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八、不顾一切
且不提赵佶在敲榨自己的亲信内侍,筹钱准备编练新军,远在数千里之外,童贯此时正皱着眉,看着眼前的几个奇装异服的家伙。
这几人的服饰倒有些象是契丹人,但又有些差别,童贯并不陌生,典型的女真人。
站在童贯面前,这几个女真人傲不为礼,他们放肆地打量着童贯,看到童贯身后的使女时,一个个脸露贪婪之色,同时又有些不耻,其中有人,还用女真话小声议论着什么。
童贯虽然不懂女真话,不过从通译那又惊又怕的神情不难判断出,这几个女真人说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面色顿时就阴沉下来。
“李善庆,莫非金使来此之前,未曾习过礼仪?”他扬声问道。
被称为李善庆的,乃是这群女真使者中混杂的唯一一个汉人。
他既是使团成员之一,也是通译,听得童贯的话,神情不免有些尴尬,然后女真人又问他童贯说了什么,他敢不理睬童贯,却不敢在女真人面前隐瞒。
当听说童贯是在质问金人为何不懂礼貌,那几人更是放肆地大笑起来。
“他们说什么?”
童贯不懂李善庆翻译这些女真人的话,直接问了担当通译的赵良嗣。
赵良嗣就是马植,当初童贯、周铨使辽时,从燕京附近带回大宋的那人。在入宋之后,他呈上联女真攻辽的对策,甚得赵佶赞同,自身也被任命为秘书丞,此前赵佶暗中遣使联金,便都是委派他主持。
这次伐辽,童贯也将他调来,军中听用。
赵良嗣此时的心情当真是异常复杂,听得童贯问,又不好不答,当下委婉地道:“他们是说,金人建国不久,尚不知大宋礼仪……”
“他们是说,金人礼仪与大宋不同,只敬强者,不礼弱者。”金人的通译李善庆却说的直接。
童贯额头青筋跳了跳,几乎想要立刻下令,让周围的士兵将这几个胆大包天的金人使者尽数屠尽。
但是他不能。
如今还能挽救他的唯一希望,就是金人,他还指望着金人替他收复燕云之地呢。
于是他只能装作未听清李善庆的话,将几个使女先是屏退,然后道:“金使来此,不为正事,徒逞口舌之利有何用?”
不待赵良嗣回应,那李善庆又抢着翻译金使的话:“曷鲁勃堇说了,他此次来原本是应大宋之邀之而,又不是他自己要来,大宋尚未向他呈上礼物,表示欢迎之意,哪里能说正事呢?”
“中国之事,就是这些狗汉奸作祟坏之!”童贯心中暗骂了一声,却不得不拍了拍手掌。
顿时有士卒奉上绵缎、金银,看得金使眉开眼笑,但金使中一人却又说了声,那李善庆顿时拍掌,明显是叫好之意。
赵良嗣却是又惊又怒,手几乎握在了刀柄之上。
这些金使是随他来的,一路上原本都很安份,可是进入宋营之后,见到童贯,他们却突然一变,变得甚为嚣张,毫无礼仪可言。
这是故意的!
金人这是在漫天要价,所以赵良嗣希望童贯能够表现得硬气一些,据他所知,金人在攻下辽国上京、中京之后,也面临着困境,牲畜多有瘟疫,师老兵疲,真正要帮助大宋动兵,也必须过一段时间。
这些他都和童贯说了,可是童贯的表现,却让赵良嗣极度失望。
“这位贵人说了,除了金银之外,方才那几位使女,勉强也可以入女真贵人的眼,所以请童枢密赐下吧。”李善庆说道。
童贯先是怒极,然后哑然而笑。
几个使女罢了,虽然他带在身边伺候,算得上是他宠爱之人,但比起权势名爵来说,这算得了什么?
“告诉他们,盟约得成之后,少不得谢礼。”童贯道。
女真人听到翻译之后,对望了几眼,然后都笑了起来。
从最初的无礼,到后来的勒索,再到要女人,这些女真人真正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试探童贯的底线!
现在他们明白童贯急于达成盟约的心情了。
童贯将他们当成真正没有脑子的蛮子,当真是蠢得如同猪一般。
“我们大金愿意助宋攻辽,但是,宋国必须给予报酬!”那个曷鲁勃堇说道。
“请讲!”童贯松了口气。
双方开始讨论代价,金人当真是狮子开大口,仅请他们动兵,便要求宋人付出五百万贯钱帛,童贯费了半天唇舌,将这价钱压到了三百万贯,便再也压不下去了。
紧接着还有赎燕费,金人助宋攻击辽国的南京道,到时再将长城以南的土地交给宋国,但这些土地都需要宋人出钱来赎。不仅如此,宋国还需要给金岁币,岁币的金额是一百万贯。
对这些要求,童贯都满口子答应下来。
此时他已经成了输红眼的赌徒,要将自己全部能押注的东西全押上去,无论那东西是不是真属于自己。
赵良嗣听着童贯在与金人讨价还价,一点点地退让,将大量的利益都让给了金人,他心中越来越憋闷,也越来越悲愤。
他在辽国曾经任过郎、卿一类的官职,只因为看到辽国将灭亡,所以想着乘这机会投宋,既为自己和家族寻个前途,也算是了结一个汉人藏在心底的家国情怀。可眼前这大宋,真是他想为之效力的大宋么?
当听得金人得寸进尺,甚至提出要燕云之地的人口时,他再也忍不住,要知道,他的亲友族人不少就留在燕云:“此事不妥,万万不可答应!”
童贯猛然抬头,用血红的眼睛瞪着他:“出去!”
“大帅,真不能答应,若应下这些条款,我们便是得了燕云,也不过是无人空地……”
“让你出去!”童贯厉声喝道。
有卫士上前来,将赵良嗣叉出了屋子,赵良嗣立于屋外,呆呆地看着大门,愣了许久,只能一声长叹。
泪水自他面颊间滚滚而落。
“你方才做差了,如今大帅可是比谁都希望达成盟约,若达不成盟约,大帅回京之后,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了,周铨可盯着他呢。”在他身边,有人小声嘀咕道。
“他将燕云人口让与女真人,周铨更不会放过他!”见说话的也是与自己一般投靠童贯的辽人,赵良嗣冷声道。
“你还不明白,朝廷里没钱再打第二仗,故此,朝廷准备发第二次战争债券,这一次可非同一般……若不将燕云当地之民驱走,哪有那么多土地来支撑战争债券?大帅此事,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主意,恐怕是京中无数人的共同意愿!”
赵良嗣听得这里,悚然动容。
他想来想去,这世上还能阻止如此愚蠢而疯狂之事者,唯有一人!
想到这里,他抽身想要离开,但还没几步,立刻就被人拦住。
却是童贯派来的亲卫:“大帅令你速速回去!”
赵良嗣心中一凛,再想到自己与周铨向来不熟,倒是一直在童贯手下效力,对方不可能信任自己,也心中再是一叹,只能垂着头,跟在那亲卫之后,又回到了童贯的屋子之内。
迎面正好看得金使一人拉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出来,赵良嗣认得这些女子,原本都是童贯宠爱的使女。这死宦官,分明不能人道,却在出兵之时,仍然带着美女,而军中上下,竟然也无人敢言此事……
大宋与辽国一般,都有亡国之状啊。
“方才本帅有些心急,秘书丞还请见谅。”大约是达成协议之后,童贯心情好转,面上也有了笑意,还向赵良嗣道歉。
赵良嗣唯唯喏喏,不敢再说什么。
“我知道秘书丞之意,不过是怜惜北地百姓,若真要照顾好北地百姓,唯一之策,便是我们能抢在金人之前收复燕云。我听闻辽主已经遁至燕云,此人荒悖,当此绝境,必然会倒行逆施,对辽军中汉人更加猜忌,秘书丞若能联络其中心怀忠义之辈,使其临阵倒戈,我们便可抢先收复疆土。金人再猖狂,终不敢到我们大宋疆界之上劫掠百姓!”
对童贯最后一句话,赵良嗣是持怀疑态度的,因此他开口道:“大帅,金人果真会止步长城,不敢南下?”
童贯抬头看着他,好一会儿,徐徐说道:“首倡联金者,可不就是你么,朝中文武,对金人最熟悉者,亦是你……你说金人会不会南下?”
赵良嗣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起来。
“能收复燕京,金人就是背盟南下,亦无可忧,长城天险,无可逾越。所以,一切就看你了,辽人不是有支怨军么,其将主名为郭药师,与秘书丞有旧,秘书丞,加紧时间,说服他举义,朝廷必不吝封侯之赏!”童贯又道。
赵良嗣领命出营,心中却是一片茫然。
童贯并不傻,从金国使者的态度里,他也看到了危险,那是对大宋打骨子里的轻蔑,甚至将大宋当成了一块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死抱住与联金伐辽这根稻草。与童贯一般没有退路的,还有赵良嗣自己,身为首倡联金伐辽者,他的个人富贵甚至身家性命,全在此事能不能成上。
正如童贯所言,他们若是能早些夺下燕京,事情犹可为之……唯一让赵良嗣还感到困惑的是,女真人为何敢如此蔑视大宋。
他们不是曾在辽河之战中被周铨击毙了一位太子,又在日本给周铨压制得死死的,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如此轻视大宋,除非……他们知道周铨如今被大宋猜忌?
一念及此,赵良嗣背上尽是冷汗。(未完待续。)
四四九、怨军
此时是大宋宣和四年的三月,暮春时节,莺****长,繁花似锦。
若换了以往,辽主耶律延禧的心情会很好,他喜好射猎游玩,这样的天气里,纵马于大草原之上,马头琴的伴奏之下,唱起快乐的情歌……
只是今年,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兴趣,也没有这余暇。
辽军中一片愁云惨淡,随着耶律延禧一起逃来的辽人都是垂头丧气,平日里说话粗声粗气的契丹贵人,此时也都低声细语。
谁都没有想到,在冰天雪地的十二月,金人会猝然发动进攻,辽人虽然组织了几场抵抗,却还是未能撑过三月。
军无战意的根源,还是辽国财政上破产了。
各个部族经过连番大战,已经没有多余的牲畜,而唯一有余的是南京道——缴获了宋人大量物资,让耶律淳与耶律大石手中有足够的粮食军械。因此,当辽**队因为饥寒而崩溃后,耶律延禧否决了向西逃窜的提议,而是来到了燕京。
用他的话来说,燕京有长城之固,便是尽弃塞外之地,也可以从宋国身上夺回来。
而他的大臣和各部族之所以未曾彻底抛弃他,原因也在此,耶律大石大败童贯之战,成了辽国的强心针和救命药,所有的辽国权贵,都将宋国当成希望。他们甚至盘算着,要将整个河北、河东之地都夺到手,这样一来,北可以凭借长城之险阻塞金国,南可以凭借黄河隔绝宋人,辽国在河北、河东之地可以苟延残喘。
不过萧奉先对此极是反对,因为他清楚,到了燕京,耶律淳与耶律大石手握兵权,不可能还让他象以往一般控制朝政,他想要劝说耶律延禧西去,却被耶律延禧责备:“朕信任君兄弟,以为国家柱石,但君兄弟至今,于事无成,反令国事败坏若此,君有何面目再于朕前献策。未斩君兄弟首绩,乃是看在皇后与元妃面上耳,君可自去,勿复言也。”
此语令萧奉先大恐,他与其弟萧嗣先率领亲族,反向去投金国,又被辽国残兵所获,残兵直接将其兄弟诛绝。
“皇叔辛苦了,大石林牙,你也辛苦了。”
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群山,耶律延禧心神稍定,再看着前面迎来的耶律淳、萧干与耶律大石,他甚是感慨,快步上前,将要行礼的三人扶起。
耶律淳与萧干老泪纵横,耶律大石则是目光闪动,隐而不发。
“朕误信奸佞,令国家如此,有愧于列祖列宗,传朕之旨,以皇叔为皇太叔,若朕有不测,太叔当登大宝。”耶律延禧道。
听得这话,周围群臣愕然,而耶律淳更是惊骇,忙又下拜行礼,却被耶律延禧再度扶住:“皇叔不必如此,朕言出赤诚,如今国家动荡,正需皇叔这般人物来作中流砥柱。”
他又转向萧干:“卿已是北府宰相,朕如今无物可赏,唯有爵位,以卿为北枢密使加政事令,军政之事,卿皆可参决。”
说完之后,不等萧干谢恩,他又看向耶律大石,长叹了一声:“若大石林牙早生十年,我大辽哪会有今日之败……以耶律大石为南枢密院使兼兵马大元帅,总督南京道事宜。”
耶律大石没有想到,自己的官职会升得如此之快!
在大辽,南枢密院使虽然不如北院,但也是皇帝之下众人之上的位置,如今辽尽失上京与中京,南京道就是其半壁江山,兵马大元帅乃是学习宋人所设的临时武职,耶律延禧这个命令,就是将整个大辽的文武大权,全都交给了他!
饶是他对耶律延禧昏聩误国不满,此时也不禁热血上涌:“臣必不辱使命!”
此时的耶律大石,在辽国贵族之中,确实是异军突起的青壮,在耶律延禧身边,众高官权贵,虽然或嫉或羡,却无不服者。
毕竟这几年中,耶律大石的功绩,可以说是支撑大辽拖至如今的唯一闪光点,而且他在日本和南京道的战绩,也确实让人服气。
更何况,谁都知道,此时的大辽只剩余一个空架子,这个时候接手全部军政大权,并不是什么好差使。
三言两语之间,耶律延禧将耶律淳、萧干与耶律大石三人都安抚下来,等众人联袂走入燕京城门时,其余权贵才霍然惊觉,方才大辽天子的表现,可不象往常那么昏聩!
随耶律延禧来到南京道中的,还有**万人马,他们大多拥入燕京城内,一进之后,便大呼小叫,在经过一场长途逃命之后,每个人都需要各自的发泄手段,来排遣心底的恐惧。
这样一来,新到者与旧住者发生了不少冲突。
耶律延禧对此毫不关注,他入城之后,便仿佛消失了一般,将所有权力都交给了耶律淳和耶律大石,仿佛对他们真的是绝对信任。
耶律大石这几天便忙着安抚“新人”与“旧人”之间的矛盾,这些事情让他焦头烂额,嘴唇上都起了泡。
他却不知,有人正在冷眼看着他的行动。
郭药师!
当初女真人横扫辽东,极为残暴,那些未随周铨离开的汉人流离失所,逃入锦州,辽主耶律延禧令耶律淳募其为兵,组成了一支以汉人为主部队,称之为“怨军”。取这个荒唐的名字,是以“起亘古之怨”,要寻女真人报仇之意。此时怨军人数并不多,不过是二万八千余人。
后来周铨纵横南京道,许多汉人纷纷投靠,但也有些人世代为辽之奴氓,对周铨心怀疑虑,他们逃往北面,背井离乡,被耶律淳整编其青壮。再到耶律大石大败童贯之后,原来大宋河北禁军中颇有些人都投降辽国,也被编入怨军,因此到现在,怨军数量急剧膨胀,已达近八万人,成为辽国最重要的军力之一。辽人将之分为八营,为了便于管辖和笼络人心,怨军各营的主将渠帅,名义上还是用的汉人,象郭药师,但在其下,以契丹人为监军,实际上掌握着军权。
郭药师与马植并不相识,但在怨军组建之初,马植就派人渗入其中,与郭药师开始有勾联。
在最初的混乱之后,燕京城中算是安静下来,郭药师一直沉默,却有人请他饮酒相见。
请他饮酒的是他的同僚们。
怨军八营,郭药师只是渠帅之一,和他一般的渠帅如张令徽、赵鹤寿、刘舜仁、甄五臣等,大伙出身相类,处境相同,虽然以往免不了相争,如今却只能聚在一起发牢骚。
酒过三巡,众人免不了要讨论这些自上京中京逃来之人,责怪他们跋扈没有规矩,或者有自己的外室被他们所抢的,或者有自己的子侄为其所殴的,不一而足。
郭药师却只是喝酒吃菜,不发一言。
原本众人讨论得热烈,一个个都在口出怨言,他不说话,便有人觉得好奇了。
“药师,你为何不说话?”张令徽第一个问道。
郭药师摇头,那刘舜仁冷笑了一声:“怎么,莫非药师你怕了?”
