怒火上涌,手不自觉就摸到了刀上。
这些野蛮民族,虽然学得礼仪,算是开化,但若是礼仪不合心意,终究还是要动刀的。
只不过他这手段,周铨却不畏惧,只是斜斜看着他。
耶律章奴厉声道:“竖子嘴尖舌利,莫非想要在辽宋之间掀起战事么?”
此语一喝,宋人使臣露出担忧之色,而郑允中则是觉得喉咙里有些痒痒的,忍不住咳嗽起来。
便是童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倒不是真怕辽宋发生战争,但若是应对不当,损害两国关系,回国之后,少不得要受挂落。
他们怕,有人不怕。
周铨本身就对官职没有兴趣,因此他阴阳怪气地道:“哟嗬,原来大辽征伐之事,不是出自天子,而是出自陪臣!”
礼乐征伐之权,当然应属于天子,周铨一句话,便让刚才还怒发冲冠的耶律章奴哑了。
他不过是一个接待外交使节的陪臣,哪里有资格决定两国间的战和,而且当今辽主耶律延禧虽然荒唐,却极忌讳臣子们僭越,周铨这顶大帽子扣过去,必然会让他很狼狈。
“哼!”
无可奈何之下,耶律章奴只能哼一声,然后拨马快走。
“哈哈哈哈,周小郎做得好!”
本来对周铨不太待见的郑允中,此时也不禁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宋使尽皆笑了起来,身在敌国的紧张感,为之一空。
周铨自己心中明白,若是换作几十年前,他如此逞口舌之利,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但是现在不同,辽国国力日衰,主昏臣乱,虽然还可以仗着旧日威风喝斥几句,但实际上要与大宋开战,他们打不起。
方才他们的对话,却都被路边的马大郎听到了耳内。
目送使团远去之后,马大郎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
“倒是我太小看了南国人物,郑正使、童副使先不说,这个看起来轻佻的少年郎,竟然也是个腹内锦绣的!果然,我的决断是对的,这燕云之地,终究是汉家之土!”
“我汉人,果然是大气运在身!”
马大郎沉吟片刻,便跟着使节队伍之后。
使节队伍行经二百二十里,抵达燕京,如同此前数次一般,他们被安排在燕京永平馆。
这是专为招待宋国使臣而设的馆驿,偶尔当辽帝来燕京时,也充当贵族大臣们的会馆。原本此处应是防备森严,但是因为宋辽两国长时间和平,而且现在的辽帝又比较荒唐,政务废驰,所以周铨在住下之后,还寻了个机会,溜出了永宁馆。
“狄叔果然厉害,他们丝毫不曾发觉!”
溜出来的还有充作随从的狄江、武阳二人,周铨远远回望了一眼会馆,向狄江挑了挑大拇指。
他是真心佩服,这一路上一个多月的行程,周铨跟着狄江学了不少本领,无论是骑术,还是相马、养马之术。他骑紫骝马北来,虽然带有备马,可紫骝马经过这么长的跋涉,依然很强壮,几乎没有掉膘,就是狄江的功劳。
“嘿嘿,这不算什么,我在河湟,曾经混入西贼的铁鹞子之中,那一次脱身才是万幸!”狄江得意洋洋地道。
燕京的街道,比起汴京要差得多,甚至就连大名府都比不上。
这里居住的多是汉人,但也有大量的契丹、奚、女真等人。因为是辽国重城的缘故,还算是人口众多,街头巷尾,颇为热闹。
周铨在周围转了几圈,他不敢离得太远,便又往回走,但眼见快到永宁馆时,他“咦”了一声。
在他面前,马大郎换了身衣裳,打扮成契丹人模样,正与数人于街边谈笑。看到他时,那马大郎面色微变,有意偏开脸,似乎是不想让他认出。
周铨虽然有点人脸识别困难,可两天前才见的人,他倒不会忘掉,更何况与马大郎说话的,正是永宁馆中的辽国官吏。
八二、祸害的是辽人
那个马大郎在燕京出现一回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了。
使团停留的时间并不久,便知辽帝仍在冬捺钵之所。于是再度北行九百里,直到辽中京大定府。
中京人口远少于燕京,虽然城周也有三十里,但入内之后,却发觉城中空荡荡的,与中原一座州府城比都要嫌荒凉。虽然城中正街是南北向,但宫室却全是东西向,也非常简陋,唯有文化、武功二殿。
“贵使请往这边来,此处大同驿,乃是南国使者住所,当初小苏学士,便曾在此,老朽还曾经与他谈诗论文。”
入得中京,负责“保护”宋使的辽军便离开,迎接他们的是大同驿的官员。此人分明是一个契丹人,但谈吐却比周铨还象一个宋人。
他也带着一队兵卒约是五百人,恰好将宋使上下都围住。到这里自然不是周铨出面,郑允中这正使对一切迎来送往都应对自如,因此整个宋使队伍,就都进了大同驿。
只不过,辽帝要自冬捺钵处归来,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回到中京。
“我们可以出去,见识一番贵国中京景象么?”
在大同馆中呆了才一天,周铨就坐不住了。
“这个却有些不方便,须等陛下返京之后才可!”那位官员警惕地道。
中京的戒备比起燕京可要严得多,就是狄江的手段,等闲也难以溜出去。听得那官员婉拒,周铨也不着恼,他只是一笑,然后开始组织随护的禁军踢球。
宋使近两百人,虽然象郑允中这样的正使,会有辽国的官员来宴请,但大多数都闲置于馆驿里,可以说闷得发慌。周铨组织他们踢起球来,于是每日里大同馆中都是欢呼声叫喝声四起。
那位伴使耶律章奴,自从到了中京之后就消失了,不过这一日,他陪着几名契丹贵族,正要进入大同馆,便听得一片欢呼。
“这便是宋使?不是说南国之人,礼仪之邦,温文尔雅,为何如此嘈杂喧哗,简直与女真蛮子一般,毫无教养可言!”跟着耶律章奴的一名契丹贵族道。
耶律章奴连连点头,满眼都是认同之色:真知己啊。
另外一个契丹贵族道:“此事在所难免,想想看,南国将阉宦都派来充任使者,哪里还谈得上礼仪斯文?”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进大同驿的院子。
大同驿既然能装下两百人的宋国使团,占地规模当然不小。进来之后,便是一个大院子,原本应是比较空旷的,但如今,却被宋国使臣、辽国驿卒围着,几乎水泄不通。
辽国人与宋国人倒是泾渭分明,各占一边,在他们中间,石灰粉画出的线里,两队人正在你来我往,踢得不亦乐乎。
此时的大宋京师,乃是整个东方的时尚之都,汴京中流行什么,用不了多久周围国家的都城中也会流行什么。蹴鞠、马球,都是汴京中流行的竞技游戏,在辽国中京,同样大受欢迎。
这些契丹贵族同样喜欢踢球,他们看到之后,立刻也围到了球场边上。
因为场地小的缘故,此时球场上对阵的双方各只有七人,都是从随扈的大宋禁军中挑出来的,原本就精通蹴鞠。对他们来说,除了规则改变之外,带球、传球、过人、射门,都是轻车熟路。
耶律章奴也是喜欢球的,才看了一会儿,他就撇嘴道:“都说南人喜好蹴鞠,我看也不过如此,他们这蹴鞠,分明就不合规则!”
“不是蹴鞠,是足球!”
不等别人回应,一个大同馆的驿卒就不满地叫道。
“足球?”
不是蹴鞠,而是足球,耶律章奴倒是没有听过此物,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渐渐明白了足球与蹴鞠的区别。
蹴鞠太多的花式,更注重是个人技艺和观赏性,而足球则重对抗,从力量到速度再到技巧,甚至双方的阵形,都在激烈的对抗之中。
比起蹴鞠,在规则上,足球更类似于马球。而如今马球,正是辽国上到皇帝下到隶民,都极为喜欢的一项运动。
难怪这些驿卒都看得忘了自己的职责,一个个在旁边叫嚷喝彩。
“这足球倒有几分意思。”
刚才还在批评宋使喧哗吵闹的一位契丹贵族,这个时候反而称赞起足球来。
“问一问他们,是如何踢的,咱们也来踢踢,到时候,与宋人赛上一场。”随耶律章奴一起来的一人道。
“萧三郎说的是!”余人听他开口,纷纷应是。
此人名萧察哥,乃是此时辽帝宠臣萧得里底之子,甚得其父喜爱,因此众人隐隐以他为首。
他这一开口,立刻有仆从将驿管唤来,问起宋人足球之事,那驿管回应道:“宋人嫌大同馆中闭塞,故此习足球玩耍,不过此足球之戏,非其正副使为之。”
耶律章奴一听到这,隐隐就觉得有些不好了。
果然,那驿管又道:“为此戏者,是宋使中年纪最少的那位小郎。”
“原来是他,听闻章奴就是在他那里吃了亏!”这些契丹贵族也都听说过耶律章奴试图为难宋使,结果反被宋使羞辱之事,便有人开口说道。
耶律章奴脸上发红,却无言反驳。
萧察哥对那驿管道:“将那位周小郎请来。”
他心思想的,比别人还远些。当初辽国天子耶律延禧,除了不擅诗画书法,性子跳脱荒唐,与宋朝的赵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日夜游玩嬉戏,荒于国事政务,亲信萧奉先、萧得里底等人,荒废国政耽于享乐。萧察哥觉得,这足球之戏,正对了耶律延禧的胃口,或许可以献上去,换取自己的荣华富贵。
不一会儿,周铨到了众人面前。
萧察哥看到周铨时,便觉眼前一亮,忍不住赞道:“不愧是南国人物!”
