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九、虚伪
如同李邦彦谋划的那样,这封以小楷写在头巾中的信,言语中甚是谦逊,不但大肆恭维了一番周铨,赞扬了京徐铁路的意义,表示愿为此事出一份力,特别还提到了训斥朱家之事。
信中并没有向周铨求助的意思,但表露出来的善意,却跃然纸上。
周铨看完之后,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着略显得紧张的李邦彦:“太子惧乎?”
“惧矣,自古争龙失利,已为太子而得善终者,未闻有之!”
李邦彦说的是大实话,若是赵桓在这次龙争中获胜,赵楷尚可以为一闲散亲王,即使一世抑郁,只要不犯糊涂,基本没有性命之忧。
可是赵桓不同,他已经被立为太子过,若是失利,便只有一个死字。
“太子之意,我已明白,只不过……于我有何益?”周铨道。
听到这一句话,李邦彦就松了口气,周铨肯讨价还价,那就好。
因此他拱手道:“请赐座。”
这厮胆子倒大,也能言善辩,周铨听了一笑:“好好,为李承旨上座。”
李邦彦落座之后,先是伸出一个指头:“以郡公之智,当知朝廷许诺的郡王之位,其实是敷衍之辞,伐辽功臣之后,童贯可为郡王,至于郡公这首功之人,反倒无有封赏。”
周铨点了点头,李邦彦心中更是笃定,便说出了赵桓的第一个条件:“太子许郡公以真正的郡王之位,传诸子孙,如大理段氏,自成基业,朝贡与否,须由自专!即使朝贡,位在诸国之前,亦无须行跪拜之礼……”
李邦彦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周铨,发觉周铨依然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心里知道,太子的第一项许诺,若是放在别的小国,肯定欢欣鼓舞,但在周铨这里,根本不会当一回事。
“殿下以为,东海商会乃国富之要,故此有意为东海商会减税,整个东海商会的税率,自如今的十税一转为三十税一!另外,对商会彻底放开业禁,无论何地矿山、林场,皆可供商会使用,地方官员不许刁难。”
这是一个大饼,非常大的大饼。将东海商会的税收一下子从十分之一降至三十分之一,朝廷可以出不少血。
不过这个大饼却让周铨哑然一笑,神情中有些不屑。
如今的大宋,或者说整个华夏圈,正是怎么样都能赚钱的黄金时代,十税一的税率,对于一家经营得法的商会来说,根本不是什么重负。赵桓做出这种许诺,与其说是扶植东海商会发展,倒不如说是亏空国库,损公肥私。
仅凭这一点,周铨可以断定,这一位真上台之后,必然不是什么好皇帝。
不过不屑归不屑,周铨也没有说什么,仍然是点了点头。
“太子还愿赐封蜀国公主,为郡公主婚。”李邦彦又道。
周铨听得这个条件,哑然失笑,终于开口,颇带傲气地道:“余里衍那边,就不劳太子费心,他还是管好自己的事情比较实在……五分钟快到了,李承旨,你没有什么别的要说,那就滚吧。”
“辽东之地,太子还许辽东之地给郡公!”
“我若欲取之,无用他赵桓相许,李邦彦,你是聪明人,为何偏偏尽说些蠢话。”
周铨十分不耐,赵桓的这些条件,根本就是浪费他的时间,一条条都蠢得可笑。赵桓明显还没有认清楚形势,最重要的是,周铨不认为,与赵桓为盟友,能够给自己带来什么真正的利益。
要知道,和蠢人站在一起久了,自己也会传染上愚蠢的。
李邦彦干笑了两声:“以上是耿南仲之流所言,非是太子殿下本意,太子殿下送下官出来时,执手握袖,甚是殷殷,他说如今他做任何许诺,皆为虚妄,唯有一事,他可以使力。”
“哦?”
“京徐铁路之外,东海郡公难道不想修一条新的铁路,通往江南之地?”李邦彦沉声道:“太子有意提出,自徐州至江宁,修一条铁路,只要东海郡公愿意!”
周铨好悬笑出声来,这是什么条件!
修铁路又不要赵桓掏钱,他只是出面呼吁两声……
原本周铨要拒绝这个提议的,不过旋即,他凝眉细思。
在江南布局之事,很早他就做了,比如对摩尼教的打压,或者是东海商会对江南的渗透。
“李邦彦,你再吞吞吐吐的,不说实话,那么,我真赶你走了,你知道,我说得到做得到。”沉吟了会儿,周铨沉声道。
“这条铁路出费钱财,尽由国库所出,铁路沿线四十里内,东海郡公有勘矿、办厂之权,另外,太子以将来的盐税为抵押,向东海郡公借款一百万贯……”
李邦彦一条条,将赵桓的条件说了出来,最初时周铨是皱着眉,一脸不屑,但渐渐的,周铨面色松驰下来。
紧接着,李邦彦又低声道:“大事得成之日,太子愿以边境军务,尽付郡公,太子唯居京师,垂拱而治矣!”
最后是一句废话,甚至连前面的筑路、借款等,都是废话,不过从这废话当中,周铨却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殿下说,他诚意是否为真,可请郡公一试,另外,他在宫中,不知郡公所需为何,只要郡公说的,他又能做到的,无有不应!”
这是走投无路了啊。
周铨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道:“既然太子都这样说了……我也不好不从,这样吧,我要……”
他正待说出自己的需要之时,却听到外边有些尖锐的声音响起:“我要见周郡公,我要见周铨!”
虽然声音很远,证明是在门卫之外就被挡住了,可是传到周铨这里来,还是让周铨眉头皱了一下。
李邦彦听出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然后看到周铨不动声色地摆了一下手,门外似乎有人影晃了晃。他心中微动,早就听闻周铨此人,风流好色,拈花惹草,而且据说此次他在辽国,很干脆地将辽的蜀国公主拐了来。
莫非外头叫嚷的,就是蜀国公主?
“我所要者,一个是海州知州之职,以太子之能,现在可以解决此事吧。”周铨继续开口道。
太子不能直接干涉人事任免,但是施加影响,将海州知州换一个人,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李邦彦知道,现任的海州知州何栗,一年前苏迈死后继任,乃是赵佶与蔡京共同推出的人物,当初为了是否任用他,周铨与朝廷还有过一番交锋,只不过那次以周铨的退让告终。
看来何栗让周铨很不满意,故此过了一年功夫,周铨仍然念念不忘,要将这家伙换掉。
“此事我可以替太子应诺,还有呢?”
“我要的第二项是……”周铨正要说第二项,听得外边又嚷了起来,仍然是方才那女声,他不禁叹了口气。
有些伤脑筋啊。
“郡公有事,不妨暂时去办,我在这里等着。”李邦彦道。
周铨点了点头,然后迈步出门,李邦彦暗自偷笑,以为周铨是后院起火。
却不知,周铨出来见的,是李清照。
从周氏父子来到狄丘起,他们与赵氏家族关系就比较紧密,周铨甚至资助赵明诚、李清照夫妇,花费数年时间,编出了“字典”。
只不过在熟悉之后,周铨发觉,李清照可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相处。
“周郡公,如今要见你之面,可真不是太容易。”见周铨出来,李清照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周铨有些无奈,这李清照好奇心甚重,只不过周铨却没有太多时间陪她谈天说地,更对她擅长的诗词金玩没有兴趣,因此在最初招揽到人才的兴奋劲过后,不免有些敬而远之。
偏偏这种敬而远之,让李清照觉得轻慢。
好在李清照此次来,倒不是真来找麻烦的:“我此来是向你告辞的,外子来信,说是他已得一职,令我随他前去就职。”
这是好事,周铨心里嘀咕了一声,然后笑道:“如此当恭贺赵兄与嫂夫人了……不知他所得何职?”
“保州知州,这也是托你之福。”李清照抿嘴笑了笑,眉宇间有一丝兴奋。
保州原本接近宋辽边境,此次北伐,这也是关键地方,只要赵明诚能做得好,那么接下来升职晋爵,绝非难事。不过,李清照对此倒没有太多想法,她只是觉得,自己丈夫抑郁沉沦多年,如今终于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心中十分欢喜。
但她平日里交往虽多,真心朋友却并没多少,特别是此次来应天府,只有周铨才能与她分享快乐。
周铨听得是保州,心中一凛:“此职司可不好做!”
李清照有些不以为然:“郡公莫非以为,天下就你能做事,别人就不是英雄么?”
她眉宇一挑,虽然如今已是三十余岁,却还是流露出一种不服输的英气。周铨苦笑道:“保州虽是建功立业之地,但是……唉,别的就不多说,若是贤伉俪信得过我,还是先辞此职,留待日后吧。”
李清照撇了一下嘴,摇头道:“不是信不过你,而是机会难得!”
任周铨如何劝,也不能让她改变主意,周铨只能放弃,最后提醒一句:“贤伉俪要做好准备,以妨万一,我不瞒你,对此次北伐之事,我不是很看好!”(未完待续。)
四二零、齐人之福不好享
送走李清照,再与李邦彦又密谋了一番之后,周铨提出的条件,李邦彦只是为其中最难办的两条挣扎了一番,其余的竟然全盘应下。
俩人其实都明白,这些讨价还价,是否真会落实,还未必可知,真正能落实的,就只有寥寥数条,那些才是赵桓获取周铨“支持”的真正代价。
“恭喜恭喜,有此定策之功,郡公的郡王之爵是毫无疑问的了。”
议定之后,李邦彦喜笑颜开,向周铨道贺,周铨噗的一笑,笑声多少有些轻蔑:“李承旨,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勿要拐弯抹角。”
“太子如今岌岌可危,还请周公出手相助!”
“放心,此事我记住了,多则年余,少则半年,事情必有变化。”周铨一脸神秘地道。
李邦彦心里极是好奇,但此时他与周铨的关系,只能算是刚刚缓和,对周铨会采用什么方法帮助赵桓,他也不好细问。
他带着满腹欣喜与疑惑离开,身后周铨却是冷冷笑了一下。
为赵桓出声?
他才没有那么贱!
若说以前,为了大宋的人力、资源和市场,他不得不与大宋权贵虚以委蛇,那么现在,他已经有绝对的实力,却拿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所以他的选择,就是什么都不做。反正周铨的判断之中,此次童贯北伐,必将失败,他失败之后,赵楷因功取代赵桓的打算,也只能推后,大宋的储君之争,还要僵持下去。
赵桓赵楷二人争来抢去,到最后,不过是一场空。
他正神游物外,思考着将来大局走势,却听得外边卫士来禀:“小娘子与公主来了。”
师师和余里衍在一起?
周铨顿时大感头痛,这二位表面上和和睦睦,可是明争暗斗不断,周铨从海州跑到应天府来,一是坐镇于此加快京徐铁路的修建速度,二也是为了躲开这俩位的争风吃醋。
可现在,这二位却追到应天府来了!
他正待出去相迎,身后却是门帘一掀,一个俏丽佳人走了出来:“听闻小娘子和公主来了呢,妾身是不是要先避一避?”
却正是梁红玉。
梁红玉为父兄复仇,寻到他头上之后,一直被周铨安排在应天府。最初时是有些信不过,不敢将她放在狄丘或者济州,怕她知道太多的秘密。到后来,却是发觉此女不但有胆气,而且颇有智慧,能识人断事,所以周铨让她参赞一些事务,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他的秘书幕僚。
这过程中,少不得耳鬓厮磨,只不过周铨还是个尊重人的,并没有做出太过份之举,而在他处死朱勔、安顿好梁庭玉之后,梁红玉谢他为父报仇,隐隐也有以身相许之意。
关系颇有几分复杂,偏偏周铨有些心虚,只让她与师师见过两面,却还从未让她见过余里衍。
此时三女撞在一处,周铨大感头痛,不过想到事情总不能一直拖下去,当下咬了咬牙:“哈哈,为何要避?”
“妾身倒是无妨,师师小娘子是个宽厚的,与妾身关系不错,就是不知道公主殿下好不好相处,妾身有些害怕。”梁红玉似笑非笑,眼波流转:“要不,妾身还是避上一避?”
末了,她还添补丁一般加了一句:“免得公主殿下象见到师师小娘子时那般,数日都不理郡公。”
周铨大感狼狈。
余里衍南下之前就知道师师的存在,只不过那时,她都当师师是周铨之妹,直到此次两人关系确定,虽无明媒正娶,却已得到周父周母认可,私下里也摆了酒宴拜了高堂,她才得知,师师竟然是周家打小养的童养媳,特别是周母,看在周铨的份上,勉强接纳了她这个契丹公主,却少不得敲打,要她在师师面前服小,这让余里衍哪里受得了!
须知这世上最难处的关系,就是婆媳关系,再混杂着妻妾关系,余里衍没有当时暴走发怒,就已经是给周铨留余地了。
在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余里衍都不给周铨好脸色看,与师师之间更是明争暗斗。此事让周铨一肚子憋闷,他也是个寂寞少友的人,曾经忍不住向梁红玉吐槽过,没有想到这小妮子竟然记住了。
“放心放心,余里衍不会在意的……”
“但是我觉得我很在意!”
周铨话声未落,就听到余里衍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余里衍与师师,一个板着脸,一个笑盈盈,同时出现在门前。
换了别人,卫士定然会拦住不令其进来,可是余里衍与师师二人联袂出马,卫士们挡了一挡,向周铨通报已经是极致。
“哈哈,你们来了,我正要出去相迎呢。”周铨打了个哈哈,起身要去拉二人。
师师稍稍偏身,躲过了他的手掌,余里衍更是一巴掌将他伸来的手打开,然后戟指红玉:“她是谁,为何她在这里,你从海州躲到这里来,莫非就是为了她?”
“呃,我来介绍一下,这是红玉,师师认得的,如今正在给我充当幕僚书记,为我处理一些公务。”
余里衍狐疑的目光在红玉身上打着转儿,上上下下仿佛要将红玉看个透,满脸写着两个大字:不信。
倒是红玉,落落大方向二人行礼:“红玉见过二位姐姐。”
以年纪而论,她们三人实际上都相差不多,不过梁红玉很聪明,她一呼姐姐,便将自己放在弱势的位置之上,从而能博取周铨的同情了。
毕竟师师与余里衍,都有着她不具备的优势。师师打小养在周家,有着周父周母的支持,余里衍与周铨共过患难,而且为了周铨曾抛家弃国,如今又有家难回。她觉得自己最有可能获得的优势,就是周铨的同情。
“我才不敢当你的姐姐,分明你显得比我老!”那边余里衍快人快语,一句话冲了过来。
师师则是挑了挑眉,笑盈盈看着余里衍在前方冲杀,自己在后边时不时帮她添点油加点醋。
周铨只觉得自己身边,杀气腾腾让人心悸,他寻了个借口想要先溜,结果却被三人全部锁定目标了。
“这应天府乃是我大宋名城,当有不少景致可以游玩,哥哥,你须带我去玩玩!”师师第一个发难。
“行,我师师妹子这样说,自然没有问题!”