众人纷纷开口相激,郭药师无奈地长叹了一声:“诸位可知,这酒宴,咱们是吃一顿少一顿了。”
“哦,何为此言?”众人都是大惊。
“天子南狩,所带兵马几何,你们有没有算过?”
“算过,他们南来不过是七八万人,抛开那些凑数的,最多只有五万兵马。”甄五臣道。
“对,加上原本燕京这里的契丹人,总数不过八万,而我们几人手中的怨军数量,便有八万,再加上民团乡勇,十余万汉军总是有的。八万契丹军,十余万汉军……你们觉得,我们会不会受到猜忌?”
此语一出,众人都安静下来,过了会儿,那赵鹤寿犹豫着道:“此时用人之际,当不会如此吧?”
“正是因为此是用人之际,所以我们才能在此宴饮,你们有所不知,有人向北枢密使建言,说我等怨军,原是为备女真人而设,但是却未与女真人战,而是屡屡怨叛于大辽,建议要将我等一举拿下,乘我解甲,掩杀净尽,以绝后患呢。”
郭药师并非危言耸听,而是确定有人提出这个建议,只不过此建议被萧干和耶律大石否决,提建议之人甚至受到了责骂。但这一点,郭药师却不会提。
众将闻言,都是又惊又怒。
怨军自辽东逃入锦州,在那里因为补给待遇和受歧视等原因,兵变过好几回,但退至燕京之后,再无叛过。可众将毕竟有这种黑历史,当然怕翻老账!
“而且,我听闻,朝廷为了抵御女真人,准备将怨军改为常胜军,抽调精锐,补充给契丹将领,再将之调往长城以北。待我们手中兵力被调尽之时,便是我等授首之日,所以我劝诸位,不要多说,还是多吃,过些时日,就吃不到了。”
郭药师这看似悲凉,实则挑唆的话语,让众人更是恼怒。诸将咬牙切齿,然后那甄五臣一拍案几:“娘的,反了吧……南面不就是大宋么,咱们手下,不就是有原来的大宋河北禁军么,咱们反了去投大宋,只要有兵在手,还怕不能继续吃香喝辣?”
“反了,反了!”众人纷纷叫了起来,但一双双眼睛,却是左移右动,相互监视。(未完待续。)
四五零、猝起发难
他们都是背叛惯了的,哪里那么容易相信郭药师!
更何况,就算是信了郭药师的话,他们还得防着同伴,没准这里会有一人两人,想着将今日宴饮众人所言记下来,明日里便可以去契丹贵人那儿邀功请赏。
见此情形,郭药师暗暗一叹。
就连他们这些人都相互猜忌,谁会相信,契丹贵人就不猜忌他们?
这让他的心意彻底定下,因此道:“我引荐一人给诸位兄弟。”
说完之后,他拍了拍掌,外头他的一个卫士走了进来,将头盔一掀,露出赵良嗣的面容来。
“大宋秘书丞赵良嗣,见过诸位将军。”他缓缓说道。
此语一出,在场众人顿时大惊,有人甚至跳了起来,还有人干脆怒视着郭药师。
他们众人聚宴,然后宴会之中出现了宋国派来的人,这种事情,若让契丹贵人得知,他们不死也得脱成皮!
“各位休惊,这位赵兄本名各位应当听过,马植是也,曾在大辽当过光禄卿。”郭药师缓缓道:“他在大辽的官比咱们兄弟大,得契丹贵人信任也胜过咱们兄弟,却比咱们更早投到大宋去,这是为何,咱们兄弟可以听他说说。”
赵良嗣深深吸了口气,环视众人,然后缓缓开口:“我初时是因为身为汉人,在大辽再难升官,眼看着一个个比不过我的契丹贵人,官位都比我高,对着我颐气指使,欺压我的族亲,我才动了南投的心思。”
众人听得此语,立刻就有了同感。
虽然辽国汉化得程度很高,但是契丹与汉人之别还在,特别是在升官上,他们这些怨军,对此深有体会。
“后来童枢密与周郡公一起出使大辽,就是周郡公初次见到蜀国公主的那一次,我为二公所折服,便混在使团之中,悄然南下。原本我心中惴惴不安,不知大宋待我这等失落于辽国多年的汉人,会不会受到怠慢,结果我远来之人,尚无寸功,便被任命为秘书丞,且为大宋官家赐姓为赵。”
赵良嗣语气很慢,说到这时,他却突然加快:“不仅如此,我看到了大宋京师开封,那当真是绝无仅有之城!”
他将京师的繁华狠狠地夸了一遍,特别是提到京师罗聚各种奇珍异宝、各地的美女佳丽,他自己是如何走马章台的,如何遍尝美食,如何周游于富豪之门。他若说什么汉胡之分、民族大义,这些在北地多年的汉民恐怕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说到南方的富贵生活,却让这些人垂涎不止。
“大丈夫不在这富贵乡里锦绣城中走上一遭,这一生一世就白过了。诸位,我无寸功尚且得大宋如此优厚之遇,若换了诸位,手绾兵权,可做大事,投得大宋之后,封侯拜将,在汴京中赐宅赐地,金银满箱佳丽如云,岂不胜过如今,在契丹人手下当走狗鹰犬,时不时还要受猜忌责罚?”
怨军诸将相互交换着眼神,过了会儿,还是甄五臣,他撇了一下嘴:“可是大宋守得住这富贵么,那位童枢密指挥打仗可不咋的,宋国禁军,包括所谓精锐之师的西军,也不过尔尔,我们投了过去,没准就得替他来与辽人拼命……总觉得输多胜少的模样!”
这是一个硬伤!
赵良嗣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若是此前数次大战,宋国能胜上一场也好。
可是偏偏,童贯将能输的不能输的都输了,甚至连他本人都逃到保州,如今若不是辽国被金人打得落花流水,只怕他们都要考虑南征了。
不过赵良嗣既敢来此,他对这个就有所准备。
“西军算得什么精锐,大宋最精锐之部,你们都知道,如今还没有派出来呢。”赵良嗣道。
怨军诸将顿时哂笑起来,刘舜仁道:“赵秘丞,你也别诳我们了,西军替大宋击破夏国,乃是宋人精锐中的精锐,大宋能拿得出手的,唯有此军……”
“东海军尚未来。”赵良嗣等他说到末尾,突然插嘴。
“东海军?大宋何时有了一支东海军,怎么从来没听说……没……你是说,东海郡公周铨治下的东海商会护卫?”刘舜仁突然神情一变问道。
怨军诸将,多是出身辽东,他们可是知道当初辽河大战,东海商会护卫先后两阵,大破金人,将金国大太子毙于炮下之事。他们更是亲身经历了周铨凭借万余人马,纵横南京道,打得耶律淳不敢出城之时。
但那不是东海商会护卫么,何时成了东海军?
“东海郡公乃大宋郡公,深得大宋官家看重,当初为避人耳目,便成立东海商会,一来是少受文官掣肘,二来也可以避免与大辽提前反目。你们应当知晓,大宋官家、宗室,包括童枢密,其实都是东海商会幕后柱石!”
赵良嗣说的半真半假,但他可以肯定,怨军的这些将领,对于东海商会的事情,根本就是一知半晓,所以他的谎言不会揭穿!
这些人更不会知道,周铨已经与童贯反目,而且赵佶也根本调动不了周铨的商队护卫军。
以这些人想来,周铨是大宋的东海郡公,他手下的部队,当然要算是大宋的部队!
一念至此,众人再度交换起眼色来。
“如今大宋朝廷之内,已经有许多人在呼吁,令东海郡公北上伐辽了,此事完全是被童枢密一手压住,童枢密新败之后,正急需功劳,若你们肯投靠立功,有他为你们美言,高官显爵金银女子,都不会少。相反,若是周郡公来此,摧枯拉朽一般将辽人击败,你们便是投了过去,也不过是中途降将,不治罪就已经不错,哪有半点功劳?”
这就是赵良嗣的计划!
哪怕童贯与周铨反目、大宋调不动商会护卫,他也要借助周铨打下来的赫赫威名,镇住怨军的这些狂妄之辈!
果然,原本还自顾自饮酒、不将他放在眼中的诸将,此时都停下酒杯,一个个神情紧张。
“当真要派蜀国公主驸马来?”
“此言不虚?”
众将纷纷开口相问,赵良嗣心中大定,神情更是自若:“诸位且想一想,若是换了你是赵官家,当如今之情形,会不会动用周铨?”
这些将领,大多出身草莽,只是机缘巧合,才成为一军之将,闻道此言,连连点头。
换了他们是赵佶,根本从最开始就会动用周铨,手底下有这般人才,不往死里用那得多蠢?
“诸位可以回去细想,我只恐契丹人未必给诸位这么多时间,我听说前些日子辽帝来燕京时,以萧干、耶律大石为北南枢密,此二人皆是精明强干者,待安稳局面之后,必然要发落诸位,诸位安身立命之根基乃是手中的兵权,兵权一失,诸位就算是想要南投,恐怕也会身不由己了。”
赵良嗣说完这番话后,不再言语,向后退了退,仿佛是腾出空间让众人琢磨一般。
一时之间,这宴饮的营帐之内,只剩粗重的呼吸之声。
好一会儿之后,郭药师一拍桌子:“还想什么,咱们如今不做决定,明日没准就失了兵权,后日就没了脑袋!各位,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们再象个娘儿们一般犹犹豫豫,就休……”
他话声未落,外头便传来喝斥之声,紧接着脚步声响起,众人脸色大变,因为一个契丹将军带着随从大步走了进来。
“嗬,在这些聚会宴饮,商议什么重要事情,竟然不叫我,还让卫士将我拦在外边……莫非你们这些汉狗想要谋逆不成?”
那契丹将领进来之后便沉声喝问,诸将都是变了颜色。
倒是郭药师,挤出一脸笑容,寻了个酒杯,斟满之后走了几步,看似要将酒敬给那契丹人:“萧监军,来得正好,我们这些人正在商议一件事情,确实需得监军恩准。”
来的人正是怨军监军萧余庆。
他脸上略带骄矜之色,因为他新近被任命为涿州刺史,此时辽国地盘日小,官职僧多粥少,他能成为涿州刺史,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掌控着怨军。
只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成为涿州刺史后,怨军拆分是必然,因此闻听怨军诸将宴饮,他立刻跑了来,怕的就是诸将生起异心。
此时见郭药师还是一脸恭敬,他不疑有他,伸手去接酒杯,正待说话时,突然间眼前一花,郭药师的手抖了抖,酒杯里的酒水飞了起来,浇得他一头一脸。他伸手去挡,哪里来得及,当回过神来时,耳畔铁器铮鸣声传来,冰冷的刀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众人全都呆住了,没有想到,郭药师说翻脸就翻脸!
“还不动手,更待何时?”郭药师厉声一喝。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此时身在贼船,就是想下也下不得,哪怕此前他们无心叛辽,有郭药师这一举动,也洗刷不了嫌疑了。
因此他们再不犹豫,纷纷拔刃,守在门外的各家侍卫,也纷拥而来,径直将萧余庆的亲卫制住。
“你们……你们真当要造反不成?”萧余庆此时惊骇欲绝,颤声问道。
郭药师喝令将他缚住,又堵住了嘴,他环视众人:“各位,事已至此,咱们不做也得做了……既然做,就要立个大功,乘着如今契丹人还不知晓,咱们去皇宫,将大辽皇帝带到大宋去,这样一来,何愁无富贵?”
众人皆是怦然心动!(未完待续。)
四五一、燕京乱
辽主耶律延禧进入燕京之后,便呆在行宫之中,每日里不管政事,只是指挥着少量亲信忙忙碌碌,偶尔会从行宫中搬些东西出去,也有时会从外边搬些东西回来。
最初时他这般模样,让耶律淳与耶律大石等颇为担忧,但后来发觉他真是甩开手来,对政事军务不闻不问,全部交给了众人,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辽国弄成这模样,他们实在是对耶律延禧的治政本领不放心,现在耶律延禧肯全部放手,他们更心安些,所以哪怕宫中有些古怪的要求命令传出来,他们也全力配合,没有什么阻拦。
好在耶律延禧也就是让耶律大石派人给他说说日本风情,海外情景,以此解闷。
谁人都不知道,在这彻底放权的外表之下,耶律延禧正在策划着一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都准备好了么?”他望着身边的亲卫,低声说道。
“陛下放心,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东西呢,有没有运到?”他又问道。
身前的亲卫连连点头:“昨日的消息,已经送到了。”
耶律延禧嘿嘿笑了两声,其实这样的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问过四五遍,只不过每问一次,他就都会更加心安一些,因此才反复问个不停。
望了望天色,此时已经是傍晚了,耶律延禧心中一动:“若我今日就开始……你们觉得如何?”
那几名亲信面面相觑,眼中露出惊讶之色。
“对,就是今日开始……反正他们不需要朕了,而且女真人随时可能过来,早一些准备,早一些平安……朕信不过他们!”耶律延禧喃喃自语。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真要行动起来,牵涉极广,因此,他最终还是回到了宫中。
不过这念头既然生出,就如绳索一般,将他整个都缠绕住。这让他迟迟无法入睡,就连酒都不能起到往常的催眠作用。
耶律延禧在榻上辗转反侧之时,燕京城的南门处,一队人影缓缓行了过来。守护南门的契丹人大声喝问,对方将口令对得无误,等近了些,便看到这是怨军。
“这么晚,你们来此做什么?”守门的契丹军士警惕地问道。
“你以为我们愿意来么,还不是上头有令,让我们来接替你们,好叫你们休息?”带领这两百余人怨军而来的,正是郭药师,他呸了一声说道。
契丹军士闻得此言顿时一喜:“原来如此,好,好,你们快些来,我们正好去眯一会儿!”
这个时候还守着城门的都是低下级军官,哪里会虞有他,因此就任这队怨军接近城门,他们也真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去休息。哪知怨军一来之后,暴起发难,转瞬之间,便将还醒着的这些契丹人杀了。
睡着的契丹人,也很快被无声无息地杀死,转眼间,怨军便控制了整个南门。
见这里得手,郭药师松了口气,唤来一人道:“速去行宫那边,告诉他们,我已经控制了南门,让他们快快动手!”
那人前脚刚走,郭药师不放心,再唤来一位亲信:“你也去,若他们不动,你就说那我就领本部人马先行出城了!”
他们今夜要做的可是天大的事情,若是出了意外,大伙都得掉脑袋,所以郭药师才如此紧张。
他本部人马留在城中的并不多,在他控制南门之后,开始向这边聚拢,没多久便有了千余。郭药师稍稍安心,有这么多兵力,便是事不成他也可以逃走了。
赵良嗣一直跟在他身边,此时同样眼中闪着奇光,今日之事若成,童贯便能一洗此前三败之耻,而整个大宋也会为之震动,他赵良嗣个人,功劳更不待言。
恰好此时,萧余庆被押了过来。这位契丹监军给五花大绑,嘴也被堵得严严实实,见到二人,发出唔唔的声音,满面都是怒意。
“你有话要对我说?”郭药师见他这模样,开口问道。
萧余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确实有话说。郭药师伸手抓着堵着他嘴的布团,作势要将布团扯出来,但旋即一笑:“若是扯出来,你只要一嗓子,我便是砍了你又有什么用?”