耶律章奴却撇了撇嘴,不屑地道:“花朵般娇弱,再美又有何用!”
周铨认得耶律章奴,听得他这样评论,摇头哂笑:“美虽未必有用,但并不等于丑就有用,比如耶律贵人你,丑是够丑了,至于用处……就只能哈哈哈哈了。”
这些契丹贵族都谙通汉语,因此个个都听明白周铨的意思,果真哈哈大笑起来。耶律章奴羞怒交加,举起鞭子就欲抽打周铨,却被萧察哥伸手止住。
“周小郎,听闻这足球之戏,是你改自蹴鞠?”
周铨看他穿着和气势,便知道此人身份甚贵,他心中暗笑,自己将足球声势弄得这么大,引的就是贵人。此时听得他问,当下点头,傲然答道:“便是我大宋天子,也喜欢我改过的足球之戏!”
“可与我细说这足球之戏的规则?”
周铨笑道:“又非军国机密,有何不可,足球之戏原本是二十二人共玩,双方各出十一,其中有一人为门守……”
周铨将规则大致说了一遍,那边耶律章奴发觉有点不对,插嘴道:“你说双方各出十一,可如今为何各自只有四人?”
话才问出,他就觉得自己问傻了,果然,周铨用看白痴的眼光盯着他,然后很正式地解释道:“院中狭小,施展不开,只能由七人来玩。”
“我观你这足球戏,似乎还有军阵之法在其中?”这些契丹年轻贵族中,又有一人说道。
周铨点了点头:“正是,有前锋,有中枢,有后军,有门守,足球之戏恰如两**阵!”
辽人喜欢玩闹,但往往都给自己玩闹找个理由。比如历代辽主都好田猎,他们自称是不忘根本,谙习马战之术。如今听到周铨说,这足球之戏如两**阵,这些契丹贵族们眼前顿时亮了。
一昧游玩,终究容易受到批评,但若是在演习军阵,那么谁还会罗嗦一句?
“周小郎,不知这足球之戏,能否传授我们?”萧察哥又问。
周铨露出为难之色:“此事关系到军阵之法,若是我来传授,恐怕回国之后会有事端……不如这样,贵国自有智者,何不令其观看球赛,必能有所收获。”
若他立刻答应,萧察哥倒还要想一想,听他婉拒,萧察哥笑了起来。
这足球之戏,他是非学不可了!
“驿管!”他喝道。
那驿管就在旁边侍候着,闻言立刻上来听候使唤。
“我欲请宋国使臣宴饮,宴饮之地就在南园,你且去准备好来!”萧察哥道。
有萧察哥出面,驿管不敢阻拦,很快,周铨就带着武阳、狄江等四十余人离开大同管,来到辽国中京朱夏门外的南园。
这里是辽国君臣宴射之所,地方空阔平整,还有大块草地,正是踢球的好地方。周铨先是令军卒推独轮车,以毡绳为准,在草地上画出球场来,然后又让人搬来两座球门。当手下人忙碌这些准备工作时,他自己陪着萧察哥等,讲解球场上那些粉线的作用。
“这位周小郎,当真不是个安分的。”郑允中与童贯也被请了来,辽人摆了酒宴,在草场边设毡帐,他们就坐在毡帐宴饮。看着周铨四处指手划脚,而辽人贵族则跟着到处跑,郑允中苦笑道。
童贯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确实会折腾,不过也有好处。”
郑允中会意,此前他们这些使臣,身处敌国有如软禁,便是想要打探消息,与派驻辽国的细作密会,也极不方便,现在则不然。
“不过,我觉得,依这厮的性子,现在还不是他的极限,他还会……使劲折腾吧!”望着周铨,想到他在汴京干的事情,童贯又道。
“让他折腾,反正是在辽国,祸害的也是辽人!”郑允中笑了。
八三、不准你走
“又输了!”
萧察哥喘着粗气,恼怒地从侍从手中接过鞭子,然后狠狠抽打起另一个侍从来。
那侍从被抽得在地上翻滚呼号,旁边的周铨看得都有些不忍,哈哈一笑道:“何必如此,输给我是正常的吧,贵国所出的六支队伍,我可是个个胜了。此人看上去是个壮士,你何必为这必输之事殴辱勇士?”
“女真蛮子,打了就是打了!”萧察哥哼了一声。
足球戏被周铨带到中京,业已过去八天了。这八天中,契丹人组织了六支足球队,与周铨带来的宋使队伍相争,结果无一胜绩。这让争强好胜的契丹人甚为恼怒,不过他们对宋使,特别是对周铨,倒是越发地客气起来。
被萧察哥抽得在地上直滚的那女真人,用胳膊护着脸,他似乎听不懂汉语,因此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周铨却看了他一眼,心里微动了一下,只不过念及如今自己的处境,将那个念头压了下去。
耶律章奴在旁眼珠转了一转,然后似笑非笑地道:“今日球也踢了,不如去射猎?”
周铨抿嘴看着萧察哥,萧察哥也听出耶律章奴的意思,既然足球上赢不了,那么就在他们契丹人擅长的射猎上找回场面来。
“好,就去射猎……周小郎,一起去?”萧察哥在周铨这输了好几回,心中憋闷,也想着找回场子。
“那是自然!”周铨笑道。
他确实不擅射猎,可是有周侗这伯父、周傥这父亲,对于弓箭并不陌生,准头差了些,稳定性差了些,所以在与这些契丹贵族们射猎之时,收获虽少,却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更何况,他带了武阳与狄江。武阳射术传自周侗,自是不必说了,狄江能在西军中充任斥候,除了大胆之外,射术更是精湛。
有这二位在,他也挽回了些面子,马前马后,挂满了收获。
但紫骝马被约束的时间久了,这一次出来撒欢,少不得放足狂奔,周铨也想看看辽国中京周围的风光,便没有限制,片刻之后,他才发觉,除了武阳狄江,那些契丹贵族们都不知在何处。
“这倒是奇了,他们也放心我们?”狄江笑嘻嘻地道。
“是瞧见你们所获颇多,怕输给我们,所以散开去收获了吧?”周铨道。
虽然现在和辽国的贵族们混得很熟,可是长时间离开这些人视线,引起疑心毕竟不好。所以他们想要依着原路返回,但就在途中,看到一只狐狸,浑身通红,惊慌失措地往这边赶了过来。
它与周铨三人迎面碰上,周铨弯弓搭箭,嗖的一下射了过去。
其实周铨射术一般,这一射只不过是好玩,但偏偏有风吹来,将这一箭吹偏了些,正中那狐狸之眼。
“这么准?”周铨自己把自己吓住了。
“大郎好射术!”狄江明知道周铨是瞎撞着的,却还是谀辞如潮,旁边的武阳却是默不作声,只是微笑。
这一箭正中要害,红狐狸顿时毙命,周铨心里也是极兴奋,催马便过去想要将猎物取来。
但就在这时,在一边奉承他的狄江突然闭嘴,然后先是跃下马,贴着地面听了听,紧接着上马道:“大郎,有人过来了!”
周铨以为来的是契丹贵族,不以为意:“过来就过来,莫非他们还要抢我的猎物不成?”
