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三、试战
在方腊身边,前来迎接的石生喃喃说了一句“莫非真的有变”,方腊眉头再一皱,转眼望着他,沉声说道:“怎么回事?”
石生回过神来,强自镇定:“前些时日,底下人发现,岳飞部在附近张贴告示,要底下人等待变故,投靠官府……”
“我们便是官府,石制置使,你要明白,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官府!”方腊不满地道。
“是,是……圣上,是臣失误。前些时日,底下人发现岳飞张贴告示,说是我军不出五日必生变故,到时若不想随臣一起覆灭者,可以弃械投降,只要无甚大罪,不是……不是……”
不是摩尼教中上层头目,便可放归故里,既往不咎。即使是在此前有过罪状,只需主动投诚,检举贼首,亦可减罪。
除去死罪之外,一般犯罪摩尼教众,所判刑罚为流逐海外,将在海外择岛供其居住,提供一定的土地、粮食和生产物资,在劳作三年之后,允许其亲属探望,劳作五年之后,许其回乡探亲,劳作十年之后,所耕作土地归其所有。
石生对这上面的内容是将信将疑的,加之畏惧此时方腊刚愎,故此没有将所有内容都说出。
说是将信,是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来,周铨对于殖民海外的渴望,他甚至可以说是将三分之一的精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石生对此有些不解,在他看来,若是周铨将这精力用在对内上,他早就可以谋朝纂位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说是将疑,则是因为石生认定,如此局面之下,周铨除非能再变出几万精锐来,而且要在最短时间将他们送到岳飞部这里来,否则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变故发生。
所以他认为岳飞是在虚张声势。
可是岳飞能虚张声势,周铨却不能不顾忌岳飞与三万新兵的情形,若失了这些兵力,摩尼教六十万众可以大举北上,先克楚州,再破海州,然后围取徐州,这样一来,摩尼教甚至可以问鼎整个天下!
方腊听完石生的话,哂然一笑:“老夫……朕原本还怀着善念,想着明尊慈悲济世之旨,因此要与周铨划江而治,保全这三万将士,不过他既然不知好歹,那就消灭了这三万人,再去海州,正好圣朝新立,也要拓殖海外,需要海州的船舶!”
此语一出,石生没有出声,但在方腊身后,却是欢呼一片,还有十几个年轻人齐声呼道:“圣教圣皇,日月同光,圣教圣公,天命所钟!”
石生看了这些人一眼,据闻这些人是前段时间有人向方腊建言而设,说非如此不足以显示方腊的功绩与威严,方腊也没有拒绝,于是在他身后就多出这十几个大嗓门来。
方腊说完之后便下令,全军进发,不等择日,只要抵达战场,便向岳飞发动进攻!
命令虽是如此下的,可是他的大军真正抵达战场,却又过了两日,毕竟扬州城离长江还有一段距离。
大战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开始,方腊之意,是打完这一仗,在扬州过个年,然后提军北上,攻取海州。
但出乎他的意料,当他全军进逼,布阵于岳飞营前时,岳飞并没有死守于营中,而是打开了营门。
岳飞手中只有三万多点的人手,其中三万人是新招募的,原本只是铁路的筑路工人。这些人放下工具拿起武器才不到三个月,可是他们摆出的军阵,却让方腊心中一凛。
这哪里象只训练了不足三个月的部队,分明象是一支练了多年的老兵阵列!
在双方都有火炮而且都已经熟悉火炮的情形下,兵阵对决,仍然将是战斗的关键。
方腊眯着眼,嘴角向下撇着,露出很深的法令纹。他放下望远镜,略微有些犹豫。
岳飞囤营之地,虽然无险可守,但也无法借势进攻,因此,他只要凭借营垒,完全可以对摩尼教军造成大量杀伤,可他却出来迎战,不但迎战,而且还列阵布局。
方腊想起了一个传闻:岳飞能够在燕京获胜,因为他手中拥有一支新式军队,这支军队装备了可以手执的火炮,据说射程虽然不及火炮,却也足以在百步内击穿皮甲、五十步内贯穿铁甲。
而且它的发射极为便捷,比起弓箭瞄准都要容易。
他的犹豫让部下们有些不解,过了好一会儿,四周的寂静才惊醒了方腊,他看了看周围,无数摩尼教的旗帜在招展,天空中的鸟儿被这么庞大的军阵所惊扰,盘旋于上方,不敢落下来。
不管岳飞的倚仗是什么,总是要打打再看。
“令石生部第十将先行攻击,试一试……这岳飞究竟有多厉害。”方腊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必胜的信念此时竟然有些动摇,原本准备一开战就全军压上的,结果却变成派出三千人试探攻击。
石生部的第十将,是石生手中最凶残也最能打的部下,攻下扬州时,他们就击溃了聚于扬州的两千禁军和六千厢军,战斗力在整个摩尼教中,都算得不俗。
这支部队上前,岳飞的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当他在战场上时,感觉自己仿佛成了一位傀儡师,从他的指尖伸出无数根线,牵动着一支支部队,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然后这些部队按照他的意愿运转。
他总能在战场上发现敌我双方最细微的变化,找到最适合的机会。周铨称这种能力为天赋,甚至还说过非常羡慕他拥有这种能力。
所以随着他的一声令下,护卫军左翼的一支部队上前。
不过是两千人,反逼向石生部第十将部。
只不过第十将部他是正面迎向岳飞的中军,而护卫军左翼这支部队在出阵之后,迅速展开调整,以斜切的方式,攻向第十将部的侧面。
第十将部不得不也调整方向,但就在他们转向时,护卫军左翼加速了,在对方调整过来之前,两军就接战于一处。
人少的一方,主动发起白刃,双方的僵持,只持续了片刻,可能还不足五分钟,然后就因为一百五十骑的突击而结束。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双方接战所吸引的时候,几乎无人察觉,岳飞发出一声令,他身边的传令官举旗轻摇,然后有一百五十骑离开了大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加入到战局中。
他们直接穿透了第十将部,第十将本人也被阵斩,这令第十将部失去了军胆,哪怕身后仍然有数十万的友军,他们还是无法控制地崩溃了。
严厉的纪律和优良的装备,让护卫军这边伤亡的数量,恐怕不超过三十人,那一百五十人的突骑,更是全军而还,而石生部第十将则伤亡过五百,其余之人,也都丧胆而逃,甚至冲散了摩尼教的大阵阵脚。
岳飞没有乘机攻击,他知道自己的三万人即使一时获胜,也不可能解决掉这里的数十万摩尼教徒,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并不在他这里。
因此他没有露出任何骄意,只是适时下令,正在追袭的左翼开始收拢整队,小心翼翼地后退,一切都按照最严格的操典来行事。
虽然没有扩大战果,却也让他们没有遭到太多的损失。
这些刚才还紧张得流汗的年轻战士,此时脸上已经露出轻松之意,岳飞满意地点头,只要再有两三轮这样的战斗,那他手下这些人,就不能算是新兵,可以称之为老兵了。
再看向仍然在整顿队伍的摩尼教军阵,岳飞嘴角终于向下弯了弯,露出一丝轻蔑。
不要以为靠细作间谍就可以偷来护卫军的训练机密,也不要以为新招募来的筑路工人就没有战斗力,三百士官,就足以让三万新兵在三个月内熟练地掌握战场上的基本技能,并且保证在不太强大的敌人面前不被恐惧打倒。
与岳飞的轻松相反,方腊心里却是极为沉重。
三千对二千,对方虽然出动了一百五十兵骑兵,可这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数字对比,但他寄予厚望的部队,却只撑了不足十分钟,别说试探出敌方神秘的火枪部队,就连对方的新兵步卒,似乎都没有花去太大的力气。
此地平阔,有利于大部队的展开,因此,方腊再度下令:“石生部第五将、第七将、第九将,他们不逊于第三将,三军齐出!”
这一次,三将共九千人,总该可以逼迫岳飞拿出火枪部队吧。
想了想,方腊还有些不放心,又道:“若是敌军骑兵突击,令郑魔王的飞羽骑迎击!”
摩尼教中最擅骑战的就是郑魔王,他有一支纯骑兵组成的部队,数量足有五千人,他称之为飞羽骑。在战马稀少的南方,能够凑齐这样一支部队,郑魔王可是花费了不少气力,甚至为了夺马,他与同属摩尼教的友军发生过不少摩擦。
护卫军这次出来迎战的,仍然只有一翼,这次是右翼,或许比此前的左翼人数多了些,但数量也不超过五千。
同样是侧击,同样是骑兵穿透,当郑魔王的飞羽骑出来时,那一百五十骑已经接近战场,但他们微调马头,象是鱼饵,引着两千飞羽骑离开了战场。
在没有骑兵帮助的情况下,护卫军右翼,仍然轰入了摩尼教军中,象是一个铁锤,打在了一团烂泥之上。
看起来烂泥包裹住了铁锤,但实际上铁锤仍然是铁锤,而烂泥的阵型队列则全部没有了,完全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将不知兵在何方,兵不明将令何出。
于是方腊看到的仍然是一场一面倒的击溃战,只不过花费的时间,比上一回合要稍长些罢了。
而且还有更让他吃惊的事情发生了。
五三四、比北风更冷
被一百五十骑带走的飞羽骑,对对方穷追不舍,在战场外围兜了一个圈子。当圈子兜尽,他们被带回来时,却惊愕地发现,自己面临的不再是那一百五十骑,而是如山如林的军阵。
他们竟然被带偏离了方向,重回战场之后,被带到了护卫军的军阵之前。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哪怕他们是摩尼教中的“精锐”骑兵,哪怕他们也确实能够比较熟练地掌握骑术,但是当他们面对的是密不透风的战阵,他们的下场就只有一个。
如果他们是真正的精锐,就象岳飞派出的那一百五十骑一样,或许他们临死前的反扑还可以给护卫军造成沉重的伤害,可惜不是。
并不是会骑马就是精锐骑兵的,也不是拉来一匹马就是战马,郑魔王的飞羽骑哄哄外行还行,但在岳飞这样的人眼中,外强中干的虚弱本质一眼就看穿了。所以,在飞羽骑行动一开始,岳飞就拿定主意,要将这支徒有其表的部队吃掉。
他想这样,于是就有了这样的结果。
看着自己的战果,岳飞却没有任何骄傲,他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中军。
随他从燕京而来的兵力不多,那一百五十骑是,另外,就是这两千名火枪手。
这也是方腊到现在不肯全军出击想要看到的力量,既然如此,就让他看看这力量吧。
让他知道,时代……变了。
哪怕方腊派人秘密学习济州,但他能学到的,永远只是皮毛,他自己的思维,还有他行事的风格方式,仍然烙有根深蒂固的旧时代烙印。
如果给他更长时间,更多的机会,或许他能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蜕变,可是周铨不会给他那么多机会了。
与岳飞胸有成竹不同,方腊那边,却是气急败坏。
这可不是方才第十将部,这是一万一千人,其中还有两千是摩尼教最缺的骑兵!
双方的实力差距,真的这么大么?
这一场的结果,象是一个沉重的耳光,重重抽在了方腊的脸上,方腊觉得面上火辣辣的疼痛。
他忍不住举起手,要不管不顾,将全部兵力都压上去。
他的六十万大军当然不可能齐聚在这里,哪怕这边地势平阔,也无法容下六十万人。
因此他真正投入到这一战的兵力,也就只是二十余万,其余兵力,要么切断岳飞部的粮道,要么防备周铨派来新的增援部队。就连方腊自己带过江的二十万人,也留了十万在扬州城南,他要防备的,可不只有岳飞部,有的时候,他连自己的问下都要防备。
但二十余万,足够了,哪怕损失了万余人马,也足够将岳飞部碾为齑粉!
方腊举起了手,却没有立刻挥下去,因为他感觉到有些不对。
在他周围,那些原本对此战极有信心的部将们,现在似乎有些不安了,离得更远一些,那些充当士兵的摩尼教徒,都在小声议论什么,而再远处,旗帜在摇晃,尘土在扬起,起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方腊定了定神,他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见对方没有出动全力,就轻易击败圣教军的两次攻击,自己这边军心已经动摇了。
这个时候,逼迫诸军前进,恐怕会犹豫不决,反给对方可乘之机。
对方最可怕的火枪队还没有动用呢。
想明白这一点,方腊决定暂时退军,一个晚上的休整,好酒好肉,再加上封官重赏的许诺,相信能够将诸军的士气重振起来。
“退军,回营,明日,再战!”
他两字一句,下达了命令。
然后他听到,周围一片舒了口气的声音。
摩尼教退军,岳飞也没有追击,他始终明白,决定这一场战争胜负的并不在他这里,因此他完全没有必要为了更多的功勋增加自己的伤亡。
他同样收兵,但就在回到营垒前,他回头一望,却看到摩尼教中军大旗不知为何剧烈晃动起来。
仿佛有种无形的恐惧,瞬间袭击了摩尼教中军。
岳飞皱了一下眉,并没有改变自己的主意,下令诸军回营,饱食,休息,待战。
同样是两字一句,可是护卫军这边却是士气高涨。
面对二十余万敌军的重重包围,他们不但出营野战,而且在野战中大获全胜,自己的损失微乎其微,众人当然都非常高兴。
摩尼教中军确实发生了一点变故。
方腊下令回军,他的旗将不知为何心中发急,竟然让中军大旗都倒了下来,几乎令方腊全军军心完全崩溃。
原本二十万人命令传递就不易,中军大旗是诸部关注的焦点,这一幕也让方腊大惊,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旗将是他的一位堂侄,因为勇力向来得他宠爱,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披头盖脑一顿训斥。等到回营之后,他将这位堂侄召到面前,沉声问道:“方才人多,故此我没有细问,你向来谨慎,为何会出这等错误?”
旗将讷讷了一会儿,这才说明原因:“圣公陛下,侄儿想念家里了……”
“家里,什么家里……”
方腊本能地问了一句,这个侄子根本没有成家,原本家中长辈已经不在,哪里有什么家里?
但旋即他明白了,脸色微微变白:“你在杭州养了家小?”
那旗将露出羞愧之色,却不敢隐瞒,他随方腊起兵,又是方腊亲近之人,自然会有人赶上来拍马屁,所以他不但养了家小,而且不只一个,足足三房妻妾,就在杭州。
其中一房已怀有身孕,方才他就是思念家小,急着回来。
象他这样的决不在少数,摩尼教中高层原本贫困,如今乍得高位,哪有不养娇妻美妾的。而且一向吃惯了苦,此时抢了财富,自然要享享福。
方腊面色一沉,喝斥了那旗将几句,可是心里的阴影却如同乌云一般,怎么也无法散去。
不仅是自己这位堂侄,他全军主力的家人都在长江以南,此时年关岁末,这些人大多数都不是职业军人,对于家乡的思念是不可避免的。
打发走那旗将后,方腊召集诸部首领,商议接下来的对策。聚将鼓响了不久,诸部首领都赶了来,但是还没有等方腊开口说话,外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象是骚动,又象是营啸。
方腊心中的警兆更甚,他们今日虽受挫,却因为收兵及时,军心并没有完全丧失,应当不会发生这种情形。他披起裘衣,正待起身,刚刚被他赶出去的堂侄却又跑了回来,脸色苍白难看。
“圣公,伯父,皇帝陛下……周铨夺了杭州!”
这个消息一出,方腊呆在那里,整个人仿佛变成了木头。
他勐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
明知道周铨拥有最强大也最庞大的海军,明知道周铨习惯了登陆作战,明知道周铨擅于大战略,自己还是犯了错误,将主力集中于江北准备北伐,却令后方空虚,给敌予可乘之机!