萧余庆大怒,可是他纵有满腔怒意,也无法表达出来,只能不停挣扎。
戏耍了这厮之后,郭药师向手下挥了挥手,令人将他带出城。
他站在城楼之上,极目北望,等待的时间总是过得慢,在他看来已经过去了许久,忍不住骂了两句。
此时却瞄到赵良嗣就着灯光在看自己手里的一个东西,郭药师有些好奇:“赵秘丞,你这是在看什么?”
“怀表,东海商会推出的新计时器,每日上一回发条,便可以旋转一天。”赵良嗣递给他看:“快要到丑时了,我们在这等了两刻钟。”
“才两刻钟……这玩意儿好!”郭药师看着那怀表,满眼都是欣羡之色。
座钟他见过,甚至在自家宅中也有一个,但这怀表却还从未见过。
“一个这玩意儿,价值五百贯,据说便是东海商会,一年也只能造千余个,我这个,是童枢密赏赐。”
与别的东西不同,怀表需要巧匠,故此其产量并不是很高,因此周铨刚脆在上面使用金银玉石为饰物,将其作为奢侈品推向市场。
见郭药师一脸羡慕之色,赵良嗣一笑:“大宋这样的新奇物什多着呢,只要郭将军归宋,到时还怕没有?五百贯算得了什么,大宋天子一次赐你五万贯也不算什么!”
郭药师连连点头,但心中明白,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能将怨军带到大宋去!
“也不知道童枢密派来的援军到了哪儿,无论城里能不能得手,我们都要在天明前离开,到那时兼程南下,数日间便能到保州,不过契丹人多马,若援军来得慢了,待他们弄明白……”
郭药师的话才说到这,突然闭嘴,抬眼向着城中望去,只见城东北方向腾起了点火光。
“发动了!”他叫道。
紧接着,燕京城四处,都是火光冲天,到处有人叫喊,有人惨号,有大呼女真蛮子来了的,也有高叫宋人打过来了的,整个城中,都乱成了一团。
这就是他们临时想出的计划,派出亲信,四处放火,制造混乱。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之下,若是辽国主官下达的命令稍有些不对,反而会令局面更乱。
而唯一正确的做法,就是下令各军闭门自守,待天明之后再出来查看。若这样做,又给了他们从容退走的时机。
城中的怨军数量不多,也就是三四千人,主力部队都在城外。他们撤走时可以带走部分主力,能携两三万人南下,那便是奇功了。
深深吸了口气,郭药师到这时反而不再紧张,他下令众人做好准备,自己下了城楼。
拎了一柄朴刀,他迈步上前,等待着城中的回应。
四处火起,果然第一时间就惊动了耶律淳与萧干、耶律大石,三人如今身当国政,为了便于治事,宅邸就在邻近之所,很快他们聚拢在一处。
“外头四处火起,都说是金人和宋人攻了来……二位以为是真是假?”耶律淳咳嗽着问道。
耶律大石有些担忧地望了他一眼,耶律淳的身体自年初起就不是很好,这段时间操劳国事,更是迅速衰弱。
“定然是假的,宋人还避在保州,而且刚经大败,根本无力北上,至于金人,他们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长城来到燕京!”萧干老于军务,哼了一声道:“若不是他们派出的间细作祟,那就是城中的怨军在制造混乱,乘机劫掠!”
“怨军作乱的可能性极大。”耶律大石也道。
“早就该听二位之言,将这怨军解决掉!”耶律淳恨恨地道。
怨军是耶律淳一手拉扯出来的,他能够力压萧干与耶律大石,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手中掌握了这支武力。其实萧干和耶律大石不只一次劝说,怨军并没有表现出就有的战斗力,反而是闹过几次叛乱,不如将其军将擒下杀了,士卒用于补充其余部队,可是耶律淳出于私心,都未赞同,此时却是后悔莫及。
“明日也不晚,郭药师辈向来不是安分守己者,明日可召其等问事,令萧余庆接管军权,然后诛之。”萧干说道。
耶律大石却是锁着眉头:“待到明日……我怕怨军与金人或者辽人勾结!”
他这话一出,耶律淳与萧干都是大惊,仔细一想,却是极有可能。
怨军对大辽原本忠心就不多,如今辽国处境不妙,他们投降宋、金以求富贵,这种事情,绝对做得出来。
“不行,不能任他们如此,须得派人出去!”萧干道。
耶律淳也是同样的心意,他们下令派人出去整兵,结果人派出不久,便又慌慌张张回报,却是辽军各部见到火势大起,又四处流言,不是营啸,便也乘乱来劫掠燕京住户!
这其中,又以跟随耶律延禧自北逃来的那些逃兵最甚。
这也在所难免,这些逃兵抛妻弃子来到燕京,无论是将还是兵,肚子里都闷着一肚子气,如今乘乱发泄,即使有人执耶律延禧之令去也阻止不了。
整个燕京城,便因此乱成一锅粥,这种情形之下,他们也顾不得镇压怨军,只能下令各军归营,至于城中的混乱,只能暂时由它。
三人都将希望寄托在天明之后。(未完待续。)
四五二、不愿为帝,愿为富家翁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燕京乱这成模样,三人都没有想到去向耶律淳禀报,甚至没有多派卫士去保护耶律淳。
此时暮春,天色亮得较早,当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城中的混乱终于停止了。
再派人出去清点损失,发觉城中的怨军果然都已经离开。不过,昨夜的混乱,与怨军关系倒是不大,更多的还是离营的契丹人所为。
小半个燕京城损失惨重,不少醉熏熏的契丹军士,都是在燕京中的奚、契丹和汉人家中找到的,伴随而来的,还有无数哭诉、哀求和告状。仅这些事情,就足以让负责民政的耶律大石焦头烂额。
而萧干则需要将军士赶回军营,同时想法子弄明白怨军去向,还有要乘此机会调整防备,特别是强化北面长城一带的防线。
他们都忙得不可开交,耶律淳虽然闲些,却也面临着头疼的问题,他身体不适,昨夜又受到惊吓,因此在得知情形尚可后,便补了一觉。
这一觉,就睡到了下午,当下午耶律淳醒来时,却见萧干与耶律大石都是匆匆赶到,面色古怪地坐在他的榻前。
“怎么了,怎么了,莫非是金人打来了?”耶律淳一惊。
二人齐齐摇头,目光复杂。
“那么……可是陛下那里出了什么事情?”犹豫了一下,耶律淳问道。
这是他们三人都有意回避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达成了默契,耶律延禧存在还不如不存在,若是昨夜怨军将耶律延禧除掉,那是再符合他们心意不过的事情了。
“昨夜怨军确实突袭行宫,但是,陛下不在。”
“哦……”耶律淳有些失望,但旋即瞪大了眼睛:“陛下不在,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行宫中,空无一人,陛下将他的亲信全都带走……他跑了!”
耶律大石说到这,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有谁会想到,耶律延禧这几天啥事不管,其实就是在策划一场金蝉脱壳的好戏呢!
他们有意懈怠了对耶律延禧的保护,而且耶律延禧还带有忠于他的皮室亲军,却不曾想,这支部队与耶律延禧一起,就在昨夜的大乱中消失了!
偏偏他们故意不去行宫中,因此无人发觉此事,那些闯入行宫的怨军士兵,大约也是在发觉扑空后大惊,所以只顾逃走,甚至连在行宫纵火之事都没有做。
“有……有何发现?”
耶律淳觉得头昏眼花,刚才休息缓过的劲儿,似乎又不够用了,他有些吃力,示意使女端水来,喝了一口后问道。
“没有,陛下既未留下一字一纸,便消失了,不过……倒是听说,他们是昨夜乱起时自东门离开的。”耶律大石说到这,苦笑了一下:“他去武清了。”
“武清?”耶律淳听到这个地名就头疼,坐正了说道:“如今武清还有什么,他去那里做什么?”
“码头,海船,陛下是要逃走,要逃到济州去!”耶律大石道。
“什么!”耶律淳当时就呆了。
虽然大辽已至穷途,可是堂堂一国之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将一副烂摊子扔下跑了,这是何道理?
不,倒不是完全没有声响,难怪他那日立自己为皇太叔,又以萧干、耶律大石为北南枢密使,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做好了准备!
可是耶律延禧再不争气,也是大辽的天子,国家的象征,随他自上京、中京一路逃来的皮室军还有万余,再加上各部兵卒、百姓,足有八万,另外这几天,也不时有小部族带兵马前来“勤王”,所以,耶律延禧是大辽的旗帜,他若是被怨军所害,还可以造成悲愤的哀兵之态,可他没见到敌人就跑了……这岂不是让大辽军士崩散不战自溃?
“快去追啊,他昨夜走的,当未走远……宫里的东西呢,我记得他入燕京时,带了不少东西,他若携带些,行动更是不快!”耶律淳道。
“这些天里,他暗中遣人将宫里的东西都送走了,宫中空空如也,除了一些搬不动的摆设,什么也没有。咱们的陛下,若是治国理政有他此次行动的十分之一高明,国祚何至于此!”
耶律大石的话,让耶律淳与萧干都是深有同感。
他们三人对耶律延禧颇为轻视,故此才会有此疏忽,但现在看来,这位陛下并不是真蠢,只不过是没有将心思放在这方面罢了。
“他走了也好,反正他不是以我家大王为皇太叔么,正好,我家大王登基!”此时耶律淳身边有人道。
说话的是耶律淳的妃子萧普贤女。
耶律淳扫了她一眼,见她双眼放光,心中不由一叹。
这女人就是不知轻重,这个时候登基称帝,会是什么好事么?
“无论如何……都得派人把他追来。”他没有理睬萧普贤女的建议,而是沉声对萧干和耶律大石道:“他就算是真不愿意再当大辽皇帝,也得真真正正退位之后再说!”
至于真真正正退位之后,耶律延禧能否再离开燕京城,耶律淳没提,萧干与耶律大石也没问。
派谁去追回耶律延禧是个问题,三人商议了几句,决定以北枢密副使萧僧孝奴、南院宰相张琳二人前去追回耶律延禧。
昨夜乱起之时,本来就没有睡着的耶律延禧立刻跳起,他怀疑是耶律淳等欲动手杀他,只是假借于怨军罢了,因此立刻下令离开燕京。此前他早就做了准备,包括东门守将,都是他安排好的人物,因此离京非常顺利。奔波了大半夜,直到天明,虽然他自己很兴奋,不打瞌睡,可跟随他的那些卫士们却一个个呵欠连连。
耶律延禧明白,不可再驱使这些卫士,只能觅地扎营。好在此时暮春初夏,又值晴好,倒不寒冷。
正在休整之时,听得身后有马蹄声,片刻后,斥侯来报,却是萧僧孝奴与张琳赶来。
“令此二人来追朕,耶律淳等倒是煞费苦心了。”耶律延禧哈哈一笑道。
“陛下,见不见他们?”手下人问。
“见,自然要见,请他们来吧。”
萧僧孝奴乃平庸之辈,张琳却是读书人出身,而且深受耶律延禧信任,怨军最初就是由他执掌。只不过他是文人,控制不住骄兵悍将,乃至怨军数度叛乱,他本人也因此颇受契丹贵族诟骂,又是耶律延禧,力排众议,没有究治其罪。
一见到坐在马扎之上的耶律延禧,二人下马跪倒,痛哭流涕。张琳更是直接问道:“陛下欲弃宗庙社稷么?”
“宗庙之地,早就被女真贼给占了,江山社稷,如今也不属于我啦。”耶律延禧笑嘻嘻地道。
神情竟然没有多少悲哀,只是深深的无奈。
“陛下何出此言,虽然东京、上京和中京为贼所占,但陛下还有西京、南京二道,治下百姓,尚有数百万,控弦披甲之士,仍有二十万!再有诸部番兵,陛下仍然有机会中兴大辽!”张琳叫道。
“朕自中京退时,伪作逃往西京,女真人便向西京穷追,若不是其牲畜瘟疫,恐怕西京道早就落入其手了。至于南京道,魏王与萧干、耶律大石做得很好,朕在这里,徒惹人厌罢了。”
萧僧孝奴闻道此语大惊:“陛下何出此言,皇太叔等深感陛下恩重,都是忠心耿耿……”
“朕连着近十日,也不曾见到皇叔了,昨夜城内怨兵作乱,朕困守行宫,也不见有兵来救援,朕无办法,只能自己走。”耶律延禧摆了摆手:“忠心耿耿……呵呵,你们不必再劝了。”
听耶律延禧将这两个理由说了出来,萧僧孝奴与对望了一下,知道他心意已决,劝不回来了。
他们也极是无奈。
张琳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因此道:“陛下离开燕京,能去何处?”
“自然是去我女婿那儿。”耶律延禧一笑:“我自有儿女可以依靠,何必去求旁人?”
张琳愕然,耶律大石等派他们来的时候,可没有说耶律延禧可能会去济州,因此,张琳第一个反应是问:“陛下……哪一位驸马?”
“大宋的东海郡公啊。”耶律延禧用马鞭指了指东南面:“他据有济州,虽然只是一个岛,但听当初余里衍对我说,那边草长马肥,也有上好的牧场,我在那边想射猎游玩,亦不愁没有去处。另外,我听闻他还寻着一个名为流求的大岛,地域广阔,不亚于南京道,离济州只需乘船三五日便可至。我去济州,觉得闷得无聊了,也可以去流求……”
耶律延禧说到这里,竟然悠然神往。
他早就烦透了征战!
“可……可蜀国公主那边,那边愿意接纳陛下么?”张琳这才反应过来,吞吞吐吐地道。
当初耶律延禧可是险些将蜀国公主生母给杀了!
“再怎么说,我是她父亲,况且,当初我将晋王送往那边,不就是留着后路么?”耶律延禧自鸣得意,深深为自己当初的“高瞻远瞩”而高兴。
这一下子,萧僧孝奴与张琳都无话可说了,他们只能跪下叩首,大哭而回。
他们却不知道,耶律延禧在他们离开之后,面色转沉。
是啊,蜀国公主余里衍,是否还愿意接纳他呢?
想了一想,他用鞭子指了指东南面武清方向:“无妨,无妨,我还有那许多宝贝,不当皇帝,亦可为富家翁……”(未完待续。)
四五三、无用功
余里衍不太喜欢应天府。
她不喜欢这里的原因,第一是这儿比较压抑,远不及狄丘与海州,更比不上济州那么自由自在,第二个原因,则是宗泽。
周铨在应天府之际,宗泽必定前来拜访,两人虽然年纪相差不小,在政略方面也有许多分歧,但相互又是惺惺相惜。
总有这个老头子在打扰,周铨陪同余里衍的时间自然就少了许多。
更何况,这段时间,余里衍也得到了辽国惨败于金人之手的消息,知道她父皇已失上京、中京,只带着一些残兵败将跑到了燕京。
虽然耶律延禧曾经想要杀文妃,但对余里衍这个女儿,他还是相当纵容。而且事后,他还将晋王送到了济州,算是未曾完全断绝父女之情。因此,余里衍很为耶律延禧的安危担忧。
“你既然担忧你父亲,为何不说与哥哥听呢?”她是藏不太住心事的,将自己的担忧说与师师听后,师师讶然问道。
“说与周郎听又有何用,他若是大宋天子,我早就说与他听了,可是如今,他自己也面临一堆麻烦……唉,真不懂那些当皇帝的人想的是什么,若我是皇帝,有周郎这样的人才,将所有的事情交给他就是,自己在皇宫之中,和众多嫔妃游玩,或者带着随从四处射猎——那多美!”