话声才落,就听得那边传来了马蹄声,一骑枣红马自林边转了过来,马上骑着的,却是一个小小身影。
待得近了些,发现是一个小姑娘,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但契丹女子生长得早些,因此这小姑娘的身量不矮。浑身貂裘皮草,头上戴着硕大的珠饰,手中挽着雕花小弓。再仔细看面貌,弯眉如黛,眼似晓月,肤色胜雪,再衬着粉红的樱唇,倒是个汉地都少见的美人胚子。
“咦……”
来射猎的契丹贵族,周铨都与他们照过面,却不曾见到此女。
这女郎所乘的马也不错,她看到周铨等人,远远的便用契丹话叽哩咕噜说了几句,周铨虽然学了一些契丹语,可那女郎说得又急又快,周铨根本分辨不出她说的是什么。
只是觉得,她的声音相当好听。
“汉人?”那女郎见周铨没有反应,突然改口,用汉话问道。
“大宋使臣周铨,见过贵女。”周铨在马上弯腰示意。
那女郎目不转睛地盯着周铨,好一会儿才道:“你们南国之人,都长得这么漂亮么?”
周铨顿时无语,他外貌确实是继承了父母身上最优之处,故此白皙清秀,虽然比不得潘安卫介,但在这些不太讲卫生的契丹人当中,算得上是十万中挑一了。
“有大队人马过来了。”周铨正想再逗这小姑娘说几句话,狄江却凑来低声道。
周铨心中微凛,这女郎也不知道是哪家契丹贵族之女,他怕惹来麻烦,因此再度施礼,便要离开。
“不许走!”那小姑娘突然叫道。
周铨眉头一拧:“不知贵女有何吩咐?”
那小姑娘眼珠一转,指着周铨马身上挂着的猎物道:“你抢了我的猎物!”
周铨哑然一笑,他可不是那种为了点身外之物就愿意惹麻烦的,而且这小姑娘身份非同一般,轻易不能招惹,因此他将那头红狐交给狄江,示意他送过去。
“不许走,我说了不许走,你这汉儿!”
原本那小姑娘是要拒绝的,可是看到红狐皮毛上佳,她心中也是欢喜,因此接了过来。不过才将红狐搭在了马后,就见周铨他们三人驱马要离开,她顿时急了,催马上前,对着周铨就是一鞭子抽了下来。
这些契丹贵族,无论男女,都是傲慢暴躁。那小姑娘一鞭子才抽下,心中顿时后悔:这般漂亮的汉儿,被鞭子抽了,会不会破相?
然后她就觉得眼前一黑,鞭子被一只手牢牢抓住。
却是武阳突然出现在她与周铨之间,一把揪住了鞭子,未让她得手。
周铨心中也是微怒,再怎么说,他也是宋使身份,对方即使高贵,也不能随意鞭抽国使。因此,他抓住了对方的马鞭,武阳松手之后,他直接发力,将马鞭夺了过来。
这马鞭倒是装饰得甚为华丽,上面还镶嵌了宝石珍珠。周铨哼了一声,将马鞭折断,直接扔在了地上:“我们走!”
那小姑娘原本为自己抽出这一鞭后悔的,待武阳拦住鞭子之后,她心里转为欢喜,可再见周铨折了她的马鞭,顿时又转喜为怒。
怒的同时,她心中还有种异样的感觉。
她身份高贵,又得长辈宠爱,因此在契丹人中颐气指使惯了,从来没有人敢违逆她的心意。此际周铨不但不听她的,还夺走她心爱的马鞭,将之折断扔在地上。
这是莫大羞辱,却也让那小姑娘羞恼之余,也生出几分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敢有这么大的胆子,莫非倚仗的,就是他那个南国使臣的身份?
可这汉儿年纪如此轻,比自己只怕也大不了几岁,就是一国使臣?
见周铨要走,她一夹马,那马撒腿过去,直接拦到周铨的马前面。
周铨马高,身材也比她高些,因此两人再对视时,周铨居高临下,目光里审视的味道就更浓了。
“我说了,不准你走!”小姑娘刁蛮地叫道。
“唔,我可不是你家家奴,任你打骂喝斥!”周铨哼了一声,拨转马头,紫骝马极解人意,立刻转开,就要绕过小姑娘的枣红马。
小姑娘急了,伸手去拉紫骝马的缰绳,却被紫骝马一带,直接从自己的马上扯了起来。她脾气倔犟,典型的契丹人,哪怕被拖起也不松手,还是周铨,看她要从马上摔下去,怕摔出意外,伸手将她托了一把。
这样一来,小姑娘就从自己的马上,跑到了周铨的马上,侧着身体,与周铨正乘一骑。
“我要这匹马!”小姑娘此时才注意到紫骝马的神骏,她抱着马脖子,歪着对周铨叫道。
“原来是位女强盗……见到什么好的都想要啊,不过这马可不能给你,马上的猎物,我全给你,你放过我们行不?”周铨都有些无奈了。
“不行!”
小姑娘蛮横地一拧身子,好嘛,原本二人是共乘的,她这一拧,身体向周铨那边滑去,马背上空间狭小,于是整个儿变成她撞入了周铨怀里。
哪怕契丹人豪迈,可是因为身份的缘故,她也从未与血亲之外的男子这么亲近过。
小姑娘终于有了些羞意,不过她还是盯着周铨,仿佛要用自己那双明月般的眼眸征服周铨。
只不过越是细看周铨,她脸上的红晕就越深,到得后来,她虽然努力瞪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却还是一颤一颤。
周铨有些无奈了,这小姑娘的心思很好猜,只不过,她的年纪……也太小了吧。
比师师小娘子要稍大些,可最多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周铨还猜错了,实际上这小姑娘只是十二岁,但契丹人吃肉饮奶,小姑娘长开得早,故此象是十四五岁。
而且此时可不是后世,此时十四五岁的小女郎嫁人也是常见的事情,十二岁情窦初开,也属正常。
“喂,你还要在我马背上赖到什么时候?”周铨受不住她的目光,开口问道。
八四、拱白菜的野猪
周铨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听到呜呜的号角声。
紧接着,马蹄声疾如骤十,无数大旗从山边闪出来,一队队骑士冲出,如同惊涛骇浪一般,瞬间超过了周铨他们。
“是皮室军!”武阳一眼认出了来者,他握紧腰刀,挡在了周铨身边。
另一边,狄江脸色发青,口里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回完了,这次休想脱身……老子没有死在西贼手里,现在要死在北虏手中了!”
“我们是大宋使臣,你们怕什么!”周铨道。
武阳与狄江却没有他的底气,毕竟这个时代的大宋,可还不足以为它的使臣充当坚实的后盾。
冲来的皮室军转眼将他们围住,契丹人的呼喝声,战马的嘶鸣奔腾声,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
紫骝马惊得不安地打着响鼻,周铨也皱起了眉:这些皮室军来势汹汹啊。
突然间,又是号角声响起,然后原本呼叫不止的皮室军都安静下来,人群微分,一个契丹贵人在众人簇拥下,穿过人群,到得周铨面前。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对我心爱的宝贝月亮无礼!”那位契丹贵人长着浓密的胡须,看不出年纪多大,他开口说道。
契丹话,周铨听不懂,不过他旁边的小姑娘却很懂,笑了笑道:“我爹爹来了!”
她说完之后,从周铨怀中轻轻一挣,然后跳下了马。虽然紫骝马身材高大,但她动作极是灵活,跳下去也只是微微趔趄,然后小跑着跑向那契丹贵人。
她一离开周铨的控制范围,周铨顿时感觉到,周围杀气凛然,已经有不知多少人弯弓搭箭,似乎要将他们三人射死当场。
“我是宋国使臣,在此等候贵国天子,无意中遇到这位贵女,我并无恶意……”周铨叫道。
那小姑娘跑到她爹身前,叽哩咕噜说了几句,他爹看了看小姑娘,露出笑意。
“这只狐狸,是我的!”小姑娘指着那红狐叫道:“我要将它献与母妃,给母妃做一件围脖!”
她此话是用汉语说的,周铨听得心中一震:这小姑娘竟然是辽国的公主!
那么眼前这个男子,被她说是爹爹的,难道说就是辽国皇帝耶律延禧?
