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九、兀术闹事
“了不起的方先生!”
“不但通晓军略,熟悉民政,还能经商!”
“这样的人才,周铨却不能用,这分明是天赐予我!”
兀术在五国城呆了两天,这两天里,方毫与他形影不离,兀术越是和他聊,就越觉得此人深不可测。
当然,方毫吹嘘得自己确实是深不可测。他在江南多年,那繁华地界儿,什么没有见识过。这几年又和父亲一起盯着周铨,可以说,当世最了解周铨的人中,他也算其中之一。
“周铨最大的本领,不是赚钱,不是打仗,而是这里!”当兀术试探着问他对周铨的看法时,方毫指着自己的心口说道。
“哦,这是何意?”
“奇思妙想!他有的是奇思妙想……不过最近一期东海商报上却有篇文章,说是人的思想不出于心,而是出于脑,想来有几分道理吧。”
“东海商报?”兀术觉得自己似乎又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方毫解释了几句,可是要对一个连自己文字都没有的民族,解释什么是报纸,实在有些困难。故此,他干脆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报纸,展开给兀术看。
很可惜,兀术还是不识字,他只看得一张大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不过有些配图他还是看得懂的,指着其中一幅图道:“哈哈哈,这是一辆车翻了吧?”
方毫面无表情地将报纸调了个头:“是你拿反了。”
“哦……哈哈哈哈……”兀术终于感觉到一点尴尬。
图上画的是一种特殊的车子,行驶在轨道之上,由四到六匹马来拉,可载数千斤乃至万斤重。兀术只看得懂画,甚至画都看反来,因此不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方毫却不同,他想到之后,立刻想起运河上的那些船。
大宋南北运输,主要靠运河,但运河又受河道限制,这些年清淤做得少,运河已经不堪重负。
若再有这样一条路,自江南至京师,货物运量将会大增。
再细一想,若这样的路将西北、京师、江南、河北都联通起来,岂不意味着,朝廷数十万大军,可以在很短时间内调度到各个地方。
那时摩尼教想要在江南举事,这边刚起兵攻城占地,那边西军和京中禁军精锐就已到淮河……
方毫的面色顿时变了。
他突然非常理解,为何父亲要派自己来济州,只恨周铨不按照他父亲的设想行事,让他在济州岛上白白浪费时间!
兀术原本笑嘻嘻拿着一些问题问他的,见他突然脸色难看起来,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试探着问道:“方先生有什么难处?我这人最是豪爽,喜欢助人,方先生这样的人才,我非常愿意结交,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就是!”
方豪瞥了他一眼,撇了撇嘴:“罢了罢了,你这女真探子能帮上什么忙!”
此话一出,兀术神情也变了:“方先生何出此言,我哪里是什么探子?”
“你们女真才刚刚建国,这商人就派到了济州岛上来了,这不是探子是什么?也就是东海商会不在意这个,所以你才能自在至今,若是我……呵呵!”
对此方毫是深有感受的,五国城外宽内紧,除去一些关系重大的地方有巡捕护卫,大多数地方对他开放。这几个月时间里,他见过不少人,辽国的、高丽的和大宋的,有真正的商人,也有混在商人当中来刺探消息的探子,或者干脆就一身兼有二重身份。
但是济州岛对这些人的态度很奇怪,只要对方不真正试图接触济州岛的核心秘密,只是在这街上晃当,济州岛就不理会他们。
方毫对此,完全不能理解,不过想想他自己的身份,济州岛对他也是不闻不问,只要他付得起食宿费,就任他四处闲逛,可是他除了一些表面的东西,根本打探不到什么真正的机密。
甚至连东海商会的战船都看不到。
据说商会的战船与商船不是一回事,战船上携带有被称为炮的可怕武器,方毫能打听到的也就这么多,他自己根本无法靠近战船使用的军港。
听得方毫的话,兀术这才明白,自己看似天衣无缝的伪装,在这里根本就没有用处。
他干笑了两声,心里暗暗庆幸,虽然他是女真探子的事情,济州岛可能已经知道,但至少不知道他是金国的四太子。
两人嘀咕之间,他们来到了码头边的集市。
说是集市,其实也是一座商城,“东海第一百货”六人字,在阳光下分外显眼。
这幢楼没有在京师的百货商城大,在它左右两侧,还有一排两层的平房,第一层是门面,第二层则是住房。来自各地的商人,如果对商会提供的收购价格不满意,也可以租用门面,在这里摆上自己的摊子,等待贸易的对象。
兀术跟着方毫一家铺子一家铺子的过去,宋人居多,也有高丽人、契丹人。看着这些东西,兀术兴趣不大,但到得一个日本商人的铺子前,他停了下来。
“刀?”看着对方摆在摊上的那些玩意,他忍不住伸手去抓。
那日本商人顿时来了精神。
虽然只会几句汉话,可这并不妨碍他拼命吹嘘自己的刀有多好,实际上是想着让这个看起来就不是宋人的蛮子,多买几柄自己的刀。
“本刀刀名童子切,我们日本著名的勇将源赖光一百年前,曾用这柄刀劈死一位鬼神!如果你拿回去,献给本国的勇将,一定可以获得极多的赏赐,所得远远胜过购买这柄刀的付出!”
那日本商人一边吹嘘,心里一边懊恼。
以往与宋人做生意,刀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交易物,但现在宋人的炼钢技术飞跃,锻造出来的钢刀既多又好,价格昂贵的日本刀便没有了市场。他带着二十余柄名刀,原本想着在宋人这大赚一把,结果却发觉这些刀加起来的价格未必能卖到千贯,这让他大失所望,又不舍得放弃,只能自己在这里摆刀卖刀了。
虽然说那刀是童子切纯属吹牛,但确实都是日本国内名匠所造,即使在其国内,一柄刀卖上百贯都是正常。
“好刀子!”
兀术是识货的,将刀比划了一下,感觉到锋刃的寒意,连连赞了两声。
“五百贯一柄,便宜卖了!”那日本人道。
“没钱。”兀术听得连连点头,但是末了说了这样一句。
那日本人顿时急了,自己浪费了半天唾沫,得到就这是这样的回复?
他看出兀术也只是一个蛮子,并不是汉人,因此拔出柄刀,指着兀术,用土语叽哩呱啦八格牙鹿地破口大骂。
兀术听不懂他说什么,却知道他是在骂自己。他顿时恼了,抡拳就欲去打。
兀术年纪虽不大,可是个头却不小,与成人无异,而那日本人个矮,若真打起来,别说兀术身边还有伴当,就兀术一人,便足以将之打得满地找牙。
好在方毫眼急手快,一把将兀术抱住:“莫动手,莫动手,一动手你就没理了,你且看那边!”
兀术回头望去,只见几个人正在探头探脑。看他们模样,不象是巡捕,可偏偏穿着有类于巡捕的制服,只是在胸口上绣着两个斗大的字。
“那是谁?”兀术问。
“城管啊,这里都归城管管,若是在此惹事生非,惹得城管出来,咱们就都不好脱身!”方毫说了一句,然后指着那日本人冷笑道:“你且等着,城管马上过来,瞧他们如何收拾你!”
那日本商人顿时慌了,和方毫一样,他是知晓城管厉害的。他这般人,最是欺软怕硬,原本是欺兀术蛮子,不通此地情形,故此才敢叫骂,想哄得兀术与他打起来,城管来抓时逼兀术赔上一笔财物,如今被方毫揭破,顿时放下手中的长刀,又从边上拔出一柄匕首,恭敬地捧了上来:“送你的,赔罪!”
那匕首也是寒气逼人,分明是柄良兵,兀术眼睛转了转,将匕首接过来,却还是对城管大叫:“这厮挑衅,你们管是不管?”
方毫顿时脸色变了,他没有想到,兀术竟然这般大胆!
他点破了兀术的探子身份,原本是警告他要小心些,却不曾想,兀术胆子比他想象的还大!
其实兀术是有深意的,他到岛上后,除了发现方毫这个“人才”,更注意到,岛上比起金国,是全方位地进步。
因此,他也想通过这样的小矛盾,来弄清楚宋人的这一套制度,若是合用,他们金国反正正处在四处抄袭的阶段,不妨抄去用用。
果然,听得他叫嚷,城管哗地冲了过来,十余人将他们团团围住。方毫脸色难看,本来想躲到一边去的,却被兀术一把拉住:“你与我一起来的,是我一伙的,如何能脱身事外?”
这是兀术的第二个打算,通过此事,把他心目中的“大才”方毫,与他绑在一起。以后他揭破自己真实身份时,方毫因为今日之事,会被岛上当成奸细,不得不与他一起离开。
兀术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的是,他即不知道方毫既非大才,也不知道方毫的真实身份。方毫什么都怕,唯独不怕周铨将他视为奸细。
被兀术拉住不能脱身,方毫暗道“这小子力气真大”,面上浮起苦笑:“原本是小事,误会,误会!”(未完待续。)
三零零、那一伙女真人
“明日我亲自送你们回大辽,今日大石林牙可想逛逛集市,京师的第一百货商城,大石林牙听说过吧,那时你离得早,未曾去过,这五国城也有第一百货商城,我陪大石林牙逛逛?”
周铨笑吟吟看着耶律大石,让耶律大石的心情变得更加恶劣了。
不知为何,只要看到周铨高兴,耶律大石的心情就不好。
“不去了,我来此……”
“大石林牙还是去看看吧,大石林牙是难得的人才,有朝一日,我还希望你能为我效力。”
周铨这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耶律大石吃了一惊,然后默默无语。
辽国的国势日渐倾颓,这一次靠着割夏国的肉,总算补回点元气,但耶律大石看着朝中元妃党与文妃党两派争斗,看到萧奉先这等不学无术之辈,只因为亲眷关系便可身居高位执掌大权,他很清楚,辽国的衰败,还没有到头!
与之相比,宋国日新月异,金国蒸蒸日上,再这样下去,三国之间的强弱关系肯定会发生变化,而且在夏国完蛋之后,宋国对辽国的态度,必然发生变化,他上回在汴京时,已经清楚感受到这一变化了。
辽国还能支撑多久?
辽国若是撑不住了,自己何去何从,难道说真来为眼前这个汉人效力?
绝不!
周铨还是低估了耶律大石的内心,他原本是想着,耶律大石在契丹人中颇有名望,若辽国真要完蛋,他至少可以帮余里衍母亲一把,支撑到自己赶来救援。
结果却激发了此人的逆反之心。
耶律大石暗下决心,面上却露出笑容:“既是如此,我就随你见识一番,看看你这五国城究竟如何吧。”
几乎在他们说话的同时,不远处的军校之中,韩世忠与宋行风二人勾肩搭背,怪笑着走了出来。
两人来五国城的时间也不短了,此前都一直在熟悉军校的规则纪律,同时也想方设法追上军校的进度。毕竟在这里,他们既是教员,也是学生,不愿意真的落后于一群年纪比他们少七八岁的小子。
这就使得几个月时间里,他们二人都很少离开军校,如今课业完成,两人成绩不错,下一步将转到部队去,实际体验步炮协同。在这期间,两人有三天假期,于是相约,一起来逛逛五国城的集市。
“特别是要看看这边的美人儿,该死的,在军校里憋了几个月,俺早就憋坏了!不过泼韩五,你可就没这福份了,哈哈哈,你说,你如今想不想嫂子?”
“呸,宋老三,你敢去找娘儿们试试,军法从事!”韩世忠呸了一口,却没有回答自己是否想念阿莲。
阿莲没有来这里,而是留在京师,陪着师师——若说韩世忠不想念,那是假的,但若说相思刻骨,同样是假的。
五国城规模不小,但军校离集市不远,因此二人闲逛了片刻,就到了集市,正好听得兀术与那日本人起了冲突。事情与他们无关,二人虽然好管闲事,可是城管既然来了,也轮不得他们出面。
见城管将争执双方都围住,然后开始询问是非曲直,最后那女真蛮子占了上风,日本人被当众杖责五下,还缴纳赔款。韩世忠撇了一下嘴:“虽然明知这是依法执事,可是为何我看那女真蛮子就是不顺眼?”
“同样不顺眼,好想上去抽他两记耳光啊。”宋行风道。
二人可都不是什么好货,韩世忠泼韩五的名头如何来的,不就是总闯祸得来的!因此他们对望了一眼,便寻思着要找女真人的麻烦。
不过就在二人准备动手挑衅之时,却见远处有一群人走来,宋行风眼尖,一眼看到其中的周铨,顿时拉住韩世忠:“不好,制置相公来了!”
周铨、耶律大石和兀术,还有一个方腊之子方豪,就在这种情形下相遇了。只不过兀术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周铨并不知道,这个女真蛮子就是历史上岳飞的死敌。
若知道的话,定然是二话不说,先摁死在这。
周铨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兀术,毕竟在这集市之中,各方的商贾云集,少说也有数百人在这里寻找生意的机会。
故此,周铨只是眼睛一瞄,就看到满脸是笑的宋行风和略有些尴尬的韩世忠。
“泼韩五,还有宋疯颠,你二人今日放假了啊,随我来,随我来,一起陪这位辽国的大石林牙,逛逛咱们这五国城第一楼!”周铨笑着招呼二人。
他直呼二人绰号,二人不以为意,反而颇为得意,小跑着过去。
“那位就是周铨,你看到没有,好大的威风!”方毫拉着兀术,小声向他介绍道。
不待他说,兀术也猜出了周铨。
望着这个令自己兄长败亡的宋国人,兀术第一个念头就是此人太年轻了,然后第二个念头“南国长得如此俊秀的男子竟然也能有如此本事”!
在兀术看来,周铨完全可以只靠脸而不是才能吃饭。
他只顾盯着周铨,却没有防备,周铨身边,耶律大石目光炯炯盯着他。
兀术年纪虽是不大,但女真人长相显老,而且他身材又高大,故此冒充一位女真大人没有问题。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无论是冒充高丽人还是契丹人,他总是有些不自然,更易引起注意,倒不如拿出本色来。
因此,兀术身上穿的服饰、他的打扮,甚至发髻,都是典型的女真人模样。
耶律大石盯着他的原因,便在于此。
耶律大石见过已经死掉的斡本,却未曾见过兀术,只是判断出此人乃是女真人,他感到很奇怪的是,周铨在辽河之战中,已经将女真人打得头破血流,怎么还会有女真人出现在济州岛上!
“周制置,那一伙人,似乎是女真人啊。”他心中猜测,便对周铨说道。
哪知周铨一笑:“女真人又如何,只要他们老老实实守我的规矩,来此便是客嘛。”
耶律大石心中雪亮,大致猜到,周铨带他来这里,看到这些女真人也是他目的之一。
很明显,辽与金是死敌,但周铨与金却不是,只要金人能放下辽河之战失败和斡本死亡的仇恨,周铨随时也可以找女真人合作。
这是给他的一个警告,而且是托他转告给大辽天子耶律延禧与朝中权贵的。若是余里衍回去之后,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周铨与大辽之间的情份就断了。
没有这份情份,剩下的只有仇恨。
周铨什么都没说,却传递给出了足够多的信息。耶律大石满心都是苦涩,只希望朝中萧奉先一伙,莫要昏了头,将这海东之龙给激怒了。
但以萧奉先一伙他们的一惯风格,恐怕很难。
“我观这女真人,气宇非凡,不类商贾,或许是女真哪位贵人子弟,潜入济州为细作,周制置还须谨慎。”沉吟了一会儿,耶律大石又道。
这次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声音,兀术也隐约听到了,兀术身边的伴当们一个个色变。兀术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反应,他还有余暇,特意去关注了一下方毫。
方毫也没有多大反应,这让兀术甚为满意:果然不愧是自己看中的“贤才”,面对这等危险,仍然面不改色。
他却不知,方毫身为方腊的儿子,他的老子同样是周铨大敌,可他在周铨眼皮底下晃荡了几个月,甚至巴不得周铨给他一个痛快呢。
“或许是吧。”周铨淡淡一笑,然后伸手道:“请,请入内。”
见自己挑拨之语没有取得成果,耶律大石又狠狠盯了兀术一眼,这才跟着周铨,走向商城之内。
宋行风跟上去,韩世忠却不愿意:他又用不着往周铨身边凑,跟着周铨,看他和契丹人勾心斗角,岂不闷煞!
因此他笑道:“宋老三,那边有刀,与你祖传的颇有几分相象,不如去看刀吧?”
宋行风有些悻悻,却只能和他留下来。二人向周铨告罪,周铨也不强要他们随行,陪着耶律大石入了楼。
兀术原本也想到楼内去看的,却被伴当们拦住,他们身份敏感,还是不要到耶律大石面前去晃,免得惹怒了周铨。
韩世忠与宋行风正在看那日本商人的刀,见兀术带着伴当们准备离开,两人都是哼了一声。
这女真蛮子做事不地道,得了商人赔礼的东西,还非要生事,他二人实在是看不惯。
就在这时,却见几条身影急匆匆跑了过来,其中跑得最快的,却是一个高大少年。
这少年头戴孝巾,似乎是什么亲近长辈去世了,韩世忠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看到陪他跑来的竟然是李宝,心中一动。
他可是知道,李宝乃是周铨最信任者之一,周铨身边,不是武阳就是李宝,这二人必有其一在侧。此时李宝本该留守,却陪这孝服少年跑来,当是出了什么大事。
兀术也看到那孝服少年,不知为何,他本能地不喜这少年,因为恶狠狠地盯着,想要吓唬这汉人少年一下。
结果却被无视了。
那少年从他身边跑过,根本无视他的存在,直到商城门口,他才大叫了一声:“哥哥,兄长!”