余里衍这番话出自肺腑,却听得师师呆住了。
师师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余里衍的,虽然她汉化得很深,能够流利地说着大宋的官话,还偶尔能够引经据典。可毕竟是生长于塞北的胡人女子,性子不含蓄,说话行事往往泼辣得过份。
她没有想到,余里衍这般外在之内,却还藏有如此心思。
害怕给周铨带去烦恼,所以宁可自己藏着担忧,或者找一个未必是很喜欢的人倾诉,也不愿意告诉周铨。
“要不我们去附近射猎?”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安慰余里衍,师师这样问道。
余里衍看着她,忽然一笑:“得了吧,你一点都不喜欢射猎,我还不知道你嘛,兔子野鸡之类的若是伤着了,没准你要心疼半日。你莫非把我当成受伤的兔子野鸡了?告诉你,我可不是那种不曾经历过风雪的花朵儿,我们大漠上的花儿,就是最寒冷的冬天也能扛过去,就是最干旱的沙漠也能生长……”
她话虽然如此说,可是声音里还是有些轻颤。
师师没有嘲笑她,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就在这时,梁红玉拎着裙角小跑着走了进来,看到她们在,松了口气般:“出事了,余里衍,你父皇……你要做什么!”
莫看刚才余里衍说得豪迈,可这时却还是脸色发白,她霍然起身,盯着梁红玉,把梁红玉吓了一跳。
“红玉,你快说啊!”还是师师明白情况,提醒梁红玉道。
“哦,你父皇跑到济州去了!”
梁红玉这一句,让余里衍愣住,然后不敢相信地道:“你没说错,真的是……到济州去了?”
“就是济州,实际上,十二天前我们就得到消息,辽国怨军被童贯收买作乱,全军南下归宋,那时燕京乱了一夜,只因为当时未曾得到确切消息,故此没有告诉你。现在得到确切消息,你父皇当夜乘乱赶往武清,从武清乘船到了济州。”
“武清乘船……大辽水师吗?”余里衍喃喃地道。
东海海面上只有一只舰队,就是现在更名为东海舰队的原商队护卫水师,辽国的水师只是这两年随着征日之战发展起来,但实际上只是些运输船罢了。这支舰队在童贯惨败之后,就移到了武清——周铨把南京道诸州府移交给大宋时,也包括武清,此时自然被辽人收复,因为这里港口设施齐备,还有一定的海防工事,所以才成了辽国水师的大本营。
耶律延禧毕竟还是大辽天子,他到武清之后,立刻控制了水师,几乎没有停留,带着水师跑到了济州岛。
水师官兵对他的这个命令不但不反对,反而极为欢迎,毕竟现在大辽的情况众所皆知,他们也不愿意留在这等死,更不愿意去投靠金人,而富庶、稳定的济州,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去处。
“这……这是真的?”余里衍惊喜之余,还怕自己听差了,再向梁红玉问道。
“这等事情,我怎么会骗你,周郎怕你担忧你父皇,让我来和你说的,他现在正在下达命令,准备回济州一趟,见见你父皇!”
若耶律延禧不是余里衍的父亲,周铨不会这么急着去见,现在不同,反正被他恐吓之后,大宋不敢拖延铁路修建,他现在有些空余时间。
除了见这位不靠谱的老丈人,周铨还有一个用意,就是从耶律延禧那里获得金人的虚实。
耶律延禧本人是草包不假,他手下总有明白人,此时辽国灭亡几成定局,周铨也不得不考虑,要不要亲自动手,从金人手中夺取一两个据点。
只不过他这边才安排好前往济州的行程,连动身都没有动身呢,却又有人来打扰了。
“国公,我这次来给国公带来了好消息!”
风尘卜卜赶来的赵构,现在都有些后悔了,他这短短的时间里,从京师跑来跑了两趟!
“什么好消息?”周铨也有些惊讶,因为赵构与他分别才不过七八日的时间,这是到了京师之后,马不停蹄,立刻就赶回来了。
他忽略了赵构对他的称呼,缴还东海郡公的印绶之后,他现在不算是大宋的勋爵。
“济国公的印绶衣冠,我都为国公带来了……”无论周铨是否拒绝,大宋都得将他安抚住,因此赵构带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这个。
周铨哑然一笑:“这算什么好消息……”
“不只这个,朝廷以宗泽知应天府,督促京徐铁路修建事宜。”赵构又道。
这倒是一个好消息,宗泽恰好就在周铨身边,他与周铨不同,听得这个任命,立刻跪拜谢恩。赵构也没有想到,周铨身边这其貌不扬的老人,就是近来在朝堂上屡屡被提起的宗泽,当下好言宽慰了一番。
对此,周铨只是冷眼旁观。
“真正的好消息是这个,父皇与蔡相都同意国公建议,委托东海银庄发行大宋通宝!”
周铨这下子当真是呆住了。
由东海商会下属的东海银庄发行大宋通宝,就是将大宋的铸币权交给了周铨,这是两年多前周铨向赵佶、蔡京提出的建议,但赵佶将之推给蔡京,而蔡京却不置可否,此事一直搁置下来。
如今大宋商业极为发达,因为旧的币制混乱,有些地方甚至还有铁钱流通,这给市场带来了许多麻烦,也不利于国家用货币方式收取税赋。周铨本以为随着他与朝廷关系的紧张,铸币权的事情再也难提,因此早放下此事。
却不曾想,如今蔡京下台了,换了蔡攸为相,这件事情反而通过了。
他心念一转,立刻明白缘故。
与理财大师、懂得些金融知识的蔡京不同,蔡攸是个草包,他显然没有意识到铸币权的重要意义。或者说,他知道铸币权重要,如今却有问题让他不得不让出铸币权。
能够逼得朝廷放弃铸币权的事情……
“朝廷究竟是什么打算?”周铨心念一动,开口问道。
“第二期燕云债券,由东海商会为之背书。”赵构道。
这是交换条件,以铸币权换取东海商会为即将发行的第二期燕云债券担责。周铨几乎毫不犹豫地摆手:“不行!”
赵构闻言极是不解:“如今辽国连上京和中京都丢了,怨军数万人南归,朝廷派遣的援军业已抵达……莫非国公以为,这种情形下,我们还收复不了燕云?”
周铨沉吟了会儿:“若能速战速决,或许可以收复燕云,但恐怕朝廷守不住!”
“守不住,这怎么可能,辽国失了燕云,就只剩余其西京道,就算还有些兵力,怎么……”
“不是辽,是金人。”宗泽在旁缓缓道。
赵构本来想反驳的,但想到此人和周铨一般,曾经预见到童贯的失败,不由得又闭住了嘴。
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年轻的皇子,军国大事上,他只能为父皇传话,还没有自己的经验。
“童贯再度北进,进展恐怕也不会太顺利,辽人对他们有心理优势,至于他所倚仗的怨军,都是首鼠两端之辈,他们未必可靠。这么一来,童贯想要收复燕云,唯一之策,就是与金人勾结。金人突破长城一带……最有可能是居庸关,若是破了居庸关,辽人首尾难顾,童贯才有可能得到半个燕云。但若这样,长城天险,不为我有,金人贪心一起,挥师南下,童贯更是挡不住!”宗泽又道,然后,他向赵构长揖:“九大王,还请将微臣之言,转述与官家,要童贯提防金人!”
“宗知府不妨上书父皇……想来如今宗知府的上书,不会再有人敢轻视了。”赵构却不想担这个责任。
他这模样,让宗泽心里猛然揪起,宗泽求助地往周铨那边看去,却见周铨脸色难看,嘴唇动了两下。
“济国公!”宗泽向周铨长揖。
“我与宗老先生的看法一致,朝廷若是不想引来大难,还是不要与金人联手,宁可逼辽人投降!”在宗泽的注视之下,周铨只能开口。
可惜的是,周铨很清楚,他说的话,也不会有用!(未完待续。)
四五四、有女怀春
海州城中,安德帝姬脚步匆匆,奔向自己妹妹的房间。
到了门口,她看到妹妹拿着卷书册,正坐在玻璃窗前专心看书,她一跺脚:“你怎么还坐得住?”
“为何坐不住?”茂德温柔地笑了笑,反问道。
“那个人回海州了,带着蜀国公主一起来的,他们要去济州!”
安德帝姬口中的“那个人”自然就是周铨。
上回她们姊妹随赵构出京,但是赵构回京时为了追求速度,将她们留在了狄丘。她们不好在狄丘与周铨呆在一起,便令车驾赶到海州——却不曾想,她们前脚离开,后脚周铨便也去了应天府。
安德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明白,这是周铨有意避开她们。
而且见过周铨身边的余里衍等三人后,她们也知道,自己并没有什么优势。不说余里衍与她们一样都是公主,师师沉稳端庄,大气有城府,梁红玉聪慧多智,能替周铨处理公务。无论是容貌还是内涵,三女都不逊于她们姐妹,甚至在某些方面,三女更占优势。
她们能倚仗的,就是希望周铨能够考虑一场政治联姻。
但周铨既无此意,她们俩就只能被冷落。好在海州的繁华不逊色于狄丘,而且海边城市,风景更是别致,她们在这里才呆了几天,就喜欢上这座城市。
正是喜欢上这座城市,她们对另一座城“五国城”更感兴趣了。
在海州城中,济州五国城是众**赞的地方,据说那里和狄丘一般,是周铨亲自设计建成的城市。但与空气中弥漫着煤与铁气味的狄丘不同,五国城四季繁华如锦,气温冷热宜人,空气中的味道也要好嗅得多。
她二人出京的目的,是与周铨联姻,周铨既无此意,她们可能很快就要回京了。
一想到回京城,回到那看似华丽实则憋闷的皇宫中去,以后嫁给一个有可能要比自己大十几岁甚至二十岁的陌生人,安德帝姬就心有不甘。她嫉妒余里衍等人,不是因为周铨,而是因为她们能够自由地选择。
“他们去他们的,我们……快要回京了吧?”茂德帝姬眼睛透过窗子,略带留恋地望着窗外的景致。
她内心深处与安德一般无二,所不同的在于她看得更透彻一些罢了。
生在帝王之家,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女,都是身不由己。
“你……甘心?”茂德的态度让安德怒了:“我倒还罢了,你既有姿容,又曾替他说话,就甘心回到宫中去,从此再过这深宫闭锁不得出门的日子,有朝一日父皇想起来,指着某个大臣的纨绔子弟许婚?”
她们二人算是赵佶比较喜欢的女儿,但一个月里,能见到父亲的面也不过三两回罢了,故此皇宫中的亲情,并不能让她们多少留恋。
“不甘心又能如何呢,姐姐,我们身在帝王之家,能有这样的一番经历,已经让我觉得非常好了。若回到宫中之后,我想,我每日都会回忆这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还有……”
茂德在心底深处,暗暗吐出了一个“他”字。
哪个少女不怀春,周铨原本只是想着结好宫中的送礼举动,其实很早就让茂德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了。
赵佶的皇子公主很多,可是能得到周铨长期送礼的,却唯有茂德一人。在周铨来说,这只是他向宫中“贿赂”时顺手为之,当初向他学习跳棋的小女孩儿,其实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可对茂德而言,这却是时不时来的意外之喜。
因此她就默默关注着周铨。
周铨立功了,周铨又立功了,周铨做大事了,周铨又做大事了,周铨惹官家不高兴了,周铨将官家逗乐了……
一位深居宫中的公主,能够得到的外界消息不多,而周铨始终是其核心。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里,茂德开始默默勾勒那个传闻中的少年郎,知道他是个极有本领的人。当周铨与余里衍的传闻传到宫中时,她竟然感觉到了心中酸涩,甚至数次夜梦之中,梦见自己在大草原之上,与周铨并骑而行的不是什么辽国公主,而是自己,大宋的公主。
只是梦中,无论她如何努力,却总是看不清周铨的面容。
梦想之后,倍觉凄凉。
因此,当父皇有意以她下嫁周铨,完成一次她此前非常厌恶的政治联姻时,茂德心底是欢欣鹊跃的,而时隔多年之后,她亲眼见到真正的周铨时,她心里更是被一种幸福充盈了。
就连千里奔波的疲惫,都因之一扫而空。
但是,周铨对她们的到来,却算不上热情。
这令茂德心中酸楚,可她也很明白,周铨待她们,能这样就不错了。毕竟他本人虽然算不得热情,可余里衍却非常热情。
若说这背后没有周铨的意思,同样身为女子的茂德,半点都不相信。
可是有缘无份。
既然如此,就让这丝淡淡的情缘,成为妆点自己今后记忆的饰品,不再去强求更多吧……
茂德是想通了,安德却是想不通,她希望妹妹争起来——唯有争起来,她才有机会。
看到妹妹这模样,安德顿足,伸手要去拉扯茂德,就在这时,听得外头一声呼唤:“安德,茂德!”
声音很熟,是余里衍!
安德伸出的手顿时缩了回来,不管背后她们姐妹俩怎么争,可是面对强势的余里衍,她们都得站在一起!
“在呢,余里衍,你怎么来了?”安德道。
余里衍从门外伸入一个头,看到俩人在这里,二话不说:“快收拾衣裳,跟我们去济州,上回我说过,要带你们去济州五国城逛的!”
说完之后,不等俩人回应,她就收回了脑袋,安德与茂德就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远去了。
安德脸上喜形于色,而茂德的呼吸也不禁停顿了一下!
这个邀请,也就意味着她们暂时不须回宫了。不过茂德还要考虑更多,她快步追出去,正要唤住余里衍,却发现她人影都不见了。
“太好了!”安德忍不住喜道。
茂德却收敛住喜容,眉头轻皱:“这般随她去……似有不妥。”
当然不妥,身为公主,跟着一个年轻的大臣到处跑,那算什么事儿。茂德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来考虑,也得考虑这种行为,会不会给周铨带来不良的影响,会不会令周铨的名声变坏。
“有什么不妥的,是余里衍相邀!”安德却不管那么多。
茂德却摇了摇头,并没有收拾行囊,又端坐回原位看书。她这模样,气得安德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切齿地道:“在宫中原本不知,你竟然如此固执!”
“择善固执,有何不好?”茂德一笑。
安德气冲冲甩袖离开,不过片刻之后,她又笑吟吟回来,同来的还有赵构。
“九哥也要去,我们和九河一起去!”安德的声音里几乎有点欢呼腔在里面了。
赵构满脸都是苦涩,自己这妹子出来一趟,心完全变野了。
但安德与茂德随行去济州岛,对他肩负的任务也好。赵构此次遣他来时,专门提到了这一点,要他有机会去济州岛看看。
“窥其虚实……以外人前往,所言多有不实者,你亲自前去,当知周铨如今究竟有多少实力,朝廷需要如何防备……另外,除了你,朕还遣翰林张择端同行,他擅画城,朕令他画济州五国城。”
赵佶对周铨的防范之心,始终没有消除,这也是一个皇帝的基本要求。
想到这里,赵构挤出笑脸来:“茂德妹妹,你快收拾东西,随我一起去济州,唉,除了济州,若有机会,流求我也要去上一看。”
茂德抬起眼,目光盯着赵构:“九哥去济州,可是奉父皇之命?”
“父皇封周铨为济国公,他还没接受呢,另外,有许多事情,我都要与他分说,这些事情他要做出决定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赵构说到这,看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你们有机会也帮说一声,朝廷有意从他这里买火炮。”
安德有些愕然:“火炮,那是什么?”
茂德倒是知道那是什么,周铨的数次战绩,都与火炮有关。她眉头微皱:“父皇的意思?”
“正是,朝廷自己亦能造炮,但是速度太慢,故此要向济国公购买。”
从周铨这儿获得一批大炮,这是朝廷的底线,事实上,赵构已经想好了理由,周铨与宗泽都反复说要强化防备,如今宗泽要升官,已经返回京中去见赵佶了,购买大炮,正是为了强化防备所用。
茂德低头垂眉,思忖了一下,终于轻声问道:“朝廷对东海郡公……济国公,究竟是什么意思,父皇还受奸佞所惑,要对付济国公么?”