“这匹马,也是我的,我要将它献与父皇,父皇可以乘着它游猎四方!”小姑娘又一指周铨座下的马。
耶律延禧哈哈大笑,眼睛里都是欢喜之色。其实他富有一国,象紫骝马这样的好马,他的马厩里即使没有几十头,十几匹总是有的,可是自家女儿献来的东西,哪怕有的再多,也是珍贵的。
“这个人,也是我的,我要他给我当护卫!”那小姑娘又指着周铨道。
此语一出,周围顿时静下来,就连耶律延禧,笑声也嘎然而止。
名义上是护卫,实际上……是骑马。
只不过最后这句,小姑娘是用契丹话说的,她终究有些害羞,不敢直接说出给周铨听。
契丹此时汉化已深,象小姑娘这般,当众说要一个人给自己当驸马,确实需要不少勇气。哪怕小姑娘说的只是护卫,周围的那些皮室军、契丹贵官,还有她面前的耶律延禧,都呆住了。
然后耶律延喜再看周铨时,周铨感觉就有点毛骨悚然。
仿佛是一个老农,看着拱掉了自家白菜的野猪,正琢磨着从哪里下手,将之做成一道菜。
“他是宋国的使臣,当不得我女儿的……护卫!”耶律延禧道。
“那就让他不是宋国的使臣!父皇,爹!”小姑娘开始发嗲。
这一发嗲,耶律延禧顿时骨头酥了,他咳了两声,敷衍道:“好好,看你父皇替你把这小子留下来!”
小姑娘终究还是有几分害羞,她骑着自己的枣红马跑了,稍远之后,周铨听她用契丹语唱起了不知名的歌谣,苍凉深情,虽然听不懂唱词,却也让周铨心生共鸣。
待小姑娘离开之后,耶律延禧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他睨视周铨:“南朝没有人了吗,为何遣出你这样的小娃娃来充使者?”
“北国寒冷,一无所有,外臣倒不想来,但据说是大辽天子钦点了外臣之名,外臣才不得不来。”周铨回应道。
此话说得让耶律延禧顿时怒了:“朕之大辽,富有四海,疆域之广,更胜宋国,物产丰茂,当世无双,你敢说朕这里一无所有?”
“陛下说外臣是小娃娃,外臣以小娃娃之心视大辽,自然是一无所有。陛下既然富有四海,想来容下一小娃娃赤子之语,应当没有问题吧。”
耶律延禧愣了一下,此前他见过许多批宋国使臣,都是著名的文学之士,舌辩极强者不少,但伶牙利齿还这么耍赖无耻的,眼前是第一位!
周铨的话里,分明就是说,你认为我是小娃娃,那么我就是小娃娃了,小娃娃说话,童言无忌,你若和我计较,就是和一小娃娃计较。
若大一个帝国的天子皇帝,和一个小娃娃计较,你不嫌丢人?
“既是如此,你这小娃娃说说,你们南国有什么是我这没有的!”耶律延禧道。
“此时正是隆冬,我们大宋京师,这半年来有一物,外貌如雪,香甜胜蜜,命之曰雪糖,正是小娃娃们最喜之零食。”周铨立刻将雪糖举了出来。
耶律延禧闻道此言,哈哈一笑,然后招手。
皮室军中,顿时有一亲卫纵马而去,片刻之后,他回到耶律延禧身边,手中捧着一个锦盒。
锦盒被打开,露出里面的罐子,罐子内则是晶莹剔透的雪糖。
“雪糖么,我们大辽也有。”耶律延禧道。
周铨顿时哑口,他没有想到,自己几个月前才搞出的名堂,竟然就已经传到了辽国。
原本还想拿雪糖装一下的,现在装不成了。
“是外臣错了……不过陛下这雪糖,应是从我大宋来的吧?”周铨道。
耶律延禧哈哈笑了起来,他身边的辽国贵族之中,有一人驱马稍稍上前:“便是产自南国,又能如何?”
周铨眼睛微微一转,想到自己来此的使命。
“此雪糖,乃是外臣依极西番国之法所造!”他开口道:“原本中国亦无!”
此话一出,周围哂笑对周铨很轻视的契丹贵族们顿时敛住笑容。
虽然耶律延禧拿出雪糖,看起来很轻松,但实际上,限于产能,被商人们带到宋辽边界,再走私到辽国的雪糖数量非常少,到目前为止,最多也就是两三百斤。
在中京之地,雪糖价格,几乎等同于同样重量的白银,比起在汴京时的价格,又翻了二十倍以上。即使是如此,仍然有价无市,根本没有地方买去。
也唯有得了耶律延禧欢心,他才会赐下一些雪糖,每次也才不过数两。
而此刻,眼前这位来自宋国的少年使臣,竟然称雪糖是也制造出来的!
于是乎,这些契丹贵族眼中看到的周铨,就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堆行走的白银。
“原来是你……朕记起来了,你就是那个叫周、周全的南朝少年!”耶律延禧道。
“正是外臣!”
“你既是宋国使臣,不在大同驿中,为何到了这里?”又一个契丹贵族问道。
“外臣在大同驿中,与贵国萧察哥交好,随他出来射猎,不意走散,而后遇见公主殿下。”周铨不想被认为是间谍细作,虽然他其实也肩负着某些间谍细作的工作。
听得萧察哥的名字,众人都看向方才问话的那人,那人脸色一沉:“回去便寻这小子算账!”
他正是萧察哥之父萧得里底,随侍耶律延禧,辅助其处理政务,乃是耶律延禧极信任的宠臣。
“朕女儿说的事情,不可不应……这马就归朕了,不过朕见你南国人物,颇为心喜,转赐与你。”耶律延禧确认了周铨的身份,神态稍缓,毕竟这个娃娃大臣,是他点名要见的。
虽然这份要见的名单乃是萧志忠拟定,但也是经过他御批之后,否则萧志忠哪有这么大的胆量。
而且,他对这个在大宋京师中搅起不少风雨的少年,也很有兴趣。
而宋国的皇帝赵佶,竟然真将周铨任命为使臣,派到了辽国来。
耶律延禧虽然荒唐,可一位帝王的基本素质还是有的,隐隐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是撬动大宋与大辽关系的一个契机。
“雪糖在大辽如今极受欢迎,周卿,你说雪糖乃你所造,不知能否将雪糖制造之法留在我大辽,朕必不吝重赏!”他徐徐说道。
“雪糖原料,产自南方,贵国所无,便是有了秘法,也造不出来。”周铨断然拒绝。
这雪糖可是一项将要为大宋赚取大量利益的商品,他怎么能随意泄露出去,哪怕耶律延禧许下重赏也不成!
但是在拒绝之后,他话风一转:“不过,外臣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增加贵国雪糖供应。”
周围的契丹贵族顿时都眼热起来,不待耶律延禧开口,就已经有人叫道:“怎么样才能有更多雪糖?”
“不仅是雪糖,还有许多大宋物产,都可以增加供应,书籍、绢绸、瓷器、漆器、茶叶、香药……尽皆如此!”
周铨这一路北上,寻找一切机会打探消息进行调查,这些日子与契丹贵族中踢球,更是从他们口中得知到很多消息,所以他一开口,就是辽国最需要的宋国物产。
只说得这些契丹贵族,上自耶律延禧,下到一个普通的皮室军士,都呼吸急促起来。
八五、周铨小儿,定有办法
郑允中背着手,在毡帐中转来转去。
大同馆有不少屋子,可是都有些失修,所以他宁可住在毡帐之中。只是毡帐虽暖,他心头却是一片冰冷。
此次出使辽国,原本以为会一帆风顺,可是因为加入童贯与周铨的事情,在宋国朝堂上引发了激烈争议,甚至远在杭州的蔡京都上书发表观点,反对童贯出使。
而周铨被加入之后,反对童贯的声音被分担了一半,认为周铨不足以为国使的声音多了起来。若不是朝中各派大佬们被周铨说服,态度出奇的一致,只怕还能吵得更久。
但这样已经耽搁了行程,原定九月动身,结果变成了十月,本来是为辽主庆生的,最后却变成了来贺春。
但到中京已经十余日了,辽主还没有见他!
最初时还可以说,辽主在冬捺钵地,没有回中京,故此不能接见,可就在方才,郑允中得到消息,辽主已于数日之前就回到中京,只不过未曾入城,而是在附近射猎,根本不将接见宋使当成正事。
倒是西夏的使臣,见到了辽主!
“得想些办法,若是因此而有损两国关系,我郑允中就成了罪人……”
想到这里,郑允中迈步出了毡帐,赶往大同馆前院。
前院有一座七人制的足球场,每日里宋国使团的随扈,就在这里踢球,现在连辽国的驿卒也加入进来。
哪怕周铨将最擅踢球的二十余人都带了出去,到南门外与辽国贵族的队伍踢大场,这里也还是热闹非凡。
“太尉当真是好兴致!”
