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心眼是怎么长的
秦梓说到八万贯时,呼吸也稍稍急促了点。
这可不是八万钱,而是八万贯!
“九万!”石轩略一犹豫,开口说道。
他还起身,向着秦梓作了一个揖,秦梓叹了口气,没有继续叫下去。
论财力,梁师成应当比蔡京还富些,但是两浙是蔡京老巢,他虽是闽人,可是父母都葬在杭州,故此,蔡京对这块肥肉肯定是势在必得。
接下来的两湖路、江南路,这两处地方近些年来成了鱼米之乡,但是仍然不算经济繁华之地,故此两路中,两湖以三万贯定锤,而两江则是四万贯。
如此一一下来,等到了京畿路时,又出了第二个天价八万贯。
听着一个个以万贯计的数字出来,苗仲先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
周傥一直在等着他起身捣乱,结果这厮始终老老实实坐着,竟然是一言不发。只是面色忽青忽红,目光闪动不已,有时露出贪婪之色,有时则显得有些痛苦。
仿佛是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般,让人觉得摸不着头脑。
其实叫价看似激烈,实际上还是有些底线的,各方人士私下都有接触,都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不该争。
比如说蔡京将两浙视为自己的基本盘,众人哪怕再垂涎两浙的富庶与港口外贸之利,这时也忍了下来。
只不过到了秦凤路和永兴军路时,现场出现了冷场。
所有人都知道,大宋将会对西夏用兵,故此,秦凤路、永兴军路,很有可能会成为战场。没准等到棉布大兴之时,这边已经打得一团糟,那样的话,棉布可能在这两路无利可图。
哪怕有边境榷市,可真打起来,榷市就不能带来利益,只能带来风险了。
周铨见众人都不出声,唯有童贯的代表吕天荣,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五千贯。”
五千贯就是秦凤、永兴军两路合在一起的底价,周铨想到童贯那厮的脸,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意,他可不准备让这厮这么得意。
“咳咳,还有加价的么,诸位,秦凤、永兴两路,若是对西贼用兵,总不能让西军将士穿着单衣去……”
“一万贯!”
“两万贯!”
得了周铨提醒,周围诸人恍然大悟,顿时跳起,纷纷叫价。
特别是高俅派来的代表,更是连袖子都捋了起来。高俅可也是在西军里浑过资历的,自然知道西军的虚实!
大实号称八十万禁军,实际上如今真正勉强满额的,恐怕只有征战不休的西军。
细算起来,西军应该还有三十万,若真要征西夏,朝廷还不得将给这些丘八的赏赐发足来,至少征衣总得备好吧。各军将门,也不能让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兄弟,穿得破破烂烂去送死,总得置上一两套新衣吧。得了功赏的将士们,总不能让自己婆姨孩儿在家中受饿受冻,总得添上几件衣裳吧。
只要棉布价格如周铨所说,不高于麻布,那么仅仅是这三十万西军,就足够赚大钱了。
更何况还有那些附庸的胡狄部落,用棉布换他们的牛皮羊皮,换高原上的名贵药材,哪一样不能赚钱?
转眼之间,价格叫到了三万,这个时候,吕天荣再也不是装出来的那模样了,他也捋起袖子:“四万贯……若谁出得价比这高,信不信西军一匹他的棉布都不买?”
童贯在西军中有些影响力,但是若想让西军完全听他的,那就是笑话。只不过众人都一琢磨,这其中虽然有大利,可还得和西军将门分润,又须各方打点,真正到手的,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多。
既是如此,倒不如让给童贯,反正童贯出了这笔钱之后,接下来的几处宝地,他就未必还能出手争夺了。
此时众人都活络起来,再看周铨,个个眼睛里闪动着钦佩。
这厮的心眼是怎么长的,那孟、申二人下手两广路,肯定是他的主意,两广路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他能想到广州的番商,而秦凤路这注定要打仗的地方,他能想到西军。
无论是什么地方,他总能想出赚钱的方法!
眼见剩余的地方越来越少,若不想着凑到人屋檐下讨食,总得自己也拿下一两路才好。因此接下来的争夺越发激烈,甚至连河东路这样的地方,也被叫出了四万贯的高价。
最后压轴的,就是京东两路。
众人都明白,周铨先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那么京东两路、淮南两路,距离海州最近,所以以后棉布的成本,这两路应当是最低的。
成本越低,就意味着越大的利润,而且这两地方原本就人口繁茂、城市众多,更还有海贸港口,可以通往高丽、日本甚至是辽国。
故此它们的争夺将会非常激烈,象开始淮南两路,竟然出现了十万贯的高价,甚至胜过了京畿。
“最后是京东两路,诸位,底价是五千贯,每五百贯一加价……”
“十万贯!”
周铨话还没有落,就有人大叫起来。
众人都惊住了,这一开口就十万贯,分明是不给旁人余地,是谁胆子这么大?
他们纷纷回头望去,苗仲先尴尬地咳了一声:“下官……本官只是活跃……活跃一下气氛,本官并无资格叫价。”
周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苗仲先竟然向他拱了拱手,表示自己是无意之举。
但苗仲先内心深处却是知道,自己根本不是无意,而是真想啊。
他对周铨的能力,是毫不怀疑的,在朝廷之中,他的靠山是何执中,而何执中对周铨的评价相当高,认为他比古之陶朱、管仲,都要胜过不少。
陶朱公据说就是范蠡,和管仲一样,可都是曾经执掌一国之政的人物。而且两人都会赚钱,同样重商。
何执中甚至曾叹息说,如果周铨愿意拿出三年时间去苦读,得一个进士出身,那么三十岁之前,周铨就可以因功进入政堂,成为大宋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执政之一。
若真如此……
哪怕周铨只是在政坛上活跃到六十岁,他也能影响大宋政坛决策三十年之久,这样的一棵未来参头大树,若能及早抱上,何愁富贵?
只不过周铨不读书,所以苗仲先还能用一种读书人的优越心态面对他,甚至敢想着伸一伸手,从周铨那儿得到些好处。上回他来,要给龙川别业的学堂找大儒当老师,便是伸手,想要将自己的利益与周铨绑在一起。结果却触了周铨逆鳞,双方几乎翻脸。
那之后,苗仲先冷静下来,便想明白了因果。
周铨这龙川别业,分明是在培养他自己的弟子门人,就象当初王安石兴新学,为自己的改革培养人才一样。
既然如此,如何能容许别人伸手?
意识到这一点,苗仲先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大错。好在这错误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所以今日,他才来此,一是现场观察一下,周铨究竟准备做什么,二来则是看有没有机会化解与周铨的不快。
但他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不是一般贪,而是非常贪,故此才能做出砸碎黄楼赋碑的这种事情来,这可是连文人的面子都不要了。
他将自己的名声都抵进去,也不过是赚个十万二十万贯的,并且是一锤子买卖,当他手中的拓文卖光之后,便再无门路。可周铨,只是画了个饼,连八字都没有一撇的棉布还只是棉花种子,他就能卖出数十万贯来!
众人都不是傻子,相反,来到这里的京师诸位,都是大宋人精的代表。没有大好处的事情,他们绝对不会做,也就是说,这棉布今后赚大钱是必定的了。
苗仲先的毛病就是见不得黄灿灿的铜钱,一想到这一个发大财的机会在自己面前,他就有些心痒难捺,当其余地方的专销权都已竞出,唯剩京东两路时,他忍不住倾己所有,喊出了一个高价。
一喊出后,他就意识到不对了。
且不说他有没有资格喊价,也不说他一个文官这样做是否会受到弹劾,单就实力来讲,凭借他一个区区知州,想与这里面的人去争?
那是找死!
苗仲先好钱,为钱可以不要脸,却不能不要命。故此他又打了个哈哈,将事情遮掩过去。
只不过他开了这口,后边众人再喊价,也不好喊是太低了。
当周铨手中之锤落下时,京东两路也出现了今日的最高价,十五万贯。
这是由三家联合起来共同竞下的资格,单独任何一家,拿出十五万贯来都有些吃力,可是联合起来就相当轻松。
苗仲先估计了一下,这一次十年专销权,周铨手中就得到了八十万贯!
他倒吸了口冷气,这可不是小钱,八十万贯……能做许多事情。
“按咱们此前所约,凡是购得专销权者,可派出一人为代表,此人称为董事,咱们一共是十二位董事,再加上榷城代表,一共是十三人,共同监督棉布商会之事。商会重要举措,开支五千贯以上者,皆须得这十三位董事同意……”
“若有人不同意当如何是好?”立刻有人问道。
“一般事务,少数服从多数,董事公议,赞同者居多则可;重大事务,须得绝对多数,十三位中,须九人同意方可过!”周铨道。
众人的瞳孔都是一缩,也就是说,在这商会之中,无论是官家派出的榷城代表,还是捡了两广路便宜的孟、申二人代表,权力都是相同!
一八零、土豪,和我做朋友吧
天子派出的代表,与他们背后的权贵、富豪派出的代表,权力完全相同!
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削弱了天子的权威,增加了朝臣的权利。
宋太宗赵匡义志大才疏,弄了些小伎俩,试图强化皇权弱化君权,但是,他的政治手段,也只是比他的军事才能略强一点。他在成功地削弱了武臣之权的同时,却强化了文臣之权。
所以有天子与士大夫治天下之语,也所以有包拯往宋仁宗脸上喷口水、富弼甚至威胁皇帝“伊尹之事臣能为之”。
虽然皇权与相权的矛盾,并没有李唐之时那么尖锐,但皇权与文臣权力之间的矛盾,却是丝毫不逊色于李唐。
此次大会,并没有赵佶的代表来此,虽然给他留了一个董事位,可实际上,只给予和别的董事相同的权力,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限制了君权。
在场众人,有不少就是依附于君权之上的,比如说那些太监们派来的代表。
但是,在商会这一点上,众人的利益又是一致,不希望君权太强,失去平衡之道。
故此虽然人人都意识到这一点,却没有一个人开口。
话到此时,事已尽矣,众人开始盘算着这八十万贯钱的用途来。
八十万贯,按照最初众人同意的事项,其中百分之十五,也就是十二万贯,是给周铨个人的,专门用来购置他的全套棉纺技术。看起来十余万贯不少,但真正平摊到各家身上,不过万贯罢了,众人都觉是不算什么。
剩余的六十余万贯,用于启动棉花大规模种植这个项目,也是足够了。
海州准备种上十万亩棉花,算起来就是每亩可以补贴六贯,种粮食是无论如何也得不到这样收获的。
实际上周铨估计,每亩有一贯补贴,就足够用了。
想到这一点的,不只是周铨,众人都想到,但周铨对此也有所解释:一年一贯补贴,可众人购得的是十年专销权,也就是说,这些补贴的钱是要分摊到十年之中。
以此算来,每年每亩就是六百文,这就显得比较平均。
众人都明白,不可能每年每亩六百文,只要两年功夫,那些种棉的百姓获得实利,棉花收益胜过种粮收益,毫无疑问,整个海州,乃至临近州府,都会蜂拥而上,广种棉花。
到那时,补贴就完全可以取消,甚至还可以将棉花的收购价格给压下来。
可惜的是,为了避免震动过大、阻力过多,一开始周铨只在海州推广棉花种植,否则利用众人背后靠山的权势,在整整一路推广棉花种植也不算什么难事。
有人甚至向周铨提出过这建议,但被周铨否决了,原因很简单,说是怕防止意外,至于损失过大,伤害百姓,招来反对之声。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际上的原因,就不足为外人道也。
若是规模太大,就非现在的他所能控制,那么只会给别人做嫁衣。
这些来人自然不会随身携带数万甚至十万贯钱,在众人签订契约之后,接下来就是各自回去,将钱押解至徐州。
同时,他们背后的势力,也将派出一个人来,充任董事,常驻于利国监。
送走这些人之后,周铨长长舒了口气。
今天的这场拍卖会,其实还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不过他也是第一次弄这种玩意,能够成功达成目标,就已经是大胜利了。
但回过头来时,却发现还有一个麻烦。
苗仲先没有走!
因为事关重大,所有邀来的客人,几乎都是在第一时间就离开了龙川别业,唯独这位徐州太守,却是一直赖在食堂之中,一副要留下来吃晚饭的模样。
“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一轮忙完了,接下来就是按部就班,等待时间了……先不理他,他若识趣,自然会离开!”
怀着这个念头,周铨开始忙活自己的事情,不准备去理会苗仲先。
但苗仲先很闲。
他在食堂里坐着,周傥就不好不理会,二人又没有话可谈,于是大眼瞪小眼。周傥是做实事的,哪里做得住,闭目养神了好一会儿,再睁开眼睛时,发觉这苗仲先嘴巴在不停地动。
似乎是在说什么。
他凝集注意力去听,片刻之后,好悬没有气乐。
这厮口中竟然在念念叨叨,背诵着《道德经》!
大宋官家好道,故此文官们也多数对道家经典不陌生,象《道德经》,不少人可以倒背如流。
坐在这里无事的苗仲先,就在那背《道德经》,他宁可无聊到这个地步,也不提出告辞。
周傥实在受不了,心道不安排这厮晚饭,他就会自己滚蛋,起身勉强道:“我要更衣。”
所谓“更衣”,只是要去厕所的委婉说法,周傥想要借着尿遁,摆脱苗仲先这家伙罢了。
“啊呀好巧,正好我也欲去。”苗仲先笑眯眯地也起身。
周傥无奈,两人到得厕所,苗仲先小解完毕,却听得周傥那边还在嘘嘘作响,他眉头跳了跳,徐徐说道:“无怪乎周知事能生出令郎这等人物,如此阳气旺盛,实在是让人羡慕。”
周傥哭笑不得。
有这样恭维人的嘛!
还真不愧是文人,夸人都拐着弯,若是周傥禁军中的兄弟,肯定是这样说的:“哥哥活儿大,尿得多,房中的功夫定然强,当真是让兄弟我佩服……何时一起去花街寻个姐儿耍耍?”
意思是一样的,可文人说话,就不一样啊。
不过苗仲先连这种话都敢说,想来今日不是来找麻烦的,他拖着不走,应当是有事要和周铨商量。但上回冒犯了周铨,这一次不敢再随意开口,所以希望自己在场,能有个转寰。
总让这厮拖着也不是办法,周傥想了想,回到食堂之后,向着叶楚招了招手。
周傥招手,叶楚可不敢怠慢。
虽然上回周傥食言,没有带他上战场,但从那回之后,周傥可没少给叶楚开小灶,从排兵布阵到冲阵杀敌,战场上的一些学问、经验,都无保留地传给他。
在某种程度上说,叶楚成了周傥的弟子。
“老爷,可是有何吩咐?”近前来他恭敬地问道。
“你去和铨儿说一说,苗太守此次来,很有诚意,让他还是早些见见,我还有事,总不能一直在这陪着苗太守!”
周傥说这话时,还有意用眼角余光看了苗仲先一眼,若是苗仲先露出半点不情愿或者不甘心的模样,他就要改口,搅黄了这次会面。
但没有想到的是,苗仲先不但没有露出这种神情,相反,一种如释重负的狂喜,不加掩饰地浮了起来。
周傥有些不解,却不知刚才坐在食堂里,观摩拍卖会之时,苗仲先早就将所有的尴尬、羞愧都已经抛开了。
得了周傥的吩咐,叶楚跑到后边楼上,周铨此时正在写着一份新的计划,听得他转述之语,有些诧异地道:“我爹真是如此说的?”
“是。”
“看来那苗仲先使了什么手段,让老爹也为他说话……好吧,你去请他们来,算了,我自己去,当着外人的面,总得给老爹颜面。”
周铨亲自来到食堂,此时食堂中已经没有别人,就周傥与苗仲先在。不等周铨说话,那苗仲先就抢前几步,然后做了件让周傥、周铨都意想不到的事情。
抱拳,拱手,然后深揖下去,几乎是一揖到地!
这可能是仅次于跪拜的大礼,很多时候,便是面对孔圣之像,苗仲先也未必会施这种大礼!
在拜下之时,苗仲先已经不要面皮了。
论年纪,他比周傥年纪还大,论官职,他是徐州太守,论学问,他是进士出身……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抵不过一个字:钱。
他这一下大礼参拜,完全把周傥、周铨吓住,而二人没有出声的情形之下,苗仲先竟然也没有直腰。
“太守这是何意?”还是周傥先回过神,忙来掺扶。
起身时苗仲先趔趄了一下,然后苦笑道:“上回苗某出言不逊,触了周郎虎威,实在是罪过,罪过,今日来此,是想向周郎负荆请罪,还请周郎勿要见怪!”
