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零、京师的关注
京师之中,重新复起的蔡京,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远离政坛中心这几年,没有想到国事就已经败坏成这般模样,若不是榷城、雪糖这两个进项,让朝廷的国库里稍稍充盈了些,莫说筹划征西的钱粮,就连朝廷的俸禄、官兵的赏钱,都不知道在哪里解决。
“这些蠢物,口口声声都说老夫是奸贼,可无老夫,天下不知几处生乱,几处流离!”
又揉了揉眼睛,蔡京叹了口气,他最近精力尚可,但是一双眼睛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大人,大人!”
突然儿子蔡攸的声音传了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的蔡攸,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
“何事如此慌张,居安,每临大事,需有静气!”蔡京放下手中的公文卷宗,平静地对儿子说道。
这个儿子有政治野心,有点小聪明,但是毕竟未经州郡,完全靠着赵佶的欢喜而得居高位,所以蔡京对他的能力,很有些怀疑。
但勾心斗角是个好手,他们俩父子联手,掀翻了不少政敌。
“出大事了,大人,徐州,徐处仁那个蠢物在徐州激起了民变,彭城里乱贼已经占据半座城!”
蔡攸草草地向父亲作了一个揖,然后兴奋地叫道。
“徐处仁,那棵墙头草,反覆小人!”蔡京最先想到的不是“大事”本身,而是徐处仁这个人。
在蔡京一生之中,政敌无数,从司马光这样的前辈名臣,再到现在国子监里的那些自以为正义的太学生,他早就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性了。
“徐择之虽然反覆无常,但并非残民之辈,怎么会在徐州激起民变?”紧接着,蔡京回到事情本身上来,摇了摇头:“我想想看……莫非与新任的利国监知事周傥有关,我记得周傥还有他那个儿子,惯会折腾的。”
虽然未曾与周铨见过一面,但蔡京还是一眼看破了事件的本质。
“大人何出此言?”蔡攸有些迷糊。
蔡京笑了笑,却不答话,而是向旁边的仆人摆手:“去把约之唤来。”
蔡攸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稍有些妒意。
约之是他的弟弟蔡绦,蔡京被贬去杭州时,是蔡绦随侍,故此蔡京对这个儿子更为疼爱,而且处处提点,在蔡攸看来,几乎有手把手教蔡绦为官之意。相反,对蔡攸这个长子,蔡京却还会故弄玄虚,甚至敷衍欺瞒。
在蔡绦来到之后,蔡京才解释他如何会知道,徐州事变应当与周铨有关,而徐处仁恐怕是被牵连的。
大宋整个官僚系统,大家都在糊弄,这种糊弄放在灾荒年月自然是不成的,但现在天下太平,糊弄下来虽然无功,却也不会有过,因此不应该生出民变之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徐州有人折腾。
如今大宋,第一会折腾的人名为赵佶,第二会折腾的人名为蔡京,第三会折腾的人名为童贯。反正徐处仁这厮,根本没有折腾的本领。
“倒是周铨,乃是后起之秀,令老夫望而生畏,若非老夫年长他数十岁,都要生出避其锋芒之心了。”蔡京哈哈笑道。
蔡攸有些不以为然,他是与周铨打过交道的,觉得这少年虽然能折腾,却还达不到他父亲说的那种地步。
“他在京师折腾出多少事情来,居安,他送与你的自行车,老夫也乘了,相当不错,特别是在御街新修的水泥路上,甚为平稳,胜过马车抬轿。”蔡京缓缓道。
“孩儿这就将车献与大人。”蔡攸立刻道。
蔡京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儿子,就该敲打敲打,有好东西,竟然不献上来给自己。
“他去辽国,便折腾出一个榷城来,还在辽国内折腾出一场内乱……这样的人,到了徐州,怎么会不折腾,前些时日,将向家可折腾的够戗!”
“向家那不是徐处仁出手?”蔡绦好奇地问道。
“得知老夫起复,徐处仁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还敢四面树敌?向家之事,发端于利国监,周铨之父周傥,正是任利国监知事……他们当初主动放弃榷城,甚至连京师都不呆,去了利国监,看似迫不得已,实是以退为进,一步好棋,一步好棋啊!”
蔡绦倒还罢了,蔡攸却有些不以为然。
离开京师,也就离开了官家身边,在他们这种靠着官家恩宠来获取官职的人看来,这根本就是自甘堕落,因此,蔡攸其实认为,周家的这个选择,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后的乱为。
“以大人之意,周家身边,应该有智囊在侧?”
“应当是有吧,若非如此,凭着周家父子,禁军市井出身,便是有些小聪明,官场上的这些弯弯道道,他们如何能玩得如此纯熟?”
蔡京说到这,嘿然笑了笑,然后道:“命人备车,老夫要去政事堂……徐处仁既然露出这样一个大破绽,不管是他引发的,还是周家引发的,老夫只认定是他引发的!”
蔡京说到这里,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将这位旧日政敌,当成他复起之后第一个立威的对象了。
政事堂中,何执中、余深已经端坐在堂,除二人之外,尚有知枢密院事吴居厚,再加上蔡京,这四人就是大宋军政中枢了。
原本还有一位同知枢密事的王襄,只不过此人与蔡京不睦,已经贬至毫州,还未曾选任继任者。赵佶有意童贯,但一价宦官,如何可为使相,就是蔡京,对此也是坚决反对的。
见蔡京到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这一堂之人,年纪都不小,象吴居厚,仁宗朝时中的进士,距今都有五十年了。
“元长可是为徐州之事来?”吴居厚问道。
在座之人,余深、吴居厚皆蔡京党羽,何执中面对蔡京,唯思保位,因此个个态度都甚是尊敬。
“正为此事来,徐择之有负圣恩,实在是罪不容赦!”蔡京一脸怒意。
“元长,此事尚须执重。”何执中勉强说了一句。
“徐州乃运河中枢,交通要塞之所,如今正是储备冬粮之时,徐州生变,冬粮不能及时运至京师,京师百万军民,恐生变乱!”蔡京叹气道:“伯通,此事非小啊!”
何执中默默点头,心里也暗骂了一声徐处仁,好歹也是曾经任过宰相的人物,怎么连个区区徐州都治理不好!
“而且彭城靠近利国监,以运河漕运之粮聚兵,以利国监积压之铁为刃,贼人退可以取两淮江南,进可以入河北……诸位,若给贼人坐大,我等皆是罪人!”蔡京又道。
众人悚然动容。
大宋号称“仁宋”,但实际上底层百姓生活困苦者比比皆是,若真给贼人聚起贫民,再有粮有兵,虽然不可能真推翻大宋,但是将最富庶繁华的地方打坏了,大宋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这些人,虽然各自皆有私心,可是面对民乱,利益却是一致的。
“当如何去做?”余深问道。
蔡京正待说话,却见一吏在门外禀报:“徐州加急军报!”
看来徐州那边又出现新的状况了,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彭城失守,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了。”看完军报,蔡京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择之如此不堪任用,当真是……”余深叹了口气。
“军报是他报来,说是利国监知事周傥激起贼变……笑话,利国监知事激起的贼变,不发生在利国监,却发生在他徐州治所彭城!”接过军报的吴居厚摇了摇头。
最后军报传到了何执中手中,何执中没有看,只是盯着蔡京:“元长,事情紧急,当如何处置?”
“调京中禁军。”蔡京毫不犹豫地道。
不能让贼焰扩张起来!
“远水难解近渴,元长,京中禁军,没有十天八天,恐怕无法出动,到那时,贼人只怕都已经攻城掠地,连坏周围州府!”
“京东两路,还有南京应天府,淮南东路,都要传令过去,令其严防死守。”吴居厚插嘴道。
何执中心里哼了一声,这吴居厚根本不知兵事,只知道胡言乱语。
这种废话,说了没有任何意义。
“周傥知兵事吧,令其募冶工为军,勿使利国监落入贼手。若有机会,再……”
蔡京说到这里,声音又停了下来,因为在外边,小吏再次来禀:“徐州来的青牌急报!”
众人都沉默下来,方才第一个消息已经十分糟糕,现在来的第二个消息,局面不知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青牌急报传到了蔡京手中,蔡京眯着老眼,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其余几位也都看着他,想要从他神情中看出急报里内容好坏,但蔡京面色沉寂,仿佛铸铁一般。
然后他将急报递到了何执中手中,长长吁了口气。
“周傥急袭乱贼,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阵斩贼首曹二,已经收复彭城了……”何执中看完急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这才多久……周家这对父子,看来都是利害的人物,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这手段已经非常出色了。
不愧是曾在西军中立过战功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周父立的功劳,何执中心中,却浮现出周家儿子的面容来。
那个小子,在这一战中,又有何种表现?
一五一、劫富济贫
“将徐学士的遗体放下,好生收敛,他为国尽忠之事,我会上表朝廷,一定要大为褒奖。”
一日之前,望着挂在树上的徐处仁,满面戚容的周铨说道。
“是,是!”
关士廉脸色相当难看,穆琦却点头哈腰,不停地应承。
这事情,与周铨没有半点关系,都是他们二人做出来的。虽然他们是被周铨挑唆行事,可是毕竟动手的是他们。
“二位,既然贼首二曹操已死,此时不去收复徐州,更待何时?”周铨又道。
两人神情都转为欢喜,收复彭城的功劳,至少可以抵消掉此前失地之责了。毕竟,主要责任,随着徐处仁的“自缢”,全部都由他承担了,他二人只能算是一点点小小连带之责。
收拾好人马,周铨赶往彭城,在半道上追上了周傥。
当得知徐处仁“自缢”的消息时,周傥大惊失色:“好歹为太守,他死了,我们的功劳可要折了一半!”
“老爹休要担心,事情有前后,老爹先败贼人,然后他才自缢,他死他的,与咱们没有半文钱的关系。”说到这,周铨又笑了起来:“更何况,就算没有功劳又如何,难道说老爹还指望着靠这功劳去升官?”
周傥摇了摇头,升官之事,他算是不要想了。
能经营好自家的基业,替自己儿子分担一些,就是他的全部愿望了。
“还是有隐忧,此事并不机密,没准会有人泄露出去。”周傥低声道,目光向穆琦与关士应二人瞄过去,主要是在他二人身边的那些随从身上。
他眼里还闪过凶厉的光芒,只需要这些人全都“阵亡”在战场上,这个秘密就不怕泄露了。
“他们留着才好,真泄露出去,也有他们担着罪名,我最多只算见死不救罢了,毕竟动手的是他们。”周铨想了想,又乐了:“更何况,我觉得连他们都不会被当成主谋,蔡京在京师,会背起这口大锅的。”
周傥起初没有明白,但仔细一想,顿时会意。
蔡京深恨徐处仁,在这老奸的眼中,徐处仁是背叛了自己的叛徒,也是威胁到自己相位的大敌,若有机会,他肯定会害上一害。既是如此,徐处仁之死,就会被认为与蔡京有关,或许就是蔡京指使人逼死了徐处仁。
若徐处仁不曾有失城逃跑之罪,朝廷里还会有御史之类的谏官为他的死穷追不舍,可现在徐处仁面对贼乱,举止失措,仓皇逃失,丧城失地,这样的罪名之下,可谓名声都臭了,恐怕没有谁会为此纠缠,最多将之暗暗记下,等待机会用来对付蔡京。
毕竟,那些谏官的目的是求名,什么时候是真正的为申张正义了?
想透这一点,周傥再无担忧,这才和周铨说起那日战斗的详细经过。
二曹操在夺取彭城之后,骄傲自大,故此给周傥可乘之机。他暗中用铁锁封锁运河,迫得二曹操在他预定的地点登陆上岸,然后乘其上岸混乱之机,带三百勇悍之辈突然袭击。
这三百人的骨干,还是周傥带来的禁军中的老兄弟,其余之人,也是家中无后顾之忧的强壮冶丁。虽然大多数人缺乏训练,可他们的对手更是乌合之众,特别是在彭城中捞足了钱财美色之后,这些人的战斗意志原本就不坚决。
因此周傥只一个冲击,对方就作鸟兽散,将二曹操等真贼露了出来。这伙真贼倒还是有些胆气,敢和周傥等拼命。若是在水中,周傥肯定不是这些海上悍匪的对手,可是在陆上,周傥与武阳的武勇就不是对方能挡得住的。
周傥亲自上阵,阵斩二曹操,在贼首死手,心无斗志的其余众贼纷纷投降,故此这一战,真正杀伤不多,冶丁这边,也没有太大伤亡。
“海州贼擒了多少?”周铨立刻问道。
“怎么?”
“挑选一番,那些在海里游荡过的留下来,我们今后的出路,毕竟是在海上。”周铨道。
“你这小子,为何就将海看得那般重!”周傥有些不解。
在周傥看来,大宋的财富,已经是赚不完的。周铨目前正在搞的东西,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这亲自督促的老爹,若周铨所说是真,那东西出来之后,利润比起雪糖、水泥毫不逊色,而且因为远离京师,可以专心做事,那完全可以变成周家的独家买卖!
“此物最初不能在大宋发卖,只能往海外发售,否则必然要生出事端来……”周铨解释道。
那东西推出之后,初期倒不怕权贵之家伸手,可是当其大行于世之时,那些权贵不伸手才怪,就连赵佶,恐怕都会忍不住!
虽然在周铨的计划中,那东西也是要转给旁人经营的,可初期,那是他打开市场、赚取超额利润的利器,至少五到八年内,他还需要牢牢控制住。
“老爹,你有没有将那些人给我留下来?”周铨又问道。
“放心,留下了,你老子办事,你如何不放心。”
最近老爹做事情确实靠谱多了,周铨嘿嘿笑了笑,然后神情一凝:“彭城如何收复?”
“贼首已死,彭城之中,不过是几个残贼,随时可以收复。”周傥自信满满地道。
他话才说完,忽然间周围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向着西南方向望去。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那个方位,正是徐州治所彭城!
彭城之中,满脸杀气的史鹤大踏步向前,在他面前的几个乱民,双脚战战,连连后退。
“滚开!”史鹤旁一黑壮大汉怒吼。
那些乱民顿时作鸟兽散,他们原本拦住了史鹤一行试图抢劫,却被那黑壮汉子连砍翻了两个,早已心惊胆破,哪里还敢停留。
史鹤叹了口气,放眼望去,只见彭城四处都是浓烟滚滚,不知有多少火头冒起。
那一夜二曹操举事,所造成的火焰都比不上如今,而且那夜好歹还有人救火,如今彭城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组织,这火一烧,只怕大半座城都要化为灰烬了。
“该死,事情变化得如此迅速!”
身为腊山寨寨主,史鹤来彭城便是参加所谓“抓周会”的,他与二曹操不同,他凡事都喜欢谋定后动,而且身边也有一位不第的书生为参谋,故此才会先分散派人遣入狄丘,然后自己再亲至彭城。
但是还没到彭城,就听得徐州民乱的消息。最初时听说形势一片大好,他兴奋之下,昼夜兼程赶了过来,没有想到的是,进城之后,得到的消息却是二曹操败亡!
“哥哥,大事不妙,二曹操既已败亡,官兵随时可能会回来,我们还是快离开吧!”
他派来的信使神情慌张,在他边上说道。史鹤身边,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摇了摇头:“二曹操手下肯定有被擒者,抓周会之事定然泄露了,咱们又不是居无定所的流贼,少不得官兵来来腊山寨进剿……咱们虽是不惧,可是寨中粮草、军械都不足用!”
这书生就是腊山寨的智囊,被称为“活诸葛”的余阳。
虽然只是个落第的书生,可在腊山寨里算是了不得的学问人,而且因为曾到过一次京师,学得一些京师里的评话,回来后常说什么“凤兮凤兮何德而衰”的别人听不懂的话语,故此被寨中人尊为军师。
“以军师之见,当怎么去做?”又有一人问道。
旁边的粗壮大汉恶声恶气地道:“若问俺老朱,二曹****得好,咱们正好得了这彭城,哥哥当天子,军师当丞相,俺老朱就当个兵马大元帅!”
“二曹操虽是去攻打狄丘,但他还是留了几人在城中,这几****大肆收刮,得了不少财宝军械,另外,城中的那些乱民,数量也有不少千余,哥哥,别的咱们可以不管,财宝、军械、粮草、乱民,咱们收拢收拢,然后带回腊山去!”余阳献计道。
“这岂不是要黑吃黑?”有人吃惊地道。
“什么黑吃黑,咱们与二曹操这伙海州贼有何关系?咱们是山里的卧山虎,他们是水里游的泥鳅,若不是卢大官人面子大,咱们与二曹操能有什么交情?”余阳不屑地道。
“军师说的是,彭城原本就有无数金银财宝,运河又沟通南北,商贾往来,咱们得动手!”
“方才那几个蠢货,腰里都缠着铜钱,爷爷俺身上却连一文钱都没有!”
“哥哥,不可空手而归!”
“对,对,抢金抢银抢娘儿们!”
听得同伴们越说越不象话,余阳哼了一声道:“不对,咱们是要劫富济贫!”