紧接着,商场中传来周铨惊讶的呼声:“鹏举?”(未完待续。)
三零一、忠有三品
大宋政和六年六月,酷暑难耐之时,征战多年一身暗伤的周侗,也走到了他人生弥留之时。
他唯一的儿子,献身于与西贼的战斗之中,他的弟弟侄儿,则在远方。因此,在他临终前陪伴于身边的,唯有亦徒亦子的岳飞,还有岳飞的几名兄弟、伴当。
对身边的岳飞等人,他并不担忧,但对于自己的兄弟、侄儿,他却忍不住担心。
“鹏举……你兄长想要做大事,但他心太大,我恐他有朝一日会走上邪路,这几年中,我将本领对你倾囊而授,若是有朝一日,你兄长真行事不义,你要……”
在最后苏醒过来之时,周侗说了这番话,但是,当他说“你要”时,却沉吟下来,良久之后,只是一叹,然后气绝。
对于自己身后之事,周侗早有交待,他将大多数财物都留给了岳飞。原本他没有什么财物,但这几年周铨逢年过节都会给他送些来,因此才积了些。
他的弓也留给了岳飞,还有他自己批注过的几本兵书。
“这是老师给兄长的,伯父令我送至济州来。”
岳飞含泪将周侗的后事交待了一遍后,将一个包裹打开,那包裹中是一柄短刀,算不得名刃,因为反复摩挲把玩,所以刀鞘都显得甚是古旧。
在那刀鞘之上,有一个“忠”字。
以前周铨见周侗把玩过这柄刀,那时刀柄上还没有这个字,显然,刀给他是假,这个字赠他才是真。
周铨默然无语,接过刀,缓缓摩挲了一遍,仿佛看到周侗的身影,就站在自己面前。
无论理念如何不同,但周铨对这位伯父是极为敬重的。他站在自己的历史时代之中,做到了自己的极致。
“鹏举,你可知道伯父赠此刀给我的意思?”好一会儿,周铨问道。
光阴似箭,转眼间岳飞都已经十四了。
他身材也高大,几与常人无异,听得此语,他缓缓道:“恩师是要你精忠报国。”
“对,精忠报国。忠之一字,有上中下三品,下品之忠,乃是无论贤愚,忠于一人,中等之忠,乃是忠于一家一姓,上品之忠,才是忠于一国。贤弟,你回去之后,将《春秋》、《史记》多看看,当思那些所谓忠义之人,究竟是上品之忠,或是下品之忠。”
岳飞有些摸不着头脑。
周侗曾不只一次对他说,周铨有可能会误入歧途,但现在,周铨给他解释“忠”字,他觉得很有道理。
只不过他此时喜欢舞枪弄棒,对读书兴趣并不是很大。
“哥哥所说上、中、下三品,他们有何区别,不都是忠于君上么?”
“非也,只忠于一人,所忠者若是昏君,岂不就成了助纣为虐?”
听得此语,岳飞顿时明白:“正是如此,古之昏君,亦有为其身殉者,生不能正其过,而以一死报之,此下品之忠,我明白了,那上、中二品呢?”
“现有一家家臣,知其主人意欲叛国投敌,家臣忧其主族破灭,隐而不告,贤弟以为当否?”
“自然不当,他忠于一家,却未忠于举国!”
“若有一国国君,残压百姓,量中华之物力,结外虏之欢心,如李唐之时,安史之乱中,以长安洛阳之百姓子民,换回纥诸夷种之支持,出此策之大臣,是否忠于李姓一家?”
“竟然有此事?”岳飞眉眼一挑:“百姓何辜,何忍置之于虎狼之口,换取自身之富贵?”
“所以让你多看书呢,《史记》之后,本朝司马光所编《资治通鉴》,亦可观之。司马光虽是纸上谈兵之辈,唯知结党,不识实务,但治史方面,尚有可取之处。《资治通鉴》一书,你只需看其史料,至于司马君实的点评,腐儒之见,无须理会。”
此时蔡京执政,新党当家,司马光等被贬为元佑党人,故此周铨讽之为纸上谈兵的腐儒,岳飞并不觉奇怪。他却不知,周铨对司马光低评并非仅仅为此,事实上,周铨更想以“伪儒”来评价司马光。
貌似忠厚长者,实则跋扈伪儒,贫则遥怨暗憎,达则顺昌逆亡,宋党争之盛,与此人干系颇大。
“那何为上品之忠?”听得周铨解释,岳飞又问道。
“所忠者非一人一家一姓一党,所忠者乃华夏万民、大好河山,乃千秋之业、万世太平。比如为将者,为国守疆,为民拓土,便是上品之忠。再如文臣,富民安民,使人口滋生、百姓富足、百业兴盛,便是上品之忠。文官爱财,不爱非义之财,武将畏死,不畏为民而死,此为上品之忠!”
周铨这番话,岳飞虽然还想不太明白,却觉得有些道理。见他点头,周铨肃容道:“伯父之事,我远在海外,未能尽孝,多亏了鹏举……鹏举在这五国城先呆几日,过些时候,我与你一起回去!”
岳飞应了一声,见他远来疲惫,周铨让李宝带他先回去休息。
耶律大石一直在旁,周铨所说的那番话语,他全都听入耳中。此时他精神恍惚,一方面觉得,周铨所说有大逆不道之处,另一方面,又觉得,周铨对“忠”的解释,在他面前仿佛打开了一扇大门,通向一个新的天地。
上品之忠,应当是忠于万民,而不是忠于一人一家一姓!
他耶律大石,对大辽的忠诚,也不应当是忠于一人!
“家伯去世,我原先欲送你们回去,如今看来,只能改变了。”周铨道。
耶律大石暗道了声侥幸,按照萧奉先等人的计划,是借口文妃欲见女婿,将周铨骗至辽国然后软禁起来,这样周铨在海外的基业,特别是他那神奇的武器“火炮”,就能为大辽所有。
耶律大石并不认为,这种愚蠢的计策,能让周铨上当。周铨答应随他一起去辽国,只怕有别的计划,若真让周铨去了,辽国很有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
幸好事情起了变化,周铨的计划也只能取消了。
周铨陪着耶律大石暂且不提,岳飞出了商场之门,他心情悲痛,又长途跋涉,甚为劳累,出门之后,身体不免有些虚脱,走路也有些踉跄。
偏偏此时,兀术并没有离开。
兀术和方毫一直蹲着吃瓜,他看到岳飞之时,就瞅其人极不顺眼。见岳飞踉跄经过,忍不住伸脚绊了一下。
这也是女真人野蛮无教化,兀术在族中跋扈惯了,故此才有如此举动。他这一绊出,旁边的方毫顿时心惊胆战,他自家也有些后悔,堆起了笑脸,想要将岳飞扶起。
岳飞不小心,被绊了个跟头,他如今可还不是后来的绝世名将,正是少年脾气暴躁之时,也就周铨的话他听听,旁人的话,他在意谁来着?
更何况,兀术瞧他不顺眼,他又何时瞅兀术顺眼了?
他一咕碌爬起来,见兀术还在那讪笑伸出手来,岳飞毫不客气,一拳过去,直接砸在兀术的下巴上。
兀术力大,岳飞力气也不小,而且他动拳得干净利落,兀术正伸出手来想扶他,来不及回防,正被砸中,一颗槽牙顿时飞了出去,连带着的还有半口血。
“好小子!”兀术怪叫着爬起,他身边的伴当也冲了上来,就要围殴岳飞。
这些女真人在济州岛上呆了几日,见岛上并未如何为难他们,胆子终究是大了。
只不过,岳飞身边有李宝在,如何让他们围着,李宝抡着拳头就砸了过去,顿时将那冲得最急的女真人砸翻。
兀术与岳飞二人年纪相近,兀术稍大,也不过十五六岁,岳飞更只有十三四岁,只不过两人都身形高大,有如青年。兀术身边的伴当,也都是族中悍勇之辈,而且是成年人,李宝一对一或者不惧,一对多就有些困难。
因此,他与岳飞被打得步步后退。
眼见这边打了起来,城管尚未出来,正在摊子上挑刀的韩世忠与宋行风却看到了。
“五哥,你说如何?”宋行风道。
“还要问吗,揍他娘的!”韩世忠道。
两人直接拎着那日本商人的刀就冲上去,抡刀就砍,不过二人还算留手,只用刀背,未用刀刃。
加得这两个生力军,这一架打得就不一般了。韩世忠与宋行风可是在军中打惯了架的,下的都是阴手,面上劝架,背后来一下,直打得女真人哇哇乱叫,片刻之后,便倒了一地。
乒乒乓乓之下,这七八个女真人,生生被比他们少一半的宋人砸倒在地。
“不算,不算,你们用刀,这不算!”兀术被砸倒之后,犹自不服,放声嚷道。
“狗鞑子,你们人多就不说了?”宋行风一脚又将他踹倒来。
“别,别,各位别打我,和我没关系,我不是鞑子,我是汉人!”方毫见韩世忠向自己望来,立刻举着双手叫道。
“是汉人?那就是狗汉奸了!”韩世忠一巴掌煽过去,将这厮煽得原地转了三个圈儿。
此前方毫与兀术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他二人看兀术不顺眼久了,自然也讨厌这个和鞑子在一起套近乎的家伙。
这一巴掌,打得方毫热泪盈眶:他真不是狗汗奸啊,至少现在还不是!(未完待续。)
三零二、作死之路上狂奔的兀术(会飞的小朋友打赏加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边将女真人放倒一地,那边城管也围了上来。
然后他们看到李宝,顿时吓一大跳,别人不认识,这位周铨身边的贴身护卫,如何不认识?
“这些狗鞑子惹事,好端端的伸脚绊倒这位兄弟,然后这位兄弟起身不小心碰了狗鞑子一下,然后狗鞑子就欲围殴这位兄弟,然后李宝兄弟就帮这位兄弟,然后狗鞑子人多,他二人不支,然后我和五哥就动手帮李宝和这位兄弟!”
宋行风得意洋洋地说了一堆“然后”,韩世忠听得惨不忍闻,这厮在军校中学习时,便是如此,让他写一份战斗记录,就会出现一大堆的然后或者后来。
不过宋行风的话得到李宝证实,那些城管顿时恼了。
不错,五国城为了欢迎各方商贾,好向他们收取足够的商税,对于各族商人都行的是平等政策。甚至为了体现这平等,连一些明显是探子的异国商人,只要他们没有真正危害的行动,五国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并不等于这些异族就可以在五国城横行霸道,更不等于他们因为异族身份而不受追究。
“根据东海商会济州总督府临时治安法,尔等寻衅滋事,当处鞭笞二十,尔等服否?”
兀术刚要叫不服,却被方毫一把按住了嘴巴:“服,他们都很服气!”
他心中那个气啊,自己被这伙鞑子连累了,还挨了一记耳光,若再任这个乌禄闹下去,自己要挨的只怕不只是这一记耳光了。
这伙鞑子该打!
即使服气,那就准备挨打吧,在集市门口处,有两根水泥柱,那可不只是充当门柱用的,也是执行鞭笞之所。兀术第一个被拖过去,直接绑在柱子上,然后剥了上衣。
“我不服,他们……”兀术还在大叫。
叭!
一鞭子抽在他背上,痛得他大叫了声,不服气的话也堵了回去。
二十鞭子抽下来,虽然用的不是那种能将人打死的鞭子,却也足以抽得兀术嗷嗷惨叫。
不只是他,所有的女真人,挨个抽过,等全部抽完之后,他们就只能呼痛,再也没有气力挑事了。
最后是方毫。
“和我无关,我一直都是在劝,我只是路边吃瓜的,结果还被他打了一记耳光!”方毫见城管向自己望来,他满腹委屈地叫道。
“吃瓜,你也要看和谁在一起吃瓜,和鞑子在一起吃光,挨打纯属自找!”城管哄了他一句,不过倒没有真为难他。
挨了一顿打,兀术算是老实了,和他的伙伴们回住宿的驿馆。这一次方毫可没陪着,陪了一上午,正事没办成,反而挨了一记耳光,方毫也算是怕了。
“四……主人,为何非要惹这事端!”
路上,一直都对兀术言听计从的伴当们,终于受不了这厮到处惹事了。
“嘿嘿嘿嘿……我们若是啥事不惹,他们还会怀疑,现在惹了事情,他们就不会怀疑了!”兀术却嘿笑起来,虽然背上血肉模糊,这厮此时却是哼都不哼一声。
刚才被打得嗷叫,虽然是真痛,却是他作出来的!
“主人这是何意?”
“你们蠢,想不明白就算了!”
“若是主人不说与我们听,我们岂不更蠢了?”
那伴当的话让兀术笑了起来,他瞄了一眼,然后道:“既是如此,今日就教你们一些聪明。”
他们用女真话对话,倒不虞被人听了过去。
“那位方先生都能看出我们的身份,宋国人岂会不怀疑?若我们是奸细,而且我的身份又极为高贵,你们说说,我还敢如此嚣张行事么?”
“自然不敢,那是找死。”伴当们恍然大悟。
“正是,我越是嚣张,他们就越是瞧不起我们,辽国的那些契丹狗不就是如此么,觉得我们是蛮子……”
兀术的打算很简单,就算宋人怀疑他们的身份,经过这一事,宋人也会认为,他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此次来五国城,并没有肩负什么重要任务,否则绝不敢如此惹事生非。
他惹的事情,只要不是太大,他们此行就更加安全。
若以为兀术只是一昧作死,那就大错特错了。
“只不过,方才那小子,我着实瞧他不顺眼,哼!”想到一拳打飞了自己一颗牙的岳飞,兀术冷哼了一声。
另一边,岳飞同样哼了一声:“那狗鞑子,一望便知不是好东西!”
“没事,岳兄弟,方才用鞭子抽得他们嗷叫的模样,哈哈哈哈……”宋行风在旁道。
他们已经做过相互介绍,宋行风虽然不知道岳飞是周铨义弟,可看到李宝在他身边的模样,便清楚这个少年在周铨心中的地位,故此有意结交。
“我更愿意亲手揍他们!”岳飞闷闷地道。
今天这架,他觉得打得不过瘾。
周侗的对世,对周铨的冲击,反而没有对岳飞的冲击大。周侗与岳飞,情同父子,连祖传的宝弓,都没有交给正经的周家后代周铨,而是传给了岳飞。同时将一身的武艺、射术和兵法,尽数传与岳飞,此等恩情,也确实与父子无差。
“贤弟你的身手不错!”韩世忠看着岳飞,有些心痒:“可惜,如今你还年少,力气弱了些,要不然,倒要和你比划比划!”
宋行风暗暗撇了一下嘴,韩世忠这泼韩五是真泼,他这宋疯颠却是假疯。明显这个少年乃是周铨最亲信者之一,不想着拉近关系,怎么就想着要比试。
却不曾想,岳飞一扬眉:“我虽年少,力气却不小,方才是累了,所以才会被绊倒,若是平日,那狗鞑子一伸脚,我就踩断他的腿!”
他们四人边说边走,打了一架的岳飞精神头稍好了些,没一会儿,便到了周铨的府邸。因为五国城自有总督的缘故,周铨的府邸其实并不是五国城中最高大豪华的,而是位于总督府一侧,但也是独门独户的院子,自有客房,李宝带岳飞安顿下来,再出来与韩世忠、宋行风说话。
韩世忠没问,宋行风倒是从李宝口中把岳飞的底细都打听出来。
原来是周侗的弟子,周铨的义弟!
与阿莲那个义妹身份不同,这位义弟,可是实打实的,难怪李宝亲自相陪。
而且他带来的是周侗去世的消息,周侗乃军中宿将,一身武艺,即使离军多年,在西军中仍有流传。
他去世了,当真可惜。
周铨陪着耶律大石转了一遍商城,原本是想着借耶律大石的身份,向辽国推销一些好东西。
无论是玻璃罩的马灯,还是半人高的座钟,这些玩意儿,在大宋盛行,在辽国肯定也能盛行。随着西夏快要完蛋,榷城盟约恐怕持续不了多久,所以周铨希望能够有另一条商路,可以继续从辽国赚取超额利润。
但周侗去世的消息,让他也有些心不在焉。
周侗让岳飞送来的那柄刀,刀上的忠字,当然不是周铨解释的那样。周侗是希望周铨莫要坏了周家世代忠君的名声,但周铨却认为,第一要忠于的对象,不是哪个君王,而应当是自己这个民族。
或许有朝一日,天下大同,万族都说汉话用汉字,引经据典时都是子曰诗云,抒发情怀之时都是唐诗宋词,那时的汉人,可以大度地说万族平等。
但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华夏当是第一,国族当是优先!
