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给我一个支点,我要撬起大宋
梁庭芳觉得这位周公子当真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听得他在教自己的随从什么是杠杆原理,原本梁庭芳觉得很玄乎的东西,但他却以耍大枪为例,解释以一手为支点,另一手为施力点,而大枪所挑之物便是受力点,听得梁庭芳连连点头。
特别是周铨那句“若想省力,则施力点离支点需长,若想省距,则施力点离支点需短,二者不可得兼”,梁庭芳结合自己习武体会,只觉得话虽简单,却是至理。
“那施力点离支点只要够长,岂不是连块万斤巨石,也可以撬起?”他忍不住问道。
然后他看到周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他,说了一句令他永世难忘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嗯,大宋。”
梁庭芳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再然后又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对周铨道:“虽然我不信你这句话,但是……为何我觉得此话甚有气势?”
周铨没有理会他,而是在盐场里转了一圈,自顾自看着盐户们的生产。
“孙知州曾说,盐场终会祸民。”
周铨正观望间,突然听得带他来看的那妇人舅翁开口。
“什么意思?”
“仁宗朝时,孙冕在此任知州,发运使令其在此办盐场,他说今日盐场虽能获利,但来日必定祸民……若朝廷早听他的,我等不为盐户灶丁,怎会有今日之苦?”
老人的话让周铨摇了摇头:“此话未必全对。”
老人不敢与他争辩,当即沉默不语。
旁边的梁庭芳却顿足道:“为何不全对,若是朝廷不在此设盐场,别的不说,这户人家,何至凄惨于此?”
“若无盐务,这些盐户灶丁如何生计?”
“他们可以种田务农……”
“莫非种田务农,就不会遇到灾荒疾病?”周铨又问道。
这一次梁庭芳无法回答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你以为问题出在哪儿?”
“我看了一下,此地盐场,还以煮海成盐,故此成本高昂,盐质较差,比不得河东的畦盐,甚至比不得辽盐。价高质次,争不过别人,自然只有积压破产。”
周铨寥寥数语,那老人原本双眼浑浊,但这个时候,突然睁得老大,然后跪下给周铨叩头:“公子,公子所言不虚,小老儿方才胡言乱语……着实如公子所言,我们争不过畦盐,也争不过青盐,公子既一语道破,必是有主意的,还请公子发恩指点,给海州盐户一条出路!”
周铨摆了摆手,王启年与李宝将那老人扶了起来。
“能发现问题,未必能解决问题,你是老盐户,莫非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老人闻得此言,呜呜哭泣,只是摇头,却没有别的办法。
周铨默默看着稍远处,那里积压卖不出去的盐堆积如山,他摇了摇头,这些盐中杂质既多,味道也不纯,甚至连颜色,也比不上他惯用的河东畦盐。
“既然畦盐好,何不用畦盐法制盐?”旁边的梁庭芳绞尽脑汁,憋出了一计。
那老人有些失望:“提辖有所不知,畦盐乃池盐,此地是海盐,用不得其法也。”
他们在盐场四处看,自然也落到了某些人的眼中。
魏德彪得报之后,咬牙切齿:“老任头家里还欠俺的债,便敢与外人勾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去老任头家里催逼,只要莫惹那小狗,为俺出这口恶气!”
在魏德彪看来,今日之事,是他的奇耻大辱。往日里在这盐场附近,他都是称王称霸,即使是在海州城内,除了极少数人他招惹不得外,别的人都是他欺凌的对象。
可今日,那个自称周铨的小儿,不但对他呼来喝去,还指使奴仆抽了他的耳光,让他在海州颜面扫地。
他此时也派人去打听,这周铨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摆出一副猛龙过江的模样,如此强行压制他。
只是一时半会,打听消息的人还来不了,因此他只能拿那任家出气。
梁庭芳跟在周铨身后转了几圈,已经觉得无聊了,他笑着向周铨道别:“周公子,我觉得这里没啥有趣的,若是公子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怎么没有,还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呢,你惹的麻烦,不扫尾就走?”周铨似笑非笑地道。
“我惹的麻烦?”梁庭芳莫名其妙。
“时间差不多了,任老丈,回你家去,怕是你家那儿,又有麻烦了。”
周铨此话一出,那任老头儿身体一颤,一瘸一拐向着盐户村行去,才走得大半,就看到自己家的屋顶上,一道火焰升了起来。
“啊,啊!”任老头儿惊慌失措,除了大叫,却没有任何办法。
梁庭芳则是怒目圆睁,大步冲了过去,转眼间,就将众人甩在身后。
周铨倒是不紧不慢,当他赶到时,地上倒了五六个大汉,那两个倒楣的泼皮又在其中。
“该死!”
望着已经被烧了半边的屋子,梁庭芳踏在一个泼皮身上的脚,又往下跺了一回。
那泼皮惨叫了一声,但这又有什么用,于事无补。
“唉,任老丈,看来你家是住不成了。”周铨叹道。
任老头儿跪在自家门前,已经是欲哭无泪。
“周公子,你是聪明人,我是蠢人,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伸伸手,帮他们一把吧。”梁庭芳此时道。
“我帮他们倒没什么问题,但如何帮法,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不是想要替他们家还债?”
梁庭芳脸一红,他方才来第一选择,确实是要替任家还债,但一问起来才知道,欠了魏德彪债的,不只任家一家,而且就凭他身上的那点盘缠,真要替任家还了债,只怕他就要乞讨回池州了。
“而且,我为何要帮他们家,帮得了一时,帮得了一世么,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你懂么?”
周铨的话说得非常冷酷,却是实情。
这一番话,说得梁庭芳满面都是尴尬之色。
“任老丈,我看你们家如今情形难过,你这三个孙儿孙女,若不是被饿死,就要为奴为婢,若是你愿意,我将他们带回去充作学徒,每年可以回来看你一次,如何?”教训完梁庭芳之后,周铨又缓缓地道。
为学徒,不是奴仆,这是好听些的说法。但至少那任老头不必担忧孙子改姓,以后家里断了香火。
此时任家已经是走投无路,事实上任家那妇人上街乞讨,便也有卖儿女之意,闻得周铨提起,这老人还跪下来千恩万谢。
毕竟,孙儿孙女还能活下去,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你们这里,应当有保长,唤他来作证,再请几位年长德昭之人为证。”周铨道。
任老头顿时尴尬起来:“保长便是魏德彪。”
“那就另选人……唔,梁提辖,你好歹是个武官,倒也可以充当证人,你就还充当这个保人吧。”
梁庭芳此时满脸羞愧,再不说什么周铨乘火打劫之事了。
既是要订契约,任老头便请了位识字的不第秀才,又请了盐户中的几位老者,王启年与他几陌钱,还去买了些酒肉,招待这些证人。
待一切就绪,那三个孩童跪下给周铨磕了头,周铨示意王启年带好他们,然后才徐徐道:“你三个孙儿孙女既然在我家中做事,你媳妇当如何?”
“我二人老了,必不拖累新妇,择个好些人家,令她改嫁就是。”老人惨然道。
他媳妇慌忙跪下:“舅翁何出此言,奴当替夫尽孝,侍养舅姑……奴便是替人浆洗缝补,上街乞讨,也总不敢短了舅姑吃用……”
这家人倒还有几分情义,梁庭芳看得心中不忍,他拼命看向周铨。
周铨给任家的家不多,甚至还不够他们还债,若周铨愿意多出些钱,或许这家人就不必如此凄惨了。
周铨却没有急着说话,待过了会儿之后,他才道:“任家大嫂年纪尚轻,改嫁与否还可再考虑,不过任老丈,我倒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你去做。”
“何事,小老儿只会煮盐,如今身体也不成了……”
“煮盐之事,自有江淮发运司管,我暂时还不想插手。”周铨道:“我要在此建一船场,你在海州多年,可知何处可以用作造船场,我要造的不是小渔舟,而是大船!”
海州的盐户,自然是见过大船的,但他们并不知道,周铨所说的大船,比他们想得到最大的大船还要大。
“小老儿倒是知道几处所在适合造船。”任老头说道。
“除此之外,我要建船场,少不得要用人工……你可以盐户中为我招募人手,每日三十五文到五十文钱,你看如何?”
任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在京师,每日五十文是招不到人手做事的,但在徐州,每日五十文就有不少人羡慕,而到了海州,三十五文就足以让这些盐户们趋之若骛了。
“只恐盐场不放人,官府那边……不好交差。”
“放心,这盐场开不下去了,自然只有破产,只要盐户们能够有生计,朝廷想来也是乐见其成,唯一不高兴的那人……恰好我不在意他不高兴。”周铨一笑,然后看向梁庭芳:“梁提辖,记得我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大宋么,这个船场,就是我的一个支点,就算撬不起大宋,撬起海州却是毫无问题!”
梁庭芳用手挠着头,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话茬,因为周铨所说所做,在他心中,完全无法理解。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铨这样从盐场挖人,那主管盐场的魏德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此人背后有苏州应奉局,借着朱勔之势,他会如何应对?
一六五、给我一个支点,我要撬起大宋
梁庭芳觉得这位周公子当真是个很神奇的人物。
听得他在教自己的随从什么是杠杆原理,原本梁庭芳觉得很玄乎的东西,但他却以耍大枪为例,解释以一手为支点,另一手为施力点,而大枪所挑之物便是受力点,听得梁庭芳连连点头。
特别是周铨那句“若想省力,则施力点离支点需长,若想省距,则施力点离支点需短,二者不可得兼”,梁庭芳结合自己习武体会,只觉得话虽简单,却是至理。
“那施力点离支点只要够长,岂不是连块万斤巨石,也可以撬起?”他忍不住问道。
然后他看到周铨用一种异样的神情望着他,说了一句令他永世难忘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嗯,大宋。”
梁庭芳先是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再然后又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对周铨道:“虽然我不信你这句话,但是……为何我觉得此话甚有气势?”
周铨没有理会他,而是在盐场里转了一圈,自顾自看着盐户们的生产。
“孙知州曾说,盐场终会祸民。”
周铨正观望间,突然听得带他来看的那妇人舅翁开口。
“什么意思?”
“仁宗朝时,孙冕在此任知州,发运使令其在此办盐场,他说今日盐场虽能获利,但来日必定祸民……若朝廷早听他的,我等不为盐户灶丁,怎会有今日之苦?”
老人的话让周铨摇了摇头:“此话未必全对。”
老人不敢与他争辩,当即沉默不语。
旁边的梁庭芳却顿足道:“为何不全对,若是朝廷不在此设盐场,别的不说,这户人家,何至凄惨于此?”
“若无盐务,这些盐户灶丁如何生计?”
“他们可以种田务农……”
“莫非种田务农,就不会遇到灾荒疾病?”周铨又问道。
这一次梁庭芳无法回答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你以为问题出在哪儿?”
“我看了一下,此地盐场,还以煮海成盐,故此成本高昂,盐质较差,比不得河东的畦盐,甚至比不得辽盐。价高质次,争不过别人,自然只有积压破产。”
周铨寥寥数语,那老人原本双眼浑浊,但这个时候,突然睁得老大,然后跪下给周铨叩头:“公子,公子所言不虚,小老儿方才胡言乱语……着实如公子所言,我们争不过畦盐,也争不过青盐,公子既一语道破,必是有主意的,还请公子发恩指点,给海州盐户一条出路!”
周铨摆了摆手,王启年与李宝将那老人扶了起来。
“能发现问题,未必能解决问题,你是老盐户,莫非就没有解决的办法?”
那老人闻得此言,呜呜哭泣,只是摇头,却没有别的办法。
周铨默默看着稍远处,那里积压卖不出去的盐堆积如山,他摇了摇头,这些盐中杂质既多,味道也不纯,甚至连颜色,也比不上他惯用的河东畦盐。
“既然畦盐好,何不用畦盐法制盐?”旁边的梁庭芳绞尽脑汁,憋出了一计。
那老人有些失望:“提辖有所不知,畦盐乃池盐,此地是海盐,用不得其法也。”
他们在盐场四处看,自然也落到了某些人的眼中。
魏德彪得报之后,咬牙切齿:“老任头家里还欠俺的债,便敢与外人勾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们去老任头家里催逼,只要莫惹那小狗,为俺出这口恶气!”
在魏德彪看来,今日之事,是他的奇耻大辱。往日里在这盐场附近,他都是称王称霸,即使是在海州城内,除了极少数人他招惹不得外,别的人都是他欺凌的对象。
可今日,那个自称周铨的小儿,不但对他呼来喝去,还指使奴仆抽了他的耳光,让他在海州颜面扫地。
他此时也派人去打听,这周铨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摆出一副猛龙过江的模样,如此强行压制他。
只是一时半会,打听消息的人还来不了,因此他只能拿那任家出气。
梁庭芳跟在周铨身后转了几圈,已经觉得无聊了,他笑着向周铨道别:“周公子,我觉得这里没啥有趣的,若是公子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怎么没有,还有需要你做的事情呢,你惹的麻烦,不扫尾就走?”周铨似笑非笑地道。
“我惹的麻烦?”梁庭芳莫名其妙。
“时间差不多了,任老丈,回你家去,怕是你家那儿,又有麻烦了。”
周铨此话一出,那任老头儿身体一颤,一瘸一拐向着盐户村行去,才走得大半,就看到自己家的屋顶上,一道火焰升了起来。
“啊,啊!”任老头儿惊慌失措,除了大叫,却没有任何办法。
梁庭芳则是怒目圆睁,大步冲了过去,转眼间,就将众人甩在身后。
周铨倒是不紧不慢,当他赶到时,地上倒了五六个大汉,那两个倒楣的泼皮又在其中。
“该死!”
望着已经被烧了半边的屋子,梁庭芳踏在一个泼皮身上的脚,又往下跺了一回。
那泼皮惨叫了一声,但这又有什么用,于事无补。
“唉,任老丈,看来你家是住不成了。”周铨叹道。
任老头儿跪在自家门前,已经是欲哭无泪。
“周公子,你是聪明人,我是蠢人,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就伸伸手,帮他们一把吧。”梁庭芳此时道。
“我帮他们倒没什么问题,但如何帮法,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是不是想要替他们家还债?”
梁庭芳脸一红,他方才来第一选择,确实是要替任家还债,但一问起来才知道,欠了魏德彪债的,不只任家一家,而且就凭他身上的那点盘缠,真要替任家还了债,只怕他就要乞讨回池州了。
“而且,我为何要帮他们家,帮得了一时,帮得了一世么,救急不救穷的道理,你懂么?”
周铨的话说得非常冷酷,却是实情。
这一番话,说得梁庭芳满面都是尴尬之色。
“任老丈,我看你们家如今情形难过,你这三个孙儿孙女,若不是被饿死,就要为奴为婢,若是你愿意,我将他们带回去充作学徒,每年可以回来看你一次,如何?”教训完梁庭芳之后,周铨又缓缓地道。
为学徒,不是奴仆,这是好听些的说法。但至少那任老头不必担忧孙子改姓,以后家里断了香火。
此时任家已经是走投无路,事实上任家那妇人上街乞讨,便也有卖儿女之意,闻得周铨提起,这老人还跪下来千恩万谢。
毕竟,孙儿孙女还能活下去,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你们这里,应当有保长,唤他来作证,再请几位年长德昭之人为证。”周铨道。
任老头顿时尴尬起来:“保长便是魏德彪。”
“那就另选人……唔,梁提辖,你好歹是个武官,倒也可以充当证人,你就还充当这个保人吧。”
梁庭芳此时满脸羞愧,再不说什么周铨乘火打劫之事了。
既是要订契约,任老头便请了位识字的不第秀才,又请了盐户中的几位老者,王启年与他几陌钱,还去买了些酒肉,招待这些证人。
待一切就绪,那三个孩童跪下给周铨磕了头,周铨示意王启年带好他们,然后才徐徐道:“你三个孙儿孙女既然在我家中做事,你媳妇当如何?”
“我二人老了,必不拖累新妇,择个好些人家,令她改嫁就是。”老人惨然道。
他媳妇慌忙跪下:“舅翁何出此言,奴当替夫尽孝,侍养舅姑……奴便是替人浆洗缝补,上街乞讨,也总不敢短了舅姑吃用……”
这家人倒还有几分情义,梁庭芳看得心中不忍,他拼命看向周铨。
周铨给任家的家不多,甚至还不够他们还债,若周铨愿意多出些钱,或许这家人就不必如此凄惨了。
周铨却没有急着说话,待过了会儿之后,他才道:“任家大嫂年纪尚轻,改嫁与否还可再考虑,不过任老丈,我倒有一件事情想要劳烦你去做。”
“何事,小老儿只会煮盐,如今身体也不成了……”
“煮盐之事,自有江淮发运司管,我暂时还不想插手。”周铨道:“我要在此建一船场,你在海州多年,可知何处可以用作造船场,我要造的不是小渔舟,而是大船!”