“劫……劫富济贫?”那黑壮汉子顿时急了:“俺不干了,要俺去劫什么富,济什么贫!俺只懂厮杀,不会!”
“蠢猪,咱们不就是贫么,这彭城中那么多富,多是不义之财,咱们将之劫来,济咱们这些贫苦之人!”余阳说到这里,有些得意地道:“哥哥,咱们不妨扯上一面大旗,就书劫富济贫四字,定然有人愿意来投!”
史鹤听得一笑,然后面上杀气再现:“既是如此,阻拦咱们劫富济贫大业的,就唯有二曹操的那几个死剩的……走,将他们解决了,把兵马夺来,这彭城中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一五二、蜕变
张猛紧紧搂住妹妹,捂着她的嘴,免得她的哭声被外边的人听见。
就在半日多前,透过柴禾间的缝隙,他亲眼看到,一个黑壮的汉子,抡起斧头将他的父母都砍死。
自贼乱起后,他们家四口就躲在破柴房里,是小妹实在饿不得了,父母才出去想要寻些食物,结果那黑壮汉子撞着,二话不说便动了手。
他已经十一岁,懂些事情,一边牢牢记住那黑壮汉子的相貌,一边捂着妹妹的嘴,生怕妹妹哭声惊动了那汉子。
此时妹妹哭得又累又饿,已经昏睡过去,张猛自己也饥肠辘辘,极度的疲倦,让他眼皮开始打架。
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响声,张猛眼皮猛地张开,惊恐地瞪着外边。
这两日来的人,一伙比一伙凶残,现在来的,又是什么人物?
然后他听到有人说话:“这边两具尸首……啧啧,可真惨啊。”
“休要动尸首,看看附近有没有人,若是没有亲人,咱们再替他埋了,唉,这些该死的狗贼!”
“听闻他们还打出了劫富济贫的旗号,呸,这对死者,衣上带着补丁,手上有老茧,分明是苦哈哈的贫苦百姓,未见他们济,却见他们劫!”
那对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张猛浑身发颤,然后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了说话的人,是两个少年,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
“这般年纪也加入贼人作乱了吗?”张猛心怦怦直跳。
那两人径直往柴房过来,甚至推开了门,张猛屏住呼吸,只怕对方看到,忽然又听得一个声音响起:“贺途,陆海,你们这边情形如何?”
“大郎,发现了两具尸体,应该都是普通百姓。”
“狗贼残暴……唉,只恨我们来迟一步!”新来的那人走了过,叹了一声:“若不是徐处仁那蠢材,百姓何致遭此苦难!”
张猛知道徐处仁是谁,徐州太守,听说还是一位学士。原本他对这种大人物都是心怀敬意,可是当民乱起时,这位太守没有来保护他;当他父母被杀时,这位学士也不知身在何处。故此,如今张猛的心中,对这位太守已经没有几分敬意了。
他正偷听之际,突然间,他怀中的妹妹扭了一下身体。他们藏身的柴垛上,落下几根木柴来!
“大郎,当心!”陆海大叫了一声,向着周铨冲来。
但有人比他还快。
原本离得还有些远的李宝,瞬间就冲到了周铨身边,掌中长矛向着柴垛就要刺过去。
“别,是两孩子!”周铨叫道。
李宝手微微偏了一点,原本扎向张猛的长矛刺中他身后的柴垛,深深地扎入其中。张猛吓得口中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妹妹,更是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刻,张猛心中满是绝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抱住妹妹,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妹妹。
但是出乎他意料,长矛没有再刺过来,一只手将对着他们的长矛推开,然后另一只温暖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安心,安心,已经没事了……我们不是歹人,我们是好人!”
声音很温和,张猛全身原本绷得紧紧的,但听得这声音之后,他稍稍放松了些,然后他抬起眼,看着这个用手搭在自己肩上的人。
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甚为俊俏,满脸都是悲悯之色。
张猛哆嗦着想要起身,但是长期蜷缩着,让他的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周铨扶了他一把,他才站住,将已经醒了的妹妹放下。
周铨打量了一下这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抱着的小姑娘才四岁左右,两人都是双眼通红,一身衣裳虽然旧,却还算整洁。
只是在彭城经历兵乱之后,他们再想穿这样整洁的衣裳也难了。
“你叫什么名字,这地上的二位,是你何人?”周铨心里微叹了声问道。
张猛这才醒过神来,飞快跑出柴房,扑向外头自己的父母。
他妹妹跟在后面跑了出去,然后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周铨又叹了口气,靠在柴房的墙上,外头的阳光照不到他的脸,因此李宝、贺途和陆海三人都看不清他的脸色。
此时周铨的心里,尽是苦涩。
他上过阵,杀过人,自觉心硬如铁。这城中百姓遭遇兵灾之后的凄惨,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但当进入彭城之后真正亲眼所见,他才意识到,这种场景,与他此前所有的想象都不同。
比他能想到最惨的情况,还要凄惨无数倍!
若是没有亲眼见到,这些凄惨只是纸上数字罢了,可是亲眼见到之后,周铨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
彭城之乱并非他的计划,但是,必须承认,彭城之乱是因他而起,换言之,这些凄惨的情况,有他一部分原因。
周铨不是将所有责任都背负于己身的圣人,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在亲眼见到失去家园、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受害者时,这种感觉,让他从内心深处开始反思。
自己是不是错了?
不,没有错!
若不推动大宋变革,这种情形就不只是发生在彭城,而是整个大宋整个华夏!
这种痛苦不只是持续几天,而是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异族暴虐。
但自己是不是就没有责任,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场动荡给自己的大计所带来的利益?
微微叹了口气,周铨觉得自己做不到心安理得。
他这一天叹气的次数,恐怕比此前一年叹得气还多。
“大郎,大郎!”李宝低声呼了他两句,周铨慢悠悠从柴房里晃了出来,阳光再次照在他的面上,让他眯着眼。
这样普照一切的阳光……他有些不适应呢。
“大郎,你没事吧?”李宝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不忍。”周铨看着在地上哀哀欲绝的那少年,摇了摇头。
彭城之中这样的惨事太多了,仅他亲眼所见,就有数十上百起。贼人先后三次作乱,第一次还只是劫掠富户与衙门,第二次就是一般百姓家也被抢掳,到得第三次,贼人打出劫富济贫的旗号,实际上却是大肆屠杀,在劫掠走大量财富之后,将彭城烧掉大半,然后弃城而走。
所以当周傥与周铨进入彭城时,收复的是一座残败不堪的城池。
四分之三的城区被火焚毁,城中存粮大半毁于火中,百姓被杀者数量在三千之上,伤者过万……周家父子接手的,就是这样一个烂摊子。
周铨才走出来,突然见那个少年从父母尸身上爬了起来,走到周铨面前,跪下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跟着那少年的小女孩儿还不懂事,只是看着哥哥怎么做,就学着做。两个小孩儿跪在周铨面前,周铨只觉得自己膝盖微软,他单膝跪下,将那小女孩扶了起来。
“你……你识得我?”周铨问道。
“俺在太白楼当过小厮,因此见过衙内,俺听说衙内是有本事的,俺和俺妹妹,愿意给衙内当奴当仆,只求一件事,求衙内给俺爹娘报仇!”
周铨倒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到了彭城来。
他确实来过彭城几回,狄丘距离这里并不远,无论是招募工匠,还是预订货物,都要来彭城更方便些。
周铨牵着那小姑娘的手,将张猛也扶了起来,对方的要求,让他心中很是酸楚。
“你家中还有别的人么?”周铨问道。
“俺家就只有俺和妹子了……”说到这,张猛又忍不住流泪:“衙内,求你为俺爹娘报仇!”
看来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即使是有别的亲人,张猛倒还罢了,他妹子才四岁左右的模样,周铨也不放心将之交给那些远亲。
“你知道是何人所为?”
听得周铨这样问,张猛身体哆嗦了一下,眼中闪过惊恐之色。
那个凶残暴虐的黑壮大汉狰狞的面容,仿佛又浮现在他身前,他浑身开始颤抖,然后大哭起来:“俺认得,化成灰……俺都认得他!”
他一边说,一边再度跪下,周铨连拉了两把,都没有将他拉起,周铨有些恼了:“你先起来,再不起来,我就不管了!”
对赵猛来说,除了向周铨下跪,他不知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换取周铨为他父母报仇。
但听得周铨这样说,他只能一边抹泪,一边站了起来。
周铨还未答话,那边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大郎,老爷唤你过去!”
周铨将张猛兄妹交给了贺途和陆海,自己赶往周傥那儿,张猛茫然失措,在贺途、陆海的帮助下,就在自家院子里葬了父母。
他家还算好,因为位于彭城边缘,未必席卷全城的大火所吞没。葬了之后,他跟着贺、陆二人出来,迎面又遇到几位少年。
“这两个也是无家可归的?”一个少年问道。
“是,求着大郎给他报仇呢,做孽啊,那些狗贼!”少年们提起城里的惨状,一个个都是义愤填膺。
“砰!”
一声爆响传来,却是段铜将一块朽烂了的木板踢翻。
众人都看向他,他说了声“对不住”,抹了抹眼睛。方才他与张猛兄妹说了话,两人的遭遇,让他生出同仇乱忾之意。
他的姐姐,便也是死于那些无赖之手。
“衙内……大郎,为何不替这些人报仇,杀了那些歹人呢?”段铜心中暗想。
一五三、品秩最高
穿过小半个破坏的彭城,周铨找到了周傥。
背着手的周傥站在一座完全焚毁了的建筑前,脸色铁青,极度难看。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香味,象是锅巴,这让周铨明白,这还有余烬的废墟里烧的是什么。
粮食。
“徐州仓完了……城中各家粮铺,百姓家里的存粮,朝廷在这里的屯粮,能抢出来的百不存一。”周傥转过头,看着周铨:“恐怕有人要饿死了……”
“不会有人饿死!”周铨眼中闪着锐利的光。
“如何做?”
“利国监募人,以工代赈,同时借助运河,自淮南、苏湖购粮,出一倍五的价格购粮,若还不成,出二倍的价格……终不令百姓饿死!”
“此事是私聚民心,抄家灭门!”周傥冷冷地道。
周铨之策,自然是好的,但是周傥岂会想不到这一点!地方有灾,拿出点粮食来施粥,那是行善,朝廷会表扬。可是拿大量粮食出来救人,那就是私自招览民心,图谋不诡,那要抄家灭门!
休要以为大宋善待世人,以仁治天下,那是因为没有威胁到赵家的统治。若是真正威胁到赵家的天下,且看大宋的天子、满朝文官,手中的屠刀可曾饶过谁来!
“这……”
这也是周铨所头疼的,这种****帝王,他自己不救人,还容不得别人救人!
“会有办法,定然会有办法,好在事情还不是那么急,现在最重要的是……诛腊山贼!”周铨说到后来时,话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他最初的构想,可不是直接与腊山贼交战,他的阵列少年,还有周傥的禁军老兄弟,都是极宝贵的,一百一千个贼人,也抵不得他们一条性命。
但这一次,看到彭城中的惨状,周铨动了真怒。
他没有想到,在失去秩序之后,人性之恶竟然可以放纵到这等地步。城中死伤者与他非亲非故,可见到种种惨状之后,周铨心弦还是被拨动了。
“你知道贼人为何大肆放火屠戮么?”周傥却是冷笑了一声。
“为何?”
“一是逼迫那些跟他们走者手上沾了血,沾了血便为国法不容,只能和他们一起落草为寇,二是留下一副烂摊子,让我无力追袭……铨儿,这是贼人给我们上的一课,这教训,我们得生受了!”
贼人留下的彭城,数万人流离失所,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有,更别提医药。这些人如果不及时处置,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饥饿疾病而死!
城中数千具遗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此时天气虽然转凉,可若不能及时处置,谁能保证不发生瘟疫?
“所以,我们根本无法抽出更多人手去追击,这一次可不是海州贼那些蠢货,而是腊山贼,史鹤那厮招揽亡命收留不法,朝廷早就知晓,也曾数次遣厢兵保丁围剿,却都被他避开,这一次他是铁了心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正是如此,贼人应该不会想到,我们还能抽人去偷袭他们,人不必多,我带着我的阵列少年,老爹再给我……”
“休想!”周铨的提议,立刻被周傥否决。
他目光炯炯,盯着周铨,看得周铨浑身不自在,周傥才道:“年前你娘和师师会从京师回来,到时我们一家团聚,你不想被你娘揍,就老实些,休想带兵上阵!”
“可是……”
“你在彭城中,先解决两个问题,一是百姓的食物,二是医药与瘟疫,这才是最关键之事!”
周铨垂头不语,看着他这模样,周傥咳了一声,慢慢说道:“我去追腊山贼!”
周铨顿时抬起头来,满脸都是惊讶之色。
“怎么,莫非你老爹我就是铁石心肠,看得这满城惨状,不生出为百姓复仇之念?”周傥瞪着他道。
“不,不,老爹,叶楚你带去,终有一日,我要靠着他们来上阵!”周铨心中欢喜。
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比起他老爹,他有些急智,另外见识与眼光要强些,但论及打仗,无论是军略还是武勇,他和老爹比都有很大的差距。
但旋即,他又担心起来。
“腊山贼与海州贼不同,老爹,你此去要多带人马。”
“那是自然,老夫做事,你只管放心。”周傥老气横秋地道。
海州贼核心就是二曹操带的二三十人,而腊山贼则不同,入彭城之后,周铨他们得到的消息,腊山贼的人数足有百人。
更可怕的是,二曹操所带着的前往狄丘的人马,只是他用钱粮招募的无赖泼皮,故此周傥突击袭杀二曹操,那些无赖泼皮顿时作鸟兽散,直到二曹操被阵斩,也没有谁来救援。而腊山贼在百人左右的多年山匪之外,还逼使徐州城中的青壮杀害无辜,待这些人手中也沾上了无辜者之血,便强带着他们离开。
逼其违法,再厚赏结恩,这些人如今只能从贼,他们虽然初时心不甘情不愿,可现在则未必了。
周傥很快就离开,将城中的一切事情都交给了周铨,同他一起走的,还有从狄丘而来的两千冶丁。
正是为了等这两千冶丁,在得知彭城落入腊山贼手中后发生的种种变故,他们才会在彭城外耽搁了几日。毕竟,彭城城墙还完好无损,靠着三百人去半途截杀二曹操可以,想靠着三百人夺回彭城,周傥还没有那么自大。
但是,叶楚仍然没有带。
“衙内!”
周铨召集所有的阵列少年,正在此时,他听得有人唤他。回头望去,却见张猛也跟在阵列少年当中,见到他之后,连忙跪下磕头。
“别磕了。”周铨上前拉起他来。
旁边的陆海笑着摇头:“大郎不喜欢胡乱磕头,你小子还是起来吧。”
“我要谢谢衙内安置我妹妹……衙内,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杀歹人么?”
这小子不停地说要杀歹人,周铨怜他失去父母的心情,倒不恼怒,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然后厉声道:“去催孙诚,将那些人都请过来!”
被请来的是原来徐州府的官员们。
贼人三度乱彭,原来的官员们杀的杀逃的逃,如今狄丘冶丁收复彭城,他们都跑了回来。但是如通判、彭城县令等主官和僚佐,都为贼人所杀,唯有一位判官和州学教授还活着。
“衙内怎能如此,文庙乃祭祀圣贤之所,如何能用来作些贱事?”
这群人一来,那位徐州州学教授就不满地嚷了起来。
“卫教授何出此言?”周铨愣了愣。
“汝之下仆,辱及斯文……”
这位卫教授啦啦说了一大堆,之乎者也听得周铨头昏脑涨,周铨心中有事,哪有闲功夫听他胡扯,厉声喝了一句:“住嘴,孙诚,你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孙诚说的就简明扼要,因为大量的灾民失去灾园,如今又已经九月,早晚温差较大,故此阵列少年暂时借用徐州文庙来收容失去家园的贫苦灾民。
整个彭城中建筑烧掉绝大多数,独独这文庙没烧掉,据说是因为腊山贼中有位被称为军师的读书人阻止。在别处大都是废墟的情形下,借用一下文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这位卫教授却大发雷霆,以为是对圣人不敬。
“对圣人不敬?”周铨怒火腾地涌了上来。
“正是,周衙内,听闻周知事已经出了彭城?如今彭城凋蔽,百废待兴,衙内虽是知事之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钱判官乃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如今城中品衔资历,独他最高,故此还是请钱判官权摄知州事,主持善后事宜才对!”
“就是就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周衙内,你还是……”
噗!
一枝毛笔狠狠塞进了正在大放阙辞的那名佐吏的嘴中。
原本周铨还不太清楚这些官员吵嚷是为什么,现在明白了,这些家伙,根本就是来当“接收大员”的。
所谓的有辱文庙,只是一个借口,这些人想要的是徐州的军政大权。
“你,你,你这是何意!”