摸不着头脑的周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如何敢见怪太守……”
“唉,莫说太守,我虽是痴长几岁,却只敢与周郎平辈相称,以此而论,那么知事便是我长辈,我要呼一声世叔……”
这厮不要面皮起来,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至少周傥、周铨父子就全不是他的对手,只在他面前撑了片刻,就撑不住了。
“苗太守,你究竟是何用意,聪明人就不要说假话。”将又想拜下的苗仲先扶了起来,周傥问道。
“我有眼无珠,开罪了周郎,这次来,确实只是为了赔罪……还有就是结好周郎。世叔,令郎这般大才,我从京师来时,听何相公说过,三十岁以前,有望宰相……”
不要钱的谀辞如潮水般涌来,而且苗仲先将文人做文章的心思都用上了,听得周家父子瞠目结舌。
待到最后,他才图前匕现:“我愿意在徐州也推广棉花,只求周郎带我发财!”
若不是他身着官袍一身正气,周铨几乎要觉得,他是在恳求:“土豪,和我做朋友吧!”
一八一、风波初起
苏州。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时苏州,虽还比不得明清之际,但也是南方一处繁华之城。
而且苏州园林之风,此时已经盛行了。
只不过这些园林美景,与林传忠没有什么关系。
身为泉州最好的船匠之一,他来到苏州已经有五天了,和他一路来的十一人,至今仍然呆在驿站之中,不得离开。
这让林传忠对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
苏州驿站面积不小,这是一处大驿,可是他们只是身份卑贱的船匠,哪里能得好的待遇,因此都被拘在狭小的厢房处,十一人都住通铺,有如囚犯一般。
“传忠哥,咱们啥时能动身啊……你说,海州那边,可真是要建一座大船场?”在他身边,同样来自泉州的林念祖道。
两人是远房亲族,不过已经出了五服。林传忠不大看得上自己这位心思毛躁、不专心做事的亲戚,瞄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道:“休管那么多,自有上面的贵人安置。”
象他们这样的底层小人物,就算操心太多又有什么用,还是抵不上上面贵人的一句话。比如说此次,他们原本在泉州呆得好端端的,却被差役们如狼似虎地过来,仿佛囚犯般拘起,直接带上北行的道路。
要知道他们启程的那一天,才刚刚过完元宵!
到半路上,他们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海州,而且他们只是先期去的,等他们安定下来之后,连他们的家人都要送到海州。
故此林传忠虽然是担忧自己的未来,却对此无能为力。
林念祖还想说话,突然驿馆外传来喧哗声,他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兴冲冲跑去看,没一会儿,就听到殴打和哭泣声。
等声音都歇止之后,林念祖意犹未尽地回到林传忠身边:“那伙明州佬不老实呢,结果挨打了!”
与他们一样被拘在此的,还有其余几伙人,都是各地来的船匠,对面院子里的那伙来自明州,这几日闹腾得紧,结果被群如狼是虎的差役狠揍了一顿。
这种日子,何时到头啊……
林传忠正这样想着,突然间,听得有人喝道:“都起来都起来,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起来,走走,准备动身,现在,立刻,马上!”
那些被拘的船工纷纷从屋子里出来,只见几个差役人模狗样地走了出来,林念祖笑嘻嘻上前想要讨好一番,结果劈头就挨了一鞭子。
“都是些吃闲饭的,防御使老爷当真是心怀仁善,让你们这些蠢货吃了这许久闲饭,都跟我们走,有事情要你们做了!”
不仅是他们这些来自泉州的,其余来自明州等地的船工,也全被赶了出来。此时虽过了正月,却还只是二月初春,天气寒冷,众人在驿馆外瑟瑟发抖。
在外头又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见到有人行了过来。
“这些废物,就是那些船匠?都给我来,从今以后,你们就有福了,跟着防御使,总有你们的好处!”
明州来的船工中,有一个犹自鼻青脸肿的,显然就是刚才挨了打的那家伙,此时开口道:“可是如今就动身去海州?”
“什么海州,休提休提,你们用不着去那穷乡僻壤,只留在这苏州了——奉合州防御使、提点苏州应奉局朱公之命,你们被征调了!”
众船工都是讶然。
虽然他们是被迫从家里带来的,但路上也有人透了底,是朝廷有意在海州建新船场,故此自各地抽调好船匠来,准备建造空前大海船。而且那些差役还不无羡慕地说,他们到了海州,日子就好过了,据说海州太守苏辙,对他们这些船工都有专门的补住。
“担点苏州应奉局朱公……是朱勔!”有人惊呼道。
然后所有船工,都倒吸了口冷气。
“朱应奉的名讳,也是你这狗贼能提的?”叭的一声响,那个说出朱勔名字的人,被抽了一记耳光,又挨了一脚,在地上翻滚,却连呻吟都不敢发出。
如今朱勔在江南,当真是恶名远扬。
眼见这些船匠骚动起来,几个差役们拳打脚踢,将他们压了下去。
“传忠哥,这下子坏了,这位朱应奉,可不是好东西!”
“当官的,你见过好东西么?”
林家两人抱着头,蹲在人群之中小声嘀咕,因为周围都是乱哄哄的,倒不虞有人听见。
然后他们看到一个身着华美衣裳之人走了过来,这人腰着金带,颐气指使:“都快点,都快点,若是迟了,朱应奉可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在他身边,还有数个华服之人,只是腰缠银带罢了。
差役、兵卒,还有些家丁模样的人围了起来,将船工们驱赶着前行。
经过那金带之人身边时,林传忠听得他冷笑着与旁边一银带之人说道:“那周铨小儿,不知好歹,以为对付了李邦彦,便可以压我们朱应奉一头,竟然敢夺了海州盐场……虽然朱应奉不将盐场那点东西放在心上,可是若不有些回应,岂不是显得我们朱应奉好欺!”
“就是,向来只有我们应奉局去欺压旁人的,几曾被人欺压过,兄弟们心中都极不愤,更何况那厮弄得什么狗屁水泥,据说官家兴修艮岳时将要大用,这岂不是夺了我们应奉的差使!”银带人笑道。
“这次好,挖了个坑,让他跳,他不是想要在海州建船场么,将船匠都截了下来,去为官家造纲船,他若识相,就该乖乖忍着,若不识相,坏了官家的事情,瞧朱应奉会如何收拾他!”
林传忠听不明白他们话语中是什么意思,不过隐隐猜出,他们这些船匠们,似乎是卷入了大人物的冲突之中。
几乎在此同时,在京师之中,杨戬的府邸之内,杨戬对着胡缙大发雷霆:“我只道你做事有分寸,向来称我心意,为何此次商会之事,你却如此怠慢!”
胡缙诚慌诚恐,丝毫没有读书人的器度:“恩主何出此言,晚生已经尽力了……”
“为何别家都是独占一路,唯独老夫这里,却是要与人瓜分京东?”
胡缙心中暗骂了一声,别人去时都得了高额的授权,杨戬对他虽然信任,但给他的授权额度也只有六万贯。好点的地方,都不是六万贯能够拿下的,能够与人合伙拿下京东两路,已经是他费了不少心思又是威逼又是利诱的结果。
而且当初他回报时,杨戬还夸他做得好,此时事过境迁,都隔了几个月了,却将旧事翻出来重提,捉着他大骂,其实是迁怒于他。
不能不迁怒,周铨从南方运来了大量棉花,经过一整套工序之后,织成了六千匹棉布,又制成棉衣,在京中发卖。在过去的这个春节期间,他的棉衣极受欢迎,比起麻衣,不仅保暖,而且耐用,故此其价格比起麻布高出了近一倍。六千匹棉布便得了近四千贯钱,而且是在短短的三日内就卖完了。
这个消息最初杨戬不知道,昨日他派往徐州的棉布商会董事来了私信,告知他这个消息,这让原本就贪财好利的杨戬大为振奋,同时也开始后悔,当初没有独占一路的专销之权。
一年十万贯甚至数十万贯的纯利,杨戬忍不住痛心疾首,他再一次看到一个发大财的机会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故此,经办此事的胡缙少不得被他叫来痛骂了一顿。
胡缙心中满是委屈,口里却是唯唯喏喏,反正他也不是忠心耿耿,他、石轩再加上秦梓三人,暗中加入了周铨的东海商会,铁了心要去海外寻找金山银山,此事是瞒着杨戬的。
不仅瞒着杨戬,暗中他还借着杨戬的名义,从鸿胪寺国信所弄到了十余份盖了大印的空白国牒,只要周铨愿意,往上面填什么内容都可以。可以说,有了这个,在大宋周围大多数国家,就可以通行无忌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解,这态度倒是让杨戬满意了。
“杨公,休怒,休怒,棉布虽好,但真要等到它能够大行于世,至少还得两三年时间,而且说是发财,实际上还是受制于人,以小人之见,原本就不该对此寄予厚望。”
就在胡缙悄悄松一口气的同时,却听到一个令他厌恶的声音响起。
胡缙瞄了那边一眼,是杜公才。
这厮是杨戬手下最初与周傥、周铨打交道的人,后来彻底投靠杨戬之后,在京中得了一个小吏的职务,专门管内库。官职不大,但却是杨戬亲信,专门出主意替杨戬四处搜刮。
他原本与周家父子关系尚可,但随着身份的变化,对周家父子的嫉意开始占据上风了。
好在杜公才还是知道些轻重的,并没有试图离间杨戬与周铨的关系,他只是偶尔出出主意,想要向杨戬证明,自己也拥有周家父子同样的才能,甚至论及弄钱上,比周家父子更强。
“不对周铨寄予厚望,难道说还要对你这厮寄予厚望?”杨戬横了他一眼。
“小人倒真有一策……根本不须求人,只要说动官家,那就是财源滚滚,而且还能让官家认定,杨公乃是能臣贤吏,比起蔡太师、隐相他们,毫不逊色!”杜公才胸有成竹地说道。
他却不知,他自以为妙计的计策,将在大宋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一八二、倚仗为何
周侗轻轻咳了几声,身体有些佝偻。
他老了,虽然依然能吃能睡,但他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在衰朽,否则的话,也不会连这次倒春寒也没有扛住,竟然在狄丘得了风寒。
周铨跟在他身后,对于自己这位堂伯,周铨心中还是相当敬服的。
“真是不错……”
放眼望着山岗之下那新起的楼房,周侗赞叹了一声,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也多亏了伯父带来的少年,我很多时候都不在这里,他们年纪虽小,却能替我分忧。”
周侗哑然一笑:“这可不是我的功劳,他们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我还不清楚?短短一年时间,就被你教成这模样,铨儿,你比你父亲和我,都要强十倍、百倍!”
周铨正要再说什么,周侗却是一摆手:“我与你父,冲阵杀敌,面对十人之敌,可以轻易胜之,面对百人之敌,可以不惧生死,面对千人之敌,则唯有掉头逃走……终比不得你本事!”
“我们周家,出了你这样一个小子,也不知大幸……还是不幸!”
原本称赞的话,到得后来,却有些严厉了。
周铨心中一凛,看着周侗,不知为何“不幸”之词,被他说了出来。
“你有如此本领,若是走科举之途,今后我们周家,少不得要出一位宰执,若走沙场之途,或许枢密、太尉,可以一求。但你既不科举,又不武途,整日就琢磨着如何赚钱……铨儿,钱再多也是身外之物,甚至是聚祸之源,你且想想,等你赚得千万财富之时,你用什么来保护它,莫非,就靠着我给你寻来的这些少年么?”
说到这里,周侗盯着周铨,目光如鹰,极其锐利。
早先周铨之举,说是要为禁军家眷谋些利益,周侗信了,故此才往来奔波,从西军之中给他先后带来了三批三百余名孩童。
但现在,看得周铨的龙川别业,周侗开始觉得,周铨说的并不是全部真相。
特别是他带来的第一批少年,当时只有不足八十名,如今这些人虽然性格各异,却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周铨近乎盲目的信服尊从。
周铨一直在用半军事化的手段训练这些少年,而且还带着他们上过战阵……想想看,若是周铨身边养了几百这样的勇士,接下来,他会做什么?
“伯父,你可知我在过去一年赚了多少钱?”周铨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笑道。
“赚了多少钱?”
“不说别的,就是自行车一项,给我赚了近五万贯,然后是玻璃器具,因为时间较短,所以只给我赚了六千贯,再然后水泥……”
周铨掰着手指头算给周侗听,不算他拍卖纺织机器所获得利润,他在去年一共赚了十万贯。
周侗听到这里,白眉微微颤动了两下。
他们从摩尼教手中打劫,夺来的宫中金玉,也只是换得了六千贯钱,而周铨一年轻轻松松,就赚得纯利十万贯,这还是水泥、玻璃等没有完全展开的结果,若完全展开了呢?
这样巨额的收入,让周侗更加忧心忡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周铨拥有的财富越是巨大,那么周家灭门之灾就越近了。
“但是,伯父知道我现在手中还剩余多少钱么……六千二百贯,这便是我剩余的钱了。”周铨又说道。
周侗愣住了,赚了十余万贯,花掉了九成多,只剩余六千二百贯钱,周铨倒是能赚也能花。
“其余钱花在哪里,我也可以一一给伯父说说,有五万贯,是花在新的研究上,那些请来的工匠们,日日都在钻研,每日开支就以百贯计。另有三万贯,是用在龙川别业的建造上,这里的工人,他们所得的工钱,比起他们在别处能得的,足足高了五分之一……”
周铨赚来的钱,全都花在了这些工人身上了!
如今靠他这龙川别业吃饭的工人,连带着家属,数量不少于三千!
“到今年年底,仰赖于我的工人、农夫,数量将会超过五万,到明年,这数字不会少于五十万!”
因为棉花还只是试验种植,只有苏迈所在的海州,还有苗仲先这死皮赖脸的徐州有种,约有五千户农家、二十万亩农田试种棉花,以每户三口来算,这就有一万五千人。再加上在海州招募的为纺织、玻璃作配套的工人,在利国为钢铁、水泥作配套的工人,数量五万,还是保守地估计。
“现在还只是试验,故此没有谁会伸手,毕竟除了我,谁都不敢保证能赚如此多的钱,他们要伸手,也是两年之后的事情。两年之后,靠我为生的人,数量将是百万之众……伯父,这百万之众,还有未来数百万乃至千万人,便是我的倚仗!”
“你担心我千万贯家财引来觊觎,一是我并无千万贯钱,我只会积有少量余财,大多数都会散出去,让它们生出更多的财富;二是我有这数十万数百万人为护身,谁要动我,便要考虑这许多人生计如何操持;三嘛,便是我的这些阵列少年……伯父,我正在筹划航海之事,大约三五年后,这些阵列少年长成,我便会遣人出海,建立别业,若是中原有什么事情,我亦可泛舟海外,保全家族!”
在武阳面前,周铨没有掩饰自己的野心,因为武阳有追求有抱负,需要一个宏大的目标,激励他跟随奋斗。
但在周侗面前,周铨所说就有些保留,只说泛舟海外,却不谈自己对华夏神器的觊觎。
若是给这位对大宋忠心耿耿的伯父,知道他实际上的打算,没准立刻就一枪将他大义灭亲了。
他不说,周侗却未必猜不出来。
至少周侗可以确认,周铨对大宋的忠诚,完全比不上自己。
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周侗有些黯然道:“我说不过你,我是武人,也没有什么见识,不知你这样做,对百姓,对大宋,究竟是好是歹,也不知今后,史书上留你姓名时,会写成什么模样……铨儿,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伯父这是哪里的话,对侄儿我还有什么求不求的,伯父只管吩咐就是。”
“对人不可太过……”周侗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没有继续下去。
这个侄子是有本事的,也是懂事的,实际上用不着他来操心。
想了一会儿,他抬头又看向周铨,一字一句地道:“铨儿,若你日后倒行逆施,即使我已死了,也终有人会来为民除害的!”
周铨心中一凛:“伯父,此话从何说起。”
“我活的时间长了,看过的东西也多……铨儿,哪怕你现在仍是怀着好心,但到了将来,你是不是仍然能保持本心?若你不能保持,以你手中财富势力,要作乱天下,谁人能治?”
周铨略一沉吟,还不等他回应,周侗又道:“我要走了。”
“我陪伯父回去……”
“我是说,我要离开狄丘了,如今我已年迈,奔波不得,须得停住养老了。”
周铨惊道:“伯父何出此言,即使伯父要养老,也可以留在狄丘,我与爹爹正好可以在旁侍候!”