这是周铨与周侗的理念之争,老人家在他最后几年,不肯留在周铨这边,而是去了河南汤阴,很大原因就在于此。
如今老人已经不在,周铨却没有丝毫轻松的感觉,老人的音容笑貌,仍然宛若尚在。故此他让白先锋陪着耶律大石继续逛,自己找了间屋子,将自己独自关在屋中。
谁都不知道,他在屋中想了什么,是否流泪,过了半个时辰,耶律大石买了不少东西准备离去,接到通禀的周铨这才出来。
不过也没有和耶律大石太多交流,只是将他送回了馆驿。
偏偏如今五国城中并没有真正招待外国使者的场所,耶律大石所用的馆驿,与兀术住处,其实就在一起。兀术等人回到自己住处,寻了位郎中在背上贴了些药糊,此时正在外晃,正好看到了周铨送人过来。
然后兀术便雄纠纠气昂昂走向周铨。
当然,在离周铨还有十余丈处,他就被拦了下来,他心有不甘,在外大声叫道:“周大官儿,汉人的周大官儿!”
这厮破锣嗓子一喊,周铨歪过头来,睨了他一眼:“这厮是何人也?”
“方才那伙女真人,因为挑衅岳大郎,结果被鞭了二十鞭。”旁边自有人答道。
岳飞是周铨义弟,旁边的人称呼其为岳大郎,听得这些女真人四处惹事,周铨不觉皱眉:“问一问,他嚷嚷什么?”
片刻之后,去问的人一脸怪异地回来:“他说他们要买东西。”
“要买东西,自去市场,为何来对我嚷嚷,赶他们走。”周铨心中有事,懒得与兀术罗嗦。
“我们要买船,要买大船!”兀术又大叫起来。
他更想买大炮,可是他极是狡猾,发觉宋人将大炮藏起来,却没有藏那些海船,而且据说还卖了数艘给高丽人,他就有了一个想法。
他们手中抓了不少高丽船匠,买一两艘宋人的海船拆了,让这些高丽船匠仔细看看,或许能够仿制出同样的船来。
只要有船,他们女真人也可以出海,也能从大海上赚来巨额的利润,比如说,方先生提到过的,那满地是金山银山的日本!(未完待续。)
三零三、更作死的日本朝廷
“我们要船,大海船,你们造的那种,我们有这个!”
兀术站在周铨面前,再次仔细打量着这位杀兄仇敌。他一边打量,一边伸手从腰间拿出一个缠着的盒子。
盒子里全是珍珠,而且是最好的东珠。
兀术见过许多次,那些辽人,无论是汉族还是契丹族或者高丽族,看到他这上好的东珠时,眼中饥渴的光芒,他相信,这些泛着光泽的小玩意儿,也能帮助他打动眼前的这个汉人。
可惜,他死死盯着周铨,发觉周铨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两眼。
然后面无表情地挥手:“这玩意儿想买海船,不卖。”
周铨真对珍珠、宝玉之流的东西没有兴趣,他对黄金白银有兴趣,是因为这二者可以充当货物,珍珠宝玉除了摆在某个富豪的家中充当装饰物外,别无用处,而这点功能,玻璃也能取代。
“我们还有这个!”
兀术想了想,指着馆驿门前挂着的一大块毛皮。
“哦,我们从辽人那里已经买到很多了,这玩意暂时我们不需要增加进口量。”周铨瞄了那毛皮一眼,不错,是上好的熊皮,可惜的是,周铨本人对皮革无爱,而且毛皮的市场有限,反而不如羊毛之类的更容易销出。
兀术额头的青筋连接跳了跳,他想了一下,又拿出一个盒子:“我们还有这个!”
盒子里装的,却是长白老山参,这玩意倒是让周铨眼前亮了亮,微微点头:“此物还差不多,不过实话实说,高丽人也可以给我们供参,所以你这个,价格不会很高,要想换船,得有很多很多。”
只要能换大船,到时乘大船去日本抢金山银山,多付出点老山参有什么关系,反正不需要他们女真人去山上挖,赶着高丽人等去钻深山老林就是。
“我会送很多老山参来的,你们还要什么,我们有的,都可以拿来换船!”兀术又叫道。
换船是第一步,能与济州达成贸易关系,今后可以经常派人来这里,再寻着机会,或收买或威逼,总能找到大炮的秘密。
当然,可怜的兀术,此时尚不知“无商不奸”意味着什么。
“你送货来,直接联系商城主事就是……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没有的话我就要走了。”
兀术还想说什么,这次被他的伴当们拉回去,这群人用女真话嘀咕了两句,兀术看了周铨一眼,行了个礼:“那么……再见了!”
迟早有一天会再见的,只不过,到时候要让此宋人男子大吃一惊才行。
周铨一拂衣袖,没有再理会他,正待与耶律大石话别,耶律大石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女真人惯会背信弃义,蛮人无礼仪廉耻可言,贵我双方,份属至亲,当小心女真蛮子!”
周铨笑道:“放心,放心,我方会对女真人实行贸易禁运,凡可用于军事之上的商货,比如铁器、甲胄、弓箭,都禁止向女真出售,如何?”
耶律大石见断绝不了东海商会与女真人的联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次日,在依依惜别之中,周铨送走了耶律大石与余里衍。又过一日,他自己和岳飞一起乘船往回海州。
兀术倒是还留在五国城,他还打算把方毫拐走,但是连着数日,方毫都再没有出现,兀术不免有些失落,在他看来,这位方毫,乃是大才,不为周铨所用,带回他们女真,肯定能书写一段佳话。
没准就象契丹崛起之时的韩德让一样,明明是汉人,却也成了辽国的传奇。
在呆了十日之后,载他们来的高丽商人要返回,他这才不得不离开,不过,兀术离开时自信满满,觉得自己已经将周铨的本领学到了好几分,回到大金之后,也可以施展拳脚,搞出一番好大的事业来。
而韩世忠与宋行风,几乎在兀术离开的同日,在远离五国城的内陆,第一次接触到了大炮。
火炮的声势与威力,让他二人震惊。
且不说他二人如何摸索基层军官的培养体系,也不提周铨返回大宋本土,到了汤阴为周侗守墓,就提那位卖刀的日本商人,终于将自己的刀全部卖出去之后,搭乘宋人的商船,返回到日本。
只过了数日,他就抵达日本的平安京。
“济州贼的虚实如何?”到平安京不久,他便来到一家武士的宅中,跪伏在其主人面前,听主人问话。
如今日本人已经知道济州岛的东海商会,和大宋朝廷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故此,他们将东海商会,称之为济州贼。
“启禀左卫门少尉,济州岛上人口众多,仅其都城五国城,人口不逊于我平安京,大小战船百艘,军势两万,皆为被甲武士!”
被称为左卫门少尉的,乃是此时极得日本国主赏识的年轻将军平忠盛。他如今也只有二十岁,正是锐气进取之时。因为奉命缉拿海盗,与海上走私船狠狠斗过几回,打探清楚这些走私船大多来自于济州岛。他颇具才略,没有急着将此事报与日本朝廷,而是私下赞助了一个日本商人,令他去济州贩货,同时打探其虚实。
当听到战船百艘、军势两万,平忠盛吸了口冷气。
这是两万武士,不是两万只有竹枪木刀的农兵!
“济州贼日后必是我国祸患,不可不慎之……宋人如今不断通过济州贼,将一些祸国奢糜之物倾销于我,致使国中金银流失,民心动荡,特别是宋人所私贩烧酒,更是祸国殃民,朝廷若再不重视,只怕三十年后,我国再无金银可用,所募兵员,尽是酒鬼了!”
平忠盛这一番话,听到那商人耳中却是不以为然。
难道说宋人不贩酒入日本,日本人就不饮酒了么?
恰恰相反,日本人好酒,上自公卿,下至农夫,尽皆如此。只不过日本酿酒不如宋人,特别是这两年,宋人天水商会等竭力向日本推销白酒,这些兑了水的玩意儿,比起日本本土酿制的酸酒要甘烈得多,故此大受欢迎。
特别是那些原本喝不起酒的平民,也将自己可怜兮兮的一点财产用来买酒,只为谋求一醉之后的飘然。而那些小有财产的武家,或者身居高位的公卿,也将饮酒视为流行的风雅之事,派出代官搜刮领地的百姓,为的只是摆上来自宋国的奢侈品,用全套的玻璃杯开一场名酒会,这甚至取代了茶会,成为日本上层社交的礼仪。
“必须禀报法皇!”平忠盛心中暗想。
此时日本实行院政之制,国家大政,皆出自白河法皇,也就是当今所谓天皇鸟羽之祖父。而担任关白摄政也就是为相者,乃是藤原忠实,他与白河法皇貌和神离。平忠盛有意禁绝济州海贼,但也知道,济州海贼与关东武家栋梁的源氏,有不干不净的关系,真要禁绝,也需要借助法皇,压制源氏。
果然,平忠盛的提议,虽然获得白河法皇的赞同,但在公卿之中,却引发了激烈的争论。首先争执的,就是禁绝济州海贼,会不会引发大宋的怒火和辽国的愤怒——据说济州海贼背后,有这两大强国的支持。
争吵的结果,自然就是折中,先派使臣前往宋国,绕过济州岛的那些人,直接与大宋朝廷交涉此事。
于是接下来就要争吵第二件事:大宋的国书,该如何书写。
那些以为自古以来日本就跟在中国后面很谦恭的想法,其实是大错特错。
自日本统一之后,他们便骄傲自大,否则不敢玩出“日出之国天子”致“日落之国天子”的把戏,更不敢将其国主称之为天皇。
这封给大宋的信,便涉及到称呼、礼仪,为此又须争执一番。
这一争执足足是两个月。
最后定下,既不以白河法皇的名义,也不以鸟羽天皇的名义,而是用摄政关白藤原忠实的名义,书信一封,给大宋宰相太师蔡京私人。
这就避开了两国之间称呼的高低,完全以平等的姿态与大宋交往。
但紧接着,又为送蔡京的礼物和鸟羽天皇送大宋天子赵构的礼物而起了争执。
此时日本刀具在宋被利国监产钢刀挤压,日本能向大宋出口的商品不多,不是贵金属就是一些稀罕新奇物什,藤原忠实决意送蔡京好刀一口、甲胄数具,原意是想帮日本打开些市场,结果又惹来争吵,有反对与宋国交流者,以醍醐天皇的“延喜格式——武勇之具不出境外”为由,拿前朝的尚方宝剑,约束当今的官员。
最后藤原忠实不得不改换礼物,从刀甲换成纸扇、书画,另附莳绘手箱一件。
而以鸟羽天皇的名义赠送给赵佶的礼物,则是蒔绘厨子、手箱、色革三十枚,外加砂金百两(不要问我这些都是啥玩意,礼单参考宋孝宗时期日本政府赠送南宋之物,交涉过程亦参考此次)。
至于使臣,因为商人未必靠谱,所以这一次派往宋国的正使,由挑起此事的平忠盛担任,但平忠盛乃是白河法皇的人,故此藤原忠实还塞进一个自己的亲信为副使。
副使名字为源为义。(未完待续。)
三零四、拐走岳飞
汤阴县永和乡。
一大排老树,将孝悌里罩在其中,因为此时乃是秋季,树叶纷纷而下,渐落地面。但就在将落未落之时,突闻嗡嗡的风声响起,一杆铁枪,若惊龙翔空,似灵蛇吐芯,舞动起来,将这些树叶滚滚卷起,然后飞腾而起,轰然击中一个干草扎成的草人,积成一堆。
“好,鹏举已尽得我之传授矣,这汤阴县中,再无人是你对手,便是我也不成了!”
枪收之后,有人鼓掌赞道,岳飞抹了抹汗,向那人行礼:“多谢陈公。”
被称为陈公者,名为陈广,乃是左近著名的使枪好手。周侗去世之后,岳飞失去名师,他外公姚大翁喜欢他人品,便出资请来这位陈广,传授其枪法。
不过岳飞对陈广虽然也很敬重,却远比不上对待周侗。陈广也知道,自己本领不如周侗,骑射二项都是短处,因此藏拙,只是教授岳飞枪法。但他枪技并不比周侗高明,岳飞又聪明,稍作点拨,如今岳飞的枪法已经尽得其传。
他看了岳飞一眼:“鹏举,周制置那边,可有话说?”
眼见岳飞已经尽得其法,陈广知道到了自己辞馆之时,他心中又有些不甘心,他可是知道,岳飞与号称活财神的周铨乃是义兄弟,而周铨又结交京中权贵,有的是门路,因此让岳飞作中,他想请周铨吃饭,也算是交结这位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兄长说了,你是我授业之师,当他请你才对,明日他略备薄酒,请你吃上一席。”
岳飞的回应,让陈广大喜,这也不枉他倾力传授枪术给岳飞一场了。
收拾好衣裳,岳飞向陈广告了声罪,将一个酒葫芦绑在大枪的枪杆上,然后一步一步极稳健地走向那片树林。
周侗的墓,就在这片树林之中。
从济州回来之后,周铨在这树林中结庐而居,为周侗守墓。周侗无子,他这个侄儿就要尽一分心力,毕竟在起步之时,周侗对他的帮助几乎是不可替代的。他也需要静一静,在这里仔细思考接下来当做什么。
见岳飞过来,周铨放下手中的鹅毛笔:“鹏举,今日练得如何?”
“陈师傅说了,我已经胜过他。”岳飞应道。
他回答得很是从容,既没有矜夸骄傲,也不是谦逊,只是平铺直叙,仿佛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周铨不禁一笑,这家伙如今十三四岁,已经进入人生的叛逆期,所以就挑了个酒葫到处转,虽然周铨知道他未必真喜欢喝酒。
“我准备离开了。”两人对坐在一起,周铨道。
岳飞眉头一张,想到周铨已经在这里不少时间,他又是极忙的,这些时间里几乎每天都有信使过来,然后又带着周铨的指令到各处去。
他苦笑道:“哥哥这就走,我还想着哥哥多留些时日,教我一些道理呢。”
“直接和你说,你未必会听,唯有今后,自己多琢磨了。”周铨笑道。
他心中有些成就感,周侗当初隐隐警告过,若是他今后行大逆之事,必要让人制止他。周铨想来想去,能在周侗去世之后仍然制止他的人,唯有岳飞,这段时间他在为周侗守墓的同时,也将自己的忠分三品的观念,深深刻在岳飞心中。
无论今后,岳飞如何发展,是否来帮他,至少一点,希望他不会再走上愚忠之路了。
“哥哥准备什么时候走?”
“明日宴罢,后日动身。”周铨说道。
“这么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情?”岳飞讶然。
周铨心中一动。
灌输忠分三品,只是第一步,真正要让岳飞站在自己这边,恐怕还需要他对这时大宋有更深刻的认知。
想到这,他缓缓开口道:“汤阴这边,情形尚不到无可收拾的地步,但京东两路,还有靠近的河南诸府,如今已是沸反盈天了!”
岳飞心中一凛,能被周铨称为沸反盈天的状况,定然极其危急。
“这是为何?”