见童贯在球场边支了座小毡帐,一边饮着马奶酒,一边看着热闹,郑允中酸溜溜地说道。
“郑学士何出此言,如今闲着,若再不寻些消遣,日子可就更难过!这些时日,总是与那些契丹贵人宴饮,他们的肉宴,我都吃腻了……”
童贯也是满嘴牢骚,虽然此行他打探到了一些消息,可是只凭这些消息,想要完成赵佶交待给他的使命,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而且耶律延禧不见他们,让他们就是想失败而归都是奢望。
“请萧志忠再出手相助?”童贯想了会儿提议道。
“难,此地不是京师,萧志忠未必有那么大的胆子。”
童贯能成为使臣,就是萧志忠伸的手,为此,童贯少说给这厮送了十万贯的财物。
后来为了坑周铨一趟,童贯又奉上了五万贯财物,哪怕童贯家资豪富,骤然间花费这么多,也让他牙疼。
“或者可以换别人,听闻辽主有两大近臣,一个是萧得里底,就是常来的那个萧察哥之父,还有一位是萧奉先,此二人,皆是贪赃之辈,若是能贿赂他们,当不辱使命。”
“萧察哥却是不给你我面子,最好让周铨去办此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可到最后,他们发觉,要实现这个计策,最关键的人还是周铨,于是两人都觉得有些腻味。
要知道,他们二人可是正副使,整个使团的负责人,周铨在使团中挂了个勾当官的名义,实际上却是万事不管。
而且,要那厮答应此事,只怕还须要拿出好处来。
“童太尉,你算是见过不少人物……有见过这种无赖么?”郑允中问道。
童贯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才回应:“无论是西军之中,还是内监之内,都不曾见过。”
“当真是市井小儿……”郑允中嘀咕了一声。
此时人物行事,总爱讲着仁义道德,无论心里藏着什么样的东西,口里说出的总是大道理。偏偏周铨不是这样的,周铨每问一事,首先关注的是实际利益,若无实际利益,指望以大义动之,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两人相视苦笑,想着该如何应付周铨可能会开的大口了。
但出乎意料,就在二人准备被周铨狠宰一刀的时候,辽国的一个文臣赶来:“陛下召宋国正副使进见!”
郑允中与童贯大喜,两人想到不要去求周铨相助,竟然都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们匆匆整好服饰,在辽国馆伴伴随之下,出了同文馆。这一出来,却发现并不是前往往常辽帝接见宋使的武功殿或文化殿,而是出了中京城。
“贵国陛下,如今在何处?”见情形有些不对,郑允中向馆伴问道。
“陛下正在西苑射猎,召请二位于猎场相会。”那馆伴笑道。
郑允中与童贯对望了一眼,都觉得荒唐。
按照礼仪,耶律延禧应当是在正式接见过他们之后,才会召他们相伴田猎,可现在直接带到猎场上去,看来传闻中说,耶律延禧果然是个荒唐的君主。
童贯目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辽国所谓的西苑,并不是真正的园林,只是出了城的大片荒野。与到处都是人烟的中原不同,辽国中间,出城之后不是山就是草原荒漠,故此多狐兔、野猪、熊虎之类。此时冬季,猎不着熊,但猎虎豹却是常有的事情。
耶律延禧的大帐便竖立在一座背风向阳的山坡之下,经过一连串繁冗的礼仪之后,他们终于到了大帐之前。
但在这里,郑允中猛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童贯低问道。
“夏贼的国使李造福!”郑允中一脸晦气地道。
在耶律延禧大帐前等着的,除了辽国的一些贵族大臣们外,还有西夏的使臣李造福。
此时宋夏之间的战争虽然已经暂歇,可是两国还是敌国,而且宋是迫于辽的压力,才将从西夏手中收复的数个堡塞归还给西夏。
双方都对上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满意,只要有机会,必然还要爆发一场大战!
李造福屡次出使辽国,与辽国君臣都很熟悉,他站在大帐之前,跟着辽国的重臣萧奉先低声谈笑。
看到宋使到来,李造福睨视了一下,然后嘿然道:“萧枢密,宋使来了。”
“且看我为难他们。”萧奉先笑道。
他是耶律延禧皇后之兄,素来贪婪,受过夏人不少贿赂,与李造福关系甚佳。待郑允中与童贯到得面前,他向身边的皮室军使了个眼色,那些皮室军猛然暴喝,刀剑铮铮,指向二人。
“来者何人!”一个辽国官员喝道。
“大宋正使郑允中、副使童贯,奉谕请见。”郑允中对这一幕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偷看了童贯一眼,童贯倒是面色如常,让郑允中暗赞了一声,不愧是在边关上指挥打仗过的,虽然是个宦官,却还有些胆气。
“宋使……郑学士我们是认识的,倒是边上这位,就是童贯?南国没有人物了吗,听说竟然派了太监和小娃娃来充当使臣,既然这么缺乏才能之士,为何还不快快向我大辽献上降表,这样你们南宋皇帝,也不至于失去宗庙之后还丢了性命!”
萧奉先自己没有开口,开口的却是一个汉人,他高声说道,语带轻蔑。
此时辽国因为地处北方,所以称宋为南宋或南国,那汉人在辽国参加科举,得进士出身,累年积宦升至南面官。
在他心中,可没有将宋国当成自己的故国。
郑允中眉头微皱,就知道童贯与周铨加入使团,必然会惹来羞辱,只是没有想到,羞辱来得竟然这么快。
“阁下欲辱大宋,还是欲辱辽国?童贯虽贱,却是贵国陛下钦点欲见之人,我这使臣身份,乃是大辽与大宋两国共认,汝轻贱于我,莫非是轻贱大辽与大宋这两国?”
因为事及童贯,郑允中不好出声,童贯自己开口道。他对于受辱之事,也是早有准备,早在汴京时,他的门客们便为他准备了应对之法,因此这一套说辞来来,倒也是不卑不亢,暗藏锋芒。
那个汉人南面官顿时满脸羞红,看了萧奉先一眼,话也说不出来了。
萧奉先恼怒地哼了一声,这些汉官,果然就是不可靠!
他上前一步,厉声道:“宋国使臣欲见陛下,还先在外候旨,不可在此喧哗!”
此时朔风劲冷,寒意彻骨,萧奉先等契丹贵族,自有毡帐可以避风,又有炉火取暖,就是李造福,也跟着萧奉先一起。
郑允中、童贯两位宋使,却被留在了寒风之中。
两人出使辽国,自然也都做了准备,身上少不得貂裘皮袄,但饶是如此,在几乎滴水成冰的天气中,两人位于寒冷的室外,仍然冻得直哆嗦。
“这……这可怎么好,那萧奉先分明是受了夏贼使臣的唆使!”郑允中比童贯更不堪,小半时辰过去,他冻得鼻涕都出来了,一边哆嗦一边向童贯问计。
童贯也冻得直发抖,但他身体强健,特别是在西军中呆的时间不短,也曾习惯寒冷,因此还没有郑允中狼狈。可是郑允中向他问计,他也是毫无办法,毕竟他方才的应对,乃是在京师时门客所教,他自己哪有这等急智。
“若是周铨那小儿在此就好了,那小儿奇计百出,此时当有办法!”一筹莫展之际,童贯心中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八六、出这口恶气
【播报】关注起点读书,获得515红包第一手消息,过年之后没抢过红包的同学们,这回可以一展身手了。
童贯与周家原有私仇,能让他生出这样的念头,也是这一路上被周铨折腾惨了。
他心中这样想,不自觉中就说了出来,那边郑允中摇头苦笑:“他今日与萧察哥出去踢球,到现在还没有回来……若是辽帝欲见他,还不知道去哪儿寻人呢!”
郑允中与童贯二人的狼狈,都被毡帐中的萧奉先、李造福等人看在眼中,萧奉先倒还罢了,李造福却是乐不可支。
他看到童贯瑟瑟发抖时,干脆向萧奉先行礼:“多谢枢密,若非枢密,外臣哪里能看到这些宋贼如此狼狈!枢密非只为外臣一人出这口恶气,也是为鄙国国王和成安公主出了这口恶气!”
成安公主即耶律南仙,乃是辽国宗室之女,被耶律延禧封为公主,赐婚于夏主李乾顺。萧奉先呵呵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此举,哪里只是为夏国出一口恶气,更重要的是借此事杀一杀宋人的锐气。
此时宋国,经过王安石、吕惠卿、蔡京等人的经营,至少在边事上,确实比起前数十年要有所起色。特别是赵佶即位以来,屡败西夏,让辽国也感觉到了压力。毕竟宋辽之间,有燕云十六州这无法妥协的领土之争,也有高梁河、歧沟关两战之旧仇,哪怕如今大体太平了百年,辽国对宋还是充满警惕。
双方都知道,只要夏国被宋打服,紧接着就是两国间的决战。故此,扶夏制宋,是辽的国策,无论在台上的是昏君还是圣主,掌握大权的是贤臣还是奸佞,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郑允中与童贯呆得久了,两人都觉得四肢发木,虽然问了几回,但是辽人的回应都是说让他们等着。
他们狼狈不堪,却见一小队人马拥簇着一人来了,两人大喜,但近得细看,两人又面面相觑。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周铨。
周铨也是皮帽貂裘,只不过与他们冻得脸色发青不同,周铨浑身都是腾腾的汗气。
见二人这模样,周铨一惊:“怎么,二位怎么这般模样?”