见周铨表露出暴戾之气,这些官员明显不对劲了,还是那位卫教授,战战兢兢地问道。
“钱判官是吧,从八品,我是宣德郎,正七品下,我才是如今彭城之中品秩最高之人!”周铨威风凛凛地道。
彭城的这批官吏都张大了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好。
徐处仁消息灵通,那是因为徐处仁的门生故吏旧交好友还在京中,而这批官吏则消息闭塞,只知道周铨立过功劳,却不知道,周铨如今身上还有着“宣德郎”这个寄禄官。
虽然只是没有实权的寄禄官,可按品秩来说,确实,在现在的彭城内,没有人比他更大了。
“这……这怎么可能,你不就是一区区衙内……”那位钱判官讶然嘟囔。
“我总不能冒充朝廷命官,废话少说,你们既是本府官吏,这个时候就不要来添乱,多做些实事,钱判官,你立刻去附近州县,令其检点粮库,算一算能供应多少粮吧。”
那钱判官却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了看卫教授。
这神情让周铨明白,虽然钱判官品秩更高,但实际上却听这位卫教授的。他心里冷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地盯在了卫教授身上。
一五四、人生在世,总得做蠢事
卫教授自认是个讲究之人,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
此次徐州之乱,他认为他终于等到了属于自己的机会,为此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将钱判官推出来是因为钱判官在京中多少还有些门路,同时卫教授也需要有人来试探一下周家。再拉着一批心怀不甘想要借助混乱挽回点损失的官吏,卫教授觉得,应当有资格和周家父子谈谈条件了。
只不过他的所有谋划,被周铨简单粗暴的一笔捅了回去。
那个被周铨塞了一嘴毛笔的官吏,牙齿被崩掉了几枚,嘴上黑的墨汁红的血,混在一起流了出来。
但他大气也不敢喘!
因为周铨目光冷冷地扫过他,那眼神,能杀人!
“武人安敢如此发号施令?”有人心中默默地想。
“怎么,诸位还不服气?”周铨扫过众一眼,又盯住了卫教授。
“这个,既然衙内有宣德郎的官职,自然是衙内主持城内事务……只是这文庙乃是斯文之地,不可轻扰……”
“叭!”
周铨不想和这种只知争权夺利的文人罗嗦,因此他用一记耳光,解决了耳边的唠叨。
“在朝廷派来安抚使之前,彭城之中,由我说了算,我不想再听到有人违抗我之意……文庙?孔圣最重要的一个‘仁’字都忘得一干二净,你也有脸在我面前说文庙是斯文之地?你这个衣冠禽兽……拖走,好生查一查,他与前后两波贼人有没有关联,为何那么多品衔更高职权更大的都被贼人杀了,却留下了他这个蠢物!”
卫教授挨了一记耳光,原本已经老实下来,但听得周铨后边一句话,他骇然跳起。
天可怜见,他只不过是想借机捞权捞钱,见捞不着权钱,就用文庙之事恶心一下周铨,但是周铨不仅给了他一记耳光,让他颜面扫地,更是给他扣上了一个罪名帽子。
虽然说此事周铨不可能一手遮天,但在查的过程中,周铨让他吃些苦头却是没有问题的。
“我为朝廷教过书,我为大宋立过功,你不能这样做,我要见天子,我要见官家!”
卫教授在一片嚎叫声中被拖了出去,因为没有得到示意,阵列少年拖走他时没有堵他的嘴,因此那杀猪般的惨叫,过了好一会儿,仍然回响在众人耳边。
“我知道你们不服,我也不用你们服,只须要在朝廷派人来接手之前,将我安排的事情做好来,事后你们愿意如何找我麻烦,尽管来。”周铨森然的目光再度在众人面上一扫:“但是现在,只要有人胆敢敷衍应付,那么就去与这位卫教授作伴吧。”
钱判官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小心翼翼地道:“不敢,不敢!”
“钱判官,你去徐府治下诸县巡视,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之内,每个县都要到,检点粮库,令各县将粮库中的余粮备好,准备运来救急,此事你可要办妥了!”周铨道。
钱判官脸上顿时全是苦字,徐州的范围虽然不大,可是十天要跑完治下所有县,少不得他的身上的肥肉少掉几斤了。
将钱判官赶走之后,周铨又将剩余几个有品秩的官员赶到彭城治下的诸乡,此时刚刚秋收完毕,虽然大多数粮食已经上缴国库,但民间粮商们也囤了部分粮食在乡下,或许还能从那里弄些粮来救救急。
至于彭城之内的事情,周铨将之完全交给了阵列少年,而且不是给了那些年长的,而是九至十二岁的。自然,为了掩人耳目,名义上还是每一项都有一位来自狄丘的胥吏、差役负责,但实际上,这些胥吏差役都明白,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小孩童。
从统计灾民人数,到组织百姓清理废墟、掩埋尸体,到招募郎中救治伤患,再到卫生防疫、发放粥饭、组织巡防,所有事情,都有专人负责,有人监督帮助。这些少年虽然小,好在平日里多有锻炼,虽然免不了出现这样那样的错误,可人不都是在错误中成长的嘛。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周铨来到了一间屋子里:“如何了?”
这间屋子之中,王启年、叶楚、李宝等都趴在张桌子上,周围还有十余个大人。
这些大人都是熟悉附近道路的,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坐着,因此已经被找来好一会儿了。
“大郎,基本确定腊山贼的行进路线了!”王启年抬头说道。
腊山贼要返回山寨,必须经过单州、济州,然后才能到郓州。原本最方便的途径是运河,可是徐州运河的船被二曹操带去攻打狄丘,如今全都落到了周铨手中,一时之间,他们找不齐这么多船。
“贼人有两千余,其中真贼百余人,被迫从贼者两千余人,他们行进,要携带不少粮草,他们在彭城劫掠,掳走妇人三百余名,还有大量的钱财布帛,故此贼人行进得不快。”
“贼人要穿州过县,如今沿途各州县早得警告,闭门自守,因此贼人只能绕道,路途比起运河,要加倍还不止。”
“老爷率军追袭贼人,贼人必定已经知情,为了避免老爷借助运河追上,他们所行道路,应当会远离运河。”
王启年说话的时候,大伙都静静地听着,周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那些大人们离开。大人们出去之后,周铨再看向众人:“你们有何主意?”
周铨并不准备在彭城坐等前方的消息。
彭城百姓遭遇的惨状,让他极为愤怒,这些腊山贼杀戮无辜不说,还有许多人根本就是虐杀,特别是百姓传言,腊山贼中有一个黑壮大汉,名为朱魁者,连幼孩都不放过。
仅周铨如今所知,至少有五名七岁以下孩童死于这朱魁之手,有被他用斧头劈死的,有被他生生拧断骨头的,还有被他摔在石头上的。
此人手段残忍,穷凶极恶,但他只是腊山贼中的一员,其余腊山贼,手段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跟着老爷之军,估计老爷所部应该能在沛与鱼台之间追上贼人。”王启年说道。
跟在周傥大部之后,双方交战之时出去捡个便宜,这是王启年的计划。
“老爷会赶我们回来!”李宝摇头。
众人商议了一会儿,叶楚却迟迟没有开口,眼盯一直在铺着的地图上打转。
“叶楚,你有何策?”周铨问道。
“我在想,我们为何要追腊山贼……为何不直接去踹了腊山?”叶楚一开口,让众人眼前都霍然亮堂起来。
他们最初时的念头,都限于为彭城百姓报仇、解救被腊山贼带走的妇人,因此只想着如何追上史鹤一伙,又如何袭击他们,可是叶楚的提议,却另辟蹊径。
史鹤一伙敢于行此悖逆之事,无非就是倚仗腊山寨地势险要,官兵进剿不得。如果他们的老巢被端掉的话,史鹤等人只能在外流窜,又有周傥在后追袭,败亡是迟早的事情!
“而且,史鹤此次来徐,应当是精锐尽出,他所带的百余人,都是他最死忠亲信,也是腊山寨中积年悍匪,他们被带出来,寨里的守备就会空虚!”叶楚说出自己的第二个理由。
“继续说。”周铨见他意犹未尽,便催促道。
“我们手中有史奉仁,还有他的手下!”叶楚看向王启年。
王启年拿手一拍自己的脑门,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史奉仁还有他的手下,如今可都在王启年手中,在狄丘时,王启年没少拿他们练手,因此手里的口供,多得都可以编一本书了。
“寨中情形,我等尽知,除此之外,我听启年哥哥说过,腊山寨有几条山道皆可通抵,大队人马无法展开,我们却可以以少数人马上去。我们年纪都不大,腊山贼也不会太过警惕我们……此策最大的问题,是我们少数人就算闯入寨中,不知是否可以破寨!”
这要冒一次大险!
周铨思忖了好一会儿,从史奉仁的口供中,他知道这腊山寨中约有三百余户、近千人口。加上附近听其号令的渔村、山庄,聚拢数百青壮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若是此次他们在彭城掳走的青壮也加入其中,附近的几个县,恐怕都有可能被其攻破。
“我们若从小道过去,不惊动贼人,那么要面对的就只是主寨中的贼人。这其中最精悍最能打的,大多跟史鹤来到了徐州,必须要绕远道,不能及时回去。这么算来,寨中不过一两百可战者,我们以有心算无心,倒未必不能胜。”叶楚看着周铨,眼中满是兴奋。
他对这一战极为期待!
但是叶楚很明白,事关阵列少年生死之事,唯有周铨才能拿主意做决断。
周铨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断然道:“召集众人!”
片刻之后,阵列少年中可以出战的三十余人全部集中起来,这些人多少知道一点聚集的原因,一个个都双眼闪动着,看着周铨。
“你们都知道此次聚集的原因,大伙也都看到了,腊山贼将彭城摧残成什么模样了!”
“实话实说,最初之时,得知彭城之乱后,我心里还暗自窃喜,大伙都知道,我们在利国监正缺人手,民乱之后肯定有大批人员流离失所,正好可以给我们充作人手。”
“但入彭城之后,我所见所闻,让我不得不思忖,是不是该为这些无辜死难者做点什么!”
“我知道,这一步迈出去,要冒极大的危险,我也知道,此时我最该做的,其实是冷静下来坐等朝廷剿灭腊山贼,最聪明的做法便是乘乱发财……但那些无辜死难者的鲜血,那些受害者亲人的悲泣,让我实在坐不住!”
“去他娘的该死的冷静,人生在世,总得做那么几件蠢事,我如今就准备去做上一件……你们,是留在这里,还是跟我一起去做?”
一五五、我家公子可是姓赵
腊山寨一直是半民半匪,附近官府对这山民控制力不足,因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让史鹤当了保长。人有亲疏远近,史鹤这位山寨之主,少不得也在安排人手时,也有亲疏之别。
此次徐州之行,虽然要冒点险,可能与官府有冲突,但按照那卢进义的说法,事后能得到天大的好处,雪糖、水泥,甚至那自行车,无论得到哪一样,都是一场泼天的富贵。因此,史鹤派出去的,都是他的亲信。
如同卢进义一样,这些年来,史鹤也特意结交四方“英豪”,收容各处亡命,在带出百余人后,他寨中还留下了两百多寨丁。
说是寨丁,其实就是些山民,平日里耕作打猎樵伐捕鱼,只是战时才会集中起来。
不过为了防备官兵偷袭,这些山民还要兼顾眼线、探子的作用。
骆桩便是其中之一,他背着一捆柴,腰里还别着斧头、弓箭,正贴着泺旁山道走着,却见两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划了过来。
“少爷,这边,这边有人!”船上有人望见骆桩,大声叫道。
骆桩放下背上的柴,一手执弓,一手抓着斧头:“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
“我家公子游历四方,听闻梁山泺中有观音堂,堂内有一口古钟与东平府内大钟乃是同根而生,只要敲此钟,东平府中的大钟也会响,故此特来游赏,这位大哥可知观音堂在何处?”
骆桩听得这话,又看到两艘船上尽是僮仆小厮,连个大人都没有,他放松了警惕:“观音堂不在此处,在泺中岛上!”
船上众人愕然,相互看了看,方才说话者凑到一个少年面前道:“少爷,这当如何是好?”
“无妨,无妨,当年苏子由来此,曾写‘更须月出波光净,卧听渔家荡桨歌’,我今日来此,没有见到观音堂中的古钟,能见此地风景,也是不错,或者我诗兴大发,亦留诗一首,供后人赏玩助兴!”那少年从船上站起身来,徐徐说道。
骆桩看了这少年一眼,只觉眼前一亮:好个风流少年郎!
这少年身上着丝绸长裳,头戴文士巾,手执折扇,腰间悬着一柄装饰用的剑,唇红齿白,双眸如星,一看就知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读书种子。
少年轻轻挥了一下手中的扇,拱手向骆桩道:“樵者请了。”
他文绉绉说话,让骆桩极是不适:“小员外有何吩咐?”
“不知这附近,可有什么风光出色之所可供学生赏玩否?”那少年问道。
“山野荒林,哪里有什么风光出色之所!”骆桩哼了一声。
“湖光山色,如诗如画,怎么会没有出色之所……”那少年有些不解。
旁边一个看起来甚是懂事的少年立刻站了起来:“公子,且让小人来与这位樵叔说说。”
他一边说,船一边靠了岸,骆桩又后退了两步,然后就看到那出来交涉的少年跳上岸上,笑嘻嘻地拿出两陌钱来。
“樵叔,些许微礼,且去买酒喝喝。”
骆桩本来不要的,但听得酒字,忍不住喉里咕噜了一声。
而且是两陌钱,即一陌是七十五文,这也有一百五十文呢。
“小哥儿有何吩咐?”
“樵叔既然在这左近砍柴,想来哪儿有奇峰异石流泉飞瀑,樵叔都是很清楚的了,还请樵叔带我家公子前去游玩一番,事后还有谢礼。”
骆桩又瞄了那英俊少年一眼,心中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来。
这厮带着二三十个僮仆,必是大家之子,若是劫了来,哪怕只是让其家送赎金,也是一大笔钱财!
反正听传消息的兄弟说,寨主在徐州做了好大的事业,也不差这一桩两桩会惹祸事的。
想到这,骆桩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好,好,这位小先生既然要看石头,就随俺来吧。”
他带着周铨一行在山道上缓缓行进,到得景色好些的地方,周铨就令他停下来,然后吟哦不止。骆桩是不懂诗的,不过见周铨这酸劲,再无半点怀疑,当下就想着如何将这伙人拐到山寨中去。
周铨不慌不忙,跟在这个樵夫之后,其间王启年数次催促他返回,他却兴致勃勃,待到太阳西垂之时,他才仿佛兴尽一般:“哎呀,该回去了……”
“早就催公子回去,到现在回去已经晚了,咱们今夜,恐怕得睡在船上!”王启年埋怨道。
“哈哈,无妨无妨。”
“我们倒是无妨,公子在船上怎么睡得安稳!还是快些回去,如果能在左近寻个客栈脚店,那就好了。”
听得王启年这样说,骆桩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陪着笑道:“我们寨子里,时常有商贩来收皮料山货,倒是有一处脚店,打理得很是干净,若是公子不嫌弃,不妨在我们寨子宿上一宿,等明日时,小人还可以带着公子去几处地方,比如说岛上的观音堂,有明日一日,必定可以游玩!”
周铨闻言露出喜色:“好,好,那就如此吧。”
“可船怎么办?”一少年道。
“西边有处渔村,停在那儿,小人再托相熟的替公子看着,公子只管放心。”
“谁知道会不会有贼上船,偷了我们东西。”那少年又道。
“行了行了,回去都有赏钱,船上的东西都给我扛着!”周铨不耐烦地道。
因为这一路行来,众人的表现都极为正常,与骆桩所想的大户人家子弟带着僮仆游玩没有什么两样,若此骆桩绝无怀疑。听得周铨做了决定,他笑着道:“小人必教公子不虚此行!”
一边说,一边就带着众人顺着山道向腊山寨行去。
到得接近腊山寨处,先是看到一些山谷间的水田,还有山坡上的旱地,周铨四处打量着地形,心里暗暗可惜,这般好的去处,若在他手中定然能够发挥出更大的作用,现在却沦在一群山贼手里。
可惜徐州附近,没有这样的一处所在。
而且通往山寨的道路,着实有些险要,如果不是骆桩带着,想要靠近很不容易。周铨估计了一下,只要两三百人守着,恐怕三五千人想要攻破山寨都不可能,而人数再多,要付出的代价也不会小。
待半个太阳落入泺水之中时,他们终于抵达了腊山寨。
明面上山寨并没有什么防备,可当他们顺着崎岖的山路上去时,王启年发现至少有四处暗哨,偶尔还有人上前来询问。好在有骆桩在,他一一应付过去,没有谁生出疑心。
唯独入寨之时,却被拦了下来。
“这些是什么人?”在寨门前,一个长须汉子沉声问道。
“是一位读书的公子,来梁山泺游玩,天暗无法回去,到我们寨中借宿。”骆桩向着那长须汉子挤了挤眼。
长须汉子顿时明白他的心意,腊山寨做这种没有本钱的买卖也不是第一次,换以往他就放过去了,但现在不同。
史鹤劫掠了彭城的消息,早就传了回来,信使还带来了史鹤之令,要他们守好寨子,近期勿令外人进入。因此那长须汉子摇头道:“这些时日,寨子里不方便,你让他们先回去!”