“说来与我也有关系。”周铨说道。
他从当初引进棉织业说起,因为他不断地出高价请匠人研究纺织技术的革新,此时水力纺纱和水力织布都已经极为发达,这就使得棉布价格虽然节节下降,可棉布的利润却是年年攀高。棉布带来的巨额利润,又引起了棉花种植的扩张,从最初两年只有海州、徐州和周边地区,扩大到整个京东两路,再到河南府。
那些没有赶上棉布商会的权贵富豪,也想在此业上分一杯羹,于是纷纷强占土地种植棉花。这就使得大量自耕农破产,原本这些自耕农还想着等秋收之后,凭借收来的粮食支撑过去,可是权贵富豪们勾结,秋收多收了三五斗,并不能改变自耕农们的命运。
“皆怪蔡京,自去年开始,实地丁钱法!”岳飞听到这里,恨恨地说道。
周铨脸上露出一丝尴尬,其实所谓地丁钱法,是周铨的主意。他与蔡家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有出现大的裂痕,与这地丁钱法也有一定关系。
摊丁入亩,折粮为钱,这是地丁钱法的核心。此事一改此前沿用过来的两税制,对大宋朝野震动极大。可以说,非周铨不能出此策,非蔡京不能行此策。
“地丁钱法,并非害民之举,若非地丁钱法,如今百姓状况只能更糟。”周铨知道,自己出此策之事迟早会被岳飞知晓,为避免日后芥蒂,不如自己揭开此事:“此策是我所出,鹏举,你看乡间富户,人口少而占田多,贫穷人家,总数多而占田少,将原本人头之税,摊入田亩之中,既可使地少的贫家少纳税,又能清出一些隐户,增加国家人口。同时,百姓若无田亩,便无须纳此税,亦让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免去税吏催逼之苦。”
“可是折粮为钱,却让百姓极是不便!”岳飞不服气地道。
“百姓确实多了一层不便,但却也有便利之处。过往百姓交粮纳税,贪官胥吏以大斗收之,百姓敢怒而不能言,如今以钱折算,再无大小斗之差别,百姓便可以少受贪官胥吏一层盘剥。而且这等粮食,层层转运,待到京师边疆有用之处,其耗损之数,往往十中有三。如今折成铜钱,以钱纳税,朝廷再以此钱向粮商购粮,只以到地为数,粮商为多赚钱,必然要少损耗,去年粮商自江浙运粮至熙州,万里迢迢,耗损之数,不过十中之一!故此,此策乃利国之策也。”
岳飞听到这里,心中虽然隐隐还觉得有些不对,却不再吭声了。
他终究尚年幼,见闻也不广,因此不知道,百姓虽然少受一层官府盘剥,却多了奸商盘剥。今秋京东两路分明丰收,可是百姓却更为贫困,原因便是奸商打压粮价,百姓要以钱纳税,少不得被狠狠剥掉一层皮。
“为政者皆是如此,除非万事不为,凡有所作为,必有所过错,我们能做的,就是有所作为之后还要继续有所作为,争取少犯过错,及时纠错,而不是坐而论道。我当初也知此事会出现问题,故此先兴纺织之业,那些失地的百姓,便可以转入城中,进入工坊,得有一技傍身,不虞阖家温饱。此次我去京东两路,便是监督此事运行,鹏举既已学成武艺,不妨随我同去,一来可以朝夕作伴,二来也可亲眼见一见世情。”
岳飞稍有些犹豫,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此前去通知周铨报丧是一回事,但再度离家随周铨游历则是另一回事。
“鹏举若是不决,可向叔父婶娘问问。”周铨笑道。
岳飞也觉得有理,当下告辞而去,他回到家中,父亲岳和正准备外出干活,见他急冲冲跑来,似乎有事的模样,便放下锄头,静待他开口。
“爹爹,铨哥说要带我去京东两路见一见世情。”岳飞略一迟疑,便直接说了。
岳和其人甚是宽和仁厚,不喜与人争执,闻言微微一笑:“飞儿何虑此事,家中自有我在,你娘膝下,亦有翻儿。”
“正是正是,哥哥只管去,家里有我呢!”
屋子里,岳飞之弟岳翻伸出头来叫道,他年纪尚小,如今也在学习武艺,只不过他天赋不如岳飞,周侗在时便说过,他很难象岳飞那样。
“可是……”岳飞还有些不舍。
“若是你自己出去,我还有些担心,跟着铨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岳和又道。
“娘亲那边……”
“鹏举,你去见识世面,历练一番,今后能为国尽忠,娘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拦你后腿?你自去就是,跟着铨郎君,好生学些本领!”院子当中,岳母姚氏的声音也传了出来。
岳飞再无犹豫,他翻身跪下,在岳和和姚氏面前各磕了一下头,然后转身跑回去,急着向周铨报告好消息。
岳和捋须微笑:“这孩儿,性子有些急躁,周师傅去世,原本我以为无人可以制住他了,不曾想他还服气铨侄。”
此时岳母,却是紧了两步,来到门前,看着岳飞跑开的背影,露出不舍之色。
儿行千里母担忧,岳飞跟着周铨出去历炼,她哪里会不在意。只不过看到儿子一身本领,不希望他窝在这乡野之中耽误了。
倒是岳飞的弟弟岳翻,一脸羡慕之色,只恨不得也能跟着兄长一起,到处去历练见识。(未完待续。)
三零五、粮骚动
兴仁府济阴城,因为秋收的缘故,济河上特别热闹,一艘艘大小船只,顺着河而来,从四面八方将粮食运到了济阴城。
济阴城中的郭记粮铺前,已经挤满了人。
“怎么又降价了,昨日还是一石八百文,今日怎么就变成七百六十文了?”
“正是,好没道理,就是听闻这家粮铺收粮,价格更胜过乡里,我才赶了百里地,将粮送到这里,为的不过是多换得几吊钱,如今却还不如乡里!”
“你们乡里收粮价格多少?”
“唉,莫提莫提,七百五十文,比这里还不如!”
七嘴八舌的声音中,岳飞东张西望,想要看到这些百姓们的面上。堆积如山的粮食,并没有让这些百姓觉得喜悦,有的只是发愁。
这还是收得粮食的农家,那些没有收获粮食的呢?
“出来了出来了,掌柜出来了……这是做什么,怎么又降了,七百五十文,和我乡里一般了?”
“掌柜的,你可不能如此黑心肠!”
出来擦去粉笔写的每石七百六十文中的六字,改成五字之后,那掌柜的起身,向周围淡淡地扫了一眼:“嫌我收粮的价格便宜了,只管运到肯出高价的地方卖去,我不拦你们!”
只一句话,就将众农民都震住,叫嚷声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出来道:“掌柜的,实在是价格太低了,几日间,这收粮的价格都掉了一百余文……原本多收几石粮,还想着为家里扯两块棉布的……”
“休要和俺说这个,你们以为俺就愿意了?高丽的粮食,自海运运来,才不过七百文一石!江南的白米,比你们的米要好,也只是七百二十文一石!俺七百五十文一石收你们的粮,已经是在做善事,你们若不服气,只管去各家粮店问去,谁出的价,比俺更高,俺二话不说,倒帖十贯给你!”
众农人口笨舌拙,哪里能和这商人的伶牙俐齿相提并论,被他一番话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实话和你们实说吧,咱们这丰收不错,可是别处也丰收,而且是更大丰收!不用多久,高丽那边又有粮食运来,这收粮的价格,还要跌!你们不信,回去放放,到时我还能多省几十文钱!”
收粮的掌柜此话一说,众人又是一片哀声叹气。有人离开,但更多的人留了下来:若不是急着钱用,谁会如此!
“若不行地丁钱法,百姓只用粮交税,便不会被这奸商再盘剥一次了!”看到这一幕,岳飞回脸对周铨道:“哥哥,摊丁入亩是好事,但以钱完税,怕不是什么好事!”
周铨摇了摇头,岳飞看到的只表相。看起来以钱完税,还要受到奸商一次盘剥,实际上以粮缴税,所受胥吏盘剥也不会少到哪儿去。
而且之所以以钱完税,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促进商品和货币流通。
这几年从日本搜刮来的金、银、铜等贵金属数量极多,而以水压冲锻法大规模制造出来的银圆、铜钱,也为此做了货币准备,虽然还有些不足,却也勉强够用。
“以钱完税不是坏事,只不过朝廷未能以常平法跟进,若是米价跌时,朝廷保价收粮,米价涨时,朝廷压价放粮,进出之间,朝廷有进益,而农夫亦可安稳。我本提出此事,只是在朝中反对声大。”
“这等利国利民之举,为何反对声大?”岳飞不解地问道。
“鹏举以为大粮商之后是什么人,不就是朝廷中决策的诸家权贵么?”
“一群唯利是图的奸臣,官家当将他们尽数扫除才是!”岳飞恨恨地道。
周铨一笑,指了指这个粮店的招牌,那上面有“天水”二字,他稍稍压低声音:“这粮店,乃是天水商会外围,天水商会,乃是宗室所办,官家在其中可也是有利益。莫说天水商会,那些以宫中内监、天子宠臣为靠山的粮店,他们获利之后,哪个不要向官家缴一份收益?”
岳飞顿时就呆住了,他又惊又怒,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仿佛崩塌了一般。
须知在他接受的教育之中,一向是官家圣明仁厚,只是被小人蒙蔽欺瞒,却不曾想,能安稳坐在皇位上的,有几个那么容易被蒙蔽欺瞒?
所谓皇帝是贤君,都是大臣们的错,这个锅,大臣们背了无数次,未来还将背下去。
“以梁师成为例,他每年卖雪糖能赚五六十万贯净利,但是鹏举,你知道他要交多少给官家么,仅年初他向官家进献一次,便有十万贯之多。若以整年而算,雪糖专利的一半左右,都被官家收去。”
“哥哥,为何朝中文武大臣,就没有人劝谏,哥哥你既然时常可见官家,为何又不劝谏?”
“劝谏?自然有劝谏的,比如说太学生陈东、陈朝老二位,没事就上书官家,从官家骂到宰相再骂到我……但有什么用,朝廷西北用兵要钱,官家修艮岳要钱,维持那么多官吏军将要钱,百姓有了水旱灾馑还是要钱。他们骂人倒是嘴巴上痛快了,自己也博了个好名声,但这些要钱的地方如何去解决?就算官家醒悟了,不修艮岳,但你说夏贼要不要打?禁军要不要养?各地的桥啊路啊要不要修?那些遭着水旱大灾的地方要不要赈济?”
周铨的一连串问题,让岳飞越发的迷糊了。百姓有百姓的道理,朝廷有朝廷的筹谋,这二者变成了两难。
“这世上唯腐儒伪儒最无用处,指点江山头头是道,解决实事无一良策,或者稍聪明些的,就拿话来糊弄人,复周礼行仁道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那是屁话,现实中的问题,只能在现实之中解决,若有一医,对你说他有良方,可包治百病,你信还是不信?”
那自然是不信的,岳飞点了点头。
周铨心里欢喜,眼见自己一点点改造岳飞所受的传统教育,实在让他有种成就感。
正在这时,人群突然乱了起来。
周铨与岳飞正在人群之中,发现他们乱了,都有些惊讶,还没片刻,就见一条汉子,被七八个人围着,五花大绑地拖了过来。
“抓到这厮了,就是这小子,竟然敢去烧粮船!”拖着那汉子的一个家伙叫道。
“该死,我们天水商会的粮船,你也敢烧?”那姓郭的掌柜尖叫了一声:“绑起来,绑起来!”
“若不是你们自高丽、江南运来粮食,我们的粮价如何这般便宜,烧了你们的船,粮价自然就涨了!你们莫高兴得早了,李宝哥哥会来救俺的!”
那被绑的汉子大叫,听了这话,周围又嗡嗡响起了议论之声,周铨与岳飞则是怪异地看着他们身边的李宝。
李宝满脸无辜:“与我无关啊……”
“他可是唤你哥哥呢,没有想到,宝儿啊,你在这边竟然还结识了这么服你的兄弟。”周铨调侃道。
“宝哥果然交游广阔。”岳飞也连连点头。
李宝是老实人,老实人就爱较劲,听得周铨和岳飞调侃自己,他将旁边一人拉住:“方才那汉子说的李宝,是何许人也?”
旁边是来卖粮的汉子,听得他这样说,哂笑一声:“连李宝你都不知道……李宝是附近最出名的好汉,原本在家中务农,这两年**不断,他家没了田地,便靠与人帮佃为生,只不过今年情形更不妙,他们说都怪着外地粮食入府,还有……”
正说话间,突然有人叫道:“着火了着火了,棉田着火了!”
众人向城外望去,只见一大片地方,乌烟冲天,虽然在城内看不清楚,但从叫嚷声中,大约能判断得出,是城外大片的棉花田着火了。
此时正是棉花采摘之时,棉田大片着火,肯定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纵火!
“百姓不了解他们生活困苦的根源,就用破坏工具与劳动成果之法,来表达他们反抗之意……他们并不知道,这样做于事无补,反而是造成世间财富的浪费!”
听得外头纷纷嚷嚷的叫声,岳飞瞪圆了眼睛,看着周铨,周铨前几日和他说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
果然如自家兄长所说的那样,百姓们烧船、烧棉花,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反抗。而接下来,当是朝廷对百姓这种行为进行弹压,然后百姓更进一步反抗,最终走上造反之途。
这就是所谓的官逼民反,其实官只是工具,真正逼得百姓造反的,是让百姓走投无路的制度。
故此,事易时移,当变则变,要令国家强大,须得让百姓有路可以致富。
周铨给岳飞灌输的未必是正确,但当他参照着眼前发生的事情进行思考时,便觉得周铨所说越发的有道理了。
外头棉田着火,城里的铜锣敲得震天响,想要将百姓们召出去救火,可是这些卖粮的农民,哪个愿意去为富户的棉田拼命,大伙一个个袖手,最后只能调城中的厢军出去。
那郭掌柜的面色也不好看,骂了被缚的汉子几句,还拿鞭子抽他,不过因为收粮事情更重要些,最终还是去看秤算账。
他正算得不亦乐乎之时,突然间人群中又是一乱,几个年轻的汉子飞奔而来,直接冲到他身边,不待他大叫,就将他摁住绑了起来!(未完待续。)
三零六、两个李宝
这几个年轻汉子出现时,周铨笑道:“来了。”
岳飞也露出一丝笑容,眼见他们将郭掌柜绑起,这奸商再没有方才的气焰,口中迭声求饶,但这些汉子不管不顾,而是将方才被缚的汉子解了下来,把他绑了上去。
“我就说了,李宝哥哥会来救我的,狗娘养的奸商,今日老爷要抽你了!”
重获自由的汉子捡起方才抽他的鞭子,狠狠地抽了那郭掌柜一顿,抽得他嗷嗷直叫唤。
“官兵很快就会回来,各位兄弟,咱们快走!”这群年轻人当中明显为首的那个汉子叫道。
“李宝哥哥说的是,快走吧!”
他们这些乡间少年,呼啸一声,便穿城而出。城中的厢兵都出去救火了,几个差役哪敢阻拦,而只要出了城,再想捉拿就难了。
他们出了城之后,回头一望,却发觉自己身后跟上来一二十个陌生面孔。为首的那李宝愣了一下:“诸位这是何意?”
“你名叫李宝?”只见这陌生面孔中的一个恶狠狠地问道。
“正是。”
“木子李?宝物的宝?”
“正是……莫非诸位也听说过贱名?”
“呸,以后不许叫这个名字!”那恶狠狠的壮汉怒道。
此李宝一撇嘴:“好笑,爷爷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不叫李宝,你管得着么?”
他此前还有几分客气,但听得对方语气不善,顿时也强硬起来。
令他不准叫李宝的,自然是周铨身边的李宝了。
“我也叫李宝,你这厮叫这个名字,坏了我名头,我自然管得。”李宝道。
这下子对面的李宝呆住了,过了会儿问道:“你也叫李宝,木子李,宝物的宝?”
“俺有必要糊弄你么,你算什么东西,值得俺糊弄?”
两个李宝,都是身材高大,一脸剽悍之色,双方互相瞪着,眼见就要打起来。岳飞看了也是跃跃欲试,他习得一身武艺,总是不放过与人交手的机会。
不过周铨却不能让他们打起来。
“行了,你们二位都唤李宝,年纪又相近,能遇在一起,也算是缘份。我说对面的李宝,你们纵火烧了棉田,引走城里的官兵,不就是为了救人么。如今人救出来了,你还不走,准备在这被官兵堵住?”
那边的李宝瞪了周铨一眼:“这不是被你们这些鬼鬼祟祟的家伙跟着么,若是再跟过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你能如何不客气法?”这边李宝冷哼道。
“打你这官府的走狗!”那边李宝猛然叫了一声,向着这边李宝冲过来。
他力气不小,动作也很敏捷,分明是学过拳脚的。可惜,他对上的却是这边李宝,两人一交上手,他就大吃一惊:这厮不仅身高体壮,力气与速度都胜过自己!
两个李宝撞在一处,眼见自己的头领被连摔了几个跟头,对方一伙见势不妙,围了过来。
“想要倚多为胜?也要问过我同不同意!”岳飞早就跃跃欲试,见此情形,跳将过去,一人便拦住三人。
他虽然年少,却先后随周侗、陈广习武,拳脚枪棒都已大成,与这些只是稍稍习了些武艺的普通青壮不同。哪怕对方是三人,也是片刻间就被他放倒在地。
还是他下手有分寸,所以这些人被打倒,立刻爬了起来,只不过见他厉害,一时间,这些伴当都不敢再上前,只能看着两个李宝角力,自己这边的李宝被狠狠摔在地上。
“服不服,改不改名字?”周铨身边的李宝压着对方,只是微喘着气喝道。
“你这厮果然好身手,但这名字是父母所赐,你便是打杀了我,我也不会改名,若真要改,你自己改吧!”对方李宝道。
“哥哥,这厮倒也是条汉子。”岳飞转过脸,望向周铨,隐隐有为对方李宝求情之意。
周铨微笑,他是官不假,可没有为本地官府扫尾的心思,而且这个李宝能得乡野少年们倾心相随,拳脚上也有几分本领,又和李宝同名,多少让他有些好感。
“你们这次夺了人回来,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周铨问道。
不等回答,远处突然传来呼喝之声,却是外出的厢兵,大约接了通知,在人带领之下追了过来。
对方李宝心中一凛:“你放过我这些兄弟,我愿随你投官!”
那些年轻人纷纷嚷道:“如何让哥哥一人当之,事情是我们大伙一起做的,要见官,大伙一起去!”