海州的盐户,自然是见过大船的,但他们并不知道,周铨所说的大船,比他们想得到最大的大船还要大。
“小老儿倒是知道几处所在适合造船。”任老头说道。
“除此之外,我要建船场,少不得要用人工……你可以盐户中为我招募人手,每日三十五文到五十文钱,你看如何?”
任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在京师,每日五十文是招不到人手做事的,但在徐州,每日五十文就有不少人羡慕,而到了海州,三十五文就足以让这些盐户们趋之若骛了。
“只恐盐场不放人,官府那边……不好交差。”
“放心,这盐场开不下去了,自然只有破产,只要盐户们能够有生计,朝廷想来也是乐见其成,唯一不高兴的那人……恰好我不在意他不高兴。”周铨一笑,然后看向梁庭芳:“梁提辖,记得我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就可以撬起大宋么,这个船场,就是我的一个支点,就算撬不起大宋,撬起海州却是毫无问题!”
梁庭芳用手挠着头,实在不知如何接这话茬,因为周铨所说所做,在他心中,完全无法理解。
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周铨这样从盐场挖人,那主管盐场的魏德彪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此人背后有苏州应奉局,借着朱勔之势,他会如何应对?
一六六、你们有福了
“利国监知事之子,曾在平定彭城贼乱中立有战功,突袭腊山寨,杀人盈野,血流成河……”
看着纸上的这些字,魏德彪只觉得两条腿在哆嗦。
自己……竟然面对的是这样一条强龙?
定了定神,魏德彪给自己壮胆:“无妨,无妨,不过是一个倚仗父势的衙内罢了,区区利国监知事,算得了什么,难道还有苏州应奉局大?”
一边说,一边又往下看,只见那纸上又写:“与宫掖内外权贵交游,得官家赏识,曾特旨钦命出使辽国,以成榷城之事……”
这一下,魏德彪最后的勇气也没了。
他很清楚,自己在朱勔面前,还没有那么大的份量,能够让苏州应奉局与这样一个强人对上。
或许朱勔会对周铨不满,但首先肯定是他这个小罗喽倒楣。
魏德彪不是蠢人,蠢人的话也就不会借助朱勔的势力,将这海州盐场从江淮发运司弄到自己手上来,更不能在盐大量积压难以销售的情况下,仍然搜刮到大量财富。
他这种人最清楚,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
故此他看完纸之后,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备驴,我要出去拜客!”
此时已经是两日之后,海州城内,周铨落榻的客栈前,有不少人正在排队。
这些都是那任老头儿寻来的盐民,他们个个皆为青壮。
王启年望了在外边等候的众人一眼,低声问道:“大郎,时间差不多了吧,为何还让他们久等?”
“容易得到的东西,总不会去珍惜,更不会慎重思考。对海州来说,我们是外人,若他们不珍惜我们给的机会,这里肯定会出现这样那样的事情,故此,先冷一冷他们,然后等他们真正成了我们的人,再去结揽人心。”
王启年听了周铨的话,暗暗点头,不过他心中还有些好奇。
他与周铨认识得很早,两人是打小在一起玩耍打架的交情,以往周铨只是莽撞会打架罢了,但现在看来,自己结交的这位大郎,揣摩人心方面也已经到了极精深的地步。
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一乱,那些在外一边排队一边交头接耳的盐户,突然间散开,就象是一群鸟儿中闯进了只豺狗一般。
紧接着,就看到胖乎乎的魏德彪,骑在头小驴身上,双脚几乎都要拖到了地。到了客栈面前,他在随从的帮助下,艰难地从驴上翻了下来。
所有人瞬间屏住呼吸,这两天,周铨大肆在盐场挖人,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也都在猜想,魏德彪会不会来报复。
现在,魏德彪终于出现了,他已经被周铨逼上了绝路,若不反抗,盐场就只能解散。
那些前来应募的盐民,满脸惊慌畏惧,而引着他们来的任老头,这个时候也瑟瑟发抖。
魏德彪控制盐场的时间不久,但短短数年时间里就将上上下下弄得服贴,靠的可不是仁德慈悲!
可是任老头不敢退,此前没有希望,他只能等死,现在孙儿孙女有了出路,自己老俩口有了生计,若是一退,这些就全没了。
想到死去的儿子,想到一世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的老妻,想到乞讨的儿媳妇和面黄肌瘦的孙儿孙女,任老头举起拐杖:“姓魏的,你再上来一步,我就和你拼了!”
“老任头!”
“任老哥,你说什么胡话!”
顿时有盐户上来,想要将他拉开,但是任老头却晃着身子,就是不退。
不但不退,他还大叫起来:“咱们反正都是要死了,饿死也是死,和这狗贼拼了,没准还有一条活路!”
魏德彪根本没有将这老头子放在眼中,他心里有事,也就没有注意面前这些闹轰轰的人。
但旋即,他意识到不对了。
那些原本退避畏缩的盐户们,听得任老头的呼喊,开始靠拢过来。
若换了往常,魏德彪身边的盐丁立刻会上来,将这群人打散驱走,可现在,盐丁们神情也有些不对。
“周公子给我们活路,魏海怪却要咱们死!”
“不能让他过去,若是今日招募之事给他搅了,咱们还去哪求生计?”
一个个声音响起,一双双仇恨的眼睛向魏德彪瞪来,甚至别人不敢当他面喊的绰号,也被喊了出来。
“你们这些刁民好大胆子,想死不成!”魏德彪厉声喝道。
在他积威之下,众人身体一颤,又停止上前,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盐丁,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都让开,休要挡路。”见到自己吓止了这些“刁民”,魏德彪心里的怒意稍淡,他要继续上前。
但迎面,一根木拐呼的一下砸来,吓得他一大跳。
任老爹毕竟老了,只是这一下子,已经气喘吁吁,怒视着魏德彪,他不甘地又叫道:“每日三十五文钱,做得好能拿五十文……你们就算不替自己想,也不替家里人想想么?”
三十五文,三口之家,每日就能混个肚儿圆了,若是有五十文,隔三岔五还可以见点油腥。
为人父母的,谁愿意自己回到家里,面对的就是孩子们饿得嗷嗷直哭的情形?
“不能让他靠近周公子!”
“赶走他!”
“和他们……拼了!”
“拼了!”
最初只是盐户们的自言自语,但后来,就变成了声浪,再后来,仿佛雷霆一般,震得人耳朵里隆隆作响。
魏德彪扯着嗓子在喊什么,这些盐户们都听不到,他们只听得到自己的声音,还有身边同伴的声音。
“拼了,拼了!”
便是客栈中的周铨,也没有想到,会激出如此变化。听得外边怒涛一般的吼声,他神情一变:别在海州又激起民变来!
在徐州的民变,是狄江引发的,但还可以推到徐处仁头上去,可如果在海州也发生民变,却找不到第二个徐处仁来接这黑锅了。
因此周铨出了房间,来到客栈门口。客栈的掌柜和伙计,此时都已经哭丧着脸,准备拿门板堵门了,见到周铨出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周铨连喊了两声,但是盐户们全部要和魏德彪拼命,口里发出呐喊,竟然听不到他的话声。
周铨吸了口气,向武阳示意,武阳伸手从客栈里拎出条长凳,然后扔了出去。
“砰!”
长凳从天而降,落在了面色惨白汗水涔涔的魏德彪面前,将那些一步步逼近他的盐民吓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向后望去,待看到是周铨时,众人纷纷行礼。
“周公子!”
“惊动了公子,实是大罪!”
“公子不须理会这姓魏的,他若敢说什么,咱们就撕了他!”
这些盐户对周铨还是很恭敬,但他们再看魏德彪时,却发现以前的敬畏惧怕,现在都淡了几分。
而魏德彪看到周铨之后,向前冲了几步,仿佛是寻找母兽庇护的小兽一般,奔到了周铨面前。
卟嗵!
他双膝跪倒在周铨面前,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周围原本还喝斥他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就连周铨,也呆了呆。
“小人不知是周衙内驾临,有失远迎,还得罪了衙内,小人实在是罪该万死,该打,该打!”
魏德彪口中一边说,一边还真扇起了自己耳光。
当然,他扇得不重,饶是如此,清脆的巴掌声,还是让周围盐户们目瞪口呆。
平日里如狼似虎的魏海怪,怎么变成这模样了,难道是给大伙吓住了?
连接抽了自己十余下,也没有听到周铨叫停,魏德彪心里更是恐慌。
不过象他这种人物,自然有自己生存的本领,他转头向着盐户们说话,乘机也停下抽自己:“你们可知道这位周衙内是谁……他老人家,乃是当今大宋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前些时日,平定徐州之乱的,就是这位周衙内!杀得腊山贼屁滚尿流,就是咱们海州的悍匪曹二,也被周衙内亲手擒住,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这话说出来之后,众盐户看向周铨时,目光又有不同。
这白白净净俊秀得象个女子的少年郎,竟然是如此英雄?
“而且,周衙内还奉官家旨意,出使过辽国,杀得辽国屁滚尿流,不得不免了我大宋的岁币……大伙都知道,每年里官府收税,许多就要交这岁币!”魏德彪又道。
周铨眉头轻轻挑了一下,这小子的马屁,并不能让他高兴,但他消息,倒真是挺灵通的。
“所以说……你们有福了!”魏德彪乘着众人惊讶之机,站起身来,顾不得去揉在地上跪疼了的双膝,用手一指周围的盐户:“能替周衙内干活,你们可真是有福了!”
这一句“你们有福了”听得周铨毛骨悚然。
在他印象中,开口就是这句话的,都不是什么好鸟。
“这可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气,当真要抓住机会,一定要好生做事,忠心耿耿,千万莫违逆了周衙内的意思。若是你们胆敢敷衍应付,周衙内他老人家宽宏大量,不会与你们一般见识,可我魏德彪却不会放过你们!”魏德彪又大叫道。
“行了行了,你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少说废话,你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周铨不理会魏德彪,王启年是个有眼色的,当即喝问道。
“小人有事,要向衙内禀报。”魏德彪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六七、文豪父亲带来的压力
苏迈看到海州城墙时,长长舒了口气,然后向着北面望去。
海州往北,便是密州,他的父亲曾在密州任过太守,写下过豪情万丈的诗词,干过许多至少密州百姓都记得的事。
他希望自己在海州,也能够如此。
毕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已经不象是当初往来南北时那样体力。
但是苏迈的精神还是很振作的,此次知海州,对他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来知海州之前,他去了京师一趟,顺便还拜谒了在颖州的叔父苏辙。此时苏辙年迈,身体衰朽,见他远道而来甚是欢喜。但待听闻他要去知海州时,苏辙却默然许久,然后给了他四个字。
“勿忘乃父。”
苏迈想到叔父赐的这四个字,心里叹了口气。
有个大文豪当爹,压力可真不小。不过比诗词书法是比不过老父了,只能看在功业上能不能胜过。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入得海州城,将一切手续办妥之后,苏迈还在令自己的儿孙们搬运行李,就听得一个供驱使的老卒进来道:“老爷,外边有位周衙内来访,这里有他的名敕。”
“周衙内?”苏迈顿了顿,然后看向家中一人。
正是曾救过周铨的张顺,他面露喜色道:“应当就是周大郎,老爷,小人出去看看。”
这张顺原本只是一个差役,被苏迈打发上京,因为回来时带来了苏过的书信,得到了苏迈信任。此次离开嘉禾赴任海州,恰好张顺也得到周铨的招揽,于是张顺便随苏过一起北上。
片刻之后,张顺带着一人走了回来。
“这位就是我们太守老爷,老爷,他便是周大郎。”张顺还是那粗豪本色。
周铨上前向苏迈行礼:“晚辈周铨,曾冒昧给苏公写过信,今日得见尊颜,实是三生有幸!”
双方寒喧了一番,苏迈令人搬来座位,二人就坐在院中,这时,苏迈才开始仔细打量这年轻人。
第一印象,自然是英俊得不象话。
周铨随母,他母亲当初可是禁军中的一枝花,否则那姓谢的也不会惦记至今了。
第二印象,则是此儿果真立过那么多功劳么?
在京师时,苏迈与弟弟苏过曾经彻夜长谈,这让他知道,他这个海州知州的职务得手,还有周铨一份功劳。
蔡京对苏轼可没有什么好感,对苏轼儿子苏迈,自然更不会有什么好感。苏迈能够在即将罢任嘉禾令的时候,得到这个升迁的机会,一方面是梁师成在使劲,另一方面,则多亏了周铨。
“据梁师成所言,周铨为此,似乎答应了蔡京某个条件……也不知为何,周铨会如此看重兄长你。”
“这位周铨,我与他不过是通过寥寥两次信罢了,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如龙在深,不知其深,如星在天,不知其远!”
苏迈想到兄弟之间的对话,再看眼前周铨,只不过与他孙儿相当的年纪,这让苏迈不禁生出老矣之慨。
他少时跟随父亲,会见天下英杰,算是见识广的了,可是此时与周铨对坐,却无法看出这少年究竟是何等人物。
“我曾写信向苏公请教,海南之地,当地黎人织布所用机械,可与中原不同,苏公却说不曾注意此事,后来我又问与叔党先生,得知海南黎人织布所用机械,果然比起中原颇为方便,故此我募集名匠,加以改进,得到其中一二……”
周铨对苏迈说的是改进的织机!
在京师时,他就将此事交与老闵、崔大铠,崔大铠研制齿轮,如今已经有所突破,而织机原本就不难,有苏过画出的黎族所用棉纺织的诸多机械图案,再加上周铨根据自己另一世见闻所做出的一些改进,故此,整个棉纺织业,在工艺上即将迎来一次突破性的变革!
海州便是周铨准备推广这一套工艺革命的地方。
他研究过另一世英国工业革命史,工业革命最先发生在英国,而不是意大利、不是法国、不是德意志,甚至不是在大航海中占尽便宜的西班牙,其中虽有巧合,但也是必然。
挑来挑去,苏杭那一带是好地方,只是那边势力盘根错节,而且离京师太远。周铨最终将目标定在海州,这里有充足的水源,有方便的运河和海运交通,有足够充当廉价劳力的人口,气候也适合棉花种植,另外,这里还离几个主要的销售市场近。
此时棉花已经种到了江南、淮河,海州附近便有,只不过因为纺织技艺尚不成熟,所以没有大面积推广。但是周铨肯定,只须将这织机放出来,自然有数不清的人知道,种棉将有利可图。
“此事若成,则海州之地,可以衣被天下,往大来说,我大宋百姓,穿不起丝绸者,皆可以有棉布可衣,乃是造福天下之善;往小来说,我看整个淮泗之地,生民渐稠,地力已尽,已无余田可耕矣,得此一业,亦是海州乃至淮南两路之地百姓可有生计。公若能成此事,青史留名,指日可待矣!”
就象苏迈曾经在苏过那里打听过周铨一样,周铨也曾经打听过苏迈为人。
苏迈虽然没有苏轼的学问才干,但有一点,与苏轼相同,就是对普通百姓的生计,还是颇为用心,不是完全脱离百姓高高在上的士大夫。
而且苏迈也有自己的梦想。
他父亲政坛坎坷,可谓一世不得志,他希望自己能够做出点事来,替父亲补上这遗憾。
只不过他现在也是五十余岁的人了,此前最大的权力时,也不过是一县之长,实在没有实施抱负的机会。
现在,机会放在他的眼前。
当周铨侃侃而谈的时候,苏迈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年轻之时,看到父亲与好友们指点江山、参赞国政时的情形。
他定了定神,过了会儿才道:“此事且待我再斟酌一二……”
“我尚年轻,犹可待之,公过半百,岂可坐误?”周铨眉头微扬,坦然说道。
苏迈再看到他那张年轻得不象话的脸,苦笑了一下。
这句话,虽然直率,却真的说中要害。他见到父亲去世,如今叔父苏辙也是垂垂老矣,自己同样满头白发不复少年,若再不抓紧时间,哪里还能再立功勋?
“虽是如此,事关百姓生计,不可不详查……周郎何以教我?”他口风终于有所松动。
“铨也拟了一份计划,请苏公过目。”周铨见他已有应允之意,松了口气,然后从袖中拿出一本小册子。
在来海州之前,周铨就根据他对于一项产业壮大的理解,拟定了这本小册子。苏迈接过来看了看,小册子虽然不厚,但是写得却是极细致。苏迈初时只是想翻翻,可看下去之后,他就舍不得放手了。
他当过县令之类的亲民官,最是知道,一项好的政策,往往会在实际操作中变型,最后适得其反。比如王安石的诸多变法,其中不少措施,原本想是利国惠民,结果却变型走样,变成了残民之举。
再如现在蔡京推广的养济院、漏泽园等诸多举措,看上去让无家可归者能有所养,结果却养了一批懒汉!