王启年听得这个顿时急了:“说让我们来的也是你们,赶我们走的也是你们,哪有你们这般行事的?”
“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谁?我家公子可是姓赵,赵家之人!”又一少年道。
那长须汉子冷冷的目光扫来,却见周铨不急不徐地轻摇扇子,不由微怔。
这少年倒有些不凡,换了别家公子,即使不破口大骂,总得有些失态才对。
骆桩拉着长须汉子到了一边:“丘头领,这小儿是一只肥羊,你看他们的箱子,还有身上衣裳,连僮仆都穿绸缎,若是……”
“寨主正在做大事,你随意带人入寨,怕会误事。”
“正是知道寨主在做大事,我才将他引来,钱财还会嫌多,还有,此人自称是赵家的,若非宗室,便是以前那位宰相赵挺之家的,寨主不是常说么,杀人放火受招安,杀人放火他都做了,如今也该想想受招安之事。”
丘头领听得骆桩这样说,讶然看了他一眼:“你小子还有这番见识?”
“我一直都有这见识,只是寨主不知晓罢了。”骆桩嘿嘿笑了声。
“莫以为我不知你的心思,罢了罢了,你把人带去,只是做事时要小心些,如有不对,宁可杀过不可错过!”
得了这丘头领许可,骆桩满心欢喜,将周铨等引入寨中。那丘头领又看了周铨一眼,想了想,将骆桩叫了过来:“这位公子看来是个博学的,你知道,咱们军师最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而且若这位公子真有几分本领,咱们寨主正缺人才呢!”
听得这警告,骆桩顿时失去了兴致。
他将人骗来,哪里真是想替史鹤招揽人才,他只是想做上一票,给自己赚点家当。
“不管,先做了再说,这小子模样,不象是愿意和我们一般落草的,实在不行,到时我给他磕头赔罪就是!”
拿定主意,骆桩将周铨引到了一个脚店之中,这脚店远不象他说的那么干净,故此王启年等还借来工具,四处打扫了一番,才收拾得象模象样,可以住人了。
这脚店只有通铺,并无上房,周铨也不以为意。他们借了锅灶,自己升火做饭,饭后也不四处溜达,只是在脚店四周打着转儿。
并没有人注意到,这二十余位少年当中,有七八位根本没有出来,都留在脚店之中忙碌。
一五六、一起上
到得夜幕完全降临之时,骆桩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他看到在外晃的阵列少年时,脸色就微微一变,将那脚店主人家拉到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这些肥羊怎么还在乱跑?”
脚店主人家苦着脸:“我有什么办法,他们借了锅都刷好几遍,就连水都不喝我的,是自己去井里打的水,我如何下得药去?”
“这般谨慎?”骆桩大吃了一惊。
他原先的打算,是下药将周铨一行全部药翻,却不曾想,这一行人甚是谨慎,根本没有给他机会。难怪带着一群少年就敢四处乱跑,那位“赵公子”虽然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可他手下的这些小管家们,却个个都有点本领。
“那该如何是好?”骆桩低声道。
“你去多唤些人来,后半夜,等他们睡着之后,拿刀进去逼住,挨个绑起来就是!”野店主人小声在他耳畔嘀咕。
巧的不成,也就只能硬上了,骆桩咒骂了一声,然后四处去找寻人手。
此时腊山寨虽是半匪半民,却并没有什么严密的组织,寨中的歹人除了少数之外,大多数还须自己耕田打猎。骆桩跑了好几家,唤了七八人,想到那位“赵公子”随行的少年有二三十个,而且虽然年纪都不大,可个头都不小,于是决定再多唤些人。
听得有肥羊可宰,自然有人兴冲冲赶来,没多久,就凑足了十余人。骆桩琢磨着人手够用,便没有再去找人——再找也有些麻烦,熟手大多给史鹤带走了,新手则怕出现什么意外。
待得后半夜时,骆桩一伙人聚拢起来,他们是做惯了类似黑活的,悄然无声来到脚店,脚店主人已经将门打开,然后指了指通铺:“人都在里面,我一直盯着,没有什么声响!”
“大伙都小心了,这些小厮什么的伤了倒还罢了,那位赵公子,可是赵家的人,一定要囫囵的。”骆桩意气风发地道。
他在梁山寨中只是一个小人物,不过若此次顺利,以后也许可以混个小头目当当。
门被悄悄推开,他第一个摸进去,屋子里黑黑的,还有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悄然向后招手,有人将一盏灯笼塞入他手中,他将灯笼举起,再仔细往屋里看时,突然间“呃”了一声,手中灯笼打翻在地,滚了两下就灭了。
他身后之人觉得不对,推开他往里面抢,结果也是一声惨叫,直接倒在地上。
这些腊山寨歹人原本都贴在门边,正惊讶间,突然听到**的声音响起,紧接着,窗子大开,十余根短枪透过直接捅过来,顿时有几人被捅翻在地。
“不好!”
“好狗贼!”
“杀人了,杀人了!”
其余歹人顿时闹轰轰地叫了起来,他们来此,是跟着骆桩吃肥羊,可不是来送死。
没有头目充当主心骨的情形下,突然受到袭击,自然是先乱了。
周铨一手拎枪,一手背在身后,杀气腾腾地从门口出来,迎面就见一歹人在拔匕首,他将短枪一挺,直接贯入此贼咽喉,然后再抬脚将尸体踹开。
他们的短枪,原本被拆成了枪头与枪杆,枪头藏在行李之中,枪杆则做成手杖、挑子,如此才带入腊山寨内。但终究是短枪,周铨用得有些不顺手。
“杀!”随着周铨一声令下,李宝、叶楚一左一右,随他一起突了出去。
他们三人,算是诸少年中武技最强的,特别是李宝,如今周铨已经不是他对手,三人如矛尖般,狠狠突入贼人中,其余少年也跟了过来,或追亡逐北,或补刀协助,转眼间,那十余贼人倒有大半被杀!
逃走的五六人,还有那跟在人群之后的脚店主人,这个时候都惊恐地大叫起来。
“有贼,有贼!救命,救命!”
他们大叫,却被别人的声音压住。
院子里的周铨等人齐声大叫,二三十人的声音,肯定是压制住这五六人的。
店主人愣住了,然后极其悲愤地想:虽然我们是贼,可如今被杀的却是自己这方,要喊救命的也是我们吧。
“我们不是贼,我们是好人家,听闻来了客人,骆桩带着前来拜访,你们却乱杀!”有人叫了起来。
“你们不是贼,哪有半夜带刀去摸人家门的……休要多说,唤你们这边的保长寨主来,你可知道我们家公子是谁,若不是俺多了些心眼,今日就要被你们害了!”
少年们一边喊,一边还从屋里将东西扔了出来,最初时是些破坛坛罐罐家俱桌椅,到后来,连他们自己扛来的包裹箱子,也被堆在了院子里。
这些玩意形成一道小小的壁垒,将他们与寨民隔开。
此时这里闹腾腾的,惊动了不少人家,当壁垒形成之时,外头也传来铜锣之声,这是腊山寨召集人手的声音。
外头的火把、灯笼也越来越多,很快,周铨看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个长须头目出现了。
“大郎?”叶楚忍不住看了周铨一眼。
“不急,不急。”周铨笑道。
众少年原本有些紧张的,毕竟大伙身陷重围,放眼四周,皆是敌人。可是看到周铨笑,他们安下心来。
“屋子里的人听了,速速扔了兵刃,自缚出来,还可饶汝等一命。”那长须头目先是问了问脚店主人,得知情形之后,气得七窍冒烟。
他交待过骆桩要小心些,没有想到这厮还是惹出了麻烦!
而且他心中也生出疑惑,那伙少年他是亲眼见到过的,他们竟然杀起人来毫不眨眼,这手段也太凶蛮了些。
若他知道史奉仁一伙是如何覆灭的,定然会猜出周铨的真正身份,但是史奉人一伙全部就擒,对外都只说是周傥派出冶丁差役做的,故此腊山寨还不知道,周铨手中尚有这样一支奇兵!
“胡说八道,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么,你们想杀官造反?你是不是寨主?若不是寨主,就滚一边去!”
听得里面传来变音期少年特有的公鸭嗓音,丘姓长须男子脸色更加难看了。
“丘头领,攻吧,杀了这些小崽子,给骆桩他们报仇!”
“就是就是,这些小崽子们可狠了!”
丘头领也想试探一下,看看里面的少年是不是真象这些人说的那样难缠,于是便招呼了几人,向着院中行去。
但在经过那些障碍物时,突然间少年们喊了一声,然后挺枪就冲了过来。
不仅如此,周铨此时手中还有了一张弓!
他嘴角噙起一丝笑,这张弓是骆桩的,只是一张猎弓,但在周铨手中,他的威力绝对不会小。
在辽国的那几个月,连余里衍的射术都强于他,让他发狠心练了段时间射术。回到大宋之后,周傥更是督促他勤练骑射。他渐渐找回到一些原属于这具身体的感觉,因此此时他虽然还不能说是神射,但合格的弓手是当得上了。
他举起弓,瞄准了丘头领,噗的一箭射去。
箭贯入丘头领面前,插入地面,箭尾在地上颤动。
“该死,有弓手!”丘头领大骇。
他连忙退后,其余贼人也纷纷后退,不少人在呼叫:“拿弓来,拿弓来!”
周铨扬声道:“再敢近前,就休怪我不客气,下一箭射的可不是地,而是人!”
听得他这样说,丘头领先是暗中吩咐去调弓手,然后叫道:“我们寨主不在寨中,如今我代寨主处理事务,今日之事,只怕是个误会。”
“非是误会,我虽是读书人,却不蠢,这脚店是个黑店,你们只怕也是帮凶……退回屋子里来,小心他们射箭!”
周铨向阵列少年下令,众人都从院子里退了过来,不过因为周铨手中有弓,腊山寨中的人也不敢逼近。
“公子,我们都是好人家,那骆桩就算是贼,也已经被公子你们杀死,你说,如今当如何善后吧。”
“让官府来人,我手中的弓,就是从你们这些贼人手里夺来的,若不见官府来人,你们可以试试,用你们的弓,射你们这些贼人会是什么滋味!”
听得周铨这般说,外头的丘头领眼前一亮。
骆桩的弓,那么箭的数量肯定有限,有二三十枝就到顶了。
此事不可久拖,久拖下去,整个寨子都乱了。丘头领面上凶光一闪,此时旁边人会意,低声道:“要不要放火?”
“休要胡言,寨子里才多大地方,放火烧死他们简单,咱们寨子还要不要了?”
他又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越来越多的寨民聚拢来,就有些人举着锅盖充当盾牌,还有人也拿出猎弓,等着他的示意。
“攻!”丘头领拿过一具木盾,杀气腾腾地向着这边过来。
“你们想做什么?”里面传来大叫。
“一起上,一起上,就一张弓,又有木板挡着,射不死人!”寨民们纷纷嚷了起来。
他们虽是身强力壮,也曾经操演过,但毕竟不是专业的军人,一年之中操演的次数,还不知有没有两回。这一冲起来,大伙闹轰轰的,全向着院子里压来。
许多人手中除了拎着刀斧,还拿木板充当盾牌,迅速逼近院中的那些障碍物,而在他们后边,猎人充当弓手,只等少年们出来迎战,就要一顿乱箭射去!
一五七、天怒
“你们果然全部是贼人!”屋子里传来如此声音,而拥来的寨民,也越来越多,既有来帮忙的,也有来看热闹的。
这脚店的院子原本就不小,不过所谓院子,并没有围墙,只是用栅栏拦着罢了,因此屋前很快就拥了一群人,数量只怕有近百,大多都是手拿刀枪的青壮。
“可以了。”周铨向着旁边众人点头。
李宝举起手,将一个火把扔了出去,不仅是他,屋子里十余根火把扔到了方才的那堆障碍物中。
丘头领嘴角冷笑了一下,这点火有什么用,不等火拦起他们就已经攻入其中了。
他却不知,屋子之内,所有的少年都在周铨的带领下蹲在地上,大通铺早就被拆了,如今也用来架起,挡在众人头部。
就在寨民眼看冲到屋前时,在他们身后,那堆不起眼的障碍物中,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轰响!
刺鼻的硝烟味,随着一个巨大火球腾空而迅速扑来,巨大的风力,吹得脚店前全部是飞砂走石!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的爆炸,让整个腊山寨都安静下来,再下一刻,众人借助火光,看到在脚店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坑。
原本拥在脚店前的近百人,如今只剩余二十多个,而且都灰头土脸。至于其余人,不是浑身焦黑,就已经成了碎泥烂土,就是侥幸逃过一死,也全身都是血,整个人都呆在那里,或者躺在地上,完全懵了。
包括奉史鹤之命镇守山寨的那位丘头领在内,则是无一幸免!
虽然此时黑火药的威力实在不敢恭维,但是四个药包共一百余斤,再混以石砾、碎铁,在人员密集的地方炸开来,那杀伤力还是相当可观。
当初定计要突入腊山寨,如何尽可能给敌人造成更大伤亡,众人都是一筹莫展,还是新加入的段铜,提出了他的建议。
用火药!
狄丘有足够的火药,派人飞骑去取来之后,分成不同包,再装在竹筒之中,暗藏于众人的行囊之内。当他们进入腊山寨之后,立刻将其取出,等贼人一动手,就借着混乱,将之与易于引火之物一起,堆放在野店前。
贼人要大举进攻,第一选择仍然是正门,这是人的习惯思维,故此周铨可以判断,这正门前贼人必然最多。一切如他们预料的那样,贼人果然猬集于门前,其结果,自然就是随着砰的一声烟消云散!
他们所在的家野店,情况也不好,屋底被掀翻了半边,无数碎土、木片四处飞溅,若不是他们将床板等架起,在墙边撑出三角,众人就躲在这三角之中,只怕他们当中的伤亡也不会轻。
众人一起合力,将床板等遮蔽物掀开,这个时候,外边才传来震惊之后的哭嚎声。
“不得了,天神发怒了……”
“雷啊,雷啊!”
“完了完了!”
各种各样胡乱的嚎叫声,还有伤者的哭叫求救声,夹杂在一起,打破了腊山寨死一般的寂静。
腊山寨中原是有两百余户三百不足的人家,七八百人口,但是史鹤带走绝大多数能打的青壮,剩余的人中,大多也被方才的铜锣声聚集,就在野店之外。
方才的大爆炸,将这其中的三分之一炸死,伤者接近一半,剩余二十多个完整的人,都是站得远的,或者运气特别好的。
若他们还能组织起来,不难稳定住局面,可是骤然突变之下,他们完全胆寒。
在他们看来,这骤然异变,唯有鬼神之力才能做到。这些山野之民,一辈子可能也没有出过自己州县,也没有见识过火药的威力!
而当周铨等人完整无损的从屋中出来,在他们眼中,更是鬼神庇佑了。
“杀!”周铨的第一个命令下达出来。
那些手里还拿着弓的寨民成了第一消灭的对象,周铨连接两箭射出,这已经傻了的寨民成了活靶子,少年们再小队突进,瞬间又刺翻数人,寨民们才反应过来。
虽然反应过来,却完全没有了接战的勇气。
对于他们来说,刚才发生的一切,就是最可怕的梦魇,他们只想着尽快逃离,离开这血肉横飞之地,特别是此处还弥漫着硫磺的恶味,嗅起来仿佛身处于炼狱之中。
仅仅是一个冲击,那些未曾受伤的寨民,就作鸟兽散了。连那些受了伤的,只要还能跑,也挣扎着纷纷逃走。
他们一边逃,一边发出惊恐的嚎叫,将恐惧传递到了整座寨子。
整个寨子早就被惊醒过来,些时鸡飞狗跳,哭声喊声,闹得整个黑夜都沸腾起来。
“放火!”周铨命令道。
骆桩曾看到他们带来的鼓囊囊的行李,其中除了百余斤火药、几十个枪头,大多都是引火之物。随着周铨的令下,众人拿出一个个火把,在爆炸引起的余烬中点燃。
然后他们一声不响,开始穿行于寨中各地。入宿时他们就已经侦察过了,寨子原本就不大,只有一条主街,每到一处,他们就用火把点燃草料棚子、柴草堆儿,很短时间,四处都是浓烟滚滚,火光也冲天而起!
“当日贼人烧彭城,今日我们烧贼寨!”在四处火起,火势已经无法控制之后,周铨冷声说道:“走,去寨口!”
山寨口扼险而守,修了一人高左右的短墙,周铨他们到这边时,墙上和寨口的警哨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将最后的一点火药埋入短墙墙根之下,周铨看着一直跟着他们的段铜,拍了拍他的肩:“小段,这把火,交给你来点!”