“不,不对,不对,我在杭州尚有近十万兵力,周铨能抽调多少兵力,他的兵力有限,这一定是谣言,对了,是岳飞放出的谣言,呵呵,现在这种情形下,想要用谣言诈我,不愧是擒了阿骨打的名将,只不过,这点区区的手段……区区的手段怎么能奈何我?”
好一会儿之后,方腊喃喃自语,神情恢复镇定。
可他那位旗将急了。
“伯父,报信的人已经到了,是从镇江来的,他说,周铨的舰队已经进入长江,眼见就要封锁江面,若是被他们拦江截断,我们可就,我们可就……”
说到这,这旗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
摩尼教六十万众,泰半都是江南之人,若是被周铨的海军截断长江航道,他们无法渡江返回江南,这消息传出去,用不着打,军心就自溃了。
“这不可能的,来人,将报信者杀了,他肯定是官兵派来的,不,是周铨派来乱我军心的,杀了,杀了,通通杀了!”
方腊声音极大,甚至都有些声嘶力竭。
旗将却愕然相望,然后苦劝道:“伯父,当不会假……”
营中除了他们伯侄二人,还有别的将领,此时一个个神情各异,方腊不用看,只用眼角余光,就感应到气氛不对。
铮!
腰刀出鞘,他毫不犹豫挥了出去,将这个爱若亲子的侄儿首绩砍了下来。
“朕说了,坏我军心者皆斩不赦!”方腊拎着带血的刀,环视帐中,营帐里诸部首领纷纷垂下眼,一时之间,满帐俱寂。
“传令下去,整军,全军出战,速战速决,灭了岳飞,然后北上海州!”方腊厉声又道。
“圣公!”
“陛下!”
这一次,营中诸将里终于有人开口,但与方腊那还带着杀意的目光一对,众人到嘴的话就又咽了回去。
“你们派亲兵去传信即可,至于诸位,与朕在一起,且看朕如何……获胜吧!”方腊缓缓道。
随着他这话语,不安和骚动在大帐中滚动起来,不过在方腊带血的刀光下,这种不安和骚动很快平息了。
然后,刚刚才回营的摩尼教诸部,又接到了出击的命令。方腊带着各部首领,再度骑马出了营地,面对着肃肃的北风,他神情比这刀割般的寒风还冷。
因为他知道,他败了。(未完待续。。)
五三五、消息传开
方腊很清楚,自己战略上的失误,让他有败无胜。
哪怕吃掉岳飞这三万人马又能怎么样,失去江南,他这六十万人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甚至连吃饭问题都难以解决。
更何况比粮食消耗得更快的,是军心士气。他可以杀掉自己的旗将,却不能将六十万想要回到家乡与亲人团聚的部下全部杀掉。
此时方腊心中满是悔意,原本他只是想当个富家翁的,但摩尼教积累了巨额财富之后,他的权力野心又生起,想当一个江南王,在他看来,周铨的崛起就是他的机会,最不济,他也可以学习钱家投靠赵氏,弄个王爵做做。
当然,最理想的状态,还是与金人一南一北,击败周铨,将之赶出大陆方腊可不敢奢望能够消灭周铨,只想着将之赶出大陆,然后借助大陆庞大的市场,逼迫周铨和谈。
可现在,一切都将成泡影。
失去了江南,就会失去根基,失去了根基,这六十万人马立刻就会溃散,甚至不用周铨动手,他们就会主动将方腊绑着,送给周铨,只求一条回乡的道路。
然后,方腊想到了石生禀报的事情,那份文告。
放在此前,文告只是故弄玄虚,可在现在,那文告则是催命符。
“但愿消息还没有走漏……”方腊心中暗想,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够迅速击败眼前的岳飞,然后夺取海州,只要占据了海州,他就可以为自己赢得喘息之机,裹挟那里的民众,壮大自己的队伍,同时也凭借海州聚集的财富,来坚定队伍人心。
方腊到现在还怀有侥幸之心。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不对了。
原本该与他一起出营列阵的摩尼教徒,出来的还只有一半,这一半都是他所带来的,至于石生、郑魔王等,虽然他们本人就在方腊身边,他们的部下却并没有出来!
“怎么回事?”方腊肃然看着这些部下。
部下们面色都是惶惶,石生咬了咬牙,他身为扬州守将,此时只能开口,否则,方腊只怕要拿他开刀!
“圣皇,各部都与江南有消息相通,只怕……只怕江南之变,各部都已知矣,反而是圣皇本部,因为消息未传出,所以,所以……”
方腊愣了一下,心中顿时大悟。
前方诸将,都是出身江南,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而周铨既然夺了杭州,又要封锁长江,当然会大张旗鼓地宣扬!
他扣住诸将,虽然是怕诸将自己领军逃走,却也造成了一个后果,他对部队的控制力变弱了。
除了他自己的嫡系部队,其余军队都是各地教众组成,因为各地摩尼教头目认他这个教主圣公,所以这些教众才听从他的命令,但若是头目不在,这些教众是否还会听他的?
“去催促他们,告诉他们此战过后,扬州城内,许他们劫掠三日。”方腊残忍地说道。
扬州城已经是他治下的城市,石生乃是扬州太守,扬州的百姓乃是他的子民,但他如今,却允许问下劫掠扬州。
这是孤注一掷,也是疯狂之举。
只不过这个命令传出去之后,接下来一幕让方腊失望了。
三千骑直接从营中冲出,每一骑上除了驼着人,还驼着大包裹。
郑魔王的飞羽骑,此前的失利已经让他们丧胆,而现在得到大江被隔的消息,他们更是惶恐,郑魔王本人未回,方腊传来的命令,让他们意识到,大江被隔、杭州失守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们还呆着做什么?
方腊等人将家人带到了杭州这样的大城,这些普通士卒的家人却还在自己的乡梓,只要带着这大半年劫掠来的财富,回去做一个富家翁就是,岂不远胜过在这里等死?
而且他们是骑兵,他们向来骄横,他们倍受嫉妒……总之一切都是他们抢先离开的理由。
飞羽骑向西奔去,他们知道周铨的船队是从长江口而来,或许西面,他们还可以找到渡口,奔回江南。
这只是一个开始。
没有谁愿意被人认为是傻子,特别是当这种傻子还可能丢掉性命的情形之下。有人带头,那么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也出现了,到后来,根本就分不清是第几支,所有人都乱轰轰挤成一团,为了夺取向西逃路的道路,甚至相互踩踏,然后拔刀相向。
或许有人还想阻止这一切发生,可是面对十万人的崩溃,个别人的阻止,就象是史车轮前的小蛆虫,只能被碾成一团烂酱。
这个时候,方腊明白,他必须做出决定。
他阻止不了崩溃,那么就只有加入崩溃,甚至要期望自己能够比别人逃得更快。
特别是耳畔传来炮声,更让他不再犹豫。
他的部队的炮声,可没有这么急,而且他没有下令,谁敢放炮,这炮声只可能是岳飞部的。
岳飞已经发现了他部队的问题,想来开始出营攻击了吧。
“走!”方腊下令道。
他没有通知全军,只是带着自己身边的护卫,向着东面而去。
既不是往西寻找可能的渡口,也不是往南回扬州固守,而是向东。这一刻,方腊还保持着一定程度的清醒,他相信,如果自己还能有生路,那么生路就一定是在东方。
在他逃之前,他所带领的所谓精锐,也开始动摇了。当混乱中的摩尼教死忠,一片惊慌中寻找能够稳定军心的帅旗时,他们突然发觉,方腊的明尊旗已经不见了。
“逃,逃,逃!”
所有人都在喊,虽然他们还没有看到敌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失败的消息,坏消息传播的速度,总是比想象的更快。
可是往哪儿逃呢?
四周确实是平旷的野外,平原河泽纵横,看起来到处都是路,但对于从江南来的摩尼教军队来说,这里是异乡,这么多路里,没有一条是能把他们安全带回家乡的。
于是他们想到了岳飞当初派人四处贴着的告示。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条活路,至少可以让他们不必为了活路拼死一战。
当岳飞带着护卫军出营时,看到的已经是野地里四处跪着的人。
几个时辰前,这些人还列阵于前,要与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这些人全部跪在泥尘之中,扔了兵器,解了盔甲,连头都不敢抬。
护卫军,那些才放下手中工具不过几个月的年轻人们,心中涌起无与伦比的自豪感。
他们胜了。
打了一场小仗,取得一场大胜。
他们回过头,望着自己的主帅,望着主帅上方的旗帜。
他们很清楚,这些荣誉,就是那年轻的主帅和他上方那面旗帜带来的。
“不必究追,收拢俘虏就好。通知后方,让徐州和海州派人来接收俘虏,几十万人,正好修徐扬铁路。”岳飞平静地说道。
虽然溃败的只是今日参占的二十万摩尼教徒,在他部队的周围,还有四十万摩尼教,可是岳飞很清楚,这一战的胜负已经确定,接下来就是一个农夫,也能用根绳子绑一串俘虏了。
如同他料想的一样,护卫军截断长江、攻取杭州的消息,很快传开了。
在江南,那些原本在摩尼教的攻势下苦苦支撑的地方突然有了生机,而被摩尼教控制的地盘则风云突变。方腊任命的知县、太守,纷纷挂冠而去,那些家里供奉着明尊圣像的,纷纷将之藏起,或者将之噼了当柴。被摩尼教查封的东海商会各地分会,一夜之间又重新开张,不仅收回了自己的财产,甚至还组织人手,将那些逃跑的摩尼教高层捕获。
在淮北,原本因为摩尼教大兵压境而人心惶惶的,一夜之间就安宁下来。人们不再谈论摩尼教,而是讨论即将到来的淮北行省设置按照大宋朝廷的承诺,他们将作为周铨的领民,生活在这个新建立的淮北省。
“我就说过,年前这场风波会平息!”
应天府,李纲一脸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人,目光里已经没有了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他时的愤怒。
姚平仲,当初强烈要求夜袭金军,致使宋军大败,汴京城再无可用之兵者,如今又坐在他的面前。
姚平仲的神情还有些不服气。
“不过是周公布局精妙罢了,换了我,我也可以做到……岳飞他是投得明主,我就可惜没有明主!”
李纲摇了摇头,在朝廷与周铨达成协议之后,此前他对姚平仲的憎恨就没有意义了。
“我明日动身,你还准备留在这里,想要投靠新主吗?”李纲问道。
“什么,你要去哪儿?”姚平仲吃惊地跳了起来。
“我要去济州,我要去见上皇,我……终究是大宋的臣子。”李纲说完此语,起身而行,再也不向后看一眼。
“你胡说什么,李伯纪,上皇如今已是阶下之囚,你去那里……能有什么用?”
李纲没有理会姚平仲的问话,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此次在应天府能够相见而不争吵,只是因为时局变化太快罢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去济州后,会掀起什么样的风浪。但他心中总是觉得,自己无法侍奉一位新主,不能象姚平仲一般,跟随着周铨的脚步,每日去递拜书,只求拥有一个机会。
他是赵佶任用的,虽然误了国事,但终究还要回到赵佶身边。(未完待续。。)
五三六、身价五万银圆
“李纲离开了应天府。”
“姚平仲还留在应天,如同往常一样,每天往济王驻住递送拜帖,希望得到殿下的接见。”
这两则消息传到纪春面前,很快就被归类归到了丙类之中。
丙类意味着不太重要,乙类意味着一般重要,甲类意味着非常重要。因此,纪春目光停留最多的还是甲类。
他马上就要去见周铨了,这份资料必须多看几眼,里面的事情要记牢来,才能够回应周铨的问话。
想到这里时,纪春有些惶恐,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徐州城中年轻热血的小捕快,如今怎么成了这等身份,半个天下的消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他的面前,他的一个决定,一个想法,都可能决定数百上千人的生死。
越是这样想,他就越兢业,生怕自己在哪里犯了错误。
准备好这一切后,他动身出了门,走向周铨的房间。
两间公廨相距不远,纪春很快就到了门前,稍停了会儿,有人为他通报,他才见到周铨。
周铨旁边,梁红玉抱着一大堆卷宗,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周铨,而周铨则是满脸苦笑,连连摇头。
只是匆匆一瞥,看到这情形,纪春立刻就当自己瞎了。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向周铨行礼,却作没有看到梁红玉:“殿下,有关追捕方腊之事,我要向你汇报。”
“还没有找到这厮么,他倒是会躲。”周铨坐正身体,用手指头轻轻敲打了两下桌面:“他逃过江了?”
“不曾,目前所有线索证明,他还在江北,最大的可能,是在泰州。”
纪春将自己方才记下的情报说与周铨听,然后还做出自己的分析,最后却沉默,等着周铨的决断。
方腊在战场上败绩之后,并没有随大部队一起西去,而是逆向向东。但哪怕他身边都是亲信精锐,面对这种书面也很快就失去了信心,彻底崩溃了。当岳飞在收容俘虏之余腾出手来抓他时,虽然将他最后的部队也击溃,但擒获的却不是方腊本人,而是他的心腹爱将方七佛。
此人对方腊甚是忠诚,以自尽保住了方腊的行踪秘密。不过可以判断出,方腊已经脱离了大队的摩尼教徒,应该是化妆改名,潜伏在泰州附近。
这些年江北淮南的工商业在淮北的带动下,也迅速发展起来,工商业发展的必然结果之一,就是流动人口增多,原先的户籍管理跟不上去,因此,短时间内,找不到方腊这人。而且岳飞的部队并不适合来寻人,于是追捕方腊的工作,就转移到了纪春手中。
“那就去擒住他,这一次不会再放过他了。”周铨说道。
声音里带着少有的后悔之意,当初他还是看错了方腊,原以为此人将儿子都送到济州当人质,应当会老老实实,没有想到,他最终还是野心膨胀,干出勾结金**害江南的勾当来。
虽然这是方腊自己的选择,不过周铨还是认为,当初自己或许该更绝一些好。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的力量有限,手伸不到江南去,等他手能伸到江南时,却又没有什么好的时机。
这种事情,一次就够了。
“如你所愿!”纪春应了一声,眼中闪动着锋利的光芒。
方腊此时已经不在泰州。
他传教多年,很长时间内都被官府缉拿,因此养成了极为敏锐的性子,哪怕这些年养尊处优,可是当危险来临的时候,仍然会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前几日他还躲在泰州,但今日,他就已经来到了通州,就在通州利丰监,袖着手,象是一位普通的盐商一般。
利丰监在其盛时,年产盐四十八万九千石,但是自从海州盐崛起之后,利丰盐就开始没落,到如今年产量不过区区十万石。
只要有盐,就有利益,摩尼教很早就向这里伸了手,所以方腊在这儿也有一个身份,这个身份如此隐秘,就连方七佛、方肥这样的亲信也不知道。
“这不是黄先生么,大半年未见,去哪儿发财了?”他正在街头闲逛,却听得身后有人招唿道。
他在这里的化名,就是黄善,盐商黄善,当然,也有人背后称他为滑不熘手的黄鳝。每年他以这个形象来此地一两次,因此在这儿既有认识的人,但又没有熟识的人。
方腊相信,就算是周铨,也无法追查到这里。
他准备在这儿呆上一段时间,等到风声渐息后,再潜回杭州不仅仅因为他大多数财富隐藏在杭州,也因为在那儿,他又有另一个身份。
一个可以帮助他出海远离这块大陆的身份。
方腊很清楚,随着他的失败,这片大陆上再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周铨了,甚至他现在去投靠汴京城里的小朝廷,再加上金国的余孽、四川的钟相,还有那得到了不知什么狗屁名字国家支持的西夏,所有的势力绑在一起都没有用。
周铨有他自己的计划和步骤,很快,他就会统合好已经控制住的地盘,然后休养生息,三年,或者五年,当他培养出来的新一批人手可以担当大任时,他就会再从大宋身上撕下一块肉来,比如说……
江南。
到那个时候,他在大陆上不但不再有机会,而且还会有生命危险,以他对周铨的了解,周铨绝对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了。
“哈哈哈,原来是你,贾员外,你怎么在这里?”回过头来看到这个熟人的面孔,方腊笑了起来,神情亲热。
“还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盐么,到这儿来的,十个有九个是为了盐,唉,谁让我们挤不进海州,弄不得海州盐,只能弄利丰盐了,黄先生,咱们有快一年没有见面了吧,前些时日,魔教之乱时,你的生意有没有受到影响?”