但周铨的这份计划不同。
不象别人推销自己的计划,只是吹嘘有多大好处,对于弊端绝口不提,或者轻描淡写。
周铨的计划中,第一个问题就是粮。
若是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会不会影响到粮食产量?
自然是会的,棉花与粮食争夺耕地,是难免的事情,对此周铨的建议是向外购粮。海州地近江淮、苏湖,这都是产粮之地,而且海州水运便利,可以通过水运购粮。
“周郎,老夫有一处不解,你为何说要以海运替代漕运,前往苏杭购粮?”看到这里,苏迈觉得有一处漏洞了。
“原因有二,其一,海运运量,虽然风险胜过河运,但是运量也远远大于河运,若是用海船,便是一般海船亦可有三千六百至五千料,运粮可至四千石,若改进造船之法,甚至可能至万石,而运河漕船,因为运河所拘,千石便是极致。”
“其二,如今运河已是不堪重负,特别是花石纲之事,沿岸怨声载道,走海道则可以避开运河拥塞,又不至为沿途关卡所禁!”
听得这两个理由,苏迈捋须颔首:“无怪乎你向朝廷申请,请移明州船匠至海州。不过海运之中,风险亦大,不可不慎重!”
“河运之中亦有风险,苏公,便是种田也要担心风雨不顺,何况其余?我观海上风险,未必比得上运河,而且为何要用明州船匠,便是因为明州造船,天下闻名,能耐风浪,所募水手,亦多为饱经风浪者,故此不为惧也。”
两人一问一答,苏迈越看就觉得这份册子做得越好,不过他的问题也就越多,因此不停地发问。不知不觉中,时间过去,苏迈留下周铨吃了午饭,就是在席上之时,他仍然不停地发问。
饭后,仍然是你问我答,苏迈完全沉浸于周铨给他勾勒出来的未来之中:只要三至五年时间,海州所织棉布,所制棉衣,远销大宋南北,甚至可以通过海运,售至辽国、高丽、日本。所得利者,非唯商人,那些种棉的农户,那些纺织的机工,个个都能落到好处!
若真如此,至少在地方官上,苏迈自信,不比自己那位文豪父亲差了。
一六八、大航海时代的先声
“筹儿,替我送送周……哈哈,到如今,尚不知周郎之字,请教周郎何字?”
与苏迈的谈话相当愉快,虽然苏迈也免不了此时读书人的种种毛病,但至少他还有一点经济头脑,知道发展棉纺织业对海州乃至大宋的意义。
这也与他了解海南的棉布生产有关,他可是曾经仔细问过苏过,知道海南一带棉布甚为兴盛。而且当初苏轼在海南时,知他家贫无法养家,也曾寄过棉布衣裳给他,故此他对棉衣也不陌生。
在治政理念之上,苏迈是地道的他父亲一派,根于蜀党,并不重视理念上的区别,更注重应地制宜、应时而变,故此,哪怕周铨的计划中,还有苏迈觉得不妥之处,他也并未反对。
只不过相谈甚欢之下,他却发现,自己一直呼周铨为周郎,还不知其字。
听得他问起此事,周铨笑道:“晚辈年方十七,尚未有字。”
这十七岁还是虚岁,不过若周家是文人世家,也早就有字了,可是周铨父亲周傥只是禁军军将和京师小吏出身,虽然也想给周铨取字,却总想不出好的来,而且两人都忙,事情就拖了下来。
苏迈听得周铨尚未有字,心中一动,不过此时双方交情尚浅,还轮不到他为周铨取字。
他想了想,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他叔父苏辙,曾任过宰相,文名又传播于世,若周铨愿意拜入其门下读书,两家关系自此绝非一般。
不怪苏迈如此想法,大宋这百年来,就是一个党争不断的过程,到新党、旧党之争,达到了顶风,而旧党内部,洛蜀朔之争亦是激烈至极。在苏迈看来,周铨若能读书,日后少不得一个政事堂位置,早些将其拉入蜀党,正可以扭转如今蜀党式微、后继乏人的局面。
因此,苏迈笑着拱手道:“老夫来海州之前,曾去拜望家叔,家叔对周郎亦是赞不绝口,特别是周郎出使辽国之事,家叔甚为欣赏,只恨自己年迈,不能亲来看看周郎这般后起之秀……老夫冒昧相求,若是周郎有余暇,不妨前往颖州……”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外头微乱,紧接着,一人出现在他们面前。
苏迈见此人模样,惊骇而起:“伯业,你怎么来了!”
来人甚是年轻,双眼含泪,见到苏迈就跪下叩首:“祖父于数日前辞世,父亲遣小侄前来报信!”
苏迈缓缓坐了下去,然后回望周铨一眼,苦笑道:“不意如此……叔父终身遗憾矣!”
这也是他的终身遗憾,原本凭借叔父名望学问,招揽眼前这位少年英杰入门墙,蜀学一脉,便可以同二程的徒子徒孙继续争斗下去。
周铨脸上也露出惊容:“可是苏相公……有事?”
“家叔已仙去了,此为家叔之孙,苏伯之子伯业,唉……”
“既有此事,晚辈不敢打扰……还请留步。”周铨也没有想到,就在自己与苏迈见面的当日,得到苏辙去世的消息。
他也曾想过拜见苏辙,只是一直不得空闲,没有想到,竟成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周铨并没有太多伤感,毕竟离开的终究要离开,旧的时代,终究是须要过去的。
张顺将周铨送出衙门,见到武阳、李宝等就在门前等候,张顺笑道:“这二位倒是眼生啊……”
他是在说笑话,与李宝他还是挺熟的,但是一年多时间未见,李宝个头猛窜,已经和他相差无几了。
李宝知道他曾救过周铨,当下大礼参拜,那边武阳也与他见礼,双方把臂试了试气力,张顺道“好汉子”,武阳道“你力气也不小”,虽算不得一见如故,却也还投机。
正说话间,却见一胖子行来,拜在周铨身下:“得知衙内有旧友相逢,小人略备一桌酒席,为衙内旧友接风,还请衙内赏脸。”
这胖子正是魏德彪。
他前些时日想要与周铨和解,跪在了客栈门前,却仍然没有得到周铨应允,这些时日,他几乎都绕着周铨转,想方设法要讨周铨欢喜。
但周铨给他的只是无视。
倒是张顺见此情形,有些欢喜地道:“未知大郎声望如此之高,便是海州,都有人请客矣。”
“休去理他,张叔请往这边来,今日定要叫张叔大醉一番!”周铨笑道。
魏德胜还待再争,却被武阳一胳膊架开,他在周铨身后连连作揖,可是周铨仍然毫不理会。
“我看此人尚算心诚,为何大郎不给他面子?”待走远些后,张顺问道。
“这人倚仗朱勔之势,在此鱼肉百姓,弄得盐户家破人亡,结果撞在了我的手中,如今我不去寻他麻烦,他却总到我面前来碍眼。”周铨淡淡地道。
听得这人倚仗朱勔之势,张顺眼睛就已经竖了起来,待听得他弄得盐户家破人亡,张顺更是捏紧了拳头:“大郎不早说,早说俺就给他一顿老拳,让他晓得这天底下还有公道二字!”
他们只聊了魏德胜一句,便没有再提此人,这等人渣败类,哪放在他们这些自视甚高的人心上。象周铨,就是在等时机成熟,随手将魏德彪处置掉就是。
而在远处,魏德彪看着他们的眼神,再没有先前的恭顺逢迎,满眼都是怨毒之色。
“爷爷都已经示弱至此,这姓周的小狗却还是不放过……看来是不给爷爷我活路了!”
他自觉已经在姿态放到了最低,甚至都跪在周铨面前求饶,结果却得不到想要的回应,因此满心都是怨恨。
此前,他能弯下膝盖给周铨下跪,现在,就能为了自己铤而走险。
“既是如此,那么……他不是剿灭了海州贼么!”
海州城的街道上,魏德彪森冷地笑了两声。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关注周铨,也知道周铨招募盐户的真正打算。
船场。
周铨选择的船场地址,离盐场并不是太远,在盐场西北面约十余里处。此时他招募的盐户们,已经在那里做前期准备工作。
这块地方原是无主之地,周铨只须在官府报备一下,便可以用于开办盐场。在苏迈到任之前,周铨就已经通过朐山令,将此事办妥。
“不过,这小崽子杀人不眨眼,若是正面与他冲突,也不能让他知道是我指使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制造意外……嘿嘿嘿,他不是对连岛有兴趣么,最初时还想要将船场放在连岛,这其中,或许有机会!”
魏德彪心中有了决断,便将此事挂在心上。
他身为海州地头蛇,如今虽然丢了些面子,但众人都知道那是因为遇到一条强龙,故此真要指使人做起事来,还是很方便的。
很短时间内,海州衙门和朐山县的差役们、泼皮们,便都在响当当的铜钱声音里行动起来,每日里都有要盯着周铨,周铨拜访了谁,说了什么话,几乎都有耳目传到魏德彪这边。
而魏德彪也如同前些日子一般,整日在周铨身边打着转儿,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接近周铨。看起来,他还是在尽最大可能,想要缓和与周铨的关系。
便是周铨,毕竟不是全知全觉,都没有发现这个胖子在打什么主意。
“我身边之人,都不通水性,也不懂造船,更不晓水上之事,张叔,我邀你北上,便是为这船场,须得有一个我信得过的人在海州,替我看着这船场,张叔来帮我如何?”
离盐场约十余里外,望着眼前还很杂乱的工地,周铨向张顺问道。
此时已是张顺来到海州的第七日,苏迈要服齐衰,平日里深居简出,故此这几日里周铨也只见了他两面。倒是张顺,每日都跟着周铨四处走,此次到船场来,已经是第五回,而周铨也终于吐露了自己的心意。
这几天连接被带到船场来,张顺对此也已经有所猜测,闻道此言,他苦笑道:“大郎看重,某如何不知,不过造船之事,我实在是一窍不通……”
“又不须张叔自己去造船,只要盯着人就是,我晓得叔叔心意,是想要乘船纵横四海……这样吧,五年时间,张叔只须在此五年,待五年之后,我便赞助张叔一支船队,张叔可以乘之赴东海、下南洋,去验证一下我所说的,这大地为圆是否真实!”
张顺听到这里,心情顿时激动起来:“果真?”
“自然是真的,甚至无须五年,若是快的话,只要两三年时间,不过前提是张叔能找到接替你的人物!”
“既是如此,我们一言为定!”张顺道。
周铨不懂造船,但身为大航海时代的爱好者,他对于人类航海技术的发展,还是有所了解。至少盖伦船、飞剪船等著名船型,他都有所了解。而大宋此时造船技艺,原本就冠绝天下,虽然比起大航海时代的造船水平还有差距,但那差距并没有那么大。
只须拿出盖伦船、飞剪船的外型设计图纸,大宋的能工巧匠们,完全可以在短时间内将之研究透彻,然后再招募有经验的水手,驾驭这些船只,为华夏去开辟遥远的海疆。
两人敲定此事,周铨又笑了起来:“今日得了苏公之允,调水师舟船,上连岛一观,张叔去还是不去?”
与此同时,就在海州盐场,魏德彪略微紧张地向着西北方向望去:“就是今日要上连岛,那厮去还是不去?”
一六九、海上
周铨想要上连岛的打算,从来海州起第一天就有了。
他要将玻璃窑场放在海岛之上,以船场、纺织作坊为掩护,用玻璃器皿的暴利,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准备资金。连岛是诸多备选中最合适的一个,故此刚到海州时,他就想登岛,只是出于安全考虑,没有成行。
这一次不同,苏迈为他调来了朝廷的水师,这是一艘五百料的战船,虽然不大,可船上的水手都是水师中的老兵,比起当日的老渔夫,应该可靠得多。
船靠在离盐场不远的码头边,周铨与张顺等赶到时,已经等候他们多时了。
一名水师军官坐在岸边凉棚之下,在他身边,魏德彪这胖子又出现了。
对魏德彪的出现,周铨并不意外。他依然没有理会,而是笑着对武阳道:“武叔如此英雄人物,怎么能怕水,不行不行,今日你非得和我一起上船不可!”
“谁道我怕水了,一般的河沟,我可不怕,但这是大海……大郎,这可是龙王居所,有什么事情,交与启年去做就是,你何必亲身犯险?”
“我不去的话不成。”周铨对此只是一笑。
他们对魏德彪熟视无睹,魏德彪只能尴尬地笑着,但他身边的那名水师军官走了上来:“见过周衙内……下官冯延寿,奉命在此恭候多时了。”
“辛苦冯巡检了。”周铨道。
这海州的水师只是厢军,并不是什么精锐,但周铨对这冯延寿还是很客气。他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上前与冯延寿见礼,同时将一个小布包儿塞到对方手中。
冯延寿捏着那小包,神情微微一动,他旁边的魏德彪则面色微变。
“冯巡检请来这边,这里是给诸位水师兄弟的谢钱,待我家衙内回来之后,便可发与诸位兄弟。”王启年把冯延寿拉到一边,只见马背上绑着个箱子,箱口打开后,全是亮闪闪的铜钱。
冯延寿的眼睛都直了。
象他们这般厢兵,每个月只有五百文甚至更少的给料钱,只够着填个肚皮,想要养家糊口,还得再弄些外快,甚至有时还需要亲自去捕鱼来贴捕家用。
而王启年指给他看的箱子里,应该放着十贯钱,他这艘船上,总共才十八人,每人可以分到五百文以上,相当于一个多月的收入了。
“这如何使得?”冯延寿叫道。
“如何使不得,以后免不了还有多劳烦冯巡检和诸位兄弟之时,这只是区区谢礼,不成敬意……冯巡检,实话实说了吧,我家衙内在京师,可是有小财神之称,你若能多与我家衙内方便,升官不敢说,发财嘛……想不发财都难!”
“果真?”冯延寿是个小人物,升官发财就是他最大的追求,听得王启年这样说,顿时瞪圆了眼睛。
“我会骗你,这些铜钱可不会骗你……想来冯巡检也听说过雪糖和榷城之事了,都是我家衙内一手促成,他指缝里漏一星半点出来,就可以让你天天大鱼大肉了,所以说,冯巡检,好生奉承好我家衙内,有的是你的好处!”
冯延寿听得这里,兴奋地搓了搓手,嘿嘿笑道:“那是自然,我若不把衙内当亲爹侍候好了,我就是这个!”
他比了个王八的手势,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得意,旁边的魏德彪,虽然也堆起了笑,只是这笑容底下,却还藏着点担心害怕。
“我侍候衙内上船……”冯延寿道。
就在这时,魏德彪不为人知地动了一下手,在那艘船上,有个面无表情的水员注意到他的这个动作,微微点了点头。
得了好处,冯延寿自然不会怠慢,他亲自搭好舷板,要扶周铨上船,却被周铨摆手拒绝:“无事无事,我可以自己来!”
跳上船之后,感觉到海浪的摇摆,周铨倒还好,跟上来的李宝、王启年,则是晕头转向,倒是武阳,仍然稳定。
“与快马奔腾之时也差不多。”听得李宝和王启年说起晕眩之事,武阳笑道。
“可惜那梁庭芳已经走了,他若不走,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如他吹嘘的一般,他在河川之上如履平地!”
张顺站在船舷处,听到几人对话,海风吹来,他长长吸了口气。
五百料的船在他们眼中,算是一艘大船了,但是周铨看来,这艘船还算不得什么。
他好奇地船上船下到处看,甚至连黑乎乎的底舱都去看了看。冯延寿跟在身边,他有问题问时,冯延寿便回答,因此他倒是知道了不少此时水师之事。
比如说,象这样五百料的船,按照规定,船上的正式水员应该是十二人,不过出战时战兵另算。若是六百料,则是十三人,四百料以下,都定为十一人。唯有如此,才能保证船只较长时间在水中飘泊,淡水与食物都够用。这次出船,因此只是近海,出海不足十里,冯延寿便多带了几人,故此连他在内,船上水员十九人。
此时船上所用风帆尚是硬帆,不过硬帆并不意味着落后,相反,硬帆有软帆比不了的地方。硬帆最大的问题,是不能做得太大,过此帆的面积有限,能兜住的风自然也就少了。
“衙内,我们要起帆出航了,衙内要不在舱里坐着?”带着周铨里外转了两圈之后,冯延寿笑着问道。
“不了,我也去甲板上。”
此时船舱中气味难闻,又阴暗潮湿,周铨不愿意呆在里头。他上得甲板,看着冯延寿在那里指挥众人升帆。
“大郎为何摇头?”旁边的张顺可谓寸步不离跟着他,见他的神情便问道。
“日后我们组建船队,这些手段,都要规范化,不可如他们一般,手忙脚乱,瞎忙活一气。”周铨低声道。
张顺不太理解,在他看来,这些人做事还行,虽然乱了点,但很快就把帆升了上去。
这也难免,此人也是散漫惯了的,对于减少意外发生的规定操作毫无所知。周铨琢磨着,是不是抽个时机,将张顺也
“大郎,你前几日说到杠杆、滑轮,若是用滑轮组来升这些帆,岂不是更省力气?”