“回答我的问题,你们救了人,原本打算去哪儿?”周铨催促道。
“莫非是去投梁山?”周铨身边王启年慢悠悠问:“听闻那里,如今聚得一些好汉……”
梁山寨散而复起,这两年好生兴旺,虽然如今寨中头领比起卢进义等要低调得多,可这兴仁府相距不远,本地人还是对其很熟悉。
“呸,祸害乡梓算得什么好汉,哥哥说要带我们去徐州,去周财神的矿上,如今没有出路的百姓,不都是往那矿上去?”一个年轻人道。
“对,若是矿上不要我们,我们还可以去海州,男子汉大丈夫,一身气力,到哪里混不得饭吃!”
无论是去徐州还是海州,本质上来说,都是投靠周铨去。岳飞有些讶异:“你们怎么会想去徐州海州,特别是海州,不是说要远赴海外么?”
“只要出力气、敢拼命,便能赚出一副家当来,远赴海外又如何,终有一日可以回归乡梓。”
“若是饿死了,祖坟前照样没人祭祀,倒不如去海外闯闯。”
对于这些百姓来说,有条活路,少有人会想到造反。他们七嘴八舌,让岳飞又陷入深思。
“如今可以放我们走了吧,官人你既是没有恶意,何必令我们落入官府手中?”眼见远处厢兵已经接见,那边李宝道。
这边李宝看了周铨一眼,周铨却不动声色:“别的事情且不说,你们纵火烧船烧粮,却是谁的主意?”
“听人说的,兖州、郓州那边都是这般闹法,烧完之后,他们就结群赶往徐州去,只要入得徐州地界,官府便无可奈何!”
王启年轻轻撇了一下嘴,官府并非无可奈何,只不过被东海商会压制下来罢了,毕竟只要逃到徐州,便会被东海商会收容起来,驱入各家工厂作坊或者矿山之中,今后这半辈子,就得为东海商会卖命赚钱了。
这背后,也有梁山贼在推波助澜,煽动百姓纵火和逃往徐州的,基本上都是他们的人。
他们正说间,那些厢兵围了过来,那边李宝的伴当们倒有硬气,一个个都没有跑。
厢兵们过来,将周铨等人也围住,周铨这才示意李宝放人,此时想脱身也难了。
那边李宝见此情形,心中暗道:“若是杀官造反,便是逃到了徐州也没有活路,如今最多就是我将所有事情都担下来,须令兄弟们脱身!”
“我便是李宝,所有事情,皆是我一人所为!”他对着厢兵朗声道。
厢兵又是救火救是跑来拿人,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听得他这样说,一个军官喘着道:“这厮倒还充英雄,俺和你说吧,今日你们一个都休想走,方才杜员外发狠了,不叫你们剥皮断骨,他老人家就不姓杜!”
正说着,后边有一个沙哑的嗓子气喘吁吁地道:“额滴娘啊……都给额听好了,打,往死里打,全都往死里打!”
随着这话声,那些厢兵上前围来,王启年厉声道:“且慢,且慢!”
厢兵们哂笑起来,杜员外可是许了钱的,他们自然要出力气,眼前这厮空口白牙,叫他们慢他们就慢?
杜员外身后之人,权势滔天,他们打死一二十人,根本算不得什么。
王启年见这些人还是上前,当下一撩衣摆,从腰间摘下个腰牌:“我乃官府差役,你们不想惹祸,就都老实些!”
打老百姓和打差役,不是一回事,那些厢兵虽然不惧,却也不想惹麻烦,正好那个沙哑嗓子的杜员外排众而出,厢兵们也就暂时收手,待杜员外处置。
那杜员外进来之后,睬都不睬王启年,厉声叫道:“谁是李宝,谁是李宝!”
“我便是李宝!”
“我便是李宝!”
两个人同时发声,两个李宝相互对望了一眼,这边李宝神情冷淡,那边李宝则是有些惊愕。
这杜员外要找的,分明是他,这群外乡人中的李宝为何要应?
“哟嗬,还挺讲义气的,有人顶罪啊……两个都给我打,先打断两条腿!”
肥鹅一般的杜员外见此情形,他却没有弄明白,因此以为两个李宝乃是一杰的,开口大叫,向厢兵下令。
“且慢,且慢,我这位兄弟,确实也叫李宝,与这个李宝不是一伙的。”王启年这时又道。
杜员外这才睨视了他们一眼:“那就滚一边去……给额打这个真李宝!”
“再且慢一下,你们不是官府,如何能随意打人,便是有什么事情,当由官府先审,由王法治裁才对。”
“你这厮恁的多嘴,莫非是这伙贼人同党?在这地界上,我就是官府,我就王法!”那杜员外叫道:“打,打,有人敢阻拦,给我一起打,往死里打,打出事情,算我的!”
他这样一吼,那些厢兵再度上前,而且很明显,他们是准备连周铨等一起打!(未完待续。)
三零七、招徕
“吾未见过作死如此者。”
见那位杜员外如此嚣张,周铨哑然失笑。
以他现在身份,自然用不着与这样的一个小人物较劲,但对方惹到他头上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鹏举,擒下这只肥鹅。”周铨下令道。
岳飞身形猛然跳出,瞬间从那些厢兵中冲过,一把便揪住了那位杜员外,抡掌便抽,左右开弓抽得六记耳光,然后将满嘴碎牙鲜血的杜员外拖了过来。
他可不是什么好脾气,一路上又见百姓困苦,却无计解决,心中早就积满了郁愤,因此这几下兔起狐落,干脆无比。当他拖着人回来时,那些厢兵才发应过来,只不过厢兵中悍勇之辈早就被挑入禁军,剩余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胆怯懦弱,欺负良善百姓还行,遇到这种凶人,哪个敢上前?
没有立刻哄散,就已经是看在杜员外给赏钱的份上了!
“你们好狗胆,你们可知额是谁么?”
那杜员外还摸不清头脑,犹自大叫大嚷,岳飞又赏了他一记耳光,他这才老实下来。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王启年半蹲着向躺在地上的杜员外问道。
“我……我……我不知……”
“那不得了,惹得爷爷性起,一刀将你杀了,你瞅官府去哪寻人去,最多找到这个李宝头上,可他又不认识我们。”王启年笑眯眯地道:“所以啊,你莫要以为自己有个靠山便有多神气!”
这一刻杜员外明白,自己的靠山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今日之事,你觉得当如何了结?”王启年又道。
那杜员外心里打鼓,看情形,自己是遇上敢杀敢打的悍匪了,他眼珠一转,向那些厢兵道:“各位还请继续去救火,莫让火势蔓延!”
棉田里的火其实很好救,毕竟棉花长得并不高大。那些厢兵当然是宁可去救火,也不愿意与这群明显过江强龙的人相对抗,很快就散去了。
杜员外此时陪着笑,从地上坐起,连连拱手:“小人有眼无珠,冒犯了诸位,小人家中还薄有家产,愿献出银圆一百枚向诸位谢罪。”
他现在只求脱身,许下一百枚银圆也就是一百贯的赎金,真是将周铨等当路过的悍匪了。
“你这厮还算有眼力,知道将那群废物打发走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们也不要你的臭钱儿。希望你一直能这么有眼力……滚吧!”
出乎他意料,众人并没有难为他,而是将他放开,他用袖子蒙着头,撒腿就跑向城中。
那边李宝此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这伙人一会儿自称是官差,一会儿又对官兵视若无睹,其身份让人难以猜测,不过有一点,对方没把自己等交给厢兵,好歹是欠了人情。
哪怕也是对方拖住自己一行,才会被厢兵堵住。
“我若是诸位,就早些走,那杜员外可不是什么善人,他家族亲,乃是杨戬身边红人,两年前他来到这里,手头上的人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城中的狗官畏杨戬之势,对他百般逢迎,根本不敢治其之罪,反让他对禁军厢兵呼来喝去,视若奴仆……”
听得对方的李宝这样说,岳飞心中愤闷,忍不住对周铨道:“方才就不该放了这狗贼!”
“留了他做什么,最多不过杀了他,但杀了这厮,还会有别人来此,这等走狗又不值什么钱,杨戬想找多少便有多少。”周铨摇头道。
“那也不该令其轻易走脱。”
“怎么会让他轻易走脱,他所倚仗者,不过是杨戬之势,你看过些时日,杨戬收拾他时,他的惨状吧。”周铨道。
他们二人对话,也被对面李宝听到了。
对面李宝脸色微变,只觉得这一行人高深莫测,连杨戬都不放在眼中。
“莫非是梁山贼?是了,一定是他们,敢如此不将朝廷放在眼中的,只有梁山贼!”
在他们这样的底层百姓心中,杨戬这类官吏便是官府朝廷,与这些人作对,就是与朝廷为敌。
一念至此,李宝的心中又大为警惕,此时他还没有造反之念,因此干笑了两声,便要告辞而去。
周铨却是一摆手:“先莫急,随我们走一走吧,或许还有一遭热闹可瞧。”
李宝不知他的意思,但打又打不过,只能随在众人身边,他跟来,他的那些兄弟也只能跟上来。
他熟悉附近地理,周铨有所问,必有所答,表面上看,倒是颇为和谐。众人走着走着,便到了济水边上,李宝眼珠一转,向着自己的伴当们施了个眼色,那些伴当们会意,却不知他们的这点小把戏,全落入王启年眼中。
王启年只是笑,却不多说什么。
此时周铨身边,有李宝、岳飞,还有武阳,等闲数十人也近身不得,若那个李宝玩什么花样,少不得要吃苦头。
他心中这个念头一闪,却见那李宝突然伸手,抓住了这边李宝的胳膊,直接将他一拉:“随我来吧!”
他这猛然使劲,这边李宝身体也是一晃,向前一步,被他拉到了济水之中!
济水边水并不深,可是那边李宝一抬脚,一片水浇了过去,直接飙入李宝眼中,李宝闭眼之机,又被他拉扯了几步,到得水深过腰之处。
然后那李宝猛然钻入水中,他的伴当此时,也纷纷跃入济水,一个个水性精熟,全不象是北人。
李宝抹去眼中的水,再看对方人影,只看到水面涟漪不断,他虎目怒视,方才猝不及防,险些吃了亏,对他来说,当真是奇耻大辱。
“过来,过来,到我这边来,方才在陆上没斗过你,如今你有本事,来水里与我再斗上一斗,谁输了,谁改名字,再也不得叫李宝!”
那边李宝一钻游出数丈,踩着水对李宝招手。
他在水中如鱼一般,水性极是高明,李宝见此情形,回头望了望周铨,似乎有些无可奈何。
周铨一笑,没有反对之意,于是李宝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向那个李宝移去。结果才进得两丈,水深就已经到了他脖子,他有些犹豫,似乎不知是该继续前进,还是回岸。
就在他犹豫之间,那个李宝一头扎入水中,再度消失不见。
这个动作似乎给李宝下定决心,他开始后退,但只退了两步,脚下被什么东西抓住,直接扯往水中!
那边李宝的伴当们全都哄笑起来,一个个在水里看热闹,显然,对于自家兄长的水性,他们有绝对的自信。
但笑了几声,他们就觉得不对了。
按理说,这边李宝的口音乃是开封界的口音,也是北方人,少有精通水性的,可是这边李宝的同伴,似乎都没有多少惊慌之色,仿佛比他们还要笃定!
水中浪花翻腾,好一会儿之后,才见两个李宝从水里伸出头来。那边李宝怪叫道:“好家伙,竟通水性,你这貌似憨厚之人,怎么也恁的奸猾!”
“呸,爷爷在东海都洗过澡,还怕了你这小河沟沟!”这边李宝吼道。
两人又斗了起来,水性竟然是不分上下!
周铨有些惊讶了。
在济州时,考虑到今后时常要在海中,会水能多一分保障,所以李宝被赶得到海里去练水性,跟着张顺等水员,在大海中扑腾。
而且济州气候适宜,便是冬日,李宝等人也会入海冬泳,可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少说有二百日是泡在海中的,这样几年过来,李宝的水性已经相当不错了。
而那边李宝,乃是本地之人,就在济水里练的水性,却能同在海中练水性的人相提并论,这可就有天赋的关系。
周铨心中爱才之心顿起,他是在全力培养阵列少年,但也不拒绝别处的人才。
那边李宝能算计到这边李宝,还有方才在城中救人,晓得调虎离山,又深得伴当们的忠心,分明是有些领导能力与智慧的。
“行了行了,你们打到如今,也分不出胜负,依我靠,就作平手如何?”待两人再次浮上水面时,周铨笑吟吟道。
那边李宝也不是真想翻脸,此时自然顺着台阶下:“不曾想你这厮在水中也是条好汉,如今既然晓得我的厉害,又有公子说和,就饶你一回。”
李宝冷笑了一声:“劝你还是改了名字,免得坏了我名头!”
他二人嘴中犹自喋喋对骂,周铨笑着劝开,然后盯着那边李宝:“你们既然有意投往徐州,可知我姓名?”
那边李宝心中一动,原本以为他是梁山寨之人的,现在看来,他竟然与徐州有关?
他恭声道:“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我姓周,周铨。”
一听得周铨自报姓名,那边李宝顿时惊骇,他仔细打量了周铨两眼,虽然身还处于水中,忙翻身拜倒,直跪在泥水里:“小人见过周制置……不意冲撞了周制置虎威,小人万死!”
他一拜倒,其余伴当也跟着拜下,倒让周铨一怔,算是体会到报名之后天下英雄纳头便拜的滋味了。
“请起,诸位都请起……你们精于水性,去徐州未免大材小用,我有意安排你们去海州,你们意下如何?”
他表露出招揽之意,那边李宝如何不领会,再次下拜道:“敢不从命!”
“只不过在我手下,纪律极严,你们要受得了约束才行,受不住约束,不如现在就分道扬镳,免得以后伤了和气。”周铨又徐徐道。
他目光盯紧了那个李宝,想看对方会作如何反应。(未完待续。)
三零八、大宝二宝
“有人追来了!”
那李宝还没有回应,便听得王启年道。
周铨回过头去,自他们的来路,烟尘滚滚,人喊马嘶,确实是有大队人马追了过来。
“我等愿意去海州!”
那边李宝拜在水中叫道,他此时并不觉得,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别的意义,在近乎走投无路的情形下,周铨愿意接纳他们,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幸运。
周铨也不知道,自己招揽来的这个李宝,却是一位水战的天才,原本他会投入岳飞麾下,后来归属韩世忠,以三千水师大破金人六万。
得此李宝投靠,周铨心中欢喜,连走几步,亲自入水,不顾泥浆,将他从水中扶起:“我身边原有一个李宝,就是这位兄弟,今日又添一李宝,当真是麾下双宝,你二位要多多亲近,一起为这名字争光!”
那边李宝却是个机灵会来事的:“这位李宝哥哥比我厉害,从今日起,俺就叫李二宝,免得公子唤人时不方便!”
李宝瞪了他一眼:“那俺就占你的便宜,俺叫李大宝,你以后便是我兄弟了。”
严格来说,两人年纪相当,还不知谁大谁小,不过李宝的面相,确实比对方要老成一些。
大宝、二宝,听得这二人这样说话,周铨忍不住乐了起来:“都叫李宝,不过为了区别,唤你们的时候一个李大宝一个李二宝就是……”
他们说话时,后边的烟尘滚滚已经赶到。若说李二宝刚才还有些担忧,如今就半点都不畏惧。乡下的土财主尚且能包庇几个杀人截道的大盗,周铨的身份,庇护他们放了几把火的,算得了什么大事?
不等那烟尘滚滚中人到,那边王启年打了个唿哨,跟着周铨的伴当里,立刻有人撑出两面旗帜。
两旗帜上写着大字,连在一起就是:朝散大夫徐州观察使海州沿海制置使上骑都尉开国子赐紫金鱼袋周。
此旗一出,那烟尘滚滚顿时止住。
追来的正是禁军。
好一会儿,禁军中一军将硬着头皮出来:“前方……前方是周制置么?”
周铨理都不理他,自有王启年应付:“好笑了,你们气势汹汹而来,一个个杀气腾腾,莫非是要杀官造反么?”
“对,你们是要杀官造反么?”李二宝性子活泼,听得王启年的话,乐不可支,以前被人这样喝斥时,对这句话是极为痛恨的,但如今这样喝别人,他觉得实在是太快活了。
“杀官造反,杀官造反,你们这是要杀官造反!”
他的兄弟在后嚷嚷起来,往日里冲他们横眉竖目的军汉,如今一个个都低声下气,让人实在解气。
周铨微微一笑,这些家伙,果然还需要用纪律来约束才是。
不过不急,等到得海州,再往济州扔个半年,他们就会好得多。
那军将干笑了两声:“不敢,不敢,我等是奉命来此,听闻有乱民,怕惊扰了制置老爷……”
“废话不用多说,回去告诉你家将主,杜公才算是什么狗东西,在我家制置面前,就是杨戬也得低头做人!你们这些地方上的文武官吏,莫要太过份,残民害民不要良心的事情少做,当心我家制置翻脸,那个时候,不掉几颗脑袋,平不了我家制置心中之怒!”