“周郎,我到大宋来,颇思故乡,想要出去游玩解闷,你带我出去逛逛!”这是余里衍,觉着师师也来撒娇。
“当然,当然!”
“郡侯,我觉得……”红玉也不慌不忙开口。
周铨头大如斗,不过这几人不真正打起来,就让他很满意了,齐人之福,可不是那么好享的!听得梁红玉也开口,他苦笑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直在这忙着替我处理公务,也需要出去缓一缓,散散心,对不对?”
红玉抿嘴一笑:“非也,我是说,我觉得你可以抽出一日时间,陪师师小娘子和蜀国公主一起去游玩,这边的事情,妾身会替你安排妥当,必不至于误事。”
她这番话一说,那边师师就急了。
余里衍闹着出去玩,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她是一个蛮族女子,不明理不通情实属正常。可师师不同啊,她打小就跟在周铨身边长大的,岂能被这中途来到周铨身边的梁红玉比下去!
“哥哥,师师此来,也是为替哥哥分忧,哥哥身边的许多事情,师师也可以做!”她很是响亮地说道。
“啊?”周铨没有想到风格会转变得如此之快。
旁边的余里衍急了,她通汉语识汉字不假,但要来处理公务,显然是不够的,她眉头一转,扬声道:“我可以去替你领军杀敌!”
一瞬间,三女都转为贤惠模式,听得耳畔群雌粥粥,周铨反而更是头大,他苦笑道:“行了行了,今日有些晚了,明日我抽一天时间出来,陪你们逛逛应天府,看看当地的名胜,最重要的是,一起去逛逛店铺,看有什么好买的,如何?”
这个提议,自然是得到一片响应。
幸好不管哪个时代,女人们对于上街购物的兴趣,总是能压制过其余的事情,而且为了让这三人更专注于明天上街之事,不再在那里明争暗斗,于是周铨还补充了一句:“你们都想好了明天穿什么衣裳去逛街么,若是没有想好,可以彼此商量商量。”
于是三女都跑去各自的衣柜中挑衣服去了,梁红玉驻在应天府,她在府里自然是有衣柜的,师师与余里衍从海州来此,也都带了行囊,少不了塞得满满当当的衣裳。
师师与余里衍的行囊被送到了梁红玉的屋子里,看到她单独一间,而且离周铨的屋子相当远,另外也有专门的使女服侍红玉,师师与余里衍都是暗自松了口气。
方才还是明枪暗箭的三人,此时相互品评衣裳,特别是余里衍,将自己带来的充满契丹风情的衣裳均与师师、红玉穿,换好衣裳后,又少不得到大穿衣镜前走一遭。一时之间,红玉的屋子里,倒是莺声燕语,甚是旖旎。
周铨也跟了过来,原以为可以饱饱眼福,哪知才在门前露个声,顿时就被一顿粉拳玉臂赶了出来。
待回到自己的书房,他猛然意识到,虽然余里衍到了这边,但今晚,他只怕还是要独守空房了。(未完待续。)
四二一、应天书院
应天府乃是宋太祖起家之地,不过这边最著名的名胜,乃是应天书院。
这座书院是彼时天下四大书院之首,在庆历年间,甚至升格成了国子监,王安石变法之后,在这里也行三舍法,学子数量,虽然比不得京师,却也颇多。
这书院中出现过不少阁臣、名臣,象范仲淹,曾在丧母守制之时,应当时应天知府晏殊之请,主持此书院,学生之中,也有张方平、富弼、石介等重臣名儒,就连远在辽国的余里衍,也听说过此书院之名,故此到这书院游玩,便成了次日一行的主要目的地。
只不过身为女子,余里衍她们三人想要进入应天书院,可不件容易的事情。
周铨又不愿意弄得满城皆知,故此一行人轻车简从,他扮成一位来此求学的富家公子,而余里衍等人准备好的衣裳自然是穿不得了,只能穿着使女丫环的服饰,跟在他的身后。
李宝当然是带着十余个卫士,化妆成仆役,也跟着周铨一起进入了应天书院。
虽然这儿很有名,不过周铨一直忙着实务,对于这种地方敬而远之,因此前未来过。此次前来,也没有惊动书院中的官员,他们一行走走停停指指点点,倒也是悠哉游哉,周铨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因为在外,而且身边跟着卫士,三位女郎的明争暗斗都很收敛,周铨算是不必为此烦恼,只用放松下来享受这游玩之趣就行。
但他不欲惹事,却并不意味着事不欲惹他。
这书院之中,是学子读书之所,他带着一群人招摇,偏偏身边还跟着三个巧笑倩兮的使女,岂有不令那些年轻的学子嫉妒得发狂的!
一般人见他这等行迹,不会多嘴,可是总有那么几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会要跳出来。
故此,当他们到得一块据说是当初范仲淹手书的碑文前时,梁红玉向余里衍介绍范仲淹的功绩,师师则以手抚碑,正在临摹前人的墨宝,却听得有人冷哼了一声:“此乃斯文之地,文脉所在,岂容汝等如此不恭,还不速速退出去!”
周铨有些吃惊,回头望了望,却看到三个青裳学子,背手而立,见他们望过来,特别是余里衍、红玉和师师望过来,他们三人一个个都挺着腰,眼睛闪闪发光,只怕不得将周铨赶到一边去,自己取而代之。
见此情形,余里衍抿嘴一笑,当真能令百花失色,也让那三名学子更是魂不守舍。
“就你好惹事。”周铨瞪了一下余里衍。
余里衍咯咯娇笑,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胳膊,两人亲昵的模样,更是招来了泼天的醋意,那三学子中的一个正声喝道:“说的就是你,汝等何人,竟然在此招摇过市,有辱斯文!”
“这个,此地可是应天书院?”此时周铨身份地位,已经远非过去,居其体养其气,对付几个书生,他当然用不着自己出马,甚至不需要他示意,便有一人走了过去,迎向那三个书生道。
见迎上来的不是正主,那三个书生多少觉得没趣。
在他们想象之中,可是要凭借自己满腹学问和三寸不烂之舌,好生驳斥眼前这纨绔子弟一番,让他身边的三位美人,得识自己大才。没准还能象现在市井里流行的传奇评话一般,让美人为自己的才学所动,来一场大宋版的红拂夜奔。
嗯,三个美人如春花秋月,各有所长,不知哪一位会来夜奔——她们既已为人使女,出身差了点,不能为正妻,只能为妾。
书生自古以来就会自作多情,而且想象力丰富,以为真有什么才子佳人的佳话,他们在那里想入非非,应付上来的这位,就有些不太专注,左边一人开口道:“正是应天书院,你这仆役之流,连自己到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么?”
他一边说,还一边向周铨这里瞄来,毕竟骂一介仆役能有什么威风,骂他主人,那才能显得自己的本领!
周铨如今识人心的功夫已经到家,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他的心思,嘻一声轻笑,低声对余里衍道:“你想看热闹,马上就有热闹了,去的是扈宁,他在这一批亲卫中,是最能说的。”
如同别的亲卫一般,扈宁的求学经历也经过几个阶段,最初是在龙川别院,在这里的学堂受了三年初等教育,经过考核之后,因为成绩优异,便进入了济州讲武堂,先在讲武堂学了一年,然后又入伏波堂学了一年,再又回到龙川别院,进入别院中等学堂接受了三年中等教育。
这样前后下来,上了八年学,才被挑到周铨身边。
周铨办的新式学堂,可不比老派的书院,学堂里有非常丰富的学生活动,演讲、辩论、球赛、相扑,周铨想方设法消耗学生们因为充足的营养带来的过多精力与体力。经过这样培养出来的人,再到各个岗位上去实习一段时间,基本就可以派上用场了。
而扈宁能够被挑到周铨身边来充任亲卫,更是数十人中挑出一位来,为着以后独当一面而培养的。他所学肯定没有应天书院的学子这位精,但在广博方面,则远非应天书院学子所能比拟。
“我还以为走错了呢,果然是范文正公所在的应天书院啊,不过据范文正公所言,此书院中的学子,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诸位看起来不象是此地学子吧?”扈宁笑嘻嘻地道。
“胡说八道!”左边那书生听他此语,心中更怒,应天书院的学生,个个都以自己的学校为荣,这一个纨绔的仆役,却敢说自己不象是应天书院的。
“江兄,与他一个仆役争什么。”中间的书生却惊觉起来,开口能引用范仲淹岳阳楼记中名句的,可未必是普通仆役。
那位江兄惊觉,哼了一声,就要不再理会扈宁。但就如当初他们找到周铨一般,如今是他不找事,事来找他,扈宁噗的一笑:“我哪里胡说八道了,如今朝廷正在北伐,收复燕云完成列祖列宗遗愿便在此一举,你们若是应天书院的书生,即使体弱不能军前效力,也当在此为北伐出谋划策,怎么有闲功夫管我家主人在此游玩?文正公所言,居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看来你们根本没有学到啊。”
此语说出来之后,那江兄瞠目结舌,只觉得这话里不对劲,可一时间,却找不出毛病来。
扈宁这番话的言下之意,是国家都和辽人打起来了,你们不去关心这样的大事,却来关心我家主人与姑娘们谈人生谈理想,实在不象是应天书院的学生。余里衍听不明白他话里的弯弯绕绕,周铨凑在她耳畔小声解说,她明白之后,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你们当真是会说话,我这样的人,和你们说话有输无赢……啊唷,红玉和师师说话,也是这样的!”
她想起昨天梁红玉与师师说一些话儿,她们俩人都明白,会会心一笑,而且自己却傻乎乎的听不懂,那们说的那些话儿,很多可都是在说自己啊!
她瞪着师师与红玉,这二女对视而笑,三女间的关系顿时又硝烟弥漫。周铨拉了她一把:“看戏看戏,继续看戏!”
他们这边低声谈笑,让那三位读书人更是觉得羞辱,中间那人冷笑:“那么说来,你家主人在此时携女游玩,又算是为国效了什么力气?”
“家主人不是读书人,他所纳之税,足以给大宋添置更多的盔甲弩箭粮草,这便是在江湖之远亦为君上效力了。”扈宁道:“莫非你们也要学家主人,给朝廷多纳税款?”
“原来是区区商贾,读书人的事情,你们这些逐臭之夫也敢评论!”右边的书声厉声喝道。
“家主人拟过一副对联来评读书人的事情,上联是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下联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扈宁又是一笑:“莫非你们觉得,家主人评论得不对?”
这对联如何能说不对!
扈宁说出来之后,这三个读书人都呆住了。他们咬牙切齿,吱吱唔唔,虽然想要辩驳,可面对这副对联,却觉得自己无论引何经典,据何文章,都会变成赞同这对联所做的评判。
“生得好利一张口,以仆观主,可知你主人如何了!如此奸商,必是为富不仁之辈,还不速速滚出书院,莫非要等我唤人来么?”
“家主人说,一般这种情形,就是四个字,恼羞成怒。”扈宁笑眯眯地火上浇油道。
那三位书生是真恼羞成怒了,他们正待呼人来,却听得身后一声厉喝:“还嫌丢人不够么?”
他们回头一望,却看到一个半百老人,相貌堂堂,神情肃然。三位书生愣了愣后,敛容行礼:“见过博士。”
“范文正公主持应天书院之时,重时务,重实际,以求经济之才。汝等思不及此,以商贾而轻贱之,实是有失书院宗旨,这终究是学问不足所致,还不速速退下!”那老人又是一喝。
三个书生灰溜溜地走了,热闹没有继续下去,周铨等便觉得有些无聊,他正待离开,那老人却上前两步,拱手沉声道:“太学博士、判监南京国子监事宗泽,拜见东海郡公!”
宗泽?
周铨只觉得心微微一跳,不禁凝神看着此人。(未完待续。)
四二二、鱼水之欢
周铨凝神看着宗泽,宗泽同样凝神看着周铨。
对周铨,宗泽是闻名久矣,他此前任职于登州时,还曾经与周铨的手下打过交道。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离周铨比较远,根本够不着此人。
他能调任应天书院,与周铨还有些关系,赵佶有意绕开周铨,与金人联手攻辽,因此将他从登州任上调开,换上赵佶、童贯等人更信得过的人物。原本只是想将他随意打发了事,偏偏得知他曾与周铨下属配合,还以为他也投靠了周铨,便将他弄到应天书院来,免得激怒周铨。
“宗博士认得我?”对望了一会儿之后,周铨笑吟吟问道。
“虽未见过,但听得方才那副对联,便知是郡公当前了。”宗泽诚挚地道:“某自登州离职,来应天赴任,中间有些假日,便曾去济州、狄丘等一行,见识过郡公所办学校。”
他说得还很婉转,实际上,他从登州出发,抵达济州,然后再回到海州,经过徐海铁路来到徐州和狄丘,然后再入京城述职,最后才往应天赴任。这一路花费了他四个多月的时间,仅仅是路费,便将他多年宦囊积蓄光掉近半。
这次旅行考查,给他带来的冲击前所未有。
最初时他还是带着防备之心前去的,如同此时大多士大夫一样,他将周铨也看成大宋社稷的隐忧和威胁,但自己转过一圈,看到完全在周铨治下的济州,看到周铨巨大影响下的海州与徐州,这个观念变了。
周铨不出,如苍生何!
宗泽胸中是积了不少郁愤的,他三十余岁中进士,当时因为在试卷之中大胆议事,险些遭到罢黜,此后辗转各地,所任都是一些低品官职,可谓沉沦下僚久矣。眼见李邦彦、白黼等不学无术之辈幸进而居高位,蔡京、郑居中等年迈德衰之人盘踞政事堂,他却始终没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他怎么能不胸怀憋闷,只觉得这大宋政坛需要一股清流?