一直沉默少语的李宝突然开口说道,这一切,众人全部都看向他,让他有些窘迫。
“对,是这个道理,宝啊,没想到你这每门都垫底的,竟然也能想到这个!”王启年抚掌道。
周铨也笑着拍了拍李宝的肩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李宝虽然憨直,可竟然第一个想到,滑轮组这种东西,可以用在船上升帆。
正谈笑间,船动了动,在几名水员的力推下,离开了岸边。
五百料的船,若换成吨位,也就是四十余吨的排水量,这种规模的船很受海浪影响,靠在岸边时还不明显,但离岸远了些,海浪带来的摇晃就更明显了。再加上升起帆,乘风破浪时就不只是摇晃,而是颠簸,周铨与张顺还以扶住护栏观望,王启年与李宝这两只旱鸭子则只能坐在甲板之上了。
“哇!”
王启年是第一个,在船出海不到一刻之后开始吐的,紧接着是李宝,两人吐得昏天黑地,让周铨琢磨着,似乎有必要给阵列少年准备专门的海训,让他们每年定期来海州,接受海上培训。
这个主意才生出,就被周铨确定下来。
“武叔不愧是武叔,这么颠,竟然也能毫无反应。”王启年看到武阳虽然也脸色难看,却还能屹立不吐,在一次倒空了胃液之后,他佩服地说道。
武阳毫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武叔,这其中应该有什么密诀吧,教教我们。”王启年又道。
武阳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武叔难道说还要对我们保密?”王启年道。
“不……”武阳终于开口,但才说了一个字,他立刻往前一栽,把头伸出了护栏,然后哇哇大吐特吐起来。
原来他不是有什么密诀,只是纯粹忍着,可是王启年不断寻他说话,让他忍无可忍,于是也大吐起来。
吐完之后,他用可以杀人的眼色看着王启年,王启年却是一脸无辜之色。
不过武阳不会被他脸上这样的神情瞒住,这厮在所有阵列少年中,是最为阴险的一人,刚才绝对是故意的。
“回龙川别院之后,每天都要与我练练对打。”武阳面无表情地道。
这一次轮到王启年一脸苦相,而李宝的脸上,则浮起带着丝痛苦的笑意。
他心中倒是好奇,为何他们这些中原生长的人,到了海里都是吐个不停,但周铨与他们一般,可除了最初略有些不适外,现在却甚为安稳,还与张顺在一边谈笑风生。
“大郎当真如同神人一般,连这海里都不怕……”李宝心中暗想。
随着离岸边越来越远,海风似乎也越来越大了。在岸边看时,连岛似乎就在眼前,但是船航行起来,却花费了小半个时辰,也只是到了一半。李宝总算缓过些神来,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适应了海上的状况,只是因为肚子里的东西吐光了。
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周铨,就在这时,突然瞳孔猛然一缩。
周铨与张顺正在讨论时,船身猛然一晃,一根缆绳从帆上落下,正扫在周铨身上,周铨身体被这缆绳缠着,整个都抛了起来,落向大海之中!
一七零、水中
海上的新鲜看一会儿也就厌了,更何况这些时日,周铨没少站在海边眺望连岛。
故此,他更多的时间还是在和张顺讨论,以后船场要注意些什么问题。
名义上派张顺来管船场,实际上,到时周铨会派遣几名阵列少年来,这些人最初只是当船坊的学徒,但在第一艘船造出之后,他们将会根据经验,制定一份严格的标准化生产规章。到那个时候,张顺只要按照这规章来办事即可。
至于技术上的问题,周铨除了画出几种海船的外观、提出研究方向之外,他不准备过多干涉。毕竟没有他在,大宋一年也得造出数千艘大船出来,从明州来的造船工匠们缺的只是管理,并不缺经验与技术。
两人谈得兴起,也就没有注意到,在他们头上,一个水员爬上了桅杆。
那水员看似在桅杆上忙碌,实际上眼睛却不停地瞄向周铨,他在等待机会。当一个浪头打来,整个船身都一晃之时,机会来了!
那水员踢了桅杆上的缆绳一脚,手臂粗的缆绳落了下来,砸在周铨身上,因为它是从背后砸来的缘故,正好将周铨砸翻,向着船外就翻了过去。
若不是昏船,武阳等人肯定会跟在周铨身边,没准还可以护住周铨,但现在周铨面前,只有一个张顺。
周铨到被砸倒,还以为是有人从背后推了自己一把,心中又惊又怒,他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已经跌落海中!
张顺看到这一幕时也慌了一下,然后他顿时醒悟,飞身而起,直接踏在栏杆之上,飞纵鱼跃,然后直接落入海水里。
这个时候,武阳等人也反应过来,他们慌忙冲到周铨落水之处。
李宝与武阳抓住栏杆,想要跳入水中救人,却被王启年一把拉住,然后王启年叫道:“张叔水性好,你们下去只是添乱……冯巡检,停船,救人,救人!”
这一刻,他虽然脸上惨然,毫无血色,但恐怕是所有人中唯一还保持着冷静的。
他同时狐疑地向上望了望,看了桅杆上的那水员一眼。
虽然没有看到是那水员弄下的缆绳,但缆绳落下的时机实在太巧了,巧得让人不得不生疑。
武阳与李宝也霍然惊觉,二人瞪向船上的水员,他们不知水性,到水中只是添乱,可这船上的水员却都应该会水。
冯延寿此时脸色已经苍白得没有血色了。
周铨不仅仅是一位衙内,同时还是有品秩有爵禄的朝廷命官,若真在他这里淹死了,他少不得要受到处置。
更何况周铨出手如此大方,他也有意结交,因此他厉声道:“救人,救人,快扔浮板下去,救人!”
船上的水员七手八脚,几块浮板扔入海中,还有数根缆绳,也被从半空中抛了下来。
但是,他们都有些犹豫,没有谁象张顺那般,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救人。
此时已经是十月中旬,落入水中,颇为寒冷,而海风劲吹海浪又大,没准就要送了自己性命!
“救上我家大郎,赏钱一百贯!”王启年叫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百贯确实不少,但是只怕有命赚没命花。
“五百贯,若是因救人出现意外,给你们家里一百贯,这足够买你们的性命了!”王启年又叫道。
他说得很尖刻,仿佛这些厢兵兵卒的性命只值一百贯。
但事实上,在很多时候,这些厢兵兵卒,连一百贯都不值!
五百贯的赏格许了下来,终于,从那桅杆之上,有个身影跃了下去。
“胡子,小心!”有人叫道。
王启年心头闪过一丝疑惑,跳下水的那个水员,他一直怀疑周铨遇险乃是此人有意所为,但现在他却是唯一一个跳入水中救人的水员……
神情微微变了一下,王启年一向不吝于用最危险的想法去揣测别人之心,因此他又叫道:“只有他一人吗,这可是五百贯!”
于是又有两个胆大体壮的水员跳入海中,至于别的,无论王启年如何许下重赏,就只肯放下小船,跳入小船之中帮忙。
王启年催促不得,也只能伏在栏杆之上,紧张地向水中望去。
他们这个小团体,是以周家父子为核心组成的,但周父虽然重要,周铨却更为重要。
伏在栏杆上时,王启年心中满是悔意,自己无论如何都该拦住大郎,不令他上这船的。
此时海水中,周铨正在尽力挣扎。
看他的模样,时沉时浮,似乎丝毫不会水。张顺跃入海中时,因为船移动的缘故,离得他已经有些远,而待那桅杆上绰号胡子的水员也入水中时,离得就更远了。
张顺虽然精于水性,可那是江河之中,海水又有不同,入水之后,他习惯性地含一口水在口中,结果那苦涩的味道,让他顿时呸呸地吐了出来。
一股恶心的感觉,在胸中翻滚,张顺自己先在水中适应了会儿,然后向着一沉一浮的周铨这边游了过来。
他游得不慢,但此时海水退潮,因此虽然他竭尽全力,离周铨的距离却没有靠近多少。
“撑住,撑住,屏住呼吸,小口换气!”他一边游,一边大叫。
也不知道周铨是不是听到了,但是只看到他在水中挣扎,一会儿沉入浪底,一会儿又冒出头来,看那模样,随时都有可能再也露不出头。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周铨身边,此时那个绰号胡子的水员也已经赶到,他的水性,不在张顺之下,而且比起张顺,他更熟悉大海,故此才能及时赶来。
两人到周铨身边时,周铨正好沉入海中,他们都也闭气钻入水里,想要在水中寻找周铨。
但就在这时,张顺觉得自己脚下一紧,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初时他以为是周铨抓住了自己,心里还有点欢喜。以他的水性,哪怕被人抓着只脚,也有本事浮出海面。可当他勾着身子去捞那只手时,却隐约发觉,抓着自己的并不是周铨,而是那个水员胡子!
在海水中,胡子睁着眼,脸上带着扭曲狰狞的神色,张顺给他打了个手式,可是胡子却用力将他往水底扯,甚至还伸手来,试图控制住他的关节。
见此情形,张顺顿时明白,这胡子不是认错了他,而根本就是来阻止他救人的!
周铨不通水性,只要能够制住他,将他做成淹死的模样,那么周铨也就必死!
张顺心中凛然,反脚向胡子踹了过去,只是水中这一脚威力有限,虽然踢中,可那胡子只是吐出一连泡泡,却还是继续将张顺往水中拖。
两人在水底纠缠不休,看到船上的人眼中,是他们二人全从水面上消失,而且好一会儿也没有浮出来。
紧接着另两名水员赶到二人沉入海中的位置,他们也同样潜入水里。
张顺的功夫比起那胡子终究是要强些,因此他寻着了机会,给了胡子肋下一记重拳,打得对方松手,张顺乘机摆脱,正浮出水面准备大叫,突然间脚下一股大力,他再度被扯入了水中。
在水里再看周围,竟然是三人来围攻他!
三名被重赏所“诱惑”的水员,竟然都是贼人,是来要他性命的!
张顺心念电转,明白对方的真正目标只怕是周铨,自己如今遭遇危局,恐怕是周铨所连累的。不过他心中没有悔意,毕竟他虽然救过周铨,可周铨也救过他,而且活了三十岁,也唯有周铨,才欣赏他的才能,不以下役视之,相反,千里迢迢重金将他请来,要委以重任!
“三个狗贼……那就来试试,看看究竟是老子这条过江龙水性更好,还是你们这三条海泥鳅更厉害!”
他心中好胜之念一起,但旋即凛然,自己最主要的目的,不是与这三人斗水性,而是早点捞起周铨,救周铨性命。
想到这里,张顺猛然摆脱对方,开始向水潜去。
上方是三名敌人的围堵,他想要摆脱,也只有向水底更深处潜去。
一边潜,他一边解开衣裳,然后猛然一折,如同鲤鱼翻身般,转头回来,将那衣裳罩在追得最急的那对手的头上。
不仅罩住对方的脑袋,张顺再度翻身,将对方背在自己身后,借助腰背之力,猛然一扣。
浸了水的衣裳比起麻绳还要牢,这样狠狠地拖着对方脖子一扳,即使在水中,张顺也听到了一声骨头断的声响。
他松开手,那个水员四脚抽搐,不停地吐着气泡,向着水更深处沉去,一丝血浮了起来。
张顺此时所憋的气已至极限,他摆腿蹬水,想要斜窜出去,好能够呼吸口新鲜空气,但对方水性也不弱,只是身手比他稍差,此时抓住机会,一左一右,将他夹住,向着水中深处拖去。
张顺挣了挣,却没有能够挣脱,毕竟方才连续激斗,已经耗去了他大量体力。
“糟糕,今日竟然要葬在这几个宵小手中,可惜了周大郎,他胸怀大志,又有本领……”
张顺心里暗呼了一声,他倒不怕死,否则也不敢向往带领船队去航海,但这样没有意义的死,让他心中满是懊恼。
就在此时,他耳边传来水哗的一声,然后,他,还有那两名水员,眼中都露出惊讶之色!
一七一、做什么事情不危险
从水底深处,一个身影浮了直来,手中一柄短刃,狠狠刺入了抓住张顺的一水员的胳膊。
周铨!
原本在水中挣扎沉浮,看起来不通水性的周铨,此时从深水中游出,水性虽然比不上他们,但也分明不弱!
更重要的是,他手中拿着短刃,正适合水中贴身搏斗!无论是谁,只要靠近他,被捅了一刀子,咸涩的海水浸泡到伤口,滋味比起受刑好不了多少。
那水员吃痛,手顿时松开,他惊慌地吐出一串泡泡,正准备浮上去,结果周铨过去,在他的一只腿上又是一刀。
那水员水性很好,一手一脚受伤,却还能在水里挣扎上浮,只不过这一来,他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紧接着,周铨又游向剩余的水员,正是那绰号胡子的家伙。
胡子看到周铨过来,如临大敌,仗着自己水性胜过周铨,用力蹬腿摆腰,鱼儿一般想要避开,但才一动,一只有力的胳膊牢牢抓住了他的头发,将他猛然扯住。
他仰着头,看到的是张顺一连吐出三个泡泡。
将这厮拎着浮出了水面,张顺大口大口喘气,只觉得自己肺都要憋出血了。
然后看到周铨也浮了出来,还抱上一块身边的浮板,嘿嘿笑了笑,丝毫没有惧色。
“你小子,水性有大长进啊。”张顺忍不住叫道。
当初五丈河才多少水,周铨就几乎淹死在其中,若不是他救出来,早就一命呜呼了。
可现在,在大海里周铨不仅可以自己游,甚至还可以极为逼真地将敌人引出来!
就是张顺,刚才也被周铨蒙了过去。
周铨咧嘴笑了笑,换了原本的周铨,在这海里自然就是旱鸭子,绝无幸免的可能。但现在周铨是他,他虽然远远比不上张顺的水性,可在海里飘上半小时不沉,还是能做得到的。
更何况在知道自己取代原本的周铨,就是因为水的缘故之后,“周铨”便强化了游泳训练。
此时大船上放下的小舢板也飘了过来,七手八脚地要先将周铨拉上去,不过周铨一挥手中短刃,将众水员驱开,自己爬上去后,坐在一边哆嗦。
海水太冷了。
然后,张顺拽着俘获的那水员,将之推上船后,周铨立刻用刀逼住。
别的水员看得面面相觑,有一人道:“衙内这是何意,他下水来救你,你却这般模样?”
“救我?呵呵,若不是我早有防备,只怕已经给害死了……这三人,你们很熟么?”
“衙内,衙内,有什么话好好说……”
冯延寿此时脸色发白,他比别的水员知道的多些,只是没有想到,这几个家伙竟然真敢在海上下手。他心中暗恨,但此时却不得不出来。
“我道海州贼为何能在此逍遥纵横,原来在水师之中,竟然有他们的同党!”周铨咧开嘴,森然一笑。
冯延寿心中一凛。
海州贼表面上只是海盗渔民,实际上与厢军水师多有勾连,甚至有的时候,厢军水师也会打着海州贼的旗号外出办事,这是他很清楚的事情。
“冯巡检,今日助我将海州贼潜伏于水军中的同党一网打尽,实在是功不可没,我虽然年少,却也有上折奏事之权,少不得要上奏朝廷,为冯巡检要一份泼天大的功劳来!”周铨又道。
冯延寿顿时大喜,然后喜忧参半。
当贼哪有当官好,他看了周铨与张顺的水性,再想想大船之上,武阳雄壮的体魄,便知道哪怕他们十余人能够同心,将这些人都扔进海里去,只怕也会有一二个挣扎上岸者。
到那时,等着他们十余人的就是抄家灭族。
更何况,冯延寿十余人并不同心,动手的三人,其实原本不属于这条船,乃是魏德彪借口要派人拍周铨马屁,这才调到他船上的。
谁知这三个不是来拍周铨马屁的,而是来要周铨性命的!