赵构讶然望着自己的妹妹,他没有想到,自己这位内敛温顺的妹妹,竟然会问出这问题。
她问话里,分明认定,朝廷要对付周铨,就是奸佞所惑,也就是说,她的心,完全是偏向周铨这边的。
赵构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也没见周铨与自己这妹妹说过话,为何自己这妹妹就是向着他呢?当初在京师艮岳被烧时,她是如此,现在同样如此。
“朝廷说不上对付济国公,但是不得不防备一二,济国公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很多事情,他都有意避嫌。”想了好一会儿,赵构才解释道:“购来的大炮,只是用于防御,不可移动,自然就不会用来对付济国公了。”(未完待续。)
四五五、吉士诱之
听得赵构这样说,茂德沉默了好一会儿。
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朝廷与周铨的关系,说白了就是那个词:功高震主。
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一天,朝廷与周铨会图穷匕现,她若真嫁与周铨,到那时必然身处两难之境。
但是……
便是马上要坠入深渊,可只要眼前尚有蜜糖,以人之本性,都会忍不住去舔上一舔。
便是茂德,也无法勘破这一关碍。她缓缓点头:“我便随兄长前去吧……”
赵构心中大喜,现在联姻的心思虽然熄了许多,但赵构是个目光敏锐之人,他感觉到,周铨对茂德还是有些好感的,只要茂德在,周铨就会给他留三分颜面,因此对他来说,此行任务是否完成,茂德至关重要。
茂德收拾好自己的行囊,没多久,便有余里衍的女伴来通知她们动身。
此时安德与茂德都习惯了掀开窗帘看马车外边——若是宫中的女官在身旁,肯定是不准她们这样做的,可有一回余里衍遇着了,几乎用鞭子抽了那女官一顿,于是女官老实了。
到得码头时,茂德的眼前突然一亮。
因为她看到了周铨。
周铨正在和一个老人说话,茂德不认识,不过看到他们二人说得眉飞色舞甚是投机的模样,看来这老人应当很得周铨尊敬。
仿佛是感应到她在看着,周铨歪过头来,与茂德目光相对,脸上浮起了一个温暖的笑。这是周铨在最短时间里做出的反应,故此茂德可以肯定,这个笑容,非常真实,证明周铨看到她时心中是非常喜悦的。
这种感觉,让茂德心里忍不住一阵甜蜜。
然后让她更吃惊的事情来了。
周铨竟然大步向她们这边走来,那个与他相谈甚欢的老人跟着也过来,但是茂德根本没有注意他,而是盯着越来越近的周铨,她甚至紧张得手心都渗出了汗水。
“是来和我们说话的吗,是来和我们说话的吗?”
心里这样疑问,茂德发觉,自己竟然听到了这声音。她以为是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里的话,但回过头,却看到姐姐安德一脸痴痴模样,口中喃喃自语。
“姐姐!”她忍不住轻轻拍了一下安德,若给周铨发觉她们如此失态,那可就坏了。
安德也回过神来,姐妹脸对望了一眼,都是霞晕飞腾,羞涩难当。
周铨果然大步走到了她们面前,向二人各施一礼之后,他只是对安德略略点头,然后对茂德道:“这些时日里一直忙着庶务,忘了问候二位殿下,二位在海州可过得惯?”
“郡公……济国公所治之处,都很舒适,我们过得很好。”安德抢着回答道。
周铨一笑:“习惯就好,有什么不适之处,竟然遣人与我说,无论我与朝廷关系如何,二位都是余里衍请来的贵客。”
“我们很期待济州之行,早就听蜀国公主说了,那五国城又称为繁花之城,我们都迫不及待想去看呢!”安德说道。
他们说话间,跟着周铨的老者也过来,向二人行礼后立于一旁,周铨笑道:“这位长者便是宗泽,二位不知可曾听说过他?”
“自然听说过,童贯之败,满朝上下唯有济国公与宗公能有预见之明!”安德讶然地看着这老人。
她旁边,茂德已经默默向宗泽行礼了。宗泽吓得一闪,不敢受她这一礼,但茂德很固执地再施礼:“宗公明察秋毫,忠于国事,朝廷大员若能如宗公一般,则国家幸甚,百姓幸甚!”
宗泽有些惊讶地看了茂德一眼:“这必是为国公进正言的茂德帝姬,臣宗泽有礼了。”
他这一礼为的是天下忠正才能之士而施。
天下忠正才能之士,最惧的不是敌人多强、困难多大,而是背后有人捅刀子,当满朝都向周铨捅刀子的时候,茂德帝姬敢说一句执平之论,已经足以让人心暖。
难怪周铨对这位态度有所不同。
宗泽心中微微一动,他与周铨关系越是亲近,他就越对一事略感遗憾,那就是周铨与余里衍的事情。
虽然这是私情,可是到了周铨这等身份、影响,哪里有私情可言。
若是周铨能娶大宋公主,官家封赐周铨一郡王甚至亲王身份,双方达成默契,那样就好了,既可以尽用周铨之才,又不必担心他对大宋社稷产生威胁。
这位茂德帝姬,倒是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
宗泽是来给周铨送行的,只不过他送着送着,就一直送到了海州,送完之后,他将回京师去。
安德和茂德对宗泽这样的一个老人当然没有多少兴趣,但站在周铨身边,她们就觉得开心。安德胆大,还问了周铨一些海上的事情,听得海上的大鲸鱼能象一座小山那么大,安德还惊得直拍自己高耸的****,就是茂德,也觉得心神向往,巴不得立刻就能看到周铨所说的情形。
“二位,你们和我一起上船吧,我第一次登海船的时候,可是闹了笑话,险些掉进海里啦……”
余里衍这时已经过来,她笑吟吟地说道,一手拉起了一位帝姬。虽然二女心里有些不情愿,但还只有向周铨颔首示意,跟着她向大船行去。
此次去济州岛,不是很赶时间,而且带有不少人,因此他们所乘的不再是战舰,而是一艘被周铨称为“邮轮”的大船。
这艘船规模之大,甚至超过了出使高丽的神舟,甲板之上有三层船楼,虽然因此速度不是太快,可是胜在舒适。
对于初次出海的人来说,海上的生活是有趣的,余里衍又是一个好玩的兴子,在船上没法子四处乱跑,她就带着安德和茂德去船尾钓鱼,上甲板吹风,或者干脆就在甲板最上晒太阳。
很快茂德就喜欢上在甲板上吹风的感觉,那个时候,她更觉得自己得到了极大的自由。
每日夕阳西落之时,她就会登上顶层甲板,望着雪白的浪花、纷飞的海鸟,还有在海水中时隐时没的鱼儿。
初夏海上的太阳有些毒,哪怕到了夕阳时分仍然晒得人有些难受,可是她贪恋这种自由的感觉,留恋不愿意离去。
“给你戴上。”这日傍晚,她正在船上看着金波闪动的海岸时,却听得有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吓得她一跳。
是周铨。
周铨手中拿着一顶宽檐圆帽,有着淡淡的纱巾可以遮面。见她一脸惊愕象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周铨忍不住一笑,指了指头上的太阳:“可以防晒——你这么白,若是晒黑了那就可惜了。”
这原本是一句普通的话语,可是茂德的脸上,却浮起一团红晕,就连夕阳的金光,都遮不住她脸上的羞意。
周铨在惊叹她的美丽之余,也有些着恼,自己把她当成余里衍、师师或梁红玉一般了,这才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帽子原本是让余里衍送给茂德的,偏偏余里衍活泼好动,此时不知跑到船上哪儿去了,故此周铨自己给茂德送来。
茂德接过帽子,戴在头顶之上,让面纱垂下来,遮住自己发烧的面。透着面纱,她看着周铨能看得清楚,但周铨看她时,却仿佛被淡淡的雾遮住了,有几分不真切。
这位大宋帝姬,还真是宛若神仙中人,单论美丽,举世罕有。
“谢谢……”茂德朱唇轻动,说出这样两个字来。
周铨一笑,想了想道:“殿下喜欢大海?”
“是,以前未曾见过,到得海州后,才第一次见海,不过陆上观海,与船上观海又有所不同……海天空阔,让人觉得天地之间,再无拘束。”茂德轻声道。
“你在皇宫之中很有拘束?”周铨讶然问道。
茂德沉默了会儿,大约是在考虑如何措辞,然后才说道:“父皇虽然是疼爱我们,但宫中自有规矩,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是规矩。”
她声音里有些寂寥,不等周铨回应,她透过面纱,直直地盯着周铨:“父皇令我们姐妹前来之意,我们也知晓,这种情形之下,我们却不回宫,并非我姐妹寡廉少耻,而是我们都不想回到那处处拘束的所在……无论国公你是否相信,这一句话,我都是要说与你听的。”
周铨听得心神一凛。
以前茂德不是没有这种直抒胸臆的机会,但她一直都不说,大约是害羞的缘故。今日她藏在面纱之后,才鼓足勇气,将自己心里所思说了出来,也算是为自己姐妹二人分辩,免得周铨瞧不起她们。
“我明白,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在济州你们爱呆多久就呆多久,若是没有了费用,只管与我……与师师说就是,放心,不会白花我的钱的,我全部会记好账来,向官家讨要。”
周铨说了个冷笑话,茂德却只是盯着他,哪怕隔着面纱,周铨都能感觉到她那执著的目光。
她其实不只想听这个,她更想知道,周铨对婚事的看法。
“看,鱼,大鲸鱼!”周铨无法在这个问题上给她回应,恰恰此时,海中远处,一道水柱冲天而起,在阳光下幻出七彩虹霓,周铨指着叫道。
茂德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去,这让周铨压力稍轻,可这同时,他心里却不由自主,生出一丝歉疚之意。
也不知这丝歉疚是对眼前的茂德,还是对余里衍她们。(未完待续。)
四五六、不靠谱的丈人
邮船的船速稍慢,因此花了四天功夫,他们才抵达济州,再用了小半日,他们绕到了五国城。
茂德在远处看到这座城市时,就不可遏制地喜欢上了它。
五国城的港口有座帆状建筑,现在成了它的象征,白灰抹过之后,隔着数里之外,就可以看到它。在所见尽皆方方正正或者中心对称的建筑情形下,见到这种形状的建筑,让茂德当时就眼前一亮。
“好象一片帆!”她忍不住欢呼。
“那是周郎想的,你们看,在这个位置,港口部分象不象一艘帆船?”余里衍很喜欢当地主的感觉,拉着安德茂德,指着那边叫道。
“确实,象帆船!”
“周郎说,这就是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意思,正好和济州的名字相合。”余里衍欢快地笑道。
她笑起来时,两眼就弯成月芽儿,说不出的可爱。茂德望着她,心中更是羡慕:显然,周铨曾经在这个位置向她解释过这建筑的含意。
近得之后,她们看到那幢帆状建筑,实际是一幢六层的高楼,除了外头漆了白漆之外,还大量使用了玻璃窗,而且它的玻璃窗颜色有些怪异,并不是全透明的。
安德与茂德还在盯着那幢建筑呢,那边余里衍突然大叫起来。
余里衍看到了码头处的一面旗帜,那是她父皇的御旗。
她的父亲,就在码头上!
这还真巧了。
周铨此时也不紧不慢地上了甲板,看着那面旗帜,微微摇了一下头。
自己这位老丈人,果然就是不靠谱。
到了济州自己的地盘上,还不知道低调些,仍然将排场仪仗做得这么足,莫非就不怕自己心生忌惮,进而给他一点苦头吃么?
忌惮还真有,周铨有些怕耶律延禧倚仗身份胡乱插手,莫说此人本来就是个糊涂辈,就算他是汉高唐太这样的明君圣主,周铨也绝对不会让他干涉到济州的运行。
因此给他一点苦头吃是难免的,只是到时要花些时间哄一哄余里衍了。
引水员将船引到了码头靠岸,舷板搭好之后,各层乘员从八个通道纷纷上岸,人数足有好几百人。
在船上时茂德没有想到船中有这么多人,现在看到了不由大为惊讶:“济州与海州之间,怎么有这么多人往来,啊,还有那些胡人?”
“是啊,还不包括船员,加上水夫、船员,咱们一艘船上,怕不是有近千人!”安德也大感惊讶。
只不过这时余里衍没有时间和她们解释了,余里衍拎着裙角小跑着冲下了船。
周铨在后头有些无奈地摇头:果然,哪怕耶律延禧曾经做过令余里衍非常伤心的事情,但父女天性,却是无法彻底抹去的。
然后他想到一件事情。
余里衍的母亲文妃,在和余里衍一起逃出之后,就一直留在济州,因为济州有广阔的草场,气候宜人,非常适合她在此休养。
那么耶律延禧来到济州之后,两人应当见过面吧,会不会……打起来?
周铨心里带着一点小小的恶趣味,招呼了赵构一声,然后也开始登陆。
然后他看到了耶律延禧。
这老丈人的形象不是很好,鼻青脸肿,象是被谁胖揍了一顿,正一脸委屈地对余里衍说着什么。余里衍一边强忍着笑,一边似乎在劝慰他。
周铨登岸之后,并没有急着上前相见,他对耶律延禧到来还是有几分忌惮,因此要掌握两人见面的主导权。
应当是耶律延禧来就他,而不是他去就耶律延禧,这是大前提,否则就可能发生主客易位之事。
余里衍眼角余光望着周铨上岸,便拉了父亲一把:“父皇,周郎来了!”
耶律延禧却是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女儿这一拉是何用意,他注意力转到了周铨身上,然后上前道:“驸马,驸马!”
他倒是来就周铨了,只不过呼声让周铨一皱眉,余里衍轻轻扯了耶律延禧一把:“父皇,他可没有当你的驸马,他娶的是你的叛逆女儿!”
当初余里衍带着文妃跑时,辽国朝廷里可是斥责她是叛逆来着。
这下子耶律延禧有些尴尬了。
毕竟是当过皇帝的,他很快明白如今的情形,因此上前两步,先是以契丹礼向周铨一鞠:“亡国之君,特来求东海郡公庇护!”
赵构正跟在周铨身边,上下打量着耶律延禧,这个大宋曾经最大的敌人,他脸上也有些惊讶。
耶律延禧年纪其实和赵佶相差不多,若只看外表,没人相信他是契丹人的皇帝,倒象是一个沉迷于酒色而致脸都浮肿变形的醉鬼。
“如今周公可不是东海郡公了,他是大宋的济国公。”赵构在旁边说道。
这突然插话的人,让耶律延禧愣了一下,余里衍在旁道:“这是大宋康王赵构,那位二位女郎,乃是大宋安德帝姬、茂德帝姬!”
耶律延禧顿时脸色一变,他心中想到一个不好的念头。
大宋封周铨为济国公,还把公主送到济州来是什么意思,要和他抢女婿?
哪怕他现在是失国之君,也不能容忍这个!
他回头向着身后自己的随从望了一眼,然后笑道:“我那大宋天子弟弟倒还真小气,济国公……那是什么爵位,我如今虽然去国,但大辽天子印玺还在,我的好女婿,你就是大辽的亲王……你想要什么王号,齐王如何?”
赵构在旁边几乎气得要吐血。
这是什么意思啊,一听宋国封了济国公,他辽国就要封齐王?
而且耶律延禧的随从们还真跟着他胡闹,立刻拿来空白的圣旨,盖上大辽天子印玺,然后交给周铨,只等周铨自己去填上一个名号。
“待我大宋收复燕云之后,周公自然封王。”赵构咬牙切齿地道。
“小气,就是小气,把玉玺给我女婿,他既然娶了余里衍,我的辽国便有他一半,等余里衍生了儿子,便是我大辽天子!”
耶律延禧从随从手中接过装着玉玺的盒子,直接送到了周铨手中。周铨当真是哭笑不得:“行了行了,你就自己收好这大辽国宝吧……”
听得耶律延禧举国相让,赵构鼻子都气歪了,但是他却没办法。
耶律延禧现在当然可以做举国相让的事情,他本人都逃到了济州来了,反正让出的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他根本不需要心疼。
他还要再说什么,那边耶律延禧目光在安德、茂德身上一扫,又盯了他一眼:“以大辽和大宋的盟约,大辽为兄,大宋为弟,我是你大伯,乖侄儿,快呼一声皇伯让朕听听!”
这哪里是个皇帝,分明就是无赖,难怪宋国使臣不只一次说辽主无人君相!