段铜舔了一下唇:“是,大郎!”
周铨挺欣赏这小子的,性格刚强,敢想敢做,才十五岁,就敢用火药炸死仇人。
他们离得远了些,片刻之后,段铜飞快地跑来,然后扑倒在地。
在他们身后,轰的一声响,堵在山道险要之处的短墙,和短墙后边的望楼一起,在火焰与烟尘中摇了摇,然后轰然倒下。
此时天色已经接近黎明,东方露白,原本应该是鸡鸣之时,但整个腊山寨中,却是一片混乱。
“走吧,咱们要在贼人反应过来之前脱身!”周铨笑道。
腊山寨只是主寨,附近还有许多小村寨,也是听腊山寨号令的。见着火起,必然要来救援,他们如果再不走,只怕要被堵住了。
众人按照史奉仁交待的小路,抄了条近道回到梁山泺边,也不回去取船,直接寻着官道大路,小跑着向郓州奔去。
如周铨所料,他们才抄近道离开不足半个时辰,那几个村寨的人就赶了过来。此时腊山寨内,火势凶猛,不过山民终于从恐惧中走出,众人一起救火,可早上山风甚急,根本救不过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整个寨子都化为火海。
好在周铨等人并非寨中的那些歹人,做事尚有分寸,那些寨中的普通百姓,绝大多数都顺利从火场中逃了出来,人员伤亡主要还是被炸死的那数十人。
众人在一起商议了会儿,此时他们也都明白,是被人算计了,便遣人去追赶周铨等人时,发觉他们已经远去,已是追之不及。
“现今当如何是好,寨墙已毁,短时间内修不起来,若是寨主回来见此情形,我们都脱不了罪名!”
“此事不怪我们,是骆桩那死鬼将那群天杀的兔崽子弄进来,也不知那兔崽子究竟是谁!”
“等一下,发现了这个!”
几个头目正商议时,有人拿来一封信叫道。
寨中识字之人不多,故此这信放在脚店之中许久,一直没有人注意到,直到此时,才有人看到,拿来给众头目。
“上面写的是什么?”一个头目问道。
“上面写着腊山寨主史鹤亲启……”拿信来的人道。
“屁话,我是说这里面写的是什么玩意!”那头目怒了。
“信封上有火漆,我可不敢拆。”
这几个头目面面相觑,想来想去,有一个头目道:“不是说那伙人尚有船在渔寨么,派人去渔寨,看能不能截住他们,另外再遣人去通知寨主,顺便将此信带去……寨中之人,暂时先分散住到别的村寨里去,诸位看这样可好?”
众人也没有别的主意,只能如此。他们心中痛恨袭击者,故此大多数人都向着渔寨过来,可是到渔寨后一问,才知道那伙少年根本不曾来此。
“你们三人将消息传给寨主,一定要小心,莫要被官府擒了。”这等情形之下,诸头目只能将事情报与史鹤,等着史鹤那边的消息。
待信使走后,这些头目们再相互看看,情不自禁都是长叹。
“那些小崽子,肯定是特意为腊山寨而来,他们不是官府中人,也不知是何方人物!”一贼首叹道。
“听说都只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当真了得……虽说害了我们,却不得不佩服,只带二三十人,便深入山寨,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
“军师曾说,班超以三十六人横行于西域,那小子做的事情,只怕同班超也差不多了!”
哪怕再恨周铨,这些腊山寨的大小匪徒们,心中也不禁生出敬服之意!
无论是智谋还是胆气,甚至是杀人时的果决,都让他们隐约觉得,腊山寨可能惹来了一个非常可怕的大麻烦。
现在就指望着寨主史鹤一行能够顺利摆脱官兵追袭,返回腊山……也不知寨主见到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一五八、快哉快哉
离腊山不过百余里处,史鹤握着钢刀,长长出了口气。
此地早已出了徐州府治下,他也总算能够放松一下了。
“那周傥果然难缠,没有想到他竟然能追上来,好在大哥及时断尾,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他的军师活诸葛余阳上得前来,心有余悸地道。
史鹤苦笑:“早知他如此厉害,我决不地冒这个险……两千余人,给他吃掉一半,当真不愧是禁军中悍将出身,二曹****得不冤!”
他们在鱼台附近被周傥追了上来,一场接触战之后,史鹤就知不妙,连夜遁逃,留下从彭城中胁迫出来的千余人,断尾求生,这才摆脱了周傥。
“只可惜了那些青壮和妇人,还有粮食!”一位头目惋惜地道。
“还有千余青壮,特别是那些金银财物我们都带来了,粮食什么的倒是无所谓,大不了去附近州县抢就是。”余阳道。
史鹤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有这千余青壮,何愁大事不济。”
“朝廷少不得要进剿,大哥,到时如何应付?”
对此,史鹤早有打算:“我不是早和兄弟们说过么,要想富贵,杀人放火受招安。有了这千余青壮,我们凭借山寨之险,挡住两回官军进剿,再下去破一两个县城,便可以寻门路受招安了。反正咱们只反贪官不反皇帝,到时候寻个门路,送上些贿赂,咱们便都得个官身,衣锦还乡!”
他身边朱魁听得这话,有些恼怒地道:“哥哥就长别人志气,咱们有兵有将,为何哥哥不能去京师坐坐他赵家的宝座,俺老朱也能弄个元帅当!”
众人知道他是浑人,都大笑起来,正在这时,却见远处唿哨声响,紧接着,几个身影被带了出来。
“哥哥,哥哥!”带来的人大声喊着,却是留守在腊山寨的同伴。
余阳见那三人的神情,心中突然一凛,然后大声道:“且慢!”
那三人愣了愣,正待说话,余阳摆手道:“等会再说……你们先去整顿一下士卒,让他们立刻埋锅造饭,饭后连夜出发!”
他只是军师,这种决断原该是史鹤做的,不过史鹤对他甚是信任,因此只在旁点了点头。
周围诸头领大多散去,唯有几个亲信还在,余阳看到看朱魁,又吩咐道:“老朱,你去后边盯着些,莫要叫周傥追上来了,哥哥还不知晓!”
朱魁嘟囔了一声,便也跑开,这时,余阳才转向史鹤:“寨中恐怕出事了,人多口杂,若是传出去,我恐动摇军心,故此先将他们打发开,老朱对哥哥虽是忠心,但他是个管不住嘴的,也是先瞒着好。”
“军师说的正是,得军师相助,实在是我之大幸!”史鹤一笑。
他再示意那三人开口,三人跺着脚,有一个甚至放声大哭:“山寨被人放火烧了,死了五位头领、三十余名青壮,伤者过百,所有军械粮草,尽皆化为灰烬!”
听得此语,史鹤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跌坐在地。
“你说什么……是谁袭了我们山寨,官兵?还是梁山寨的王兔儿?”
“不知是谁,那人自称姓赵,不象是官兵,倒象是哪位大家子弟。”
“他带了多少人马,几百,几千?”
以史鹤料想,哪怕他将腊山寨的精锐都带了出来,可是凭借山势之险,还有剩余寨中近两百壮勇,别人没有三五倍以上的兵力,同时付出惨重的伤亡,根本不可能攻到山寨,更不可能烧掉山寨。
“只有二十余……不到三十人,他们混入寨中,突然发动,引动天雷,将丘头领都人都炸死……”
这报信的不明就里,将火药当成了天雷,把史鹤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不足三十人就烧了我寨子……还有天雷,莫非是哪位神仙下凡?”
大宋之时,笃信神仙,便是当今官家,也自称为道君皇帝。史鹤虽然有几分见识胆气,到底不过是一山寨豪强,还是相信有神仙存在的。
他正惊骇,那边余阳问起细节来,只听到是一个自称姓赵的少年,带着二十余少年一起被骆桩带入山寨之中,余阳顿时跺脚:“我知道是谁了,是周傥之子周铨!”
周铨的名头,他们都听说过,也很清楚,在豪强盗寇当中大名鼎鼎的卢进义,便曾在周铨这区区少年手中吃过大亏。
得他一提醒,史鹤霍然惊觉:“应该是他,奉仁此前传来的消息,说他手下有一群少年,整日舞枪弄棒不停操演……就是这小贼,该死,他竟然烧了我腊山寨!”
说到这里,史鹤才想到重点,他连连顿足,气急败坏。
腊山寨乃是他基业之所在,若是被烧了,等于是他的根基都被拔了!
“他还留有一封书信,说是给寨主的……”三名信使又想到一事,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那封信来。
信被史鹤一把夺了过去,他怒气冲冲,看到信封上竟然有火漆封印,愣了一下,然后拆了信件。
里面是薄薄的一单信纸,打开后看到,上面只有十六个字。
“你烧彭城,我焚腊山,报应不爽,快哉快哉!”
周铨的字严格来说写得不好,但这十六个字,乃是他心意所化,铁划银钩,纵横无忌,将他的滔天愤怒都化在了字迹之中。而其中词意,更是动人心魄,看得史鹤眼前再度发昏,口中生出一股甜腥味。
他双脚一软,跌坐在地,将到嗓前的一口鲜血又咽了回去。
“好小贼,好毒,好毒!”
他这等悍匪巨贼,不去反思自己在彭城中倒行逆施,干尽了坏事,却只顾着埋怨周铨,口中咒骂不休。
不仅是他,就是自称再世诸葛的余阳,这个时候也是失魂落魄。
寨子被烧了,不仅粮草军械没有了,更重要的是,他们无险可守。在无险可守的情形下,朝廷若再发兵围剿,他们根本无法支撑。
寨中其余兄弟不知道,但余阳却是很清楚史鹤的计划,因为这计策本来就是他献与史鹤的。
两人都想着富贵,余阳自知科举一途自己是争不过那些赣、闽或蜀中学子,故此把希望寄托在招安之上。杀人放火受招安,若是小贼向朝廷投降,一个县吏两套枷锁,便会将他们枷去,唯有多杀人、多抢掠,声势浩大震动全国,闹得越大朝廷给他们的好处才会越大。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多杀的强盗有官做。他们的计划中,原本是利用手中的亲信兄弟,再加上这次裹挟来的一千余青壮,操演一两年后,攻破两三个县城,甚至攻打一座州府,然后再向朝廷纳降。为此,甚至连朱魁这样忠心耿耿的兄弟,也可以献以朝廷,充当那些牵线官员的剿匪功绩。
只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手中有实力,而实力需要基业来保障。
可周铨这一击,正打在要害上!
两人呆了好一会儿,那三个信使反倒好些,他们早就吓过了,故此反而能清醒地向二人询问:“哥哥,军师,你们倒是说,我们寨子当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史鹤暴怒:“丘长髯死了?他死得倒是干脆,若是没有死,我也要劈了他……还有骆桩,那蠢货我就知道他会坏事,故此一直不委与重任,如今果然,坏了我大业!”
“休急,休急,哥哥休急,咱们一定会有办法……一定……等一下,最初哥哥以为是梁山寨对咱们下的手?”
史鹤的腊山寨,在京东两路各处强人当中,并不算最有名的,最有名的山寨还是这梁山寨。梁山寨与腊山寨相跑并不甚远,双方的关系自然谈不上和睦,彼此明争暗斗不休,但明面上,双方还是称兄道弟,有时也会联手。
对史鹤来说,梁山寨的王兔儿,比起官府还要难缠。
“你之意?”
“去投梁山寨,咱们带着这许多人去投,不怕王兔儿拒不接纳,只要入了山寨,咱们人多,谁说了算自然由咱们决定!”余阳眼中阴森森的光芒一闪:“哥哥不是和王兔儿手下几个都有交情么,那些人,都只识利不识义,我愿去为哥哥说服他们,若是王兔儿敢将我们拒之门外,就让他们火拼王兔儿!”
史鹤听了大喜。
论及地方,梁山寨比他的腊山寨还要好许多,腊山寨毕竟离县城近,容易引来官府。
若真能火并掉王兔儿,夺取梁山寨,那对他来说,是因祸得福了。
“得了梁山寨之后,哥哥再广结天下英雄,那卢进义不是要办抓周会么,咱们与周傥周铨父子,如今也是仇深似海,哥哥以此为由,将卢进义再请来,有他们太行强人加入,哥哥就能如虎添翼!”
“还有海州贼,二曹操只是海州贼贼首,他们那边有数百渔船,正合在梁山泺中行事,哥哥也不妨招了过来!”
听得余阳布置今后的计划,史鹤转忧为喜,双眼之中再放光芒:“军师说的是,就依军师所谋去做!”
其余众人,则是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两位首领方才还垂头丧气,如今就意气风发,变化实在太快了些。
但就在这时,更快的变化发生了!
一五九、树倒猢狲散
朱魁魁梧的身体象风一样冲了过来,他直接闯到史鹤面前:“哥哥,看到冶丁了!”
此话说出,众人都是凛然,史鹤霍然起身:“来得这般快!”
“糟糕,定然是周铨与周傥会合了……周傥也知道山寨被焚之事!”余阳一跺脚:“哥哥,事不宜迟,我们得……”
话还没有说完,只听得四面都是喊杀之声!
“不好!”
“官兵来了,不只是冶丁,官兵也来了!”
“这些官兵定是得到消息,知道腊山寨被焚,他们才敢来进剿分功!”
周围都是史鹤亲信,但在其中,也有沉稳不足者,忍不住将刚才得到的消息说了什么。
那朱魁是个浑人,但耳朵却尖,听了之后一怔,然后哇呀呀暴叫起来:“什么,腊山寨被焚了,该死,是哪个狗贼干的,俺老朱要去砍下他脑袋当球踢!”
他嗓音如雷,这一叫嚷,原本只是小范围内史鹤七八个亲信知道的事情,顿时嚷的周围皆知。
这一嚷,史鹤脸色大变,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而余阳更是连连顿足,目光怨毒地看着朱魁,指着他骂道:“我早知此獠必坏大事,今日果应之矣!”
要知道,他们这支部队的核心,就是从腊山寨带来的一百多不足二百腊山贼。现在这些腊山贼知道自己老巢被抄,哪里还有战心,定然是巴不得早些回去,看看自家妻儿老小是不是平安。
而那些被裹挟来的彭城中的乱民,又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彭城本地青壮,这完全是被胁迫而来,手中在彭城内沾了血,不得不跟随,但若有机会,他们定然会逃走的。另一部分,则是三次火烧彭城的主力,多是彭城之中的泼皮无赖、过往船只上的水员船夫,徐州之乱掀起这等声势,他们“功”不可没。这些人是被腊山寨的“前途”吸引,只想着到腊山寨后过大秤分金大碗吃肉的生活,现在山寨被焚,这种日子不再有,他们还会听从腊山寨的么?
“寨主,我……我惹祸了?”朱魁傻傻地问道。
“寨主,当机立断,我们得……”余阳看了朱魁一眼,没有继续说。
但史鹤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若是别人嚷出来的,史鹤还可以压制住,只说是胡言乱语扰乱军心,但是是朱魁嚷出来的,那些腊山贼都明白,这个憨人不会说谎。因此,想要再挽回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局面不可收拾之前,再次断尾!
“朱兄弟,军师乱说,你莫往心里去,你是我寨中第一悍将,如今局面危急,唯一能解此困局者,唯有你了!”
朱魁听到此语,顿时精神一振:“哥哥果然知我,哥哥说,要我如何去做!”
“官兵四面围来,但我料想,其余官兵不足为虑,唯一敢与我交战者,唯有周傥的保丁,若是能击杀周傥,则官兵必乱,我们便可以获得一场大胜。贤弟你勇冠三军,能击杀周傥者,非你莫属!”
这一番话说得朱魁合不拢嘴,拍着胸脯连连保证,说是必然要砍下周傥的脑袋当夜壶。
“贤弟,我将五百精锐交付予你,你速速前去逆击,莫给周傥展开阵型的机会,我与军师在此等着你立功的消息!”
在史鹤的吹捧之下,朱魁得意洋洋带着五百人向后去迎击周傥,而他们前脚才走,后边史鹤与余阳就交换了一个眼色。
朱魁领军往回,才行得里许,便看到一队人马,中间挑起的大旗上正是一个“周”字。朱魁大喜:“正合我意,该着我立功!”
他带人就向那边冲了过去,但双方尚未拉战,朱魁就发觉,自己的手下根本维持不了阵型,不少人乘机向外边逃窜,还有人直接跪在地上大声求饶!
“该死,你这贪生怕死的蠢货!”朱魁一斧头将己方一跪下求饶者劈死。
在他逼迫之下,总算收拢了二百余人,然后与官兵接阵于一处。
他倒是悍勇,手执双斧,所向披靡,转眼之间,就连接攻破三层冶丁,离得那“周”字大旗越来越近了。
但还没有抵达时,他微微一愣。
因为大旗之下,竟然不是周傥,而是一个少年!