念头飞转之下,冯延寿便下定了决心,魏德彪给了他一点好处没错,但哪里比不得上周衙内慷慨大方,而且当贼,哪里比得上当官!
当贼要抢百姓,还得担心受怕,当官要抢百姓,自有朝廷巧立各种名目。
“衙内慧眼如炬,大智大勇,引出了厢军中的海州贼……还有一人,有极大嫌疑,这三名海州贼,都是盐场主事魏德彪强行安插在我们身边的,这魏德彪,定然也是海州贼!”
冯延寿二话不说,就将魏德彪卖了,他身边的那些水员,也是拼命点头,而且还有人下水帮忙,与张顺一起,将被周铨刺伤的那家伙也抓了过来。
他们用缆绳将这二人牢牢绑住,用力之紧,这二人哀求告饶都没有用。
待张顺也上了船之后,他们向着大船划去,大船早已下锚等着,抛下绳梯,等周铨与张顺先上去后,再用绳索将两俘虏吊了上去。
一上船,王启年将自己的衣裳给周铨披上,然后上前就是一脚,踹在那绰号胡子的水员身上,那水员吐了一口唾沫,满脸凶色:“狗子,有种就给爷爷一个痛快!”
“落到小爷手中,你想要痛快?”王启年骂了一句,他看了看桅杆上面,正好有一个挂鱼的鱼钩,他伸手摘了下来,然后直接用钩子将那“胡子”挂了起来。
胡子虽然不怕死,可并不意味着他不怕痛,被那鱼钩挂起来,痛得他哇哇大叫,哭嚎不止。
“怎么样?”王启年松了松钩子,笑嘻嘻问道。
“休想我……啊!”
那胡子正待继续嘴硬,王启年又扯了一下钩子,他到嘴的话被惨叫堵了回去。
“我问的又不是你,我问的是他,看他是不是也象你一般嘴硬,你们当中,有一个活下来充当证人就可以了。”王启年笑了笑,再看向另一个俘虏。
武阳此时将周铨护在身后,替他挡着海风,周铨也不管那么多,将外头的湿衣脱下,换了王启年的干衣裳。武阳沉声道:“大郎,你又在冒险!”
最初时武阳还没有意识到,但现在,他已经可以猜出周铨的意思。
以周铨的性格,他就算是不待见魏德彪,至少表面上还要和对方敷衍一方,可是一直以来,周铨对魏德彪都是不假颜色,摆明了一副“我要对付你”的态度。这等情形之下,魏德彪狗急跳墙,只能铤而走险。
在海州这一块,对方能铤而走险的方法,就是动用海州贼的余党。
周铨只是在钓鱼,要通过魏德彪这地头蛇,钓出海州贼的余党来,或许他还想通过深挖海州贼余党,再得到什么好处,这就不是武阳能猜得出来的了。
听得武阳的话,周铨一脸无辜:“哪有,我哪里知道,对方会在海中动手,方才我落水,可是真的!”
“哼,回去之后,我自是会向你父亲说明,以后我不再跟着你了,实在跟不住!”武阳负气地道。
象周铨这样冒险,实在让武阳恼怒。
“武叔,你觉得我是那种不怕死的人么?”见武阳真生气了,周铨换了副笑脸问道。
武阳想了想,还真不能说周铨不怕死。
虽然不只一次以身试险,但事后证明,绝大多数时候,周铨都是在有非常大的把握的情形下动手的。
无论是偷袭腊山寨,还是这一次,周铨手里,都握着人所不知的底牌。
“昔日李世民,年方二十,便以五百人冲击敌阵,取敌将首绩于万军之中。光武帝刘秀,更是以十三人破敌阵,还有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举……武叔,我想要成就一番事业,有些事情,不可避免!”
听得周铨这话,武阳身体颤了颤,回过头来,用惊骇的目光看着周铨。
班超只是用来补足的,李世民、刘秀,才是周铨真正想说的!
此二人乃何许人也!
李世民虽非开国之祖,但是李唐建基,他功不可没;刘秀出身虽是寒微,但再造大汉,中兴社稷,他甚至比李世民都更强!
最重要的是,这二人都当了皇帝。
武阳盯着周铨,周铨却是一脸坦然,两人眼神相对,周铨没有半点退让之意。
是的,周铨想当皇帝!
从京师出来时,他就隐隐有了这个念头,彭城之乱后,这个念头变得清皙直来。
既然赵佶还有如今大宋的一批官僚都不成,为何不让自己来试试,至少,自己不会比他们差吧。
“大郎,这……一步迈出,恐怕会极为危险。”
“做什么事情不危险?”
两人小声对话,就在这时,那“胡子”和另一个水员,已经在王启年的逼迫下,迫不及待地开始招供了。
正如周铨所想,这三个水员,果然与海州贼二曹操等有着极密切的关系,他们与海州贼、魏德魁勾结,干着贩卖私盐的勾当。魏德彪以周铨来此彻查海州贼,要把他们贩私盐之事也查出来为由,诱得他们想要下手除掉周铨。
口供逼了出来,又核对了一番,确认无误之后,王启年来到周铨和武阳身边报告。
他二人说话时躲在一边,没有旁人听到对话,众人都在看王启年施刑,见王启年逼供如此轻车熟路,冯延寿对自己的选择更是庆幸了。
手底下都是这般人物,这位周衙内,哪里是他能招惹的!
“衙内,如今……是继续上岛,还是返航?”冯延寿也凑了过来,涎着脸向周铨问道。
一七二、资本的血腥
魏德彪在岸边向着海中眺望,当他看到水师的那艘船突然止步不前时,他心中一动,开始紧张起来。
他与水师中的那几人早就议定,没有绝对把握,宁可不动手,若是动手,也要做成周铨溺水而死的假像,免得事后追究起来难以脱身。
现在看来,他们是动手了!
“在海上,应当无碍,那厮是京师人士,一辈子最多就是在汴河里打过滚,到得海中,肯定是旱鸭子……必然成功!”
魏德彪握紧拳头,过了好一会儿,看到那船开始返回,他心中越发欢喜:“定是成功了,要不然,那船该继续上前,会登上连岛,现在看来,一定是小狗死了,他们又打捞不着,只能返回!”
船越来越近,魏德彪心怦怦直跳,拼命向着船头望去,只是水师船的船头较高,他看来看去,只看得依稀的人影,仔细看去,却是冯延寿与水军军卒,并没有看到周铨模样的人。
“哈哈哈哈……”魏德彪忍不住仰天大笑了四声,然后又怕别人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什么来,止住笑,一脸严肃地等着。
只不过偶尔他眉宇间,还是会闪过一丝笑意。
船终于靠岸,魏德彪再次确认了一遍,除了周铨之外,他寻来的那三位海州贼同党也不在,他心中又有些忐忑起来。
不过当他看到冯延寿面色难看的模样时,这颗心算是定了。
若是周铨还在,这冯延寿肯定是在奉承周铨,现在只有他一人在船头,证明周铨真的出了意外。
“冯巡检……”魏德彪迎了上去。
冯延寿向他略微点头,不待船搭好舷板,就跳上了岸,魏德彪走到他身边,装出一副好奇的模样:“船不是要上连岛么,怎么回来了?”
“出了意外,周衙内落水了。”冯延寿简单地道。
“啊,人怎么样?”魏德彪惊呼。
他演技虽好,可是已经接近他的冯延寿却不想再配合了,猛然抬脚一踹,直接将这厮踹翻在地,冯延寿拔出腰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狗贼,竟然敢算计爷爷我!”
“冯巡检,冯哥哥,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与哥哥一向交好,怎么会算计……算计……”
魏德彪还在大叫,但声音突然断断续续,因为他看到周铨从船上跳了过来,紧接着,他安插来的三个海州贼同党,其中两人被绑着拖了过来。
看到这两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家伙,魏德彪哪里不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失败了。
“魏海怪,你这狗娘养的,为何不告诉我,他的水性比你还好!”
“你这狗贼蠢货,根本就上当了,他就是要引你下手!”
那两个受了酷刑的家伙,此时把恨意完全转移到了魏德彪身上,魏德彪张大嘴巴,再回忆起此前点点滴滴,原本想要自我辩解的,此时换成了失魂落魄。
“都是……陷阱,他在诱我动手,为何要如此,他真要对付我,原是很简单的事情,为何要布这陷阱……不对,他的目标不是我,而是海州贼余党,他要顺着这些家伙身上,兴起大狱!”
想到这里,魏德彪觉得自己明白了许多事情。
“启年,交给你了,问问他,连岛上的渔民,是否与海州贼有关。”周铨的声音响起。
连岛上的渔民能与海州贼有什么关系,了不起有点拐弯抹角的联系罢了,周铨说这句话,王启年心领神会,就是魏德彪,也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小子的目的,是通过自己,牵连到连岛上的渔民村落……他想要对连岛下手,难怪,难怪!
魏德彪一直觉得自己是心狠手辣贪婪无耻之辈,但现在他发觉,自己和眼前这少年相比,似乎还有差距。
在另一边,张顺也听出了周铨的意思,他拉着周铨到一旁,沉声问道:“周大郎,你要为难岛上的渔民?”
“岛上有数十户渔民,接近百户,我要这座岛有些用处,他们在岛上活动,容易走漏了岛上的消息……张叔,你莫以为我是要为难他们,我是给他们指条新路,借着这胖子之事,让他们离开连岛,但可以到我们手下做事,比如说,先在张叔手下,张叔日后带船队出海,难道不需要这些既可靠,又有海上经验的水员?”
“当真不是为难他们?”张顺犹自不信。
“我与张叔说实话,我有一个产业,比起雪糖还要赚钱,放在陆上,别人会下手,故此只能放在这座岛上!岛上这些渔民,原本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偶尔还要客串一下海贼,我让他们有口稳定的饭吃,做得好,子孙还有大前途……你觉得这样是不是为难他们?”
“既然不是为难他们,为何不直接去说?”张顺沉默了会儿,周铨的允诺,他还是相信的,但是他不解的是,周铨为何不与岛上渔民说清楚来。
“告诉他们我有个赚钱的生意要在这里做,他们会离开吗?相反,当官府说他们有与海贼勾结的嫌疑,此时我告诉他们,我有产业可以安置他们,你说他们会不会离开?”
因为张顺还算是可以信任的人,所以周铨才会给他解释得这么清楚。周铨了解此人,知道这人有些正义感,若不解释清楚,他心中存有疙瘩,以后反而会出事。
果然,听得周铨这话,张顺想了想去,不得不苦笑道:“虽然明知你这样做,其实是有些不义,但我也不得不承认,唯有你这样做,才能解决问题,你的目的达到了,百姓也能得利。”
见他认可此举,周铨这才放松了心意。
如周铨所言,当魏德彪落到王启年手中后,没有多久,他与那两名厢军军士的口供就呈在了苏迈案几之上。
见是与海州贼之事有关,苏迈不敢怠慢,立刻调动厢军和差役,先是将厢军中与魏德彪、海州贼勾结的人清了一遍,紧接着又将岛上的渔民全都拘上岸。
有周铨的提示,加之苏迈也不是残民的酷吏,因此虽然这些人都惶惶不安,整个过程却还顺利,并没有出现伤亡事故。
对这些人,接下来是分别处置。那些确实与海州贼相勾结走私私盐者,发配于沿海——实际上就是塞入正在建的船场,充当苦役。
而未与海州贼勾结、也没有其余犯禁事者,则因其“僻居海岛,不宜管治”为由,被强制从连岛迁了出来,同样也编入船场之中,充当工匠。
苦役与工匠相同之处在于,他们的家人也同样被带到船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人质。不同之处,苦役者只有每日二十五文钱左右的料钱,一家糊口尚且艰难,其家属也必须在船场寻份工作;工匠每日则从三十文到八十文不等,若能有一技之长,甚至可以拿到京师中每日两百文的工钱。
再加上其余招募的盐户、渔民等,在很短时间内,这尚在筹备之中的船场,便拥有了近千劳力,这些人被分成三批,同时开始船场、码头和盐场的建设。
“盐场?”听得周铨如此安排,苏迈吃了一惊:“你不是与我说了,海州盐价高质次,故此积压难销,不作私盐,根本无法卖出么?”
“那是以旧法煮盐,自是不成,但我引用畦盐制法,再加以改进,所造之盐,价廉物美,不愁没有销路……苏公来海州,我无以为礼,便献此盐场,聊为苏公寿!”
苏迈对周铨本有结揽之心,若不是苏辙去世,他甚至想将之举荐于叔父门下。如今听得周铨好意,要为他送上一份功劳,他自然不会拒绝。
只是在心里暗想,这份功劳,无论如何也少不得周铨的名字,若是能成,他当将事情始末上奏朝廷,并向当政力荐周铨,不使这等少年英才,长期蹉跎。
周铨的新法就是晒盐法,在近千年之后,海边许多盐场,也仍然是采用这种方法,故此周铨并不陌生。
“除盐场之外,我已经写信与家父,自徐州运水泥来,同时派来匠人,帮助修建港口码头,传授水泥用法。”周铨又道。
苏迈大喜:“在京师时,我眼见御街上在铺用水泥,便觉得此物将盛行于事,只是听闻京师产量不足,令尊与你出京至徐,便是为了增加产量……我这边用上,会不会少了朝廷供奉?”
“自然不会减少朝廷供奉,无论是在利国监还是在此,我们都需要朝廷的大力支持呢。”周铨道。
若换了古板之人辈,肯定要说这是献媚于天子,乃不忠之举,不过苏迈受其父影响,对此倒不是太过在意。
好在苏迈没有从其父那里学来毒舌,否则也会很难相处。
“此时冬日,多风少雨,虽然太阳不烈,但风吹亦可吹干海水,利于造卤成盐,若是速度快,在新年之后便可成第一批盐。有了盐场之功,苏公再推广棉花种植,便可多几分底气。”周铨诚恳地道:“苏公,我虽有些私心,但我规划之事,皆是利国利民之举,还请苏公明鉴。”
苏迈一惊:“你这般说的意思……是要离开海州?”
一七三、苗仲先
周铨确实是要离开海州。
他海州之行的目的,就是打造一座港口工业城市,如今已经有了个比较不错的开头。
但是,所有的成果,都不会一蹴而成,他种下种子,洒了水,下了肥,接下来就只能等着发芽、生长了。
还有另一棵树等着他去修剪照看。
政和二年十一月中,他终于离开海州,改走陆路,向着狄丘进发。
数日之后,在狄丘镇,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骑在马上,缓缓转头四顾。
这位便是新上任的知州苗仲先。
他能得知徐州的位置,乃是朝中有人的结果,到得这里之后,很快就来到狄丘。
在他旁边,周傥神情有些古怪。
这位新上任的知州老爷,态度比起古板的徐处仁更奇怪些,周傥有些琢磨不透。不过现在也用不着他去琢磨了,彭城乱平的功劳,让周傥连升品秩,同时名字也在官家心上挂着,他完全用不着去拍一个不挂学士衔的知州马屁。
现在来陪,也只是礼节罢了。
“方才周知事说窑场灰大,本官就不去了,不过听闻令郎在狄丘置有龙川别业,颇有可观之处……本官自京师来时,延福宫完全竣工,艮岳开建,令郎这别业,或许有可借鉴之处,何不带本官前去瞻仰一番?”