“呵呵,你这边我住不惯……而且我在你们面前,有些事情看不惯我想说,说了你们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周侗慢慢地说道,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下山时很仔细,因为心中的隐忧还没有得到答案。
周家世代精忠报国,他不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一个倒行逆施的周家子弟。
周铨展现出来的才能,让他欣慰、欢喜之余,也让他有些担忧,因为在接触的过程中,他发觉自己这位堂侄,对于大宋的忠诚,对于禁军的归属感,远远比不上他这一代人。
他担心的倒不是周铨谋反——他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情。
耶律余里衍。
过年之时,周铨带着球队回了京师一趟,为京师奉上一场精彩的足球赛,以七比四胜过了蔡行所养的球队。这让周铨再度成为京师中的风云人物,也让他的一些事情被翻了出来。周铨虽然离开了京师回到利国监,可是周侗在经过京师时,却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最初时让他勃然大怒:自己的侄子,竟然和辽狗的公主眉来眼去,那辽狗的公主甚至还写了几封言词大胆热烈的信,托榷城之人寄了过来。
结果榷城那边的某位同样姓周的勾当榷城事务,被误以为是周铨,因此收到了这几封信。此人得信之后,并未及时交与周铨,倒是传给自己的同年、朋友,以为笑谈。
虽然此人后来还是托人将信转交给了周铨,可信中内容已经泄露,这让周铨极为恼怒。此人的下场,自然是从勾当榷城事务这个被认为前途无量的美差上落职,但他在离开榷城之前,却被人杀了!
被人杀了!
不知多少人,猜测是周铨遣人所为,而周铨也未曾否认。这事情给周侗敲响了一个警钟,自己这侄儿,胆大妄为心狠手辣,若是他手中力量越大,恐怕惹出来的事端也越大。
“我还是去鹏举那儿,这两年替这小子奔走,倒是与鹏举相处的时间少了,乘着身体尚好,将一身本领传给鹏举,万一……万一铨儿真有那么一日,总有人可以劝他一劝,阻他一阻,保他一保……”
一八三、老兄弟
“你怎么将你伯父气走了?”
周傥随口问了一句,让周铨多少有些心虚,他辩解道:“哪里是我,分明是老爹你将伯父气走了,我还反复邀伯父留下,他老人家年纪也大了,早该留下来享清福了!”
周傥也很心虚。
这次周侗来了之后,和他发生了争执,当然,是背着周铨的。
周侗觉得,他年纪尚轻,还可以再生,故此劝他纳妾。可是周傥哪里敢,周母可是将他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因此婉拒此事。周侗又退而求其次,让他早日给周铨寻一房妻子,最好今年就让周铨成亲。
用周侗的话说,周铨没有定性,若有了妻儿,为人就会更沉稳些。
实际上周侗的想法,一是为老周家开枝散叶,争取在他还在的时候,看到周家的下一代人;二则是借用妻儿亲情,来消弥一些周铨的戾气。
这一点也被周傥婉拒了。
周傥的想法与周侗又不一样,周家如今正是上升之时,蒸蒸日上,寻个等闲人家女儿,充当周铨的妻子,对周家的事业帮助不大。
在周傥看来,自己儿子如此本领,要娶至少也得娶一位前任宰执的女儿或者孙女。凭借媳妇家族之力,自己周家也算是挤进了大宋的权贵世族之中,到得周家下一代,有周傥、周铨的功劳打底,有母族的力量为援,再能读点书,未来周家出个宰执也未必可知。
兄弟二人为此发生了争执,最后周侗拗不过他,只能不欢而散。
“对了,这一次京中,来了一些叔伯,他们都有见见你,你何时有空?”周傥岔开话问道。
若只是要见,随时可见,这些叔伯们还是有事情要求周铨,周铨也猜出他们有什么事情。
无非是见周傥周铨这里富贵不愁,想来分一杯羹罢了。
“老爹,你知道我这极忙的,况且这些叔伯们,当初咱们离开京师时,没少上门去请他们来相助,但他们却都不愿来。不与我们共患难,如今却想与我们共富贵,我觉得,这可是对武叔、狄叔他们的极不公平!”
“咳咳,当初也怪不得他们,出京毕竟不是什么美事。”周傥有些为难。
他为人义气,对人豪爽,只记人家的好,不记别人的坏。而且如今投靠来的老兄弟们,也确实都是多年故交,许多人甚至就是他在战场上的袍泽,总不能富贵之后忘了旧友,传出去还显得他人品极差。
“老爹,这些人找你借几贯钱、吃吃喝喝,我都不问,但是切莫将他们安插到窑场去,他们到了窑场能做什么,反倒将咱们原先好的东西打乱了,甚至带来些不好的习气,比如说仗着和咱们这的关系欺凌同事。”周铨板着脸:“这事情,绝不容……”
儿子不给面子,让周傥有些难堪,眼见父子要发生争执,突然间,有人在外禀道:“穆班头来了,有急事要见!”
周傥看着儿子急匆匆出去,哼了一声,坐在座位上没有离开。
他还要好生与儿子商量,那些老兄弟,总不能不管。
过了会儿,就见儿子满脸异样的神情走了回来。
周傥没往心里去,正要再和儿子提起老兄弟的事情,却没曾想,周铨主动问了:“老爹,那些叔叔伯伯一共是多少人?”
“呃……二十余人……”
“二十余人?”
周傥以为周铨嫌人多了,他结结巴巴地道:“还有,他们大多都带了儿子、侄儿来……”
那些老兄弟们想得很简单,周傥富贵了,在外头当官,而周铨手中,更是管着数十万贯的基业,这些都要人来帮。周家自己人丁单薄,他们这些老兄弟就是亲人,正好带着年长些的子侄,一起赚个前程。
此时人情世故,便是如此,也怨不得他们如此想,反倒是周铨这样的是少数。
“一共是多少人?”
“四五十人……”
“具体数字!”
“呃,六十一人。”
父子两人的对话,若是外人听到,只怕以为双方身份反了。
周铨听到这,咧嘴笑了笑:“当初请他们来不来,如今倒是拖家带口来了,好吧,我这有件事情要做,你问问他们干不干,若是肯去做,那么自然还是老爹你的老兄弟,我的世叔世伯,可若是不去做……抱歉,请他们哪来哪去,盘缠我出!”
周傥精神一振,自己儿子终于松口,他笑着道:“放心,他们都说了,就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也做!”
“杀人放火倒不必,我要他们随我去苏州一趟,去打一个人的脸……”
“苏州?那么远?”
“运河来去,不过七日可到。”
想想也是,周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放心,此事没有问题,我的老兄弟,还有他们子侄,别的不敢说,打架是好手……等一下,你去苏州打谁的脸?”
“朱勔!”周铨咧嘴一笑,目光冰冷。
穆琦带回来的消息,派往苏州去接船工的差役,被人打了回来,打人者,正是苏州应奉局的兵卒。
他们还让这些差役带回话来,说是徐州、海州的人,到了苏州,见一回打一回,这次只打脸,下回要打断手脚,免得他们把手脚伸这么长。
这可不是打那些差役,而是打周铨的脸!
换别人还未必会这样做,朱勔这厮在苏州当地头蛇土皇帝当惯了,目空一切,东南一带的太守、刺史,不少都是从他门下出的,可以说,他的话,在苏州就是圣旨。
他的手下觉得他没到徐州、海州来报复周铨,已经是很内敛很能忍了。
“朱勔?”周傥听得愣住了,然后一把将周铨摁住:“别急别急,你说说,为何是朱勔?”
周铨将朱勔截下船工之事告知周傥,周傥眉头顿时拧起:“我在京师之中,就听闻此人甚得官家欢喜……此事难道不可忍一忍?”
“若在京师中,自然是不忍也得忍,但如今并不是在京师之内。”周铨眼中闪动着凶悍的光芒,经过与腊山贼之战后,他就变得更加血性:“老爹,我和你说过不只一次,海外是我们的退路,也是我们的富贵之源,谁挡我开拓海外,谁就是我之死敌,朱勔若是识趣,就乖乖把这口气咽下去,否则的话,我就弄死他!”
周傥瞠目看着自己儿子,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只是弄死一个京师小吏,前前后后还得花费大量气力,你这要弄使的,可是官家宠臣……他比徐处仁要难对付得多!”
“故此才要借用那些叔伯们之力,老爹你就实话告诉他们,我要对朱勔下手,而且只带着几十人去朱勔老巢,此去就算成了,也可能挨官家责骂……老爹你别皱眉瞪眼,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我们父子这里秘密的事情太多,这些叔伯们果真如此可靠么?”
周傥心中一凛。
若这些人真如此可靠,他父子出京之时,他们就应该一齐跟来才是。但当时他手中人手不足,多方相邀,总共也就是狄江、武阳等十余个老兄弟跟了出来。
现在这十余个老兄弟要么补职为吏,要么就主管某项事务,手中有权有钱,而周家也现出蒸蒸日上的情形,消息传回京师,当初婉拒他的人,如今却又要来了。
当他们周家是什么地方!
莫说周铨心中有气,就是周傥,其实独自思忖时,也是非常不悦。只是他这个人太过讲究义气,也希望自己富贵之后,老兄弟们能够沾光,所以才揽下这事。
现在来看,周铨说的办法,才是最好的。
“那我就去问问……你当真要南下和朱勔较真?”
“兵贵神速,我过去之后,将船工抢来就走,打朱勔一个措手不及就是。他若是不识趣……老爹,你想到我们的棉布商会么?”
周傥点了点头,明白了周铨的意思。他匆匆离开,到得外边,便看到自己的那些老兄弟们围了一圈,正在和狄江高声谈笑。
狄江声音很大,彭城之乱后,周铨发觉他心态的变化,想到两人曾经在辽国同行出生入死,便将纪春派来给他当助手。明面上他还主持着周铨在徐州的情报系统,实际上纪春已经渐渐接手过去。
同时,周铨还让狄江主持水泥销售之事,迎来送往,正合他意,而且地位高、手中有权,又能分得不少钱,故此现在狄江在老兄弟中说话的声音都响亮了些。
众人原本都围着他奉承的,不过见周傥出来,便又弃了他,向周傥围了过来。
“周傥哥哥,如何,你老人家想得怎样了?”
“嗨,那还用说,哥哥是铨侄的老子,怎么做还不是哥哥的一句话?”
“就是就是,当初我们和哥哥一个勺儿舀水喝,铨郎君是咱们侄儿辈,赏咱们这些叔伯一口饭吃罢了,铨郎君赚大钱的人,如何会不舍得?”
“总不能狄江都得了若大的富贵,咱们反而啥都没有吧?”
原本与他们聊得投兴的狄江听到这话,心里也隐隐有些不舒服了。
自己如今在周家势力内的地位富贵,可都是拼命拼来的,从辽国拼到徐州,哪一战少了自己!
这些人只念着与周傥的旧情,就想与自己平起平座?
他心里冷笑了一声:想得倒美,周傥哥哥倒是好唬弄的,可那侄儿是人精中的人精,自己现在都有些怕他,就凭这些三脚猫,也想着去占便宜?
一八四、名为朱勔
“咳咳……”
周傥看着这些热切的老兄弟们,干咳了两声,到嘴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啊,都是老兄弟,就算他们想来讨点便宜,可总不曾坑过周家父子。
但按照周铨的意思,却是要坑这些老兄弟一回……
因此,他把话咽回去后,换了副笑脸:“诸位兄弟,这事情,还是让我那孩儿对大伙说吧。”
说完之后,他又往层里小跑而去。
老兄弟们有些莫明其妙,有人笑道:“这是啥跟啥啊,为何我觉得,周傥哥哥如今在家里,可有些父纲不振呢?”
“他反正一惯夫纲不振的,如今再父纲不振,也属寻常!”
听到这,狄江也听不下去了。
这些家伙当真是不通事理,还是太惯着自己了,以为周傥还是当年的那个大头兵将?
既然是来求周傥谋个富贵,总得有求人的样子,象当年一般称兄道弟没有关系,但若真把自己当成周傥的弟弟,看作周铨的叔父,那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换了狄江是周家父子,也不会收容这些人!
过了一会儿,带着一脸笑意的周铨走了出来。
“铨哥儿!”
“铨郎君!”
众人纷纷和他打招呼,不过当着他的面,倒没有人叫他“铨侄儿”。
“各位叔伯,我爹方才和我说了各位叔伯的意思……大伙都知道,我爹是实诚人,我也是各位叔伯看着长大的,故此,都是一家人。”
“是,是,一家人,一家人!”
众人满脸红光七嘴八舌地道,一个个笑逐颜开。
周铨把他们当作一家人,当然是好事!
“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各位叔伯,我这边遇上大麻烦,正需要人手相助!”
听得周铨这样说,众人都叫道:“铨哥儿只管说!”
“咱们这些人,别的没有,两膀子力气都在,有麻烦,这些叔伯兄弟们替你解决了!”
周铨面上露出欢喜之色:“有诸位叔伯这句话就好了!”
也有谨慎的问道:“究竟是什么麻烦,铨哥儿你且说与大伙听听。”
“我在南边招了些船匠,他们正准备到咱们这来,结果半途中被人扣住了,那厮在南边有些势力,我想带人去给他个教训……不知哪些叔伯愿往?”
众人一听都乐了。
身为禁军中混迹过的,哪个没有在市井里与人打过架,又有哪个没有干过这种上门催债、背后敲人闷棍的勾当!
这种事情,他们内行!
“奶奶的,竟然惹到咱们头上了!”
“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铨哥儿,你说吧,啥时动身,目标在哪儿!”
看得众人都捋起了袖子,周傥面色越发窘迫,而那边的狄江则捂着嘴,仿佛牙痛。
“那人是个官儿,名叫朱勔。”周铨缓缓说道。
被周铨点名的朱勔府邸里,今日有客人来访。
虽然每日到朱勔这来的客人不计其数,但能让他真正相迎的不多,今日这位客人,就是其中之一。
“李士美遣你来此,不知是有何事?”放下茶杯,朱勔淡淡地问道。
“哦,我家主人最近得了一件宝贝,欲将之送与朱侯。”
来人乃是何靖夫,他恭敬地拿出一个盒子,将盒子呈在朱勔面前。
朱勔打开之后看了看,脸色微微一变。
盒子里的,是一面镜子,只不过这不是铜镜,而是玻璃镜!
这自然也是狄丘窑场的秘密产品,只不过产量极为稀少,周铨通过种种途径,使之流入市面,巴掌大的一个圆镜,就要卖到五百贯钱,其中暴利,就是周铨自己也为之咂舌。
只不过其中一面圆镜,辗转到了李邦彦手中,李邦彦又用之为礼,将它送给朱勔。
“李士美的好意,我收下了!”
市面上卖是卖五百贯,但是因为数量稀少,所以有钱还没有地方去买。朱勔对这份礼物非常满意,他对着镜子顾盼了一番,还理了理胡须,然后笑着道。
此时男子也好美仪容,对着镜子照绝对不是美人们的专利。收好镜子之后,朱勔又徐徐道:“李士美在镇江府可好?”
当初李邦彦被周铨赶出了京师,被赶到徐州去监督花石纲,实际上就是给朱勔打下手。但后来周傥出知利国监,得到这消息后,李邦彦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活动了一圈,于是又从徐州跑到了镇江,仍然是给朱勔打下手。
“我家主人在镇江尚好,他遣小人来,是有事要禀报朱侯,我家主人将自镇江调走,返回京师去了。”何靖夫平静地道。
“啊……哈,李士美终得苦尽甘来,我却还要呆在苏州,啧啧……当真是让人羡慕啊,不知回京之后,他要去何处高就?”
“入吏部员外郎领议礼局。”
在李邦彦离开京师两年之后,赵佶又想起了他,总觉得如今这日子过得,没有李邦彦这浪子在旁边,还是少了几分滋味。加上这几年里,李邦彦用自己搜刮来的钱财,毫不吝啬地往宫中送,从赵佶的亲信太监,到后宫的贵妃们,只要能说上话的,几乎都收过他的厚礼,所以也有人替他美言。
若是周铨还在京中,赵佶考虑到他们二人的关系很僵,肯定还会犹豫一番,现在周铨不在京里,专心为他烧水泥,将李邦彦召回来,周铨想来不会路到京师来闹。
至于周铨会不会为此心里恼怒,赵佶也不能完全不管,他正好找了个借口,给周铨升了一阶,为正七品上的朝请郎,同时挂在工部工部司为员外郎,正好与李邦彦这吏部司勋司员外郎一般大小。
此事在京中才定夺不久,李邦彦就得到了消息。
“如此要称李吏部了,哈哈哈哈,恭喜恭喜,入京之后,可莫忘了我这故人……”
朱勔应付了两句,他相信,李邦彦遣何靖夫来,并不只是为了向自己通报这个消息的。
果然,何靖夫徐徐说道:“在下来苏之时,听闻一件事情,还要向朱侯请教……听闻朱侯扣下了前往海州的船匠?”
朱勔顿时笑了起来:“不算是扣,我这边纲船短缺,不少纲船都坏了,留这些船工将船修好便发放他们继续前行……这可不是我扣的,是为官家效力!”