最初时他找不到那股清流,可这次旅行考查,让他确认,周铨就是大宋政坛的那股清流!
待到了应天府,在当初范仲淹等先贤们呆过的地方,看到那些暮气沉沉、对功名远比实事要热衷得多的学子们,他心中这种感觉就更为强烈。
与应天书院相比,无论是龙川别院,还是济州学堂,那里的学生们更为活泼,所关注的事情也更是贴近天下之事。从国家的大政方略,到农田里的粮食收成,可以说,没有那边学生不讨论、不专研、不关心的!
因此,他也见过在济州学堂上挂的“事事关心”的对联。
此时亲眼见周铨,宗泽半百年纪,却有些象是年轻人,觉得自己有一肚子话要向自己敬佩的人说。
从何说起呢。
“此次北伐,恐有不测之忧,郡公位高权重,为何不阻止?”想了一会儿,宗泽还是从目前最重大的事情着手。
这话令周铨暗暗赞了一声。
从赵佶到下面的书生,大宋上下,几乎都看好这次北伐,觉得必胜,宗泽还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流露出不看好此次行动的人。
“宗博士何出此言?”他问道。
宗泽知道,这是周铨在考校自己。
论年纪,他当周铨老子都有余了,不过想到周铨的战绩,宗泽并没有羞辱感。
“天时、地利、人和,我大宋占有天时,而辽占有地利,但是人和之上,我大宋恐怕未占优势。郓王且不说,童贯为实际上的主帅,但此人不恤军士,不谙兵法,恣意跋扈不容异己,又无自知之明,实非良帅。河北禁军,多年疲弱,才不堪战,京师禁军,多为贱役,已无战心,西军虽勇,但自征夏之后,其将骄奢淫逸,其兵目无军纪,稍有大事,顿时哗变,亦不足倚仗!再观辽国,胜则可苟延残喘,败则必死无疑,故此其上下皆同欲,必背水一战。”
宗泽将他对北方战局发展的猜测一一说来,周铨初时只是专心,后来情不自禁点起头。
虽然是文官出身,可宗泽对军事并不陌生,最重要的是,他有足够的战略眼光支撑!
“朝中内外,看到郡公连破辽人,逼得耶律淳龟缩不出,便以为辽军易战,上下皆生骄奢之心,是无自知之明矣。辽国国运在此,拼死一战,必出奇兵,朝廷不为此备,反而为战后之功你争我夺,是不知敌矣。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反过来,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岂有不败乎?”
宗泽说到这里,眼中含着忧虑,直直盯住周铨:“若征辽一败,我恐反令金人获渔翁之利,金人之残暴,更胜辽人,知我虚实之后,岂无觊觎之心?郡公,使金人南下,我恐大河以北,又将为兵火所焚!此朝廷之过,百姓何辜,受此厄难,郡公一向爱民,还请解民之危,防患于未然!”
“啧!”
周铨忍不住啧了一声,伸手过去,抓住宗泽胳膊,然后才想到,自己这一动作,多少有些失礼。
他松开手,长叹了一声,向宗泽施礼:“听宗博士一番话,方知当今之世,犹有英杰!”
“下官些许浅薄之见,郡公岂能不知?”宗泽谦逊道。
“宗博士所言,与我所见确实相类,我也曾上书官家,私信蔡相,都是毫无回应。”周铨苦笑:“我身份尴尬,若是说多了,反倒被认为是不愿见童贯立功、诸将受赏,所以我只能做些其余的事情,略为弥补。”
听得此语,宗泽也是黯然,他如何不知道,眼前这位,正受朝廷猜忌,实在有心无力,只不过为了百姓,他总想着尽点力气罢了。
两人虽然是沉默以对,但此时却有知音之感。
“若非处处掣肘,我也不需要去海外另起炉灶了,宗博士既去过济州,当能比较济州、海州与徐州,可知我言下之意。”此时周铨心中,生出十分强烈的感觉,要招揽眼前这位。
宗泽又是默然,济州到周铨手中的时间比较短,条件算是诸地中最差的,但如今,济州五国城更胜过徐州和海州,一项重要原因,就是在这儿没有谁可以束缚周铨。宗泽了解过济州的一些制度,在佩服其周密和对民生的带动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想要将之推广到大宋,反对之力太多。
就象铁路,亲身体验过铁路的宗泽,可以肯定这是利国利民之事,放在济州,根本没有人反对,到了中原来,却还得和各方势力勾心斗角,甚至连乡下的土财主们,也敢在这问题上与周铨耍花招。
俩人接下来开始谈铁路,然后又谈起工业和商业,再谈到如何推动技术进步——虽然在许多问题上,俩人的看法是相左的,但更多的问题上则取得了共鸣。待这一圈话谈完,俩人已经成了忘年之交,周铨对宗泽的称呼,从宗博士变成了更亲近的汝霖公。
直到太阳正午,腹中饥饿,周铨才与宗泽依依惜别。
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只顾着和宗泽讨论,结果忘了余里衍等三女。回头来望时,三女无聊,早已以一棵树下遮荫,还摆出了点心茶水。
他走过来时,余里衍嘲笑道:“为何不继续和那老头说话了,最好今夜你再和那老头睡去!”
她性子比起师师和红玉可要直得多,这一话说出,师师与红玉闹了大红脸,而旁边的卫士们都是歪过头去掩嘴偷笑。
周铨很是尴尬,然后说道:“我给你说个故事……三国时刘备三顾茅庐之后,整日与诸葛亮在一起……”
余里衍肃然起敬:“诸葛亮我知道,在辽国,动不动也有人引用他的话。”
“是,刘备与诸葛亮在一起,结果原本他的部下关羽张飞都很不满,觉得他太看重诸葛亮,刘备答说,他得孔明,如鱼得水……我今日与汝霖公交谈,亦是如鱼得水。”
周铨可不是说假话!
虽然他麾下已经有韩世忠、岳飞,但这二人都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特别是在战略分析上,他们看问题尚不算完善,与此时的宗泽相比,还有差距。
若说此时有没有别人比宗泽强,那自然是有的,周铨接触过的人里面,蔡京的眼光肯定要强于宗泽,可此人私心和权欲太重,周铨与他讨论问题,都得揣着几分防备,哪里敢倾心交谈!
唯有宗泽,淳淳乎乾乾乎,其人格魅力甚强,无怪乎能够号令中原,甚至让王彦、岳飞这样的人物都倾心听令。
“鱼水?”余里衍听得他这样比较,又是一撇嘴:“那你去和他做鱼水之欢吧,莫来找我们了!”
这下子师师和红玉大窘,就是脸皮厚如周铨,也不禁干咳:“不会用成语,就别乱用成语!”
余里衍眼波流转,她初时不明白,但此时也知道,鱼水之欢可是别有所指。她自家面上火烧一般,虽然还想嘴硬,却不敢再纠缠这事情,只能好奇地问道:“你与这位老孔明先生说些什么,说得你这般高兴?”
“一些国家之事,说了你们也没有兴趣,你们休息够了么,休息够了,咱们便再去别处游玩!”
他这样说,梁红玉却是抿嘴一笑,暗暗记下了宗泽的名字,余里衍和师师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她却是很感兴趣。(未完待续。)
四二三、不可改变
“应天书院博士宗泽,已经为北伐之事,上了六道奏章,只不过其伐辽必失利之论,与周铨如出一辙,为世人所笑矣。”
“朝廷大军,已过桑干河,逼至燕京城下。此时尚执此言,扫诸公之兴,实在是不智至极。”
“京城之内,凡不为周铨所控制之报,如今都在大肆讥之,以其为狭私之人,不愿见他人立此不世之功。”
童渐面无表情地念着京师来信里的内容。
对于与周铨分道扬镳之事,他并不赞同,可是童贯拿定了主意,哪怕他在童家诸子孙中,最得童贯看重,也改变不了这一事实。
领兵在外作战,童贯也从来没有放松过对京师中各项情报的掌握。听得童渐念完之后,他咧开嘴,无声无息地冷笑了两声。
“现在你该识得周铨的真实面目了吧,他与你交往,不过是在利用你,否则他又为何百般使力,要断绝老夫郡王封赏?”
童渐无言以对。
站起身来,自有随从为童贯披上甲,童贯沉声吩咐道:“你去大名府,呆在郓王身边,小心奉承好来,此战过后,你爷爷我封郡王,而郓王亦是要更晋一步!”
“大帅,有人自称是东海郡公周铨的使者扈宁,正在帐外求见大帅!”
童渐还没有应下吩咐,就听得外头军士禀报道。
童贯眉头一拧:“不见……且慢,让他随军而行,待我有空,再见一见他!”
扈宁身为周铨亲卫,等闲是不会离开周铨身边,这一次北上,是周铨为宗泽所感动,想要减少北方损失的一次努力。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童贯对他的敌意是如何此深,哪怕扈宁持他的亲笔信前来,都没有及时见到童贯。
扈宁跟着童贯亲军,远远地倒是望见在一群将领的簇拥下,颐气指使作威作福。若是旁人见了,可能会觉得童贯甚为威风,扈宁却只是一撇嘴,然后开始关注起各军军容来。
诸军之中,以京中禁军队列最为整齐,单以阵列而言,绝不逊于周铨的阵列少年。但他们身上,总缺了点沙场的凌厉之气,花架子很强,实战能力堪忧。
河北禁军则连花架子都没有,一个个暮气沉沉,从他们的精气神来看,对于此事,并不是十分热衷。
在某种程度上说,河北禁军长期与辽人对峙,已经是被辽人打断了骨头的,而且近些年朝廷重视西面,与辽人之间和平已久,这支禁军,几乎只会囤田,哪里还有拼命的血勇!
至于西军……勇则勇矣,可是挟胜夏人之余威,他们从兵到将,都是骄横无比,看得出他们根本瞧不上河北和京师禁军,在战场之上,恐怕休想他们会与友军进行良好的配合。
其实莫说与友军配合,就是西军自己内部,各将之间的关系也很复杂,明争暗斗多如牛毛,彼此不扯后腿就算是配合了。
“无怪郡公说此次北伐必败,只不过他一片好心,却被人当了驴肝肺!”
随军而行,周围还有十余名童贯派来的军士,名义上是护卫相伴,实际上是监视他。这些人偶尔谈话,对周铨多有贬损,若非身上肩负责任,好几次扈宁都忍不住要与他们打架了。
自桑干河到燕京城下,若是商会护卫行军,半日可至,但是童贯这数十万大军,却是花费了足足两日时间。他为了壮声威,将大军云集于一处,然后才分路而出,前锋都望见燕京城了,后队却还没有出大营。
宣和三年十月二十九日,大宋三十万大军云集于燕京城下。
当夜,大军便扎营于城外,准备次日开始进攻,拔除辽人在城外的几处据点。
直到这时,扈宁也没有等到童贯召见的消息,他明白,童贯带自己来,并不是真要见他,而是要让他亲眼看见宋军是如何击败辽人的。
虽然怠慢,但该有的招待童贯倒没有亏欠,夜里,扈宁所居营帐倒是挺暖和的,只不过他未曾解衣,披甲而眠,看他这模样,一个相陪的童贯亲卫笑道:“莫非你还怕辽人打出来?”
“若无意外,辽人今夜当会出来骚乱。”扈宁说道:“我劝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呵呵,当真是好军略,就看辽军有没有你这般聪明了,我听闻周郡公去年打得辽人耶律淳破了胆子,耶律淳几乎是龟缩于城中不敢出门,周郡公凭借万余人能做到的事情,莫非我们几十万大军还做不到?”
扈宁冷冷瞥了他一眼:“做不到。”
众人都是讪笑,没料想他竟然直接说了出来。
童贯倒不是完全不知兵,他夜里还是安排了层层防备,也令两营官军轮值,随时准备应付敌人夜袭。当听得有人说起周铨派来的人提醒要防备夜袭时,他嘴上不置口否,实际上却将轮流值夜的人数增加到了四营。
上半夜尚好,并无任何异样,下半夜更鼓敲过,燕京城中,一人看了看座钟,大步出走了屋子。
在院子里,十余名契丹将领,全副披挂,已经在等着他了。
借着火把的光芒,可以看清此人的面容,竟然不是耶律淳,而是耶律大石!
哪怕是周铨,此时接到的消息,也是耶律大石呆在日本当他的总督,拒绝听从耶律延禧的命令回国,却不知道,此人竟然悄然回到了大辽,并且就在燕京城中!
耶律淳佝偻着身子,走过来拍了拍耶律大石的肩膀:“成败在此一举,大石林牙,一切……拜托了!”
“大王放心,这一战,乃是大辽上下同心协力之一战!”耶律大石简单地说了一声,然后向着院中的诸将一招手:“时间到了,诸位,随我杀敌!”
院中诸将哄然应诺,耶律大石当先走了出来,当他骑上马,望向南方时,心中不知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可惜,对面主将非是周铨,若是周铨,胜他一回,能擒住他的话……或许便能逆转了。”
旋即他又一笑,若对面是周铨,该担心夜袭的,恐怕是他们,而不是宋人。
到得丑时正,燕京城外一座山岗之上,突然间响起巨声!
正梦到自己爵封郡王的童贯,被这雷鸣般的声响震醒,他霍然而起,惊呼道:“神雷军怎么了?”
此时不可能打雷,这样的巨响,应当是神雷军的火药发生爆炸,他原本想天亮后夺下燕京城外的高地,将神雷军调上去,若神雷军真有失,他接下来强攻之举便会有所不顺。
彻底清醒过来之后,童贯猛然意识到,炮声是自北面而来,神雷军如今是大宋的宝贝疙瘩,被放在南面,临此地还有近十里,这声音,不是神雷军发出。
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听得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
“大帅,糟了,糟了,是火炮,辽人有火炮!”
一名卫士骇得脸色发白,直冲进营,向童贯禀报,一脚将帐中的灯都踢倒,余火直接点燃了营帐,别的卫士七手八脚,才将火扑灭。
童贯已经披好甲,看着那个闯了祸的卫士,此人原是他的一个远亲,本来带来是为了给他积累些功劳的,但方才他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危险。
“斩了。”童贯毫不犹豫地道。
他虽是宦官,是奸臣,却也知道,现在这时候需要做什么。
“啊?”那卫士没有想到,自己闯的祸竟然会被砍脑袋,还要大叫之时,却被人捂住嘴拖了出去,片刻之后,脑袋就送到了童贯面前。
童贯一摆手,人走出了营帐,自有人牵来战马,他骑上马,向着北面望去。
大宋三十万军士,不可能挤在一起,因此连营十余里,占据了燕京的南面和西面。童贯的大营,距离前线还有十里,虽然夜间听得到声响,却看不到前方发生了什么。
这一刻,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因为前方一片呼声,听声音,情况并不是太好。
“辽人怎么会有火炮,莫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在童贯的心中,周铨为了阻止他封王,将火炮交给了辽国!