“还好还好,我呆的都是乡下小地方,魔教之乱乱不到我头上来。”方腊面不改色地跟着对方一起,将摩尼教称为魔教。
“我可就惨了,折了两条船的本钱,好不容易积下来的家当,毁掉了十之七八,这些天杀的贼种,小娘养的东西,那个方腊,更是个魔头,放出这一群豺狼来……”这位贾员外咒骂了一番,方腊面色微沉,目中有寒芒闪动,但却还是忍了下去。
贾员外越骂越起劲,好一会儿之后,才低声道:“听说朝廷悬赏五万圆买方腊的下落,啧啧,若是我知道他的下落,这被魔教折腾掉的家当不就回来了么?”
“那是,那也得你知道他的下落才成。”方腊应付了一句。
然后他看到贾员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了。
“怎么了?”方腊问道。
“我瞅着……你就有几分象那位方……方……方腊?”贾员外道。
方腊心神一凛:“开什么玩笑,我怎么象是方腊,我若是他,每年还会来这里贩盐?”
贾员外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道:“自然是玩笑了,你若是方腊,我就是……我就是赵楷了,那个被金人立为皇帝带走的赵楷!”
赵楷被赵桓当作人质送到金营,后来斡离不败退,他也被金人带走,到了太原之后,还被拥立为“大宋皇帝”,甚至下“诏书”给天下,号召天下人都来讨伐国贼周铨。
只不过赵家两代人,这些年实在是将天下百姓折腾得够狠了,所以他的诏书理所当然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只有两三只小猫小狗,抱着投机的心理加入他的麾下,然后就和他一起,被金人带到了塞北。
两人都是干笑了几声,然后,贾员外就离开了。
贾员外才转身,方腊的脸色就变了,他毫不犹豫,向着自己的家走去。
他心中后悔,今日实在不该出来的,没有想到,在这个小地方,也险些会被人认出来。
想必是他的画影图形已经传遍大江南北了,他虽然改了妆扮,还特意在额头贴了张膏药,可是有些明眼人,仍然能看出几分来。
不用多,只要几分象,就足够让这些明眼人前去检举他了,毕竟,他的脑袋可是值五万银圆!
方腊决定回到住处后,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利丰监,这一次,他要北上,前往楚州。在那里,他要想办法弄一个合法的身份,然后从海州出海想来周铨想不到,他会从最危险的地方离开吧。
只不过,他才收拾好东西,就听得外头有急促的脚步之声。
方腊不敢从前门,直接走了后门,翻墙而出。只不过因为当了小半年的圣公皇帝,他体型发胖了不少,更重要的是,他带的金银细软太多了,沉掂掂的银圆让他行动迟缓,所以他在落地时声音大了些。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惊讶的面孔。
那是一个往盐监里送柴的樵夫,看上去甚为苍老,方腊不只一次瞧见过他,知道他在这里干了二十余年。
“我抓住了!”不等方腊说话,老樵夫手中挑柴的铁冲就伸了过来,直指他的喉咙,然后是兴奋的唿声:“我抓住方腊了!”
“我不是……”
“不是你为什么要跑?”老樵夫得意地道:“我抓到了,五万银圆!”
“我身上有银圆,你快放了我……”
方腊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狡辩,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掏。
然后,乘着老樵夫被他的话吸引,他勐然扑上去,匕首刺入老樵夫的胸脯。
没有确认老樵夫死活,方腊撒腿就跑,离这里不过五十丈的地方,是他的另一处狡窟,那里养着一匹好马。
可是才跑了十余步,他脚一软。
因为他看到,在他前面,四五个盐丁迎了上来。他只能折向,向着东面跑去,可同样是十余步,他又被拦住。
四面八方都是来抓他的人,方腊绝望地坐了下来:“五万银圆,就是这么重要么?”(未完待续。。)
五三七、窃国与偷鸡
方腊终于赶到了海州,只不过,并不是象他设想的那样,自己逃到海州,而是被囚车押到这里来的。
囚笼被送到海州的路上,至少发生了四次摩尼教徒欲劫囚车的事情,结果当然失败了,护卫军从不掩饰押运的行程,甚至利用这行程,有意将一些潜伏的摩尼教徒引诱出来加以铲除。
所以这段路程很慢,足足过了一个月,他才到了海州。
此时已经是所谓的靖康二年三月,想到这个时间,方腊脸上就有嘲意,也不知道靖康这个年号还能打多久。
大约当大宋灭亡的时候,这个年号也会终结吧。
他来过海州城,在摩尼教与周铨关系尚可的时候,他秘密潜来此处,为的是近距离观察一下周铨的行事风格。
只不过就如此前他多次观察的那样,当他自以为看透了周铨时,总会有意外的事情发生。
比如说这一战。
方腊琢磨了很久,然后肯定,自己是上当了。
海州与此前他来的情形有些不一样,更加繁华了。据说因为此地被周铨定为特别市,不纳入山东、淮北二省,所以有传闻,若是周铨定鼎新朝,这里将会成为新朝的首都。
虽然有那守旧的书生认为绝无可能,海州并无为都的底蕴,也有识风水的人嘀咕,此地不宜为都,还有通晓兵法的人认为,海州无险可守,国都不该于此,可是海州将为都城的传闻还是传出去了。
传出去的结果,就是天下富商,特别是各大商会,纷纷在海州附近置田购地大兴土木。
所以方腊看到的是这样一个非常繁忙的海州。
他的囚车经过街道时,也有人在围观,原本方腊以为,自己所到之处,一定是万人围观,哪知道看的人三三两两,就算是知道了他的身份,也没有几人说什么。
这让他很惊讶,忍不住问了押送的军士,押送的军士咧开嘴笑了起来:“你是什么东西,这边连太上皇都见过,还在乎一个你?”
这句话对方腊的打击特别大,他一直认为自己是这个国家里的重要人物,可是那位护卫军军士的一句话,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大多数人心中终究还只是一个小人物。
哪怕他的脑袋值五万银圆,哪怕他曾在江南掀起滔天巨浪,可是被擒获之后,也就是一个普通的盗首。
不,不会这样的,他是堂堂圣教圣公,永乐皇帝,怎么能只是一个小盗首?
方腊此时已无幸免之心,故此开始考虑身后之名了。
被押入一幢守备森严的楼中,有人送来食物,虽然简单,但是热的。方腊默不作声吃完之后,便看到一个人出现在门前。
纪春瞅着他,微微笑了起来:“方圣公,当真是久仰了。”
“你是谁?”方腊觉得这张脸有些陌生,便开口问道。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方圣公回答我几个问题。”
纪春第一个问题就是有关无面的,无面究竟是谁,还有复仇又是谁,这一直困扰着周铨的情报系统。
最初时纪春推测无面就应当是从济州岛逃走的方毫,方腊的次子。可是后来派往金国打探消息的,还有从吴乞买那边得到的口供,都指出那位无面很早就出现在兀术身边了,而那个时候,方毫还在济州游手好闲。
但除了方毫,还有谁会这么熟悉济州的事情?
无面的身份,就连吴乞买都不知道,阿骨打或许知道,只不过这厮一直不开口,他身体又不行,不能象对吴乞买一样用刑,所以一直没有口供。
现在方腊已经就擒,纪春觉得,方腊应该知道无面还有复仇究竟是谁。
听得纪春的询问,方腊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你们永远也查不到他是谁的……无面,复仇,你们都查不出来的!”
纪春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没有理会,然后问出第二个问题:“钟相入川之事,是不是受你指派?”
钟相也是摩尼教首领,只不过他一向是在湖南湖北一带活动,直到数年之前,突然离开了家乡,进入四川,迅速扩大他的影响力,其人初期入川时的财力来源,一直都是个谜。
这个问题,方腊倒没有隐瞒:“当初陈十四死后,我便开始影响钟相,让他入川,他做得非常好。”
“确实非常好,两年前还是三年前,他将你派到他身边的人驱走,自己控制了川内魔教,成为川境之内魔教事实上的教主,也许正是因此,你才会不隐瞒和他有关的消息吧?”纪春一笑。
方腊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你说的没错,既然我都已经兵败了,他又曾经背叛过我,我为何要让他好过?”
纪春点了点头,然后问起第三个问题:“你们何时与金人勾结直来,勾结的渠道是什么,这个问题你也可以不答,不过我事先提醒你一下,我们从金人那里已经拿到了口供,从你的心腹手下那里也得到了不少消息,找你问,也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方腊却又开始沉默了。
这一次他没有回答,纪春啧了两声,不准备再问下去了。
这厮明显死硬,而且自知难以幸免,故此才会如此。
但就在他起身欲外出时,面上却是一愣,因为在他面前周铨出现了。
周铨自去年金人背盟、伐燕之役爆发以来,一直没有返回过济州,这一次因为一些善后事宜,正准备去济州一趟,故此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和纪春点了点头,走进来之后,轻轻抿着嘴,看着方腊。
方腊同样也看着他。
原本方腊以为自己再见到周铨时,肯定是满腔愤怒仇恨,而周铨看到自己时,同样应该是恨意滔天,但是,当他真正看到周铨时,却发觉自己没有多少怒意。
周铨更没有什么怒意,一脸平静,还向他点了点头:“闻名已久,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方教主,在这里住得还适应么,有什么需要只管说,想看什么书,或者想吃什么,都可以提。”
方腊愣了一下,然后大着胆子道:“我想看东海商报。”
东海商报上有许多最新的消息,方腊都习惯了通过东海商报来搜集有关周铨和护卫军的信息。
“每天给他送一份东海商报吧。”周铨向纪春吩咐道。
纪春应了一声,然后周铨又转向方腊:“有一件事情,还请你合作一下,此次魔教之乱,毕竟是件大事,你回忆一下起事的经过,我会遣人来将之记下,你放心,全部按你所说记载,不更改一字,留存后世,以为史鉴。”
“你……你不怕我骂你?”方腊讶然。
“想骂我的人多着呢,多你一个又何妨?”周铨噗的一笑。
笑声很平静,可是方腊却恼了。他从周铨的笑声里听到了不屑与轻视,这让他非常愤慨,难道说自己奋斗了五十年,所努力的一切,连被周铨批评一声的资格都没有吗?
“你知道有许多人骂你就好,你不过与我一样,都是窃国之贼罢了!”
纪春眉头抖了抖,阴冷的气息传了出来,在那一瞬间,他就想到了几十种刑罚,每一种都能让方腊后悔自己出生到这个世界上。
周铨却是泰然自若,只是等方腊骂得稍停,他问道:“被一伙樵夫、盐贩、渔民擒住,你有什么感觉?”
“呃?”
“你以为民请命的名义起事,最后却被这样一群人抓住送给了我,就象是一个偷鸡贼被抓住一般。你认为自己是窃国大盗?抱歉,百姓可不这样认为,他们还是当你是一个偷鸡贼,最多是比只值五贯钱的偷鸡贼更值钱些罢了。”
周铨说这番话时仍然很平静,说完之后,也不管方腊回应什么,只是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又离开。
周铨没有任何失礼之处,除了那番话有些尖刻之外。
方腊却失魂落魄,感觉自己这一世,仿佛都没有了意义。
他很清楚周铨为什么强调他是偷鸡贼,因为他在发迹之前,曾经给同乡同姓者帮佣,因为偷其鸡而受其辱。此后他愤而投靠摩尼教,时数十载,才有此前的声势。
可是这数十载……也不过是让自己的身价高了些罢了,偷鸡贼,仍然是偷鸡贼!
“等一等,周铨,你不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你不想明白我是如何与金人勾结的么,你不想知道……”
回过神来,方腊在周铨身后大叫,可是周铨理都不理,仍然是只管离开。
甚至他脚步都没有停下,仿佛在他心目中,方腊说的那些,都只是偷鸡贼做的准备,微不足道。
方腊叫得声嘶力竭,却仍然没有唤住周铨。他只能茫然地看着周铨身影消失的地方,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语。
纪春眉毛耷了一下,咂了咂嘴,然后转身也要离开,可他的脚步有意慢了些,果然,才走了几步,方腊叫住他:“喂……你站住,你方才不是问了我三个问题么,我全都回答你,我全部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说的一切,你要一字不改,源源本本呈给周公看!”
纪春歪着脑袋,看了他好一会儿:“有这个必要?”
“看完之后,我不相信,他还认为我是偷鸡贼!”方腊瞪着眼睛,目中充血,气喘如牛。
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他该做的做过了,该享受的享受过了,因此他更不希望,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偷鸡贼被载入史中。(未完待续。。)
五三八、凑齐四个君王打牌
厚厚的卷宗放在周铨面前,这么短时间内能够整理出这么一大部,当真让周铨有些头疼。
他可没有太多时间看这些东西。
“青龙号”是他的座舰,只不过十年前造的这艘船,如今在东海舰队中都有些落后了,换座舰的事情早就提上了议事日程,只不过周铨希望新的座舰是纯蒸汽船,故此迟迟未决,这一次他去济州,所乘者仍然是青龙号。
“有关无面的真相,方腊口中所供者就是这些,只不过他还有言不尽实之处。”
“那是难免。”周铨道。
他打开卷宗,看始看起其中的内容。
纪春恭敬地行了一下礼,悄然退出了周铨的座舱,然后离开了青龙号。
当青龙号扬帆之时,纪春已经在码头上了,他眉头这时才轻轻皱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年轻的主公看完有关“无面”和“复仇”的资料之后,会有什么感想。
此时周铨已经看完了卷宗的前半部分,也就是“无面”、“复仇”的来。
他站起身,来到船窗前,望着正在远去的岸边,微微有些出神。
方腊招供说,所谓无面与复仇,确实是他弄出来的把戏。但他自称是得神授天书,说周铨乃是天魔临世,故此以一卷《大光明经》授之。
他又将这卷《大光明经》传授给了自己的儿子方毫,方毫再择人传授,这些人便都是“无面”与“复仇”。
换言之,所谓无面、复仇并不是一人,而是许许多多人。
“便是我失利,我子失利,终有大光明经传世,终有人会起来造反举事,因为周铨这一套,害人不浅,他越是行诸于天下,那么就会有越多人为其所害,这些人,都将是大光明经传人,都将会成为摩尼教的信徒!”
这段话,是方腊对此的总结。
纪春认为此是方腊的虚言恫吓,甚至可能就是为了活命而编出的故事,不过当方腊进一步解释时,纪春也有些吃惊。
正是因此,纪春才担忧周铨会不会为此而心志动摇。
“我曾查过,自棉布大行于世之后,苏杭一带桑农、织工,数量锐减,人数已减至旧时一半左右,而且还在继续缩减。大量百姓失其本业,不得不流落于街头,然后被坊东、场主圈去,以皮鞭棍棒相逼迫,于机器之前昼夜不得将息,其寿岁,往往不过三十六七而绝。”
“此皆周铨之孽,必报诸其身!”
周铨已经反复看过这几页的内容,其上文字,他有些都能背出来了。
方腊倒也有几分枭雄之资,他看出了如今大宋……不,整个华夏的问题。
随着工业化的扩张,如今许多地方都在运用机器,江南甚至开始用蒸汽机了。工业的发展,必然令原先的工场、作坊大量倒闭关门,城镇中的平民阶层,迎来了一次大分化大扫荡。许多人都会在这样的大潮中失去家业,甚至失去家园,那个时候,他们怎么能不恨机器,不恨制造和引导这次产业革命的周铨?