赵构此时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干嘛要惹这个家伙。
他闭嘴不语,耶律延禧却不放过他:“你回大宋京师之后,莫忘了和我皇弟说一说,他家女儿叫什么帝姬,不好听不好听,让人听得就象是‘帝饥’,皇帝饿了,这可是亡国之兆!”
“就你也敢说亡国之兆?”赵构这下忍不住了:“我大宋正蒸蒸日上,你大辽却已经快要亡了!”
“故此我对亡国很有经验,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你大宋要亡国了。”耶律延禧却不以为意,嘿嘿笑起来:“我看你们大宋,背盟弃约,以仇为亲,迟早也是要亡了……哦,对了,还有牝鸡司辰,竟然让童贯那内侍为帅,结果被我大辽大败,若说大辽要亡国,你们连要亡国的大辽都打不过,如何是那女真人的虎狼之师的对手?”
赵构再次确认,自己与这位荒唐的辽国天子说话,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他满心恼怒,只能别过头去,不再理睬。
周铨却深深望了耶律延禧一眼。
赵构此时终究年轻了些,没能看出耶律延禧装疯卖傻、胡言乱语的真意。
耶律延禧来投济州,怎么会没有担忧?
他这鼻青脸肿的模样出现在码头,应当就是为了让余里衍第一时间看到,激起余里衍的同情之心。
他胡言乱语装疯卖傻,一是令周铨安心,知道他已无大志,二则是破坏宋国与周铨的关系,至少要阻止宋皇意欲嫁女与余里衍相争的计划。
耶律延禧是昏君不假,可不是蠢蛋!
“周铨见过丈人,丈人在济州可安好?”周铨以私礼对耶律延禧一拜,这是看在余里衍面子上的一拜。
“好,好,济州气候很好,没有那么热,若说有什么不好的,就是余里衍的母亲不肯谅解,我去见她几次,都被她打将出来,你瞧,这里,还有这儿,都是她打的!”
耶律延禧指着自己面上的伤痕,一脸无奈地说道,然后带着希翼:“文妃最宠余里衍,也最听你的,好女婿,你能不能替我美言几句?”
好吧,现在周铨也体会到赵构的感觉了,自家这位不靠谱的老丈人,当真是不能和他说话!
旁边的余里衍见此情形,忙拉住耶律延禧:“父皇,家事容后再说,今日有客来访,且让周郎安置好客人,再与父皇说话。”
耶律延禧闻得此言,以手抚额:“是我之过,是我之过……乖女儿,我来济州有些时日,都一直呆在这码头附近,你且带我四处去看看,待我女婿安置好客人,我再来寻他!”
他还真不见外!(未完待续。)
四五七、丈人对丈母
安顿好赵构与两位帝姬其实不需要花费太多时间。
周铨对赵构没有什么敬意,只是面子上的客气罢了,事实上在艮岳纵火事件之后,他与赵构暗中达成的脆弱联盟就崩散了。
但两位帝姬不同,她们身在深宫之中,外边的事情,与她们无关,特别是茂德帝姬,毫无疑问,周铨是对她有好感的。
不仅因为她的绝世姿容,更是因为她在艮岳火灾之后的那句话。
别人只以为茂德是在为他寻了个借口开托,却不知道,茂德那句话是说到他心里了。
艮岳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纵火烧了。
汴京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被胡虏贼寇毁了?
这个天下有他的心血,他如何舍得被一些奸佞愚顽之辈给糟蹋了!
余里衍只顾着与自己父亲说话,还有去见母亲,因此安顿二位公主的事情也就落在了周铨身上。
五国城如今是东海中最重要的港城,往来于大宋本土、流求、日本、高丽还有辽、金的商船,多数会在这里停舶休整,或者进行维护补给,因此,这里的住宿业极是发达。因为不少女子来此的缘故,所以各大客栈旅店里,也往往有专门供女子所用的女舍。
安德与茂德被安排在最好的女舍之中:占据独院,这让她们二人的使女也可以跟着,也不虞有人窥视。
周铨将她们送到了女舍院门前,就没有进去,他向二人告辞,都已经转身过去了。突然间听得身后茂德呼他:“国公,济国公!”
“帝姬还有何吩咐?”周铨回身问道。
茂德一双妙目看着他,然后敛衽行礼:“因为我姊妹任性贪玩,恐怕要给国公添些麻烦了……”
“哪儿的话,这若算是麻烦,全天下人都巴不得有这麻烦。”周铨一笑。
俩人对话虽是平常,却将各自心意都表露无疑。望着周铨离去,茂德回过脸来,却看到安德那狐疑的面庞。
“你们……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女的感觉总是敏锐的,安德一开口,就接近真相。
茂德面色绯红,嗔怪地白了她一眼:“到了别人之地,向主人道谢,这是最基本的礼仪吧,姐姐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不,不,绝对不会如此简单……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快说快说快说!”
任安德如何“逼迫”,茂德都是什么也不说,安德最终也没有办法。
离开这旅店之后,周铨琢磨着要派一队专门的护卫在此,勿让闲杂人等打扰了——他很清楚,此时五国城中,诸国奸细云集,这是商业发达之后难免之事。有些人甚至在身份曝露之后没有被捕,这是他有意留在此地,好便于他在必要时传出一些错误的消息。这些奸细之中,辽国的就不必说了,可是日本、高丽特别是金国,没准就会拿大宋的皇子公主做点文章。
而赵构自己带来的护卫,未必能做好这种事情。
不过派谁来倒是个问题,琢磨了一会儿,他心中突然有了个合适的人选。
安顿好这边之后,他又召来身为总督的黎清,问起耶律延禧来这里的事情。
虽然接到了详细的报告,不过由黎清亲口说一遍更好。
耶律延禧带领辽国水师,是四月十六抵达济州的,当时来了二十四艘大小船只,近四千人马。这支船队出现之时,商会护卫舰队立刻出动,岸边的炮台还进行了警告射击。
辽国水师是知道东海舰队的厉害的,因此倒还老实,当前来交涉的小船带回是耶律延禧到来的消息后,黎清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他已经在这当了十年的总督,按照周铨的计划,这将是他最后一年任期,接下来他会被调往流求,成为流求总督——十年来他的能力和忠诚,已经得到周铨的认可,他也明白,济州终受面积限制,发展能力有限,真正有前途的还是在流求。
可偏偏在最后这一年任期里,竟然出现这种事情,辽国皇帝跑到济州来!
若耶律延禧只是辽国皇帝,黎清根本不用理他,在东海这地界上,辽国皇帝和宋国皇帝都算不得大人物。
偏偏耶律延禧还是周铨的老丈人!
“当时属下当真是头昏脑涨,不知如何处理,后来请教了白先生,他说就以国公丈人礼仪相待他本人,但随他来的护卫,则需要严管,以防意外。辽主对此倒没有什么意见,不过他一来就把我赶走,非要住进总督府,说总督既是这边最大的官,总督府一定是最好的地方,他到了他女婿的地盘上,当然要住最好的地方……”
周铨有些无语,不过以耶律延禧的行事风格,这种事情,他绝对做得出来。
“然后就是要各种珍玩,要这要那,属下无奈,又去问计于白先生,白先生说,可以以岳母制岳丈,令属下去求老夫人!”
“噗!”周铨没忍住,笑了起来。
所谓的老夫人,如果周母在济州岛上,那就是周母,周母不在的话,则是余里衍的母亲文妃。白先锋出了一个狠主意,要知道当初耶律延禧可是要杀文妃的,如今两人相见,冤家聚首,结果可想而知。
除了少数护卫,耶律延禧身边没什么人,而文妃身边则有周铨安排的护卫、余里衍在武清的亲军……总之比人多,那当然是文妃稳胜过耶律延禧。
比起人心向背,那就更不用说了。双方打了几回,每次总督派出去的巡捕将人隔开的时候,都故意挡着耶律延禧的部下,让文妃的人揍人。
所以耶律延禧就那逼鼻青脸肿的模样了。
听到这,周铨又没有忍住,他干脆不忍,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见他这模样,黎清算是放下心,这毕竟是周铨老丈人,所以黎清此前还是有些不安的。
“所以这段时间,辽主整日去港口,一来是等着主公与夫人回来,另一方面也是躲老夫人,老夫人还是要给主公留颜面,不会到码头那人多口杂之处去厮闹。”黎清没忘记赞了文妃一声。
周铨点了点头,心中有数了。
他还要问一下近日岛上情形,突然间有人慌慌张张跑了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呃,主公!”
却是余阳。
“什么打起来了?”黎清问道。
“辽主与文妃,又打起来了,夫人都拦不住!”
周铨猛然站起来,想了想又问:“谁占上风?”
“自然是夫人……”
“哦,那我们不急,再过会儿过去。”周铨又坐了下来。
黎清与余阳对望了一眼,神情有些古怪,不过又觉得理所当然。
沉吟了一会儿,余阳笑道:“主公,如今咱们局面大好,属下说句真心话,以前投靠主公,只是想借主公之力,能到大宋朝廷里混个一官半职,但现在,咱们这些人,可是真心愿意,世世代代奉主公之命行事……咱们这局面,可不容别人乱插手。”
这话从余阳口里说出来,让周铨非常吃惊。这厮这几年都默默无闻,随着周铨手底下的人才越来越多、年轻人快速成长,他几乎都失去了上升的空间。
他言下之意,就是请周铨当心辽主,莫令其插手济州乃至东海商会的事情。
周铨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你放心,辽主那里,好吃好喝好玩给他就是,一切支出,我私人承负,除些之外,无论他要什么,都不必理会。”
说到这,他又正色道:“若有违背律法之事,该抓就抓,该杀就杀,特别是他的手下,管得严些无妨,不必担心夫人那里,她心中有数。”
得到周铨这指示,黎清与余阳都是松了口气。
见时候差不多了,周铨再次起身,前去“拜谒”辽主耶律延禧。
耶律延禧被安顿在总督府中,因为他固执地认为,身为济州最大官住宅的总督府,一定是此地最好的房子,至少是之一。却不曾想,总督府在数年前确实是最好之一,可随着这几年五国城的发展,越来越多富裕的商人在此定居,这里有了更多更好的新房子。
此时这总督府里,就乱成了一团,不少摆设都砸了一地,而耶律延禧气鼓鼓被拉到一边,文妃则对着余里衍在抹泪。
耶律延禧与余里衍尚有父女情谊,可是与文妃当真是恩断义绝,若不是他最终同意放了文妃之子晋王,只怕文妃见了他就要和他拼命。
见到周铨来,耶律延禧算是找到了倾诉的对象,他一把拉住周铨:“好驸马,你来评评理,当初你说要敖卢斡,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把他放了,我若是没有夫妻之情、父子之情,怎么会如此?”
“咳咳……”周铨咳了两声,却不接口,而是向余里衍暗示了一下,余里衍当下将文妃劝走。
“当初之事,丈人负丈母甚多,娘娘她生气也是难免,不过娘娘来吵闹,总胜过不理不睬,所谓爱之深,责之切也。”周铨满嘴胡诌道。
耶律延禧却是信以为真地点头:“说的也是,比如萧奉先,我恨之入骨,便懒得理他,根本不想再见到他!这么说来,文妃总来找我争吵,倒是好事……下回我就让她多打两下消消气。”
周铨又咳了一声,然后正色道:“陛下到了这里,如同到了自己家中一般,想要什么,只管和余里衍、和我说,钱财不凑手,也只管和我们提。”
耶律延禧听得这个,却是眉开眼笑:“这个贤婿你只管放心,我带来了四十口大箱子,十五口里是金银,二十五口里是珠玉宝玩,还有古籍书画……我虽然落魄,却还没有到要女儿养的地步!”(未完待续。)
四五八、为金国效力的汉人
耶律延禧说起自己的家当时得意洋洋沾沾自喜,显然认为自己能够在这等局势下带来这么多财富,是了不起的举动。
周铨再次见识到这位丈人的不靠谱。
不过他有自己的财产就好,倒是可以给周铨省些钱来。
“不过坐山吃空也不是办法,贤婿,我知道你是个会赚钱的,我拿五口箱子金银给你,你帮我赚钱……唔,再拿五口珠玉宝玩箱子给你,充作余里衍的嫁妆吧,唉,我若说有什么惭愧的,就是对不起余里衍!”
这家伙对余里衍倒还真有几分真心,这些金银珠玉,是若大的大辽帝国皇帝仅存的东西,他也愿意拿出八分之一来充作余里衍的嫁妆,本来带着应付他心思的周铨,听到这里稍稍有些感动。
不过这家伙说的也是,他虽然带来的财富不少,可是坐山吃空,在五国城这新鲜玩意儿不断、商品经济极度发达之处,只靠着吃老本是不行的。
“丈人这五口箱子金银,我替丈人寻个产业投进去,每年总有些收益。”想了会儿,周铨说道。
“如此甚好,甚好,你随我来。”
大约是怕了文妃,所以耶律延禧以此为借口,拉着周铨向总督府后边库房行去。
然后周铨就看到了他的五口箱子。
原本周铨以为他来带的箱子,途中不便,不过是小箱子罢了,最多也就是两人抬的那种木箱,可见到之后,周铨有些无语。
箱子太大!
一口箱子估计得有轿子那么大,箱子中装着的全是金银,价值不下于十万贯,也就是十万银圆。
那么折算出来,自己这位便宜丈人带来的仅金银,就有百五十万贯之众,再加上他带的那些珠玉珍玩……这位便宜丈人只怕是将辽国残余的国库都掏出来了吧。
这几年耶律大石在日本苦撑,赚下的钱,似乎都被他带来了。
五十万贯可以投资的产业就多了,其中最有前途的莫过于蒸汽机制造——数十年内,这个行业都会有巨额利润。
让耶律延禧当一个只靠分红过日子的股东,倒是一个好的安置方法,省得他到处去折腾。
“丈人除了这些金银,还有一事须得处置。”周铨想到这,目光炯炯地望着耶律延禧:“丈人的那些属下。”
“我的护卫?”耶律延禧有些莫名其妙:“那还用说么,除了给我留下仪仗之外,其余的都归你了,他们才是余里衍的真正嫁妆,我们大辽公主出嫁,怎么能没有些牧民护卫当陪嫁?”
这老丈人虽然颠三倒四,但还算聪明。
耶律延禧带来的几千人,在济州岛上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这些天里,为了监视住他们,黎清、白先锋等人可是花费了不少气力。
平时倒没有什么,可若是要对外作战,需要从济州抽调人手,而这几千人就会成为隐患。
“我准备询问他们自己,愿意继续从军者,我会选拔择优,让他们加入我的骑兵部队,不愿意从军或者选拔淘汰者,可以进入北海岛牧场。”周铨略一沉吟,指了指北面道。
济州本地的牧场,显然是容不下这么多人,但北海岛不同。作为后来的北海道,此时被周铨称为北海岛的大岛上面都是广阔的草场,只有少数虾夷人在岛上居住,而日本也不认为这座荒凉、寒冷的岛屿是他们的领土,而是称之为虾夷地。
所以当周铨经略日本时,顺手就在这里建立了一个据点,并以据点为中心,向着周围扩建牧场、农庄。他从辽东、燕云迁来的百姓,分了五千户到这边,其中汉、契丹、奚的比例大约是五比三比二。
保持汉族在任何一地区的多数性,是周铨的严令,他才不会蠢到在自己拓展来的地盘上,建立以异族名号命名的所谓自治区,从而将名份拱手让出。
至于当地的虾夷,周铨对他们的态度倒还算好,这些身材矮小、连女人都生胡须的未开化民族,在文化上处于绝对劣势,生产效率也不高,只要有个两三代人,他们就会被彻底同化掉。
“我没有意见,把他们安顿好就行。”耶律延禧对这此完全没有兴趣,此时文妃不在身边,他又兴致勃勃起来:“听闻济州也有很好的猎场,贤婿若是有空,我们一起出去射猎如何?”