“掉脑袋,掉脑袋!”李二宝一伙又嚷道。
那军将满脸堆着笑:“一定,一定……制置可要小人护送?”
“用不着,办好你们的事情便行了!”
听得王启年这话,那军将如释重负,回去喝骂了两声,转眼间,气势汹汹而来的禁军,灰头土脸地跑回。
路上一小军官愤愤地道:“此事就如此了结?将主可是应下了那杜员外,若此事能成,杜员外愿出五百贯钱犒赏兄弟们呢!”
“蠢物,你知道那位周制置是谁?那是活财神,便是官家天子,也要靠着他发财的,杜员外在他面前,就象一只狗!我们这等人物,在他面前连狗都不如,若是他肯让我给他当狗,我立刻四肢着头汪汪乱叫……奶奶的,什么贼厮鸟的杜员外,早知是这位,打死我也不来……不对,我早就跑去拍他老人家马屁,谁还理会杜员外?回去之后,将主只会夸我,不会怪我!”
说到这,那军将又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员外要倒楣了,在这京东两路地界上,还敢得罪活财神,不用周制置他老人家动手,杨戬杜公才就得将他收拾了,否则那么多棉花卖与谁人?”
东海商会的棉布专利,使得棉花只能卖给东海商会,虽然商会内部各家也存在竞争,但是谁敢不给周铨面子?
对周铨来说,那位杜员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他甚至不用自己开口,杨戬和杜公才就会将之处理掉。
但对岳飞来说,这一路的经历,让他甚为新奇。此前他也曾来回奔波好几次,甚至远赴济州给周铨报信,但都很匆忙,哪里能象这段时日一样,沿途看着百姓是如何被逼得离开土地,又如何被诱骗到工场之中的。
这一路上,他对这一切的原因也有所了解,可以说,根源就在于周铨一手推动的东海商会。
他深思周侗曾经说过,担心周铨误入歧途的事情,隐隐明白,为何周侗在最后几年,竭力将一身本领都传授给自己。
这一路上来,他的心情都很是压抑,直到来到利国监,这才缓了过来。
“我好象前不久才来通知伯父,怎么才数月之间,这里的情形又不一样了?”望着狄丘镇,他吃惊地向周铨问道。
周铨笑道:“那是自然,狄丘这边,矿山、场坊和商铺,都得缴税,哪怕是要缴十分之一的税,这些矿山、场坊和商铺,仍然大赚特赚。他们缴的税收,一部分上缴朝廷国库,另一部分便用在各处建设上……”
官不修衙是传统,但是修桥铺路却是百姓生活所需,狄丘镇恐怕是全大宋路面硬化最多的地方,便是京师、海州和五国城都比不得。
而且在短短的数年之间,狄丘的人口,就从最初的六千余猛增到如今的五万余,哪怕当初周铨已经做出了种种规划,却也敌不住这人口扩张的规模。
好在此时的人并不娇嫩,便是十二人挤一间的屋子,他们也能住得。故此那些场坊、矿山,纷纷起了自己的工舍,让职工聚拢住在一处,既便于管理,也节约了大量的上下工时间。
原本岳飞以为,那些走投无路来到这里的农民,在这儿肯定过着非常紧张的生活,可来到这第一天,他就意识到,自己猜错了。
当天夜里,周铨就带他去看了一场杂剧。岳飞在乡间长期居住,并未看过这几年盛行于京师的这种表演,纯粹是跟来看新奇的。路上相询,才得知周铨在狄丘建了六个剧场、十二座相扑台、八座足球场,再加上各处勾栏瓦子里的茶楼、酒肆,每日工余,利国监的工人们,既可以来看别人说唱演戏、角抵相扑,也可以自己去球场里踢球嬉戏。
那杂剧的名字叫“莽林安笑入利国监”,能容纳千余人的剧场里几乎是座无虚席。故事情节很简单,一个叫林安的农夫,只因被豪强朱员外看中了妻子,一怒之下打了豪强,然后摆脱豪强派出的追兵,进入利国监,在此与妻团聚,此后夫妻两个皆在工场里辛勤劳作,赚出一份家当,然后回乡接来老父老母,一家团聚美满。
此时杂剧方兴,其实还相当粗糙,但这故事说的却是利国监许多工人自己的经历,因此叫好声不绝,便是岳飞,也看得时而担忧里面欢喜,待最后一家团聚之时,也忍不住巴掌拍个不停了。
“只是未曾多打那朱员外几顿,让人意犹不平!”出来之后,周铨问他感受,他先是夸了几句,然后说道。
周铨一笑,拍了拍他的肩道:“鹏举是痛快人。”
“哥哥,那些失地的农夫,到得这边,真能如林安一般,个个美满么?”岳飞跟在他身边走了好一会儿,突然驻足,回头望着周铨,眼睛里闪闪发亮。
“不能,若是自己好逸恶劳懒惰成性者,恐怕比另处日子更难过。我这边只是给了他们一个努力可以获取美满的门路,至于能不能走通这条路,还在他们自己。鹏举,你是明眼人,接下来时日,你不妨自己到各处去问去看,我不约束你,你好生看看利国监这边的百姓,看看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周铨说到这,有些感慨地道:“说到底,江山社稷的根本,还是百姓,是这些在田野之中在场矿之内辛勤劳作之人。士大夫……若能有益于他们,方可算是士人,只知居高临下盘剥欺凌辈,不过是蛀虫罢了!”
最后一句话深合岳飞心意,他这一路行来,看到除了宦官之外,一些颇有名声的士大夫同样在欺压百姓,想方设法对百姓剥皮敲髓,其贪婪之相,不逊于赵佶身边的幸进之辈。
与他们相比,那位砸碎了苏轼黄楼碑的苗仲先,当真是清廉如水了。
“周制置,周制置!”岳飞才想到苗仲先,就听得这位徐州太守气喘吁吁的声音。
周铨笑道:“太守这般焦急,莫非是出什么大事了?”
苗仲先连接顿了几下脚,喘过气来之后,一揖到地:“制置,你可回来了,下官盼你回来,可是如久旱盼甘露啊!”(未完待续。)
三零九、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这几年,苗仲先在徐州,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除了最初时小段时间起了些矛盾之外,后来苗仲先唯周铨马首是瞻,无论是在棉花种植推广上,还是在流民迁入徐州上,他都全力配合,可以说,这贪官一但做起实事来,看在钱的份上,比起清官还能干。
“大事不好啊,制置,这半年来,进入徐州的流民越来越多,我着人计算过,如今徐州下置各县,除了利国监之外,尚有流民八万余人。下官看到这数字便知道情形不对,再着人去邻近各州打听,发觉京东两路各州,隐隐已有流民蜂起之势,除了海州之外,几乎邻近各州失地的百姓,都有意来徐……制置,这可不是前两年来的那几万人,以下官估算,总数当在三至五十万人,甚至更多……万一有不法之徒,居中高呼,必生大乱!”
苗仲先说到这,脸色有些发苦,看了周铨一眼:“制置,有老大人在此,平乱不难,但如今局面大好,给这群乱民坏了,下官可是吃罪不起啊。”
这厮是真慌了。
这几年间,流入徐州的流民太多了,每年都有数万。这些人大多数被利国监和彭城所吸纳,直接间接为狄丘的工业发展服务。在摊丁入亩之后,人口增加并不意味着要多收赋税,因此苗仲先对此只能说是给予方便,却并不是很热衷。
如今有更多的流民要涌来,而且他派出的人探明,这些流民背后,隐约似乎有梁山寨在使力气,苗仲先当真慌了。
在他看来,如今徐州的局面大好,他只要能再任一任,便能给自己攒下一座银山来,再要那么多闲杂人手做干什么!
“你怕什么,来多少人,我收多少人,你只管接住,莫让他们饥冻而死就行!还是老规矩,来的人,先放在徐州,待我分别选用,你安排好食宿,钱粮不足,来狄丘支取就是!”
“制置,小爷,那是三五十万,而且百姓心思我再清楚不过,一人为首,众必从之,来得三五十万,跟着可能就来百万,如今两路的情形,小爷你比我清楚,咱们维持住如今局面,再赚个几年安稳钱有何不好,小爷你何必如此勇猛精进?”苗仲先一急之下,把自己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周铨盯着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一笑:“若你不愿意做,我换个人做就是。”
这一下,苗仲先险些哭了出来。
他哪里不愿意做,他愿意做得紧!
且不说在这里,什么玻璃灯、座钟之类的新先物什总有人先给他送来,就说这两年,他在徐州各项为狄丘配套的产业中收得干股,每年给他的收入,就在两万贯以上!
换哪个地方去当官,能一年赚两万贯钱——不,应该说是两万贯银圆,如今银圆在中大额交易上,可比铜钱受欢迎得多。而徐州境内,所有官吏俸禄,全部是以银圆发放,因为所有矿山、场坊交税,也都是以银圆支付。
“小爷,小爷,非是下官不愿意做,实在是难做,小爷不给下官一个底,下官不知如何去做啊!”苗仲先泫然欲泣,老男人用一种幽怨的目光看着周铨。
周铨垂着眼睑,微微思考了片刻。
如果真想换人,现在确实是个机会。但是周铨夹袋里人才缺少,能象苗仲先这般,死要钱不顾脸的,还真不多。
这厮贪财,但能力是有的。大量流民涌入徐州,准备和安抚工作,他做得还是非常漂亮。
“他们在这你只是打个转儿,转身就会去海州,你做好转运事宜即可。”周铨道。
“海州?那边这两年收容的人手,不比我这少多少吧?”
“苏太守比你能干,这两年收容的人,比起徐州还要多出万余人。”周铨哼了一声。
苏迈为人朴实,只要能说服他,他就会尽力去做事。比起苗仲先,他机变有所不足,但勤勉犹有过之。海州如今发展的速度,胜过彭城,仅亚于狄丘,多亏了此人功劳。
海州的几大产业,一是棉纺织,二是晒盐,三是造船,四是玻璃制造,五是食品加工,六是渔业,七则是海洋航运,这些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劳力密集产业。故此这几年,海州也收纳了不少工人,仅造船业,海州如今从业者的人数就多达六千以上,正是这许多人,才让海州船场的海船以平均十日一艘的速度在下水。
这可不是河沟里的小船,而是能出得远洋的大船,小的也可载五百石,大的足有万石!
如今从高丽、济州来海州的最重要货物之一,就是造船的大木料,而且海州船场已经在摸索使用钢铁充当龙骨的造船之法。
“他再比下官能干,也收容不得这几十万人!”苗仲先这下子真急了。
“谁说收容在此,在海州也只是暂留,接下来就是去流求。”
“流求……那似乎不是大宋之土啊……”苗仲先喃喃地道。
“自古以来,就是华夏之地,你没听说过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周铨哼了一声:“几十万人不可能一齐来,还不是零零散散几日几百明日几百,你们接好人,在自己手中莫出问题即可,出了海就与你们无关了!”
苗仲先只能应是,然后离去。旁边的岳飞听得他们二人的对话,眼睛有些发直,愣愣地看着周铨:“数十万人的身家性命,哥哥就如此决断,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周铨微微叹了口气:“你这一路行来,自己也看到了,这些百姓若没有一个营生,就只能饿死,但徐州与海州已经到了极限,总得给他们寻个出路。别人不管,我得管。”
“别人不管,我得管。”
这七字周铨说出来,是真心实意,让岳飞不禁默然。
恩师怀疑周铨会走上歧途,可仅这一句话,便可敌过恩师的千般怀疑了。
想到这,岳飞又问:“哥哥如何管法?”
“贤弟可知发生此等事情的根源在何处么?”
“哥哥不是说过,因为你一力畅导工业,带得农业从分散的小农田,向集中的大农庄发展,故此使得原本的小农失地么?”
“那是根源,但最重要的根源还是人多地少。若是有足够之地,何愁百姓无田可耕?你知道我大宋如今有多少人口么,摊丁入亩之后,隐户由明转户,在册人口大增,我大宋如今有户二千零八十八万,人口一万万一千二百七十五万!这许多人口,而百五十年前,大宋才多少人?六百五十万户、三千余万人罢了!”
“百五十年,人口长了近四倍,耕地却未长数倍,鹏举,你说,多出的这些人口怎么办?”
岳飞哪里知道多出来的人口怎么办,他出生成长在汤阴,随周侗在中原游历,所到之处,皆是人口繁茂之所。
“虽然广南、荆湖还有江西,尚有土地可供开垦,但这些地方又能容纳多少人?人口只会越来越多,鹏举,你知道我在京师做的最得意之事是什么么?”
周铨话锋一转,岳飞有些跟不上:“兄长请说。”
“是请了御医中的妇科、儿科圣手,加上新门瓦子边上的助产朱婆婆等著名稳婆,研制出了一系列妇人生产器械和稳婆操作规则。如今试行一年,原本妇人产子,乃是过鬼门关,十个中要死一两个,如今母婴死亡大降,百人中也只死数人……鹏举,此事你知道有何等意义么?”
“自是兄长至善之举!”岳飞还从未听到此事,但想来周铨不会骗他。
“意味着人口增长更多,甚至数倍于前,此前一百五十年,我大宋人口增长四倍,今后可能只要一百年,甚至五十年,人口就增长三四倍!人与耕地之争,必然会越来越激烈。加之田地兼并,乃是必然,越来越多的人口,越来越少的耕地,除去饥馑战乱,你想得到其余方法来解决此难题么?”
岳飞悚然惊道:“不是黄巾,便是黄巢!”
他这段时间里看了不少书,虽然少年心性,还只是观其大略,但确实看进去了。因此当周铨一讲述人口激增之后的巨大隐患,他就想到了黄巾与黄巢两次起义。
这两次起义之后,都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人口在战乱中减少了,问题自然消除了。只不过,这解决问题所付出的代价,实在太过惨重。
“故此,若不想我华夏百姓死,就只能对外开疆拓土,我造海船,办商会,聚财富,皆为此事。我如今在海外,一是济州,你也去见过了,相当于咱们大宋本土一州之地,足以容纳二三十万人。二是流求,此乃海外一大岛,近乎我大宋一路,幅员广阔,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可居千万人而无饥馑之忧!在流求之东,之南,千里石塘万里长沙之外,犹有大于流求数倍之岛,如今尚属无主之地……鹏举,此天赐我华夏百姓生息之基业也,如今不取,日后必悔之不及,且易成强敌之棋,为华夏之患!”
“尽取这些地方,逐其土种,移我汉民,三五十载之后,便成我土矣。我方才说了,总得给我华夏百姓寻个生路,别人不管,我来管,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哪怕为此举起屠刀,杀得东海尽赤南洋流丹,也是在所不惜!”
听得这里,岳飞觉得,自己的头发几乎都竖了起来!他再无犹豫,扬声道:“哥哥,我愿助你,做一番事业!”(未完待续。)
三一零、到徐州,管饭吃,还有肉
秋去冬来,又到年尾。
“到了么?”
“就要到了,前边就是徐州界,过了徐州界,一切都好了!”
听得父亲这样说,艾虎咬咬牙,加紧了几步。
最后半块饼子,是昨夜吃的,一家三口,每人只分得了两指宽的那么一小块,实在不当饱。
原本还想着在路边看看能不能捡些野菜野果吃,但一路行来,发现路边连草都没长几根,在他们之前赶来的人,都已经把能吃的刨光了。
就是他们这一支队伍,也有十六个人,分属五个家庭。
“到了徐州便有吃的了?”又行了半里,方才激起的气力消退了,艾虎仰头问母亲。
“有吃的,那位宋大爷不是说了么,到了这边地境,就管饭,不做活也有饭吃,还有肉!”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地方,不干事便管饭,而且还有肉!
可那位矮胖的宋大爷,在指引他们来徐州时是这样说的,态度还很认真。当他们遇上别的逃荒者时,别的逃荒者中,也同样流传着这样的消息。
去徐州,要吃肉!
因为摊丁入亩的缘故,地方官对治下人口的数量不再象以前那么看重,甚至有地方官还“好心”地给他们开所谓的“逃荒证”,巴不得将他们打发走,免得隐患留在自己地界上。
“爹爹,徐州到了么?”艾虎又问道。
“就到了,就到……啊,真的要到了!”
艾平看到路边树着一个木牌,那木牌上用红漆漆着“徐州距此五里”字样,大喜说道。
他们走过荒野,当来到徐州地界边缘时,只觉得在自己身后,是一片荒凉的灰色,但在自己面前,则是一片斑阑锦绣。
在两州交界之处,徐州府设了两个棚子,棚中有人接应,已经聚拢了数十人。还隔着老远,艾虎就嗅到了一股香味,他用力吸了吸鼻子:“粥,白米粥!”