若真是如此,辽国手中拥有的火炮数量不会少,而且,很有可能就是周铨派来的人在放炮……
糟!
童贯心中又想到一件事情,此次神雷军北上,为了不让辽人发觉,他做得很隐秘,甚至从来没有让神雷军与诸军合演过!
未曾与诸军合演,那些部队就不知道火炮是怎么回事,乍闻炮响,若再有敌人夜袭……
一阵心惊肉跳,让童贯再也坐不住,他回头喝令:“约束各军,勿要惊慌,各守营寨,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得乱,谁乱,砍谁脑袋!”
他的命令很快传到了大营各处,但也只能传到大营之内,原本有些骚动的大营中宋军又稳定下,可是其余各营,就未必能如此了。
充作先头部队的是河北禁军,而辽人夜袭的对象,也正是他们!
在大宋诸军中,他们恐怕最弱,连京师禁军的花架子都没有。更重要的是,河北禁军中不少人都逃亡到了辽国,因此辽国那边,也有一支由前河北禁军士卒组成的汉军。
这支汉军中有些人,被充作细作,早就混进了河北禁军之中。他们听得外头炮响,立刻跳了起来大叫:“辽人动用火炮了,完了,辽人动用火炮,前头败了!”(未完待续。)
四二四、失控
河北禁军待遇不好,边境上又多年未曾大战,无论是军纪还是警惕性,都差劲至极。
他们也是从未闻过火炮之声,只是听说过火炮的威力,此时人说话,多有夸大之语,在谈及火炮时,甚至有人说其“声如雷鸣,一发出而糜烂数里”,因此河北禁军对此甚为恐惧。
再加上军中混入的奸细一边放火一边大叫,他们顿时就乱了,整个营地沸反盈天,很快就蔓延到河北禁军的其余营地之中。
然后就是耶律大石亲领的夜袭队冲了过来!
这支部队,是契丹在南京道的最后精华,数量不多,仅是三千余人,但其骨干是耶律大石从日本带来的亲卫,可以说,随他出生入死多次,最是忠心,也极有战斗力。
有他们的带领,原本战斗力减退得厉害的契丹人,这一刻仿佛恢复了他们祖先的辉煌。他们冲入宋军营中,如同摧枯拉朽一般,所到之处,血流飘杵火焰冲天!
童贯不是没有安排警戒,可是他的所有防备,在这一刻都没有任何用处!
若是此时,西军立刻上来接应,或许还能挽回局面,但是西军诸将,这一刻不约而同,都选择了观望!
他们害怕血战,河北不比河湟,在河湟与夏人作战,那是保卫家园,他们能激发出无比的斗志,可到了河北这边,又在立过大功之后,他们已经失去了血性。
直到童贯见势不妙,令他们接应的军令下来,他们才磨磨蹭蹭,向河北禁军这边靠拢,但是才开营门,溃散的河北禁军,已经被辽人驱赶着冲向他们!
而在后方尚处于安全地带的京师禁军,这一刻竟然有十余位指挥率军弃营逃走!
他们可都是勋贵子弟,被塞入军中是随童贯来立功受赏的,不是来拼命的,看到前方乱成一团,又被隆隆的炮声吓破胆子,当先逃跑。
这一带头,立刻整个京师禁军也迅速瓦解,童贯积威,也只能约束自己的大本营。
后方的混乱,自然也影响到了前方,到处都是呼喊救命之声,令原本就无战意的西军毫不犹豫,弃友军不顾,移营西去!
“三十万”宋军竟然就被三千辽军所破!
虽然这个三十万要打个折扣,真正与辽人接战的宋军数量,应当不足十万,但是这一战的败状,也着实令童贯羞愤不堪。
童贯本阵军营之中,全身披戴的扈宁大步向外走去,童贯派来的人想要阻拦他,却被扈宁瞪眼一喝:“此时大军已败,你们还不去保护童贯,在这里拦我,是何居心?”
这些卫士一想也是,他们拦住扈宁又没有什么用处,这个时候,保护童贯撤退才是大功!
因此他们弃了扈宁,来寻童贯,才到童贯的大帐处,就听得童贯尖声厉喝:“周铨派来的人呢,把他杀了,把他杀了!”
平日里童贯为了掩盖自己是个太监之事,说话都会用低沉的声音,此时他羞怒交加,顾不得遮掩,因此声音尖锐得有如女人。
那几个卫士面面相觑,情知不对,哪里敢再来见童贯邀功,反正此时一片混乱,他们也混入乱军之中,自顾自保命去了。
童贯是真要杀扈宁。
一是羞怒,周铨再三告诫他此次北伐会败,果然他就迎来一场惨败!而且这一败,让他明白,燕京这颗果子虽然熟透,可也不是他这等人能够轻易摘取的。
二则是灭口,此战失利的前后,都为扈宁看在眼中,他回到周铨身边,必然会多嘴多舌。童贯自己的部下,他能确保这些人不敢乱说,可周铨有这种攻讦他的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只不过他派出去杀扈宁的人,没一会儿就跑了回来:“大帅,那厮跑了!”
“跑了?废物,全是废物!”
童贯怒喝,他还待派人去搜寻,可身边的亲卫却不能再由他了:“大帅,须得离开了,不如退至桑干河边,收拢散军,准备再战!”
此时童贯也醒悟过来,乱军之中,可没有人管他是不是大帅,他若不能及早退到安全之地收拢败兵,连扳回局面的机会都没有!
童贯也出奔之后,宋军仅剩的抵抗也没有了。
天色微明时,耶律大石勒住马,看着自己身上沾染的血迹,看着四处可见的尸体,还有扔在地上的军资,他仰天大笑起来。
“宋人,不过如此!”
“宋人不过如此!”
“大石林牙万岁!”
周围一片欢呼,他带来的骨干们,甚至呼出了万岁的口号。
辽国这些年太过憋屈,除了在日本占了点便宜,在别的地方,几乎处处受制。此次大败宋军,对辽人来说,是一支强心针,让他们十分振奋。
自然就会有人想到,若大石林牙执掌国政大权,大辽还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么?
“大石林牙,带我们继续追击吧,莫让童贯跑了!”有人呼道。
“莫让童贯跑了!”
周围又响起呼声,耶律大石见军心可用,笑着道:“放心,童贯他跑不了,咱们先吃一吃宋人的粮食,听闻他们的后勤补给,不少都是周铨提供的,如今周铨也要为我们奉上他们的罐头了!”
众人都是大笑,自去年周铨北上以来,和火炮一样在辽军当中流传的,就是罐头这种军粮了。
如同耶律大石所料,宋军的军资,很多都是在东海商会采购,其中就包括罐头。
宋军溃败得太彻底,许多东西都没有带走,堆积如山的军粮,足够让十万大军吃上半个月,耶律大石进入宋人后军清点时,满心都是欢喜。如今辽国风雨飘摇,辽军补给时常短缺,有这么一大笔入账,这一仗获胜的把握就更大了。
但更大的惊喜还在后头。
“大石林牙,你看,你来看!”有人向他惊呼,耶律大石循声望去,便看到用油布盖着的一堆金属。
火炮!
足足二十四门火炮,这是大宋神雷军的全部火炮,但它们上了战场,却一炮未鸣,便都落到了耶律大石手中。
耶律大石当真是惊喜交加,昨夜辽国动用了火炮,但那只是辽人仿制出来的物品,夜里吓人的效果不错,实际杀伤力却有限得很,耶律大石甚至听得抱怨说,它炸膛的可能性,与它击中敌人的可能性同样大!
昨晚用之,也是学习旧年周铨攻辽时的战法,火炮最大的效果不是杀伤敌人,而是令未曾闻过炮声的敌人恐慌、混乱。
只不过,宋人的崩溃来得太快,让耶律大石都有些不敢相信。
特别是看到这二十四门火炮的时候,耶律大石背后都生出一层冷汗。
火炮最大的效果,不是野战杀伤敌人,而是攻城时对城防的破坏,幸好他们缴获了这些火炮,也幸好童贯为了保密,没有很好地利用这些火炮,更幸运的是,他们在童贯立足未稳时强行夜袭,一举缴获了这些利器!
“有此物,宋人不足为虑矣,将它们搬回去,架上燕京城头,宋人来多少,便是死多少!”耶律大石喜道。
他们正清点缴获之时,身后突然传来密集的蹄声,耶律大石倒不担心,他的探子控制了周围,若来者是敌,早就有人来禀报了。
不一会儿,他看到一将领着近两千骑出来,见到他之后大喜:“大石林牙,恭喜你!”
显然,对方也知道耶律大石大破童贯的消息了。
耶律大石见来人同样满心欢喜:“休沙,你如何来了?”
“奉北府宰相军令,前来支援大石林牙,北府宰相亦已督帅援军出城矣!”
北府宰相乃是萧干,在辽国素有威望,而这位耶律休沙,乃是萧干帐下猛将。他们来援,出乎耶律大石意料,这也让燕京城中的辽军数量更多。耶律大石扫了一眼,他带来的骑兵有近两千人,耶律大石心中便有了一个计较。
童贯连火炮都扔了,那么其军惶恐可见一斑,此时正是最好机会,当乘胜再破之!
只要能再破童贯一阵,势必将之赶回桑干河南,甚至可以反攻入宋境,那时主动权就在辽国这边!
“耶律休沙,如今童贯已经破胆,我这一军昨夜苦战半宿,无力再追,你可敢前去追击?”
“如何不敢!”耶律休沙双眸一翻,厉声道:“大石林牙若要将这个立功的机会让与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不敢!”
“那你便去吧,路上到处都是吓破胆了的宋人,不知道童贯在哪儿,你就抓了宋人问!我这边休息半日,然后去接应你!”
耶律大石将令已下,那耶律休沙当即出发,果然如耶律大石所言,沿途看到宋人都是破了胆的,如同兔子一般稍惊即走,他们凭借马快,擒了几个步卒,虽然没有问出童贯的具体位置,却也知道了宋军退却的方向。
童贯带着亲兵退走,直退到了桑干河畔,这才伐木扎营,收拢散卒。到得日中时分,他聚拢来的士兵,也不过两三万人,而且大多都失魂落魄,完全没有战意。这些多是京中禁军,河北禁军完全溃散,连招都招不拢,至于西军,则在种师道带领之下,已移军西向,据说倒是还保留着比较完整的编制。
闻得这个消息,童贯心中稍安,派人去招西军过来护卫,他心中琢磨,若有西军来此,总得还能招揽十余万人,就算退回桑干河以南,尚可与辽人对峙,以待时机。(未完待续。)
四二五、败讯
“郡公似乎一点都不担忧?”
桑干河畔决战展开的同时,在应天府另一场决战也在展开。
聚集了近二十万乡民修筑铁路的大会战,那规模便是周铨看了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
跟在他身边相询的是宗泽,自从两人在应天书院结识之后,这段时间,他们互相拜访的次数很多。
宗泽的目光极是敏锐,多年底层官员的经历,让他对大宋的积弊认识很深刻。他对党争不感兴趣,在他看来,无论是新党旧党,能解决实际问题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周铨许多想法,在此时别的官员那里得不到共鸣,在宗泽这边,却往往能获得支持。而且因为宗泽的基层经历,让他往往能够拾遗补缺,将周铨考虑不到的细节问题也思虑周铨。
最初两人讨论的是燕京战局,后来讨论到大宋军制,再然后延伸到朝廷的吏治,然后是冗官冗兵问题,再接着便是解决财政,再到促进民生……一圈下来,大事小事事事关心了个遍,俩人也有许多次争论,甚至有争得面红耳赤之时,不过下回再见时,却又会很亲近地继续讨论,然后继续争执。
所谓良师益友,便是如此。
到得后来,宗泽干脆不管自己的职司了,而是跟着周铨来修建铁路。对这个不请自来的帮手,周铨也是欢迎得紧,最初时宗泽确实还不熟悉,不过他曾经有组织河工工程的经验,很快就寻到了门路,还能给周铨拾遗补缺。
到得今日,俩人的话题终于又回到了燕京那边的战事上来了。
“有何好担忧的?”周铨惊讶地道:“若说该担忧的,应当是官家和朝中诸公吧。”
“若童贯得胜,这封王之赏就被他得去了,而且郡公你可就要为天下所笑。”宗泽笑眯眯地道。
“说得你好象不会被人嘲笑一般,这些时日,你上的奏章难道少了?”周铨道。
“我人微言轻,便是说错了,也没有谁会嘲笑,郡公不同,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全天下可都盯着呢。”宗泽说到这,向着前面的人群抬了一下下巴:“那里面,便有盯着郡公的人。”
“早就习惯了,汝霖公,我实话和你说,哪天起来若外边的卫士告诉我,皇城司还有别的乱七八糟的人没有跟着,我都会吓得睡不着……”
周铨开了一个玩笑,但旋即,他神情肃然:“我宁可自己为天下所笑,也希望……百姓少受些苦!”
这番话他说出来,别人肯定不信,但宗泽信了。
他从周铨说出的种种方略,都可以感觉到,周铨所作所为,确实是为民生谋福祗。甚至于可以感觉到,周铨考虑的不是三年五载内百姓的生活,而是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的大计。
“算时间,这个时候也应该有消息了。”宗泽喃喃地道。
周铨一笑,然后指着东面:“你瞧,消息不就来了么?”
在他们之东,有人快马而来,不一会儿,便到了二人面前。宗泽也顾不得失礼,抢在周铨之前问道:“如何,情形如何?”
“燕京城下,耶律大石领辽人夜袭,童贯吃了大败仗,损失惨重,然后他退至桑干河畔,又为萧干突袭,几乎是只身逃过河,大宋三十万大军……三十万大军惨败而还,损失过半!”