“朱侯说的是,只不过,有此夫不识大体,未必会这样想啊……朱侯,你可知在京师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情,一位酒监的小吏,被人所逼,不得不离开京师,可那人犹自不肯放过,乘夜在半途袭杀此吏全家?”何靖夫道。
朱勔虽然不知道这件事情,却明白何靖夫所指是谁。
对周家父子,他是看不起的,不过既然两家对上了,他也打听过周家父子发迹之前的一些事情。
特别是周铨突袭腊山寨之事,更是让他心中颇为忌惮。若非如此,他对周家的报复,也不只是现在这般,而会更为狠厉了。
“何先生说这个是何意思,莫非……得到了什么消息?”
“只是以其一惯行事风格去推断,其人不是个能吃亏的,朱候身肩重任,富贵非凡,与一个无赖军汉子弟去较劲,完全没有必要。”
何靖夫似是劝说实是挑唆,朱勔明知道他的意思,却不能不硬顶上周铨。原因很简单,水泥之事,实在对他的伤害太大。
朱勔和他父亲朱冲,得入赵佶之眼,从商人变成天子宠臣,靠的就是两人调度之能和堆石为山的眼光。为赵佶建园子,可以说是他们的根本,但周铨推出水泥之后,那些太湖石之类的奇石,被废掉了一半!
原本朱勔以为,官家修建艮岳,少不了要自己多献花木奇石,可是听了周铨“空中花园”的故事之后,赵佶对水泥建起的高楼更感兴趣了。
故此,朱勔将周铨视为劲敌,以为周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自己争宠。
这可不是一般的仇恨,已经类似于文官们的党争,两者不可并存!
“呵呵,何先生未免危言耸听了,那厮再胆大妄为,岂敢千里迢迢,到我这苏州来生事?”
“敢入辽国,敢以三十人袭腊山贼寨,朱侯,不可大意啊……晚生与那人曾打过交道,要不,晚生当个中人,朱侯将船工还给他,两家罢手言和?”何靖夫道。
朱勔面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看了何靖夫好一会儿,然后道:“何先生,今日我倦了,好走,不送!”
将何靖夫打发走后,朱勔招来管家:“从今日起,孙老桥这边,不准有眼生之人打量……若有眼生之人来,给我捉住,好生拷打!”
孙老桥便是朱府所在之地,正是苏州城内交通要冲,他这里不准闲杂人等经过,别人就只有绕道而行。给别人造成麻烦,朱勔是不管的,只要自己方便就行了。
不过这还不够。
“从明日起,凡我出入,仪仗增加一倍……不,凡我出入,随侍护卫增加到三百人!”他又下令道。
他手下可是有千余人的私兵!
虽然这些私兵,也都是些市井无赖充任的乌合之众,但是有盔甲有兵刃,甚至军中的弩机也有,若非如此,朱勔在江南做了这么多的坏事,结了这么多的仇人,哪里敢轻易外出?
朱勔所作所为,在苏州城中引起了一阵骚动,不过骚动很快平息了。一连近十日都是如此,苏州的百姓渐渐习惯,不习惯也没有办法,毕竟谁也不敢与这位硬扛上。
一八五、被捕
“这厮倒是谨慎,竟然带着这许多人!”
一间脚店之中,隔着门板,有人望着经过的朱勔仪仗,啧啧了两声。
来人正是周傥的老兄弟们。
在得知要对付朱勔,那些想来这与他一起享福的“老兄弟”,顿时有十余人打了退堂鼓。
不过还是有些愿意冒险,富贵险中求,人家狄江如今的富贵,还是去辽国跑了一遭才得到的,朱勔再凶再狠,难道能狠过辽狗?
因此,武阳带着三十余人,便潜妆南下,来到了苏州。
他们抵达苏州都已经三日了,这三天一直在窥探朱勔的行踪,想要寻找机会,但是朱勔只要出了孙老桥边的自家院子,少说也有三百人跟随,多的时间,甚至有五百余人,声势赫赫,在京师之中,就算是蔡京外出,都不会如此。
“这狗贼倒是会享受,好大声威,咱们在军中时,就是将主出行,也不会如此……朝廷竟然许他有这么多的家丁,当真是不为人子!”
“朝廷里官老爷们莫不如此,上回咸宁坊那边着伙,俺正好是铺兵,拖着水龙要去救火,偏偏一位侍郎仪仗经过,要我等回避……****的是救火要紧还是他过街要紧!”
众人的话很快转到对朝廷官员的牢骚上来,这些人都是不如意的,否则也不会想着厚下面皮去投周傥,更不会跑到这江南来生事。
“铨哥儿怎么还没来,武家哥哥,你说他什么时候来?”
等仪仗经过之后,有人向武阳问道,武阳看了看他:“老祝,咱们在军中的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
“这不是不在军中么?”被称为老祝的涎着脸道。
“你们在龙川别业也看到了,大郎以军法治家人,那些小娃娃们,比起咱们在军中还要严。”武阳难得多说了两句。
他也是个憨厚的人,念旧情,故此才会提点众人,不象狄江一样,在这些老兄弟中只吹牛,有些该交待的却不交待。
老祝撇了下嘴:“那些娃娃们,也就有个样子罢了!”
武阳闷不作声,话都说到这份上,这老祝还是听不进去,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老祝见他不答,伸了个懒腰:“唉呀……这些日子可憋坏了,武家哥哥,要不带兄弟们出去乐乐?这可是江南脂粉地,我前日在那个什么桥边,看到一家青楼,楼上的姐儿,当真是嫩得可以捏出水来,啧啧,来这江南,若不睡上几个江南姐儿,岂不白活了?”
众人哄笑起来,这老祝好嫖,在京师时有点闲钱便都扔到窑子里去了,如今到了苏州,老实了三天,便又故态复萌。
“不许出去,等大郎到。”武阳沉声道。
“唉呀,武家哥哥,何必如此认真,你看你,就不如狄江哥哥活络,故此狄江哥哥如今独掌一方,你却还在这给自家侄儿当长随。”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喝道:“老祝,少说点!”
老祝话一出口,也知道失言了。
他们这些老兄弟背后议论时,其实也为武阳感到不值,觉得他就是太老实,所以在周傥周铨身边,没有落到什么好处。反倒是每次出生入死,总是少不了他。
他们一是低估了武阳与周家的感情,二则是低估了周铨给武阳的待遇。
众人喝斥老祝,也是怕武阳恼羞成怒。但武阳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不但不生气,反而有些轻蔑。
他是少数知道玻璃出自窑场之人,这一点,连狄江都不知道,狄江得到的消息,玻璃是张顺认识的番商带来的。
不仅如此,周铨清空连岛之后,在连岛烧制玻璃,负责此事之人,名为王逊,乃是武阳的表兄。周铨早就跟武阳说过,玻璃窑的收益,每年有二十分之一归他所有。
狄江卖水泥,看起来每个月拿两三百贯的钱很多,可是武阳清楚,等连岛的玻璃窑建成之后,每个月可以卖出几万几十万贯的价钱,一个月分到他手上的,三五百贯是少的,有可能几千贯,十倍于狄江!
不仅如此,武阳并没有太把钱放在心上,他更清楚周铨的野心。
若是周铨野心能成,他少不得世代荣华,与周氏共兴盛;即使不成,周铨出走海外,他也少不得在海外占上一块地盘,成为子孙世代之基业。
所以计较现在暂时的面上光彩,是很蠢的事情。
“大哥令我主持,在大郎未来之前,大伙都听我的,我说不准离开,就不得离开!”他沉声道。
老祝这一次没有再说什么,他怕将武阳真激怒了揍他。
将这刺头按下去之后,又呆了三日,每日就看到朱勔耀武扬威地出巡,就是武阳,都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日夜中,他醒来之后起身到各屋转了转,却发现老祝与另一个叫梅森的不见了!
这二人都是好嫖好赌的性子,被武阳按住几日,私下里便串联起来,乘着夜间他们值守之机,翻过脚店的院子,溜到苏州大街之上。
“若是被武阳知晓了,恐怕不好吧?”到得街上,梅森问道。
“怕什么,他也就是跟着周家哥哥的命,无非就是说两句坏话罢了,咱们可是铨哥儿的叔父辈,他好意思真拿咱们怎么样?那是不给周家哥哥脸面!至于周家哥哥的性子,你还不晓得,了不起被他揍一顿呗!”老祝满不在乎。
他心中如同火焚一般,向着记忆中青楼所在之地奔去,而梅森则是到了青楼旁的一处柜坊,他身上带的钱不多,不过玩几把解解馋是没有问题。
才耍了一把,柜坊前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数人横冲直撞地进来,柜坊的护卫根本不敢阻拦。
这几人进来之后,梅森才从赌桌上收回目光,警惕地看着他们,却见其中一人将他一指:“就是这厮,将他拿下!”
梅森心中一凛,情知不妙,转身便逃,但柜坊里的赌客们此时纷纷走避,几个护卫反倒冲了过来,替来人将梅森绊住。
梅森身手不错,连打翻三人,却还是被缠住,然后双臂倒绑起来。
“冤枉,我没得罪你们,我要告官!”梅森大叫。
“这贼配军还会喊冤,还说要告官……噗!”来人中有一个伸手抽了梅森一记耳光:“贼配军,记牢了,在这苏州,我们就是官,我家主人的话,就是王法!”
梅森还待大叫,却被用布塞了嘴,直接拎了出去。
一路上少不得拳打脚踢,当他鼻青脸肿地被塞进一间屋子之后,却看到光着身子的老祝也在那儿。
老祝比他还惨,分明是从床上拽来的。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梅森叫道。
然后又是一顿打,打得二人半死之后,终于有管事之人来了。
“这群北佬,当我们是死人么,就这样藏在苏州城中,每日窥视应奉行踪……这是找死!”那人笑嘻嘻地和同伴说道。
“应奉早就知道他们来了,一群蠢货……审审,看周铨那小狗想让这群狗腿子做什么吧。”
听得周铨,老祝和梅森顿时明白,他们落到了朱勔手里!
二人想要闭嘴不说,却又被打了一顿,见他们还是不肯开口,那腰缠金带的管事看着光着身子的老祝,指着那活儿道:“给他割了,正好,咱们应奉可以将他送到宫中去。”
顿时有人拎了柄短刀上来,将老祝一把摁住。
“我招,我招!”方才还有几分硬气的老祝大叫起来,双脚乱蹬,口中大喊。
梅森脸色变了变,却颓然没有开口阻止,心中甚至还有些庆幸。
老祝招了,也就意味着他不用再受严刑拷打了。
“先给他割上一刀再说,免得他过会儿不尽不实。”那金带管事道。
老祝只觉得冰冷的刀子在自己胯下慢慢移了过来,发出鬼嚎一般的叫声,拼命说道:“我真招了,全部都招……我们是奉周铨之命来的,不干我们事啊,他说他要来对付朱奉应,我们只是跑腿打杂的,而且我早看他父子不满,这对没人性的狗父狗儿,害得我这模样……”
“招了,招了,哈哈哈……”拿刀的那小卒怪笑道。
“他有何打算?”金带管事冷哼了一声。
“他说要寻着机会,将朱奉应带去见他,故此让我们来,先看出奉应的行踪,然后寻找机会下手!”
感觉到那刀离开了自己的大腿,老祝哭着说道,却不敢有半点隐瞒。
他将周铨是如何说的,全部泄露出来,金带管事得到完整消息之后很满意,起身时踢了老祝胯下一脚:“白长这么大个玩意儿,却无半点卵用!”
金带管事离了关押二人的地牢,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座大堂。他见朱勔正在里面会客,不敢进去打扰,在外等了会儿,见客人走了,才进去道:“应奉,得了口供,周铨那厮果然胆大包天,竟然想对应奉下手!”
朱勔冷笑了两声,心中甚是快意。
这金带管事呈上老祝的口供之后,等朱勔看完,小心地问道:“脚店里还有二十来人……要不要一起捉来?”
“只凭着不到三十人就想来对我下手,周铨他是找死……自然要捉来的,这可都是人证,我要送解至京师去,看周家父子如何死吧!”朱勔狞笑道。
话声还未落,门前另一个金带管事跑了过来:“老爷,老爷,周铨来访,在门口要打起来了!”
朱勔顿时愣住了。
一八六、骂上门来
朱勔的府邸外,此时聚拢了一些闲人。
原本朱勔的命令,是不准闲杂人等从他府前经过的,但是却挡不住别人隔着孙老桥往这边观望。
毕竟这是难得一见的事情,有人竟然跑到朱府门前,将他门都打破了。
周铨鲜衣怒马,满脸傲气,只差没有鼻孔长在天上了。
他这是十足的纨绔形象,让所有人看了都知道:这厮不是好人,也不好惹。
在他旁边,纪春抖着鞭子,也是十足的狗腿形象,抓住朱府的一个银带管事狠狠抽着:“不长眼睛的东西,连我们衙内都敢阻拦,若你不是朱应奉府上的人,早剥了你的皮!”
旁边朱府的下人,一个个想要上来,却面对周铨身边一群如狼似虎的随从不敢前进。
这些随从可是刀剑出鞘,就在刚才,还当街劈翻了两个上来的兵丁,虽然用的是刀背,没有真正伤人,但可以看得出这些家伙是真敢杀人的。
“把朱勔唤出来,本官来此,还不快快出来相迎?”周铨用下巴哼了一声,傲慢地喊道。
“哪来的野狗,敢到苏州应奉局来撒野!”
里面突然传来这声音,紧接着,一群家丁各执刀兵棍棒冲了出来,数量足足有两三百人之众。
这些人将周铨等包围起来,然后才中间散开,数十名高大健壮的汉子拥着朱勔,出现在周铨面前。
隔着小河沟望这边的围观者,这个时候兴奋起来。
“会不会打起来,几百人对几十人,几十人那边看上去也都是些狠角色,会不会打起来?”
“你蠢了,这如何打得起来,几十人怎么敢和几百人对抗?”
“可人家几十人的这边,就是敢打上门,这可是找朱应奉的麻烦,啧啧,莫非是京师来的哪位皇亲国戚,除了这身份之外,世上还有人敢找朱应奉麻烦?”
“听说是徐州来的,叫什么周衙内……”
议论纷纷中,朱勔抬眼看着周铨。
他心中有些不解,周铨来找他麻烦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是这厮怎么光天化日之下,就打上门来了。
刚才接到的口供,他不是要来偷袭自己一下,把自己带走么?
“咦,这莫非是天子出巡,官家南下,要不然怎么这么大的声势?”周铨用小拇指挑了挑耳朵,那纨绔气质,当真是展露无遗。
“你就是周铨?”有数十人护卫,再加上几百人将周铨一行围住,朱勔有了胆气,便扬声问道。
“本公子就是周铨,你这贼眉鼠眼的,便是朱勔这残害百姓的奸贼?”
朱勔听了顿时气坏了。
就算是朝中政争的两派,在外边见面时互相还要留点体面,哪有如同市井无赖一般当街大骂的!
“你……”
“什么你你我我的,你这狗贼,好端端的扣下我要的船匠,是何用意?还有,你这些狗腿,私造兵甲,暗藏弓弩,蓄留亡命,莫非是图谋不轨?”
周铨一连串的罪名抛了过来,朱勔当真是气急。
他嚣张跋扈是有的,在这苏州当土皇帝也是有的,甚至暗地里收留亡命纵容不法,还是有的,但是说起图谋不轨,他却是半点都没有。
原本言辞伶俐的他,遇到周铨后,被完全压制住了。而且截下船匠之事,确实是他理亏,真要和周铨辩起来,他未必能占到上风。
“把人带出来。”冷冷盯了周铨一眼,朱勔说道。
“笑话,你能带什么人出来,今日除非你把官家带出来,否则就乖乖交出船工,或许我还会网开一面!”周铨叫嚣道。
不一会儿,老祝与梅森二人被带了出来,梅森倒还罢了,当光着身子的老祝被拖出来时,周围全是哄笑。
周铨身边的武阳等人,神情非常难堪,武阳更是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目光,死死盯着老祝。
老祝羞惭欲死。
“周铨,人证在此,你有何话说?”
“什么人证?”
“我乃朝廷命官,你竟然敢千里迢迢赶来,欲将我掳走,如此行径,与造反无二!”朱勔厉声道:“这二人都已经招了,你还想要抵赖?”
若换作别人,朱勔才不会客气,直接令手下去擒了人再说。
可面对周铨,特别是光明正大打上门来的周铨,朱勔有些心虚。
朱勔可不是脑子一热就忘乎所以的人,周铨敢这样,必然有所倚仗,在弄清楚周铨倚仗为何之前,他不能轻举妄动,要忍,最好忍到周铨无可抵赖之时,然后一举发动,斩草除根!