确实是白米粥的味道,两个棚子里各有一口大锅,其中一口锅敞开着,露出一小锅白米粥,一根筷子斜插在上面,虽然有些歪,却就是不倒,证明这粥相当稠浓。
“新来的?先去那边排队领好碗筷,然后再到这排队……今日来的人特多,真是见鬼了!”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有个穿着皂吏衣裳的人过来,将他们这十余人赶到一边去。在那里已经排了个队,约是二十余人,艾虎眼巴巴地看着那装着白米粥的锅,嗅着米粥的香气,腹中肠子咕噜咕噜的声响顿时大作起来。
不过艾虎不觉得羞愧,因为几乎每个人都是如此。
领碗筷之前,每人先得在溪水中洗手,艾虎正想掬一捧水喝,却听得那沙哑嗓子又响了起来:“不得喝生水啊,生水中有虫,喝了易得病,得了疾疫,可就进不了徐州了!”
艾虎慌忙将那一捧水放了,然后领了副碗筷,跟在父母身后,终于可以去粥棚那边排队。
“可怜介,这两年又没有什么天灾,怎么孩子就饿成这模样了!”
打饭的是个胖大的妇人,看到艾虎瘦精精模样,她心中不忍,将碗打得满满的。艾平满脸羞愧,自家儿子养成这模样,当然是他这个当老子的没有本领。
除了有米粥,竟然还在每个人碗里塞了两片酸萝卜,咬在嘴中咯吱咯吱的,吃完之后,米粥也就光了。
意犹未尽的艾虎又望向那口锅,锅里已经什么都没有,那胖妇人刷了锅,又舀了米打了水,再度开始煮起来。
“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另一个棚子里,有人叫道,却是那边的锅被掀开,一大锅的白米粥,同样插了根筷子,等着人过去。
“吃完了的到这,一人一碗粥是帮你们吊命的,想吃饱,等进了徐州城有你饱,赶紧来这里!”艾虎还在盯着那粥,却又听得有人喊,他慌忙随着父母排了过去,很快,一个近百人的队伍聚拢在一起。
“你们听着,顺这条路前行,沿途都有路牌指示,每十里有供应茶水之所,三十里有粥棚,你们直走就是,速度过去,休要在此耽搁!”
那声音先是点了一下人数,然后在账簿上记了什么,便赶着众人沿路前行。艾虎有些茫然,又有些憧憬,他看着那指令之人,目光微微一缩。
发布指令之人虽然身材高大,但看面上年纪,也就是十三四岁,比他大不了多少,可是指挥起人来,已经镇定自若,有大将之风。艾虎不知道什么是大将之风,只是觉得对方比大人还厉害,他心中不禁是生出向往之心。
在这发号施令者,正是岳飞。
来得利国监之后,他先是在李宝等人陪同下四处看,然后自己独自去看,再然后离开狄丘,到徐州治下各处去看。花得一个月功夫,他看了许多,想了许多,再向周铨请求,要来州界之上来帮忙接应流民。
对此,周铨当然不会拒绝。
艾虎正望着岳飞,岳飞却皱了皱眉,猛然跳起,搭上粥棚的横梁,单臂挂着,居高向远处望去。
远处人声沸腾,又来了一伙人,但是这一伙人不象此前十余个甚至几个的来,而是一大群,少说也有两三百人。
人多易乱,他们这粥棚中只有二十余人,照顾不过太多来。
这两三百人来此之后,听得约束之人让他们先洗手再领碗筷,顿时有人不乐意,直嚷嚷着饿,给喝骂几句之后,总算老实些,可就是不肯洗手。你争我吵,闹作一团,而且七嘴八舌,靠着维持秩序的些许人手,哪里争得过他们?
艾虎突然觉得,父亲牵着自己的手变得紧了,他抬头望了父亲一眼,艾平拉着他和妻子,从人群中出来,退得离粥棚稍远。
“要出事了。”见儿子望来,艾平低声道,声音有些无奈。
象艾平这般判断出要出事的不少,随着争执越发激烈,新来的这两三百人干脆就不理会维执秩序的,自己去夺了碗筷,直接到锅中舀了粥便吃。
“肉呢,肉呢!”
有人边吃边叫了起来,四处都在传说,到得徐州,便有肉吃,但在这里,却只吃得白粥加腌萝卜。
“该我们的肉呢,莫非被这些狗腿子贪了?”
“瞧他们方才那模样,一个个呼来喝去,竟然敢贪墨了我们的肉,揍他们,好教他们肉债肉偿!”
人群中时不时传来这样的呼喝声,最初时还只是零星的,但到后来,这些人的目光就都不善了。
艾虎心中很惊奇,饿着肚子赶到这里,能有碗米粥,他已经很满足了,为何这些大人还是觉得不够,非得要有肉吃。他看到那个胖妇人还挨了一记耳光,看到想要帮胖妇人的伙计被打倒在地,看到粥锅被掀了、粥棚被拆了,他心中实在不明白,这些人,究竟为何会如此。
“爹爹,他们这样做……为何?”他忍不住问。
艾平紧紧捏着儿子的手,用手捂着他的眼睛:“别看,别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
虽然是不对的,但是却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
当看到这伙人将胖厨娘打翻在地时,岳飞已经不能忍了。他怒吼了一声,冲过去,一脚将那带头打人者踹翻。
“打人了,打人了,这厮贪墨了该我们的肉食,还敢打人,大伙揍他……”
有人冲来大叫,但话声还没有喊完,就听得铮一声响,紧接着,刀光闪动,直接将他的脑袋斩了下来。
握着刀的,正是周铨。
岳飞一脸惊讶,他没有想到,周铨竟然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就砍人。
周铨目光凌厉,反手又是一刀,岳飞方才踹翻的那汉子才爬起,就被这一刀又砍翻在地。
周铨身边,他的护卫们也纷纷拔出刀来,二话不说,冲入人群之中挥刀就砍,转眼之间,便有十余人被劈翻在地!
都是方才混在人群中起哄闹事者,这一阵砍,骇得原本闹哄哄的众人安静了片刻,然后发了一声喊,四散逃开。
他们开始的气势汹汹,在刀光血影面前,只不过虚假的勇敢罢了。
“将尸体吊起来,若再有敢闹事起哄者,作此处置。”周铨命令道。
粥棚被重新搭起,十余根木桩树在离粥棚不远处,那些被砍杀的家伙,都被吊在上面,好在是冬日,没有苍蝇,但他们血腥狰狞的模样,已经足以让看到的人心惊胆战了。
“哥哥?”岳飞不是没有动过手,很早的时候,他和周铨联手就杀过摩尼教徒,但这些日子,他看惯了周铨爱民如亲的模样,突然间见到一个不一样的周铨,实在有些吃惊。
“这些渣滓,混在人群之中,挟众闹事,得寸进尺,我们人少,若任他们闹起,咱们都活不了。”周铨笑了一下:“贤弟,仁义是对百姓的,是对自己的人,而此等败类,不过禽兽!”
“哥哥……说的是。”岳飞想了想,若真乱了起来,不难他们安危堪忧,而且这些歹人,必定会裹挟流民,向下一处粥棚继续冲击,甚至将整个徐州的流民收容体系都破坏掉。
这样一来,他们毁掉的可不只是一个粥棚,而是数十万人的出路,若这数十万人走投无路起来造反,那被毁的,很有可能就是整个大宋!
“该给某些人一个教训了,鹏举,你愿不愿意随我一起去做件事情?”他正思忖间,周铨又道。(未完待续。)
三一一、名为周铨的阴影
“这两日发生了六次冲击徐州粥棚之事,被斩杀了百余人,不过也破坏了一座粥棚,如今流民已经不再分批进入,都在州界外停下了。聚集的数量……已经达万人之众!”
梁山寨里,宋江面无表情地听着探子们传来的消息。
他是个相当能忍之人,故此早先制订的计划,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暗中推行,直到现在,因为今年秋收之后流民大起,他才觉得机会似乎来了,暗中推动之下,已经有近三十万流民,正向着传说中管饱饭、有肉吃的徐州进发。
他也深知人性中的阴暗之处,梁山派出去的人口里都将徐州吹嘘得天花乱坠,让那些流民对于到达徐州后的生活充满憧憬,当事实与梦想之间的反差降临之时,他深信,只要稍加煽动,那些流民就会转为暴民。
事实上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就已经证明了他的猜测。六次冲击之中,没有一起是他安排人做的,都是乡野之中自认豪杰的一些地痞无赖,他们将惹事生非的习气带到了徐州。
但是周铨的反应,让宋江胆战心惊。
毫不犹豫,一反对流民的仁慈,举起屠刀,直接大杀特杀!
六次,斩杀百余人!
这不仅将流民吓坏了,也将宋江吓坏了。
“各位兄弟,你们都听到了,接下来,当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宋江开口,向在座的诸位头领问道。
“****娘的,有几十万人,还怕不能将徐州闹个天翻地覆?哥哥,你只管下令,咱们先占了徐州,再夺汴京,扯出赵家老官儿,让哥哥当当皇帝!”大嗓门的石秀吼道。
他对宋江最是忠心,每日里都将宋江挂在嘴上,以往借着他这张没遮拦的嘴,替宋江说了许多想说而不能说的话。
但是今日,宋江特别讨厌他这张大嘴。
“诸位哥哥,我还是以前的话,咱们如今寨中虽然有些声势,但比起当年卢进义还差了不少。卢进义可以从这一直打到密州,横行于齐鲁之地而官兵不敢挡,咱们尚做不到……以兄弟之意,还是算了吧,如今咱们也挺快活,何必要去自找没趣……”
砰!
解宝话未说完,对面的石秀就跳起来,扔过一个杯子,险些砸中了他。
“俺早就觉得,你这厮就是一个胆小鬼,被周铨那厮治过一次,便破了胆子!卢进义可以和俺宋江哥哥相提并论?你们当初那些背信弃义之辈,可以和俺们这些讲义气的兄弟相提并论?周铨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俺一刀砍下去,照样将他脑袋当球踢!”
解宝大怒,拔刀就要过去与石秀拼命,石秀也挺刃相迎,好在被人拦住,各家头领一起上前,将他们分开。
令二人都退下休息之后,宋江看向吴加亮:“军师,你最足智多谋,上回的计策,也是你所勾划,如今可有妙计,可以解我等之危?”
众头领都是心中一凛。
宋江不是说如何应对,而是说解我等之危,这岂不意味着,在他猜想中,他们梁山寨的处境极为不妙?
众人都看向吴加亮,却发现这位吴学究,眉头紧锁,嘴唇下抿:“这其中,恐有疑问……我们虽是鼓动百姓去投周铨,但并未鼓动他们闹事……”
“学究啊,这事情我们都知道,但你觉得周铨会听这解释?若没有闹事之举,他或许会对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咱们弄点小动作等待时机,他懒得与咱们计较,可是现在闹成这模样……”宋江有些急了,根本顾不得士气,当众就说出这种泄气的话来。
众头领都是呆呆地看着他,仿佛不认得他一般。
宋江这话,分明畏周铨如虎!
“寨主,问题就是这个,闹成这模样,不是我们做的,暗中定有别人在做,而这做的人嫁祸给我们,我们要想获得周铨的谅解,就必须将暗中做此事者翻出来!”
见宋江神色一喜,吴加亮却没有多兴高兴之情,他嘴角弯得更深,嘟囔了一句:“便是找出来,恐怕……不知周铨是否会放过我们。”
“找不出来,我们就完了,找得出来,至少还有生的希望,我不管用什么手段,大伙都给我想办法……”
宋江正待下令,却听得外头一乱,紧接着,一人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寨主,寨主,不好了,大事不好!”
“什么大事不好?”宋江恼怒地道。
“山外,山外……来了两千官兵,他们射来一封信,请寨主过目!”
听说是两千官兵,宋江神色缓了下来。他们呆在梁山,可不是真在这里打猎种田,少不得下山去打劫。只不过宋江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帜,吸取了当初卢进义的教训,做事手尾干净,特别是不正面招惹周铨。因此,这几年来,官兵虽然也数次围剿,最多时甚至调动了万余人马,结果都被他打了回去。
两千官兵,算得了什么!
“把信拿来!”他伸手说道。
不一会儿,信到了他的手中,才一看开头,宋江就象被蛇咬了手一般,整个手剧烈地抖了一下,人也跳了起来:“是周铨!”
嘶!
整个聚义厅中,顿时传来吸气之声,全是一般的模样!
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就仿佛有个巨大的阴影,盘旋于众人头顶。
这也不奇怪,他们都是绿林“好汉”,卢进义的名头可是极盛,而且造成的声势,几乎达到了一个绿林“好汉”的顶峰。可卢进义最后是什么下场,前两年大伙不知道,现在早已打听清楚,被周铨哄到了济州岛,原本是想当个岛山土霸王,却为王前驱,替他人做了嫁衣!
能将卢进义等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物,哪个不惧?
“寨主,里面说的是什么?”吴加亮问道。
宋江一目十行,将信的内容看过一遍,好一会儿,满面苦涩:“他知道哄人冲击徐州粥棚的不是我们,但事情只能算在我们头上,让我去给他个交待,若不给的话……”
“给他娘的交待,让俺石三郎去砍了他的脑袋给哥哥当夜壶就是!”
宋江话还没说完,便听得一声怒吼,却是被他哄出去的石秀,躲在门口偷听,此时听得肺都炸了,又冲了进来。
聚义厅中顿时响起了三两声应和的声音,不过也就是那三两声,大多数人对此都是保持沉默。
“你们都是些胆小鬼么,别人三两句话,就将大伙哄住?”石秀见此情形,当真是怒不可遏,一个个点了过去。众人面色各异,最后还是宋江上将,将他按住。
“三郎兄弟,敌强我弱,诸位兄弟如此也是谨慎起见,你莫要着急,咱们杀官造反的事情都做出来了,没有回头路可走,你先去喝酒消气,待我们议定策略,能智取便用不着硬拼,也省得兄弟们出现伤亡,你看如何?”
听他这话语,石秀算是安定下来:“还是哥哥晓得事理,哥哥,俺出去喝酒了,你们早些定策,俺好去打杀周铨全家!”
他走了去,宋江回到自己的寨主宝座,叹了口气:“诸位兄弟,周铨在信中说,要我前去一晤,他虽然只带了两千人来,但这两千人能够瞒过我们的耳目眼线,到得山寨之前,诸位可想而知,没准他一声令下,几万官兵就会云集于此。为得诸位兄弟性命,我只能去见一见他了。”
此人也是枭雄,这番话说出来,可谓情真意切,听得众人几乎落泪,当下便有数人都大叫,要替他去见见周铨,可是宋江却连连摆手。
唯有吴加亮,看着宋江手中的信,眼中露出一丝怀疑。
若信里真只有这点内容,按照以往惯例,宋江会将信给他看,让他出出主意,可这一回,宋江却一直不给他看。
“事不宜迟,诸位兄弟,我这就去会一会周铨,各位兄弟请放心,我不入敌营,只是在两阵之前与周铨说话。”宋江又道。
众人面面相觑,不入敌营就没有危险了么?周铨身边有的是勇将,若是离得近了,没准一个突击,便将宋江擒来。毕竟众人认宋江为兄长寨主,并不是他个人勇武多厉害,实是因为他这人最是仗义。
“我陪寨主走这一趟,若有什么变故,我自有妙计,可护得寨主周全。”见宋江这模样,吴加亮毅然说道。
这一下宋江呆住了,愣了一会儿,他苦笑道:“军师还须坐镇寨中……”
“无妨,寨中有其余兄弟,我陪寨主去,事实便这么说定了,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宋江无奈,只能同意。他们并未带太多人手,只带了十余名护卫,皆是宋江亲信,出了寨子之后,直奔山下官兵的军阵而来。
才到军阵之前,便有人上来喝问:“可是宋江来了?”
吴加亮看了宋江一眼,见宋江面无表情,当即上前道:“正是我家寨主,周制置何在?”
“进我军营,自可拜见制置!”喝问之人道,他的目光在宋江面上一扫,然后让开了道路。
“你们都留在这,我与军师进去。”宋江看了一下那些亲信,缓缓说道。
众亲信都是一愣,不是说好了在军阵之前与周铨会晤么,怎么要入对方军营?这可不就是羊入虎口么!(未完待续。)
三一二、如之奈何
穿过军阵,来到后边的军帐途中,吴加亮仔细打量了官兵的军阵。
这支官兵,与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支这兵不同,看旗号,并不是禁军,而是狄丘的矿卫。
在数年前的彭城之乱后,狄丘就建立起一支矿卫,报给朝廷的编制,仅仅是四百余人,实际上的人数,在数次扩充之后,却多达三千。
其实放在济州岛,这三千人,也只是巡捕的训练水准,但在吴加亮看来,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支禁军都要精锐。
“啧啧,这位周制置竟然无声无息,就带出这样一支强军!”