信使对这个消息也有些不敢相信,因此禀报时都有些结巴。
“可知扈宁的情形?”周铨沉声道。
三十万大军的结果,在他意料之中,这个坏消息传来,最后一丝侥幸也没有了,但他派扈宁前去提醒童贯,原本是为了挽救数十万汉人性命而做的最后努力,既然努力未能成功,就只能指望扈宁能够顺利脱身。
“扈宁已经回到武清,消息便是他传来的!”
这让周铨稍安,望向失魂落魄的宗泽,他勉强抽动了一下脸皮:“汝霖公,这不是我们早有预料的结果么?”
“虽是如此,虽是如此……”宗泽嘴唇都哆嗦了起来,他并不怕被别人笑话,若是他被人笑话能够挽回这一局,他宁可被人当作杞人忧天的典范写入史书之中嘲笑千年,也不愿意看到大宋三十万官兵的溃败。
损失过半,也就是说,至少有十五万官兵失陷,以童贯那厮的一向风格,只会往少报不会往多报!
但就算他瞒报,大败的事实,总是瞒不住的,河北禁军、京中禁军还有西军,那些矛盾重重的将军们在这个时候为了自保,必然都要在朝中寻找援手,他们会将消息传回去。
应天府离战场稍近些,可是朝廷的八百里加急快奏,只怕也已经抵近京师了吧。
“奸贼误国!”激愤之中,宗泽咬牙切齿,吐出这四字来。
但旋即,他想起,自己与周铨的讨论中,周铨从来不赞同奸贼误国的说法,他认为,误国者,绝非哪一个人。
甚至就是昏君,也无法误掉一个国家。
大宋京师,仍是一片歌舞升平,勾栏瓦肆里的小曲咿咿哑哑,汴河上的船帆依旧如雨,大街上的商旅行人依旧穿梭。只不过这一切,在一骑快马冲入城中,飞驰过御道之后,轰的一下炸开了、碎灭了,所有的宁静都没有了,人人都在说一件事情:燕京败了!
最初时,人们虽然传此消息,却都不相信。
“三十万大军败了?当真是一派胡言!”
“听闻损失不是很严重,只是小挫,童帅已经重鼓旗鼓,准备来日再战,或许明天就能收到前线大胜的消息呢。”
“我就不信,我大宋举国之力,又有西军那样的精锐,怎么会败,绝无可能!”
哪怕是酒楼的雅间里,这样的议论声也不绝于耳,就算是将门窗紧紧关上,也于事无补。
蔡攸脸色铁青,望着眼前之人。
李纲李伯纪神情略略变化,既有沉重、有担忧,还有一丝敬服。
“如此说来,外边的传闻是真,童贯真的败了,一切都被周郡公料中了?也是,若说朝中谁对辽人最熟悉,一定是他了,可惜,可惜,朝廷并未重视他的话!”他口中喃喃自语。
“住口,休要再说了!”蔡攸怒喝了一声。
李纲与对面的另一官员对望了一眼,俩人神情都有些不快。
他们都曾经是蔡家的门客幕僚,哪怕此后各有际遇,但与蔡攸的关系向来不错,但此次蔡攸的喝斥,分明还是视他们如同门客。
不,连门客都不如,对门客还要客气,这根本就是当成下属来喝斥了。
“抱歉,我……心忧国事。”蔡攸也察觉到不对,他勉强回转了一下,其实他心里也是极沉重的。
“童贯之败,既已确定,朝廷现在最好的方法,便是另选大将,率领援军前往河北。即使不能收复燕京,至少桑干河以南之地无虑……”与李纲一起来的是时任给事中的吴敏,他转过脸,与李纲说道。
“若能保有桑干河一线,局面当可稳住。”李纲也点头。
他二人不管蔡攸,自顾自讨论,蔡攸面皮动了动,终究一声叹:“你们二位,咱们今日要担忧的不是河北的战事,而是在京城之内!”
“京城之内?”
“你们看到那边没有!”蔡攸掀开窗,指了指远方。
那边是东海商会的大楼,不过如今的京师中,已经不只这一幢大楼。与之相对的另一幢楼,同样规模不小,那幢楼乃是天水商会所建——稍有些门路的人都知道,所谓天水商会其实是宗室们弄出的把戏,而且背后还有当今官家的身影。
“怎么了?”
“战争债券!”蔡攸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纲与吴敏顿时变色。
此次北伐,朝廷虽然国库充盈,却仍然不舍得出钱,便想到了战争债券这一形式募集军资款项。当时发行了超过两百万贯的战争债券,准备战后以燕云之地的良田山林和矿场作为回报。
而且这些人还玩出新的花样来,战争债券亦可流通买卖,因此不少人高价买到战争债券,其目的就是抬高债券价格后倒卖给别人,获取更高的利润。
他们这等行为,当然得到了发行债券者的暗中支持,前方的一次小胜,比如说北伐部队夺出了一座堡寨、前进了十余里,传回京师之后,都会惹得战争债券价格上涨一回。
这样一来,原本发行出来两百万贯的战争债券,短短半年的时间,变得价值七百万贯,不知城中多少百姓,都倾家购此,为的只是在以后的燕云之地能分得一杯羹。
可现在童贯既败,战争债券不可能兑现了!
李纲与吴敏二人以文学之士自诩,对于追逐利益不是很热衷,因此他们自己并没有卷入到战争债券的事情中去,也就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件新生事物,会给大宋朝廷带来怎么样的震动。
此刻蔡攸点破,他们脸色变了:“莫非这战争债券之事……闹得很凶?”
“京中少说有十万户人家与战争债券有关,你们说,凶还是不凶?”蔡攸森然道:“请你二位来,便是知道你们多智,想替人问一问,有没有办法?”
能让蔡攸来求计者,不问可知,定然是深居于艮岳中的那一位官家了。若换了别的事情,李纲与吴敏定然要绞尽脑汁,可今日这事情……
“与钱财有关之事,唯有一人可解此困境!”二人异口同声。(未完待续。)
四二六、京师隐患
赵佶在艮岳之上,登高俯视,眺望着眼前的开封城。
他神情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平静下面是一团怒火。
“老太师呢?”他问道。
“老太师自前些日子起便说身体不适,在卧床静养。”近侍低声说道。
“哈,他病得倒是时候,身体不适,身体不适……”
赵佶从齿缝里吐出这几个字,眼中寒光闪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但此时他却只能按捺住怒意,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望了一眼身边的高俅:“你是殿帅,京中……还能凑出多少兵马来?”
大宋京师,原本是有四十万禁军的,但这些年河西战事不绝,已经从京师抽调过几回兵力,虽然有所补充,却不足额。再到了高俅任殿帅,他很会做样子,训练阵列等倒是有模有样,可实际上禁军却都被他支使到各个工场作坊,为他榨油、织布、磨面、烧砖,干这些营生勾当,或者给他卖了人情,到京中权贵府上去做长随帮工,真正能出战的,不过十余万人。
这十余万人,除了少数留在京中充当皇帝仪仗之外,其余都被童贯带走,如今既是兵败,这十余万人中相当一部分无法回来,想来到时京中必定是一片哀声吧。
高俅神情恍惚了一下,然后勉强道:“若是只凑人数,还可凑出十万来,不过如童贯带去的精锐……最多就只有两万人。”
“精锐……呵呵,被人打得如此狼狈,也敢称精锐?”赵佶尖声说了一句,高俅深深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赵佶呆了一会儿,然后略带疲倦地闭了一下眼:“折彦质尚在京中吧,召他来陛见。”
自有宫使出去召折彦质,高俅默然不语,北伐失败,西军也参与其中,但现在京中禁军不堪用的情形下,恐怕又要从西军抽调人马,所以赵佶才会召熟悉西军的折彦质来问对。
只不过赵佶不知道,他却很清楚,在童贯的严令之下,西军刘海督帅十万人马进入大沙漠中追击夏主李承乾,结果失利,全军覆灭,这一战令西军元气大伤。此次北伐,已经从西军那儿抽调了十万人,再抽调人马……恐怕太原一带边防人手都不足了。
赵佶此时还没有想到那么多,直到外头传来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燕王赵俣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挤出点笑:“十二郎怎么来了?”
“官家,官家,燕京失利之事,是真是假?”赵俣喘着气,稍稍平顺之后便问道。
赵佶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恍然,自己这位兄弟当闲散王爷当久了,消息恐怕有些不灵通。
他不动声色地道:“稍受小挫……怎么,十二郎莫非听得什么消息?”
“糟糕!”赵俣一顿足:“我的债券……乘着此时消息还没有确认,我得将债券全都脱手!”
赵佶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心中又惊又怒。
他想起来,京师之中,还有这样一个火药桶!
这些战争债券,关系到近十万户人家那就是数十万人口,若是加上那些京中禁军的家属,恐怕京师中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家庭,都会卷入此事。
若说京师禁军,还有生还的可能性,可北伐失利后战争债券必然大贬,而且只要失利的消息一确认,这债券就会狂跌!
赵佶悚然。
李纲与吴敏猜错了,赵佶没有委托蔡攸询问解决战争债券问题的方法,那纯粹是蔡攸扯着虎皮当大旗。赵佶性子轻浮,暂时还没有想到战争债券的问题上去,他现在最先考虑的甚至不是兵败了当如何应付,而是如何挽回自己的颜面。
对外当然要一场胜仗来挽回颜面,所以他才问高俅还能不能抽调兵力、才会召折彦质来问策。但对内呢,周铨的先见之明,让赵佶心中既是羞惭又是嫉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嫉妒一位臣子。
可当赵俣将此事说出来之后,赵佶才意识到,这才是燃眉之急!
关系到京中几十万人口的家当,甚至有不少人倾家荡产就是为了赌债券升值,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堆废纸!
“此事你们弄出来的,难道你们就不能抹平?”赵佶瞪着赵俣道。
赵俣顿足叫苦,当初这北伐战争债券原本是要交给东海商会发行的,可是一来周铨不赞同,二来宗室也想借着战争债券发一笔财——在市场上将其价格往上炒的,主力之一便是宗室所办的天水商会,因此别人可以抽身不管,天水商会却不能抽身!
“官家,皇兄,此事你可不能不管!”赵俣叹着气,没有分辩,就是向赵佶哀求。
他知道皇兄的家当丰厚,这几年周铨可没少给皇兄揽钱,别的不说,抄朱勔家抄出了两三百万贯的现钱,全都被当成了京徐铁路的股份。
“朕一时间,去哪里寻那么多钱来替你们扫尾,你去看看朕的内库,空得都可以跑老鼠了!”赵佶吼了一声。
他确实有钱,但花钱也多,内库之中虽然还有些钱,但他不敢动,国库里的钱他更不敢动。
若是北方不稳的话,他还要指望着这笔钱来招募勇士,应对意外之变。
“那如何是好?”
“别问朕,这几年,你们借着天水商会,也赚了不少,如今该贴的贴吧!”赵佶看到自己兄弟可怜巴巴的模样,叹了口气又道:“若是不足,朕再贴上个二三十万贯……”
“可债券如今价值是七百万贯……”
赵佶险些气乐来了,这个时候,自己这位贤弟还指望着按炒高的价格来补上空缺!
他心中顿时明白,只怕不少债券都捂在了宗室手中,他们其实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
他们不想受到损失,便惦记着国库与内库,希望从这边获得弥补,甚至还指望着从中渔利。
“十二弟,你们……先退下吧,朕这边还有要事!”
“那战争债券之事怎么办?”赵俣委曲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谁闯出来的祸,谁自己收拾,朕最多就拿出三十万贯钱来,而且朕的钱要用来补百姓,不是补你们!回去以后,告诉他们,大宋的江山,不仅仅是朕的,也是他们的,若他们不舍得这钱,就别怪朕!”
赵佶将赵俣吼走之后,终于无力地坐了下来。
眼前繁华的京师,原本如画一般的江山,如今却激不起他赏玩的兴趣,就连艮岳,也让他觉得有些碍眼了。
“李邦彦,你想说什么就直说!”眼角余光瞄过,赵佶忽然看到李邦彦在那儿欲言又止,当下沉声道。
“臣担忧郓王安危。”李邦彦忧心忡忡地道。
此语一出,周围众人都露出了异样神情。
若前方大胜,李邦彦提郓王,那就是为郓王请功。但前方大败,他此时提郓王,言下之意,可是失利也与郓王相关!
从来不曾听闻郓王得罪过李邦彦啊,他这时捅一刀子……
但是赵佶脸色大变:“你是说……”
“据臣所知,周铨曾言,此次北伐,若胜则罢,若有失利,我大宋虚实,则尽为辽、金所知矣。而且河北之地,地势平阔,易于敌骑去来,童贯先后两败,皆败于敌骑突袭,若是敌有一支偏师,越境而入,直袭大名府,则郓王处境堪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皇子乎?”
听李邦彦说到此,众人都咽了口口水,心中暗赞此人会说话。
这样的话,绝对能打动赵佶!
赵佶也不由自主点头,他听出了李邦彦的言外之意,辽人不可能动用偏师越境深入,但是童贯已经连败两场,若是再败一场,桑干河都不可守,他只能退回原本的宋国境内,甚至还要继续南退,不仅周铨夺来的各州县尽数回到辽国手中,连宋国境内也要成为辽人纵横劫掠的战场。
那样的话,大名府危矣。大名府既危,以兵马大元帅身份留于此处的赵楷,就会身处险境。
但这看似关心赵楷安危的建议,实际上却暗藏陷阱。赵楷是指望着北伐之功来取代赵桓为太子的,但如今回京,相当于临阵脱逃,至少在短时间内,他和他的同党,都没有脸面提换太子的事情了。
“令人立刻传旨,召郓王回军,去其兵马大元帅之职,由副帅……童贯继任,拔种师道为副元帅……”
赵佶口述旨意,自然有人在飞快地记录,可他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宫使匆匆赶来:“八百里金牌急递!”
“怎么了,前方胜了?”赵佶迫不及待地问道。
“童贯令种师道移兵涿州,在胡梁河遇辽军,双方野战,种师道大败……重伤不治!童贯已退至易水,他向朝廷,请求援军!”
赵佶刚想以种师道为副帅,却不曾想,第三场败仗的消息就又来了!
不但来了,而且这一仗比前两仗输得还惨,不是骑兵突袭,而是在正面交战时,为辽军所败,甚至令原本保持比较完整编制的西军,也近乎覆灭!
这一下,征燕的北伐大军,真的可以说是全军尽墨,而大宋的河北门户,也因此洞开!