这话里可是有话啊。
拿龙川别业与天子行宫御苑相提并论,怎么来看,都是包藏祸心。
不过周傥经历过徐处仁之后,已经不将这些文官的弯绕心思放在眼里。
反正有儿子顶着。
“既然苗太守想看,那就去看吧。”周傥若无其事地道。
众人或乘马或坐轿,周傥却骑了一辆自行车。现在的自行车经过数次改款,已经要便利得多了,比如说,原先的连杆传动,现在就换成了更为平稳的皮带传动,链条传动也正在试用之中。
在从狄丘往龙川的路中,铺了一条约是七尺宽的水泥路,为了这条路,花掉了水泥窑场一个月的产量,还动用了五百余人,完工时间也不过是区区七日。虽然还只是铺了一层很薄的水泥,可在不载重的情况下已经够用。
外头裹了皮革的自行车,行在这样的路上,虽然还有些颠簸,但大体平稳,而座垫下出现的弹簧片,也在一定程度上起到减震作用。
故此,这自行车比坐轿还舒服。
而且轻快,若不是周傥收着力,只要片刻功夫,就可以把苗仲先的轿子甩得老后面去。
苗仲先掀开轿帘,看到周傥轻松的模样,心中也生出羡慕。
但羡慕不来,这种两轮自行车,可不是京师大街小巷中的那种三轮,这一辆车,全身上下的零件都是名匠手工制成,就连减震的弹簧片,也是用上好的钢敲打出来,据说一辆的成本就得两百贯以上,而在京师的售价,更是高达五百贯。
不仅如此,每半年一次,此车还得进入维修作坊,进行所谓“保养”,据说是换皮带、往车轴等部位注入新的油脂,进行一次保养也要花掉几贯钱。可以说,不是大富大贵之家,根本不会考虑这个。
此车在京师已经有了自己的招牌,“奔驰”这个名字,据说是周铨取的。
“哼!”想到周铨,苗仲先将心头的贪念被往下压了压。
帮他运作、让他得以来到徐州任职的人,可是反复告诫过,他来徐州,对利国监只需关注留意,不要胡乱伸手,免得象徐处仁一般,不得不含羞“殉职”。
“这树种得不错。”与周傥目光相对,苗仲先淡淡地说道。
整条大道宽达十八尺,只是中间部分修了七尺不足的水泥路,道路两边,则种了各种乔木,有些还小,有些却已经挺大了,有专人浇水照料。
但大宋各处官道都是如此的,苗仲先说这个不过是无话找话。
平整的路,行起来总是很快,没有用太久时间,苗仲先就看到前方连绵的小山,还有山间平缓的谷地。
龙川别业便在其中一块平阔的地上,面积足有十余倾,用简单的短墙围着,从苗仲先所处的位置望去,可以看到短墙之内,两层或者三层的小楼,足足立起了十余幢。
而且还有更多的用竹木搭成的手脚架,正在树起。
“贤父子来此才能半年时间吧?”心里默算了一下,苗仲先有些惊讶:“这么短时间,便建了这么多房子?”
“我们这里有一句话,叫作‘龙川速度’,象这样的小楼,一日一层,不在话下!”提起这个,周傥就有些骄傲了。
虽然统筹学之类的概念周傥不等,但他如今跟儿子学了不少如何提高工作效率的按排,虽然周铨不在此,整个龙川别业的建造却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只靠他是不行的,最主要的还是有足够的执行人手,周铨的阵列少年,无论是在战事之中还是在战后收拾残局之时,都展示出过人的能力,至少远超过他们此时的年纪,故此很多事情,周傥也可以放手。
“龙川速度!”苗仲先眯着眼,然后意味深长地道:“用得水泥倒是不少啊。”
“那是自然,这也算是给官家做个试验,将作监等都有人在我这里学呢。”周傥的话,同样意味深长。
果然,听得周傥这样说,苗仲先神情顿时收敛,然后很亲热地道:“贤父子真是大才,不仅能为朝廷谋利,还能为官家分忧,苗某佩服,佩服!”
“呵呵。”周傥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了一下。
如同周铨和他说的一样,他们父子如今要功劳有功劳,要钱财有钱财,要威望有威望,整个徐州里,他们哼一声,所有人都要侧耳倾听。对于苗仲先,只须要表面上不失礼就可以了,至于具体细节,无须太过在意。
进了两根水泥墩撑起的大门,便算正式进入龙川别业之中,现在别业里最主要的工程,还是建给工匠们住宿的房屋。冬天已至,招募来的工人没有足够多的住房避寒可不成。
象已经建起的这十余幢屋子,每幢有三十六到七十二间小屋,每间小屋又可以塞下四到六人,这么算来,一幢小楼便可安置数十个家庭——这都是拆散了的小户家庭。
苗仲先心中暗算了一会儿,已经建成的是十二幢,尚在建的则有二十余幢,从规划来看,这龙川别院中,至少可以建百余幢,那么,就有数千户人家住在这面积不过数倾之地里,简直比起狄丘镇上人口都多了。
他却不知,这样楼周铨并不准备多建,五十幢就到顶,这是给那些单身工人们的通铺宿舍。目前建起来,只是前期条件不足时的准备罢了,等到来年,工人中也分出等级,少量表现出色的工人,将得到更大的房屋。
但不管怎么说,这里的房屋虽挤了些,也是这个时代第一批砖石混凝土结构的房屋。比起许多人原先所住的土坯房,不仅高大得多,也明亮得多。
而且统一的卫生设施,也让这些楼比起旧的屋子要方便,至少用不着一大早拎个马桶寻找粪车。
参观了其中一幢楼之后,苗仲先来到楼顶,发现对面有一座独立的围墙,围墙里围着三幢新建起的小楼,小楼周围,有近百个孩童正在嬉闹。
这些孩童大的约是十四五岁,小的只有六七岁的模样。
“这是……”
“此地为学堂,这些孩童,大多是工人子女,父母白天皆在做工,无暇顾及他们,故此以学堂纳之,教些本领,等他们长成之后,也有一技之长,可以直接在各个工坊中寻着一份事做。”周傥笑道:“犬子弄出来的名堂,下官也不太明白,他为何要如此。”
“花费的钱……不少啊。”苗仲先又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快要入不敷出,只等这水泥收入呢。”周傥道。
“老夫奉命知徐州事,这学堂教化,乃是大事,老夫不能不过问……请周知事带路,老夫欲去学堂一行。”
这个要求,让周傥有些为难。
周铨的学校,自然不是朝廷行新法以来在各州府办的州学、县学,其教材编定,也非朝廷现在要求的王安石一脉新学。
他推托道:“不是正经学校,只是乡野村塾,哪里能入太守法眼,倒是前方,有我新建之食堂,专供伙食之用,此时已晚,太守可愿赏脸,去这里用餐?”
他不愿意让苗仲先去看学校,苗仲先还非要去看不可。
“知事可知,教化无小事,我乃孔圣门下,儒学出身,过学校而不入,实在愧对所读所学……食堂过会再去,先去学校看看!”
“这等学校,只是教授些浅显的东西,连学问都算不上,太守何必去看?”
“关心教化乃我之本职,知事为何推三阻四,难道说,这学校之内,有什么是不能让本官看的么?若是有的话,本官也就不强人所难!”
一个不想去,一个坚持要去,两人扯了几句,周傥心中怒火上翻,就有些想要翻脸了,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人回道:“既然太守非去学堂不可,那就去吧。”
虽然是为苗仲先说话,可是苗仲先却是面色一沉:他与周傥说话,岂容别人插嘴!
一七四、有人送钱来
苗仲先皱眉望去,却见插话的人不是他的随从,也不是跟着周傥来接待他的人。
说话者生得一副好相貌,看上去文质斌斌,甚为俊俏。
而且非常年轻。
苗仲先心中一动,将到嘴边的喝斥咽了回去,徐徐说道:“此子相貌不凡……敢问是何人?”
“此乃犬子,这段时间都在海州,不意今日竟然回来了!”周傥也很是惊奇。
周铨去海州已经一个多月近两个月,虽然一直有书信往来,但此前的消息中,并没有提到最近要回狄丘。
“原来是周郎在前,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好,还请周衙内带我一起,瞻仰一下贵处的学校!”
龙川别业的学校,是大院中的一座小院子,离住宅区很近,但离规划中未来的工业区却有些远。
而且学校周围,还预留了大片地方,以供未来扩大所用。
如今学校里的三幢楼,一幢是教学所用,只有二层;一幢是住宿所用,有三层,还有一幢则堆放各种物资,同时将二、三两层充当宿舍。整个学校中,共有百余人,地方还空着许多,不过等到年底,周侗会带来新一批孩童,车庄里的孩童也将会转过来这里,到那时,这里的学生数量将会突破三百人。
“学堂之中,按进度来教学,每月小考一次,每三月大考一次,大考与两次小考的成绩都能达优者,可以晋升一舍……如今有四舍,初入学者从一舍开始学习。”周铨在旁笑嘻嘻地说道。
“三舍法……不对,你这是四舍法?”
“最终目的是六舍。”周铨道。
他的六舍,就是六年级,自然,在省掉大量无用课程之后,他这里的六年级基本可以相当于另一世的初三了。
目前进入四舍的只有他从京师带来的少年中最优秀者,数量也只有区区八人,就是孙诚,也只是勉强挤进其中。
王启年在三舍,而李宝……不提也罢。
“不知你请的是哪位大儒来担任山长?”
“大儒?没有必要,我自己就可以担任山长。”
周铨的话,让正在迈步进入学校的苗仲先停住脚步,他惊讶地看着周铨:“未曾想到周郎竟然也是学问大家。”
周铨笑笑没有回应,以他所学,在这个时代当一位学问大家,那是绰绰有余。
在学校里转了一圈,特别是翻了翻少年们所用的课本之后,苗仲先笑道:“唉呀,你这边为何未授经义,课程设置,也是不甚合理,周郎,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举荐几名大儒,来在你这里担任先生。”
“我这里不需要大儒。”周铨淡然回应。
苗仲先原本以为周铨会连声道谢,接受他的好意,却不想周铨的回应竟然如此生硬,甚至连丝毫面子都没有给他。
“不读经义,如何知书达礼,如何科举唱名出人头地?”苗仲先问道。
周铨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周围:“我这学堂,非为科举唱名而设,我这里培养的,也不是书虫……我要培养能设计新自行车的名匠,要培养可以用水泥钢铁在黄河上建大桥的大师,要培养能让大宋粮食亩产翻倍的农师,唯独不培养科举进士。”
周铨这一番话,说得苗仲先脸上忽青忽白。
因为他口气里,对进士之类的科举儒生甚为轻视,似乎觉得,那些匠人都比他们这些进士要有用得多。
“如此……既耽误这些学子前程,又不利于朝廷选拔人才,此乃大谬。”苗仲先勉强说道。
“于国于民有利,才算是前程,会写两篇文章,能诌几句诗词,可以为衣否,可以为食否,可以杀敌否,可以充盈国库否?”周铨一连串的问题,让苗仲先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之后,苗仲先哼了一声,一甩衣袖,转身就走。
周铨这番话,可是将他们这样科举出身的文人全部否定掉了,他们的存在,仿佛毫无价值!
哪怕他面皮再厚,心思再深,这个时候,也无法在此地呆下去。
走到门口时,他才转过头来,面沉似水:“周衙内,你这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
“我只是与那些只知读死书的蠢人为敌罢了,若有人自认自己于国于民毫无益处,不妨敌视我。”周铨冷笑道:“上一个如此敌视我者,名为徐处仁,他激起民变,虽然想以死来抵罪,可如今徐州百姓,哪家不骂他?”
苗仲先浑身微微一颤,再看周铨时,目光中既有愤怒,也有羞惧。
这是拿徐处仁的下场吓唬他,要他老老实实配合,可偏偏苗仲先还就怕了这种吓唬!
望着苗仲先带他的仪仗离开,周傥皱着眉:“应付他一下便是,你怎么非要招惹他!”
“别处应付一下无妨,这学堂之事,绝对不能让他们这些旧文人伸出手来,这是底线,若不让他明白这一点,今日里往学堂安插一名所谓大儒,明日里就要调整我学堂的课程,将我的算学、力学都取消了,整日去背什么经义……笑话,几句陈词滥调,两篇颠倒文章,便能治好天下?”
被儿子抢白了一阵,周傥却无言反驳,再仔细想想,他这样的武人,吃足了文人们的亏,儿子那番话说的,还真让人觉得解气。
不过,周傥可不想要儿子在自己面前这么得意。
“你来得正好,快没钱了!”周傥面无表情地说道。
“无妨,我已经从京师请钱来了……十二日之后,京师会有人送钱来。”
“送钱?”周傥讶然道。
他知道儿子现在支撑若大事业靠的是什么,还是抵押了自行车收益后向梁师成等借贷来的钱。这笔钱也快要花完,而水泥窑现在赚的钱,也只够维持龙川别业的扩张。
至于海州那边巨大的摊子,暂时是没有收入的,只能等玻璃窑迁去之后,才可能成为周铨的聚宝盆。
“对,京师中各大富商,京东两路的各大豪族,少不得要来我们这里,老爹,到时在食堂那边招待他们,你准备好一些人手听用就行了。”
周铨的话,让周傥很是生气,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似乎一直在对自己指手划脚,当真是父道尊严扫地。不过这也没办法,谁让他坑了儿子这么多回,就连现在自己的官帽子,都有儿子大半功劳!
“还是等你娘来收拾你吧……对了,武阳来信说,你又以身试险了?”周傥总算找到了能够恢复身为老爹尊严的借口:“好大的胆子,竟然不将老爹我的叮嘱放在心上,来来来,先家法侍候一番!”
他还没有拿到抽人的白腊杆子,周铨已经撒开腿,转眼间跑得老远去了。
苗仲先在周铨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彭城中时,恨得牙极都痒痒的。
官不修衙,周傥在狄丘也没有怎么修知事衙署,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窑场办公,或者在龙川别业现场办事。但无论如何,周傥好歹还有个衙门,而苗仲先在彭城之内,却没有衙门可用。
他现在的衙门,就是借用了文庙,还需和一群失了家业又不愿意去狄丘的百姓挤在一块。这些百姓当中,相当一部分是好吃懒做的泼皮无赖,每日里就眼巴巴看着苗仲先,呻吟呼号,请他想法子赈济。
他哪有什么可以赈济的!
朝廷下拨的粮食还在路上,恐怕到明年也未必能发放下来,如今救济灾民的粮食,乃是利国球社与京师大球社所捐——实际上苗仲先明白,这其实是周铨从利国冶主那儿借来的钱粮。这些赈济钱粮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有周铨派来的人盯着,苗仲先明里暗里伸了几回手,都被毫不客气地拍了回去。
周铨是小财神的说法,在京师里早有流传,苗仲先去狄丘,目的也就是看看这位小财神能不能带上自己一起发财。千里为官只为财,来这徐州,不但不能发财,还得照顾那些灾民,这官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结果虽然恰好遇上了周铨,二人却是话不投机,不欢而散,苗仲先虽然在离开时说了一句怪话,却根本不敢有所动作。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徐处仁,没有徐处仁的影响力,也只能坏坏周铨名声,根本无法号召士林来与周铨全面作对。
就算有这影响力,他也不敢。
正因为如此,他心中极是郁闷。
在临时充当衙门的文庙里打了个转,苗仲先实在听不得那些好吃懒做者们的号叫,于是又带着一群差役开始巡视四周。他身边的主人吏员,暂时还没有补充齐,故此还得依靠穆琦等人。
当他们巡视到东门时,却听到这里声响连连,仿佛是有人在击打石块。苗仲先心中烦躁,嫌这声音吵,便问道:“那边是怎么回事?”
穆琦笑道:“老爷有所不知,那是有人在拓印苏学士的碑文。”
“苏轼的碑文?”
“正是,苏学士治徐时,战胜洪灾,建黄楼以志之,然后请其弟苏相公做《黄楼赋》,自己亲笔所书,刻为石碑,立于黄楼之侧。后来元佑党禁,徐人畏惧,将石碑沉入壕沟之中。前些时日,听闻朝廷不禁苏学士书法碑文,故此好事者又将之捞起,再立于黄楼之前。这几天来,每天都有人来此拓印碑文。”
苗仲先听得心中一动,突然间,一个发财的主意浮上了他的心头。
一七五、狄丘访客
这几日,经过徐州到狄丘的人越来越多。
除了象过去一样,跑到狄丘看“水泥路”的当地人,外地来购买水泥、铁料的商贾,还有一群来自京师的豪客。
这些人不但出手大方,而且随从众多,他们虽然未在彭城多作停留,可是还给劫后余烬中的彭城,带来了一缕财富的气息。
“以往觉得我们这些人算是豪富了,今日才知,和京师真正的富豪相比,我们不值一提啊。”
狄丘镇的码头上,笑得脸上肌肉都僵硬了的申胖子向孟广抱怨道。
京师来的这些豪客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都用鼻孔看人,他们打赏都是用银锞子金锞子的,将申胖子与孟广等,视为乡下的土包子。
“啧啧,可是你看这些人,一听说我们是衙内派来迎接的,他们顿时是什么态度!”孟广笑道。
利国监两位冶主对这些京师豪客来说,只是门客走卒一般的人物,但周铨派来的迎傧,则完全有资格和他们平起平座了。这些眼睛长在额头上、专用鼻孔看人的家伙,那神态转变之快,让孟广和申胖子都自叹不如。
“又来人了……咦,竟然是咱们的穆班头!”
看到穆琦,孟广与申胖子相视一眼,都带着一丝轻蔑。
这人全无骨气,又没有什么本领,若不是会见机行事,只怕根本落不入周铨眼中。
见他二人在此,穆琦小跑着过来:“两位员外当真是好兴致,在这看船呢?”
“谁说看船,看人呢,奉衙内之命,在此迎接京师来的豪客,倒是你,不在彭城侍候好太守老爷,跑我们这小地方来做什么?”
“唉呀我的天爷,我宁可在这里给衙内当个走卒,也不愿意去侍候那位太守……你们可知道,他做了件什么事情?”