周铨越是嚣张跋扈,他就越要隐忍,借助朝廷官府的力量,来将周铨捉住。
事实上,现在已经有大量的差役和兵卒赶来,在朱勔的私兵之外,又围了一层。
但是几位苏州的主官,却是一个都没有出现。
哪怕他们都是朱勔荐举,此时情形还没有明确,他们也不敢出来露脸。毕竟现在对上的二位,都是天子近臣,若一个不好,没准就会惹一身骚。
在他们心中,甚至在如今大宋大多数文官眼里,周铨与朱勔并无区别,都是靠着官家的宠信,这才得到官爵。至于周铨于辽国所立的功勋,制造水泥所带来的巨利,对他们来说都比不上东华门外唱名。
“你们招什么了?”周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老祝与梅森。
老祝脸上挤出尴尬的笑:“铨哥儿,对不住……他们严刑拷打,你看我身上这伤……”
“呸,若是你老实呆在屋子,怎么会被人擒了?”武阳身边一个老兄弟吐了他一脸口水。
其余老兄弟也都面露不耻之色,这厮当真是粪土不上墙,都再三警告了,却还是溜了出去,被擒后又将众人曝露出来。
“朱勔,你说他们招了什么?”周铨撇了撇嘴,有了这老祝,父亲的这些所谓老兄弟,在自己面前就休想抬起头来倚老卖老了。
他直呼朱勔之名,可谓无礼之至,朱勔也懒得与他应答,有金带管事出来,将口供张开,开始念了起来。
听得老祝、梅森二人真的毫无保留地招供了,众人都甚是羞恼,更加鄙夷老祝。老祝蜷在地上,以手遮面,心里却百般不服。
“就这个?”待那金带管事念完,周铨哈哈大笑,然后吐出三个字来。
“这还不够么,周铨,我看你是想造反了,私蓄兵甲,远隔千里,来苏州坏我应奉局大事,试图谋害朝廷命官……周铨,今日你还有何话可说?我必然要到官家面前去奏你一本,让你全家都不得好下场!”
“屁话,我召集人手,要来苏州寻你算账,何错之有?至于所谓谋害朝廷命官,你见过象我这样,只带着几十人,跑到你这几百人当中来谋害你的吗?这种蠢话,你在这里说说倒还罢了,你还想把这话带到官家面前,以为官家和你一样蠢?”
“你……你这是无赖,狡辩!”
朱勔勃然大怒,戟指周铨,同时心中雪亮,难怪方才自己觉得不对了。
老祝的口供,根本没有什么用处!
他的口供中,周铨只是说要带他们南下来找朱勔算账,至于将朱勔捉去,都是他们私下猜测之语。就算不是猜测,只凭着老祝和梅森的口供,官司打到赵佶面前,赵佶最多也就是将周铨训斥一番,然后罚铜了事。
“而且我倒是奇了,我的伴当来苏州,既未曾作奸犯科,也未曾得罪你朱勔这苏州王,凭什么被你捉去严刑拷打,屈打成招?莫非你是想着构陷大臣?唉呀,我明白了,你知道官家修建艮岳,急需大量水泥,故意想要为难我,实际上是要阻止官家修建艮岳!”
比起扣帽子,周铨虽然不如那些以科举为业的文官,但也不逊于朱勔了。两人都是市井中出来的,但周铨的见识可比朱勔要强得多,一连番的话,骂得朱勔根本无法回嘴。
若在别的地方,他还可以不理周铨,可现在是在苏州,在他的地盘之上,更是在他家的大门口,他若就此作罢,岂不颜面扫地,今后他催逼花石纲之时,没准就有人起了心思想要反抗,甚至玩出进京告御状的花样来!
心念电转之际,朱勔冷笑:“好,好,你牙尖舌利,指鹿为马的本领倒是十足,这伙人鬼鬼祟祟来到苏州,颇象匪类,我既在此主持奉应局,自然要过问,现在既知是误会,我将这两人交还你……要不要我再赔你一些汤药费?”
他看似让步,实际上却是以退为进,周铨来苏州的主要目的,是从他这里弄回船工,只要这一点他不放手,周铨现在气焰再嚣张,终究还是要铩羽而归。
周铨看都不看老祝与梅森,他只是摆了摆手,自有人将这二位给拖走。
此时虽已经是春日,但是天气还不是十分炎热,老祝给冻了半夜,回到自己人身边之后,颤声道:“哪位哥哥借件衣裳给我穿用……这些狗贼当真心狠……”
周围的人,却都不接他的话茬,有个与他交好的,见他可怜模样,将自己的外衣解下给他,却也没有说一句话。
“唉呀唉呀这是怎么回事,都让开都让开!”
就在这时,突然听得外围有人呼喝道,朱勔的那些家丁们看到来人仪仗,面面相觑,然后让开了道路。
只见几名官员撩着官服下摆,小跑着冲了过来。
一八七、堵门
来的这几名官员,都是平江府的官员。
方才得到消息时,他们不敢露面,一来是怕介入两位天子宠臣的争端之中——被朱勔举荐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原则,二来则是给朱勔解决问题的机会,在他们看来,以朱勔的权势,又是在苏州,碾压周铨是正常的事情。
没有想到的是,双方竟然僵持了。
周铨这条强龙,在朱勔的地盘上,生生压制住了朱勔。
这让苏州的官员们开始嘀咕,莫非周铨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还在朱勔之上?
他们消息虽然灵通,却远远比不过朱勔,故此并不知道棉布商会的事情。
朱勔自觉,与周铨获得的赵佶欢心相当,甚至自己可以更高几分,可是加上棉布商会的那群人,就算是朱勔,也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否则他哪里需要用截走船匠这等手段来出气!
“这位便是周衙内了,早就听闻周衙内在北国逞威,又有平定徐州之乱,今日一见,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苏州刚刚敕升为平江府,这位说话的,正是如今知府。除了他之外,通判也在,两人都是满面堆笑,他们先向朱勔使了个眼色,然后与周铨招呼。
周铨斜睨了他们一眼,这两家伙的底细,周铨很清楚。
自朱勔得势以来,苏州这边大小官员,许多都是朱勔所奏举,凡敢得罪他的,都被他赶走了。
“你二人好生不晓事理,朝廷派往海州的船匠,在你们苏州地界上竟然被人截了下来,官家若是怪罪,你们两个承受得起么?”周铨喝道。
“唉呀,此事我等知晓,也不算截下,只是……”
“嗯?不算截下,那就把人交出来吧!”周铨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知府满脸都是为难,事实上,若非朱勔催逼,他根本不想来趟这个浑水。面前这位周衙内,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据说便是曾任过宰相的徐处仁,他都不给面子,徐处仁得罪了他,最后的结果就是在贼人作乱中死去!
“哼,官家指名要的花石纲,如今纲船朽烂,急需船匠,我这不是截下,只是暂时借用,待纲船修好,自然会令这些船匠北上,莫非你觉得,朝廷的花石纲之事,就不是要务了?”朱勔看到知府那模样,知道他不敢与周铨硬顶,当下厉声道。
“那纲船何时能修好?”周铨嘴角上弯,带着淡淡讥笑问道。
“那可没准……毕竟纲船太多,这边才修好,那边就坏了。”朱勔也笑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对,朱勔自觉自己稳操胜券,只要不交出船匠,自己还是占得便宜,因此毫不示弱。
但就在这时,周铨面色突然一变,双眉竖起,目光如电:“蠢货!”
他突然变色之下,朱勔心中一惊,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当想到自己是在数十人护卫之下,与周铨隔着十余丈,而且双方中间还站着好几层人时,他才缓过神来。
但周铨方才变色之威,却让他心中依旧骇然。
这厮怎么如此大的煞气!
“蠢货,调往海州的,都是造海船的匠人,你让他们来修纲船,那是牛头不对马嘴!纲船与海船,不是一回事,用你那榆木脑子想清楚了,下回说谎时好……”
周铨破口大骂,朱勔刚才被他吓得失态,自觉面子上过不去,此时听他骂得更是暴怒,当即一甩手,转身便回到自己府中。
他进去之后,那些护卫们面面相觑,一个金带管事小心翼翼地跑来问道:“外边……如何是好?”
“把人都调回来,我不信他敢闯我大门,若是他真敢闯,我拼着打御前官司,也要给他点厉害,先将人擒下再说!”朱勔眼中厉色一闪。
金带管事点了点头,正等回去下令,听得朱勔又道:“等等,传我令下去,这狗子,这狗子还有他的狗腿儿,在苏州不得有任何一家脚店收容,不得卖一粒米一滴水给他,谁家胆敢不听我话,我让谁家家破人亡!让知府那蠢货派差役给我盯着,他若是胆敢闹事,立刻抓人!”
他是气得厉害,也发了狠心,那管事出去,先是向知府、通判招手,这两位朝廷大员在他这个朱府管事面前,竟然象是看到了顶头上司一般,点头哈腰,等听他吩咐完毕之后,两人面如土色,再要再说,但那金带管事已经不再理会他们,直接一招手,将护着大门的人都招回了府邸之中。
朱红色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砰一声关上,大门上的门环轻轻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给我骂,把朱勔这厮骂出来!”周铨叫道。
随他来的二三十人,除了武阳之外,都破口大骂起来。众人七嘴八舌,骂得累了稍歇之时,却听得一人尖声道:“朱勔你这卖沟子的货色,爷爷昨夜嫖了你还没付嫖资,你……”
骂的正是老祝,听他说得下流,武阳眉头一皱:“行了,你不必骂了!”
老祝此时心中惴惴不安,听得武阳之话,他涎着脸笑道:“武兄弟,武兄弟,哥哥我知道错了,你给我在大郎面前美言几句吧?”
武阳有些厌恶地向旁移了移,但老祝还是凑上前去。武阳被缠得无奈,看向周铨,却发觉周铨摆了摆手:“有什么话,回去再说。”
老祝看到周铨开口,而且不象是要追究他的模样,他心中顿时欢喜。接下来继续大骂,不过现在他骂的声音就小了多,而且不再说些下流话了。
武阳却是知道,周铨越是一副不计较不追究的模样,也就是越往心里去,这老祝在周家这边,是什么前途都别想有了。
不过他并不为老祝可惜,以此人的脾性,在周氏父子手下做事,迟早还要闯出大祸来。
他看向梅林,梅林倒还要些面皮,与他目光相对,低头不语。
众人堵着朱勔府邸叫骂,好半天之后,也没有人出来应答。这朱勔可是苏州城中的一霸,向来横行惯了,别人莫说当面骂他,就是背后拿眼睛瞪他一下都有风险。此时却被人堵着门变着花样骂,顿时引来苏州百姓的兴趣,很短时间内,消息传遍苏州,也不知多少人兴致冲冲,跑到这孙老桥外看热闹。
这些周傥的“老兄弟”们在叫骂,他们是军中出身,骂阵也是一项必修技艺,又在京师市井里混了多年,骂人的话语,简直可以来一场花式骂人技巧大赛了。当地人听得过瘾至极,不少人在外指指点点,看得围墙上朱府的下人一个个气愤至极。
他们心中也有些惶恐,为何这样被人欺到头上了,自家主人却还不下令反击。
足足骂了两刻,众人觉得渴了,声音小了起来。
“纪春,你去讨些水来,让大伙先润润喉。”周铨吩咐道。
纪春跑到第一家,才说了来意,那家人就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家也是在别人家打的水,我家中并无水井。”
再问第二家时,第二家主人作揖道:“郎君来得可是不巧,我家虽是有井,可近日井水变得肮脏腥臭,不可以饮用,还请去别家寻吧。”
到第三家,才说明来意,对方就紧关了门,让纪春吃了个闭门羹。
纪春觉察到不对劲,忙回到周铨身边,说起此事,众人顿时明白:“休要问了,定是朱勔那狗贼的奸计,他逼得周边百姓不给咱们水喝!”
“这些百姓好生不晓事理,他们怕朱勔,就不怕我们了么?”急着表现的老祝主动请缨:“大郎,我去讨水,若是他们敢不给,我就……”
“你身上有伤,还是在这呆着吧。”武阳喝了一声。
老祝正想拍着胸脯说自己没事,却被和他关系好的兄弟拉了一把,那兄弟满脸都是窘色,示意他看看众人。
老祝这才发觉,他一开口时,众人就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分明对他很是轻蔑。
“无妨,我记得大伙都带了水袋,喝水袋里的水,然后继续骂。”周铨笑道。
众人想起他们早上赶来之时,确实是奉武阳之令,都如出外行军一般带了水囊。虽然水囊里的水滋味不怎么样,但解渴总还行。
“不给我们水喝,想来也是不给我们饭食了……幸好武家哥哥也下令准备了干粮!”
众人喝了水又开始叫骂起来,朱府之中,朱勔得到消息后冷笑两声:“由他去骂,我不信他就带了那么多的水和干粮!”
苏州不缺水,朱府门口就有小河沟,但这河沟里的水可不是井水,洗衣没有问题,舀来喝可就不太干净。就算能解决水的问题,食物的问题也不能解决,更何况待到夜晚来临,没有脚店敢收留他们,他们只能露宿街头。
但当日上正中,午时来临之际,朱勔突然接到消息,周铨一伙离开了。
“当真走了,一个不剩?”朱勔问道。
“是,应奉你听,外头已经没有声响了!”
朱府宅院深深,外边的声音很难传到这里,朱勔侧耳听了一下,然后向那金带管事下令:“派人盯着,让平江府的人也盯紧了,这狗贼肯定要玩什么名堂……”
话声未落,外头就传来大叫:“不好了,应奉,不好了!”
一八八、将门虎种
“狗才!”
进来的金带管事被迎面一脚踹翻,不过看到踹自己的人是朱勔,那金带管事声都不敢吭。
“该死,该死,我早该想到的!”
朱勔踹翻他后,口中喃喃自语,嘴唇都哆嗦起来。
在听到这金带管事大叫的时候,朱勔就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周铨是何等人物,怎么会弄出那么大的漏洞给自己钻?
“船场那边……船场那边是不是出事了?”他还怀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道。
那金带管事爬起来跪倒在地,带着哭声道:“应奉,船场那里遭人袭击,咱们的人都被绑住,那些船匠们全被带走,一个都不剩,连原本我们的船匠,如今都找不齐了!”
朱勔的脸色越来越白,他连连顿脚,却不知把气发在谁的身上。
一切都是假的,什么周铨来找他麻烦,可能带着少数人来擒他,要找他算账……全是假的,目的就是把他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而忽略了周铨的真正目的!
周铨此次南下,是为了被扣的船匠而来,只要带走船匠,那么周铨就大获全胜。同样,如果朱勔能扣住船匠不给,他就力压周铨一头。
只是朱勔畏于周铨此前的声望,又被种种消息误导,以为自己才是对方的目标。他手中有私兵千人,绝大多数都用来保护自己的安危,船场那边的防备,就交给了平江府。
而周铨在他门前闹起,整个平江府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件事情上,船场那里能留下三五个守门兵卒就不错了,若此时再有二三十人突袭船场,轻易就可以将看守制住。
只要制住了看守,那些船匠要离开,还有谁会阻止?
“好算计,好心眼,到我家来打我脸,还赚走了我的人,周铨,周铨!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安生走了……我今日若不扣住你,我哪里还有脸面在苏州城中居住!”
面部完全扭曲了的朱勔站起身来,他看着旁边大气也不敢喘的金带管事,厉声喝道:“都给我听好了,立刻召集人手,下令水关那边,无论是南下还是北上的船只,都给我一律停下,让知府将各条道路都堵住,今日老爷我豁出去了……绝对不能让周铨那小狗离开!”
随着朱勔一声令下,整个苏州城都骚动起来。
他的近千私兵可谓倾巢而出,那位平江知府虽然是不情愿,却畏于他的气焰,不得不派出兵卒差役,跟着一起,将苏州各个码头、水关都封锁起来。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自然让苏州的百姓都吓住了,回过神之后,众人问起缘由,自有知道前因后果的,将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被人堵门叫骂,而且扣下的船工还给劫走……
若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苏州百姓不会觉得意外,可发生在朱勔身上,满城百姓都是讶然!
自应奉局成立以来,一向是他朱勔堵着人家门户劫人劫物,如今竟然有强横之人,以其人之道还置其人之身!
这几年间,朱勔在苏州可谓无恶不作,百姓家中只要有一树、一石,稍有可观者,他必遣人破门而入,拆屋坏墙,将东西劫走。若想避免此灾,唯一的办法就是给他塞钱,远近的无赖地痞,纷纷赶来投靠于他,使得他手下更是狗仗人势,欺男霸女的事情可没少做。
故此得知这消息,苏州人面上惊讶,心底惊喜,只觉得这实在是进入政和年间以来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消息。
他们自然也对敢如此行事之人起了好奇之心。
“周铨,便是造雪糖和水泥的那位?”
“曾经出使辽国,在辽国大发神威,险些逼得辽国国主送上公主和亲?”
“旧年腊山贼、海州贼作乱,挟众十万,将前相公、知徐州府的徐处仁逼死,却被他用三十六人袭入老巢,一手剿灭?”