赵佶只觉得耳中嗡嗡鸣响,他身体摇摇晃晃,听得有人惊呼,有人奔来,然后他就向后栽倒下去。(未完待续。)
四二七、归罪
此前从前方传来的战报里,童贯避重就轻,虽然承认失利退却,但对自己的损失一直没有详细的汇报,只是推说诸军纷乱,还陆续有人归营,不可统计。
他每次都会重点强调,西军编制尚在,军力受损不多——一是证明自己还有能力挽回局面,二则是给西军诸将上眼药,暗讽他们当初不肯出力死战,而是先行退却,导致河北禁军与京师禁军受挫失利。
所以,无论是赵佶,还是高俅,或者是推说身体不适在家里躲着的蔡京,都以为北伐之事尚有挽回的余地,最不济,也不过是放弃周铨献出的那些州县,退回原来的边境,再多赔点钱,反正周铨不是取消了岁币嘛,重新拾回来就是。
可是童贯的第三败,却让这最不济都变得不可能了。
在两败之后,其实赵佶就知道,童贯不是合适的主帅,表面上他控制西军多年,结果西军诸将却仍然不听他的,他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但当败仗来临时京中禁军同样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
至于河北禁军,原本众人就没对这支部队寄予太大希望。
那时赵佶就想着以宿将种师道取代童贯,特别是在李邦彦提醒,郓王赵楷身居险境之后,他就想着,用童贯为兵马大元帅,坐镇大名府,以种师道为副帅,统领前线部队,如此既照顾了童贯的面子,又将他从他所不擅长的一线指挥上解脱出来。
可现在晚了。
“童贯……种师道……误国!”
在彻底昏迷之前,赵构咬牙切齿地说道,全然不顾童贯是逃跑,而种师道是阵亡。
他这一昏倒,艮丘最高峰上,跟着他一起的诸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大伙都慌了,呼太医的呼太医,喊陛下的喊陛下,还有吓得瑟瑟发抖想要找地方躲起来的。
好一会儿,才听得一声怒喝:“你们这是乱什么!”
众人望去,却看到蔡京拄着拐杖,不怒自威,不知何时出现在此!
最近杨戬重病,所以一直伴随在赵佶身边的是李彦,他名字与李邦彦只差一个字,俩人却没有什么关系。这个太监,此前的名声都被梁师成、童贯、杨戬等所遮掩,但若细说起来,其余太监所做的每一种坏事,他也都没少做。
虽然每一种他都不是做得最多的那一个,却什么好处都没少过。
李彦在喊太医,见蔡京到了,顿时一惊,这老头儿在家装病,此时怎么出来了。
不仅是他,在场的高俅等人,也同是如此。
然后听得又有一声轻咳:“宫内不能乱。”
他们再回头,却看到梁师成站在树荫之中,面色平静,而赵佶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扶到了树荫下,正有小太监奉上蒲团,让赵佶坐下。
这位最近也是称身体不适,因为他与周铨关系比较近的缘故,颇受到赵佶的冷落,宫中都有传闻,说他圣眷已失。
可这时,他也出现了!
大伙不由东张西望,想看到另一位病了杨戬会不会出现,不过这次倒没有看到,这让众人松了口气:看来不是所有人都装病啊。
“封锁宫禁,许进不许出,高太尉,你速速出宫,与横班诸军在一处,莫在让人随意传递消息。”蔡京吩咐道。
“李彦,你盯好这里的内监宫女,若有人敢不奉令出艮岳一步,立刻打死!”梁师成同样吩咐道。
这二位只是俩句话,顿时让众人的魂又回了过来,不知不觉中,众人的慌乱都没有了。
蔡京与梁师成交换了一个眼色。
虽然二人有合作也有争斗,但他们都很明白一点,现在是他们出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此前因为他们二人与周铨走得太近,所以受到赵佶的怀疑,赵佶冷落梁师成,而且还通过蔡攸来逼迫蔡京放弃权力。他二人面对这种情形,不得不暂时退让,但现在,收复失地的时候到了。
“你们这些废物,平时一个个满嘴都能摘星拿月,关键之时地,却都无半点用处!”梁师成骂了一声,然后指着一个宫使:“魏宏,你去传御医,不要说废话,只讲……嗯,官家多饮了几杯酒,有些头疼。”
那宫使是他的亲信,闻言会意,一溜烟就跑掉。
“宫中有梁公,老夫先去政事堂。”蔡京道。
梁师成点了点头,至少这一刻,他与蔡京是盟友。
蔡京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个武官打扮的人,一脸惶恐地呆在宫门前。他虽是老眼昏花,但记忆力还不错,看到此人正是折彦质。蔡京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还向折彦质点了点头。
被传唤而来却又被拦在宫前的折彦质,见到蔡京向自己点头致意,顿时大礼拜下,心中更是惶恐。
一开始宫使来召他入宫奏对,分明很急切,怎么转眼间,又不让他进宫了,甚至连那个宫使,也被拦在宫门外。但在这同时,又不放人出去——唯一一个出宫的人,就是蔡京。
对了,最近蔡太师不是说身体不适不能外出么,他怎么会出现在宫中?
他满心不解,不过片刻之后,宫内有人匆匆出来,对着宫使嘀咕了两声,那宫使神情微变,对折彦质道:“今日官家倦了,来日有空,再召汝问对,现在还请折朝请先回吧。”
折彦质如今以朝请郎身份在直秘阁参军事,原本被召,他知道是为河北之事,准备了扬扬洒洒一大堆内容,现在却被打发回转,失了一个在天子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他心中有些惋惜,再加上感觉到宫中的异样,因此回去的途中,便有些失神。
直到有人拉住他的衣袖,他才回过神来:“赵公,你怎么在这里?”
拉住折彦质衣裳的人名为赵鼎,他与折彦质都是崇宁年间的进士,俩人向来认识,也颇有交情。只不过赵鼎如今为洛阳令,按理说应当呆在洛阳,却不知为何,此时来到了京师之中。
象他这般的守土官,等闲可是离不开职守。
“我落职了,回京待选。”赵鼎苦笑道。
“这怎么可能,你当洛阳令当得很好!”
“你知道西京中的那群老人们,只要他们看不顺眼,自然就要挑来挑去,所以我落职了。”赵鼎对自己的遭遇倒没有什么抱怨,不过旋即他又道:“你方才失魂落魄,所为何事?”
折彦质正在苦恼,他知道赵鼎足智多谋,当下将自己今日的经历说了一遍,特别还提到蔡京之事。赵鼎初时也是啧啧称奇,但听得最后蔡京向折彦质点头致意时,他神色变了。
以蔡京的身份,折彦质算什么东西,哪怕背着个进士名头,可终究是武臣出身,蔡京能看他一眼就算是抬举,点头致意……
“不好,河北又有变故了!”赵鼎悚然道:“前方败绩的消息……恐怕比京中的传闻还要严重!”
国难思良将,国家如果没有面临危局,折家这样的将门世家,只会受排挤猜忌,哪里能轻易得到皇帝的赐见、宰相的致意?
“而且,宫中恐有变故!”折彦质也不傻,若是前方真的大败,传入宫中,以当今官家那性子,宫里怎么不会发生点什么事情?
正是因为宫里有变故,所以原本很迫切地向他咨询的事情也取消了,也正是因为宫中有变故,所以长时间都未曾出面的蔡京,竟然会突然出现在宫中!
“事关重大,我们也得做些准备才是。”赵鼎眼中闪动着奇光。
“我们能做些什么准备?”折彦质不以为然,他们二人一个位卑职低,另一个干脆落职,能有何为?
“我们不能做,但有人可以……比如说,太子!”
赵鼎低声说道,折彦质心中一凛,看着赵鼎的神情,就有些不对。
赵家的皇帝,已经有好几位都是岁数不高就驾崩了,若是当今天子真有什么意外,太子和在外执掌兵权的郓王,谁先得到消息,谁就拥有优势!
“如何才能接近太子?”折彦质旋即摇头:“我们见不到……”
“我们见不到,但有人能见到,耿南仲,他是太子右庶子!”
折彦质怦然心动,通过耿南仲,联络上太子,若此事得成,他们就是大功臣,折家的富贵,他个人的前途,就又有数十年的保障。但旋即他又想到,若是不成呢?
赵鼎去职之后,眼前这事情,就成了他的一个机会,他会全力去抓住,可是自己要不要如此?
不等他做出决断,突然间,听得前方轰的一声响,紧接着,不知多少人,向着一个方向跑去。
看到这一幕,赵鼎顿足:“晚了!”
不过旋即他又是一愣:“那边是何处?”
“却是东海商会的地方,那边总有热闹……不对,拦个人问一下!”折彦质反应慢些。
旋即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了。
大宋连输三阵,前线惨败,三十万北伐大军,已经灰飞烟灭,连西军宿将种师道,都已经死在火炮之下!
对,死在火炮之下!
京中还在想着守住前线大败的秘密,想着挽回一点,可是有人已经急着推卸责任,要将前线失利归罪于火炮,然后……
归罪于将火炮“送”给辽人的周铨!(未完待续。)
四二八、奉承
童贯现在与辽国皇帝耶律延禧有了一个共同点,就是夜晚睡不着觉。
自从第二次失利之后,他就一直在琢磨一个重大问题:如何推卸责任。
原本西军是最好的推卸责任对象,西军诸将跋扈不敬不听指挥,其中种师道自恃宿将,更是遇敌先退,正合背这个黑锅,童贯还可以乘机将西军中对他阳奉阴违的将门世家都拔除干净,这也是赵佶暗中的意思——夏贼既然已经被赶跑,朝廷就不需要一支由将门控制的西军了。
虽然赵佶没有明说,可是童贯惯会揣摩,一个皇帝的合格奴婢,必须学会揣摩上意,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他就离被淘汰不远了,就象朱勔那样。
但种师道死了,一个死人,可以承担责任,却承担不了所有责任。
那么……就只有另一个活人可以帮着分担一点了,虽然童贯其实极不愿意,他甚至愿意对上西军将门这样的庞然大物,也不愿意对上那个才二十余岁的年轻人。
“但怎么办呢,现在我只有这一个方法,才可以拖延一些时间,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我就没有足够的功劳脱罪。那一位那里……他最看重的是利益,反而不在乎虚名,到时我拿出足够的利益给他就是!”
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另一边,童贯轻轻拍了拍某人的肩膀,和声和气地道:“事关重大,不仅是我的身家性命,你这么多年来的志向抱负,也尽在其上,你……”
“元帅放心,我定然会联络上金人,金人就在锦州外,离这里不远,我熟悉各种小道,快则三五日,慢则十日,便能将消息送到。到了之后,我必然会说服他们!”在他面前的人,高大健壮,一脸坚毅,正是周铨曾经见过的马植。
“对,对,就是这样,有你这样的忠臣,何愁功业不成呢!”童贯大喜,但随即犹豫了一下:“不过……嗯,金人那边,金银布帛上,你口可以松一些,二百万贯以下,你可以随意作主!但是疆土,一定要要来,争取……能以长城为界!”
马植听懂了他的暗示,所谓争取以长城为界,也就是说若不成,长城都可以放弃,可是放弃了长城,收复燕云又有什么意义,无非是将一个“人质”塞在了敌人的兵锋之下罢了。他欲言又止,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他已经搭上童贯的线,回不得头了。
望着马植毅然远去,童结松了口气,脸上浮起满意的笑容,这恐怕是近来他的第一次笑了。
此时京师之中,自己派回去的人已经开始传递败阵消息了吧。
嗯,接下来还有一件事情,也不知自己的孙儿童渐,是否能够按照自己书信上的安排去做。
童渐被他打发到了大名府,在郓王赵楷的身边效力。
这段时间里,赵楷可谓风光无比,在他身边,围绕着不知多少勋贵、达官家的子弟。这都是送到他身边来镀金的,伐辽复燕这是多大的功劳,大伙只要能够蹭上一星半点,接下来这一辈子便都有光彩了。
原本这些勋贵达官是最会投机,在储君之争中,他们骑墙观望,对赵桓或者赵楷都是一视同仁,两不得罪。但伐辽的大幕展开之后,事情就有变化了,这种变化在赵楷被任命为兵马大元帅时达到第一个顶峰,在他抵达大名府后成了第二个顶峰。
这种被众星环伺的感觉,让赵楷非常高兴,也让他越发对储位渴望起来。
仅仅是兵马大元帅,都已经如此风光,若是到了九五至尊之位,那会是何等风景?
“王黼,前方有没有消息传来,童贯不是十多天前就开始进逼燕京么?”
不过这时,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连续十余天,赵楷都没有收到前方的任何消息。
王黼嘿嘿干笑了两声:“军情机密,若非有决定性的胜利,想来童贯也不会向这边传递消息。”
这几天,他都是用如此方法来搪塞。赵楷虽然聪明,可生长于深宫之中,对实务并不了解,因此也能胡弄过去。但王黼却知道,前面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否则情况不会这样。
说来可笑,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伐辽总管的赵楷,离前线并不算太远,却在十余天后,连童贯第一次败阵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这当然是童贯有意对后方封锁消息的结果,败敌或许童贯不拿手,可是瞒骗“自己人”,他一向很拿手。
但是到今日,赵楷也意识到不对,不仅童贯不派人来禀报前线战况,就是他派出去“慰问”前线将士的使者,也一个都没有回来。
“王黼,你实话实说,前方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他沉声问道。
“前方……或许会有点意外吧,不过我大宋三十万大军,辽国虚弱至极,哪怕有点意外,也改不了辽国败亡的命运,大王只管放心。”王黼也顾不得掩饰,有些焦躁地望了北方一眼,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围在赵楷身边正接过话茬满口谀辞的人们,然后微微怔了一下:“大王,若想知道前方的消息,可唤童渐来,童渐……或许与童贯有联系!”
童渐不在!
赵楷驻在大名府,头几天还是做出了与军士同甘共苦的模样,宿在军营之中,但几天之后,他就受不得这苦了,军营的榻太硬,营帐不够挡风,军中规矩太多,还有不能携美人在军中酒宴……故此现在赵楷是住在大名府中一户人家宅邸中。这些日子,童渐每天老早就会来此,与别的前来镀金者一起奉承赵楷,可是今天,童渐却是不在!