正是周铨。
在突袭腊山寨之后,周铨赶来与周傥会合,周傥得知他只带着不足三十人就闯入腊山寨,还一把火将腊山寨烧得精光,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痛揍他一番。
周傥也确实揍了,只不过周铨可不是老老实实挨打的人,撒腿就跑,还是狄江与武阳将周傥拦住。
到这种地步,周傥也明白,想要拦着周铨,完全不让他上战场是不可能的。
冷静下来之后,再细问起腊山寨之细节,便是久上沙场的周傥也不禁拍案惊叹。
自家儿子胆大、心细,关键是奇计百出,做出这番事情,当真是干净漂亮。给了腊山寨致命一击,然后不贪功,直接远遁,使得贼人有气也无处去撒。
这样的人物,放在禁军之中,也是绝无仅有,若真将他关在家里,不仅浪费了他的天赋,恐怕更会让他生出逆反之心,象这次一样,又是自己独自溜出去。
而且周傥再一仔细想来,自己儿子有钱有人有势,除非自己真打得他半身不遂,否则已经不可能限制他了。
故此,当周铨说要乘此机会,一举击破腊山贼时,他没有反对。
此前他迟迟未曾总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自身实力不足,而有腊山寨悍匪为骨干的贼人战斗意志极为顽强,冶丁未经训练,打打顺风仗还行,可是苦战之时就未必能够撑住。
周傥比起周铨还要现实,将腊山贼赶出徐州,他此次出兵就已经大功告成,报到朝廷中去,他少不得封赏。相反,越界剿贼,成未必有功,败则必然有过。
但在周铨以彭城惨状相激之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亲领精锐,向前去拦截,再将沿途收拢的各县禁军、厢军五百余人,交与周铨,让他在背后广造声势。原本周傥的用意,是以此来迫使贼军突围,只不过他太高估了史鹤的战斗意志,却不曾想史鹤再度断尾求生,将朱魁抛出来,名义上是让朱魁诛杀周傥,实际上却是以朱魁吸引官兵注意力,自己好带着亲信逃走。
故此,朱魁才会看到,那周字大旗之下骑马绰枪的并不是周傥,而是周铨。
他不认得周铨,只是见着这少年相貌非凡,知道肯定是官军中的重要人物。无论是不是周傥,先杀之再去寻正主就是。
于是朱魁咆哮着向周铨杀了过来,双斧如车轮般,凡有挡者,尽皆被他扫开。
他如此声势,周铨也注意到了。
一看到是一个手执双斧的黑壮大汉,周铨心中一动,便想到了张猛等彭城百姓所言,腊山贼中最为凶残、泯灭人性之辈。
他双眸一凝:“武叔!”
周傥虽然允许周铨上战场,却将最为勇武的武阳放在他身边,希望武阳能护得他安全。听得周铨一喊,武阳顿时明白,他催马而前,迎着朱魁也冲了过去。
朱魁杀得正兴起,口中嗷嗷怪叫,将一名厢军老卒劈死之后,眼见离大旗就只有二三十步,突然间觉得空中仿佛有一团乌云飘过,他猛然抬头,就看到一匹高头大马之上,一个比他还有高大的汉子如山般压了过来。
轰!
长枪与双斧狠狠敲在一起,朱魁嗷的大叫了一声,被震得往地上一坐。
武阳手中的枪也被震开,虎口生痛,让他心里惊叹:这贼好大气力!
朱魁坐倒在地,恰好武阳战马举足向他踏来,他顺手一斧,劈在那战马腿上,然后一个咕碌滚出。
武阳的战马痛嘶栽倒,将武阳也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他身手灵活,最后甩开了鞍镫。再回头要与朱魁接战,却看到这大汉竟然弃他不顾,向着周铨冲去。
武阳心猛然一揪,厉喝道:“狗贼,敢尔!”
同时他人也狂追过去,想要截住朱魁。
朱魁这厮是个粗胚,此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杀了周铨这个首领。
只要斩杀这首领,这队官兵应该会自散,到时再去杀周傥就是!
不过眼看他就要冲到周铨面前时,又一人冲出,一手盾一手刀,向他扑来。
两人轰的一下撞在一起,那人手中的盾竟然都被劈裂,刀也脱手飞出,可是朱魁同样被撞得在地上一滚。
李宝!
这小子终究是尚未长成,若是十**岁,他的力气足以同朱魁抗衡,但现在,他仍然不是对手。
可是这一阻,已经给了周铨机会。
笃!
一枝箭直接贯入朱魁的胸膛,朱魁刚从地上爬起,身体猛的一震,一脸惊愕地看着对面。
周铨冷漠地抽出第二根箭,搭在了弓上。
笃!
第二枝箭同样射中,只不过这次射中的不是胸,而是大腿,朱魁大腿吃痛失力,顿时身体一歪,跪倒在地上。
“卑鄙,有种不放冷箭,与我单挑!”这厮破口大骂起来。
“你杀死不足六岁的孩童时,可没有给他们长成后与你单挑的机会!”周铨旁边,王启年阴声道。
周铨却理都不理,又是一箭射出。
这一次命中的,是朱魁的右边肩膀,一柄斧头脱手落下,他左手猛掷,将左手斧向周铨掷过来。
斧头在空中如轮飞转,直劈向周铨!
一六零、许久未见那小郎
周铨没有动手,在他身边,几个阵列少年同时冲出,手中兵刃乱舞,将这斧头从空中拨下,落在了地上。
“擒住他,带回彭城,让彭城百姓收拾他。”周铨淡淡地说道。
这等民怨极大之辈,拿到彭城去后,百姓们一定会很开心。
“小狗,有种杀俺,不杀爷爷,爷爷终有一日要拎下你……”朱魁犹自大叫,却被后边武阳一脚踹翻,啃了满嘴泥巴。
武阳杀气腾腾地过来,方才被这厮坏了马,这倒还罢了,将周铨曝露在对方攻击之下,让武阳生出极不好的回忆。
若不是大郎身边还有李宝,还有一众阵列少年,险些就又要出危险!
“狗腿子,有种杀俺啊,杀俺啊!”朱魁爬起来之后,仍然大骂不休,这一次连武阳等一起骂上了。
武阳气急,周铨却将他拦住:“敌人的谩骂,是英雄最好的勋章,武叔,难道你还真想遂了他的意,给他一个痛快?”
武阳愣了一下,顿时明白,这个傻大个其实是在激他们,希望他们能够让他痛快死掉。
“启年,交给你如何?”周铨又向王启年道。
王启年啧了两声,上下打量着朱魁,然后用力点头:“好,好,那史奉仁在小人手中撑了两日,这厮应当比史奉仁要强些,我赌他可以撑过三日。”
“我赌五天!”旁边一阵列少年笑道。
“四天!”
若他们用什么狠话威胁朱魁,朱魁反不会惧,但他们拿朱魁打赌,不知为何,这杀人如麻的煞星反倒觉得心中慌慌的。他眼珠转了转,然后大叫道:“我愿降,我愿降……这位官人,我比你身边这些废物可都要强,若得我效力,何愁没有功劳?”
他哪里是真心想降,无非是惧了,想要少吃点苦头。
周铨听得一笑,旁边王启年倒是眉眼微动,低声道:“大郎,这小子战力,不在武叔之下。”
周铨摆了摆手:“我们这里可不是腊山寨,什么样的垃圾都收,这等人渣,我若收了他,岂不是将你们与人渣并论?”
众少年一听,正是这个理!
他们在彭城亲眼见腊山贼的种种残忍手段,心中都是充满憎恨,故此才甘冒奇险,与周铨一起奇袭腊山寨。若周铨真收容了这个黑大个儿,岂不是说,只要有几分本领,就算做也泯灭人性之事,也可以安然无恙?
更往深里想,周铨是不是将他们了视作黑大个儿这种人渣败类一般,只要能派上用场,就不管良莠,尽皆收容?
周铨说完之后,摆了摆手,众少年一拥而上,将朱魁捆得牢牢的,朱魁口中先是大骂,然后哀求,可终究还是给捆了个结结实实。
他们重新整队,救治死伤,收容俘虏,待再出发时,只见前方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周傥,在周傥的战马脖子下,挂着一颗人的首绩。
周傥心中焦急,面上就露出烦躁之色,但看到周铨这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口气:“这狗贼,我以为他不敢回战,不曾料想他竟然将贼人中第一悍将朱魁派了回来……铨儿,你们可曾遇到?”
“已经擒住了,老爹你那挂着的是哪一个,能被你亲自挂在马前,想来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吧?”
“史鹤已然授首。”周傥傲然道。
史鹤虽然舍了朱鹤,但他原以为身后追来的是周傥主力,却未曾想到周傥绕到了前方,故此逃走之时,一头正撞着周傥。
原本他尚有可能脱身,可是分头突围之时,余阳突然大叫史寨主在那边,于是周傥追了上去。
他如同朱魁一般,见事不可为,就跪下求饶,恳请招安。周傥哪里会留下他,直接斩了,将脑袋挂在马脖子上,果然所到之处,只要遇到贼人,看到史鹤的首绩,无不跪地投降的。
而这些降者中有人交待,腊山寨第一悍将朱魁回去迎击追兵,这让周傥心急如焚,故此顾不得再追其余余党,而是赶回来救援。
既见周铨并无受伤,周傥心情立刻好转,还与周铨谈笑了两声。
“接下来呢?”周铨问道。
“我已派人去通知各州府,经此一役,腊山贼已经不成气候,他们的老巢又被你烧掉,大功告成,剩余一点汤水,留给这些州府吧。”周傥道。
对此,周铨也没有异议。
他们此次出战,甚至超出了徐州府界,原本是犯忌讳的行为,不给周围州府一些汤水,恐怕少不得要被攻讦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做事的人没有错误,多做事的人多犯错误。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得乘着朝廷派来的人到来之前,赶回彭城,尽可能为自己谋取些利益。
京师。
“官家今日心情很好啊。”延福宫中,看着赵佶将一粒粒小米扔入水池,引发水池中的鱼儿争抢,杨戬在旁边试探着问道。
“唔,秋高气爽,自然心情愉悦。”赵佶道。
杨戬心里却嘀咕了一句,今日又不是出去游玩,秋高气爽,怎么能让天子心情愉悦?
就在这时,“爹爹”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御苑那边跑了过来。
“当心当心,那里有水!”赵佶忙呼道。
几个匆匆追来的宫女,将那小身影扶住,小身影咯咯笑着,一蹦一跳穿过长廊,来到赵佶身边,直接将他的腿抱住:“爹爹!”
正是四公主赵福金,她如今虚岁是七岁,却依然天真烂漫,甚得赵佶欢喜。
赵佶牵着她的手:“怎么高兴成这模样了?”
“人家下跳棋胜了,现在大姐二姐都不是人家对手了!”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跳棋”二字,让他想到了某个敢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年。
那小子现在在何处……对了,是在利国监,随他父亲去利国监制水泥了。
“官家,蔡京求见。”正当赵佶回忆起那个有趣的少年,想着是不是将他从利国监召来,好再弄出些有趣的东西供自己赏玩,有侍卫上来禀报道。
“请他来。”赵佶道。
蔡京今日要来的消息,他早就知道了,而且正是因为蔡京要来,他的心情才会这么好。
当然不是因为看到蔡京的老脸,而是因为蔡京将带来的消息。
不过片刻,便见蔡京慢慢踱了过来,直到望见赵佶,这老头儿脚下才加快了点步伐。
才要行礼,就被赵佶拦住:“太师休要多礼,此处又无旁人,你我君臣,不拘于礼!”
蔡京也落得不拜倒,他先是与赵佶聊了聊书画,两人都是书法大家,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共同语言,到末了之时,蔡京随口说了一句:“苏黄虽非忠贤之臣,但文章书法尚有可取之处,如今禁毁过甚,有伤天子爱才之心。”
自从元佑党禁以来,被编入党人的大臣,就成了人人喊打的对象。苏轼是其中最倒楣者,他性格实在有些缺憾,故此新党上台要对付他,旧党上台同样要对付他,他和他身边的一些人,如黄庭坚等,所著文章所写书法,不仅禁止流传,甚至多有焚毁者。
原本蔡京,就是毁禁苏轼诗文最为急切者之一,此时却说出这种话来,让赵佶有些讶异。
不过赵佶也当了十余载皇帝,不再是毛里毛躁的愣头青,并没有问蔡京此事。
蔡京只起了个头,见赵佶没有反对的话语,便知道他已经默许此事。
“官家,臣近日清点府库,府库充盈,乃前所未有之盛。这些钱财绢帛,若困于府库,则徒自糜烂,不若广散民间,促其流转,以盈官民……”
若是周铨在此听到,定然要拍案惊奇不可。
这位被认为是大奸臣的蔡京,他竟然向赵佶提出了一个建议:以消费刺激经济!
在蔡京看来,钱财皆为死物,唯有流动起来,才能钱生钱财生财。而要让钱财流动,就必须促进消费,也就是提倡奢侈享乐。
官家、朝廷奢侈享乐,才能将积聚于仓库中等待糜烂的铜钱绢帛,变成有用之物,带动更多的财富形成广阔的税源,然后再流入朝廷之中。如此财富如同活源之水,滔滔不绝,朝廷得了实利,百姓得了实惠。
为此,凡他当政,必定鼓励消费,不仅鼓励民间消费,特别鼓励赵佶这位皇帝带头花钱。丰亨豫大之说提出后,更是让赵佶大兴土木,广建苑囿。如此“良臣”,赵佶如何不喜?
“又兼天子仁圣,故此有水泥之兴,便于土木之工,故此,臣以为,艮岳之建,当其时矣!”蔡京滔滔不绝说了一番,最后说道此事。
旁边的杨戬总算明白,赵佶为什么今天心情这么好了。
原来今日蔡京来建议,要提前开始修建艮岳,也就是周铨曾经提到的,空中花园!
赵佶盼这一刻很久了,自从周铨曾说到所谓世间七奇之称呼后,赵佶就一直在想,要在京师中建成一物,力压七奇,从此世间就只有一奇之说!
“恐有言官攻讦。”赵佶喜上眉梢,但嘴上说道。
蔡京不以为然地道:“谏台言官,以哗众取宠为荣,官家不去理他就是,何必在意!”
赵佶更是欢喜,他心中想着那艮岳之事,旁边的小福金却扬起头来:“水泥一点都不好玩,不过水泥也是上****我跳棋的那小郎做的吗?”
“福金如何知道?”赵佶笑道。
“好久未见那小郎了,爹爹传他进宫教我玩!”福金道。
赵佶哈哈大笑起来,他看向蔡京:“蔡公,你可知周铨如今情形?”
“臣这里倒是有些小事,与周铨有些关系。”蔡京不动声色地道。
一六一、小事
延福宫中的这座小池边,微风习习,只有寥寥数人能呆在这里,别的内侍宫女,都站得远远的。
“小事?”赵佶扬了一下眉。
“正是小事。”
“彭城之乱,可未必是小事,连堂堂学士,曾任相公的徐处仁都丢了性命,怎么能算是小事?”
此话说出,旁边的杨戬只觉得寒冷彻骨,分明还没有到真正的冬天,却让他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天。
彭城之乱的消息,他也知道了,但是赵佶身边所有人,几乎都对此保持了沉默,就是他也不例外。
谁愿意去揭破真相,当那个触了官家霉头的傻瓜呢。
可是官家竟然知道了,而且还是在与蔡京说话时直接掀了出来,这是要与蔡京摊牌吗?
他悄悄望了蔡京一眼,却发觉蔡京苍老的面容上,连皱纹都没有一丝颤动。
而周围的内侍诸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或许唯有尚不知晓事情的赵福金,此时还能嘟着嘴:“爹爹他们在说什么呢,为何我都不懂?”
“若不是徐处仁丢了性命,老臣原本连提都不必提的。官家日理万机,西北的军务,北方的榷务,南方的粮务……哪一样都关系到国家的根本,那才是大事。彭城之乱,区区一州府之变,癣疥之患耳。利国监知事周傥以两千冶工,再加上周边诸州府军士,不足十日就已平之,乱贼头领曹二、史鹤等,已枭首送来京师矣。”
杨戬只觉得自己方才感受到的寒冷瞬间不见了。
小池附近凝固的空气又开始流动起来,风吹拂着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他心里也好奇,将府城都烧掉了的大乱,竟然不足十天就被平定,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至少,大宋的那些所谓名臣们,用嘴喷人倒是厉害,用嘴喷贼……战绩实在有些羞于见人。
难怪天子今日心情不错,原来不仅仅是可以建艮岳,也是因为彭城之乱迅速消弥。
“哦……周铨在此事上立了功?”赵佶好奇地道。
“周铨以二十余人,夜袭贼寨,斩贼数十,尽焚贼寨而去。贼众得知消息,又为周傥所围,只能散去。”
蔡京没有隐瞒周铨的功劳,而且,他话语间,还毫不掩饰自己对周铨的欣赏。
“是儿真虎胆也!”
赵佶从皇城司得到的消息里,并没有事情的细节,只是知道彭城贼乱已平。此刻听了蔡京的详细解释,他抚掌赞道。
“仰赖官家圣明,才有此少年英才为我皇宋效命。”蔡京道。
“当赏,当赏……依太师之见,当如何赏赐?”