“身高两丈,三头六臂,力可举鼎,每日须吃一牛一虎……”
苏州是南来北往之地,自然有人曾经听说过周铨的事迹,这些事情口耳相传,免不了夸大,于是传得后来,周铨几乎成了怪物。
紧接着又一个消息传开:周铨在劫了船匠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苏州,如今被堵在胥门外运河码头了!
苏州诸门皆是水陆并有,唯独胥门,因为面对太湖,为防太湖洪水涌入,并无水门。胥门外的码头,是最大的码头之一,周铨得手之后,从这里北上,原本是最快的,但朱勔反应也快,将所有的码头都封锁,让他们无法离开。
在得到这消息后,苏州百姓纷纷赶往胥门,想要一睹这位敢与朱勔对抗的好汉。
此时运河之中,周铨站在船头,背后而立,冷冷看着这一群张牙舞爪的兵卒。
在他身边,还有码头之上,周傥的那三十多个老兄弟,还有叶楚带领的三十余名阵列少年,各自列阵,将这一块地方护住。
“周铨!”
朱勔骑着匹马,在百余人护卫之下,终于赶到了码头。
发觉这里已经聚拢了不知多少人围观,仿佛半个苏州城的百姓都到了这里,朱勔心中更是腻味,若是不能让周铨就范,从今日起,他在苏州可谓声名扫地了。
他扬声大喝,看着周铨,希望能从这小子面上看到惊恐。
但他失望了,周铨脸上还是淡淡的神情,不惊不怒,也没有了方才在他家门口时那嚣张跋扈。
仿佛他的到来,也在意料之中。
“谁是周铨,我可没有看到谁身高二丈啊……”
“蠢,哪有人身高二丈的,你瞧,船头那位青衫的小郎君,那就是周铨了!”
“啧啧,当真俊俏……咱们江南风流男儿,都比不上这小郎君,他竟然就是周铨?”
“瞧不出,瞧不出,这模样,哪里象是能在战场上提刀杀个七进七出的……不过辽国想将公主送与他和亲之事,我倒是信了,若我是辽国公主,见得他了,也是恨不得将他搂住和着口水吞下!”
看到周铨模样,苏州百姓们纷纷议论。虽然周铨并不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力可举鼎的雄壮大汉,但那模样儿,反而更对了苏州这江南灵秀地人的欣赏眼光。
特别是和獐头鼠目的朱勔一对比,那就更是明显。
“这二位可都是权势通天的人物,不过一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谁有理谁无理了。”
“哦,此话怎讲?”
“自然是周郎君有理,你没见两人模样吗,谁颜容好谁就有道理,那句话怎么说的……颜……颜……让我想想,对了颜值就是正义!”
这些话随风传入朱勔耳中,让朱勔心里更是气愤。
深深吸了口气,朱勔改变主意,决定不再多说,直接动手。因此他厉声道:“还等什么,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朱勔的手下顿时猖狂起来,向着码头冲去,手中刀枪棍棒齐举。
旁边惊叫连连,那些来看热闹的苏州百姓,有人惊恐地闭上眼睛。
长得极为俊俏的周铨,手下不过数十人罢了,能挡得住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么?
运河的水面,弥漫着一股不祥的腥味,河风让周铨的衣裳飘飘荡荡,在朱勔下令的同时,周铨的嘴角微微下弯。
“这位周郎君竟然丝毫不畏?”
“他……是在做什么?”
原本以为周铨会露出惊慌之色,但众人却看到周铨微微一摆手。
随着他这一摆手,在他身边,一个身影猛然跳上码头。
这身影高大雄壮,看上去象个巨人一般,最让人惊恐的是,他身上竟然套着一身明晃晃的铠甲!
这可不是普通的破甲,而是一身完整的重装步人甲!
这一套甲足足有五十斤重,可那巨人穿着却活动自如,迎着朱勔的手下冲去,轰的一声,仿佛是马车撞在了城墙之上一般,朱勔跑得最快的手下整个人都散了!
此人正是武阳!
他从船上换了一身步人甲,这种由一千八百二十五枚甲叶组成的重甲,乃是大宋最精壮的军士才能穿得动的重铠,等闲刀剑,根本无法伤着浑身着甲的壮士,而这些壮士则用大斧、大刀为武器,他们的对手,是敌方同样身着重甲的勇士,甚至有可能是敌人的重装骑兵!
哪怕只有武阳一个,也足以让朱勔的手下气焰大挫!
朱勔手下看上去也是精壮,可不过是江南脂粉之地里的样子货,就是斗几个毛贼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打打顺风仗可以,真遇上狠人,却只有败退的份儿。
武阳为锋,阵列少年为刃,猛的一个逆击,码头上顿时鸡飞狗跳,数十名朱勔手下被赶得狼狈逃窜,只要他们一个转向,哪怕还未冲锋,朱勔手下也是纷纷走避,根本无人敢正面与之较量!
更有甚者,当他们逼近朱勔手下一侧之时,这些人连连后退,待到退无可退之时,干脆就抛了刀剑,直接跳入运河之中,泅水逃命!
这一幕先是让看热闹的百姓哄然大笑,然后笑着笑着,他们也笑不出了。
这不过三十余人,而且大多只是十六岁左右少年的队列,竟然有如沙场百战之师一般,凛然生威!
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远远的看到了这一幕,慨然叹道:“史书中言,项羽在钜鹿之战中所向披靡,旁观的诸国将士一个个惴恐,我常以为,这是古人夸大之句,但今日一见,知微可见著,古人不欺我也,这周郎不愧是将门虎种,便是他的少年亲卫,也能勇悍如斯!”
一八九、是儿当真可畏
“哼,不过是一群武夫罢了,武夫与奸徒当街争斗,祸及无辜百姓,此家国之不幸,我必然要上书天子!”在他对面,另一位身着官服的人凛然道。
他对面书生哑然一笑:“国佐兄,你还是如此脾气,不过到了苏州任教授,可要多加收敛,切莫得罪朱勔。”
“伯纪一向激烈,更胜于我,今日怎么反劝我了?”被称为国佐的人道。
这二人,国佐姓陈名公辅,乃是京师上舍生出身,出了名的激昂之辈,今年得了上舍生之首,被任命为平江府教授。而伯纪则姓李,名纲,乃是进去进士,与陈公辅志趣相投,两人都是京师诸生中活跃的人物。
此时李纲尚未授实职,因为陈公辅南来平江府任职,李纲跟随相送,也是长长见识。不曾想到,才到苏州,就赶到了这么一件事情,亲眼见到两个天子宠臣,在这里上演了一出龙争虎斗。
不,不能说龙争虎斗,只能算是单方面的碾压。
李纲颇为赞赏地看着周铨:“旧年在京师中,国佐与陈朝老等一起,群情汹汹,以为周铨使辽国多有不当之处,当日拟订周铨可诛之罪者虽非国佐等,但国佐也没有少摇旗呐喊吧?”
陈公辅有些恨恨:“可惜朝廷未曾远贬是儿,至使其猖狂如此!”
“我倒觉得,是儿颇有可观之处,外争国权,使岁币之辱一朝得雪,内丰国库,却无收刮残民之事。榷城、水泥,仅此二事,便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事。当初我便劝国佐,勿要参与此事,可惜国佐不听!”
陈公辅唯有苦笑了一下。
李纲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初他如果不是积极参加攻讦周铨之事,他这个平江府教授之职,哪里能下得这么快!
姑苏可是读书之地,这里百姓殷实富裕,又喜好子弟读书,在这里任教谕,绝对是个美差,等闲人物,岂能拿得,就算他有上舍第一的身份,相当于一科状元,但任官之初就能得此美职,算得上不错了。
李纲当初就是没有参与此事,所以现在还在京中待职,今后会放到哪个偏远这地,都未必可知。
“伯纪休要为是儿辩护,你瞧他今日飞扬跋扈之势,他若得志,岂是家国之幸,百姓之幸?”
“就是今日,也不能说他是错,他一路打来,打得可都是朱勔的走卒,你见他打过一个百姓么?”
李纲的反驳,让陈公辅无语了,但他从内心深处,还是看不起周铨。
“且看吧,是儿如此跋扈,对上朱勔,胜负之数,尚未易量。”
二人都向码头望去,虽然周铨此时占了上风,可是朱勔毕竟人数众多,他们只需要稍加发力,周铨就要面临一场灾难式的失败。
果然,朱勔看到自己手下的狼狈模样,咆哮大怒,他身边七个金带管事,十余位银带管事,一个个被他赶了出去,将散成一团的人手聚拢起来。
有人手中甚至还拿出了弓弩!
一般的软弓,破不了步人甲,但是阵列少年身上的普通甲衣,却是挡不住的。
“射,射死他们!”朱勔狂妄地叫道。
“我看谁敢射一箭!”有人厉声大叫。
朱勔觉得这声音不对,再看去时,却发觉周铨身后,多了一个人。
仔细看这人模样,朱勔觉得很是眼熟,用力挤挤眼睛之后,他才恍然,同时脸色大变。
“你……你……”
出来之人,乃是蔡行。
朱勔乃是蔡京与童贯推荐给赵佶的,特别是蔡京,可以说是朱冲、朱勔父子的举主,他二人少不得要上门拜谢,因此,朱勔曾经见过蔡行。
只不过蔡行在京师中任官,少有回到江南之时,不曾想到,今日竟然遇上了他,而且他竟然和周铨在同一艘船上。
一瞬间,朱勔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然后这所有念头都归在一起,只剩一个。
今天他要输了,而且输得彻底,输得颜面无存!
更让他恐惧的是,蔡行在这里,会意味着什么!
阴沉着脸的蔡行,在船上冷冷地看着朱勔。
原本他不想出面的,但此时的情形,他再不出面,恐怕连他的性命都有危险。
虽然是被周铨卷入今日之事,但蔡行却心甘情愿,因为他此来,是奉蔡京之命而为。
明面上,是让他回杭州祭祀曾祖,实际上,就是来帮助周铨解决船匠之事。
大宋太缺铜了。
蔡京是奸臣、是贪官、是权臣,这些都没错,但他同时也是这个时代最具有经济头脑的人之一。否则,以赵佶那大手大脚的性子、好大喜功的作为,蔡京哪里能够支撑起国库的支出,甚至还办起居养院之类的福利机构,让最穷苦可怜的百姓,能够从大宋的繁荣中分一杯羹。
因此,当石轩带回的消息中提到,海外日本有大量的金银铜矿,这让蔡京兴奋起来。为了慎重考虑,他还发动不少人,去查询堆积在故纸中的资料,从一本本发黄霉烂的纸张中,寻找证实周铨说法的证据。
他找到了。
同时,数名曾经到日本经商的大宋商人,还有数名自日本来大宋朝圣的日本僧人,都被召入京师西面蔡京御赐的府邸,从他们的口中,周铨的说法再次得到了证实!
日本,果然是黄金白银和铜矿之国!
而过年之后,周铨请石轩转达的信中,提出改革大宋币制,采用金、银、铜三阶币制之法,蔡京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解决大宋钱荒、进而解决大宋财政困难的办法。
这与居养院等一般,都是他名垂青史的事业,同时也是他巩固自己权力、维持家族富贵的方法。谁敢为难此事,就是与他为敌!
朱勔扣留船匠之事,便是为难此事,便是与他为敌。若非考虑到朱勔这个蠢货并不知其间深意,还有此人也颇得圣眷,蔡京几乎要将此人视为死敌,发动一切手段,将他碾死。
哪怕明知这是周铨在利用自己,蔡京也甘于被利用,只要能带回来大量的金银铜!
蔡行盯着岸上的朱勔,朱勔在最初的惊慌之后,恢复了镇定。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要拍蔡京马屁、跟在蔡京鞍前马后效劳的假药商人之子了,他如今也是官员,而且坐镇一方,即使不能和蔡京平起平座,至少面对蔡京的孙子,他有底气。
“竟然是蔡学士在此……今日之事,蔡学士也看到了,周铨此人,欺人太甚,若我放他平安离开,那朝廷花石纲之事,就再难处置了,此事乃官家交待……还请蔡学士暂时让让,待我解决了周铨,再与蔡学士接风洗尘。”
蔡行一出现,远远观望的李纲与陈公辅二人都是色变。
“不意竟是蔡行……无怪乎周铨跋扈如此,原来已同蔡氏合污!”陈公辅道。
“此借蔡氏之力也,未必是与蔡氏同流。”李纲有些尴尬地道。
李纲在京中孤立无援,哪怕已中进士,却仍未有美官可任,故此他也在寻找门路。蔡京太高,他够不着,但蔡京之子蔡攸,却与他有所往来,颇有接纳之意。
陈公辅之语,虽是骂周铨,暗中也有批评李纲的意思。
两人认识蔡行,别人未必认识,故此当蔡行出现之后,朱勔的气焰一减,便有人打听这是谁。
蔡行盯着朱勔,想起南下之前,祖父专门召自己在面前,再三告诫,开海之事关系重大,乃是蔡氏今后富贵的根基,故此要他专心配合周铨,甚至还隐晦地指出,他蔡家若能成此事,便是三代宰相也未必可知。
他忍着心中的热意,对周铨道:“周郎君,你说当如何应对?”
“将令祖之语,转述予他就是。”周铨轻飘飘地道。
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大,故此朱勔都听见了,岸边的人也听到了。
“家祖蔡公讳京,乃鲁国公、当今太师,在我离京之前,曾对我言,他得知江南兴花石纲之事,扰民太甚,已向陛下进言,请暂抑花石纲,穷治借此事残民害民之辈。”蔡行扬声说道。
此语传出,朱勔固然是面色大色,近乎魂飞魄散,另一方面,运河两边的百姓们皆是惊喜交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学士此言当真?”有人扬声问道。
说话的正是李纲,他在京中,就曾经向蔡攸进言,朱勔之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蔡氏欲成事,必须亲近贤达,而远离朱勔等弄臣奸邪,和他们划清界限。蔡攸彼时对他的建议很是赞赏,惜哉却不能用。
“原来是李伯纪在此,我所言自然是真……不亲至苏州,也不知这位朱应奉好大的声势,好大的威风!”蔡行盯着朱勔,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话声才落,突然听得周围一片欢呼。
却是苏州的百姓,听得要抑制花石纲之事,顿时欢喜无限,一个个欢呼鹊跃,甚至有向北而拜者。
“不意蔡京,亦能为此善政。”陈公辅也讶然说道。
朱勔此时,骑在马上想要维持住自己的坐姿都很困难了。
若真是停了花石纲,他的富贵根基就断了!
他看向背手立于船头的周铨,眼中满是怨毒,但他也明白,自己已经输了,想要不输得干干净净,那么只能另想它法!
李邦彦输与此人,自己输与此人……是儿当真可畏!
一九零、火并
京师,太师蔡京府。
“是儿当真可畏!”
蔡京放下手中的纸,笑着说道。
这是一张礼单,不过送礼的人可不是周铨,而是朱勔。
蔡京引朱冲朱勔父子面圣,原意是巩固自己在赵佶心中的地位,获取一个有力的盟友。可是朱勔随着地位上升而膨胀,已经有数年未曾正经给蔡京送礼了,只是在年节时备上点看似贵重实际上透着疏远的礼物,意识一下就了结。
但这一份礼单,却是出奇的重!
蔡攸在旁边也笑了起来:“算他识趣……能屈能伸。”
“我说真可畏者,非是朱勔,而是周铨!与周铨相比,朱勔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完全不知收敛,迟早要自寻死路!”
蔡攸心里嘀咕了一声,不太赞同父亲的说法,在他看来,周铨明明可以轻松借力打力逼使朱勔交出船匠的,结果他却带人去袭击,这实在是极为鲁莽,愚不可及。
“攸儿,你莫轻看了周铨,他此举才对,自此之后,东南半壁,皆知其名矣!”
蔡京没有细说,他想让儿子自己仔细思考周铨此举的深意。周铨看似又多得罪了一人,实际上他与朱勔的矛盾不可调和,哪怕没有此举,也必然会相互敌视。
相反,有了此举,今后所有想要算计周铨的人,都得考虑一下,此人行事不按常理,动不动就掀桌子,在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个疯子,为了一点小利,与疯子为敌,究竟聪明不聪明了。
还有一点,此举可减官家疑心。
蔡京很了解如今的皇帝赵佶,一个臣子,太有本事了,名声又好,那官家会睡不安寝食不安腹的。他蔡京许多事情,固然是本性,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自污。
这些事情,都要蔡攸自己想,等这儿子想明白了,或许就可以来接替自己位置了。
“花石纲之事,是不是要孩儿再令人上书?”
“不必了,朱勔既然识趣,留些尾巴,周铨也没有指望着我们将花石纲扫尽……我倒是奇怪,行儿来信说,周铨和他提起,要收拢齐地草寇,将之流放海外……那是什么意思?”