也是奉承的人太多,少一个没有谁会注意。想到这里,王黼有些懊恼,若是蔡京,只怕第一时间就会注意到这个细节了。
赵楷听得王黼的话,也转着脖子看了看自己周围。
他比王黼想象得还聪明,但同时,他比王黼想象的还要缺乏城府。发觉童渐不在,赵楷跳将起来,又惊又怒:“前方有变,前方有变!”
然后,他立刻下令,派人去童渐住处。
住处没人。
此时的童渐已经出了大名府,正在纵马狂奔,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应天府,然后再更短的时间内问出周铨的所在。
身为童贯之孙,哪怕未必真有童家血脉,但童渐还是养尊处优惯了,这种纵马狂奔的情形,实在不适合他。
但他不得不如此,祖父童贯的信中非常严厉,要他再最短时间内找到周铨,然后……
“跪于其门,负荆请罪,不得宽宥,勿回见我!”
童贯很清楚,自己派人回京,将前线失利的原因归罪于周铨的大炮,这也就意味着狠狠得罪了周铨。不过他不怕,他觉得按周铨此前的行为习惯,只要付出足够的利益,应当还可以让周铨同意此事。
无非就是损失些名声罢了,周铨只要再将之推给下面的人,承认一个不痛不痒的失察之过,事情就完美解决,至于前线数十万将士惨败死亡的真正原因,不会有人真心关注的,就连他们的亲人,可能也在得到抚恤之后,很快就将此事淡忘。
童渐就是他派来和周铨谈判的,同时也是向周铨表示他的诚意。
童贯深信,周铨是个聪明人,知道他的意思。
大名府中,赵楷已经得到了童渐离开的消息,底下人办事很妥当,不但知道童渐离开,还知道童渐是接到了一封密信之后,神情大变,于两个时辰之前突然出城,带的随从不多,但带了不少匹马,分明是准备一路轮骑,要赶往某个地方。
赵楷此时完全无心去欣赏底下人的细致,他的心里满是惊恐。
那封密信,肯定是童贯派人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能让童渐吓得来不及向他禀报就离开大名府?
前线出问题了,而且是大问题,很有可能就是一场惨败,甚至……辽军反攻入了大宋境内,离大名府不远,所以童渐吓得逃跑了!
擅于绘画的人,联想能力总是比较丰富的,赵楷不但猜出了真相,而且猜得比真相还要多出那么一些。就是这多出了的这些,让赵楷怕了。
不仅是让他怕了,赶来奉承他的那些投机者们,同样不傻,于是第一时间,冲往京师和北方的信使、探子,都将大名府的城门都堵住。
而且无需要吩咐,众人就开始各自准备行囊,以备万一。
赵楷还在焦急地等,毕竟他是大元帅,离开军营住在城里没有关系,可离开驻地,就需要理由。
半个时辰之后,他身边的奉承者少了四分之一。
一个时辰之后,少了一半。
两个时辰之后,赵楷身边,就只剩余一个魂不守舍的王黼。
“究竟……出什么事了?”赵楷喃喃自语,就在一日前,他还自信满满地勾勒当他成为太子之后要怎么做,成为皇帝后又要怎么做,可现在,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急促的马蹄声将他从呆愣中惊醒,然后,他们看到了狂奔而来的探子,不只一个,是几十个。
随着这些探子回来的,还有前方惨败,童贯三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的消息。
“回军营,回军营!”得知此消息之后,赵楷声嘶力竭地大喊,但整个人,却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半点气力都没有了。(未完待续。)
四二九、祸国殃民
“现在孤那位王弟的心情,一定很好吧。”
若说大败的消息传来,有谁在第一时间感到的是高兴而不是惊讶,那定然是太子赵桓。
身为太子,想要出宫很不容易,甚至得到宫外的消息都要经过筛选,因此,他是在赵佶昏迷、宫中混乱时,才得到消息的。
太子所在的东宫,虽然属于皇宫,不过因为赵佶更喜欢呆在艮岳,所以他反而距离赵佶比较远。赵佶对他说不上心生厌恶,至少也谈不上喜欢,父子情谊,只存于表面。
赵桓一直嫉妒自己的弟弟赵楷,嫉妒他多才多艺,嫉妒他长得更象父亲,嫉妒他更得父亲欢喜。当赵楷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时,这种嫉妒就变成了憎恨,而赵楷身为兵马大元帅前往大名府坐镇时,憎恨甚至变成了恐慌,让他顾不得此前一直厌恶周铨,派出李邦彦向周铨求援。
“李卿,你怎么不说话?”赵桓向李邦彦问道。
在所有人都看着赵佶和赵楷的时候,李邦彦却出现在东宫之中。
外边的消息,就是他带来的,此时他满脸也是喜色:“臣是在想,周铨说让殿下放心,莫非他早就料到会这样?”
“此前他不是说北伐必难成功么?”赵桓也有些惊讶。
“当时他确实这样说,还指使应天书院的博士宗泽连上六七道奏章,但朝中公议,觉得他只是不愤别人抢去平辽复燕的功劳,故意在危言耸听,谁都想不到,周铨凭着一万多人就可以横行燕云,杀得耶律淳十余万大军龟缩不出,童贯带着三十万大军,却会吃这样一场惨败,莫非童贯领兵真的这么差,那他在西军时,又是如何成功的……”
李邦彦说得都有些乱,不过赵桓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惊骇周铨料事如神。
赵桓细细一想,顿时也哆嗦起来:“这岂不意味着,周铨……只要给他两万精兵,他就天下无敌?该死,朝廷如何养出这样的,这样的食人猛虎!”
周铨带兵厉害,朝廷感到的不是欢喜,而是恐惧。
大宋一朝,从头到尾对武人就充满歧视和猜忌,当这种歧视和猜忌成为习惯之后,就连武人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一些将门子弟,如折彦质,想方设法也要弄个进士出身,为的就是摆脱武人出身。
这种态度,根深蒂固,此时全都集中在周铨身上了。
李邦彦很想说一声,周铨并不算纯粹的武人,但一想到周铨的出身,再想到不是纯粹武人的周铨比纯粹武人更可怕,于是很明智地闭上了嘴。
要当皇帝的宠信之臣,无论面对的是现在的皇帝,还是面对未来的皇帝,都要学会及时闭嘴。
“不过……不过现在他还有用,若是局势真不可收拾,还需要他出来……若是局势稳定下来……”赵桓把自己代入到了皇帝的角色之中,喃喃自语,但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看了李邦彦一眼,李邦彦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要当宠臣,除了要学会闭嘴,还要学会当聋子。
“你暗中派人去拜谢周郡公,替我送上一份厚礼。”赵桓道。
“是……”
李邦彦才应了一声,突然听得外头脚步声匆匆,紧接着,耿南仲带着两个人出现。
那俩人看到李邦彦,脚下都是一停,李邦彦也是眉头微张。
“你怎么在此,非是东宫属官,速速出去!”耿南仲冲着李邦彦喝斥,神色间非常不高兴。
他早就知道李邦彦暗中投靠了赵桓,他心中对此甚是不满,只不过此前都隐忍住,今日却突然发作起来。
李邦彦看了赵桓一眼,赵桓向他使了个眼色,李邦彦拱手而出,听得身后耿南仲还是提醒赵桓,莫要理睬他这样的幸进小人。
李邦彦冷冷一笑,同时暗自得意,自己还是有先见之明。赵楷往死里得罪了周铨,身边又有王黼这样强劲的竞争对手,太子身边,却只有耿南仲这种纸上谈兵之辈,现在不急,以后略施小计,就可以将之从太子身边赶走。
直到跟随耿南仲来的两人咳了好几声,耿南仲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没有分清轻重缓急。
不过对耿南仲来说,确保太子对他本人的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样将来太子登基,他才有可能坐上今日蔡京的位置,至于正儿八经的国家大事……与他何干?
“殿下,宫中有变!”他压低声音道:“这二位,一个是前洛阳令……”
“前洛阳令赵鼎,还有直秘阁参军事折彦质。”赵桓微笑起来:“二卿我都曾经见过。”
赵鼎与折彦质没有想到赵桓竟然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和说出他们的官职来,两人都感动得下拜,那边耿南仲神情却是微微一动。
“宫中怎么有变?”赵桓又问道。
当下折彦质将自己奉命奏对结果又被晾了的事情说了一遍,赵鼎又说了京中传闻北伐大军尽毁于火炮之下的事情,这一次,赵桓也无法淡定了:“这……这岂不是说,周铨与辽贼,周铨与辽贼勾搭在一起了!”
“臣早就说过,周贼绝非好人,祸国殃民,此人之谓也,难怪此前他一直都在叫嚷,说朝廷北伐必败,此人……”
“朝廷北伐不败,孤就不是太子了。”赵桓心中暗暗说了一声,但面上却是连连点头,似乎对耿南仲的话深有同感。
“殿下,如今就是机会,官家肯定是被此消息气得身体不适,殿下可以立刻上书,请求诛周铨以谢天下,只要殿下登高一呼,天下官民,必然……”
“童贯之败,与周铨无关!”实在听不下去了,折彦质开口道:“此时若去深究此事,恐怕逼反周铨!”
耿南仲没有想到,他带到赵桓面前的折彦质竟然会反对他的意见,当时就有些愣。
旁边赵鼎微微摇头,不过他开口道:“朝廷危难之际,当是先过眼前之困为好。”
“童贯败于火炮,怎么说与周铨无关,辽人的火炮,就是周铨提供,此贼私娶辽女,暗供火炮,逆悖之心……”
“朝廷也有火炮,就在童贯军中,童贯初战失利是夜战,仓促退军之时,很有可能将火炮遗失给了辽人。另外,朝廷既然能仿制火炮,辽虽不如大宋,但也是当世大国,岂会仿制不出火炮?周铨与辽相萧奉先难以两立,怎么会太阿倒执,将火炮这样的利器送到对方手中!耿庶子虽是博学之士,但不知军务,不可向殿下乱献计策!”
折彦质终究是出自将门,听得耿南仲在那胡说八道,实在受不了,当下将心里堆着的话全部说了出来。赵鼎听得只能苦笑,这番话,肯定是将耿南仲得罪狠了。
耿南仲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道:“可外头都是如此传说……”
“百姓传闻,不过是别有用心人推波助澜罢了,右庶子可知战争债券之事,原本值二百万贯的战争债券,此前被暴抬到七百万贯,这是许多人的身家性命,如今北伐失败,这几百万贯钱血本无归,总得想法子捞回来些。若是能归罪于周铨,那么东海商会就要承担部分责任,或许可以担下这几百万贯来。反正对周铨来说,几百万贯,算不得什么!”赵鼎道。
耿南仲根本没有想到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听得此语,顿时又愣了。
赵桓暗叹了一声,右庶子学问是很大的,为人也很方正,但是心机之上,就有些不足。不过他旋即精神一振,此时赵鼎、折彦质二人通过耿南仲来寻他,分明就是来助他的。
有此二人,再加上李邦彦,就有足够智慧的人给自己出谋划策了。
“二位有何教我!”他沉声问道。
“殿下此时要务,不在外而在内,当去求见官家,若官家无事,殿下可请官家出内库之钱,补战争债券之缺,同时安抚周铨,将京中传闻直说与他,告诉他朝廷不信这等传言,令其勿要挂怀。”赵鼎说道。
“最好请周铨去武清,只要他在武清,辽人必不敢大举南犯,如此不需调动太多军士,亦不必惹得北境汹汹……甚至只须放出风声,朝廷有意以周铨取代童贯,率援军北上伐辽,便足以令辽人止步求和了!”折彦质补充道。
赵桓大失所望,不过他还是稍稍提示了一句:“若是官家……官家体有不适呢?”
赵鼎与折彦质对望了一眼,觉得太子的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若是赵佶身体真有不适,太子理当监国,这还要问什么?
他们却不知,此时赵桓心中,希望有人说出,无论赵佶身体适还是不适,在此大败之际,都当退位,让他这个太子提前登基,至少要追究郓王赵楷的责任,不说废赵楷为庶人,也要将之圈禁起来!
赵桓真有发动宫廷政变的念头,只是他也自知,自己实力不足,他也不敢孤注一掷,因此希望有别人提出,别人执行,然后他负责登基当皇帝就行。
等了好一会儿,赵鼎与折彦质都没有继续说什么,赵桓有些失落,他还待进一步提示,却听得外边有急匆匆的脚步声来,紧接着,又有人道:“官家召太子入艮岳觐见!”
赵桓猛然一哆嗦!(未完待续。)
四三零、第一把火
在艮岳大门前等着赵桓的是梁师成。
一见到赵桓进来,梁师成弯了弯腰,拱手行礼:“奴婢见过殿下,殿下且随奴婢来。”
赵桓板着脸,默不作声跟着他,俩人经过重重门禁,越是往里,戒备越是森严,看得赵桓心中突突直跳,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强自镇定。
待走到通往艮岳峰顶的曲折道路上时,梁师成突然停住脚步,回头低声对赵桓道:“殿下安心,官家身体无恙,只是有些急怒。”
“嗯。”
“方才官家召折彦质奏对,不过因为急怒之事,让折彦质先回去了,听闻折彦质去寻了殿下?”
冷汗从赵桓的背上冒了出来,他含糊地说了句话,但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梁师成的意思,却知道,在天子有恙的情形下,太子私结外臣,这绝对是一个罪名。
“此事官家还不知晓。”梁师成却给了他一个善意的笑:“奴婢怕他太过操心,一些小事就不敢拿来打扰。”
“梁公做得对,作得对……”赵桓松了口气,喃喃地说道。
然后他猛然精神一振,满眼都是兴奋。
梁师成在向他表态!