蔡京听到这,微笑了起来:“周铨年方十六,已是七品之禄,官家欲赏,多赐钱财即可,至于官爵,官家赏赐其父就是。”
只赏其父,不赏其子,以周铨所立功劳,似乎有些过了。杨戬不明白,蔡京为何会这样,一方面不掩周铨之功,另一方面又不予相应的封赏。
虽然想不明白,但杨戬可以肯定,蔡京这样做,周铨反而不会吃亏。
大宋一朝,武人可都是饱受猜忌的,周铨在出使辽国之时,还有现在平定彭城之乱,都立有奇功,若是按照此前的惯例,在封赏之后,紧接着就该是那些文臣们潮水般的弹劾吧。
赵佶略略有些犹豫:“若是如此,恐有伤功臣之心,失志士之望……”
大宋虽然重文轻武,可是赵佶有志于边事,自然希望人人勇于战阵立功。蔡京听得一笑:“陛下何恼,太祖当初多赐田宅之智,如今亦可用之。”
“在京师中给周铨赐宅第?这倒是一个主意,不过这恐怕不放在他心上吧?”
“陛下请看这个。”蔡京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信却不是写给他或赵佶的,而是写给蔡行。
“令孙……周铨写与令孙的?”
“小孙喜好足球之戏,故此与周铨多有联络,双方约定,各赞助一支球队,待新春之时,于京师之中展开一场义赛,他们还说此赛冠名为‘皇宋杯’,比赛之时,还向观者募集善款,一半用于京师养济院,一半用于此次彭城之乱中失去家园之百姓。”
“嗯?”赵佶听得顿时兴趣大升。
自从周铨向他推销足球之后,他便喜欢上了这种蹴鞠的变种,在他的宫中,因为踢球踢得好而被封以官职的供奉,已经有二十余个,都可以凑成两支完整球队比赛了。
也正是因此,他将募款赈济彭城灾民的事情忘了。
但蔡京却提醒他道:“官家,如今天气转凉,彭城一万余户百姓已无遮风避雨之所,臣只恐他们等不到募款之时。可若待朝廷拨款,迁延时日,亦会坐失赈济良机,故此臣有一策,官家看成还是不成。”
“大师且说来听听。”
“彭城虽遭乱,但利国监却完好,官家可免利国监三年铁课之税,令利国监诸冶主以此课税,充为赈济之用,如此恩赏自上而下,而地方又可便利行事。”
“太师果然足智多谋,就依了太师!”赵佶对此事兴趣真的不大,他更感兴趣的还是球赛。
蔡京却继续道:“待球赛募款之后,再以所募之款,补足三年铁课税缺,如此诸方皆便,上下咸宜。”
他一板一眼地上奏,赵佶只能叹口气道:“是,是,太师还有别的事情么?”
“官家还没看完信呢。”蔡京展颜一笑:“周铨封赏之事,尚未定下。”
旁边杨戬暗自好奇,也不知周铨许了蔡京什么好处,今日蔡京是处处为周铨使力。
赵佶恍然大悟,然后又看那信。
不一会儿,他失声笑了起来:“有趣,他想要前往海外,寻找那位传他雪糖之法的海商……听闻那海商还有许多妙法,许多妙法?”
说到这里,赵佶面上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同时心里暗生出一个念头。
哪怕他是富甲天下的皇帝,也总是觉得钱财不够用。一个雪糖,其间带来的巨额利润,让他这位官家都眼红,梁师成若不是乖巧,将其中相当可观的一部分收益暗中献与内库,只怕他都会疏远梁师成,让童贯、杨戬等人将之活活吞掉!
若还有可与雪糖相提并论的财源……
“他所言之事,想要在海州建船场,制造海船,募集大胆之徒,远赴海外,寻求海外物产之利,依卿所见,成算几何?”赵佶向蔡京问道。
蔡京笑了起来。
这位官家,终究还是如周铨所料,产生了兴趣啊。
能够让蔡京这老奸出力,周铨当然抛出了大香饵,这大香饵就是海外之利。
蔡京恐怕是这个时代,最为精通经济的人,否则也不能将一个冗官冗兵的大宋,撑得这么久,同时还在全天下广建福泽园等福利机构。
所以,周铨只要稍加提点,蔡京就知道,海外之利能有多大!
在广州,每年都有大量海船进出,朝廷甚至设市舶司,到得当今天子,更是将市舶司从广州一地,扩大到杭、明、温、密、秀等诸州。大宋内外海商,若非有暴利,谁会愿意冒风波之险,前往万里之外的异域,往返一趟甚至需要数年!
在雄州新设的榷城,海外来的香药,大宋仅仅转个手,便可以赚取一倍甚至数倍的利润,仅上回贸易,将皇家积储多年甚至都开始霉变的香料转售给辽人,便得了近三十万贯的收益,若是每年都能如此,不仅售予辽人,还有高丽、倭国等等,仅此一物,大宋一年再入个七八十万贯,岂非轻而易举?
“老臣愚昧,敢问此事朝廷可曾有花费?”
“只是从明州将当年造神舟的匠人调至海州,此事易耳,一纸公文之事。”赵佶道。
“若是此事不成,朝廷声望可是有损,国库可是有损?”
“信中所言,朝廷只须给予便宜行事之权,并不直接介入,既然如此,朝廷声望岂有损伤,国库……最多是多开支几名官员胥吏之薪俸罢了。”
“若此事能成,朝廷声望可是有增,国库可是有盈?”
“扬国威于海外,聚异邦财富于大宋……朕明白太师之意了!”
蔡京没有直接表明自己的态度,只是几个问题,却让赵佶看清楚此事可能的发展趋势。
无论如何发展,对大宋朝廷来说,都没有半点损失,可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至于害怕周铨开展海外贸易,会将大宋内情泄露给别有用心的外邦,这一点赵佶与蔡京都毫无顾忌。
现在经营海贸的人那么多,甚至有大食人定居于大宋,若真有什么消息走漏,哪里轮得到周铨来做!
“不过,要成此事,如今海州知州,就要调上一调了,此次彭城之变,首乱者为海州贼。”蔡京慢慢地又道。
“除了海州,还有徐州,朕总不能让周傥去知徐州,恐怕只能升他品秩爵位了。”赵佶点头表示对此认可。
说到这,蔡京就没有继续此题,而是又转回到艮岳的设置上来。虽然赵佶与他讨论得兴致勃勃,旁边的赵福金却听得昏昏欲睡。
“还是方才提及周小郎的事情有趣,新春之时,要办一场球赛?可真盼着新春早日到来,那时就可以见到他,要他给我新的玩具了。”赵福金心中暗暗想道。
一六二、海州
“苏维康罢嘉禾令,迁知海州……”
从京师传来的消息,让周铨很是吃了一惊,周傥倒是有些不以为然:“这苏维康是什么人,你好象认识他?”
“苏轼长子苏迈,也不知张叔是否会和他一起来……对了,张叔精擅水性,我们正合需要这等英杰相助,只是不知他是否愿意。”
“当初我就与他说过,请他来京师帮我,彼时他说家中尚有老少要安顿,彼时我们尚无基业,我也不好说什么,如今不然,为他安家于狄丘就是!”周傥倒是信心十足。
“老爹,我想去一趟海州看看,家中这边,唯请老爹你留心了。”周铨沉吟了会儿忽然道。
“你又到处跑做啥,年前你娘和师师就要来此,到时见不着你人,加上这回事情,少不得二罪并罚!”
“所以才要老爹你多担待啊,我先去海州躲一躲。”周铨说到这一笑,然后正色道:“老爹,我看那东西差不多了。”
“嗯,什么东西?”
周铨伸出一只手,在他的手掌之中,一块近乎透明的玻璃片明晃晃的。
周傥忙拿来看:“这……就是你所说的玻璃?”
“正是!”
周铨让周傥会集朝廷里的名匠大师,一起研究窑炉,岂是只为了烧水泥!
钢铁、玻璃、水泥,可以说是未来工业发展的三大支柱产业,三者虽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也有相通之处,那就是都需要窑炉。
耐火材料、如何提高燃料效能、高炉炉温提升等等材料上工艺上的难题,都有相通之处,故此名义上周铨从冶场招募了几十名工人在炼钢,实际上,他是在造玻璃!
在京师时,他们花了大半年时间研究高炉结构,到这里,又花了大半年时间研究玻璃的配料,如今终于初见端霓。
周铨手中的这一块玻璃,严格来说是失败的产物,但已经让周铨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到这个时候,正确的研究方向已经出来了,剩余的就是继续深入。
不过周铨并不想太早将玻璃的秘密公布出来,因此他需要一个隐密些的地方,最好能与世隔绝,如同威尼斯人保持玻璃的秘密,将所有工匠都关在穆拉诺岛一样。
这座岛不必太大,但也不能离大陆太近,而且附近港口,须得有运河与徐州相通连,方便原料与物资的补给运输。
“我看也不怎么样啊。”将那片玻璃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周傥随口说道。
这玩意与琉璃比,就是更透明一些,或许可以冒充玉石,但周傥并不觉得,冒充的玉石能够有多大的销路市场,值得周铨如此重视,甚至毫不逊色于水泥。
“老爹你拭目以待,我们只要能把持它五年到十年时间,便足以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富!”周铨笑道。
对儿子这方面的才能,周傥深信不疑,他只是再三告诫,要周铨一定要注意安全,不可再做奇袭腊山寨那样的冒险之举。
“苏迈既然成了海州知州,想来是梁师成发力,他应当许以蔡京不少好处,故此蔡京才会解苏轼文禁,又升了苏迈官职。可惜我们手中无人可用,蒯叔要留着京师,看着自行车场,要不然,我倒是有心争一争这新设的海州市舶司大使之职!”
“你自己去任亦可啊。”
“我,我要留在这里,这里才是根本,钢铁才是根本!”周铨道。
两人议定之后,周铨在龙川别院又呆了十日,布置好准备工作,他与武阳、王启年、李宝等十余人出发,乘船赶往海州。
通过运河和淮河,从徐州到海州极速,三百余里的路程,不过是三天功夫就到了。
海州是上州,全州主客户五万余户,人口近二十万。如今治所所在乃是朐山县,其东北距离大海仅十五里。周铨到这里时,苏迈尚未就任,城内倒算繁华,周铨以其规模估算,海州城内应该也有万余户,三四万人之众。
若以此来算,整个海州如同徐州一样,人口户数远多于登记在册的正式户籍数。
此时整个大宋皆是如此,有地的主户、失地的客户,再加上未曾入籍的隐户,实际人口数量比起实际在册数要多得多。
“老丈,不知这海州附近,可有大些的岛屿?”他们一路游玩,倒是很轻松,直到到了海边,周铨向一垂钓老翁问道。
那老翁抬眼看了看他:“小郎何必问,眼前不就是?”
周铨闻言向东北方向望去,只见一山横于碧波之中。
他原先以为这不是岛,而是一座延伸出去的半岛,可听老渔翁的口气,这应该是一座岛?
“此为莺游岛,跟陆十里,若是小郎欲上岛游玩,小老儿倒是可以渡小郎过去。”那老渔翁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身前。
原来这莺游岛乃是附近一名胜之所,方圆亦有十余里,岛上有山有泉有井,风光颇为不俗,故此不少文人墨客来此,都欲上岛一游。
周铨眯眼看着莺游岛,这岛其余都好,唯一不合适之处,就是离大陆太近。
“岛上可有居民?”
“有百余户渔民,住在岛西。”
这又是一个不好之处,百余户渔民,若真占岛,还必须将他们驱走。
但是紧接着,周铨听那老渔翁说道:“不过近日里,岛上渔民日子有些不好过,朝廷水师巡检甚急,说是要缉拿海州贼人的余党。”
这老人甚是健谈,他说到此事,周铨心中一动,这是个机会!
如果没有别的岛更合适充当玻璃生产基地,倒是可以借用海州贼之事,将岛上渔民搬出,只要自己适当安置,不使其失了生计,甚至让他们有更好的生活即可。
又问了问,那老渔翁倒是熟悉地理海况,自这莺游岛再往东,确实还有些小岛,只不过这些小岛不仅面积有限,离陆地太远,而且淡水匮乏,不宜充作玻璃生产基地。
说来说去,还是这莺游岛最合适。
“老人家,你便载我们上岛……”
“不可!”
“大郎,还是让我替你去吧。”
周铨才想着要上岛一游,亲眼见到岛上情形,立刻遭到了反对。
武阳是直接说不可,这是周傥再三交待,不能让周铨以身犯险。而王启年对周铨的心意更明确些,故此提出,要由自己替代周铨上岛。
周铨身边最重要的二人都是坚决反对,让他也没了办法,只能作罢。
“既是如此,那就在此稍候,搜集一下情报,等苏维康赴任再说。”他心中暗想。
只是苏迈赴任,却是要到年底,等了十余日之后,周铨已经将海州附近逛了个遍,仅调查报告,就用蝇头小楷写了满满三十余页纸,苏迈却仍然没有到任。
这让周铨有些烦躁,他时间宝贵,岂能全部浪费在这里。
因此,他只能借此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为阵列少年们的学习准备教材。
到现在,阵列少年们时间最常的象孙诚、王启年,都已经跟他学了一年半,这些小子知道学问来之不易,学习起来非常刻苦,加上所学者又集中在数学上,因此他们的进展很快,周铨已经准备给他们接触简单的代数与几何了,还有物理上的力学,也可以适当引入。
只是要编出适合他们用的教材,却是不易,周铨殚精竭虑,也只是开了个头,只能坐在客栈之中绞尽脑汁。
“呜呜呜呜……”
他正烦躁之时,突然听得外头有哭声,这哭声让周铨静不下心来,便放下笔,走出了客栈。
武阳与王启年、李宝正在客栈前,见周铨出来,王启年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大郎,外边那家,着实有些可怜,故此未曾将他们驱走。”
“可怜?”周铨眉头一拧。
他们可是刚经过彭城之乱的,有过这种经历,对可怜的认知和以前就有所不同了。
出来后,便看到一个妇人,满面枯槁,正跪在墙边哀哀哭泣,旁边则跪着三个孩童,也一个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是在乞讨。
“这是何故?”周铨问道。
“他们是盐户,他家男人不慎煮盐时落入锅中死了,留下这孤儿寡母的……啧啧,还欠着一屁股债,如今人死债不能消,所以此妇在此卖儿卖女,只求筹些钱来将债还掉。”客栈的伙计赔着笑道。
“卖儿卖女……为何不卖自身?”旁边有一个轻薄儿道。
“卖儿卖女,还可以给儿女寻个活路,卖了她自己,家中留下的老的谁来服侍,这三个小的谁愿意一并收去?”
伙计话说到这,那妇人的哭声忍不住大了起来,伏地嚎啕不止。
周铨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便走了上去,笑嘻嘻地道:“莫哭莫哭,你这妇人莫哭,正好我家大郎在海州暂住,需得几个僮仆听用,若你觉得可以,不如暂时将你这三个小子……一个小子两个小丫头,留在我家大郎此处,以供驱使,你看如何?”
那妇人看了看周铨,仅从他相貌,就可以看出他出身非凡,再看到武阳和启年、李宝等随从,略略一犹豫,然后说道:“我这三个小的,任公子打骂,只求公子……”
她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砰”的一声响,一只脚伸了过来,直接踏在了她的面前!
一六三、如何帮人
与那只脚一起来的,还有个银锞子。
周铨看向那人,却是一个满脸怒意的年轻人,年纪比他大约大些,有二十岁左右,看服饰,似乎还是一个小小的武官。
“你这厮好生不善,乘火打劫!眼见人家可怜,却还要乘机逼得他们家人离散!”这年轻人喝斥了周铨一句。
周铨倒不和他一般见识,可是李宝受不住气,顿时抬眼上前:“你这厮说什么,欠揍么?”
李宝如今可不是在京师时矮壮模样,一年有余天天有鱼有肉的伙食,又经过专门锻炼,他的身高都已经超过了周铨。故此他站出来时,倒不比那年轻人矮,而且他怒气冲冲,气势十足。
那年轻人眼前一亮:“欠揍?我从池州打到楚州,还没有人敢说我欠揍的,讨打?”
“行了,你走吧。”他跃跃欲试,想要与李宝交交手,但他的眼睛,其实是瞄着武阳的。周铨懒得理睬此人,毕竟此人还算有点好心,虽然他的好心只能办错事。
“你瞧不起我?”那年轻人听得周铨拦住李宝,只用五个字打发自己,顿时有些恼了。
也怪周铨他们,虽然长相不错,但所着衣裳都是常服,看上去虽然是富家子弟,却不象是官家之人。那年轻人虽然好斗,却还有几分轻重,知道官家之人不可轻易招惹。
因此,他快步过来,就要拦住周铨。
但只是两步,脚下突然被绊了一下,然后整个人摔倒在地。
那年轻人咕碌一下爬了起来,怒视王启年:“你这狗贼,竟然敢下黑脚?”