“山东自古就多盗寇,流放了也好,他在徐州、海州做许大的生意,自然不喜这些草寇碍事。”
“不,不,你弄错了,不喜草寇碍事,可以流放边疆,为何要流放海外……”
蔡京对这个问题颇为不解,不过周铨既然通过蔡行提到此事,他也同意给予方便。
不仅是他,各家在棉布商地中参了一份子的势力,都以为周铨是为了方便在京东推广棉花,故此也纷纷出力。
资本这玩意,一但抱成团追逐利益,立刻就展示出极其可怕的威力。大宋最有权有钱的十余家联手,便是皇权,也要让上三分,更何况皇权本身,如今也暂时在这个势力联盟之中。
于是整个京东两路,迅速行动起来,往常懒洋洋不出力的官兵们,在各家将官的催促下,纷纷开始清剿草寇。
仅仅是两三月功夫,便有数千余名各式寇贼被缉拿,然后一齐给塞到了海州。
这些“寇贼”倒有大半都是些山民、渔民,平常时节遵纪守法,但有机会也会对落单的行人客商下手,还有许多,干脆就是些坑蒙拐骗之辈。说他们无辜定然是不对的,但若说他们真有什么大恶,除了少数手头有人命者之外,倒未必真有什么大过。
不过到了海州,就由不得他们了。
“据我所知,这些人到海州之后,便被运上了连岛,此岛据离陆地约是十余里,即使是善泅水者,亦难以游回,况且还有水师官兵把守!”
梁山寨中,最上首的位置,绰号“兔儿”王伦高居其上,白净的面庞上,喜怒不显。
在他的左侧,是身高健壮的一个黄脸大汉,三角眼中闪动着残忍的光芒。此人姓高,名浑,绰号高腿子,原是沂蒙山里的悍匪,如今迫于朝廷清剿之势,离开了沂蒙山,带着忠心的手下投入了梁山寨。
在他的右侧,则是周铨的熟人之一,动手杀了向家父子的何顺。因为杀的是国舅亲戚,他在山东诸匪中也算是出了名,当初来投梁山寨,立刻就得了二头领的位置,不过后来高腿子来了,他自动让贤,将二头领之位让给了高浑。
何顺再一边,同样是周铨的一个老对手,虽然未曾照过面:原腊山寨的军师“活诸葛”余阳。腊山寨寨主史鹤与他在乱军中失散,史鹤目标大,被周傥追上阵斩,他却乘机逃得性命,带着一批从彭城中掳来的财宝投靠梁山寨,因为献上珍宝的缘故,他再度得到军师这个职位。虽然没有当初在腊山寨时地位那么高,但也让他颇为满意。
在他们面前,站立在上侃侃而谈者,同样是周铨的老熟人。
卢进义、燕小乙!
“区区一介海岛,聚集数千精壮,岛上守备之人,也不过是数百罢了。只要我们能够接近海岛,将这数百杀散,那么这数千人便全是我们的兄弟。”
卢进义又侃侃而谈,比起当年在京师时,他要稍瘦了些,更显得骨骼宽大,在他旁边,燕小乙默不作声,象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你说的没错,但这一切毫无意义,我为何要去与周铨对上,这头饿虎,吃人不吐骨头,我们在梁山寨好端端的,干嘛要去招惹他?”
得了示意,坐在高浑身边另一侧的一位头目站起身来,向卢进义质问道。
对付周铨,风险太大,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根本不会有人去做。
“在山东清匪,是这厮一手闹的,诸位,他已经闹得你们都没有活路了,如今群雄并灭,唯余梁山寨,正是周铨的眼中钉、肉中刺,诸位觉得他会放过你们?”
京东两路大小贼寇,基本都被剿灭了,许多人无处可逃,便来投梁山寨,这半年里,梁山寨的规模足足扩大了四倍,寨中人马,从最初的不足两千,到现在数个分寨合起近万。事实上官兵也试图来剿梁山寨,只因为此寨地形不利进剿,寨中青壮又多,所以等闲不敢轻动,再加上梁山寨除了收容亡命之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状,至少苦主不来告状,官府便转为无视。
反正王伦虽然拥众近万,却不是个胆大的,甘心呆在山里泺中种田捕鱼,众人也落得安生。
“另外,诸位都知道西城所么?”卢进义又道。
众人顿时骚动起来。
将后苑作的杨戬想要弄钱,胥吏杜公才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说动赵佶成立西城所,专门负责括检公田。说白了,就是将老百姓这些年来开辟出来的荒地、相互交易遗失了契文的私田,全部都收归国有。
名义上是收归国有,实际上还不是落到了杨戬等人的口袋里,而百姓想要讨回自己的田,唯一的办法就是往经办人手中塞钱。经办人得了钱,自然要孝敬杨戬,而杨戬又可以向那些豪门大族卖人情,再收一笔谢礼。
“括田之策,便有梁山泺,不但湖畔耕地,便是山林湖泽,都要收归官有,在山上樵砍一树,在湖里钓起一鱼,都得向朝廷上税,诸位……莫要自误!”
此事一说出,这大厅中的寨中头领,都躁动起来。
和腊山寨一般,梁山寨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山寨之中,而是包括湖中岛屿、湖畔山区一大片地方立有二十余处山寨、水寨和村落。这些人靠着山水而食,若是真将这八百里梁山泺收归国有,让他们去缴税,天性自在的他们如何愿意干!
“安静,安静!”见周围一片议论纷纷,王伦示意了几回,但众人还是在吵嚷,他不得不起身大叫,这才静了下来。
王伦心里觉得有些不妙。
他并无大志,在山寨中当个土豪足矣,而卢进义此人也让他不喜。故此上回卢进义搞什么抓周大会时,他理都不理,结果证明他是对的,上了卢进义当的史鹤,如今骨头都烂没了。
“诸位可曾想过,若是真举事,那可就是造反,此前官兵不来剿我们,是因为我们尚未举旗……造反是抄家杀头的生意,便是如同他说的一般,举事成功,攻下连岛,甚至攻下海州,那又能如何?腊山寨的史鹤还夺了彭城,结果还不是身死族灭,连个全尸都没落下……诸位兄弟,我为寨主,可不能让诸位兄弟的身家性命去冒……啊!”
王伦正挥手说话,在他身后,高浑起身,突然间拔出腰刀,从背后一刀捅了进去。
刀自王伦的后背刺入,从前胸穿出,王伦正说得兴起,觉得胸中疼痛,低头一看,然后惨叫起来。
高浑一脚踹翻了王伦,不理睬尚未完全断气的也,而且举着血淋淋的刀:“我受够了这没种的软货,诸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愿奉卢大哥为寨主,反了!”
原先随他而来的沂蒙马贼,都是跳了起来,齐身高呼:“反了,反了!”
余阳带着腊山寨的余党,也同样手足狂舞,大叫:“反了,卢哥哥当寨主!”
何顺脸色惨白,看了看左右,见已经有人挥起兵刃,向王伦亲信杀去,其中还有人杀气腾腾,向着他逼来,他顿时也跳起:“反了,我也愿尊卢进义哥哥为寨主!”
一九一、卢进义的野心
卢进义志得意满,哈哈大笑。
“诸位兄弟,今日我为寨主,先定下规矩,咱们梁山寨自今日起,要替天行道,这间大厅,便称聚义厅吧!”
“是,大哥说的是,替天行道,聚义厅!”众人纷纷叫嚷。
当然也有应付的。
何顺的眼睛悄悄转了两下,张开嘴,做出喊的模样,却没有喊出声。
“诸位兄弟,我既然当了寨主,就要替诸位兄弟想一条出路……各位,咱们没有活路了,朝廷行括田之法,八百里梁山泺,都将收归官家,咱们连喘口气喝口水,都得向皇帝老儿交税——缴不完的皇粮国税,服不完的差事徭役,不是饿死累死,就是被鞭子抽死被刀子砍死,兄弟们,咱们不举事,死路一条,举事能成,还有条活路,而且不仅仅是活路,甚至是富贵之路!”
周围群情汹涌,所有人都觉得身上躁热,卢进义的话语,说到大伙心坎里去了!
王伦别的长处没有,但看人的眼力还是有点,能在这里任个头领的,多少都有点本领。有点本领,却无法从科举之途往上爬,他们就只能觉得自己怀才不遇,藏着一副野心隐忍,直至被王伦招揽,也觉得当一个山寨头目,实在委屈自己了。
如果卢进义当真能给大伙寻条出路,拜他为大哥,认他作寨主,也无不可。
“咱们这等人,有三条路,一是被狗官剿灭,大伙都被砍了脑袋一起去地下作伴;第二就是杀人放火受招安,逼得朝廷给咱们个官做;第三么……诸位,刘邦是造反出身,他后来当了皇帝!”
众人哄堂大笑。
刘邦一无赖亭长,成为大汉的开国皇帝,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但是在座的虽然没有见识,却也知道,皇帝宝座,可没有那么容易夺来!
“诸位莫要笑,咱们当不了大宋的皇帝,去海外占块地盘,弄个皇帝当当有何不可?”卢进义又道。
众人的笑声歇住了。
余阳得意洋洋地捋着胡须,三角眼一闪一闪,这个主意,是他出的。
“诸位,请看这位!”
卢进义挥了挥手,只见外头走进一个人来,此人身材短小,皮肤黝黑,向着众人拱手。
此人其貌不扬,在场无人认识,都有些诧异。
“这一位兄弟姓黎,名清,来自密州板桥镇,世代为海商,如今被贪官污吏逼得没了活路,来投靠我……黎清兄弟,你说说吧。”
黎清咳了一声,然后道:“兄弟我往来大宋、高丽、日本三国之间,知道在三国正中,有一岛国,其名耽罗。岛上地广人稀,兵力薄弱……”
这黎清将耽罗国说了一通,只说岛上土人矮小懦弱,岛上物产丰饶,却没有提此岛早在七八年前就并入高丽之事。
“我欲夺占此岛,自立一国,若是大宋有隙,我们可以攻伐中原取而代之,若大宋太平,我们可以退守此岛自寻富贵……诸位凡愿与我同行者,攻夺此岛之后,可赐地两百亩,女子一人,土人奴仆两个,若有战功,别有赏赐……诸位,咱们在梁山泺中,没少劫过往来舟船,到时我们去劫海船去,每一艘上面,可都是奇珍异宝,只要劫得一艘,咱们兄弟一辈子就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欲召人为乱,须先乱人心。卢进义这一番话说出来,在场群盗都觉得有理。
他们见识、眼光都有限,却也明白,在梁山这里坐吃山空,而且随时要面临着官府的围剿。若真能在海外自立一国,逍遥快活,时不时乘船上岸劫掠子女金帛,或者就在海上打劫过往商船,正合他们心意。
哪怕不想再在刀尖上喋血过日子,分得几百亩地,有了女人奴仆,也可以小康一世。
若再有更大的野心,以大宋朝廷现在这种折腾法,迟早会折腾出事,到时大伙再反攻大陆,坐一回江山封王封侯也未必可知。
卢进义开始说王伦时,有意说要对付周铨,但是现在,他却只字不提周铨。
在卢进义话声落后,众人都嗡嗡地议论起来,卢进义听得各种各样的说法,心里还是有几分忧忡。
他悄然问身边的余阳:“余军师,你说此事能成么?”
“哥哥只管放心,咱们只要能凑上两三千愿去做的人马,便可以成此事,黎清兄弟不是说了嘛,耽罗人矮小懦弱,咱们一个可以战他们三个!”余阳得意地道。
他早与卢进义有所勾结,此次火并王伦之事,便是他的主意,而黎清投靠卢进义之后,卢进义也曾向他问计,他当时大喜,以“天赐不予必得其咎”为理由,说动了卢进义,一定要向耽罗下手。
卢进义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周铨势力越来越大,他想找周铨复仇越来越难,而且天下海捕文书,到处在追拿他,周铨直接给他的脑袋开出了五千贯的赏格,他的不少旧友故交,看他的目光都怪怪的,仿佛他是移动着的一串铜钱。
若非如此,在上回抓周大会失败之后,他就会远远躲掉,哪里还敢与周铨死磕。
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去海外称王称霸,高兴了就到海州给周铨找点麻烦,不高兴了……继续到海州给周铨捣乱。
卢进义深知,有腊山寨的前车之鉴,梁山之人,并不愿意真正同周铨对上,故此他只以利诱之,以欲惑之,却没有再提寻周铨报复事宜,也唯有如此,才能让这些利欲熏心的山贼水寇们下定决心。
“卢家哥哥,小弟是愿意随你去那个什么耽罗的,但小弟只有一个疑问,耽罗岛离得咱们大宋,究竟有多远?”
“是啊是啊,海上风浪且不说了,乘船要多久才能到?”
“花了几日时间?”几乎在梁山寨上众人议论纷纷的同时,在海州新建的海港,周铨望着满脸风霜之色的张顺问道。
“到那边因为借着一点顺风,故此是四日,回来顶风,花了八天!”张顺嘿嘿笑道。
周铨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大步走向前方,一个瘦瘦的汉子咧开嘴笑,不待他开口,就竖起了大拇指:“衙内,这软帆果然可用,顺风使横,逆风使纵,如今我等都已经操演熟练了!”
这瘦汉子也是密州海商,姓平,单名为信,他恭敬地向周铨行礼,然后又道:“衙内初时将这船与我时,我面上虽然听衙内的,心里其实嘀咕,觉得衙内又未曾出海,怎么能知晓海上之事。现在来看,衙内果真是聪明天成,改用软帆之后,升帆降帆要方便得多了,而且有横纵之分,无论顺风逆风,船皆可行,实在是……实在是……小人口拙舌笨,实在是想不到怎么赞衙内之智!”
这厮看起来憨厚,其实是个一肚子精明的人,若非如此,也不能成为一位成功的海商。而且在海商界中,他家族地位相当特殊,其祖父平简,曾作为神宗皇帝的秘使出访高丽,为此还赐了个三班使臣的官职。
只不过到了平信这一代,家道中落,连海船都因为年久而失修。他想着振兴家业,偏偏周铨在海州大肆招募精通航海的水夫、船长,他便来此应聘。因为曾经十余次远航耽罗的缘故,所以得到周铨的重用。
经过改造的一艘一千料海船,便被交到了平信手中。
这艘船换掉了原先的硬帆,取而代之的是用丝绸制成的软帆,桅杆结构上有了变化,一切都向着能够进行大航海的海船改进,并且使用了滑轮组。为了提高船的速度和安全性,部分牺牲了舒适性与装载量。论其载货,只相当于其它一千料海船的一半,但它所需要的最少水夫数量,也减到了其余千料船的一半。
更重要的是,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它都可以抢风行驶,只要不是天气太过恶劣,它都可以往来于东海之上,而不必象旧式海船那样,需要苦苦等候半年,才有合适的风向。
“平船主!”在细细问过整个航行过程之后,周铨很郑重地道。
“在,衙内只管吩咐!”
“三个月内,我会去耽罗一行,你看有没有合适的时间,到时去的可不只这一艘船。”周铨道。
“当然可以,这两个月台风多,小人不赞成衙内出海,但到了九月……”平信兴奋地滔滔不绝,将何时出海都定了下来。
周铨旁边武阳欲言又止,唯有苦笑。
他知道劝止不了周铨,就连周傥,在周铨的苏州之行后,也不再干涉周铨之事。
这儿子本事太大,他这个当老子的已经从最初的自豪骄傲,到后来的嫉妒想要比一比,再到现在的甘拜下风老实给儿子看好窑场之事。
而且周傥也抽不出时间来。
现在的周傥,已经是一个很合格的技术官僚了,至少在如何建窑这件事情上,他已经远远超过周铨。各种各样的窑炉,无论是水泥的玻璃的还是钢铁的,甚至就连普通的砖窑,他都极为精通。
特别是在高炉冶铁炼钢之上,他现在正在组织人手,进行一场技术突破。
武阳没有说什么,可这时却听到边上有人怯生生道:“衙内,衙内……”
一九二、朋友
“衙内,衙内……”
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时,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不是周铨,而是武阳。
他横跨一步,就挡在了说话之人与周铨中间。
周铨看了一眼,却是从船上下来的一人,周铨只是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但他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不清人脸,因此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武阳说道:“他是我们从苏州带回的船匠,姓林,名传忠。”
林传忠咧开嘴,局促地笑了笑,等着周铨回应。
周铨听说是船匠,恍然大悟:“我记得了,你是随这艘船一起海试的,对不?”
要将传统的中国式帆船,改成更适合远洋航行的盖伦帆船甚至是飞剪船,可不是周铨画个图就行的。他集合了数地最优秀的海船船匠,从船上的点滴细节开始,最先动手的是船上桅杆,而林传忠就是这些船匠中随船者。
一是随船维护,二是总结经验教训。
“林大匠,辛苦你了!”周铨想到了林传忠身份,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中年汉子身体一震,只觉得膝盖发软,险些就要给周铨跪下。
哪怕在老家时,他们这些船匠地位卑微,哪里受过这般重视!