所谓的大光明经,便是视周铨为洪水勐兽,号召人们起来反抗,包括如何组织、如何训练、如何作战,如何向周铨学习,进而壮大自己的力量来打败周铨。
“此魔千古未有,此际又为末法之时,故此欲败此魔,须以其力制之。败此魔后,分其家财,则天下无寒者矣,分其土地,则世间无饥者矣。彼之时也,大光明降世,是故有大光明经,是故有大光明国……”
这一段文字,乃是方腊所记忆的《大光明经》中文字,其中将周铨称为千古未有的魔头,周铨也将之复记了一遍,然后笑了起来。
他当然不相信有什么神人,也不相信《大光明经》,很显然,这是方腊搞出来的名堂。
所以纪春担心他因为看到有关《大光明经》的记载而愤怒,那是搞错了。他之所以深思,是在考虑如何减轻工业革命冲击带来的伤害。
凡事有利有弊,哪怕工业革命亦是如此。方腊所见的,正是冲击带来的伤害,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方腊并没有注意到。
比如说,污染一事。
随着蒸汽机的推广,煤将成为最重要的工业原料,那时无论是交通还是工业生产,都要大量使用蒸汽机,众多锅炉排放出来的黑烟,都是未经过任何处理就进入了空气之中。
此时或许还不显,可再过十年,那就“壮观”了。
比起污染更严重的,还是对旧产业冲击之后造成的失业问题,那些失业的百姓,若能进入东海商会的产业倒还罢了,可是东海商会再强大,也不可能将力量伸到每个角落,因此,还是有大量的人,生计无着,命运悲惨。
“该有劝业局。”周铨心中想。
设一劝业局,引导这些人就业,而不是将他们推入大潮后不管不顾虽然周铨完全可以不管不顾。
想到这,他吩咐道:“红玉,记下来,劝业局,每县至少有设一处劝业局,以其县人口数量设定编制,劝业局主司劝业,可以与商会……正规商会合作,将失业百姓送至需要之处就业。”
梁红玉听完之后,却没有急着记,而是向周铨施了一礼:“郎君果然是妾身期望中的郎君!”
“呵呵,你弄得这么正式做什么?”
“郎君一片仁心,妾身当然也该为郎君贺。”梁红玉眼睛转了转,然后似笑非笑地道:“只不过,郎君没有将方腊送到济州去,倒让妾身有些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郎君不是要凑齐四个皇帝打牌么?”梁红玉道。
这句话说得周铨哈哈大笑起来。
如今在济州,已经放了辽皇耶律延禧、金主完颜阿骨打、大宋太上皇赵佶,三个皇帝凑在一起,正好是三缺一,方腊自称圣公、永乐皇帝,勉强也可以说是一位帝王,送到那儿,可以凑足四个。
只不过在周铨眼中,他的份量还差了些。
若论军政两项才华能力,方腊虽然逊色于阿骨打,却也可以与耶律延禧、赵佶并论了,但是,在周铨看来,他还不足以称皇帝,毕竟只是一个草台班子,没有根基。
“你说的倒是没错,我确实是想凑足四个国君,让他们一起打牌。”周铨笑道。
“哦那第四位是谁?”梁红玉愣了一下。
“你且猜猜!”
梁红玉低头略一沉思,这人肯定不是如今的宋国皇帝赵桓,这人如今被禁在冷宫之中,由他的弟弟赵构看守,梁红玉听周铨说过,赵构此人莫看年少,但是冷酷无情,深得他们赵家真传,由他对付赵桓,正是人尽其用。
赵桓估计活不了多少年,周铨对这位刚愎乱来的大宋皇帝完全没有好感,所以肯定不会将他弄到济州去的。
不是赵桓,那么会是谁呢?
“李干顺?”梁红玉又问道。
“不是,李干顺么,迟早是要擒来的,不过现在还隔得远了些。”说到这,周铨忍不住点评道:“金贼残暴,阿骨打本人倒还算是清明,他对汉人还可。李干顺不同,他不仅残暴,竟然去投靠异族邪徒,试图将那大食教引入中土,此教教旨所鼓宣者,若不清除,必为后世之患!”
对于李干顺勾结塞尔柱帝国之事,周铨是很看不上的,因此对其人的评价也就低了几分。
既然不是李干顺,那还会是谁?
梁红玉想了一圈,然后拍手道:“我知道是谁了,是王楷!”
周铨笑着点头:“正是他!”
高丽前一位国君王俣终究还是没有将周铨变成他的驸马。
面对着内忧外患,这位才能平平的高丽国主于年前去世,继位者乃是其子王楷。
此时王楷年纪尚轻,才十五岁,内有权臣外有强敌,根本控制不住高丽的权柄。
但高丽的重臣们也面临着一个大问题。
阿骨打去年兵败被擒之事,高丽人已经知晓,他们明白,在东北亚一带,东海系再无强敌。再加上这些年东海商会对高丽的渗透、控制,使得高丽国重臣都误会一点,认为周铨很快就会对主少国疑的高丽下手。
这种情况下,高丽重臣们经过商议,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法子。
送王楷去济州,美名其曰是向济王学习治国之道,要拜周铨为师,实际上是以他为人质。
至于国内之事,则交由八位重臣组成的内阁来处置。
几乎就在周铨离开海州的同时,王楷也来到了江华岛,这里是东海商会在高丽的租界之一,经过数年发展,已经非常繁华。
他望了望身边的诸臣,特别是看了一眼自己护卫中最为年轻的那个,然后点了点头。
“殿下,此去之后,一定要听从济王教诲,切勿骄矜,济王殿下的本事,你能学得一二回来,便是我高丽千古明君了。”李资谦此时起复,身为国舅,他板着脸教训着王楷,话语里没有多少恭敬。
“正是,殿下,多学多听少说少做,切记切记!”另一位重臣道。
王楷抿着嘴,脸色有些发白,又情不自禁看了自己的那位护卫一眼,然后才点头道:“孤明白……你们放心!”
只有他才知道,那位随他一起前往济州的护卫,肩负着什么使命。
高丽命运,就在十步之内!(未完待续。。)
五三九、两院三台十二部
济州岛五国城,并没有因为这场持续一年、卷入了东北亚诸国的大战而衰败,相反,战争带来了繁荣。
十年来积累下来的多余产能,在这场大战中尽情释放,然后变成了如今的繁华。不过,东海商会真正管事的高层都知道,这恐怕是济州岛最好的时间了,随着周铨控制四行省,发展的重心肯定要向陆上倾斜,那个时候,济州岛就会回到过去,只作为一个枢纽港口存在。
因为正值三月,济州岛一年一度的春季学典进行,所以到处都听得到少年们的笑声与欢叫声。
学典会持续五日时间,这五天里,少年们可以尽情展示自己才华,正如春花之灿烂。也有人向周铨进言,说这样放纵,有失商会花大力气扶植办学之本意,周铨却以四个字反驳回去:张驰有道。
所以,王楷到达五国城时,看到的就是这些少年们。
王楷今年才十五岁,与这些少年们年纪相当,虽然是一国之君,可少年天性,也免不了向那边张望。只不过他张望了几眼,视线就被一个人挡住,看到此人,他的面色顿时阴郁起来。
“真的非要这样么?”他轻声问道。
“君上何出此言,来此学习,正是君上本意。”那名挡住他视线的侍卫道。
王楷默然无语,知道是他谨慎,哪怕周围并没有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肯与他讨论此行的真正目的。
刺周!
终究是少年心性,容易受人蛊惑,所以王楷此行的最大目的,与权臣李资谦等希望他做的背道而驰。李资谦等送他来,其实是让他当人质,高丽国内的事情,由大臣议政而决,就象是如今大宋一样。可是王楷却被别人说动,决意要刺杀周铨。
当然,刺杀者不会是他,而是这个护卫。
只不过到时他真能凭借口舌,将刺杀之罪从自己身上洗掉吗?
换了个年纪稍大的,肯定不会如此幼稚,可是王楷毕竟年少,好怒,易冲动。
“君上,来迎接的人到了。”
正当他还要继续看时,却听得那护卫开口,他怔了一下,然后看到迎面有一人走了过来。
一看到此人,王楷眼前亮了:“孙总督!”
来人正是孙诚,当初周铨的左膀右臂,曾经在高丽当过一段时间的租界总督,后来被周铨调至流求,任流求总督。
在高丽租界总督任上,孙诚没少与王俣、王楷父子打交道,那时王楷还小,孙诚挺喜欢他的,送过他不少好礼物。
此时他奉命来迎接王楷,想来他的流求总督之职将要去掉,会换一个新的职务了。
“许久不见,大王长高了不少啊。”孙诚目光在王楷面上停了一下,打完招唿之后,又看了看王楷周围。
随王楷来的有十余名护卫,都相当年轻,看上去甚是精悍。孙诚心中有数,此时王楷来向他行礼,他顺手将之扶起:“不必多礼了,我与你父相交多年,自然要来迎接。”
这是以长辈自居,王楷身边的护卫有面露怒色者,王楷自己倒不觉得什么。
论年纪,孙诚比王楷要大十余岁,也可以称得上长辈;论权势,孙诚在高丽当总督时,几乎是高丽的太上皇,其国内政外交,都可以过问;论身份,孙诚此前是流求总督,据闻很有可能在新朝任宰相,身份更是非凡。
“我几时可以见到济王殿下,多年不见,我很想念他老人家,迫不及待要得到他老人家的教诲!”王楷装出雀跃的神情道。
周铨当初在江华岛与王俣相见时,王楷也跟在身边,故有此语。孙诚呵呵笑了两声:“今日便可以见到,正好,你在这儿还可以见到两位你父亲生前想见的人。”
“何人?”王楷好奇地问。
“见到就知了。”孙诚卖了个关子,引着王楷登上一辆马车。
水泥路上马车行驶得非常平稳,王楷略有些好奇地东张西望,道路两边的树木开着鲜花,路上的行人见到这辆车子,有不少脱帽鞠躬或者抱拳行礼的。这些人当中,除了与王楷一样的黄种人,还有大胡子的白种人、浑身黝黑的黑种人。
他们的服饰也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在看到这辆马车时笑容特别亲切谦卑。
“这辆车是华夏内阁座车,车用黑牌,牌号是甲零零零五,故此他们都如此谦恭。”孙诚解释道。
王楷昂起头,心里暗道,终有一日,我也要让高丽的车也令四夷宾服、远人来投。
不过很快他意识到一个问题:“华夏内阁?”
“正是,济王以为,如今天下,无论是宋、辽旧土,还是流求、济州新地,皆属华夏,故此在宋、辽之上,乃华夏大国,故置华夏尚书省,管理诸邦事宜。尚书省之首为内阁总理诸事官,以华盖殿大学士充任,亦称为总理……”
周铨这次回济州,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改组原来的东海商会,将之转成一个政府。
孙诚解说的,就是周铨这个政府机构设置。
中央设尚书、中书、门下三省,其中尚书省总领国家军政庶务,中书省负责立法议政,门下省负责监察司法。这样一来,行政权、立法权、司法权相对分开,互不统属,既避免了权臣权力过大,又能够明确权力分工。
尚书省下设有十二部,分掌工业、农业、教育、卫生、科技、财籍、交通、水利、铁路、军务、文娱、外务,这十二部首领可称尚书。中书省设中书院、枢密院两院,每院人员若干,一应法律条令,须得经此两院决议之后才可制定生效。门下省又设三台,分别是御史台、谏议台、三法台,谏议台监督官员职司,三法台掌管司法,御史台复核三法台的案件处理。
王楷听得头昏脑涨,忍不住说道:“周公既是建制,为何不用原先的三省六部之制,而是要弄这个两院三台十二部制?”
他随口说出的两院三台十二部制,后来倒成了这种制度的正式名称,哪怕此后十二部数量有增有减,最多时多达二十七部,但两院三台十二部制的名字却是传了下来。
“时代不一样了,老东西若不改改,就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周公说了,莫看现在这两院三台十二部可用,若干年之后,恐怕也需要改才行。决定改与不改的,不是上位者的好恶,而应该是国家的生产能力!”
“国家的生产能力?”王楷有些不解。
孙诚不打算给他讲得那么详细,虽然孙诚本人对这个王楷还是挺喜欢的,可是这些有关制度设置的东西,却仍然不方便透露。
周铨是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这一观点的支持者,他给孙诚等人同样也灌输了这个观点,他特别拿铁路为例,既然如今生产能力已经到了出现铁路火车的地步,那么就要根据铁路火车的影响力,设立管理其运行发展的衙署。因为铁路今后将大行于世,前景极为广阔,故此单独设立铁路部,可等有朝一日,铁路的重要性不那么重要了,那么就可以将之并入交通部中去。
没有得到孙诚的详细解释,王楷没有问,但在他身傍侍立的护卫却忍不住了。
“周……周公所创立的,不是万世一体的制度?”
侍卫问话,虽然有些失礼,却让孙诚笑了起来:“不,不,周公对我们这些亲近之人说过,从来没有万世不变的制度,夏行夏礼,商行商礼,周行周礼,各不相同。如今乃大兴之世,万业繁盛,十步之内芳草迭出,故此,他设中书院,以百姓中德行智者为中书院院士,又设枢密院,以各行各业中出类拔萃者为枢密院院士。这还只是第一步,若干年后,民智已开,这些院士将不由他挑选,而由百姓公推选举,甚至连他所制定之策略,也须由此两院审议批准方可实行……”
“这怎么可能!”
“是啊,这怎么可能?”
那护卫与王楷都叫出声来,他们两瞪圆眼睛,从来只听说过要权揽权的,没有听说过把自己的权力交给别人的!
“你们看眼前,护了十年前,你们觉得眼前这一切可能么?”孙诚指了指面前的城市问道。
两人默不作声,不等他们回答,孙诚便又自己说道:“周公带着我们,一切皆有可能!”
王楷歪着头,看了一眼那个护卫,那护卫则是紧紧皱着眉头,仍然不相信孙诚所说的话。
只不过他的目光有些闪烁。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他们二人向外望去,原来在他们思忖之时,马车已经到了五国城的一隅,这是一座稍有些偏僻的院子,看上去甚是安静。
“下车吧,行李可以搬进去,以后你们就住在这儿了。”孙诚吩咐道。
自有人上前来引他们搬运行李,王楷则跟随孙诚,步行走过一条石子路,来到了一座小楼前。
小楼前的院子里,阳光灿烂,和煦的春风拂面,几个人正坐在那儿,在他们的对面,则是周铨。
王楷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没有想到,才到济州,就遇到了周铨,而且,周铨离他那么近!
他又看了自己的护卫一眼,护卫的神情倒还镇定,可是眼中闪动着的光芒,却让他显得有些激动。
现在就动手么?(未完待续。。)
五四零、地图开疆
安重焕没有急着动手。
他是地地道道的高丽人,不过,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复仇。
方腊的供词中有一点没有煳弄周铨,无面也好,复仇也好,都不是一个人,而是由许多人组成的。这些人除了有宋人,还有辽人、高丽人!