王启年却是一脸无辜模样:“抱歉,抱歉,实在是不小心,我方才正要走,谁知道你的脚好端端地迈过来?”
这种毫无诚意的道歉,只能将那人气得七窍冒烟。
见那厮还要纠缠不休,周铨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你过来,随我来。”
那人一犹豫,王启年便阴阳怪气地冷笑了声,激得那人哇哇大叫,径直就跟着他们走。
众人离开了那路口,绕到一座酒楼之上,在楼上,正可以望见方才的位置。
上了酒楼,那人才回过神来,懊恼地道:“我又上当了!”
此时周铨已经看出,此人虽然颇有勇力,长得也相貌堂堂,可是却没有多少心机。
“今日我要教你一教,做善事,不是象你那般做的。”周铨缓缓说道。
“什么意思?”
“你看吧。”
那年轻人莫明其妙,向着下边望去,就见方才那妇人乞讨之所,此时人都让开,两个壮汉模样的人正在那儿,一个骂骂咧咧,另一个则将他给那妇人的银锞子夺了过来。
那年轻人怒发冲冠:“那是我看那妇人可怜给她的!”
“旁边的伙计已经暗中提醒了,她欠了债,你给她的,其实是给她债主的,她几个儿女,还是衣食……咦!”
周铨正说话,那两个汉子中的一个,因为那妇人拉拉扯扯,挥手就给了那妇人一记耳光。周铨虽然眉头一皱,但他还没有做出反应,那个年轻人径直就从楼上跳了下去!
好在这酒楼并不高大,跳下去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他这一来,却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那年轻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一脚就将其中一个大汉踹翻,然后伸手揪住另一个大汉,挥手当胸就是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那个汉子胸膛里发出的闷声,周铨在楼上都听得清楚,为他暗暗默哀。
这一拳下去,少说断了两根肋骨。
那两条汉子原本看到周铨等离开,却不曾想这年轻人会杀个回马枪,被他一脚踹翻的爬起来之后立刻大嚷:“杀人啊,杀人啊!”
“爷爷给她的银钱,你们这俩不长眼的东西也敢去抢?”那年轻人抬腿又是一脚。
楼上的周铨看到这一幕,微笑着道:“虽然明知道这厮如此做是不智之举,为何我还是觉得……很痛快呢?”
“因为大郎说过,人生在世,总得做几件蠢事,那厮所为,正是痛快的蠢事啊。”王启年嘿嘿两声,然后又略带幸灾乐祸:“只不过,不知那厮一身虎皮,是否镇得住场面。”
那年轻人穿着的是低级武官的服饰,看起来只是一个提辖之类小武官,这等小武官若是在驻地,旁人还会给几分面子,可离了驻地,就没有什么威势可言了。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她男人欠得债,她自然要还,须得你这贼配军多什么事情?”那泼皮模样的汉子叫道。
“嗯?”年轻人本来握紧了拳头,正准备再打的,可听到这句,他意识到不对了。
“你可真欠了钱?”他看向那妇人。
妇人泪眼汪汪,只是在旁劝说,如今听得问,满脸都是羞愧和不安:“亡夫借债煮盐,确实欠着他们银钱……”
那年轻人这个时候终于有些明白,周铨为何要他来看了。
直接给那妇人钱,肯定是要被催债之人抢起,甚至很有可能,那妇人在此乞讨,就是催债者逼她所为。
倒不如将三个孩子买走,那妇人自己还年轻,没有了这三个孩子拖累,她是想要再嫁,还是守寡,都好选择。
“你这厮好生没有道理,既然将银钱给了她,那便是她的,她用来还债,你为何要来打人,哎哟,哎哟……赔我汤药钱,汤药钱!”
两泼皮可是极有眼色的,看出那年轻人的尴尬后大叫起来。
一个区区的低级武官,并且不是本地的,这泼皮还真不怕。
年轻人回身要走,却被一个泼皮拦住,那泼皮不但拉住他,还伸手去他怀里摸索。那年轻人想要打人,却想到自己方才理亏,但又不能容这泼皮将自己的钱都摸走,只能一把将对方推开。
可是那泼皮方才还满地打滚,现在却有精神得多,直接扑向他,抱着他的腿,无论如何也不放。
年轻人手足无措,抬头来恰好看到酒楼之上周铨的笑脸,他心中顿时一动。
在家中时,他若是遇到麻烦时,总会推给自家妹子来处置,现在嘛,妹子不在身边,这小子看起来也是个精明的人物,就找他了。
“喂……兄弟……朋友……哥哥!”望着周铨,他连哥哥都叫了出来。
周铨收回头,然后再没有在窗口出现,年轻人正待再喊,却发现泼皮松了手。
只见李宝不知何时也跟了下来,一手紧紧握着那泼皮的手,目光森冷,迫得那泼皮不得不停下手来。
紧接着,李宝撩起衣襟,露出底下的腰牌来。
这是捕快的腰牌,穆琦投靠周铨之后,得了示意,乖乖地送了一堆给周铨,还在徐州府差役中补了名字。反正彭城之乱时,少了许多差役,悄悄补上些,谁都不知道。
“奉命办海州贼案,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敢如此强横,想来是海州贼同党?”王启年的声音传来,让那泼皮顿时一哆嗦。
这几日里,最让人害怕的就是与海州贼有关的传闻了。
还未被苏迈替代的这位海州知州,深恨海州贼之事牵连到自己,故此这段时间里,疯狗一般到处搜捕海州贼。
凡被捕到者,哪怕只是与海州贼稍有牵连,也都枷于衙门口,受风吹雨淋之苦且不说,站都活活能将人站残掉!
“误会,误会……”
“误会?我家主人却觉得,半点都不是误会,朝廷对海州贼可是悬赏捉拿,只要擒着和他们有关的,便有赏格,看你们这模样,也应该值个几文钱吧?”王启年又道。
“真是误会,我们是盐场的,这贼婆娘家欠了钱却还不上,我们主人怕她跑了,故此派我们来盯着。”
王启年一顿吓唬,便将这些泼皮的身份和事情缘由唬了出来。
这些泼皮,原是海州盐场下属之人,而海州盐场,乃江淮发运司在海州所设,如今因为海盐难销,堆积如山,不少投身盐业的百姓,因此破产。
这妇人之家,便是其中之一。她夫家世代煮盐为业,到这一代时,已经困窘不堪,为煮盐则家无产业,煮盐则越煮越亏。特别是今年,辽盐经榷城南下,将海州盐最主要的市场之一的河北、淮南诸地市场占去,妇人之夫犹自不甘,借债兴业,结果自己身死,留下一大堆债务。
“这倒是奇了,一方面盐卖不出去,另一方面盐场却又逼使盐户煮盐,盐户无本,盐场宁可借债于他们,也要让他们去做这明显蚀本的生意,这究竟是何道理?”听到这里,王启年心思重,暗暗琢磨了一下,便觉得这其中应该有猫腻在。
将两个泼皮赶走之后,王启年再看那位年轻的武官,那武官满脸窘态,沉默不语。
“我家大郎说了,你倒还没有傻到家,未曾说要替这妇人还债。”王启年道。
那年轻武官愣住了:“方才心急,我将此事忘了……”
他心中这样想,也把这话直接说了出来,王启年听得愣住了神,然后大笑道:“你这人倒是实诚,我家大郎请你上去,说是这个时代,象你这样的人已经极少了,请你喝上一杯……对了,请问你高姓大名?”
一六四、池州梁庭芳
“梁提辖,你是池州人,怎么跑到这海州来了?”
“原是公干,顺道来海州看看海!”
年轻的军官将面前的一杯酒饮尽,放下酒杯后呸了一声,然后沉声向周铨行礼道谢:“今日之事,多亏小官人指点。”
此人名为梁庭芳,是池州厢军的一位提辖,管着三十号人的小武官,他父亲亦只是一位普通武官。
这人性子耿直,喜好打抱不平,若不是他父亲,只怕在军中也是呆不住多少时日的。
周铨听得对方是池州人,心中便是一动,笑着道:“听闻摩尼教徒在池州闹得甚凶,不知梁提辖可知此事?”
“没这回事,摩尼教不过是在山沟沟里哄骗些愚男痴女,诳些财物罢了,能闹出什么名堂!”梁庭芳毫不在意地说道。
周铨却是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的力量还没有延伸到江南去,故此对江南摩尼教的状况并不是十分了解,原想从梁庭芳这里得到一些消息的。
双方高谈阔论,这梁庭芳虽然头脑简单了些,但还是知晓一些东西,特别是南方的事情,周铨很感兴趣,双方聊得还算投机。
可话聊得一半,就听到下边人声鼎沸起来,梁庭芳伸头望去,却见刚才被赶走的那两个泼皮,带着一群兵丁冲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梁庭芳讶然道。
“自然是来找麻烦的。”周铨一笑。
梁庭芳吸了口气:“官府竟然为这些泼皮无赖出头……你早就料到会如此?”
“我在海州呆了近十日了,早就知道这海州盐场是怎么回事,原本我是不想管的,不过既然惹到了我头上……我就伸一伸手吧。”周铨道。
梁庭芳不解地望着周铨,只见周铨身边的武阳站在了楼梯口处,然后就听得一片哗啦哗啦的声音,是有人从楼梯处滚下去。
“大胆,你们冒充官差,还敢拒捕!”有人叫了起来。
“冒充官差?瞎了你们的狗眼,看来果然我家公子的猜测没错,海州贼就隐藏在盐场之中,而海州衙门里,也有他们的内应!”
王启年走到楼梯口,他声音不大,可一句话,却让底下人的气焰消失大半。
那两泼皮对望了一眼,他们挨了打,没有诈到钱,回去后极不服气,便找衙门里的熟人打听了,确认这伙人并不是海州衙门的,所以他们寻到自己背后之人,添油加醋说了一番,背后之人大发雷霆,立刻赶了过来。
原本以为这几人就算是外州差役,面对他们这些地头蛇,也硬不气来,却不曾想,对方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你……你们胆敢袭击官差?”
“我们自徐州府追捕海州贼,在徐州时杀人盈野,我身边这位武叔亲手宰杀的海州贼、腊山贼就不下百人,若他真要袭击尔等,你们这里还有活人吗?你们的头领是谁,乖乖来拜见我家公子,若敢有什么推托,呵呵呵呵!”
王启年轻轻笑了几声,就从楼梯口缩了回来,而底下的兵卒与差役们则是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胖子走了上来,虽然天气转凉,可这胖子却依然是满头大汗。
“哪位公子召见,俺魏德彪在此有礼了。”胖子笑嘻嘻地道,但目光深处,却藏着几丝阴冷。
周铨瞅了他一眼,有些厌恶地摆了摆手:“让他滚吧,原本想找个能看顺眼的人,这胖子我瞧不上眼……”
此话听得魏德彪耳中,他额头青筋一跳,但面上却没有什么变化,仍是笑吟吟的:“原来是这位公子,我魏某你瞧不上眼,不知两淮发运司衙门,你是不是瞧得上眼,不过不知苏州应奉局,可入公子法眼?”
苏州应奉局这词一出,梁庭芳顿时眉头皱起,有些担忧地看着周铨。
苏州应奉局本身并不可怕,但是应奉局之后,却是朱勔!
此人在大宋,也是一个传奇了,其父靠着行医致富,得到蔡京、童贯二人赏识,于是朱勔也被举荐给了赵佶。此时朱勔正任苏州应奉局,在此为赵佶搜刮江南奇石花木,供赵佶赏玩之用。
在梁庭芳看来,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眼前这位公子,虽然有些势力,但正面与朱勔扛上……
不等他想到结果,就见周铨一摆手,那个话声轻柔的少年立刻推了旁边的同伴一把,于是那壮壮敦实的少年上前,抡起耳光就抽了过去。
正反八个阴阳耳光,抽得那魏德彪满脸红肿,特别是嘴唇,都肿得象猪大肠。
“想拿朱勔来压我?我叫周铨,你回去问问朱勔,他是不是想要来寻我算账。”周铨轻轻敲了一下桌子道。
那魏德彪却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周铨在京师里已经名声远扬,在徐州也是人人皆知,可在海州,他仍然没有什么影响。
但他既然敢这样放话,就证明他并不畏惧天子宠臣朱勔!
“周……周铨……”魏德彪重复了一遍周铨的名字。
结果又是一顿耳光,李宝一边抽,还一边叫训:“俺家公子的名讳,也是你这肮脏货能呼的!”
魏德彪被一顿抽,直接抽下去之后,周铨起身笑道:“梁提辖,不妨与我去看一看盐场的热闹。”
梁庭芳看得莫明其妙,实在想不明白,周铨为何会动手教训魏德彪,甚至可能要招惹朱勔这位天子宠臣。
他却不知道,周铨在京师中已经招惹过李邦彦,甚至将这位李浪子赶出了京师。朱勔虽然得到赵佶的欢心,但周铨自己估计,自己对赵佶的作用,还要强过朱勔。
他接下来要向海州伸手,朱勔却已经在这里,甚至还从江淮发运使手中把海州盐场夺到手,而这座盐场,对周铨来说也有些用处,双方不可能合作,那么就只能争上一争了。
反正在等苏迈上任前这段时间,也有些无聊的,总得找点事情来做。
“周公子……你真不惧朱勔?”咽了口口水,梁庭芳跟在他的身后。
“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盐场主事,还真能搭上朱勔?他能在朱勔的管家面前露个脸,已经算是了不起了。”周铨不屑地道。
出了酒楼,周铨没有急着走,而是打发王启年去那乞讨妇人处,不知和那乞讨妇人说了什么,然后又找客栈借了辆大车,由李宝驾着。
那妇人带着孩子坐在大车之上,手中多了几张面饼,那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狼吞虎咽,旁边的王启年则不停劝他们慢些吃,还将一瓢水不时递到他们手中。
这一切都是在很短时间做成的,梁庭芳有一种感觉,这位周公子的手下,做这种事情似乎轻车熟路,以前经常干。
那妇人千恩万谢之余,也有些担忧,想来是怕那魏德彪一伙。
跟着周铨,径直出了海州城,向着东北方向行去,约是十余里,便看到了海边一座稀稀拉拉的村落。
在那妇人的指引之下,他们进了村落里,一群连衣裳都没有的孩童,跟在他们身后看热闹。李宝见着他们模样,心中不忍,在身上摸来摸去,却摸不到什么东西。
还是王启年,笑眯眯地从兜里掏出一些彩色的纸包的糖果。
这是用红糖制成的糖果,类似于另一世的太妃糖,算是周铨在雪糖基础之上开发出的新产品,也是梁师成此次彭城乱后支持周铨的关键——周铨派往京师的信使,随身就携带了一斤这种糖。
王启年自己剥了一粒糖,然后一一分给众孩童,那妇人的三个孩子也有。
孩子们学着他剥开糖纸,将糖含在嘴中,顿时长长地吸了口口水,一个个眼睛亮了起来,原本有些木讷的神情,也变得生动了。
就是梁庭芳,也分到了一粒糖,他把糖剥开,立刻嗅到一股甜香,正准备塞进嘴中,却看到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三四岁的孩子。这孩子来得迟了,没有分到,就只能含着一根手指头,满眼羡慕地看着别的孩子吃糖。
梁庭芳喃喃说了一声什么,然后将糖给了那孩子。
周铨看到这一幕,微微笑了笑,然后大声说道:“还想吃糖么?”
“想!”几个稍大些的孩童叫了起来。
“唔,以后会有的。”周铨道。
梁庭芳再度觉得莫明其妙,而那些孩童们则一脸憧憬,跟在了他们后面。
“这便是奴家了。”那妇人怯生生地指着一座破烂低矮的土屋道。
周铨抿了一下嘴:“请你舅姑出来吧。”
所谓舅姑,其实就是公婆,没一会儿,一个一拐一瘸的老人,拄着杖来到周铨面前。
老人身上同样是补丁打补丁,面黄肌瘦神情木讷。
“带我去看看盐场,你媳妇一介妇人,不方便。”周铨命令道。
那老人呐呐无语,根本不敢拒绝。
出了村子不远,就是大片的滩涂。
在这些大片的滩涂之旁,建了一些巨大灶台,一捆捆海边的红草和皂角堆在旁边,有牛车拉着吸满了海水的草木灰过来,被堆在灶台旁的砖池之中。草木灰中的盐卤滤了出来,顺着砖池留出的缝隙流入一口巨大的铁锅。
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值煮盐之时,就见火焰借着海风之势从锅底冲天而起,盐户们赤着上身,用一丈多长的长叉,将成捆的红草、皂角树枝塞入灶中,那长叉太重,这些盐户们倒是想出了个主意,在灶边树起一根粗木杆,粗木杆上端钻了孔,孔中穿过一根横枝,而长铁叉就用绳子挂在这横枝之上。
看到这一幕,周铨微微点头:“盐户还是很聪明,知道利用杠杆之理,启年,还记得什么是杠杆之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