“你若也在这外边冻了一个时辰,同样会如此……你怎么来了?”郑允中没好气地道。
“我……”
周铨正待解释,却见一座毡帐门帘掀开,然后一个人端着马奶酒,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出来的正是夏使李造福,他此时当真是满心喜悦,觉得这次来使甚是值得。
“啧啧,郑学士,童太尉,二位情形看来不错啊……特别是童太尉,方才不是挺能说的么,如今怎么不说话了?”
童贯哼了一声,目光阴冷,心中发狠,此次出使回宋后,定然要向赵佶进言,继续去打西贼。
郑允中则是昂起首来,想要摆出上国面孔,只不过鼻涕粘着胡须,让他原本颇俱风度的形象,变得有些不堪。
就连说话,都是瓮声瓮气:“昔人有云,狐假虎威,今得见矣。”
“哈哈哈哈……我大夏乃大辽外甥之邦,借舅之威,有何不可?”李造福说到这里,将手中的奶酒交给一个皮室军,示意他递给郑允中:“念在两国旧好的份上,赠汝二人一杯热酒,暖暖身子,这天气,可真冷啊。”
“夏国的使节?”周铨看到李造福转身又要进毡帐,而郑允中与童贯这狼狈模样,他顿时明白前因后果了。
他笑着上前,看起来是要从那皮室军手中接过奶酒。
无论是李造福,还是契丹皮室军,或者是在毡帐中看着这一幕的辽国权贵,此时脸上都露出不屑之色。
就是郑允中与童贯,也在心中埋怨,认为周铨不识大体有辱国格。
然后当周铨接过奶酒之时,他突然变色,猛然前突,一脚踢在转身的李造福后背,将这夏使踢翻在地,然后将那杯热奶酒全都倒在他的脸上。
这酒是在火炉上煮热了的,近乎滚烫,倒在脸上,让李造福顿时惨叫起来。
契丹人大怒,皮室军们按刀就要上前,周铨却扬声大叫道:“贱狗一般的胡虏,还敢叫?”
他这一嗓子喊出来,那些契丹人也拥了上来,已经有数柄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郑允中与童贯脸色变了,郑允中大叫:“刀下留人。”
童贯则是厉声喊道:“不可,不可!”
这二人疾呼为周铨求情,周铨倒是有点小感动,然后他扯着嗓子叫道:“你们敢杀我?我方才拜见过大辽皇帝陛下,他让我来此等候御驾,你们敢杀我就不怕大辽皇帝砍你们的脑袋?”
那些皮室军手顿时停住了。
这位耶律延禧陛下,荒唐归荒唐,却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砍起脑袋来,可是人头滚滚。
况且,未得皇帝旨意,擅杀宋使,意味着挑起两国之争,免不了要受罚。
因此看起来,这些皮室军都被周铨吓住了。
周铨轻轻一推,将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推开,正待再说什么,突然间眼前一花,他头不禁一偏,然后觉得肩上巨疼。
是一记马鞭抽在了他的肩上,这原本是要抽他脸的,幸好他闪得快,结果只抽在了他的肩上。
只见皮室军后,一个契丹贵族手握马鞭走了出来:“你为宋臣,虽然不能杀你,却也不容你在陛下御帐之前嚣张!”
此人年纪应该不到三十,虽然是契丹人,汉话却说得极顺,而且谈吐之间,颇有英气,周铨瞄了他一眼,与他目光相对时,心中突的一跳。
这厮不好惹!
“大石,你且退开,我要来问问,这宋国使臣竟然在此大呼小叫,莫非这是南国的新礼仪?”不等周铨回应,毡帐内回过神来的萧奉先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
“大石……耶律大石?”周铨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能给他留下印象的契丹人,想来不是简单货色,因此他深望了耶律大石一眼。
萧奉先来到周铨面前,他身材高大,居高临下看着周铨,冷声道:“你作何解释?”
周铨收回在耶律大石身上的目光,转脸看着萧奉先,然后伸手一指刚从地上爬起的李造福:“此夏国之使,我未曾说错吧?”
“你既知他是夏国之使,为何还敢踢他?”
“我在大宋,常听说契丹人敬的是英雄,礼的是勇士。今日在此,却看到英雄勇士受到冷落,而这种懦夫废物,却成了毡帐之中的上宾!”
他这样一说,萧奉先脸色就沉得厉害,而李造福面上就更难看了。
周铨再一回手,指着童贯:“此童太尉,征河湟青唐者,屡镇大宋西北,西贼畏之如虎,不得不向贵国求救,又有我大宋天子仁慈,西夏小国才苟延残喘至今。夏国,乃童太尉手下败将!”
周铨这样说,其实是在替童贯吹嘘。
事实上童贯如今最大的功绩,就是辅助王厚打败羌人收复青唐,他在西军,虽然与夏国有些边境冲突,但还远谈不上把夏国打成手下败将。
但宋强夏弱,这十年来一直压制着夏国,这是不争的事实!
周铨说到这,又扬声道:“原来大辽竟然是这样礼敬英雄的,败者成座上客,而胜者却在帐外受辱,无怪乎近来女真、奚等族,都有对大辽不甚恭敬!”
此话一出,契丹贵族们再度怒火上涌,却无言相对!
契丹境内统治各族,如今都有不稳,女真人越来越舛傲不驯,奚人等族也屡有叛,恐怕也只有汉奸们比较忠心,还算好统治。
萧奉先正待发作,但一个跟着周铨来的皮室军将士,却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周铨知道,这必是在嘀咕自己见耶律延禧之事,他虽然不知道萧奉先是谁,但想来眼前之人,应该是辽国重臣,自己的计划,还需要他支持,因此语气转为和缓:“我知道夏贼狡猾,而大辽君臣都豪爽,难免为夏贼所利用,今日之举,虽然失礼,却也是向贵国君臣进言,勿中夏贼奸计,有损大宋大辽两国关系!今日我有得罪失礼之处,愿以一百斤雪糖赔罪!”
前面说的都是虚的,后面一百斤雪糖是实打实的,更何况还有曾面见耶律延禧之事。萧奉先脸上的怒气顿时散去大半,甚至还挤出了点笑容:“宋国派你为使臣,算是得人了……来人,为宋国使臣安排帐篷,大石,你一向喜好宋国诗书,不妨陪着宋国使臣,向他们多多讨教!”
萧奉先虽然暂歇了与周铨计较之心,却还是有些不甘,因此未安排辽国重臣,而是将尚无正式官职的耶律大石安排过来相陪。
若以身份而言,这其实是一种羞辱,只是郑允中与童贯都被冻得半死,而周铨又不在意这个,故此没有谁抗议。
被带入一个毡帐之中,又点起炉火,搓手跺脚好一会儿,郑允中与童贯总算是回过气来。郑允中倒还罢了,童贯恨恨地道:“今日之辱,必当厚报!”
他看到跟进帐中的耶律大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里一沉,便又说道:“一切皆是夏贼挑拨所致,归宋之后,我必请陛下发兵讨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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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实力与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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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贯发狠说的话,除了周铨外,没有人把它当真。
周铨算是有些了解这个长胡子的太监,他心胸狭窄,此次受罪,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因此肯定会报复。
想当初周铨的伯父周侗得罪过他,隔了近十年都要报复回来,何况此次辽国之行,他受的气更大。
旁边的耶律大石更是轻蔑,在他看来,靠着说狠话逞英雄绝非真的好汉。
他的目光不时瞄着周铨,唯有这个年少的宋国使臣,让他眼前一亮,有种天下英雄唯君与我的感觉。
周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好在没多久,便有皮室军过来传旨:“陛下召宋使入帐进见!”