此人不亡国,当真是天理难容。
周铨顺着他的话题往下:“济州没有什么好猎场,倒是流求,到那儿猎鹿倒是不错,每年从流求运来的鹿皮,就有不下十万件。”
耶律延禧闻言大喜:“那我要去流求,你安排我去流求!”
“此时气候炎热,恐丈人不适其地气候,待入秋之后,再送丈人去,那时北风初起,自济州前往流求,也就三五日航程。”
耶律延禧连连点头,对未来去流求射猎的日子非常憧憬。
周铨见他始终不提正事,只能打断他的胡思乱想:“金国那边情形如何,还请丈人说与我听听。”
耶律延禧眼一瞪:“我打不过他们,你听我说的,岂不是问道于盲?”
他倒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周铨忍着笑,还是继续问。耶律延禧见他是真心相问,便把自己所知道的金国最近情形一一说与他听。
自从耶律余睹投靠金人之后,辽国虚实,尽为金人所知。因此金人迅速在辽河一带截住辽国救援之路,然后集中力量征服辽东。失去支援的辽东半岛,仅仅在两个多月间,就被金人占去,金人不仅获得了大量的人口、粮食和牲畜,更在辽东获得了铁矿与大量工匠。
而失去辽东之后,辽国的命运就已经定下了。
此后金人休养了两年,在冬日里猝起发难。辽国君臣完全没有想到金人会选择如此寒冷的时候发动攻击,各部族也都在觅地过冬,因此征发不到足够的兵力进行抵抗,加上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也实在不是打硬仗的人,故此先后四战,四战皆北,耶律延禧被迫从上京逃至中京,又从中京逃到了燕京。
耶律延禧对自己的失败倒是没有什么忌讳,他对金国内部虚实所知不多,都是些周铨已经掌握了的,但说到末了,他却补充了一句:“听闻金人内有汉人相助,而且他们也能造炮!”
见周铨不以为然,耶律延禧又道:“不是原本辽地的汉人,说是从大宋来的汉人……也不是你们大宋官家派来的,而是江南一带来的。”
这让周铨眉头皱了一下,耶律延禧所说的来自江南的汉人,究竟是真是假?
此时他还不以为意,觉得如今东海商贸往来频繁,总有南方的汉人前往金国贸易,贪图金国的赏赐而为之效力。只是能够造炮,让他有些吃惊,须知十年前金国起兵之时,连冶炼钢铁都极为勉强,现在就拥有铸炮技艺,不能不让他重视。
不过也无妨,诸国造炮技艺,与东海商会相比,至少有两代的代差,比射程、比威力比灵巧,东海商会所铸之炮都有压倒性的优势。
周铨在与耶律延禧讨论金人虚实之际,却不知在他安置赵构、安德与茂德的旅店之外,三个商贾模样的人正聚在一起。
看起来象是在讨论生意,实际上这些人却是在瞄着那旅舍。
“宋国的皇子公主就宿在这儿?防备并不严密,若是能突进去,将之杀了,想必宋国与周铨就会彻底反目!”一个高大的商贾目露凶光地说道。
“我的大老爷,你别干傻事,这可是济州岛五国城,你做了这等事情,立刻就要封港,不准船舶进出,那时你怎么脱身?”另一个商贾慌忙扯住他,仿佛是怕他真去做此事。
“而且周铨的性子,岂有不彻查之理,他若查出来是咱们大金所为,少不得就要报复!别忘了,咱们是要让周铨作壁上观,而不是将他也拉扯进来!”
三人说到这儿,那高大的商贾神情收住,然后冷笑了两声:“大宋的皇帝是蠢材,周铨也是蠢材。”
对这一点,三人倒是意见一致。
“只要得了大宋之地,还要怕什么周铨……周铨这个人,眼睛钻进钱眼里,有了钱什么都好办……”
他们窃窃私语,暗中攻击周铨,但话没说几句,就看得一队军士列着整齐的队伍走了过来,径直到了旅店门口,然后开始警戒。三人虽是面不改色,可心里却都是一跳。
“我说呢,周铨行事怎么会如此不谨慎,还给我们可乘之机?”一商贾低声道。
那高大的商贾点了点头,面上露出忌惮之色。
刚才他们看到的是赵构自带的护卫,那些护卫莫看有数十人,但一个个松懈怠慢,高大商贾觉得,只要给自己二十人,就足以将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但是换作了商会护卫,他就不敢如此想了。
他们在岛上充当细作的时间不短,因此看过商队护卫的训练。即使不说商会护卫拥有火炮之优,就是单纯训练中表露出来的肉搏实力,恐怕金国最精锐的铁浮屠,也要逊色一筹。
“不过,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咱们不动手,那些个亡命之徒,却可以动手。”高大商贾终究是不死心:“那些日本海贼,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敢做,而这些护卫,也不可能时时盯着他们!”(未完待续。)
四五九、赵构与岳飞
赵构推开门,就看到那个挺拔的身躯屹立在旅舍门前。
他对这个雄壮的年轻人颇为好感,从前日负责起旅舍防务以来,每日只要他推开门,就看到他守卫此处。
前几天因为是初临济州,所以赵构不好多说什么,但今日,他有意从这个雄壮年轻人这里,得到些济州的情报。
“咳咳。”他轻轻咳嗽了两声。
那雄壮年轻人回过头望着他,剑眉轻撩:“九大王可是有事吩咐?”
“啊,这几天都看到你在这里,多谢你护卫我们兄妹周全。”
“此为我等职份所在,不敢当九大王之谢。”
年轻人谈吐很符合礼仪,赵构微笑道:“你虽只是在尽职份,却是在护卫我们……还未请教你尊姓大名?”
到了济州,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军士,赵构都保持着谦逊亲切的神态。
那年轻人面上却是冷竣:“不敢当,某姓岳,名飞。”
这是赵构与岳飞的第一次对话。
赵构见他挺拔如松、锋锐如剑的气质,心中甚是喜爱,上前比划了一下道:“你今年多大,看起来与我年纪差不多,怎么长得如此之高,比我都要高出一个头!”
“某生于崇宁二年,如今已是二十岁。”
“比我大四岁!”赵构愉快地笑着(这里纠一个错误,安德与茂德比赵构大一岁,应该是其姐而不是妹妹),拍了拍岳飞的肩膀:“到我二十岁时,若是能长得你这么高这么壮就好了。”
他原本以为,以自己亲王之尊,这样亲近一个年轻人,此人当会感激涕零才对,却不曾想,岳飞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恐怕长不到我这般个头。”
“何出此言?”
“我每日饱食牛羊肉,还要一直打熬身体,这才长得如此,其中辛苦,殿下金枝玉叶,恐怕禁受不住。”
赵构想要说自己受得住,但转念一想,自己又不要成为一名军士,何必与此人争这口闲气,当即一笑:“这倒是,我每日里读书写字花的时间太多,不能和你们一般打熬身体——你可曾识字?”
以赵构的认知,武人识字者不多,眼前这年轻军人应当不认识字才对。他提及此事,隐隐还是想找到自己强过岳飞的地方。
却不曾想岳飞只是淡淡一瞥:“东海护卫,人人识字。”
“人人识字……这怎么可能?”赵构吃了一惊。
岳飞望了望前方自己的部下,随意唤了一人来:“曾阿牛,过来!”
只见一个黑黝黝的护卫跑了过来,干净利落地行礼:“连正,何事!”
岳飞看着赵构,示意他可以尽管考,赵构笑着用脚在地上写了一个字:“你可认得此字?”
看到那字,岳飞眉头轻轻挑了一下。
那曾阿牛瞄了一眼:“念忠!”
“那此字呢?”赵构又写了一字。
“君!”
“这个?”
“报!”
“最后这个字呢?”
“国!”
回答让赵构很满意:“正是忠君报国四字,不错,不错,果然商队护卫个个都识字啊。”
那曾阿牛一看就是个极老实的,听到他夸,咧嘴一笑:“俺们训练场边上,整天挂着这四个字里的三个哩,俺如何不认识!”
“哦,哪三个?”赵构大感兴趣。
“忠、报、国三字,俺们那挂的是尽忠报国、奋战为民八字,没有君。不过这君字俺也认得,哈哈……”
赵构面上抽动了一下,突然之间觉得很沮丧。
本来就是,周铨一手练出来的精锐,怎么会心中有“君”?
这些精悍利落、比起京中禁军最好的架子都要强的勇士,心中怎么会有“君”。
但旋即赵构就振作起来,他看向岳飞,岳飞挑了一下眉,这个动作赵构发现,和周铨非常相似。
这是问他还有别的事情没有的意思。
“没疑问了……”
“曾阿牛,归队!”
曾阿牛乐呵呵地应了一声是,然后敬礼,小跑着回到队伍之中,他就象是一滴水,从河流中出来,又融回河流之中,看上去极不起眼,却蕴藏着让人敬畏的力量。
“识字就好,识字的话,就可以多读书,比如说《春秋》,仲尼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看这类书,对你们有很多好处……你看过《春秋》么?”
赵构的话,让岳飞又撇了一下嘴。
“看过。”
“啊……那么《史记》?”
“看过!”
“这个,这个,你还看过什么书,除了兵法之外的。”赵构没有想到,眼前这比自己才大几岁的军人,竟然读过这么多书,便又开口问道。
“《资治通鉴》也看了。”
“原来竟是文武双全的儒将!想来你家中,应是读书世家吧,怎么会……怎么会成为商会护卫?”
“家里是种田的,书是周公命我读之。”岳飞淡淡地回答。
他是周铨的义弟,但在他正式加入军中之后,便有意隐瞒两人间的关系,称呼周铨,要么是君侯,要么是郡公,或者直呼周公——这也是东海商会对周铨普遍称呼。
以前他们呼之周郎,现在尊之周公。
“连资治通鉴都看了……看来济国公对你很重视啊。”赵构此时明白过来,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多史书,你看出了什么?”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岳飞的回应只有简单的八个字。
确实,纵览史书,即使是所谓的治世、盛世,也不过是百姓能在各种苦难中略微喘口气罢了。
大多数时候,百姓都被架在身上的各种负担所逼迫,生活在痛苦之中。
赵构点了点头,心中没有什么再交谈的兴趣了。
眼前此人,虽然是个人才,可惜,已经为周铨所用了,而且很明显,忠君的那一套,在此人面前,恐怕没有太多的作用。
不过周铨也是蠢了,教他那么多,却不是教他对自己忠诚。
他将百姓放在第一位。
兴致缺缺的赵构准备回去的,但才一转身,心中猛然生出一个念头。
周铨怎么会这么蠢?
他手下之人,肯定是忠于他的,但眼前这人才却是将百姓放在第一位,岂不意味着,只要跟着周铨,就能为生民请命?
这一个发现,让赵构凝神苦思。
此前周铨给他,给赵佶,甚至给整个大宋朝廷的最大印象,就是会赚钱,而且是拼命赚钱。
仿佛他的一切作为,都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虽然周铨所赚的钱,哪怕只是拿出一成来,也足以让人过上十辈子超级富豪的生活。
因此朝廷里有人暗地里称周铨是貔貅,那种只吃不出的怪兽。
但现在想来,周铨这些看起来“贪财好钱”、“与民争利”的行为,让多少百姓在离开土地之后仍然能够吃饱穿暖,又让多少民夫辛苦收获可以流通化成财富?
赵构去过徐州、狄丘还有海州,他年纪虽然不大,可生长在帝王之家,从小接受的教育,让他思考问题比起普通人家的少年思考得更多一些。
周铨的那些贪婪行径,难道说,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百姓?
这是赵构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为什么周铨从百姓身上刮走了那么多钱,还驱使百姓整天劳作不休,可是百姓们不但没有变得更贫穷更恨他,却是更富裕更爱戴他?
或许,自己在济州可以找到答案。狄丘那边也好,海州也好,都离不开大宋官僚机构的帮助与推动,唯有济州,完全是周铨一手建立起来的制度,这里的百姓,也是来自天南地北,大多来的时候都一穷二白,唯有在这里,才可以看清楚,周铨真正的用意,是不是为了百姓。
因此赵构又转回来,向着岳飞施礼道:“岳……连正,请教一下,我若是想要上街走走,是否有什么不方便?”
“倒没有什么不方便,只是需要提前说声,方便我安排人手护卫罢了。”岳飞道。
赵构有意问:“济州在济国公治下已有十载,五国城更是总督府所在之地,难道说还有什么歹人不成?”
“一般人自然不必担忧,但当此特殊之时,殿下身份特殊,需得谨慎。”
岳飞有些不满,他早听出赵构话语里的试探之意,耐心已经渐失。
要知道岳飞也是甚为自矜之人,他的任务虽然是保护好赵构的安危,却不包括应付这个年纪虽小心眼却多的皇子的各种问题。
“那我今日午后去见识一番五国城,不知是否可以?”
“自然可以,午后……那就是下午二时,如何?”
赵构自无不可,他回到旅舍之中,却听得安德派人来呼他。他横竖无事,便来到女舍前,看到安德与茂德都呆在小院中,正在窃窃私语。
“九哥,你方才和那军汉说什么?”安德问道。
赵构道:“问他我可不可以上街去玩耍。”
“他如何答的?”
“他说可以,下午二时便带我出去……怎么,你们也要出去?”赵构看到安德与茂德的神情,便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是,这两日余里衍没有过来,都无人陪我们,如今休息够了,也该出去走走,我还想去看看那象帆一般的大楼,在那上边望海,定然别有味道!”安德欢快地道。
赵构觉得并无不可,他却不知道,他们兄妹对话之时,离着旅舍稍远的一处楼房之中,窗帘被掀起一角,有人正拿着望远镜,向着他这边窥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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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零、好大的世界
下午二时很快就到了。
让赵构有些意外的是,周铨竟然来了。
“国公不是正忙么,怎么有暇来?”他笑着问道。
周铨也笑了一下:“总得尽些地主之谊……九大王来这边,要买什么东西只管说。”
他口中这样说,目光却是瞄了一眼茂德,茂备一双妙目,也盈盈望来,两人视线一触,又各自分开,哪怕是一直盯着周铨的安德,也没有发现。
这仿佛是他们二人的小秘密,让茂德的心怦怦直跳。
有周铨陪同,赵构更加高兴,他指着在旁侍卫的岳飞道:“周公,这位壮士,有名将之资,周公莫要漏看了他,只将他视为亲卫。”
周铨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能得九大王青睐,那肯定是人才了。”
他不仅仅是面上想笑,心底下更想笑。
岳飞之才,还用得着赵构来说?
更莫提,赵构不是私下和他谈,而是当着岳飞的面提起,想要捞取岳飞好感的动机表露无疑。
只不过他这点伎俩,真的不够看!