而且“大匠”这个称呼,又让他充满自豪。
在周铨的工业体系之中,工人也是分为等级的。初入者自然是学徒,能够独立完成分配的工艺,则称小工,能够熟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者,乃是大工,而可以带学徒的,被称为师匠,唯有有突出技艺,并且得到认可,才会被称为大匠。
如今船场之中,总共也只有三位大匠。
大匠不仅仅意味着,他们的工钱收入十余倍于小工,更意味着地位。有大匠称呼的人,可以直接上书周铨,可以主持某一项技术变革,可以向船场申请特别的试验费用。
“衙内,小人有一事相求……”
“林大匠,你可是我们船场之宝,有什么事情,只管说就是,张叔解决不了,我来替你解决!”周铨笑道。
林传忠眉开眼笑起来,心知自己所求,只怕成了一大半。
他在苏州时,亲眼见到那飞扬跋扈的朱勔是如何被周铨整得狼狈不堪的,而且,到得海州之后,他也获得了人生中难得的受尊重的感觉,故此,对周铨,他发自内心的亲近、尊重。
“小人家中,尚有亲族……小人家世世代代都是造船的,他们对衙内都有些用处,故此小人恳请衙内,容许他们也来船场。”
林传忠说到这时有些惴惴不安,要知道,他家亲族在泉州当船工,收入比起在海州船场里至少低了一半!
周铨正待答应下来,但突然想到一事,眉头微皱:“此事没有问题,不过我记得你们初来之时,我就说过,可以招揽亲族前来……那时你为何不迁来他们?”
“祖宗坟丘所在,总得留人扫墓,当时小人是这般想的。如今却有些不合之处,泉州大食人越来越多,他们若只有一个两个,倒还是乖巧,但人一多之后,就横行霸道……我家居所附近,他们要建大食庙,我家族人在那呆不下去,故此写信来询,问能不能迁到海州来。”
周铨听得心中大怒。
炎黄胄裔开拓居住之所,凭什么要给大食人修庙,反倒赶走自己人?
只是他如今手伸不到泉州去,只能暗暗记住此事:“你写信回去……算了,你寻个可靠之人,我再派几人一起南下,到泉州将愿来的族人都带来!”
“多谢衙内,多谢衙内!”林传忠忙不迭地行礼道谢。
接下来自有周铨带来的阵列少年上前,去问平信、林传忠关于船只的改进建议。倒是周铨自己,竟然闲了下来。
自从孙诚他们这第一批少年成长起来后,越来越多的人可以独当一面,周铨空余的时间也多了,将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对新一批少年的教育上。以前少年主要来自于京师或西军,后来则是来自于徐州民乱的孤儿,再现在,则是各地收来的孩童都有,特别是周铨主持的各个工场中的工匠子弟。
龙川别业中的学堂里,学生数量已经超过千人了。
在满满的成就感同时,周铨也有些空虚。
无人与他分享他的成就感。
哪怕有父母,有那么多阵列少年,周铨还是缺了点什么。
朋友。
想到朋友,他第一个念头是岳飞,这两年来,两人也有书信往来,周铨甚至知道,周侗离开徐州后并没有返回老家,而是到了汤阴,悉心教授岳飞武艺、射术和兵法。
只不过岳飞可以是兄弟,却很难是朋友。
然后他想到的人竟然是余里衍。不是师师,因为在周铨心中,这小娘子是自己的妹妹。
也不知这位性子活泼大胆的契丹公主,如今情形如何了。
或许……自己应该去看一看她?
也不知道自己带去的礼物,她有没有收到,是不是喜欢。
耶律余里衍同样在思念周铨,有的人整天呆在一起,彼此间却如同陌生人,也有的人相处不过月余,却仿佛是前世就有的缘份。
“公主,我们回去吧,据说这附近,有左道教徒聚众为乱,如今公主身边护卫不全,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小人担待不起!”
余里衍身边有人劝道,耶律余里衍烦躁地甩了甩马鞭,不过却没有用鞭子抽此人。
“周郎君啊,我记得你最不喜欢我用鞭子抽人,我现在已经改过来了……只可惜,你看不到呢……”余里衍心里响。
“公主……”
“不许打扰我……带下去,拿鞭子抽……不,换掌嘴吧!”
那个多嘴多舌的护卫顿时被同伴们嘻嘻哈哈地带到了一边,同伴们还不停地小声恭喜他。然后是噼噼叭叭的掌嘴声,片刻之后,多嘴的护卫又被带到了余里衍的面前。
“啊呀……我又没忍住,给他五十贯钱,算作赔偿!”
只是脸上微红一点罢了,就换得五十贯钱,这在余里衍身边,可是个美差!众侍卫都知晓这位蜀国公主的脾气,发起躁来六亲不认,但很快就会后悔。而且她看似脾气暴躁,实际上却非常心软,每次后悔就要给赔偿,赔偿的钱财还非常丰厚。
这位公主有这个底气,不仅因为当年耶律章奴之乱中,公主可以说有救驾之功,更因为她的封邑,如今成了有实而无名的辽国榷城。
因为有耶律延禧的支持,所以公主封邑武清县成为了辽国对大宋的榷城,虽然没有大宋雄州的白河驿榷城那么繁荣,可这毕竟也是榷城,过去一年给辽国贡献了两百余万贯的税收,而余里衍可以获取其中十分之一。
二十余万贯,在辽国诸多公主、王子中,算是很不错的,余里衍甚至可以凭借这笔钱,养一支数百人的精锐亲卫。
“近来公主心情都不太好啊。”一名亲卫低声道。
“难免,南朝那边,把公主的心事都编成评话,在市井里宣讲,那个南国小子,却始终没有什么表示,殿下她心情自然不好……都快两年了!”另一名亲卫道。
“嘘,你们俩也想讨赏钱么,这给殿下听到,可不是几记耳光能了事,若打断了你的骨头,便是再给你几十贯赏钱……”
他们窃窃私语,离余里衍稍远,因此余里衍听不到。
但有人听到了。
“你们三个蠢货,休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想找死,我就调你们去清剿那左道邪教!”
耶律马哥威风凛凛地走了过来,那三个亲卫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有多远闪多远。
耶律马哥到了余里衍身后,面上开始的威严顿时没了,取而代之的是谄媚的笑容:“殿下,殿下,这里有两封书信,一封是文妃娘娘寄来的……”
“不看,无非是催我回上京,我不去,烦了!”余里衍撇了撇嘴。
女真人的叛乱让辽国很是手忙脚乱,第一次征女真也遭遇惨败,不过因为和大宋关系缓和,特别是从榷城贸易中得到了很大的好处,所以辽国财政还可以支撑,局面也算稳定。但辽国内部矛盾却显露出来,经过耶律章奴的叛乱,耶律延禧如今疑心甚重,而两位贵妃文妃萧瑟瑟、元妃萧贵哥,各自支持自己的儿子,双方水火不容。
余里衍是文妃的女儿,也一向亲近自己的生母,但对于双方的争斗,却是毫无兴趣。她已经从自己私房钱里拿出大量给了文妃,但她本人,却一心只想远离争斗,故此长时间留在封地武清,不肯回京。
“还有一封信,是位宋国商人带来的,随信尚有礼物,咳咳,殿下莫动手,莫动手!”
余里衍几乎是一把从耶律马哥手中夺走了信,拆开之后,便看到了她已经很熟悉的字迹。
周铨写来的。
“要我在武清等着……会来与我相会?”
看到信中的内容,余里衍兴奋得险些跳了起来!
在分开有近两年后,周铨终于要再度北上,来到辽国,与她相会了么?
日盼夜盼的人,终于要出现了么?
然后她心中突然又有些担忧起来,虽然宋辽两国已经达成榷城之盟,但两国间仍然相互防备,周铨北上,除非得到大宋朝廷的支持,以国使的身份前来。
否则的话,等待他的,将是两国的惩戒!
一九三、外交无小事
大宋政和三年秋,赶在北风大兴之前,一艘船悄悄地靠近武清。
水泥是军国利器,到目前仍然是禁止向辽国出口的产品之一,因此武清的码头仍然是传统木石所建,与海州那巨大的码头相比,显得分外简陋。
码头之上,一队辽国皮室军肃然而立。
哪怕现在辽国国势衰微,但挑出一支纪律严明的皮室军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当船靠近码头时,这些皮室军还是有些乱了。
这艘船首上刷了“东海甲”三字的船,乃是东海商会造成的第一艘海船,是一艘两千料的中大型船,放在大宋不算什么,可看在辽国人眼中,却觉得非常惊骇。
辽国也有水师,他们水师的数艘战船围着东海甲号,就象是几只小鸡,绕着一只大母鸡在打转儿。
“这船简直象是一幢楼房!”
“南国水师,果然胜过我大辽,不过我大辽骑兵,胜过他们!”
这一片窃窃私语声中,船靠上了码头,不等停稳,周铨就扶着船舷伸出头来向下张望,与他目光相对,耶律余里衍勉强保持矜持,没有向着船跑过去。
“好久不见啊!”周铨俯身向余里衍招了招手。
这一招手,余里衍再也忍不住了,她拎起裙角,如同小鹿一般欢快地奔去。
东海甲上的水员才搭起舷板,周铨就轻松地跳了下来。迎面,余里衍已经顾不得掩饰和羞涩,直接扑入他的怀中。
看到这一幕的契丹人,无论是辽国官员还是皮室军,都露出不忍卒视的神情:自家公主如此主动地投怀送抱,这也太过了!
周铨也没有想到余里衍会如此,他略一犹豫,然后哈哈一笑,人家姑娘家都不怕羞,他一纠纠男儿,难道还怕了吗?
双手一环,便将余里衍抱住。
感觉到他有力的臂膀,余里衍满心都是甜蜜,然后,羞涩又浮了上来,特别是偷眼回顾,看到周围自己的亲卫们都是满脸悲哀的神情,她的羞涩又变成了恼怒。
都怪眼前这负心薄幸的汉儿小子!
心中又是羞恼又是嗔怪,于是余里衍双手一撑,用力将周铨往后推去。
周铨只觉得温香软玉满怀,正心旷神驰,哪料到怀中佳人突然翻脸,用力将他推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若是在海州,肯定没事,但这是武清,这里的码头甚为湿滑,脚下不稳,他就直接往后坐倒。
然后就在一片惊呼声中,他坠入海里。
余里衍骇得魂飞魄散,慌忙跑过来,要跳下水救周铨,却看到周铨半截身体露在水面上,浑身**的。
原来他坠入海中的地方水不深,只是到腰,因此除了狼狈一些外,倒没有什么问题。
“呵呵!”看他没有危险,余里衍惊慌之意顿去,但戏谑之心又起,指着周铨叫道:“让你不理睬我,让你两年都不来看我!”
周铨瞪着她,然后捧了一捧水,猛然浇了过去:“你不是也没有去大宋看我么!”
他的动作太明显,故此余里衍很轻巧就躲了过去,两人笑闹之状,落入众人眼中,辽国这边倒还罢了,“东海甲”号船上,有人咳了一声:“郑学士,就……让他这样?”
郑允中横了向自己说话的人一眼,这人甚是年轻,外貌也颇俊秀,顾盼之间,颇有自雄之意。此人姓竺,名简,今年还不到二十,与周铨年纪相当,但十五岁时便入太学,因为年少博学,颇得赵佶赏识,大观三年以上舍生赐进士及第,向来自负,此次能入大宋使团,乃是有力之人举荐的结果。
但这厮一直看周铨不顺眼,没少指责周铨行事无大臣体,或者是在与辽国出使时有失分寸。上回郑允中、周铨出使辽国回来,攻讦周铨最力者,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实际上谁都明白,他只是不愤比自己年纪还小点的周铨,竟然能立此奇功,心怀嫉妒,故此处处为难罢了。
此人干得最狠的一件事情,就发生在今年,他率先上书,指责哲宗元符皇后刘氏,如今的崇恩宫太后,也就是赵佶的寡嫂干涉政事,将这才三十五岁的妇人逼得用挂帘子的银勾自缢而死。
见郑允中不理自己,竺简哼了声,他自恃刚刚在朝中立下大功,抢先一步上前,踏着舷板下了船。
才踏上岸,他迫不及待地一挥袖子:“周铨,你私通虏妇,有损国仪,该当何罪?”
这话说出,水中的周铨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他,而岸上的余里衍,柳眉顿时竖起。
周铨可以打可以骂,但只可以是她打她骂,别人碰着周铨一根毫毛都不行!
“我就说过,你这等不学无术的无耻……”
竺简还待再骂,就听到耳畔风声响起,然后叭的一声,他白皙的面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痕。
却是余里衍用马鞭抽的!
“抱歉,快两年了,我其实都没有抽过人,今日是第一次抽!”一鞭子将竺简的厥词抽了回去,余里衍满脸讨好之色,看着周铨道。
周铨哈哈一笑:“今日你也没有抽过人啊,你抽过吗,我可没有看到!”
“对,我只抽了一只狗,一只乱咬乱吠的狗!”
他二人对话旁若无人,听得竺简却是睚眦俱裂,几乎要捋拳就上了。
不过不等他动手,余里衍身后,已经有十余个亲卫一拥而上,将此人制住,然后五花大绑起来。
“我是大宋使节,你们不能这样待我,我是大宋使臣!”
“你敢得罪我大辽蜀国公主,莫说只是一个区区使臣,就是你们大宋的亲王、宰相来了,也得乖乖认罪!”耶律马哥冷哼了一声道。
郑允中咳了一声,上前来拱手:“耶律将军……”
“我如今是武清太守!”耶律马哥很骄傲地道。
“耶律太守,还请念在两国交好的份上,不要责怪他,此人年轻气盛,不免有失礼之处……”这个时候,郑允中不慌不忙跑来劝解。
“何止失礼,简直是轻浮无行,猖狂不法,你们南国,向来以礼仪之邦自居,为何就派出这等人物来?”耶律马哥武将出身,不好与郑允中争执,但辽国自然也派了伴使,那伴使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
“是,是,此是鄙国稍欠考虑,此人只是使团中无足轻重一员,故此未曾仔细选拔。不过,此人虽是无状,终究是大宋使团之一,贵我两国如今互誓盟好,还请稍留体面。”
竺简虽然被绑了起来,耳朵却没被堵住,听得此语,顿时瞪圆了眼睛,郑允中竟然认下了他的罪状!
他自觉自己才是在维护大宋的国体与颜面,如何受得了现在的指责,当下怒叫,却没有人理会他。
被带远之后,一顿痛殴,打得他筋酥骨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虽然使团一员,可是辽国真的不讲理起来,大宋如何会为了他这样一个区区小官,与辽国全面翻脸?
再受得一顿痛殴之后,他幡然省悟,知道自己********了。
不是对付周铨——若只是对付周铨,郑允中身为文官,此行正使,也会想法子维护他。而是因为他将此次出使看得太轻,根本没有弄清楚轻重缓急。
待他再被送回大宋使团时,使团正准备出发北上,郑允中执着周铨的手笑道:“果然如同周郎所言,自海路北上,确实要顺利,不过海上风浪颇大,不能不慎重啊。”
“故此我才造新船,练水员,郑学士,一路顺风!”
二人看似很普通的对话之中,其实暗藏着深意。
这次郑居中出使辽国,有着数重用意。第一用意是巩固两国间的榷城贸易,每年榷城贸易,能够给大宋带来数百万贯的收益,这么庞大的进项,值得政事堂为此多倾心力。
其二是试探辽国对西夏的态度,因为国库充盈,所以征伐西夏灭此宿敌,已经被赵佶提上日程。蔡京对此虽然态度不是很积极,可政堂中还有别的宰相对此很上心,特别是童贯,更是全力以赴,蔡京也只能同意。
其三,则是那位被童贯带回大宋的马植,他建议与女真人联络,做好下一步伐辽的准备。此事虽然郑允中未曾告知周铨,但周铨在得知组建使团之事后,便猜到了这个结果。
郑允中与周铨方才的对话,是郑允中提醒周铨,莫要因为儿女私情而误了国家大事,而周铨的回应,则是表明自己所做一切,正是为了大宋。
双方心照不宣,而竺简则是听得一头雾水,待使团前行之时,他忍不住问道:“学士,周铨就留在武清?”
“他只是奉命送使团至辽国,又不是使团之人,不留在武清做什么?”郑允中没好气地道。
竺简听到此言,愣了一愣,先是嫉恨:周铨可以留在武清休息,他却还要远行数千里,直达辽国中京。但旋即他又暗生喜意:没有周铨在,此次出使之时,他一定要凭借自己的学识才华,不辱使命!
“竺简,此行关系重大,你是第一次出使辽国,希望你能凡事三思!”见竺简神情变幻,郑允中忍不住提醒道。
不能让这厮坏了出使之事。
竺简用力点头:“学士只管放心,我知道,出使辽国乃是外交,外交无小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