“哦,何事?”孟、申二人好奇地问道。
穆琦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他拓了两千余份黄楼赋碑,然后将原碑砸了,现在正向京师来的豪客高价兜售呢。听闻苏学士的碑刻拓本,在京师可以卖一百贯钱,这两千份就是二十万贯……赚钱的本领,也就只差衙内了。”
孟广与申胖子听得目瞪口呆,他们知道当官的都贪财好利,却不曾想,竟然还有当官的比他们这些商人更精于算计,知晓如何发财。
两人自叹不如。
“莫说我们,就是衙内,只怕也自叹不如,衙内可总是说,凡事要细水长流,不可竭泽而渔,这位倒好,他不是竭泽,而是干脆将河泽都填了!”
众人都吃吃笑了起来,穆琦也笑了会儿,然后问道:“衙内现在在哪,那苗仲先遣我来,是看看衙内这边请京师豪客来做什么事情,此事我总得向衙内禀报一番。”
周铨自然是在龙川别业,此时他正陪着一人说话。
京师来的豪客,他都一一见过,但单独陪着的,却是秦梓。
“隐相说了,你既然问他想不想发更多更大的财,那必是有了一些把握,便让我来此,随船还带了两万贯铜钱——莫看我,我也不愿意装着几万斤铜满运河跑,只是如今京中金银较少,不堪使用,只能带铜钱了,除非你愿意收会钞!”秦梓笑嘻嘻地道。
“会钞那玩意是不能收的,不过钱不足用,倒是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蔡太师不会又想着要行当十文的大钱吧?”周铨吃了一惊。
大宋如今商业发达,特别是京师,汇聚四方财富,但是因为铜不足的缘故,所以铜钱出现短缺,不足以应付如此发达的商品经济。再加上大宋对外贸易中,质优通行的大宋铜钱,是周围各国抢着收的硬通货,大量的铜钱外流。这两个原因,使得大宋发行的货币量完全不能满足经济运行需要。
而蔡京也欲借改变货币政策来聚敛财富,故此曾经发行一文当十文的大钱,整个大宋的经济,因此出现严重动荡。
若蔡京又想推行大钱,对周铨的影响绝不会小。
“暂时是不会,辽国无物可卖,铜也向我大宋出售了,倒是不无小补……周郎,你榷城之策,果然见效。”秦梓哈哈大笑。
二人聊了一番京师中发生的事情,秦梓又问道:“你这次究竟是在弄什么名堂?”
“放心,此事必不会让梁公吃亏,你且等着就是!”周铨笑道。
这一等,就是两天,两天之后,秦梓被人从寓所中请来,直接带到了龙川别业。
其实这两天里,秦梓已经不只一次来龙川别业看了,但每来一次,他都有不同的感受。
他还看到了来人之中,除了京中的豪商派来亲信掌柜,还有不少是他这样,京师某位权贵的门客。比如说杨戬、童贯、何执中、郑居中、高俅等都派有人来。蔡京虽然没有直接派人来,但利国监三十六冶中的姚家,与蔡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来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蔡家。
“周铨这厮,究竟是要做什么名堂,竟然……把这么多人召了来,关键是,他竟然能够把这么多人召来!”
看到坐在这间大厅中的大约三十余人,几乎将大半京师权贵豪商的代表都请了来,秦梓心里颇为叹服。哪怕是梁师成,恐怕都没有这样的号召力,只是一封书信,问是否愿意一起发财,便召集这么多人。
正思忖间,却见周傥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上前见礼,不过周傥心里快活之余,又有几分惆怅,因为大伙见礼可不是因为他这位利国监知事,而是因为他是周衙内老爹。
好吧,儿子有成就,也确实让人欣慰,就是压力大了些。
“诸位,时辰已至,诸位且随我来。”
今天对于周家来说是个关键的日子,所以周傥来给儿子打下手,专门专招这些客人。
将众人引入龙川别业的大食堂中,这座食堂可以同时容纳五百人进食,算得上是现在别业中一座标志建筑了。众人入内之后,因为高处开的窗子全部打开,所以不觉得阴暗。
此时一道阳光,从偏东南的窗子处照了进来,大食堂内显得非常亮堂。
在众人面前,放着一个大案几,案几上的东西,被布蒙盖着,因此看不清是什么。
将众人领进来之后,周傥告了个罪,便闪到了后面,将大食堂中的一切都交给了儿子。
周铨站在那案几边上,待众人纷纷落座之后,他笑着道:“诸位赏脸来狄丘,实在是让区区万分荣幸,我不多说废话,邀诸位来,是请大伙与我一起发财的!”
他说完之后,有人上前来,将一匹匹布呈在众人面前。
“吉贝布?”
对众人来说,这些布并不是太稀罕的事情,毕竟在座之人,都是见多识广之辈。
“棉布,以新织机织成,一熟练妇人在家纺织,每日可织十二尺布,仅以端布、沂布为价,市值即是三百五十文。”周铨缓缓说道。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棉布轻柔保暖,更胜过麻布,棉布只要价格不高于麻布,必大行于世。而且棉布尚可为袄,诸位可以试试。”
于是又一件棉袄呈上来,这其实只是件小夹背,不过穿在身上,还是让众人感觉到暖和。
此时冬日御寒,有钱的穿皮裘,没钱的麻衣中塞芦絮,棉袄确实比起麻衣要保暖得多。
周铨给众人算了一笔账,这是一个每年可以高达数万万贯的市场,其利润哪怕仅是十分之一,也有千万贯的收益。
“据我所知,此布在儋州一带黎人中盛行,故此又称黎布……周郎,黎人那儿产棉,咱们这不产棉啊。”
“我已与海州苏太守约定,在海州先试种棉十万亩……实不相瞒,大伙都知道我是个爱发财的,但是要想让百姓种这十万亩棉,非我一人之力能及……我要组建商社,集众人之力而行之!”
周铨的意思很明确,第一年种棉花的百姓,由商社出面,给他们口粮供应,以每亩一百五十斤计算,种一亩棉花,无论收成如何,就可以先得到一百五十斤粮食。
然后,第一年棉花收购,也是由商社包销,每斤棉花,可以换钱若干,这笔钱,等到棉花收获时由商社支出。
整个过程中,官府只起监督作用,由商社直接面向农户,尽可能减少中间的盘剥,让农户见到实利。
“请诸位来此,便是要成立商社,共同促成棉布之事。凡入商社者,便可得包销州府甚至一路棉布之利!”
众人听到这里,呼吸猛地停顿了一下。
周铨描绘的情形太诱人了,这里三十余家权贵、豪商,千万贯的利润哪怕平均分下来,每家每年也有三四十万贯!这不是一锤子的买卖,而是长期的收益。
更何况大伙心中都有杆秤,若真能做到周铨所言,一年利润何止千万贯!
而包销一路之利……
“京师和京畿路,我家要了!”不知是谁,突然吼了起来。
“河东路归我家……”又有人大叫。
多亏了周铨一向的声誉,越来越多的人叫了起来,仿佛真在瓜分大宋棉布市场一般。
一七六、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周铨笑眯眯地听着这些人大叫,其中有两位,还是他安排的托。
等众人安静些之后,周铨开始说起自己的详细计划。
“棉布商社!”
这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由各家共同出资来建成,起步之时,每家出资可以不等,最少出资一万贯,多则没有上限。会集众股,建成这个棉布商社。
然后将全国各路按人口与富庶程度进行区分,由各家出资多少,来确认各自可以获得哪一路的包销权。
若是资本不足或者又不愿意在此项目上投入太多,那也无妨,周铨说了,允许各家合买一股,共分一路,他甚至鼓励这种情形发生,很是露骨地说道:“一路之下,不少州府,大伙再根据各自所出金额,去瓜分州府份额。”
具体到出钱,众人沉默下来,没有急着说什么。
周铨便又开始将自己在海州的计划抛出来:这笔钱中,只有一部分,约是十五分之一直接给周铨,充当他的织布机、纺纱机的使用费用,其余部分,由商会各家派出账房,共同监督其使用。
一整套的监督措施被周铨拿了出来,众人看完之后,都有些不敢相信。
这一套制度之下,周铨自己几乎没有拿到什么好处,若说有,那就是他获得了棉布的海外诸国专销权。
此时大宋权贵豪商们,并不在乎海外诸国的贸易,在他们看来,风高浪急的大海,绝不是什么好去处。
“榷城棉布的专销权,是算在河北东路,还是算在海外诸国?”就是这样,还有人提出疑问。
自榷城设立之后,谁都知道,辽国也是一个巨大的市场。
“咳咳,我觉得,榷城之事,关系重大,须得官家亲自过问才是。”周铨很含蓄地道。
众人恍然大悟,都会意地笑了起来。
榷城这块面饼,是留给赵佶的,想想也是,虽然在座众人背后势力聚拢来,足以决定大宋内外大政,但若将皇帝也拉进来,岂不更好。
他们七嘴八舌,不少人还离开位置,与向来交好的人在一起低声商议。原本君子不言利,可来的人里,大多数都是商人,象秦梓这样的门客都少见,他们之间的交流,要直接得多。
“我们商议了一下,这棉布商社之事,我们愿意去做!”好一会儿之后,有人大声开口,众人听得他说话,也都安静下来:“只是有一件事情不解,周大郎,你听了莫怪我。”
“请说。”
“周大郎拉大伙一起发财的原因,大伙都清楚,但算来算去,大郎在此事上,似乎赚得不多啊。”那人笑道。
“哈哈哈哈……周某岂是愿意吃亏之辈?”周铨也笑了。
笑了一会儿之后,周铨拍了拍手,只见几个少年上来,将盖在那案几上的布掀开。
“这是……”
阳光正好照在案几上,因此众人看到的是一片晶莹剔透。
窑场中隐藏的秘密玻璃窑,在周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终于能够稳定地烧制出玻璃液来。再请最为手巧灵活的工匠,采用吹制法,制成了如今这些器具。
六个玻璃碗,十二个玻璃杯子,再加上九件玻璃饰品、十五个玻璃挂件。
虽然这些玻璃中还是有点杂质,并不是绝对纯净,可是在阳光之下,这点杂质泛出异样的光彩,反而让这些器具更显得华美。
“这是……”
“这是自大食而来的玻璃,想来大伙应当不陌生。”周铨缓缓说道。
西方的玻璃器具,通过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数量虽然稀少,可在场的众人即使未曾亲眼见过,也有过耳闻。
“我在海州请办船场,募集天下能工巧匠,造可远行天涯的大舟,便是准备去海外贸易。我将棉布、丝绸、瓷器贩至大食诸国,甚至更西的泰西诸地,然后将玻璃、香料、象牙、犀角等诸多海外奇珍运回国内,其间利益,诸位可以想想看!”
众人一片哂然。
虽然玻璃器具让大伙都心动,可是谁都知道,海上烟波浩渺风急浪高,出海一次就是赌一回生死,既然能在国内安稳赚大钱,谁还愿意去海外谋那相差无几的利益。
事实上,大宋航海技艺,此时冠绝天下,但却未能走到大航海时代,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大宋太过富庶,华夏太过富有。那些富有进取精神之人,只要在自己国内,通过努力就可以赚取个人的富贵,自然不会将视线投向更为危险的海外。
除非有更大的利益,能够诱使他们出手。
秦梓也在哂笑,他才不认为,周铨会为了玻璃、香料带来的利益去往海外冒险,这背后,肯定还有他所不知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听得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衙内在说谎!”
“嘘,也不算说谎,衙内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真相罢了!”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众人在哂笑,所以除了附近几人隐约听到之外,别人都没有注意到。
秦梓用眼角余光望了望,说话的人他认识,乃是利国监三十六冶的两位冶主,据说跟周铨一起办水泥窑,这小半年颇赚了些小钱。
他没有回头,却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你觉得衙内上回说的是真是假?”
“雪糖,水泥,玻璃……这些都是真的,那么衙内所说的当然也是真的!”
秦梓心里一惊。
或许是周铨推出赚钱的东西多了,大伙有些习惯,故此没有去深思,可现在,他再仔细一想,包括冰棍和自行车,周铨弄出的这些名堂,实在是有些不对劲。
他一个京师市井小儿,没有读过多少书,也没有多少游历,哪来的这些见识聪慧?
那个传闻又浮在秦梓心中。
周铨曾救一明州来京师者,此人得海外番商指点,感周铨救命之恩,便将雪糖、水泥诸术,转授予周铨。
最初听到这个传闻时,秦梓根本不相信,如果真有这样的番商,他不借此让自己发财,怎么还会教别人。
可现在,秦梓又有别的想法了。
身后那两人在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更低,但秦梓还是听到了无意流露出来的一个词。
“仙人”!
如果周铨遇到的不是一个明州人,而是一位仙人,得到那仙人所授……
秦梓觉得自己这个想法有些无聊,他周铨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仙人传授?
但这个想法一产生后,就让他生出强烈的好奇心,周铨为何执著于出海,甚至为了出海,不惜放出那么多的利益。
莫非是出海求仙?
他在思忖此事,和他一般同样思考这件事情的还有不少,一时之间,人群沉寂下来。后面的两人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周铨见大伙都不再问话,便笑道:“这棉布商社之事,大伙若是想办,今日下午便可报名,对于具体章程,若还有什么修改意见,待报名之后,咱们聚拢来好生商议,争取将此事做成来!”
他示意众人可以离座商议,于是众人纷纷从食堂中走了出来,三三两两,聚在院间议论。
秦梓盯着孟广与申胖子二人,他总觉得,这二人应当知道更多的东西。
然后他发现,和他一样盯着这二人的,还有别的人。
孟广和申胖子似乎是想到一个角落里继续嘀咕,结果身边始终跟着三个人,他们非常尴尬,半晌没有说话,到后来准备离开时,秦梓突然开口道:“孟员外,申员外,我从京师中来,是奉隐相之命来此助周郎君一臂之力的。”
“隐相?”孟广与申胖子都脸露惊容。
“刚才我听你们二位似乎说,周郎君曾经遇仙?这倒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妨说与我们听听,我回去之后,没准隐相将此事说与官家听,你二人也可以得份功劳。”
看起来是拿梁师成诱惑这二人,实际上,秦梓是在警告他们。
孟、申二人都是聪明人,他们对望了一眼,梁师成或许不会寻周铨麻烦,可真要找他们二人麻烦的话,他们身后那小小的靠山,还真保不住他们。
反正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因此孟广推了申胖子一把,申胖子满脸无奈:“这只是我二人私下猜测,周衙内赚钱的本领,可不象是学来的,若非仙人指点,他哪里学来的雪糖、水泥和自行车制造之法?我二人也曾问过周衙内,他却不承认……不过有一回,我二人打听他为何去海外,他曾说过,海外仙山虽然难求,但是金山银山铜山,却不难求……”
“金山银山铜山!”旁边一人低呼了句。
秦梓不满地望去,却是石轩,这让秦梓神情微凛。
这石轩看是奉蔡行之命来的,实际上谁都知道,他背后是蔡京。
如今大宋铜钱不足,金银也远远达不到流通所城的充裕,蔡京为此伤透脑筋,甚至不得不弄出当十钱之类的手段来。
蔡京哪里不知,这种手段肯定是要挨骂的,但没有办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足够的贵金属,他也变不出钱来。
至于会子、交钞之类,他也想过,可连当十钱的铜钱都被骂,更何况是一张纸。
石轩身为蔡攸的亲信,自然也知道这事情,因此,周铨一说海外有金山、银山和铜山,他立刻将两件事情联系在一起。
若有足够的金银和铜……这得是多大的功劳!
一七七、这可是周铨啊
“此事我二人并不相信,若海上真有金山银山,那些番人为何不早去运金运银,还要跑到我们大宋来,因此我二人觉得,周衙内肯定是以金山银山为名目,实际上还是去寻仙人……不是说海外有三座仙山么?”
申胖子满脸肥肉嘟嘟的,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然后他就发现,这三位京师来的贵人,再也不理睬他,反倒是三人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
他二人想要凑过去探听,结果立刻被三人用严厉的目光驱走。
这三人一个是蔡家的代表石轩,一个是梁师成的代表秦梓,还有一个则是杨戬的代表胡缙,除了胡缙之外,石轩、秦梓都不是第一次和周铨打交道了。
三家内部,其实都有自己的矛盾,但是彼此间又有共同利益。因此他们嘀咕了一会儿之后,便向着食堂内行去。
因为象他们这样三五人在一起私下联络的有许多,故此在场众人并不怀疑他们所为。他们进了食堂之后,看到旁边侍立的一个少年,秦梓直接抓住他:“带我们去见周铨!”