安重焕就是复仇成员之一。
周铨难以刺杀,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故此在布置刺客上,无面、复仇组织多方准备,包括选择高丽人充当刺客。但是高丽人想要接触到周铨很困难,于是他们辗转搭上了王楷这条线。
这位少年国君还不象他的父亲那样暮气沉沉,希望能够振作自己的国家,于是答应配合。
安重焕加入的原因,与东海商会对高丽的经济入侵有关,不久安重焕的父亲阵亡于当初的济州之战,他的母家与家族,也因为东海商会的经济入侵而灭绝,全家上下,就只剩余他一人。
故此,他对东海商会是极恨的,对东海商会的缔造者周铨更是恨之入骨。
此时他距离周铨还有二十余步,长期的训练,让他能够不露声色,跟着王楷缓缓接近。
可当他接近到十八步时,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正是李宝。
就是引路而来的孙诚,也被李宝拦住,两人低声谈了两句,孙诚回过头,笑着道:“大王,你过来吧。”
虽然口中唿王楷大王,神情却说不上尊重,更象是长辈对晚辈。王楷向前过去,安重焕也要前进,却被李宝拿眼一瞪:“闲杂人等,原地勿地,否则杀之不赦!”
安重焕眼中光芒闪了闪,然后垂下头,不敢有什么动作。
王楷有些紧张,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但看在别人眼中,只是他见到周铨后的惶恐。
然后他被孙诚引到了众人身后。
他再仔细看坐在此地的那三个人,这三位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有一个在这样的春天里,仍然穿着皮裘,看上去身体不是很好。
“那面白长须的,乃大宋上皇,带毡帽的是大辽国君,穿皮裘的乃是金国国主,你的位置在这儿。”
孙诚低声说着,指了指这三位后边的位置。
王楷心里登的一跳,这三位随便哪一位,都不是他能够比拟的,大宋是天朝上国,辽国长时间是高丽的宗主国,就是金都将高丽打得喘不过气来。
孙诚的话声也惊动了这三位,他们回过头来望了王楷一眼,表情各异。
赵佶是一脸疑惑,耶律延禧是满面鄙夷,而阿骨打则是冷漠无情。
“此何人也?”赵佶问道。
他们三个早就相互熟悉了,赵佶来到五国城也有好几个月时间,早就从最初的不适,到现在的安逸,在周铨面前,他也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因此还有闲心相问。
“这是高丽国主王楷,原本是要请他父亲来的,惜哉其寿不永,去年仙去,由他即位。”孙诚答道。
赵佶又望着孙诚,然后再向周铨道:“此又何人也?”
孙诚长得不错,而且久居上位,颇具大臣仪范,所以赵佶很是好奇,不知道周铨身边怎么出现了这样的人物。
在他看来,就是自己喜欢的李邦彦、王黼等人的形象,也比孙诚差上一截。
“这位姓孙,名诚,字明实,乃是我之臂膀,拟以华盖殿大学士之衔任内阁总理,兼任外务尚书。”周铨笑着道。
孙诚拱手为礼,赵佶听得周铨的介绍,面露惊讶之色,然后起身还礼,耶律延禧早就认识孙诚,只是点了点头,至于阿骨打,好吧,这位女真野蛮人,谁都没指望他会回礼。
“朕听你说过两院三台十二部制,这位孙先生就是你的宰相吧?”赵佶问道。
他声音里终究是有些异样的,毕竟面对的可是周铨,要篡夺他们赵家江山的人物。
“放在旧时,就是宰相。”周铨并不否认。
赵佶上下又看了孙诚两眼,过了会儿道:“年轻,太年轻。”
确实年轻,孙诚的年纪,也就比周铨大上一岁罢了,这么年轻的大国宰相,在大宋史上还没有出现过,在整个华夏史中,都是极少的。
周铨道:“就是我方才说的,非常之时,非常之政,如今还只是筹备之中的华夏帝国,到真正建立制度之后,肯定要有所规定,比如说,内阁总理,必须年纪在四十以上者方可任之,四十而不惑,行事就会比年轻人更为稳重。此时正值锐意进取之际,我们需要年轻人的冲劲!”
赵佶没有再说话,只是露出一副“你高兴就好”的神情。
倒是耶律延禧一拍巴掌:“依我说了,你就该将宋国给灭了,反正辽土是我送你的嫁妆,你这华夏帝国建成,我不当辽国皇帝,给你当个国丈,只要你以余里衍为皇后,天下辽人,自然会听你的!谁若是不服气,我们契丹勇士为你扫平!”
旁边的阿骨打原本不准备说话的,此时幽幽地添了句:“被我打得落花流水的契丹勇士?”
耶律延禧顿时大怒:“那你不是被我女婿打得落花流水,连自己都当了俘虏?我打仗不如你,但我挑女婿的水平……我不是说你一个,在座的几位,全都是垃圾,根本没法和我比!”
阿骨打不得不承认,比不要脸和耍无赖,他同样也比不过耶律延禧。
还是周铨摆手道:“既名华夏,终须收复华夏故土之后,才可称名正言顺。”
“那你心目中华夏故土,包括哪些地方?”赵佶略一犹豫问道。
“北至北海……”周铨说道,一边说,还一边在摆在众人面前的地图上一指。
安重焕望了一眼,这指的地方非常靠上,他看不太懂这地图,不知道这究竟是哪儿。
但阿骨打却知道,他研究这地图已经有段时间了:“此地何曾入过汉家管辖,如何就是你华夏故土了?”
周铨一笑:“苏武牧羊之所,匈奴驰马之地。匈奴人既被汉家驱走,其中一部并入汉人,这块地方,自然我华夏有份!”
阿骨打虽然不喜欢周铨,却颇为礼敬汉人学者,倒是知道这个典故。而且旁边的耶律延禧又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此地乃我大辽属地,我当成女儿嫁妆送给女婿了,有何不可?”
然后周铨手指一划,指向东面,毫不犹豫地越过高丽,直指日本:“日本诸岛,原本蛮荒,自秦以后,汉人渡海,薪火相传,方始开化。故此,此为华夏故土,名正言顺,无可辩驳!”
“这么说来,岂不是你们汉人经过之处,便是华夏故土了?”阿骨打又驳道。
周铨再笑:“史书明载,汉时日本曾有使来朝,得汉赐倭奴国印,此亦可以证明,其地为华夏藩属!”
这一次阿骨打默然无语了,他虽然不知这个典故,但他明白周铨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欺他。
“往南,交趾为汉之故郡,岂可久偏于外?”周铨向南一划:“南海诸岛,多年以来一直纳供称臣,真腊使者,还曾朝见上皇,吕宋土着,更是献土纳降于我足下,故此这一块,皆是华夏故土!”
这一次阿骨打没说话了,赵佶苦笑道:“不曾想我这亡国之君,也为华夏故土做了些事情。”
周铨再一指西方:“怛逻斯之战,我实恨高仙芝丧师,河西之地,原为大唐都护府所治,土蕃诸国,皆向中土称臣请封,这一片,自然也是华夏故地!”
他手中的这副地图,乃是此时最为精准的世界地图了,赵佶望了好一会儿,不由问道:“那大宋国土……在这华夏故地中,约有几何?”
“一半左右。”周铨指了指西南方向:“大理国,亦是华夏故土,故此从此向西,一直到南西洋,皆是华夏故土!”
这就是地图开疆了,实际上周铨所画的范围,将缅甸、孟加拉都包括进去,只不过后人地图开疆,徒惹人笑,而此时周铨所画之地,他说是华夏故土,那就一定是华夏故土!
至少眼前几位都是反驳不了他的。
“你说这么多,究竟是何意?”阿骨打对着地图观察了好一会儿,沉声又问道。
“这是你们问起,我才这样说,实际上我请你们几位在一起,是想询问你们对两院三台十二部制的看法。”周铨看了看耶律延禧,见自己这位便宜丈人一脸煳涂的模样,决定不给他们留面子:“坦率地说,诸位治国理政,少有可取之处,但毕竟执掌权柄多年,久居帝王之位,颇有些帝王心术,可供后世执政者所借鉴。”
赵佶想要反驳,可想到自己从徐州到海州再到济州,一路所见,这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嘴了。
阿骨打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耶律延禧脸上露出羞恼之色,好一会儿才嘟囔道:“我虽不如你,但我……我找了个好女婿!”
安重焕站得远些,可周铨与这几位的对话,他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此时觉得,周铨是不是疯了,或者是傻了,这几位论及治国理政帝王心术,哪里比得上周铨自己,为何还要他们咨询看法建议?
他正琢磨着周铨在弄什么把戏的时候,心神突然一凝,因为周铨此时,竟然离开了身后的地图,看模样,就是向着他这个方向行来!
“这厮……要来做什么?”(未完待续。。)
五四一、白脸红脸
周铨向着安重焕走去,安重焕虽然早有准备,可这一刻,他也手足僵直,而王楷更是吓得浑身冒汗,这一刻他非常后悔,自己为何要来参与刺杀周铨。
他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铨接近到安重焕身边十步。
他记得当初那人说服他时的话:十步之内,周铨亦是一个普通人,只需要一下,便足以让他毙命。
若真如此,则天下大势,将会有巨大的变化,高丽或许可以乘机收回济州,得到济州的工业、技术还有财富,一跃而成天下强国。
此时王楷才真正细想:事情能够这么顺利么。
周铨走到离安重焕六步处停了下来,他盯着安重焕,然后笑了笑:“你在紧张什么?”
安重焕本来全身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不过六步,只要扑上去,转瞬就可以将周铨扑倒,但周铨这话,让他浑身发冷。
他精通汉话,故此周铨的话语,对他来说,没有理解障碍。
难道说……周铨早就意识到他的问题?
若真如此,他这样扑出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心念电转,安重焕抬头道:“我……我只是好奇,难道我们高丽,也算是华夏故地?”
“自然要算。”周铨毫不犹豫地道。
“那高丽人也算是华夏子民?”
“等华夏帝国真正建立之后,便没有什么高丽人了,要么就是成为汉人,要么……”周铨说到这又是一笑:“不会有什么契丹、高丽、女真各族了。”
他真建立帝国,必然是要推行同化政策,非汉族可以保留一些民俗、传统,但改汉名用汉字说汉话,这是必然!
要么同化,要么就远离华夏疆土,卧榻之畔,岂容他人鼾睡!
“既是如此,你为何对高丽人何其苛刻?”安重焕问道:“这十载来,因为你……多少高丽人家破人亡!”
想到自己在这十年间所见所闻,安重焕的眼中闪动着怒火。
东海商会对高丽的渗透,从原先的两个租界开始,后来扩大到四个租界,最初只是沿海的港口,到现在已经深入到高丽内部的州府。
廉价的工业品,如洪水般横扫高丽的市场,将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击碎,不知多少人因此失去产业生计,至于卖儿卖女妻离子散。
各式各样的新奇货物,充斥于高丽的市场之上,将高丽为数不多的金、银和铜,尽皆换了出去。到现在,高丽市场上流通的货币,已经完全是东海商会铸造的银圆与铜圆,高丽有识之士都知道,自己的财富正在迅速外流。
甚至高丽人口也成了货物,流求、吕宋的矿山、农场,都需要大量廉价而听话的劳动力,日本人与高丽人,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的质问,让王楷吓得更是手足冰冷。这个时候,要么就快动手,要么就装老实,怎么能用这种口气去质问周铨!
此时的周铨,可不是一般人物,诸国帝王的权势都比不过他,甚至可以说,只要他一怒,那么东海尽赤,伏尸盈野!
周铨倒没有动怒,他只是稍稍平静了一下,然后说道:“现在高丽还未归入华夏,若归入华夏,自然能有所改观。你要清楚一件事情,高丽人家破人亡,并非我之意愿,大半倒要归功于高丽君臣。”
安重焕一愣:“此话怎讲?”
“东海商会在高丽之经营,哪一样不是你情我愿,有什么是强买强卖?害得高丽人家破人亡的,先是苛捐杂税,再是水旱饥馑,天灾且不去说,**岂不是你高丽君臣自个儿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周铨如此说道。
他这就纯粹是欺负人,对方不知道什么是工业品与原材料的剪刀差,不知道什么是经济殖民,更不知道什么是剥削与剩余价值,虽然明知道他话语里有问题,可是想了半天,也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你这般做……就不怕,不畏天乎?”良久之后,安重焕只能这样说道。
周铨面色如常:“正是因为畏天,故此才要这样做,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还有什么问题么?”
安重焕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问题,但就在那一刹那,他身体勐扑上去,手中一根短短的铁针,自指缝间伸了出来。
那铁针上,可是沾着剧毒!
只不过他才一动作,身则就有一只脚飞踹而来,将他踢飞出去,足足有四五步,这才跌落在地。
这一脚,他身上的骨头至少断了三根,不等他爬起,刀剑出鞘声已经传来,几柄利刃,将他压住,按在了地面上。
周铨看了看他:“当真有趣,我就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觉得可以刺杀我……莫非你们真以为,你们的勾当我会一无所知?”
随着周铨的这句话,王楷双脚发软,再也坐不住身体,软绵绵地从椅子上瘫到了地面。
周铨没有看他,倒是孙诚,一脸惋惜地望着他。
赵佶与耶律延禧对望了一眼,不知道周铨为何会在他们面前玩出这一遭。却见周铨又道:“除了我的情报部门察知这次刺杀之外,就是高丽的大臣们,至少有三位暗中向我传递消息,说王楷身边藏有刺客。此事便可看出,人心所向为何。”
安重焕被压跪在地上,他勉力抬起头,脖子被利刃划破,流出了鲜血:“是谁,是谁为此国贼之事!”
“此次刺杀,我会保留处罚高丽的权力。”周铨冷冰冰地道:“王楷,你是想继续当你的高丽国主,还是要为国殉葬?”
王楷躺在地上,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失魂落魄,孙诚走过去,将他扶起,和言悦色地道:“周公知道你年幼,只是被人蛊惑,所以才做出错事,这是给你机会,你难道真想年纪轻轻就死了?你瞧这边,大宋的上国,辽国的陛下,还有女真的大酋,都活得好好的,你为何就要想不开?”
这话总算让王楷回过神来,他并不知道,周铨与孙诚一个唱白一个唱红,只是觉得自己在绝望中孙诚指了一条明路,顿时跪下,拜倒在周铨足下:“周公,周公,不是我的本意,都是他们骗我,说是我可以置身事外,只要将人带到济州就行,我真……我真……”
“具体事宜,由孙学士与你去谈吧。”周铨淡淡地道。
这次刺杀的消息,他确实早就知道了,之所以还要弄这一出,是希望借此将利益最大化。
王楷只是少年国主,哪里比得上李资谦等老谋深算,他与“复仇”勾结的事情,早就被李资谦等看在眼中。只不过李资谦等也有自己的如意算盘,他们将此事暗中透露给周铨,无非是想借周铨之手,将年纪渐长快要亲政的王楷除掉。
周铨自然知道他们的用意,如何会让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响,对周铨来说,保留王楷,比除掉王楷更有利,这个年轻的国主,只要稍一吓唬,再一诱导,他会比李资谦等更积极地出卖高丽。
比如说,在周铨与孙诚早拟好的双方密约之中,王楷以高丽国主的名义,承认高丽乃是华夏藩属,华夏的律法,在高丽拥有同样的效力,高丽朝廷将进行改革,由华夏派出的顾问进行指导。
同时,高丽将裁汰军队,由华夏派员训练新式军队与巡捕。
高丽的财政也由华夏所“指导”,其境内所有的矿山河泽道路,全对华夏商会开放。
高丽全范围内推广汉话,通行汉字。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份秘约,除了让高丽还保留一个国号、让高丽王室获得一定优待之外,整个高丽,就已经被并下了。
孙诚把王楷带出去,周铨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让王楷感激涕零地签下这份密约。
接下来,他要说服的是赵佶。
赵佶虽然是个昏君,却不是个蠢人,在短暂的迷茫之后,立刻意识到,方才这一出戏,其实是演给他看的。
他抿着嘴,冷冷地看着周铨又踱回来。
“周铨,你这一出戏,唱的究竟是什么?”两人目光对视了一会儿,还是赵佶忍不住,抢先开口道。
“自然是要上皇心服口服。”周铨微笑道。
赵佶眼一闭,轻哼了一声,心说不论你说什么,我都不应。但好一会儿,却发现周铨又没有理他,而是再次踱到了安重焕身前。
方才王楷和他其余的护卫被带走,可是这个安重焕却仍然留在此处,周铨走到他面前,他仍然不服气,抬着头试图瞪着周铨。
“我知道你是复仇一员,也知道你下定决心,哪怕一死也决不泄露半点口风。”周铨缓缓说道:“但你是否知道,你若行刺成功,会发生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安重焕问道。
“你们打的如意算盘,就是我死之后,部下争权,相互厮杀,你们可坐收渔翁之利。但是,你们却没有想到,我若被刺,无论我的部下中谁想坐上我的位置,都必须先替我复仇。我有大华夏之谋,故此视高丽为华夏一员,我部下却未必同我一般想法,他们兵发高丽,所到之处,若不斩尽杀绝,怎么算是为我复仇?”