这一次倒没有什么波折阻碍,他们很快就见到了耶律延禧,一番繁琐的礼仪中,周铨百无聊赖,目光四处溜着,然后就与耶律延禧身后角落里的小姑娘目光相遇。
此时他已经得知,这小姑娘乃是耶律延禧与贵妃萧瑟瑟之女,名为耶律余里衍,被封为蜀国公主。
这么年纪就已经受封公主,她甚得耶律延禧喜爱,哪怕如今她的生母萧瑟瑟如今已受冷遇,她的地位却依然牢固。
只是这小姑娘,也太大胆了些,竟然就在她父亲背后,直直地盯着周铨。
正听到两国使臣互致答辞,那虚伪冗长的对话,周铨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心生顽皮,便向耶律余里衍做了个鬼脸。
耶律余里衍原本就盯着他看,突然间发现他面上的表情变化了,不由露出笑意。再看周铨有意摇头晃脑,学着郑允中念国书的模样,她忍不住卟噗一笑。
虽然礼仪冗长,可是大帐内还算安静,因此这一笑,顿时引得众人瞩目。耶律余里衍面上微红,她恨恨地看向周铨,觉得这一切都是周铨惹来的,结果却发现周铨一本正经,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过一般。
耶律余里衍只觉得牙根痒痒的,她威胁一般咧开嘴,露出两枚小虎牙来。
终于双方国书对答结束,周铨松了口气,再看坐在大帐中的耶律延禧,耶律延禧将手一挥:“赐宴!”
顿时有宴席摆了上来。契丹虽然是胡虏之国,可汉化得比较厉害,上来的菜肴以炙烤为主,但也有汉人的菜肴。
只不过烹饪的水平,只能说勉强入口了。
吃着这种御宴,再想到赵佶的御宴,周铨很有些同情耶律延禧。
御宴之上,少不得也有答礼应酬,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开始热烈起来,辽国的文臣们纷纷发问,不过都是“某学士又有某诗”、“某种药物当如何服用”,周铨听得有些无聊,而郑允中则终于找到发挥才能的机会,应对如流,甚至连苏辙最新作的诗,他也可以随口诵咏。
同周铨一样觉得无聊的还有西夏国使李造福。
被周铨踢了一脚,又浇了滚烫的奶酒,他已经是心中怨恨。此时再见辽国与宋国大臣们相谈甚欢,他在怨恨之余,也觉得惶恐。
夏国能够存在的战略条件,就是宋辽之间的争斗,正是因为两国敌视,所以夏国才可以左右逢源。若是宋辽真的和解,双方如同盟约一般亲若兄弟,那么夏国灭亡,就指日可待了。
须得给他们捣乱!
想到这里,李造福举起酒杯,起来为耶律延禧祝寿,开口说道:“今日之乐,何其融也,只是不知如此乐事,还能持续多久!”
他来使辽国的次数很多,耶律延禧与他非常熟悉,也很喜欢这个时不时前来进贡的外臣,因此惊讶地道:“李卿何出此言?”
李造福起身离席,来到了宴席正中,他举着手,仿佛在对天发誓:“我夏国能存留至今,仰赖于祖先之德,还有上国的仁厚。只是如今宋国,昏君在内,不思治国爱民,一昧穷兵黩武;骄臣在外,甚至一区区使节,也敢在陛下牙帐前咆哮动怒。如此看来,宋国侵凌大辽的事情,很快就会发生了……战事若起,生灵涂炭,这种共享太平的宴会就难得一见了。”
他说起此语,声音沉痛,确实是满腹辛酸。
夏国在宋、辽都有奸细,在得知童贯出使辽国后,夏国政堂内外就极感压力,这才有李造福此次出使。原本夏国以为李造福到辽国时,宋人的使节都应当返回了,结果因为宋人耽搁,他们反倒抢先见到了耶律延禧。
这让李造福看到了希望,或许能够联络辽国,向宋国施加压力,逼迫其退出青唐,从而缓解夏国战略上的不利局面。
他这番话说出来,耶律延禧情不自禁看向萧奉先。
萧奉先沉声道:“宋使有何话可说?”
郑允中与童贯对望了一眼,自然是由郑允中这正使出面应答,他旁征博引,说了一大堆,总而言之,就是大宋是仁义之国,宋皇是仁义之军,宋军是仁义之师,宋辽关系多年和睦,两国友谊源远流长。
这一堆话说得周铨直打瞌睡,感觉就象是后世的某些被称为外卖部的人一般,都是些假惺惺的废话,根本缺乏力度。
他觉得无聊,目光乱转,然后就又与耶律余里衍的目光相遇了。
耶律余里衍做出一个表情,露出小虎牙,嘴唇翻动,象是在说什么。
周铨猜了猜,发现她竟然是在说“随我出去,我带你去玩”。
周铨哑然一笑,理所当然地摇头。而周铨摇头的情形,又被李造福看到了。
原本李造福对宋使,最恨的是童贯,可是挨了周铨一脚之后,现在最恨的变成周铨了。
因此他又起身,手指周铨,厉声道:“宋使满口谎言,便是这个竖子都不相信,他都在摇头,你们还想凭借这个来欺瞒大辽皇帝?”
于是众人的目光都看着周铨,耶律延禧嘿然一笑,在猎场时,周铨提出的建议,让他怦然心动,只不过事情的具体操作,还须两国使臣细谈。此时周铨又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他也想为难一下这个少年汉使。
“周卿,你是不是也不赞成贵国正使所言?”他问道。
于是众人看着周铨的目光就更加古怪了,在他们想来,周铨接下来应当是大声否认,然后李造福必然会步步紧逼。
“我半点都不赞成。”周铨一开口,却让所有人都生意外。
他竟然否认了自己国家正使的说法!
周铨站起身来,走到了李造福身边。李造福其实身材相当高大,比周铨要高出一个头,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少年宋使,他心里竟然有些害怕,不自觉中向边移了移,等于是将最中间的位置让了出来。
“在外臣看来,国与国关系,是战争还是和平,是敌视还是友谊,唯有两件事情,实力与利益!”
此语一出,再度哗然,在场的一位汉人南面官忍不住叫道:“此言大缪,此岂礼仪之邦仁孝治世之言!”
周铨哂笑道:“我是小吏之子,市井出身,不曾读多少经书,故此不知礼义。但据我所知,大国与小国之间是没有友谊的,无它,实力使然,若非如此,大辽与夏贼、高丽,为何不兄弟相称,而有主次之别?”
此语一出,方才那位汉人南面官顿时哑口无言了。
被辽国认为兄弟之国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宋,至于西夏和高丽,都是辽国的属国,要向辽国纳贡称臣。
“非也,我大辽以德行治国,故此远人来服,夏国与高丽愿来贡!”又一位汉人南面官出声道。
周铨呵的一笑:“外臣读书不多,却也知道孔子曾有言,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大辽真是纯以德行治国,只怕夏、高丽侵扰于外,奚、女真动摇于内,包藏祸心之辈骚乱无忌,见风使舵之徒乘火打劫。若真如此,我大宋上下,当弹冠相庆,因为北疆再无忧患矣!”
周铨将国与国之间的仁义道德彻底撕破,而且很直接地指出,辽国能够威镇正方,靠的是实力,绝不是什么仁义。
“兀那小儿,实力虽为一国之根本,但也需要佐以仁义,却非所谓利益。凡事言利,则见利忘义,两国之间的安稳必不长久!”又一位汉官挺身而出,他绕开了实力是决定国家关系的根本这一问题,转攻周铨所说的第二条利益。
周铨鼓掌道:“知道实力为一国之本,比此前二位见识是稍多了些,可惜还不够!我大宋年年输岁币于北国,不知这是利还是义?”
宋辽之间能够长久和平,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大宋花钱买来的。大宋虽然未象李唐一般,将国家安危寄托于和亲的公主身上,却也通过岁币这一种变相的“保护费”,买来边境的安宁。
周铨对此相当不以为然,可今日用它来说辽国,却是再好不过。见那汉人南面官还欲再辩,周铨不等他发言,又开口道:“或者贵官可以替贵国陛下广施仁义,免去我国岁币?”
那官员顿时缩头退去,哪里还敢接这话茬!
一时之间,辽国官员中的汉人南面官,个个默然无语,神情沮丧,实在不知道如何对付眼前这市井无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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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你有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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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南面官,此刻一个个偃旗息鼓,不敢出来与周铨抗辩,这情形让耶律延禧极为不快。
看起来只是口舌之辩,但实际上却是关系到国家的颜面,他身为皇帝,不好直接下场,故此目光再度向萧奉先投去。
萧奉先会意,先是看向毡帐的一隅,那里,耶律章奴正随侍在旁。只不过这位能言善辩的契丹贵族,面对萧奉先的示意,却是低头不语。
在陪同宋使北上的途中,他可就与周铨辩过,结果当然是惨败。面对这个根本不讲道理的宋国人,耶律章奴真想喝问,究竟谁才是蛮子胡虏。
见耶律章奴不敢出来,萧奉先愣了一下,难道说要他这位北院枢密亲自出场,同宋国一个少年使臣对辩?