将山寨子里的乌合之众,和这支部队稍作比较,吴加亮就明白,只怕来到梁山的这二千人,可以正面击溃寨子里的一万人,这让他心里更加忧忡。
周铨并没有玩什么斧钺加身的把戏,因此他们这一路都很顺利,没多久,就到了军帐前。那名军官让他二人在帐前站定,自己入内通禀,在等候的时候,宋江一丝不苟地整理好衣冠,让自己显得更加精神一些。
见他这模样,吴加亮也学着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妆容。
片刻之后,那军官出来:“你们可以进去了。”
宋江急步向前,先是走路,后来就变成了小跑,跟在他身后的吴加亮,须得加快脚步,这才追上。才入帐中,吴加亮就看到宋江嚎叫一声,然后拜倒在地,膝行上前:“罪民宋江,叩见制置老爷,请老爷恕罪,恕罪!”
虽然吴加亮对宋江此次出寨已经有心理准备,却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做得如此干脆!
这一拜下去,吴加亮几乎没有刹住脚,直接踏在宋江身上。他愣了一愣,然后立刻也跪倒,膝行前爬,跟着宋江上前:“罪民吴加亮,叩见制置老爷!”
他二人爬进帐中,连头都不敢抬,若是给山寨里的众兄弟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绝对相不到在寨中威福自用的二人,竟然会有这样一副奴才模样。
帐中的诸将,包括跟在周铨身后的岳飞,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唯有周铨,却是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
确实是早有准备,这两年宋江、吴加亮暗中在推波助澜,被王启年发觉后通禀给他,他立刻注意起宋江来,在多方面打听、分析之后,得出结论,这位宋江就是个招安迷!
莫看他们动手抢过几回杨戬之流的庄子,但实际上,他们只劫财,却不敢真正杀官,除了少数蛮子之外,别人动手总会有些束手束脚,一方面他们是怕惹来周铨,另一方面,他们也是在为自己留条后路。
所以,周铨给宋江的信中,令他出来一晤,信末只有两个大字:招安。
因为一向来周铨的信誉很好,宋江果然相信了他,带着吴加亮,出现在他面前。
仔细打量了这二人一番,一个是黑胖矮子,另一个则是酸丁模样,周铨眯着眼,用手指头敲打着桌几,过了会儿,将自己手前的一张纸扔下去:“你们看看。”
宋江抢先拿到纸,将上面的内容扫过一遍,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吴加亮也顾不得其余,在宋江瑟瑟发抖之时,从他手中夺过那纸,一看之后,面上顿无人色。
纸上的内容很简单,就是之前梁山寨聚义厅中发生的事情,宋江说了什么,众人如何反应,石秀与解宝说了什么,又如何争执……所有的事情,都写了下来,虽然简略,却可以肯定一点,记下这一切的人,当时就在现场!
不仅在现场,对方记录的内容,比起宋江与吴加亮二人还要更早出现在周铨面前,这只证明一件事情,对方掌握了一条秘密的渠道,可以瞒过他们,直接与山寨外联络!
再细想出去,若是利用这条渠道,周铨便可带兵直接进入梁山寨,哪怕他只带了这两千人,也足以攻破山寨,将山寨诸多头领的脑袋挂起示众。
“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宋江趴在地上,不停叩首,口中忙不迭地说道。
“小人等蠢人,不知进退,罪该万死,还请制置老爷,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吴加亮也道。
他二人这般模样,让岳飞看得直摇头。
这二位半点骨气也无,竟然也自称什么“好汉”,还给他们闯下若大名头,凑出了一群人马。
当真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两件事情。”周铨竖起两根手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越是如此,宋江与吴加亮就越觉得,这位年轻俊美的制置老爷,当真是深不可测。
“制置请吩咐,小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定然要替制置将事情办妥!”
“第一件事情,摩尼教有些嚣张,我要京东两路地界,不再有摩尼教之人!”
宋江与吴加亮愣了一愣,顿时明白过来,那冲击粥棚,嫁祸于他们的,竟然是摩尼教徒!
这些摩尼教徒惹来周铨这大杀星,便是没有周铨吩咐,他们也绝不容忍。京东两路地界的绿林“好汉”,或多或少都要听梁山寨号令,只要他们发动起来,将摩尼教赶出京东两路,并无多少问题。
因此宋江应道:“这邪教小人早就瞅着不顺,有制置吩咐,小人管叫他们一个也别想在京东两路呆着!”
“第二件事情,拿去,这十二个庄子,却给我劫了,棉田烧尽,庄院烧尽,但不许伤人——管事杀几个无妨,底下的庄客佃户,只要有一人被害,我杀你们全家!”
又是一张纸飘过来,宋江接过一看,却是梁山泺附近的十二座大庄院。
这十二座大庄院的共同特点,都是属于京中某些权贵侵吞的土地。
有杨戬的,有郑居中的,但更多的人身后是谁,宋江并不清楚。原本他打家劫舍,都尽可能不去劫这些人家,唯有杨戬与梁山寨有仇是个例外。如今周铨却让他将这些庄院劫了,他心中打鼓,不知该不该做。
“冲击粥棚之事,可不只是摩尼教人在做。”周铨缓缓说道,这话却是说与岳飞听的。
旁边的岳飞本来也很奇怪,周铨对这些山寨草寇呼斥如同喝犬豕一般,却为何要让他们做打家劫舍的事情。但听得这一句,他顿时明白,心中不由大怒。
周铨想方设法在为失地的百姓寻找出路,朝中的奸贼们却利用一切机会给他捣乱!
他并不知道,杨戬、郑居中给周铨捣乱,实际上还是底下人暗中所为,他们本人未必知道。真正让周铨怒火万丈的,是太子赵桓身边的一群蠢货。
以耿南仲为首的这群文臣,频繁在太子赵桓身边诋诟周铨,他们指使头脑容易发热的太学生,暗中拟定了所谓“六贼”,其中蔡京自然是六贼之首,而周铨竟然在六贼中排名高居第二位!
周铨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单时,很是悲愤地想了一会儿,再怎么说,自己也应该是第一****,怎么能排到第二去?
耿南仲就是一纯粹的蠢货,鼠目寸光,在任何情况下,都将党争放在第一位。他搞那些庄园种棉花,原本也是搭工业革命的顺风车,为赵桓今后继位多攒点私房钱,但有给周铨捣乱的机会,他那大宋文人党争惯了的习性又发作,令其忍不住下令动了手。
因为牵涉到帝储之位,周铨一时间不好发作耿南仲本人,但他不能动手,却不意味着梁山寨的人不能动手,毕竟这里是山贼盗寇,杀几个官那正是他们的本业!
“老李庄的耿绍,南叶庄的耿富,还有三曲乡的耿伙儿,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后,记得用石灰腌好了,给耿南仲寄过去,知道耿南仲吗?”周铨问道。
宋江点了点头:“这狗官枉称清流,吃相比起杨戬都难看,小人当然知道,这三人手中都有多条人命,小人说句实话,若不是他们背后乃耿南仲,小人早就替天行道,将之除掉了。”
宋江这话,周铨才不会当真,这等山贼鼠辈,哪里会有什么真的道义。
“将这两件事情办好来,我许你一个前程,别的不多说,一县一府之地,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周铨口中这样说,心里却在想,南洋那些岛上,正需要狠人去对付当地的土人,就象他当初先利用卢进义等对付济州岛上的高丽人与耽罗土著一般。
听到这,宋江终于松了口气,周铨召他来,果然是为招安之事,而不是骗他出来杀掉。他自觉自己的冒险成功,心中大是欢喜,但就在这时,周铨又道:“哦,那石秀想砍我脑袋,明日我想见着他的脑袋。”
汗顿时从宋江头上冒了出来,他还想为石秀求情,周铨已经一摆手,连话都没有让他说:“你们可以走了,再呆更多时间,你那忠心不二的石秀兄弟,只怕要杀下山来取我脑袋了。”
宋江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悄悄看了周铨一眼,却不敢再说半个字,只能行礼之后,与吴加亮出了军阵。
他留下的亲信顿时围上来接应,但被宋江打发走远,他与吴加亮并缰而行,好一会儿,他苦笑道:“军师,我本是想替众兄弟们赚个前程,众兄弟一身武艺,各有本领,若能走上正途,就算不能博个封侯,至少能赚个封妻荫子,可周制置不容石兄弟,如今奈何?”(未完待续。)
三一三、宋江的基情
听得宋江这话,吴加亮心里顿时发冷。
宋江如此说,分明在逼他,要他建议,为了更多兄弟的前途,就只能让石秀兄弟牺牲,借他的脑袋,换取别的兄弟,最主要是宋江本人的飞黄腾达。
这可不是别人,而是石秀!
若说梁山寨中对宋江第一忠心者,非石秀莫属,此人对宋江可谓言听计从盲目信任,宋江许多自己不好做的事情,得罪兄弟的勾当,败坏名声的选择,都会指使他去做。故此石秀在梁山诸兄弟中,颇受孤立,也正是这种孤立,让石秀更觉得宋江对他好。
但现在,宋江只为了换身官袍穿穿,就可以将这最忠心的小弟牺牲掉。
将来,宋江会不会为了那身官袍长一长,将他吴加亮也牺牲掉?
“哥哥,此事须从长计议,石秀兄弟一惯最听哥哥的,哥哥若去劝劝,让他向周制置负荆请罪,事情或有转圜的余地。”吴加亮心里发冷,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而是献出一计。
这是个白痴计划,周铨点名要石秀的脑袋,可不仅仅是他厌恶石秀那没有遮拦的嘴巴,更是让宋江交一份投名状。若是宋江连自己最亲信的兄弟都害死,那他在梁山寨诸头领心目中的地位就会大大下降,为了巩固自己的位置,他就更须尽心尽力,专心奉承周铨。
所以说,只要宋江想被招安,就必须杀石秀!
至于不想被招安……寨中刚刚发生的秘密事件,转眼就可以变成文字报告呈在周铨面前。宋江若是不想被招安,那么有的是想招安的人,将他的脑袋砍下来当成投名状。
本来宋江是想将害死石秀的名头,转移到吴加亮身上,可吴加亮不上这个当,让宋江心中也是恼火。
“军师,吴学究,你我之间就不必把话说得云遮雾绕了。此事我若去做,那凭什么要带着你?”
见宋江气急败坏地说出这番话,吴加亮心里暗暗鄙视的同时,也觉得麻烦,这位寨主耍起了无赖,他虽然颇有智计,却也无可奈何。
“别忘了,当初出主意对付周制置的,就是军师你,周制置现在没想起来,安知来日,他不会想到这事?”宋江又道。
这一下吴加亮彻底头痛,现在他们只有招安一条生命,而且只能接受周铨的招安,那当初他献计算计周铨,便会成为他今后永远的污点。
如此大的污点,不用大功劳来洗刷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铨会想起来,就算周铨本人想不到,也有的是要拍马屁的、要腾位子的人,会提醒周铨想到。
“哥哥莫慌,其实有一策可用……石秀兄弟好酒,哥哥不妨设宴单独款待石秀兄弟,晓以利害,诉之以情,感之以义,他一惯是好义气的,没准被哥哥一番话说服,为了诸位兄弟的性命,他甘愿就死,献首制置帐前呢?”
这还是不肯背上建议杀石秀的名头。
宋江面皮抖了抖,正待发怒,但旋即明白了吴加亮话里的用意。
此事操作得当,完全可以变成一件好事,至少让他面上过得去,不至于在众兄弟心中完全失去了形象。
他心中想着事情,一路无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山寨之中。
此时山寨内,各位头领齐聚聚义厅,包括石秀在内,都呆于此地。自然,宋江不在,石秀再怎么叫嚷,都没有几人理睬他,故此一见宋江回来,石秀立刻冲上前,一把抱住他,泪眼汪汪地道:“哥哥,你千金之躯,怎能以身试险,若是兄弟我在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出去!”
宋江伸手揽住他,揉了揉他的脑袋。宋江个矮,石秀则是大个,为了方便宋江摸头,石秀还要半弯着膝盖。见此情形,宋江只觉得鼻中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可是真正的眼泪,不是挤出来的。
“诸位兄弟,我收到周制置的信,要我出去一晤,我想着咱们打家劫舍,自己快活一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可咱们的家人呢,子孙呢,总得给兄弟们寻条出路,最好还能奔个前程,故此,我与吴军师甘冒奇险,也要去见周制置。”
“哥哥一片赤诚,兄弟们都极是感佩!”
“对对,哥哥就是哥哥,不愧为及时雨!”
一片赞誉声中,唯有石秀还有些不服气:“便是为了什么理由,都不该令哥哥置身险境,你们这些家伙,都不如我爱哥哥,只想着自己的性命前程!”
众人顿时觉得尴尬起来,宋江拍了拍石秀的胳膊,然后又道:“周制置倒是雅量非常,不以我等山贼草寇而低视,愿意招安我等,给我们一条出路,实不相瞒,周制置许了我一县一府的前程!”
这些山寨头领,许多都是乡野中的强人,或者是逃亡的军将,没有造反之前,见过的最大官吏,恐怕就是衙门里的都头,或者是自己顶头不入流的武官,至于知县知府等,那可是高高在上宛若神仙的文官老爷,哪里能等闲见着。
可周铨一开口,就许了宋江一个知县甚至知府!
这么说来,他们这些人,岂不也都有个都头孔目之类的吏员身份?若是做得出色,县令老爷,宋江哥哥当得,他们就当不得?
“周制置还说了什么?”众人焦急地问道。
“唉!”宋江却不再说,只是叹了一口气。
“宋江哥哥,你直管说,何必哀声叹气?”
“宋江哥哥不说,我替他说了吧,当时周制置说,听闻咱们山寨中有一位兄弟叫石秀者,最是瞧他老人家不起,总说要砍他脑袋当球。周制置很想见咱们这位了不起的兄弟,只是他老人家只想见石兄弟的脑袋,却不想见石兄弟的身子!”
吴加亮话才说完,众人顿时沉默起来。
很明显,周铨提出了招安的条件,就是献出石秀的首绩。虽然不知道为何周铨如此痛恨石秀,可在众人想来,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宋江会如何选择。
宋江见众人都沉默下来,就连石秀,这莽人此刻也意识到不对,张大嘴巴,呆呆地望着自己,他鼻中又是一酸,眼泪再度流出。
“哥哥怎么说的?”石秀问道。
“我如何能答应这个,虽然事情关系到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但当初我们在山上结义,排定座次时,就曾经说过,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哪里能用一位兄弟的性命,来换自家的富贵!若周制置要的是我宋江的脑袋,我二话不说,便会答应,反正我敢去他营中拜见他老人家,便已经是想着把脑袋送与他了,可是石秀兄弟……大伙说说,石秀兄弟,是不是咱们的好兄弟?”
若是以往,宋江说得这么煽情,定然会引得群情激昂,大伙都纷纷赞他,可今日,气氛却是诡异,好半晌,没有一人出声。
石秀顿时大怒:“你们这些狗……”
宋江一把捂住他的嘴,大声又道:“诸位兄弟,不管是石秀,还是别的哪位兄弟,我都不舍得!故此,我已经拒绝了周制置,周制置说了,明日攻寨,只给我们今夜一夜的反悔时间,我和他说,用不着,今日就可以开始攻,大不了,我们死一块儿就是!”
众人终于有了反应,不是应和,而是半惋惜半不甘的叹气。这表现,让石秀更是生气,但被宋江捂着嘴,想到自家哥哥为了保护自己,甚至拒绝了周铨保奏官职的诱惑,石秀心中顿时尽是欢喜。
这世上有宋江哥哥对自己好就够了,别的人……喝酒时称兄道弟就行啦!
见众人都情绪不高,宋江道:“既然我拒绝了周制置,咱们就不能束手待毙,诸位兄弟,你们各自归去,做好自己手中的活儿,莫要疏忽,给了周制置可称之机!”
众人都散了去,石秀也想走,却被宋江拉住:“石兄弟,咱们多日未曾共饮,今日哥哥留你饮酒,有些放要劝你。”
“俺听哥哥的。”听得饮酒,石秀顿时满脸生花。
众头领却在心里暗呸了一声,有的人甚至嘀咕,这宋江哥哥,莫非是将石秀当成了美人,两人之间有了龙阳之癖,否则怎么只顾着石秀,却不管别的兄弟的死活?
他们散去没一会儿,突然间大寨钟声响起,这是有紧急事情发生的召集钟声,故此众人又聚了回来,却看到聚义厅上,杯盘狼藉,而石秀则是倒在血泊之中!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都是大惊。
方才还好端端的,石秀怎么就死了?
却见宋江坐在座椅上,形容枯槁,失魂落魄,众人纷纷上前相询,然后宋江大哭出声:“方才我一边饮酒,一边劝石秀兄弟要与诸位兄弟友善,他喝多了两杯,却说诸位兄弟都想着他死,他并不畏死,大不了就用自己的脑袋,来替诸位兄弟开路……我只道他是说气话,不曾想他真拔出刀来,引刃自刭……是我对不起石秀兄弟,是我害了他!”
梁山诸头领听得宋江嚎淘哭声,一个个面有愧色,方才他们那态度,确实是在逼石秀死啊。
“这不怪宋江哥哥,怪只怪我们大伙……还要怪就怪周铨,大伙要杀了周铨,为石秀报仇!”有一人叫道。
然后所有头领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