安重焕打了个冷战,面对钢刀利刃,他没有害怕,可面对周铨设想的情景,他却觉得非常害怕!
他知道,周铨所言不虚,如果周铨真的遇刺,出现这种结果的可能性极大。那真如此,他原本是想解救高丽的义举,反而就成了祸害高丽的愚行!(未完待续。。)
五四二、屈服
“再来看看,若是你们能够承认高丽为华夏所属,又会是什么样子……安重焕,你说我害得高丽人家破人亡,但你想过没有,又有多少高丽人因为我,家里有了余财,能够娶上媳妇,能让儿子读上书,可以为女儿多添几件嫁衣……”
“因为我,高丽人也可以穿得起棉布,冬天里有了棉袄;因为我,高丽人有了新的农具,可以开垦更多的荒地;因为我,高丽人种的粮食有了新的销路,不虞丰收之后谷贱伤农……”
“东海商会这十年,在高丽修了七十一座桥梁,三百余里道路,发给高丽人的工钱,多达千万圆以上,不知多少人因此有了生计,也不知多少人因而致富!”
“在济州学堂的医学馆中,一共有四十七名来自高丽的留学生,他们在此学习医术,所有费用全免,学成之后,将返回高丽救死扶伤!”
周铨一一说来,每说一样,安重焕脸色就白上一分。因为安重焕知道,周铨所说的,每一件都是真的。
赵佶同样是脸色发白,周铨在高丽做的事情,在大宋也做,而且做得更多,甚至可以说是数十倍、百倍于高丽!
“你再设想,如此十载之后,二十载之后,乃至三五十载之后,高丽会是何等情形!以此时济州为例,凡适龄孩童,七岁至十二岁,便可入学,无需交纳一文学费,每日在学堂之中尚鸡蛋、果疏为辅食。凡十五岁之人,便可入工,择其所长,使为学徒,可得一技之长。凡二十之人,由官媒劝婚,成亲之时尚有公假与喜钱。凡幼儿新育,则有抚养之资,且其父母,有法定之假……”
周铨将自己今后会在大华夏实行的一些具体福利政策一一说了出来,当然,这样规模的福利,足以让他原本良好的财政崩溃,因此不可能立刻全部施行,只会先在他治下汉人中实行。
但他也没有说谎,二十载之后,或者三五十载之后,高丽彻底汉化,再没有高丽人时,想来华夏国力也可以支撑在更大范围内实际这套福利制度。
这套福利的核心是鼓励人口增长,提高人口素质,此时的地球,还有的是空白地带,比如说那个以胡静水姓氏命名的胡洲,虽然胡静水百般努力,现在移民过去的人口数量也不过是两万余人,其中还有一半左右乃是日本、高丽和吕宋一带的土著。
可是对于在场众人来说,这一切哪怕是画饼,也远超过他们想象了。
赵佶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当然也想为尧为舜,听得周铨所言,好一会儿之后,他喃喃道:“这不可能实现,否则……否则尧舜亦有所不及也。”
“今须强于古,后必胜于今,若不想着超越尧舜,愧为人君。”周铨耳尖,听到了他的自语。
赵佶只觉得心中憋闷,他心高气傲,哪怕被周铨软禁强迫带到济州来,其实一路上也没有吃到什么苦头,因此还有几分胆气:“只是话说好说,事却难做,朕也曾想着天下大同,结果却是……”
“上皇大谬,上皇仅延福宫、艮岳两项,耗费亿万,只为一人之欢,哪里还有资格说天下大同?”周铨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赵佶眼前金星乱冒,忍不住叫道:“修艮岳之时,你也颇出计策,如今却说这样的话来!”
“因为彼时我多出一贯,百姓就可以少出一贯,加上朱、杨戬之类从中盘剥,百姓少出的可能还不只一贯钱。而且我对艮岳早有心思,汴京人口丰阜,士庶富裕,喜欢游冶,艮岳正可作为一景,供百姓赏玩,其中部分地方,可开设店铺……”
周铨将他对艮岳的安排细细说来,倒是不厌其烦,他就是要将艮岳变成一个大型的旅游景点,虽然不收门票,但可以通过景点内部的商业、服务业和旅游项目开发,获取一定的收益,用于维持艮岳,在这之外,还有结余。
“这些结余,我手下人估算过,二十年内,足以替上皇还清国债欠款,此后便可以用于补益国库,虽然不算太多,但仅此一项,汴京今后的路桥修建维护之费,应当够了。”周铨说完之后被充道。
这是给赵佶的沉重一击,他的面色立刻变成了猪肝。
他们父子俩不听人劝,刚愎自用,滥发国债,结果欠了百姓一屁股的钱,此事还没有了结,周铨将之翻了出来,当真是狠狠打脸。
“若不是有我,上皇与赵桓所欠之债,还不知能否还清。而还不清这债,上皇以为,朝臣与百姓,会放过上皇与赵桓?”周铨又问了一句。
赵佶想到周铨威逼幽禁赵桓之事,不由得叹了口气。原本以赵宋多年厚遇士大夫之举,总有几个忠臣出来为大宋殉节,结果包括李若水在内,也就是寥寥数人罢了。
就算是李若水,留下不食周粟的遗言,却也只是自己死守忠节,而没有半点为赵家皇室鸣不平之意。
想到这,赵佶又念起这国债的事情,当初可是李邦彦从周铨那儿求到的国债之策,周铨还将之写在文章之中,他心中一动:“是你算计我,国债之策,出自于你!”
“国债之策,出自于我,但我所说募集国债,应当是用于国计民生,修桥建路,大兴水利,这些可惠及百姓之处,而不是用于修艮岳,更不是用于天水商会皇室宗亲的奢侈淫逸!我在济州、徐州、海州,也曾举债券,你看百姓可曾有半句怨言?”
徐州到海州的铁路,相当一部分资金就来自于周铨发行的债券,他兴办的许多能赚钱的项目,同样也向民间举债,若非如此,只靠着他一人之力,哪里带得动这么多事情。
“我举债还有一个好处,凡买了债券者,便可凭借凭证,监督工程进展,查问财务收支,使原本一人之事,成为众人之事。这些,都在我当初那本书中写了,只不过上皇你没有注意罢了。”
赵佶确实没有注意,那本书他只是泛泛翻过,对其中如何从百姓那里弄钱他很感兴趣,可对于别的,就觉得枯躁无味,面目可憎了。
“我举债皆是为公,你举债大半为私,这就是我们俩不同之处。”见赵佶不说话,周铨却不想就此放过,最后补了一句道。
然后,他再看向安重焕:“你考虑得如何了,须知我既然知道你是刺客,那么你身后之人便不难找出来,你直接供述,不过是为我节约一点时间罢了。他要刺杀我,实际上是要害了高丽,你……”
“不、不必说了,我……我愿意招!”
跪在地上的安重焕深伏下去,以额触地。
方才周铨和赵佶的辩论,还有周铨的自述,让他意识到,刺杀没有成功,才是真正的幸运。
他自诩是为国为民而行博浪易水之事,早就怀有必死之心,此时才知道,自己险些祸害了国民,更是差点将本国国民唯一的出路断送,心中惊恐懊恼,更胜过方才被擒之时。
听得他这样说,周铨微微一笑,今日这一出戏的最低目的算是达成了。
有此人的供述,“复仇”这个组织,应当能够挖出来。现在周铨知道了,这“无面”与“复仇”实际上是一体两面,无面得授所谓的《大光明经》,专门扶植势力与他作对,为此不惜和金人勾结,而“复仇”则是负责刺杀他本人,想法设法要取他性命。
他目光再移,看向一直沉默着的阿骨打。
阿骨打此人意志坚定,但身体甚为虚弱,因此无法用严刑进行讯问,而且此人留着,周铨还有些用途。
“阿骨打,我知道你也通晓汉话,现在,你还不愿意说有关无面的事情么?”周铨缓缓地道。
这是今天的第二个目的,让阿骨打开口。
“我为什么要说,你怎么知道我晓得这个无面?”阿骨打用生涩的汉话道。
“方才我的话,可不只是说给上皇与刺客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你看到了,辽东之地,包括白山黑水,亦为华夏之地,那么生活在此之人,皆为华夏之民。若你能合作一些,你之女真,或许可列位其中,否则的话……”
周铨是在睁眼说白话!
虽然不是所有女真部族都会被消灭,但是完颜部,肯定是不会存在了。此次金国南下,祸害河北河东之地,百姓遭殃,其罪魁祸首的完颜部,怎么还能留存!
但周铨也不是完全说白话,完颜部虽亡,却不是所有女真人都会被杀灭。不少矿山、农场都需要劳力,特别是一些比较危险的矿场,更是需要这些女真人去效命。
完颜阿骨打沉默了许久,他当然知道周铨话中不尽之意,也明白,周铨不可能就此放过完颜部。
他原本想说,反正他命已不久,哪里管得了死后洪水滔天,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想到自己为何会起兵,想到自己治下的女真各部族,想到许许多多东西。
好一会儿之后,他轻轻笑了起来。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无论他现在做的能不能改变完颜部的命运,终究还是要去努力一下。
“无面是在这济州岛上,被吾儿兀术寻去的,他具体是谁,兀术也没有告诉我,但是所谓复仇,确实与他有关,这倒是不假。”阿骨打终于开口了。
五四三、西征
种彦崇死死盯着北面,眼中闪动着悲愤与怒火。
在他身边,苍老许多的种师中面色同样阴沉。
他们北面,就是延州。
经过长时间的苦战,种家还是没有能够守住延州,虽然金人被周铨赶出了长城之后,朝廷已经尽力给予种家支持,但是,面对着越来越多汹涌而来的异族,这支大宋西军最后的精锐,已经快流尽鲜血了。
此时的延州,狼烟滚滚,那是异族们在肆意狂欢。
虽然城中的百姓大多已经撤离,却总有一些心怀侥幸的,留在这里成为砧板上的鱼肉。种师中想到他们的下场,老眼中不禁泪光浮动。
这些异族同信大食教,他们的教旨之中,有明确的内容,鼓励杀戮抢掠非同教者。原本他们还成不了什么气候,可是夏贼李干顺投靠过去之后,将许多中土这边的东西都传了过去,比如说火炮。
延州失守,与对方火炮便有密切关系。
“四年了……我们守了延州四年多,也算对得住赵家和中原百姓了。”种师中最后看了一眼延州,喃喃说了一声,然后回头:“彦崇,走吧。”
种彦崇侥幸未死于灵州,但此时他更希望自己如同叔父一般,在灵州战死,若能如此,就不必看现在这悲惨的情形了。
此时已经是靖康四年,大宋的天子仍然是赵桓,虽然听说他如今因为沉迷于女色而虚弱不堪,但毕竟没有换天子。赵构仍然以摄政王名义监国,只不过他这个摄政王的权力也有限,朝中真正的大权,掌握在各位宰执手中。
但即使是身为首辅的李邦彦,也没有单独决定国家大事的权力,所有大些的事情,都须经过宰执会议进行议决,然后提请赵构用玺。但具体执行时能不能照办,还要看位于海州的济王意思,济王若说反对,那么发回重议修改,便是这政策的唯一结果。
虽然朝廷也多次表示要尽力支援延州,可是朝廷力量有限,实在插不上什么手。如今大宋朝廷还控制的地方,不过就是中原和荆楚、广南,四川那边钟相堵住了蜀道在那自立为王,江南则拼了命要往周铨手边凑,只差没哭爹喊娘求周铨将之化为行省了。
说来奇怪的是,这种情形下,朝廷的财政收入虽然降了,却不象想象中降得那么厉害,因为办厂开矿的禁令全部废除,也因为京徐铁路终于贯通,朝廷的财政状况还相当不错。
只是这种不错,却没有反应在军力上。
年年朝廷会向延州派遣援军,但这些援军的战斗力,实在让人堪忧,也就是守城能用用,出外野战,基本就是白送。朝廷似乎对这种状况很满意,没有进取之心,只想着将战场稳定下来,虽然编练新军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却始终只听雷声不见雨点。
种师中很清楚为何如此,朝廷编练新军说说可以,真做起来,那些朝中大佬,岂不畏惧周铨猜忌?
“济王为何还不派兵来,朝廷指望不上,难道说,济王也要舍弃西北不管了么?”种彦崇恨恨地说道。
他年纪轻,看到大宋振作无望,便将希望寄托在周铨身上。
“西北既无矿藏,又少良田,百姓贫困,他要了何用?要了的话,每年还要多出许多负担来!”种师中却凄楚一笑。
就连中原之地,周铨都没有立刻收取,而是让宋室继续维持,何况这贫嵴的西北!在种师中看来,周铨第一优先取的是人口众多的中原,然后是可开垦成良田的荆楚,再然后是有优良港口的广南,接着是天府之国的四川,至于西北……只要还能撑住,周铨根本不可能来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周公不是这样的人!”种彦崇却说道。
“哼,你如何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这几年报纸上的事情,叔祖你也见过了。”种彦崇大着胆子道:“周公做的事情,都是利国利民,为此他付出多少!”
东海商报在长安也有一个印刷点,每周样报一出,立刻快马送来,用的是大宋的急递,也就是送十二块金牌给岳飞的那种方式。因此,虽然东海商报是在徐州出的,实际长安在两日后便可以买到,再传到延州,则要晚上三五天功夫。如今东海商报上的内容非常丰富,种家祖孙,也是一期不拉全部看下,有时会为报上的内容发生争执。
听得种彦崇说起报纸上对周铨的吹嘘,种师中不屑地吐了口唾沫:“尽是吹嘘之辞,周铨一世枭雄,比起操莽有过之而无不及,你以为那报上所说,就尽是真实?便算是真的,也不过是为其个人野心,彦崇,你还太年轻、太简单!”
种彦崇听得心中憋闷,却不敢再与叔祖顶嘴。
他们种家世代将门,可是经过连番大战,直系血脉,只剩余他们祖孙二人了。
想到这里,种彦崇更不忍心去刺激已经白发苍苍的叔祖。
他们下了山坡,在山下,从延州撤出的军队都肃然而立,无论是百战余生的老兵,还是这四年才来的大宋禁军,虽然个个疲惫,却无人有丝毫异动。
论及治军,种师中有自信,绝对不逊于此时的任何一位名将。
“走吧,我们……会回来的!”种师中道。
诸军跟着他沿官道向南,种师中虽然说了一句会回来的,但心中却明白,以他的年纪,以大宋如今的局面,只怕他有生之年,都难以回到这里了。
可就在这时,前方烟尘腾起,几骑快马不要命地奔了过来!
种师中心中一凛,这些是他派出的斥侯,他最怕的就是西贼抄山道截断他的退路,故此早早派出斥侯。
“备战!”不等他下令,种彦崇就叫道,诸军开始行动,抢占道侧的高地,砍伐两边树木,准备防御工事。
不一会儿,这几骑到了种家祖孙面前,看到他们身上并没有血迹,种师中心中稍安:“出何事了?”