那少年正是叶楚,他眼里闪过一丝不悦,当着他的面,竟然直呼周铨之名,实在是有些不敬。
不过想到周铨的吩咐,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喜,板着脸道:“我家大郎正有要事,贵客有什么事情,且……”
“你去对他说,我秦梓要见他,耽误了事情,你吃罪不起!”秦梓懒得与这小小少年闲扯,因此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叶楚心里大怒,但他也知道,此次从京师中请来的都是些权贵的代表,他自己倒不怕什么,可是若给大郎惹来麻烦,那就不好了。
因此他按捺住怒意,只是记下秦梓的名字,然后快步向后跑去。
没有多久,他又走了出来。
“你们随我来!”他说道。
在食堂后面,有个小楼梯,可以通往食堂的二层。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周铨正等着秦梓等人到来。
“那孟、申二人,可是你安排好的?”一见周铨,秦梓没有寒喧,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们这些人都是人精,如何看不出,孟、申二人的言行都太巧了。
周铨一愣,心里暗道不妙。
确实,孟广和申胖子,都是他安排在人群中的,他们说的话,也是周铨授意让他们泄露。
要想在大宋引领出大航海时代来,只靠着周铨一人之力显然不行——周铨甚至怀疑,自己想要再次登上海船,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故此,他希望将大宋有权有势又有钱的权贵们都诱入这件事情中去:想发财的有金山银山,想长生的有仙山,想升官的也可以通过寻找金银和仙山,来讨好当今官家。
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也不知是自己的计策太简单,还是孟广与申胖子演技术差,或者是这些权贵们派来的都是人精,计划才刚刚展开,便已经被揭破了。
既然被揭破,他也不想嘴硬,便痛快地道:“不错,他二人确实是我安排的。”
“海外究竟有没有仙山,金山还有银山?”盯着他,秦梓又问道。
周铨心中一动。
对方并不在意他的伎俩,对方在意的,只是他所说的真实性。
“仙山有没有,我不敢说,但是金山银山铜山,绝对是有的!此事非仅我所知,朝廷记载中,亦有所存!”
周铨为了诱使大宋权贵将目光放向海外,可是做过一番准备的!
秦梓听得这话,想了想,自己在朝廷之中,并没有听说过海外有金山银山和铜山的传闻。
“周郎君,你说朝廷记载中有,不知是哪个记载?”
“雍熙元年之时,有日本国僧人奝然与其徒至大宋,向太宗皇帝献铜器,自言其国交易用铜钱——若无铜山,何来铜器铜钱?而且其人尚言,其国东奥州盛产黄金,西别岛盛产白银。我还曾听人说过,日本僧人来华,自言其国铸一金佛,高达六丈,用足金九百斤。先唐之时,日本国派遣唐使来访,其大使盘缠,便有砂金十五斤,副使盘缠,则携砂斤十二斤……”
周铨说的有模有样,而且秦梓可以肯定,对方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糊弄人的。毕竟有关日本的记载,特别是那位奝然僧人,必然会在国史中有所留下。
他们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满眼中,突然闪动的都是金光闪闪的色泽。
“远隔重洋,来去不易吧?”胡缙低声道。
“神宗朝时,能造大舟,远赴高丽,那么再往东去千里,也不过就是在海上多呆十日时间,便可抵达这金银之国……其国心慕华夏,我华夏风物,在其国皆可获取高值。到那时节,我从海州运棉往东,中间停于耽罗、高丽,出售部分棉布,换来高丽人参、药材,再东渡日本,往返一趟,不过三月,获利之巨,恐怕不下于榷城交易!”
众人呼吸都急促起来,金、银、铜可都是好东西!
这亮闪闪的贵金属,足以让最安静的心生出波澜,也可以让最怯懦的人变成勇士!
“周郎君,棉布商会之事,我们会全力助你,我们身后诸位贵人那里,你只管放心——但这海贸之事,我们也要参与,是我们!”
三人再度交换眼神,然后由石轩说话了。
梁师成、杨戬虽然得赵佶之宠,乃内臣中的顶尖人物,但是能在政事堂生出巨大影响,甚至决定大宋政策走向的,却还是蔡京。
石轩就是在代表蔡京说话,但这同时,他却在强调,是他们三人,要与周铨合作,共谋海外之利。
周铨绝对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原本以为这三人对自己身后的势力都是忠心耿耿呢。
看了看秦梓与胡缙,二人都点头,表示认可石轩之语。
周铨笑道:“此事嘛……三位,实不相瞒,我不觉得三位能出什么力气。”
“神宗时明州所造巨舟如今虽已朽烂,但据我所知,明州尚有数艘三千至五千料的大船,我可以想办法将之调至海州,听你命行事!”秦梓面无表情地说道。
周铨一愣,不曾想秦梓手中竟然还有这个!
“出海泛波,远至它国,恐怕需要国牒,此事我可以想法子,必不令周郎君失望。”胡缙说道。
最后没有开口的是石轩,他眯着眼,过了会儿,才细声说道:“厢军之中,有些熟练的水员,另外,我还可以想法子请调澄海弩兵为卫,以防不测!”
“啊?”
“周郎君,我们做的这些,莫非还不能助你一臂之力?”见周铨迟迟没有应诺,石轩有些不快地说道。
当然不是,他们如果真的完成自己的许诺,对周铨来说,会有极大的帮助!
仅仅调动大船,就足以为周铨节约两年时间,要知道,周铨原计划是用两年功劳,才能造出适合航海的船,还未必有明州所造海船大。
“那么诸位要什么条件?”周铨问道。
小半个时辰之后,周铨满脸带笑地将三人送出了门。
三人出门时神情都很难看,但当周铨转身回去之后,三人却又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不能不笑,其实他们三个付出了什么,连一文钱都没有出,无非就是借助自己身后人的力量,挖了挖大宋的墙角,给周铨一些方便罢了。
除了些许人情,他们可以说没有付出任何代价。但他们得到的,却是一个与周铨一起大发横财的机会!
“二位,二位,如今咱们可就是一条船上的,二位哥哥给我说实话,你们觉得,周郎君说的事情,有几成把握?”胡缙在三人中,对周铨最陌生,因此他还有些不放心。
“十成不敢说,八成总是有的,这可是周铨啊,你们想想,从雪糖、自行车到榷城,再到水泥……他做成了多少事情,棉布这样大有可为的产业,他都抛了出来,只为了筹钱,好去海外,若海外没有巨利,他会这样做么?”石轩道。
秦梓也点了点头,他和周铨打的交道最多,因此,第一个动起这念头的是他,而说服石轩、胡缙的也是他。
他想起自己弟弟秦桧曾对他的话来:“周铨此人,心气高远,绝非俗流,若非皇宋盛世,其人之志,或在天下。便是如此,其人亦是虬髯之流,终不能屈己事人也。”
虬髯即虬髯客,传说中隋末大乱,有志于争天下,只是看到了李世民羽翼已成,又有李阀世家之力,自知难敌,这才传兵法于李靖,自己远飙海外,自建一国。
“莫非周铨实际上打的是这主意?无论是不是,总之能分一杯羹,总胜过一直为隐相门客,这么多年,我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二了。”心里暗暗嘀咕了一声,秦梓又回头望了一眼。
他并不知道,周铨此时在屋子里,也忍不住想笑。
“当真是意外收获,原本只是想推动技术变革,结果却歪到了大航海上去了……也对,那些权贵们对海外未必有兴趣,但依附于他们的人,却对海外很有兴趣。在大宋之内,这些依附者想要将自己所依附的力量,转为属于自己的利益,必须要冒一定的风险。”
相反,若是在海外呢?
挟大宋之威,取海外之利,成则世代富贵,败亦无损于己!
至于出海的风险……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出海,资本这东西,从诞生起,每个毛孔可都流淌着血!
一七八、十年专销之利
秦梓三人离开之时,他们的身形,也落到了有心人的眼中。
他们只是在一边说话,别人不会注意,可是入内去找周铨,那必然是要达成什么幕后交易。
于是叶楚忙了起来。
接二连三,都有人要见周铨,他不得不想办法,将这些分开来,安排不同的时间,让他们与周铨会面。
聪明人总是多的,周铨抛出的棉布商会的饵,他们吃下去了,但只是代表自己背后的庞大势力吃下去,而他们自己,则是想着跟在周铨身后,分一分海外贸易的馒头。
于是当午饭过后,众人再聚在食堂之中,周铨出现之时,他都忍不住满面春风。
“这一套玻璃器具,各位觉得如何?”他向着众人道。
众人早就看到那套玻璃器具了,虽然制作得还有些粗糙,不过在众人眼中,这是番人技艺不精的结果。玻璃本身,却是非常好的,有类于宝石。
总之这套玻璃器具,虽然不足以称为稀世珍宝,也完全可以放在中等以上人家里,充当祭祀或者大宴会时的用具了。
接下来,周铨做了件让大家觉得有趣的事情。
拍卖这套玻璃器具。
这其实是一个试探,周铨想看看众人究竟有多大的决心,参与到他的两个商社中来。
棉布商社,还有大宋东海商社——其中棉布商社是对内,大宋东海商社则是对外。棉布商社是为了推动大宋国内的工业变革,而东海商社,则是为大宋获取工业变革所急需的贵重金属。
这一套玻璃器具,周铨的估价,约是五百贯左右,但最后却被秦梓以两千贯的高价买走。
周铨此时也忍不住盯着秦梓看了会儿,这位在历史上籍籍无名之辈,若不是有个弟弟秦桧,以前周铨根本不会如此关注他,但现在看来,秦梓还是有些眼光和野心的。
两千贯放在京师都不是一笔小钱,但在现在周铨眼中,则不算什么。他的大宋东海商社已经凑到了八万贯的启动资金——在秦梓等人把官面上的事情都包下来之后,后来与周铨商议者,就只能出钱了。
而秦梓等人的加入,也让后来者更有信心,愿意掏出几千上万贯的现钱。
故此,棉布商会是所有来会者都加入了,而东海商会,则是十二家加入。这些加入者带来的支持,让周铨大为欢喜,他的计划足足可以提前两年时间!
他心中欢喜之时,却见外边稍稍乱了点,紧接着,叶楚前来禀报:“苗仲先来了!”
周铨微微一愣,自己这边有事情,哪有时间去管这个两个瞳孔都是孔方兄的太守!
他也听说了这位苗太守,在抢先拓印了两千余份黄楼赋碑之后,将原碑彻底毁去,自己好独占其利的事情,对其人品甚为鄙视。
“请老爷去应付。”他低声道。
叶楚会意,立刻去周傥那边,周傥听到苗仲先来的消息,也觉得头疼,自己儿子今日正在办要紧事情,这厮莫非是上回吃了个钉子,今天来捣乱的?
此时他心里有些遗憾,直到现在,他身边也没有什么靠谱的智囊,能够为他出谋划策。那些读了些书有点本领的人,似乎看不上他这个老粗出身、只晓得做实事的,而那些主动投靠来的,其能力和智慧,又不足以大用。
无论如何,总不能让在外等着,因此周傥来到食堂之外。
苗仲先没有带太多随从,就三五人,正背后站在一棵树前,仿佛是在欣赏那棵叶子都掉光了的树。
听得周傥的脚步声,他才含笑转身:“听闻令郎在此举办盛会,苗某心中向往,也欲一观,不知是否可以?”
周傥愣了一下,这厮也要来参与此会?
他心中一动,若是这厮在会上真弄出什么事情来,那倒是好事!
在这里参会之人,凡是从京师来的,不是权贵之家,也是大富之门,再不紧气,背后也可能有一两位亲王公主之类的靠山。苗仲先若不开眼,在这里闹出事端来,毫无疑问,大伙会联手将他拍成齑粉。
哪怕苗仲先背后是何执中也保不住他!
“既然太守要来,哪里还能拒绝,请,请。”
苗仲先跟在周傥之后,踏进食堂大门。上回他来过一次,可这一次才进来,就觉得气氛不一样。
仿佛置身于战场,对阵的双方剑拔弩张,转眼之间,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苗仲先吸了口凉气,几乎想要转身就走,却被身后的周傥挡住了。
再仔细看时,满屋子里的人,却没有一个理睬他的。
按理说,他这徐州知州算是不小的官了,经此一任,去京中诸部任个侍郎什么的资格都有了,甚至可以到政事堂打打下手,熬几年资历,也混顶清凉伞。
但在场的众人身后,有宰相、参政或者枢密身份的可不只一个两个,宰相门房七品官,谁会把他一个远地知州放在心中!
苗仲先也不着恼,脸上还露出笑眯眯的神情,寻了个位置坐下来。
方才那套玻璃器具的拍卖,只是一个引子,真正激烈的,是各路地方的棉布专销权。
众人都很清楚,人口越多、越为富裕的诸路,棉布的利益肯定会更高些,虽然他们也想着压一压价,可是大伙出的钱又落不到周铨手中,压价也没有什么意义。
“第一个专销的,乃是广南两路,欲争此地棉布十年专销之权,以一千贯为底价,两百贯一加,各位可以开始出价了。”周铨此时在台上道。
广南两路偏僻贫穷,而且天气炎热,另外当地也能自产棉布,故此竟然冷场了。片刻之后,还是孟广与申胖子嘀咕了两声,他们就以一千贯的底价,获得了这两路的棉布专销权。
当周铨一锤定音之时,他们面上再也控制不住喜色,都是笑逐颜开。
有人见这模样,嘿然嘲笑道:“终究是小地方的土财主,广南两路,能赚得什么钱?”
孟广倒还罢了,申胖子可是个嘴硬的,他哈哈一笑:“广南两路可是有广州府在,我卖给来广州的番商,这总可以吧?”
众人眼前一亮,有人甚至顿时跳了起来:“这不算,重新来过。”
那些番商来大宋,都是乘着大海船,他们需要调集货物,往往在广州等地等上半年甚至一年,才能凑齐一船货物,然后等待好风泛海归航。以前他们调货,只有丝绸、瓷器等,如今再加上一桩棉布,如何不乐意?
用棉布从这些番商手中换取香料、宝石、象牙、犀角等,这其中赚的不是一份利润,而是两份!
想明白这一点,众人才会纷纷叫嚷,觉得应当重新来过。
周铨却笑着摆手:“规矩就是规矩,咱们这些人若不守商会规矩,那么便会内讧,最后谁都休想发财……反正咱们此次只竞十年之权,十年之后,再重新竞过就是!”
但众人仍然不太情愿,周铨又笑道:“更何况,两广虽好,还有更好的地方呢,两广有市舶港口,莫非其余地方就没有市舶港口或者榷场么?”
此语一出,众人虽然明知道他是在分化瓦解,同时也是在逼众人多出钱,但这一刻,也忍不住激动起来。
此前他们来时,各自靠山都曾经授权,允许他们动用相应的资金,比如说秦梓,梁师成就很明确地对他说过,五万贯以下,他可以自己决定,五万以上十万贯以下,则需要慎重考虑,十万贯以上则不须参与。
饶是如此,十万贯的授权,也足以让他眼热。
有人甚至忍不住问道:“若我资金充裕,可否同时经营两路?”
“只要有钱,如何不能?”周铨道。
众人再度开始在私下窃窃私语,周铨紧接着推出来的就是重头戏:“两浙路!”
若说京畿路肯定是第一争夺的对象,那么两浙路绝不在京畿路之下。
甚至若细算这笔账,两浙路的苏、杭二州,人口虽不如京师,却也是天下有数的大埠,而明州又是一座有番商抵达的良港,若能占据两浙路,实际获利,肯定要胜过京畿。
故此当竞争一开始,就极为激烈,极短时间内,出价就从三千贯,暴增到了五万贯!
一直坐在位置上的苗仲先,听到五万贯这个数字后,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
他舍了面皮不要,砸了苏轼手书的石碑,估计也就是赚个一二十万贯——这还是最理想的状态之下。可周铨只是举了个锤子在上面画个大饼,便已经有人愿出五万贯!
正当他以为五万贯就是极限时,突然一直没有出价的秦梓开口了:“六万贯!”
此前众人加价,都是两千两千地往上加,而秦梓一出手,便加了一万贯!
“七万贯!”另有一人开口,却是石轩。
“七万五千贯!”代表童贯而来的吕天荣叫道。
这是大宋天子之下最有权势的三人派来的代表,梁师成、蔡京、童贯,他们三个一出手,别人都安静下来。
事实上,众人也都明白,要想立稳两浙路,可不象两广那么简单,两浙路那边还有条地头蛇,没有足够的权势压制住那条贪蛇,到头来只怕要落一场空。
而梁、蔡、童三人,毫无疑问,可以压制住那条贪蛇。
吕天荣叫价之后,又过了片刻,秦梓第二次叫价:“八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