还有,那少年使臣身居何职,是几品官来着?
想到这,萧奉先再看向另一人,此人离他比较近,正是耶律术者,大辽第一善辩之士。
此前无论是宋使夏使,亦或是高丽使臣,都没有少和耶律术者辩过,在契丹贵族中,耶律术者更是雄辩有才,即使是耶律章奴也要甘拜下风。
见萧奉先看向自己,耶律术者挺身而出:“你这宋国少年口尖舌利,但你可知道,你之言辞,除了给你自己招灾惹祸,激怒我大辽,致使两国兵戎相见,再无半点用处!”
此话一出,契丹贵族们都面露喜色,觉得这才是对的。
他们是大辽,是契丹人,却去与汉人讲道理,那不是以己之短击敌之长嘛!
自古以来,象他们这样兴起于草原的民族,有几个是靠着讲道理来壮大的,大伙向来就是靠马靠刀靠弓箭说话!
耶律术者话说完之后,面带讥意,看着周铨。方才周铨不是说国家之间只有实力和利益么,那他就凭借大辽的实力碾压过去!
但在周铨面上,他没有看到慌张,而是微笑。
仿佛他会说什么,周铨早就知道一般。
“你有钱吗?”周铨开口道。
“什么?”耶律术者愣住了,他不知道周铨为何思路如此跳脱,刚刚还在谈国家实力与利益,转眼问起他有没有钱。
“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周铨连问了三遍,一遍声音比一遍大,毡帐之中,即使是最耳聋的辽国官员,也听得清楚了。
“宋使此言何意,莫非是无言辞可对,故意在此胡搅蛮缠?”耶律术者道。
“当真是无知之辈!”周铨再次露出轻蔑的笑容:“打仗便是打钱,国战更是比钱,你方才说大辽要与大宋兵戎相见,故此我问你,你有钱么,有足够的钱来打这场国战么?”
说到这里,周铨一振胳膊,转向童贯:“童太尉,青唐之战,我大宋耗费钱钞多少?”
这原本是秘密,不过现在童贯有意配合,因此开口道:“青唐之战,收复三州之地,耗钱一千零二十四万九千余贯!”
实际上青唐之战的耗费远不止此,饶是如此,这一千万贯的数字,还是让在场的辽国君臣呼吸都急促了一下。
每年宋国送与辽国的岁币,不过是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送给西夏的岁币,也只是二十五万五千贯银绢。
辽国在燕京的岁收,往顶里算,一年也只得百万贯罢了。
而宋国只是收复三州之地,打边境几个小族,就敢掷下去千万贯!
“我皇宋国丰民富,远胜汉唐,故此千万贯对我皇宋而言,并不算什么!即使是灾荒年岁,我皇宋岁入也可达八至九千万贯,青唐之战自崇宁元年始,崇宁三年终,前后三年,平均下来每年耗费约三百余万贯,以我皇宋岁入,这等规模的战争,可以打多少场,诸位可能算出来?”
这道数学题对毡帐中的辽国贵族来说……有点困难!
哪怕是汉化得很深、精通汉族诗词歌赋的契丹贵族,在数学问题上也只限于算一算自家有多少马羊,因此周铨问题一出,诸人都是一脸“太难了”的模样。
倒是具体处置政务的南院官中,有人小声算出结果:“当是二十六至三十场……”
“正是,我大宋可将这许多钱用于国战,你们大辽拿得出这么多钱来吗?”听得有人算出来了,周铨一乐,然后嚣张地道。
从耶律延禧,到皮室军士兵,此刻都觉得,从天上掉下了一座铜钱堆成的山,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这不是被宋国的军力吓死的,而是被宋国人有铜钱压死的!
耶律术者此刻是羞怒交加,戟指周铨:“有钱有何用,还不是要送来我大辽充作岁币!”
“说得好,这就是我方才所说的国与国间的关系,乃由实力与利益决定,实力为盾,利益为矛。我大宋觉得一年花上几十万贯,省得与辽国这种实力的大国打上一仗,这样利益比较大,故此才以岁币换取和平。”
周铨说到这里,郑允中变色,起身就想抢过话题。
其实刚才周铨夸耀宋国富裕之时,郑允中就觉得不对了,这样只会激起辽国贪婪之心,恐怕会提出要提高岁币。
但周铨说话很快,而耶律术者的回应也很快,故此郑允中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起身。
可是不等他开口,周铨猛然向他一摆手,然后大声道:“但是,若是辽国向我大宋苛求更多,我大宋或许会觉得,一年花上三五千万贯,与辽国打上一仗,一劳永逸解决岁币问题,或许会更有利——我就直说了吧,我们可以每年拿出三千万贯来打这一场大战,大辽拿得出来吗?”
正面面对周铨的耶律术者,耳膜都要被周铨的声音震爆了,他耳中回响的,始终是方才周铨的问题:“你有钱吗,你有钱吗,你有钱吗?”
他很想夸个海口,但面对周铨似笑非笑的目光,终于还是闭住了嘴。
“若我大辽能自南国每年收来三五百万贯岁币,我大辽也不吝于一次花上几千万,再次会猎于澶州城下!”
耶律术者不好开口,自有可以开口之人,萧奉先终于忍不住,厉声喝道。
“一次花上几千万贯?萧枢密当真是好大的口气,只是我自大宋北来,经过燕云之地,得知去岁,贵国大饥,百姓无衣无食,还有余力充任兵卒民夫么?我到了中京,看到人烟凋蔽,契丹人少,反倒是女真、奚等人甚众,其人受贵国凌迫,只是畏于大辽军威,故此忍气吞声,若是辽宋兴兵,皮室军南下,贵国以何压制诸族不起叛心?我在大同馆中,听闻高丽使者亦到贵国,据我所知,高丽新并耽罗,化为州郡,又向贵国求鸭绿江以东之地,贵国坚拒不许,若是与大宋兴兵,大宋许高丽鸭绿江之地,贵国又如何防止后院起火?”
这一番话,将辽国虚实尽皆倒了出来,上自耶律延禧,下至南面官员,个个都是面色大变。
大家都知道辽国其实外强中干,他们欺宋人不知,却不曾想,宋人使者中的这个少年,竟然将之尽皆揭破!
瞬间,耶律延禧对周铨起了杀心!
这个少年,若真是他窥破了大辽虚实,不能放他回去!
后边的郑允中,原本站起来的,此时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他额头汗涔涔而下,与童贯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些时日,只看到周铨与契丹贵放们踢球射猎,每日不务正业,现在他们才明白,周铨就在这看似嬉闹之中,竟然已经尽得辽国虚实!
甚至比他们二人知道的还要详细透彻。
周铨说到这,又冷笑了声:“何止去年贵国大饥,据我所知,前年,也就是贵国的乾统九年,贵国七月降霜,稼穑无收,八月暴雪,猎人多有冻死。今年贵国虽说风调雨顺,但旧荒未去,府库空虚,已经是捉襟见肘。萧枢密,你想要大兵南下,会猎澶州,但你可知当初领辽军南下的大将萧挞凛如何了么,他在澶州城外,为我大宋伏弩射死!”
这一下,连萧奉先都无话可说了。
威逼不成,难道他真的起兵去与宋国交战?倒不是不可以,只是如今的宋国,似乎不象过去那般脆弱,若真闹得两国爆发国战,周铨固然是必死,可他萧奉先,又能有什么好处?
此时众人目光再集中在周铨身上,无论是契丹人、西夏人,或者是汉人,都不再有半分轻视,而都是满满的忌惮。
这小子听说才十六岁……虽然契丹人中,十六岁的少年英杰也不少,可能与这小子相提并论者,真不多见!
所有目光中,唯有一双,满是欣喜。
耶律余里衍。
虽然听不太明白周铨说的是什么,但看到这个如玉般的少年,在一众凶神恶煞般的老男人和一个不男不女的太监注视下,侃侃而谈,将一个个敢来辩论的人都斥退,耶律余里衍觉得,自己的眼光果然太棒了!
自己看中的这个男人,不仅长得相貌出众,更是了不得的英杰!
她痴痴看着周铨,几乎是目不转睛,直到周铨说完,众人尽皆闭嘴,她才有空去看自己的父亲。
所以她发现了父亲眼中的杀意,这杀意她不陌生,骇得她慌忙过去,给父亲斟了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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