“援军,援军……咳咳……济王的援军来了,来者是岳飞!”
“什么?”种师中失声惊唿。
“岳飞!”种彦崇一跃而起,大声叫道。
而原本纪律严明忙着布置防御工事的种家军,这一刻也停了下来,每个人都是震惊,然后狂喜。
“济王遣岳飞为西北招讨使、行军总管、西域大都护,以华夏军第四军来援,相公,我们……我们终于有援军了!”那斥侯咳了两声,这才将话说清楚来。
“我就说过,济王不会弃我们不顾,我就说过,他会派人来!”种彦崇喜道。
种师中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位枭雄,那位无利不起早的周公,竟然真会派援军来,而且一派就是名动天下擒了阿骨打的岳飞?
他虽在西北,却一直没有忘记打听中原和东海的情报,因此知道,这四年间,周铨并没有象别人想的那样大肆扩军。相反,第一年时,他甚至还裁军,将大量的原本护卫军军士转入民政,派驻到辽东、河北、山东、淮北四省,充当基层官吏。
这些人从军中而来,带来了许多护卫军中的作风,将原本浑浊不堪的基层官风吏习一扫而光,也让许多准备看周铨笑话的人惊掉了下巴。
他们原本以为周铨手下没有足够的人手来维持统治,却不曾想,周铨直接将手中的百胜强军派了出来,其中杀气腾腾,不言而喻。再加上修建京徐铁路时东海商会派出的学堂学生,也纷纷转为官吏,然后对旧有官吏的考核、删选、培训,不过三年功夫,周铨治下四省不仅稳固下来,而且还可以源源不断地培养出新的人才。
这是一种滚雪球式的发展,以这个速度来看,有心人基本可以算出周铨吞并整个大宋的时间,最多还需要三年。
直到去年,周铨才再度扩军,将原先的护卫军改称华夏军,陆军共设六军,数量约是十五万人,海军则是东海、南海两大舰队,约是三万人。
以周铨治下千余万人的人口总数,还有他如今拥有的财力物力,十八万人的军队,实在算不上穷兵黩武。
也正是因此,种师中才怀疑周铨根本无意西北,可此时听得岳飞带来了第四军,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保持警戒……我们在这里看看,擒获阿骨打的岳飞,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击败金人铁浮屠的华夏军,又是什么样的部队!”微微缓了一下,种师中下令道。
他们并没有等太久,便看到远处有一道灰褐色的长龙行了过来。
没有想象中的盔明甲亮,甚至没有刀山枪林,种师中看到的是一支非常奇怪的军队。
他们手中拿着的武器,种师中闻名已久,也曾不只一次听起,可看起来就是根烧火棍。
但这支没有穿戴盔甲没有刀山枪林的部队,远远走来时,却带着一种肃杀的气质,仿佛是群山在移动,又象是血海在翻腾。
种师中是内行,一眼就可以判断出,这是不是一支能战的队伍。有这些士兵,只要给他们着甲,发给他们兵刃,他们必然是一等一的强军!
这真是周铨新近扩军的部队么,扩军没有降低他们的战斗力?
种师中看得出神,直到这支部队中大约有百余人在他派出的斥侯带领下,向着他这里过来,他才回过神来,上前几步迎去。
老将的矜持,让他没有远迎,可当他看到其中一人时,他愣了愣,然后翻身从马上下来,大步上前:“济王殿下,你……怎么来了!”
来人不是岳飞,而是他曾经见过的周铨,据说有一个名为“复仇”的组织,这些年拼了命要刺杀周铨,种师中可不敢保证自己军中没有其中成员,而且与西贼正在激战,周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未完待续。。)
五四四、来自塞尔柱的威胁
四年过去了,周铨此时也已过而立之年。他稍稍留了点胡须,不过并不多,这让他看上去看是成熟稳重。
周围的西军士兵中,有喜极而泣者,而迎面来的种师中这位老将,更是满脸不敢相信之色。
对此周铨也心中感动。
虽然对于西军的军纪,他是有所不满的,可是不得不承认,就是眼前这支衣着破烂、瘦骨嶙峋的部队,在延州挡住了西面异族大军,为他争取了宝贵的四年时间。
见种师中上前,他也下了马,不等老将军行礼,就一把将他扶住。
“老相公,见你身子康健,我心甚慰!”
只是很简单的一句安慰,但种师中却觉得心中一暖。
此时论及权势身份,周铨虽无帝皇之名,却有帝皇之实,可谓是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但对着他,不仅亲近,而且还执着晚辈之礼。
想到自己入京陛见时,当时还是皇帝的赵佶的态度,当真是鲜明对比。
“济王殿下,你如何来了此处,此非善地,殿下一身系万民之望,岂可轻身置险?”种师中道。
“这里算是什么险地,老相公在的地方,我如何会遇险?”周铨哈哈一笑,转过脸又看了一眼种师中的部队,然后诚恳地道:“得到老相公传出的消息,我整军而来,需要一些时间,故此来得有些迟了,还请老相公见谅。”
种师中愕然,他向宋廷传递了消息,却没有向周铨传。不过想到如今宋廷完全是眼前人的傀儡代理人,他心中也明白过来。
“老将军判断,西贼要大举进攻?”周铨又问道。
“正是,若非如此,延州也不至于失守。”种师中肃然道。
这几年,西贼也没有闲着,他们夺取灵州之后,以灵州为聚点,广囤粮草,多积军械,为的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远征。
种师中到现在还很奇怪,为何西贼要做这一番远征。
要知道,这可不是几百几千人的劫掠,而是几十万大军,翻过瀚海,越过戈壁,远征而来!
周铨却清楚这是为什么。
兀术与斡离不离开中原之后,他们裹挟赵楷,向西而去,与原本的西夏李干顺合流。兀术不愧是一代枭雄,他甚至娶了塞尔柱的一位公主,又将他的一位姐妹嫁与了塞尔柱的皇帝,然后也皈信了大食教虽然女真人与猪一直有密切的关系,可是兀术既然要对付周铨这一大敌,什么都不顾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个。
在兀术加入之前,因为李干顺的投靠,塞尔柱实力大增,此国原本控制商道,财力就很是雄厚,加上四处征伐劫掠,凭借李干顺献上的火炮,他们在西面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击败了十字军建立的耶露撒冷王国,击杀其国王博杜安二世,将十字军赶到了拜占廷,然后又扫荡大食、波斯诸国,迫使其等纳贡称臣,特别是逼和了曾刺杀塞尔柱贤相尼扎姆穆勒克的阿萨辛派,令山中老人哈桑萨巴赫不得不改弦更张,与塞尔柱人合作。
而兀术加入之后,塞尔柱更是得到了原来辽、金的大量工匠与军事科技,再征调大马士革等地匠人入西域,于哈密等地铸炮造兵。李干顺与兀术等拼命夸大所谓“东方的威胁”,然后又夸耀大宋的富庶,令这伙以劫掠为信仰、屠戮为本业的强盗们极为兴奋,塞尔柱大苏丹桑贾尔下令各塞尔柱小王朝和河中、西域各仆从国各出兵马粮草,开始了这一次远征。
兀术等能说服桑贾尔远征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大食商人带回的消息中证实,华夏这边还处于分裂状态,名义上的统治者大宋衰弱,权臣周铨控制了部分领土,必须在其完全统一华夏前动手,否则就会轮到大宋攻击塞尔柱了。
侵略者总是用自己的逻辑去判断别人的。
大食商人将华夏这边的消息卖给塞尔柱的同时,也将塞尔柱的消息卖给了周铨。在大食商人夸大其辞的说法中,塞尔柱动员了三百万军队,这场远征将是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战。但周铨对此根本不信,漫长的征途,长长的补给线,不要说三百万人,就算是三十万人,塞尔柱也凑不出来。
周铨判断,塞尔柱很有可能就是凑个十万左右人马,然后命令河中、西域的仆从国们各自再出些人马,其主力还应当是李干顺的西夏、兀术的各族浑合部队。
加起来总数,应当不超过五十万人,再多于这个数字,敌方的补给就不可能撑住。
“殿下人在万里之外,却对这边的事情了若指掌!”种师中听得周铨又问几句后惊道:“正如殿下所言,敌军之中,颇多不通汉话只会说些鬼语的西域番民,甚至还有更远方来者殿下之意,这是李干顺背后的那个塞尔柱国倾力而来了?”
“倾力而来还算不上,不过这一战,应当是纠集了河中、西域诸国之力,再加上西夏、女真的残余兵力。此战若胜,西面在十年之内再无大敌,至于十年之后,我就要考虑光复西域,重设西域大都护了。”周铨道。
种师中听得眼前一亮。
身为西军宿将,他怎么不想打出去,一直打到西域,在班超、李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撒撒野!
只是他年纪大了,十年之后,他已无力骑兵。
而且周铨自有部下,手中有岳飞、韩世忠、叶楚、宋行风等威慑诸国的悍将,根本用不着他这样的老朽,他本人看了华夏军之后,心中也明白,只怕自己这一套,不适合眼前这支部队。
“西军这些年劳苦功高,对于他们,我有一个想法。”种师中正在那儿黯然神伤,却听到周铨又开口了:“绝大多数西军将士,都可以退役,所受待遇,一如华夏军退役者。有意继续从军,可编入华夏军,先入讲武堂学习。如今华夏军陆军共有六个军,将来扩编第七个军时,便以西军入讲武堂学习者为骨干!”
种师中顿时精神一振,他回头将自己唯一剩下的侄孙种彦崇招来:“种家世代为国卫边,如今仅余此子,若殿下不嫌他愚钝,可令其于军前效力!”
种师中这话让周铨也呆了呆,然后苦笑起来:“老相公,令孙我还有别的用途……种家世代卫边,与敌作战,许多战例,都在老相公记忆之中,故此我想请令孙为老相公整理战例,研究得失,以备后来者察鉴!”
周铨愿意改编西军为第七军,这一来是替这支曾经为国流过无数血的部队找个传承,二来是了却他伯父和父亲的一个心愿。但是,象种家这样在旧西军中盘根错节的将门子弟,他不可能再将其留在新西军中,否则的话,一些旧西军的不良积习,肯定也会传下来。
换言之,他要的是旧西军忠勇之名,而不需要旧西军的人。
种师中倒没有往这里想,他对周铨给种彦崇安排的事情生了兴趣:“我种家的这些战例……还有用处?”
“自然有用处,而且是大有用处,以后讲武堂中教授战法,没准就要用到种家战例,甚至有机会的话,讲武堂也会讲老相公前去讲课。不仅是种家,折家、姚家、高家……凡是在边疆为华夏奋战者,无论是在大宋之时,还是在后世,都不会白白流血!”
说到这里,周铨以手指北:“收复灵州之后,我会在灵州建英灵堂,专供西军英魂毅魄尚飨!”
种师中听得他这言语,虽然已是老迈,却还忍不住觉得热血沸腾。
再看周铨时,他不但没有之前的不顺眼,反倒全是欣赏与满意:不愧其伯其父都曾到军中效力过,不愧与西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不愧是西军自家的子弟!
有种师中的支持,这支最后的西军转编事宜,自然就不在话下,周铨心中稍定,他也是希望这些曾为国家民族流血牺牲的部队,能够有个好的结局。
此时的周铨,再也不是初来时的赤诚,这么多年经的事情,足以让他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枭雄。
而他身上的商人本质,更是让他比起一般的枭雄,更精于计算得失。
只不过他没有小商人的斤斤计较,比起豪商有更长远的战略目光。
“延州是我反攻西贼的重要据点,不可久入敌手,老相公,可愿与我一起,光复延州?”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种师中精神一振道。
此时延州城中,一片狼籍,李干顺虽是得意,可是身边的诸番却很是不满。
“你们都说中土富庶,可我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一个虬须环眼的番王叫道。
“正是,丝绸在哪里,茶叶在哪里,铁器在哪里,还有那些精美的物什,通通在哪里?”另一高鼻隆眉的番王道。
李干顺眉头一皱,这些人号称番王,其实不过是黑汗那边的小部族首领,手中有个千许兵马便敢称王,不过他没有作声,而是看向身边另一人。
此人眼窝深陷,白布包头,留有浓密的胡须,一只鹰钩鼻子特别引人注意。他斜睨着李干顺,面色也有些不善:“桃花石国王,他们问的没错,我也很奇怪,你说的财富,都在哪里呢?”
“太傅,我们只打开了财富的大门,真正的财富,距离这里还有一千里,到了那儿,你可以看到,城市的树木都用锦缎和棉绸装饰,宫殿的地面和墙壁都贴有黄金,整块的大玻璃镜子充当窗户……”李干顺说道。
被称为“太傅”的鹰钩鼻子眼中现出贪婪之色,他望着东南方向,仿佛李干顺说的一切就在面前。(未完待续。。)
五四五、威名之下
种彦崇抿着嘴,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这件武器。
华夏军第四军的军士,对自己的武器视若珍宝,怎么也不肯给他摸,所以他只能凑近来看,却不能伸手。
步兵用火枪。
这个面带稚气的第四军战士则瞪圆了眼睛,警惕地望着种彦崇。
“喏喏,我有这个,你看,这是我从随西贼来的大食番鬼身上弄来的,他说又是在极西从泰西人那儿弄来的,送给你,你把步兵用火枪给我摸摸如何?”
想来想去,种彦崇决定使用贿赂。
他摸出了一个金灿灿的玩意儿,这是细锁链上系着一个十字架,原本是塞尔柱人从东侵的十字军那儿弄来的,辗转落到了种彦崇手中,因为其异国风韵,种彦崇一直视若珍宝。现在他拿出来,只为换得摸一摸步兵用火枪一下。
当然被拒绝了。
“休要引我犯错,你若真想知道这武器的用法,试试它的威力,直接去寻我们上司就是,莫来害我。”那战士瞪圆眼睛,瞄也不瞄十字架。
种彦崇非常无奈,同时暗自钦佩,这不是他找的第一位第四军战士了,但无论他找的是谁,回应都是同样的:不经上级允许,不可能将武器交到他手中。
种彦崇惋惜地叹了口气,再看了看其余第四军将士。
只有周铨身边的这支部队,完全装备火枪,第四军中还有大量的士兵仍然穿着铠甲。种彦崇估计了一下,装备火枪的比例,约是四分之一,第四军共有两万五千人,那么就是六千人左右装备了火枪。
听闻这火枪制造不易,也就是周铨才能使之规模化生产,饶是如此,一年制造出来的良品数量也不多,所以装备的数量才有限。第四军已经是火枪装备比例最高的,别的几个军,最多只有六分之一战士配有火枪。
“你叫什么名字,这总能告诉我吧?”东张西望了一番之后,种彦崇说道。
“袁福。”那战士道。
他只有十**岁的年纪,虽然有警惕性,可也对世界充满好奇之心。种彦崇又套近乎道:“你是哪里人?”
“袁福,洪州人,除了他之外,还有我,也是来自江南西路。”就在这时,种彦崇听得身侧又有一人出声。
种彦崇回头望去,不禁一怔:好一个英挺少年!
插话的是另一位第四军军士,从肩章来看,是一个伙长,按华夏军的军制,他应当就是所谓的士官。此人一对剑眉,双眸如电,目光炯炯,身后除了背着一杆步兵用火枪之外,还有一根短矛,看上去与别的华夏军军士有些不同。
“你是……”种彦崇不禁问道。
“杨再兴,吉州人。”那少年昂然答道。
种彦崇看着他背着的短矛,正琢磨着要不要问,那边袁福道:“我们伙长是全军比武第一,就是武将军与李将军,对他也赞不绝口,说自己年轻时没有他厉害!”