这些年岳飞在周铨提示下多读书,可不是白读的。特别是思考一些表象之下更深的问题,已经足以让他摆脱忠君的小忠,而将自己的忠放在民族命运等更高层次之上。
一家一姓的天下,无论兴亡,终究是百姓受苦,如何制定一个新的能让百姓享受更多公平的机制,岳飞自己没有头绪,但他相信,跟在周铨身边,肯定会有结果。
事实上,如今济州的机制,已经让他看到了一些雏形。
济州实行义务教育之制,汉人凡受过义务教育并合格者,包括在夜校中受教育合格者,皆有相应权力,比如说,出任公职、享受福利、参与评议等等诸多利益。而非汉人则先须归化,然后才能享有这些权利。
这些制度对大宋来说并不算太陌生,比如出任公职,就象是科举出身便能作官一样,只不过现在在济州,官、吏不分,将所有官吏都放在同样标准下,在某种程度上其实是科举的扩大与深入。关键的区别,不过是考试的内容里,儒家圣人之言占据的比重较少,而更多的是周铨所称的“屠龙术”:来自道家和气学张载的辩证法、被视为工家、墨家根基的格物学、作为公文写作与交流基础的应用写作,还有让无数人都头疼的新九章算数。
再如享受福利,大宋其实便有许多福利政策,为此朝廷还背负了不小的负担,但在济州这,福利是养病不养懒、济急不济贫。而参与评议,周铨曾说,这不过是朝堂公议的扩大化,以前朝堂公议仅局限于一定品秩之上的官员,所谓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在济州则将之扩大到所有受过义务教育的平民,成为士与民共治天下。
岳飞觉得这种共治比起大宋的共治要好得多,至少在大宋的共治之下,象他这样的武人,对待政事休想有什么发言权,一不小心就会僭越,甚至惹来朝廷猜忌。
也正是因此,哪怕赵构百般称赞,想法设法要引起他的注意,岳飞却仍然一副高冷,爱理不理的模样,让赵构十分丧气。
五国城的规划简洁明了,能直不曲,能阔不窄,因此街道笔直宽广,两边种起的树虽然还不算大,却足以连荫接叶,遮挡住夏日的阳光。
今日是工作日,街上往来的都是商旅,工人们很少,因此人倒不多。
饶是如此,两边林立的店铺招牌、各种琳琅满目的商品摆设,还是让人目不遐接。
这让安德与茂德十分兴奋欣喜,几乎每家店铺都要进去转一圈儿。特别是那些成衣、装饰品店铺,还有各种胭脂水粉铺子,让她们流连忘返。
赵构对购物的兴趣不大,他更多的兴趣是缠着周铨与岳飞问这问那,当看到街上一队行人时,他有些惊讶地道:“大食人也来这里了?”
周铨往那边望了一眼,不由得乐了。
这群大食人首领他认识,正是蒲麻勿。
“济州如今是东海中最重要的岛屿,五国城莫说大食人,就是鬼奴都不少,正是这伙大食人送来的……嗯,看来是有事情。”
周铨向那边蒲麻勿招了招手,略有些焦急地看着他的蒲麻勿撒欢一般跑了过来,才到面前,就拜倒在他的脚下,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大海之王、天下万国的主宰者、财富的创造者……伟大的东海郡公殿下,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用汉语说出一连串谀辞,听得赵构直皱眉,这里有些头衔明显是犯忌讳的。他瞄了周铨一眼,看到周铨也是皱着眉:“这又是你们的教旨吗,有求于人时,不惜恭维异教徒,服从他,听从他的命令以等待时机?”
蒲麻勿咧开嘴笑了笑:“老爷,我已经改宗了,我现在是太上老君的信徒,因为他们都说,老爷你的那么多发明,都是炼丹时生出的奇想,我敢肯定,这是太上老君给你的启示,那么象我这么虔诚地改宗道教,想来太上老君也会给我启示……”
这些大食人唯一信的就是金钱罢了,他们信仰那位神祗的目的,也不过是想以神之名捞钱,他们创教之始就如此。
有人以为他们是虔信者,事实上,他们才是这个世上最无信仰之人。
周铨有些厌恶地将蒲麻勿伸来的手踢开:“起来说话,你这厮方才挤眉弄眼,是有什么事情么?”
蒲麻勿连连点头:“有事情,出大事情了……老爷,我刚刚从大食回来,在那里听到一个消息,说是来自桃花石的一位王者,娶了塞尔柱的公主,改宗信教,帮助塞尔柱统一了河中,阻绝了大食通往大宋的陆上商路……”
所谓桃花石就是是华夏,如今的大宋。
蒲麻勿带来的消息与周铨此前得到的一些风闻相吻和,因此,他猜得出这其中发生的是什么事情。
所谓来自桃花石的王者是指夏国主李乾顺,在大宋与辽的合攻之下,李乾顺弃国西逃,以沙州和瓜州为据点,经略西州,短短数年间将西州回鹘征服大半,然后进军黑汗,在此与突厥人的塞尔柱帝国势力相遇。
双方于数百年前大唐与大食曾发生过激战的怛罗斯交手,李乾顺遣将督各部大军四万余人,与塞尔柱、西黑汗、花剌子模等诸国、部联军十万于此会战,战争的结果出人意料,双方对峙一个多月、零星发生了些战事之后,竟然达成了和议。
李乾顺改宗大食教,迎娶塞尔柱公主为皇后,塞尔柱以李乾顺为东方国主,统治包括华夏在内的诸多地方——这群无耻的闪族一神教传承就是如此,在原主人还在的情形下,就敢将本属别人的土地据为己有,堂而皇之地行僭越之事。
得到李乾顺投靠,塞尔柱帝国苏丹桑贾尔以此为契机,试图恢复其父马利沙克时的疆域,便隔绝东西方商道。
周铨知道的是李乾顺投靠了西域的某个势力,却不曾想他投靠的竟然是塞尔柱,更未想到,这厮竟然改宗大食教,意图将这教派引入华夏。是可忍孰不可忍,周铨眉头当时就拧了起来。
蒲麻勿幸灾乐祸地看着他露出这种神情,他此次来禀报消息,可没安什么好心。在塞尔柱帝国复兴的威胁之下,大食法蒂玛王朝(绿衣大食)倍感压力,虽然同信大食教,可是一方是什叶派一方是逊尼派,双方碰到一起先要把对方的狗脑子都打出来,因此法蒂玛王朝之主哈里发阿米尔?阿赫卡米拉便想要寻找帮手。
放眼世界,在他西面、北面,欧洲那群野蛮的封建主正在玩啥子十字军东征,南面的黑人连正经王国都没有,能够帮助他们的,似乎只有传说中的华夏了。
而蒲麻勿在去非洲搜寻鬼奴时,少不得与当地商人打交道,吹嘘自己在东方受到了何种礼遇。这等情形下,法蒂玛王朝便委托他将一封书信送与东方之主。
蒲麻勿也有自己的主意,他在大宋呆过不短的时间,当然知道,大宋皇帝对那么遥远的事情未必有兴趣,真正对那儿感兴趣的是东海之主周铨。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思考问题,还有什么比隔绝了商路更让商人厌恶的事情呢,所以蒲麻勿重点提起塞尔柱人隔绝东西方贸易之事,然后义愤填膺地道:“老爷,原本我们大宋的货物,送到西方去广受欢迎,可这些突厥野蛮人隔绝商道,会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损失!”
他们说话之时,已经有人呈上了地图,赵构看着那花花绿绿的地图,第一次发现,原来他认为极大极辽阔的大宋,在地图上竟然只有这么一点儿。
他此前看过不少自然丛书,对地理很感兴趣,但那时只是对大宋内部的地理感兴趣,如今看到地图上标明的一个个国家,一个个地名,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
周铨想的……竟然是这么广阔的世界?
倒是岳飞,双眸炯炯,在地图上逡巡,他已经被周铨影响,认定华夏百姓要想更好的生活,就必须有更广阔的疆域,这地图之上的地方,落在那些只知拜神的蠢物手中纯是浪费,唯有在勤奋自强的华夏百姓手中,才能够物尽其用。
“好大的世界!”赵构感慨道。
“好大的世界!”岳飞同样感慨。
话相同,意却不相同。(未完待续。)
四六一、刺客信条
蒲麻勿对着那地图说话时,心里却有些惊骇。
这地图是他见过最精致的一张,不仅有大宋这边东亚诸国,还包括了大食地区、东北部非洲,虽然精确度有差,但大致海岸边界都画了出来。
这也可以看出周铨对这些地方的关注。
他们正在看着地图时,远处,一群人缓缓走了过来。
这是一群日本人,他们为首者盯着赵构等,眼中隐隐闪动着凶芒。
如今的日本乱成一锅粥,除了几个租界在火炮保护之下还算太平,其余地方都是打成一团。
平家和源家打,地方的土豪与平、源二家打,僧人与土豪打,不同宗派的僧人之间相互打,而农民举事弄的一揆,与这所有人都打……数年残酷的战争,让日本出现许多流浪的人们,他们为盗匪、当苦工,有机会也会充当杀手刺客。
这队日本人便是如此,他们原本不是一起的,跟着人当仆佣、苦力或者水手,这样才混到了济州,呆在码头上充作苦工,偶尔也接一些走私、盗窃之类的私活儿。
“****君,就是那个家伙,他就是我们的目标。”一个头发发卷的日本人低声道。
“我知道,山口君,你看旁边,周铨在那里!”
“我也看到了,那个来自地狱的恶鬼之王!”
周铨在日本有很多绰号,不过对于旧体制中的日本人来说,最常用的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鬼之王。
在日本人看来,日本如今的混乱,全是周铨一力所为,而诸国的入侵,也是周铨所致。
凡事一体两面,日本变成这模样,在大失其国元气的同时,也令其国内的民族主义思潮开始泛滥,仇外、排外之事屡有发生。若是叶楚此时再入日本,还想象上回一般,睡遍日本各地名姬那是不可能了。
“你觉得……这是不一个机会?”这些日本人停了下来,看起来是在与路边一家店的店主交涉,但其中一人却低声开口道。
“什么机会?”
“天诛魔王的机会!”
众人悚然动容。
虽然对周铨恨之入骨,但这同时,他们对周铨也畏之若虎。因此他们虽然不法,却在周铨面前天然胆怯,直到有人说了这一句,他们才猛然想到,周铨也是人,也能被刺杀!
现在……似乎就是一个机会?
“我们有二十多个人,大伙都知道是来找机会杀那个宋国皇子的,只要歪一歪手,就可以将魔王一起除掉,那样的话,我们日本的苦难就会结束了,在出现新的大魔王之前,他们先要内斗,国内的义士们就可以振作起来,将他们全部赶走。我们甚至可以学到魔王的手段,反攻入济州和大宋……”
出主意的那人声音有些发颤,目光闪动,也是极为激动。
“这样一来,我们必死无疑啊。”有一人道。
“诸位,你们怕死么,我可不怕,原本我家是服侍公卿的武士,如今却沦落至此,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若是咱们能仿效宋国的专诸、聂政,一击得手,哪怕死了,也能名垂青史,诸位,三途川或者黄泉比良坂上再见!”
他说完之后,竟然起步要行,就要向周铨那边靠过去!
立刻被同伴七手八脚拉住:“蠢货,要动手也要谋划周全,争取能够一举得中,否则惊动了他,我们还怎么能得手?”
“那怎么办,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我们人手还是不够,看他们模样,是要陪着宋国的皇子到处去玩的,有一个地方他们必去,到那边动手更好办些!”一个日本人道。
“你说的是……哪里?”其余日本人问。
“你没见着么,宋国的两位公主也来了,女人总要买东西的,还有比那里更吸引女人么,一条街都是女人服饰,咱们多准备一些人手,只说有人……就是周铨要杀大宋皇子,将注意力吸引过去,然后……”
此人一边说,眼睛里一边还闪动着阴险的光芒,那些日本人闻得此语,都是连连点头,个个叫好。
他们一群人聚在这里,早就落入岳飞眼中,岳飞眉头皱了皱,心中有些不喜。
在岳飞的房间里,可是有周铨手书的“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十四字,他是个大中华主义者,对于一切胡虏夷狄,都心怀不喜。
除非对方能够接受汉化,愿意归化为华人。
而且这二十多人虽是身材矮小,可毕竟都是青壮,时不时还往这边瞥过来,自然让岳飞更是警惕。
好在他们与那路边的商家争执了几声,似乎是为了脚钱的事情,然后一个个转身离开。
岳飞一直盯着他们,直到这些人出了视线,才收回警惕的目光,若有所思。
此时周铨还在应付蒲麻勿:“也就是说,你是受了那个什么哈里发之命,来寻求帮助的?”
“正是,正是。”
“唔……”周铨犹豫了一下,想来那位哈里发也是病急乱投医,这样弄一下,并不是真指望能从大宋这得到实质性的帮助,只要能够让大宋牵制住夏国,他们就心满意足了吧。
周铨也腾不出手来收拾那边。
在周铨看来,中东一带丰富的石油是肯定要插手的——现在没有用处,可是百年之后呢?
所以,那块地方,必须要控制在自己的手中。只不过,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他的主要精力都会是在东亚这边,那里还伸不出手去。
既是如此,就让那边打得更热闹些吧。
“我可以以低价向他们提供一批武器,刀剑甲胄都行,你是见过我们的刀剑甲胄吧?”
“见过,见过!”蒲麻勿乐得合不拢嘴来。
大食人不是没有好钢铁,他们从印度那边买来钢料,铸成大马士革剑,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武器。但是,印度生产的钢料毕竟有限,而且大马士革剑需要专门的匠人精心打造,与如今大宋批量生产的钢制武器相比,质量虽然更好,可抵不住宋人的数量多。
更何况宋人还可以批量生产甲胄!
武器生意向来是最赚钱的,蒲麻勿很清楚这一点,因此才会如此欢喜。他心中已经在想象,今后自己的船队携带着丝绸、瓷器、工业品、武器,抵达绿衣大食一带,然后再换成象牙、黄金、宝石、**等等,将之运到大宋来。
这一路来去,虽然耗时可能要一年,可所赚起的利润,至少是三倍!
如今整个南海周边的贸易几乎都被中国商人掌握了,来自流求的东海商会护卫舰,时不时还出现在南海商道上保护中国的商船,这一条通往绿衣大食的贸易线路,对大食商人来说将是弥足珍贵。
不过蒲麻勿也明白,按中国商人这般贸易法,迟早一天,包括印度各国在内的贸易,也都会归中国人控制,只希望在那天来临之前,他就赚足了几代人的钱财,然后在大宋寻个好的地方定居,从此成为一个地道的华夏之民。
“这个,济国公,兵甲乃国之重器,不宜……不宜售与他国。”赵构听得头大,吞吞吐吐地道。
若是这大食商人根本不去大食,转手将这些兵甲卖给周边的蛮夷,或者直接卖给大宋的匪类,这可就成了大问题!
周铨却是一笑:“百姓手中便是有刀有剑,只要没有弓弩,三五个弓手便可以将之击杀,何必担忧这个。若是连这些东西都担忧,那菜刀亦可以伤人,莫非家家户户买个菜刀都须去朝廷报备?”
赵构脸露尴尬之色:“我听到了这事,总得说一口……至于国公如何想,那就非我这等庸人能够影响的了。”
这厮倒是狡猾。
周铨懒得理他,又问了蒲麻勿一些塞尔柱帝国的事情,蒲麻勿倒是知无不言,只不过他的话里有几成可靠,就只有天知道了。
“你帮我多打听那边的消息,我以后会在那边寻找同盟,哪些势力能对我有帮助,我会派文吏与你联络。”问了几句,看到两位公主已经买好了东西出来,他便将蒲麻勿打发走了。
接下来就是陪女孩儿逛街,反正两位公主是到一个地方都要去逛,赵构往往则是拉着周铨问东问西,有时候也会拦住店铺里面的伙计、街上的行人问一些话。
诸如这些百姓收入如何,每月支出几何,还有家中几口人,儿子是否入学……他问的倒是挺详细,周铨也没有阻拦,只是岳飞安排了两个护卫,对他寸步不离身。可是这两护卫也没有干涉他问问题,更不曾影响被问者。
所以赵构听到的一些回答,明显来自这些普通人的真心。
越问赵构就是越是惊心。
这些普通人到济州来时,都是两手空空,最初挤着拥挤的集体宿舍,到后来搬进可供一家老小凑全的公租房,再到部分有了自己的“公寓”,他们的衣食住行,都是从无到有,渐渐丰足。
但他们也有烦恼,不少人就抱怨,自己赚的钱总觉得不够用,可是再不够用,也无非是不能多出去下几顿馆子、不能多去剧场看几出戏剧,或者不能出海与家人一起去日本、高丽游玩,而不是抱怨吃不饱穿不暖。
更可怕的是,所有的抱怨之后,便是憧憬:明年我工作更努力些便能升职,薪资增加了,这些想要的就都有了!
这是一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的土地,而与之相比,大宋官员治下的百姓,对于自己的未来,则没有那么强烈的信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