种彦崇愣了愣:“全军比武第一?”
哪怕只是华夏军第四军,也有两万余人,在两万余人中比武第一,可想而知必然是一位悍将。这年轻人看上去极是英挺,眉宇不凡,但种彦崇还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够力压一军!
过了会儿,种彦崇又问:“不是贵军都用火枪么,怎么还搞全军比武?”
“火枪有火枪的短处,长矛有长矛的长处。”杨再兴看着种彦崇,眼里有战意在跳动:“听闻种公子武艺高强,曾一阵斩杀十余名西贼悍将,全身而还……有空时我们搭把手?”
原来种彦崇盯着火枪,却不曾想自己也被人盯着。种彦崇还没有回应,就听得喇叭声响起,杨再兴咂了咂嘴,露出惋惜之色:“可惜了,今天看来不成,袁福,随我一起集合!”
原本散开来的第四军将士们,在喇叭声中纷纷集合,短短几分钟时间里,便列好了队。西军号称精锐,可这么多军士,想要集合列队,也得花上近半个小时。种彦崇看到这一幕,脸上不禁有些发烧。
回到叔祖面前,看到种师中面色有些发青,他不禁问道:“老大人,怎么了,莫非与济王谈得不投机?”
“不是,济王要收复延州,却不肯用我们的人。”种师中道。
听说周铨要夺回延州,种师中当即请令,要以本部为前锋,周铨却婉拒了。他说西军疲惫不堪,而且这一战不是什么大战,根本用不着对方。
这让种师中心中有些羞恼。
“不用我们的人……那他怎么攻城,虽然火枪犀利……用炮?”种彦崇倒是想到这一点。
延州失守与西贼携带大量火炮来便有关系,原本以延州为中心的堡寨,足以组成一个巨大的防御体系,可是面对火炮,那些堡寨就极为脆弱,哪里挡得住火炮,因此被西贼象剥壳一般剥了。
种师中点了点头:“应当是炮,这天下论用炮,没有胜过济王的,但炮的作用终究有限,要想夺城,还需肉搏。”
火炮出现在战场上已经有十余年时间了,各方都总结出了一些对付火炮的方法。在攻城时,火炮最大的作用,并不是杀伤敌人,而是破坏城防,因此,真要收复延州,最终还是需要靠正面冲杀。
“济王是知兵的,岳将军更是有数的名将,他们应当知道如何对敌。”种彦崇倒是对第四军有着强烈的信心。
种师中看了他一眼,心里哼了一声,他更希望第四军吃一点苦头,然后他的西军派上用场。若能如此,西军在周铨心目中的地位会不相同,以后的处境也会更好一些。
此时延州城内,李干顺口中的太傅,塞尔柱帝国的阿塔贝格,那个鹰鼻浓须者也接到了斥侯的报告:“退出延州的宋**队又回来了,随他们来的还有宋国的援军!”
这位太傅名为奥玛尔,不等名义上的最高统帅李干顺发话,他就一扬眉:“来得正好,真神在上,我要将这些该死的异端统统杀死!”
李干顺默不作声,目光闪烁了一下,奥玛尔却发觉他神情的变化,沉声道:“怎么,桃花石王,你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对面的主帅叫种师中,这几年来,太傅也知道,他是个难缠的对手。原本他放弃了延州,此时却又打回来,必然有强力援军赶到。我怀疑……援军是那位大海之王。”
大食商人口中的周铨,并不是济王,而是大海之王,传到塞尔柱去之后,塞尔柱人也称之为大海之王了。李干顺如今皈依了大食神教,西夏又成了塞尔柱诸多属国之一,自然也要奉塞尔柱为正朔,称周铨为大海之王了。
“这不可能,没有任何消息!”奥玛尔道。
李干顺没有辩驳。
他知道奥玛尔为何敢这么自信,兀术身边的那位“无面”,在大宋有一个情报网,如今兀术投靠了塞尔柱,与他一般都是塞尔柱帝国下的属国,情报自然要与奥玛尔共享。
不过奥玛尔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有些嘀咕。那位大海之王,被苏丹称为魔鬼之主,认为是真神荣光最大的敌人。而且对方的战绩也确实惊人,兀术、斡离不,还有身边的李干顺,都真接间接败在那人手中。
“让斥侯再去查看一下,究竟是什么人的部队。”奥玛尔命令道。
不等新斥侯派出去,很快,就又有人禀报:“来的是济王的华夏军,是济王来了!”
充当斥侯的,自然都是边塞附近的人,既有党项人,也有投靠的汉人。但无论是谁,谈到“济王来了”时,都是面如土色,一个个战战兢兢。这模样看得奥玛尔心中生厌,可是紧接着得到的消息,让他火都发不起来。
“炮队,许多许多大炮!”
华夏军在延州外围开始抢占高地,为他们带来的大炮设置炮兵阵地!
死了好几十名斥侯,才得到确切的消息,华夏军带来的火炮数量非常可怕,足足有百门之多。这个数量,让奥玛尔也感到了恐慌,毕竟华夏军是这个时代玩火炮的祖宗!
“不能在这里坐等,大海王的军队虽然炮多,但兵力并不多,他们只有几万人,我们要在他设置好炮阵之前,逼他决战!”
奥玛尔打的算盘倒是如意,只不过李干顺这个时候终于开口了。
其它的事情让奥玛尔乱来没有关系,可真打起来,死的主要还是李干顺的人,毕竟塞尔柱的大军,如今也没有到延州,还在灵州那边阅军呢。
“不可,不可,周铨诡计多端,若是草率出战,恐怕会中他的计策!”
“那你说怎么办吧,就在这里等着他用火炮来轰吗,延州连我们的四十门火炮都当不住,哪里当得住他的百门火炮?”奥玛尔不满地道:“桃花石王,你可是苏丹钦命的东方之主,如果没有胆量,怎么配当东方的主人?”
李干顺听得面色一沉,这个奥玛尔,仗着自己监军身份,什么事情都要指手划脚,说话也极不客气,李干顺已经忍他很久了。
心念一转,李干顺堆起笑容:“太傅说的也是,不如这样,请太傅出战,试探一下大海王的实力。想来有真神护佑,这些异端一定会落荒而逃的!”
奥玛尔鹰眼顿时往上一翻:“既然你说不宜草率出战,那就不出战吧,你们说,该怎么办?”
“回军,烧掉延州城,我们回灵州去,等苏丹大军到了,再与他们决战!”李干顺道。
他是真怕了周铨,宁可回去被苏丹训斥,也不愿意与周铨开战。(未完待续。。)
五四六、大食教的传统
“真他娘没劲!”
种彦崇将手中扯着的草茎一扔,喃喃说了一声。
“确实……还没开仗就胜了,让人觉得没劲。”杨再兴惋惜地咂了两下嘴,然后看了种彦崇一眼:“将军不准我与你打,我原本想要和你比比杀敌的,谁杀西贼多谁获胜,结果可好,西贼一听得我们来了,竟然烧了延州逃了!”
“又不是被你吓走的,吓走他们的是济王,我可是听得俘虏说了,西贼伪王李干顺,一听是济王来了,吓得立刻要撤军。虽然塞尔柱番人派来的监军嚷嚷着要与华夏军决战,最后还不是屁滚尿流?”
两人都大笑起来,对番人不禁有几分轻视。
“倒未必是怕了我,他怕的是这地方不利于他们发挥兵力优势。”正笑间,却听得身后周铨的声音传来。
周铨喜欢和年轻的军官们呆在一起,一是感染些他们身上的青春活力,二则是能拉近彼此间的关系,帮助他发现人才。
杨再兴投入他的军中,其实是个偶然。杨再兴之父在政和五年考中进士,后来任职于南方,摩尼教之乱时,其父不幸遇难,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杨再兴决心为父报仇,潜入杭州想要刺杀方腊,正好护卫军收复杭州,他一激动下便投了护卫军。
在护卫军中当兵,立了些功劳,也闯了不少祸,前年入了讲武堂,如今派出来,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伙长,但很快就要提拔了。
周铨也知道这位勇冠三军的年轻人,非常喜爱他,对他另眼相看。
向周铨行了一礼后,杨再兴道:“就是给殿下吓跑的,咱们华夏军,是殿下一手创建,他怕华夏军,就是怕殿下!”
“怕的不是我,是你们,我一个人能杀多少敌,而且现在这情形,你们觉得我还有机会上阵杀敌么?”
周铨向身边歪了歪嘴,种彦崇忍不住笑了起来。周铨身边永远跟着二十余名卫士,只会多不会少,可以说是寸步不离,这等情形之下,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亲临战阵了。
这也难免,这几年间,“复仇”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周铨的刺杀,各种各样的刺客层出不穷,每年都有好几次,虽然绝大多数都还没有接近周铨百步之内便被解决了,可这也让负责周铨安全的诸人非常紧张,给他安排的保护措施极为严密。
“他们这样是对的,若是殿下还需要亲冒矢石,那要我们这些人何用?”杨再兴认真地说道。
周铨只能一笑。
他们正在说话,岳飞大步行来,向周铨施礼:“殿下,塞尔柱人派来了使者!”
“哦?”
周铨有些惊讶,塞尔柱人竟然会派来使臣?
此时离他们收复延州已经过去了五天,第四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这座城池,这几天都忙着清理城中废墟接下来的大战,延州将是后勤物资的集散地,需要有足够的库房来储存粮食和军资。但是,由西军和华夏军联合组成的斥侯队伍一直在周围扫荡,双方的斥侯战一直没有停。这个时候,对方派来使臣,也不知是何用意。
“让他来见我。”周铨沉吟了会儿说道。
来的不是一个使节,而是一支使节队伍。
为首的使臣也是个大胡子,只不过看上去白须白发,在一身黑袍中倒是显得几分飘逸。乍一看这家伙年纪很大,但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皮肤紧绷而有光泽,眼睛也清澈明亮,其实是年富力强。
使者等闲近不了周铨的身,在靠近周铨之前,先被搜了身,甚至还解开了外袍,确认宽大的罩袍之下,并没有暗藏武器。
他向周铨行了礼,然后道:“我们伟大的苏丹,让我给大海之王带来了礼物,还请允许我呈上来。”
所谓的礼物,是两头骆驼,在骆驼之上,则是两位轻纱蒙面的女子。她们浑身裹得严严实实,因此不被允许带到周铨面前,周铨远远看了她们一眼,大约是得到了使者的暗示,两位女子悄然掀起面纱一角,露出两张美艳绝伦的面容。
她们向周铨施礼,周铨目光却毫无所动。
除了两个美艳女郎之外,还有玉盘托着的宝石、镶着宝石的金匕首、象牙雕成的饰物……诸如此类。
特别是那些宝石,用玉盆托着,蓝的红的绿的,闪闪发光足有半盆。
“请借火把一用。”那塞尔柱使者道。
有人点起火把,在火把的照耀之下,宝石更是闪耀着摄人心魄的光芒。
若是别人看到了,一定是目眩神迷,可是看在周铨面前,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小孩拳头大的宝石又有什么用,足金的匕首难道能用来杀敌么?
因此,周铨只瞄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只是送礼?”
那使者面上露出敬佩之色:“不愧是大海之王,我们苏丹说了,如果阁下看到这些礼物,表露出欢喜之色,那么接下来就是向阁下宣告,十天后在横山之北决战。但如果阁下对这些美人宝石没有兴趣,那么,苏丹有一封信请阁下过目。”
周铨撇了一下嘴,那使者拿出信,自有人接过检查了一番,才交到了周铨手中。
信是用两种文字所写,一种扭来弯去,看上去象是畸形的豆芽菜,周铨当然是看不懂的。另一种则是汉字,应当是李干顺派人所译。
其中内容最初时相当客气,还流露出赞赏之意,所说的正是方才使者之言,周铨能够不被宝物所诱惑,证明是个胸怀大志的英雄人物。
但接下来的内容,周铨看一句,就冷笑一声。
要他皈依大食神教,要他献出火炮和最新的火药配方,要他与李干顺、兀术等人“和睦共处”,要他以长子为人质,送到塞尔柱苏丹身边为近侍,要他每年向塞尔柱交纳黄金五万两、银五十万两、丝绸三十万匹……
交这么多,苏丹将赐予他统治辖地的权力。
如果拒绝的话,塞尔柱帝国的铁骑将踏破所有的城防,勇士的利箭可以射断反抗者的头发,弯刀能够砍下所有不信大食神者的头颅。
“哈。”看完之后,周铨将信交到身边的岳飞手中。
岳飞看了之后,睚眦俱裂!
“久闻这些番人不敬奉祖先,无仁义道德,不知教化,唯识蒙骗欺诈,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他们的苏丹,莫非是拜那个神拜昏了头,竟然敢对殿下出此大言?”
岳飞看完只是愤怒,却不言语,对他来说,一步行动,胜过百句言辞。可接下来看信的是白先锋,这位可不是嘴巴饶人的,看了之后噗的一笑道。
使者不懂汉语,身边跟着的通译却懂,听得这话后,那通译面色如土,使者逼问了几句,那通译才吞吞吐吐地将白先锋的话译了回去。
塞尔柱使者撇着嘴:“我们苏丹,乃是先知后裔钦命的诸国之主,拥有大地上的一切权力,你这个异端,敢对我们苏丹不敬,必然要送入火狱……”
他指着白先锋大骂,一步步逼近过来,白先锋夷然不惧,旁边的卫士也上前拦他。但就在要拦到他时,这个塞尔柱使者突然将手中的火把一垂,将自己的外袍点着!
这个变故,让众人都是一愣,而这时那个使者不顾身上的火,转向一扑,并不是扑向白先锋,而是冲向周铨!
周铨身前都是护卫,这一扑,根本不可能近得周铨身边。因此周铨眉毛都没有动一下,但是旋即他意识到不对:这塞尔柱使者不蠢,怎么会这么自信?
“有诈!”
“保护殿下!”
“咚!”
连接的声音响起,有唿声,但最后是一脚踹在身体上的咚声。
踹出这一脚的是杨再兴。
他的力气奇大,便是李宝盛时也甘拜下风,而且他反应敏捷,这一脚将塞尔柱使者直接踢飞出去,足足飞了**步远,然后就听到“砰”的一声响,塞尔柱使者还没有落在地上,便已经炸成了数块!
火药!
这厮竟然将火药藏在了身上,方才搜身之时,虽然仔细摸过,可是主要查的是匕首短刃之类的硬物,却没有想到会用火药!
杨再兴旁边的种彦崇也觉察到不对,可是当他想去为周铨挡住刺客之时,杨再兴已经将人踹飞,再看到那刺客炸成的火球,种彦崇面色甚是难看。
一个大活人能踹飞这么远,至少在力气上,他比杨再兴差得太远。另外,在反应上,他也有很大差距。
倒是杨再兴自己,面不改色,仿佛只是做了件寻常之事一般。
众人纷纷望向周铨,将士们也向这边过来,周铨排开挡着他的卫士,见他无恙,周围人松了口气,甚至有人欢唿出声。
周铨望着不远处的一片狼籍,咂了咂嘴。
对方用的火药威力并不算大,除非真正近身到他身边三步之内,否则对他不会有什么伤害。让周铨咂舌的是,这信大食教的,果然是有搞自杀爆炸的传统。
只不过,策划出这一手的塞尔柱苏丹,这格局不免太小了些吧,而且……从周围华夏军将士的反应来看,塞尔柱人,只怕是在给自己刨坑。
“告诉将士,不留俘虏,防止这种意外。”周铨决定,要给这个坑填点土,因此轻描淡写地道。(未完待续。。)
今天有些事情,请假一天
如题,请假一天,争取明天能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