他的弟弟赵楷身边聚集了太多人,童贯、王黼、李彦、蔡攸、高俅……这些赵佶的亲信,揣摩上意,几乎全部公开支持赵楷,在他们的努力下,朝中大臣们也颇多向赵楷靠拢,而他身边只有耿南仲等东宫属官,再加上一个偷偷投靠过来的李邦彦。
现在梁师成在向他表示善意,这也意味着父皇身边重要人物中,终于又有一位看好他了。
他向着梁师成点头微笑了一下,然后凝神,恢复了平时的严肃与不苟言笑。
“周铨……”
赵桓同样不傻,他知道此前梁师成中立的原因:赵楷势大。同样他也知道现在对方投靠过来的原因,别人还在为伐辽惨败之事寻找原因的时候,梁师成已经看到,因此一役,赵楷想要取代他太子位置的可能性大大降低了。
而这一切,周铨在数月之前就已经料到了。
不管辽人的火炮是不是周铨提供,他能算出宋军必败,要么就是当世名将,要么就是……和那些据说能预测未来的道人一样。
艮岳峰下有一座暖阁,赵佶现在就躺在暖阁之中,壁炉里的炉火,将屋内烘得暖洋洋的,又不虞闭气,他半倚在枕榻之上,只觉得身心俱疲。
当太子出现在面前时,赵佶几乎本能地转过身去,留了个背影给儿子。
问安,答话,一丝不苟,但赵佶就是不喜欢这种一丝不苟。
原本赵桓是想要把赵鼎、折彦质的建议说出来的,可是梁师成的表态,让他又改变了主意。
不可授周铨以更多了,无论是权力还是声望。而且耿南仲等东宫属官,不是反复教导过他,只要以孝事父,事情便有转机么。
“皇儿就和朕一起宿在暖阁之中吧……”见他没有说别的事情,赵佶吩咐道。
赵桓最初是欢喜,然后才意识到,自己被软禁在父皇的面前了。
打发赵桓下去之后,赵佶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只剩余梁师成一人,他沉重地叹了口气:“梁师成,现今该如何收场?”
梁师成不明白他的意思,愣了一下。
“朕准备多年的北伐,竟然成了一场闹剧,原本国中诸多隐患,朕皆欲借北伐之机,一举消除,但此战失利,大宋虚实,尽为人知矣!”赵佶很是苦恼。
他最受不得的还是面子上的损失。
“官家放心,不过是小挫罢了,童贯收拢败军,总得还有十余万人,我大宋地大物博,国力丰阜,再募勇壮就是……”
“你不明白,朕所倚仗者,不过西军,如今西军亦不堪战,朕还能指望什么,莫非是高俅练出来的那些花架子?或者是江南那些弱兵?”
说到这,赵佶又是一声长叹,梁师成嘴角微微一动。
其实还是有一支强军的,周铨的部队,但那是周铨的私兵,并非朝廷兵马。
“大宋就象是个貌似健壮的男子,只要一处生病,那么到处都会有病,梁师成,你看着吧,接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难熬了!”
梁师成不敢说什么。
“你也下去吧,外头有什么事情,及时禀报予我!”赵佶道。
梁师成依言而退,但没有多久,他匆匆赶来,神情大变:“官家,官家,京中……出事了!”
赵佶刚刚有了点睡意,闻言一惊,他翻身而起:“出什么事情,快说,快说!”
“百姓,百姓砸了东海商会!”
赵佶心里的隐忧终于完全爆发出来,他再度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倒了下去。
砸东海商会不算什么,惹怒了周铨,对于现在的大宋来说,才是真正的麻烦!
事情其实并不复杂,在得知伐燕失利之后,整个京城中的百姓都陷入恐慌之中,他们此时怕的倒不是辽人打过来——燕云之地远在两千里之外,大宋又国力强盛,他们根本不担心这个。
大伙担心的都是战争债券的事情。
那些花高价从别人手中买战争债券者,那些囤积了巨量战争债券想要更高利益者,这个时候都要哭了。前几天还值几百万贯的战争债券,现在可能再无价值,如何能不让众人担心。
于是他们就赶往天水商会大楼。
天水商会大楼就在东海商会第一百货的对面,建成的时间并不长,不过比东海商会还要高。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等着天水商会的管事们出来,结果大门始终紧锁,让这些手握战争债券的东京市民,更加焦躁不安。
人一多,口便杂。
在天水商会对面,东海商会的人虽有戒备,却也只是在看热闹,毕竟此事与东海商会无关,承发战争债券的是天水商会。
东海商会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这几年两家商会的竞争开始大于合作,天水商会倚仗皇族身份,吃相有些难看,就是赵有章,现在不但压制不住自己那些贪婪的宗亲们,他自己也有点自我膨胀。
然后种师道被火炮击杀、西军覆灭的消息传了过来,此时谁都知道,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几百万贯的战争债券彻底变成了废纸。
“火炮,是周铨,是周铨干的,此事当由东海公负责!”
杂在人群之中,有天水商会的人,原本是来观望的,但他们得到了上头的指令,顿时开始嚷嚷起来。
从赵佶那儿碰了个钉子的赵俣,终究还是不舍得几百万贯的损失,所以当他发现机会的时候,就想到了祸水东移的主意。
反正最后收尾的是赵佶与周铨,闹成什么事情,他都不怕。
最初一两个人嚷嚷时,百姓还没有什么,可夹在百姓当中的无赖地痞却想到了东海商会第一百货的那些货物。
“去寻东海商会,要他们给个说法!”
“对,对,要他们给个说法!”不愿意受到损失的百姓,便将东海商会的说法当成了最后的稻草。
东海商会就在跟对面,相距并不远,他们拥向东海商会。
对东海商会的人来说,此事根本与他们无关,当初上头就传来命令,要求他们不得介入战争债券,甚至禁止他们购买,因此百姓转来时,他们当然理直气壮地予以拒绝。
双方发生争执,争执很快升级,总有些无赖喜欢混乱,唯有混乱,他们才能浑水摸鱼。在他们的挑唆带动下,愤怒的百姓开始冲击商会,见情形不对,商会已经启动预案,所有人员开始撤离,失去约束之后,这些百姓变得更加狂乱,他们干脆开始打砸抢,甚至还放了一把火,将东海商会的大楼都烧了起来。
政事堂里,蔡京听到这个消息时,把自己的胡须都揪下了一把,他原本昏花的老眼里,现在却闪动着慑人的寒光:“是谁带的头?”
“这个……许多人一起,寻不着带头的……”开封府尹聂昌战战兢兢地道。
“那你就是带头的,用你全家,不,全族去平息周铨之怒吧!”蔡京毫不犹豫地道。
聂昌哆嗦了一下,险些哭出来。
“下官,下官这就去彻查,一定要彻查……”
“你只有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朝廷的宣慰使,就要出发赶往应天府……但愿周铨到时还在那儿,否则宣慰使就得去海州,哪怕赶到济州岛去,也一定要见到周铨!”蔡京冷冰冰地道。
聂昌抹着汗,快步从政事堂跑开。
回到自己的衙门中,他把当班不当班的属吏、差役都召了来:“事关重大,东海商会被砸被焚之事,定然会激怒东海公,若是不能拿住为首者,我就拿你们去平息东海公之怒!”
底下的属吏与差役们面面相觑,不待他们出声,聂昌拿着砚台往桌案上狠狠一砸:“你们只有两天时间,两天之后,朝廷宣慰使出发,要么带着那些教唆挑头者的脑袋,要么带着你们的脑袋,快去办事!”
于是这些差役属吏们又作鸟兽散。
聂昌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都已经冬天了,却依然这么热……这个开封府的位置,果然难坐。他心中暗暗发誓,此次事了之后,哪怕告老致仕,也不再坐在这个位置上了。(未完待续。)
四三一、第二把火
“小人因利而结党,利存则聚,利尽则散,朝中群小,便是明证。昔时王安石与吕惠卿,以利合而因利散,今时六贼,亦是如此。童贯与周铨,当初使辽之时,情好如蜜,童贯之孙,乃是东海商会所谓十三柱之一,如今因利尽而分道扬镳……”
文维申滔滔不绝,在他面前几个少年背后坐正,他目光扫过,看到大多数少年都是迷迷糊糊,不由叹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一角布帘之后。
那布帘之后是蔡瀛,蔡洁生之女,这年许来,小姑娘成长得很快,为了男女之别,她虽然也在听文维申讲课,却独坐一间。
文维申一直觉得,与新党——他固执地认为,周铨也是新党的一员——最重要的战斗,并不是眼前,而是未来。特别是在听说周铨于龙川别院设学堂,在济州同样也设学堂之后,他更是坚持如此。他与被送到日本去“教化”日本人的二程弟子们时常有联系,这些人经过济州,因此对济州的学堂相当佩服,唯一让他们遗憾的是,二程学说在这学堂中却没有发挥的余地。
甚至连将二程之说添作课余教材都做不到,两学堂的图书馆里,都没有这类文章存在的余地。
可惜的是,哪怕他选择了许多家世清白天资不凡的孩童,教了几年也没有教出什么人物来。他只能以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来安慰自己,同时恐惧于有朝一日,自己也没有精力做这事情时,这一事业就此荒废。
唯一有希望的,反倒是坐在布帘后的那个女子……
文维申正在想着,突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闯进来,喜形于色:“老爷,老爷,京中最新消息,朝廷在燕京大败,西军种师道阵殁,这一场惨败,得有人负责!”
如今朝廷新党当道,负责的人,当然得是新党之人,这也意味着,蛰伏已久的旧党之人,有了一个机会!
文维申捋须咧嘴,正要大笑,突然又见一人冲了进来:“据说燕京之败,乃是周铨里通外国,京中百姓,已经砸了他的东海商会!”
东海商会并不是周铨的,成立之时,有十三家股东,被称为十三柱石,周铨只是其中之一。不过在民间,提到东海商会,大伙想起的就是周铨,而非别人。
这个消息更好!
“京师义民,终究有血未冷者!如我所言,小人以利合,如今利尽,这些小人群丑,必然会自相攻讦,等着看吧,他们覆灭之际,已在眼前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又是一动,向着仆人下令道:“来人,替我备好行囊,我要上京!”
“上京?”正在听他“讲课”的童子们都发出欢呼一般的声音。
他要是上京,岂不就是意味着大伙都可以放假了?
“都去,都去,老夫要带你们去看看,这一幕大戏如何开场又如何收场!”文维申有些得意:“当然,也免得耽误了你们的学业。”
“哦……”于是众童子们又失望地叹了口气。
京城已经是风雨聚集之地,有人傻乎乎要往京城里赶,也有迫不及待地要从京城这是非之地里离开。
蔡行伸出头来,四处望了望,没有看到人,他回头招了招手:“快,快!”
十一二个小厮,每个都拎着箱子,弯着身小跑着从蔡行身后的侧门里出来,在侧门外,早停着几辆马车,小厮们将箱子全都放在了马车上。
蔡行骂了一声,还踢了一个动作迟缓的小厮一脚,然后舒了口气。
他不舍得离开京师,但是,对于蔡攸府却是片刻都不想呆了。
当初在祖父与父亲之间,他选择了父亲,好在他还留了个心眼,派人给周铨送了封私信,说了自己的无奈,没有直讲蔡攸逼他与周铨分道扬镳,但也有所暗示。
在前方惨败之后,百姓们想的是如何挽回一点损失,蔡攸想的却是自己投注失败,会不会面临一场清洗。这让蔡攸心情非常不好,不仅仅是因为大宋的失利,更是因为赵楷再难取代太子。
他很清楚,投机失败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让他难以释怀的是,他做出这种投机,当初可是逆父命而弃子谏做出的决定,他的父亲,甚至他那个整日花天酒地不知稼穑的儿子蔡行,都不看好他的选择。
这让蔡攸这几日心情非常不好,在家中常拿蔡行出气,蔡行可谓动则得咎。这等情形之下,又听到东海商会被焚的消息,蔡行闻说之后,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跑!
终于把自己最爱的东西都带上了车,蔡行松了口气,有点遗憾的是,他的娇妻美妾还只能先留在府中。他自己正要上车,突然间听得身后咳了一声,他转头一望,便看到蔡攸阴沉着脸。
“爹……爹爹!”
蔡行吓得大跳,骇然行礼,同时暗暗咒骂,肯定是自己的小厮中有人向父亲告密,否则父亲怎么会发觉?
“你这是要去哪儿?”蔡攸沉声问道。
“去……去徐州,去海州,或者去济州,总之,周铨在哪儿,儿子就去哪儿!”蔡行这次是铁了心,哪怕被父亲批评忤逆,也一定要离开。
出乎他意料,蔡攸却没有立刻责怪他,只是又沉闷地哼了一声,然后道:“你不去你祖父那里,为何去周铨那儿?”
“祖父和爹爹都不了解周铨,我们都明白,所谓火炮送给辽国之事,是童贯搞出来的,然后宗室那群蠢货想要赖掉战争债券,顺水准舟便……不,是推波助澜,让百姓……不,无知暴民烧了东海商会,你们可能觉得此事可大可小,不过我却知道,这事情小不了,你们等着吧,周铨的报复,周铨的报复……”
蔡行说着说着,目光就发直,指着蔡攸,神情有些异样。
蔡攸回头一望,只见自己身后,京城的某个位置,滚滚浓烟冲天而起,似乎又起火了。
“我为什么要说……又字?”蔡攸心里突的一跳,再仔细分辨位置。
“童贯家……那是童贯家,周铨将童贯家给烧了!”蔡行大叫道。
童贯的孙子童渐也是他们这伙纨绔成员,东海商会十三柱石之一,对那里,蔡行不陌生,就是蔡攸,也受过童贯邀请,去参观过他那美伦美焕的豪宅。
但此刻,豪宅四处都是火。
原本以童宅中的人口,再加上京城中的巡铺,火势应该很好控制才是,可是童家的人哭喊着往外跑,军巡铺子的士兵虽然人到了,却没有一个人敢救火。
因为在童家大门前,一面旗帜在那里,上面有个“周”字。
这是东海郡公周铨的旗帜,当初周铨烧了朱勔的宅院,还没有打出这面旗帜,可现在,他敢在京师里打着这面旗烧人宅,却不虞军巡铺子来救火了。
火光之中,那周字大旗迎风摇摆,这是示威!
看到这面旗帜、明白这其中含义的人,都不由瑟瑟发抖。
在场擎着这面旗帜的是东海商会的十余人,他们就这样擎旗,看着童贯的这座府邸被烧,在火势不可控制之后,他们擎着旗,乘车离开。
大摇大摆毫不遮掩。
越是如此,人们就越能感应到,这背后的愤怒。
他们一行的第二个目标,直接到了东海商会的大楼——现在只剩余烧抢之后的残遗了,就当人们以为此地是他们的终点时,他们却又是一拐。
目标是天水商会大楼!
二十余人,擎旗立起,然后从车上取出各种引火之物,开始逼向天水商会大楼。
天水商会自然也有人在,还有不少护卫,见此情形,一个个迎上来,想要将他们挡住。
“今日我们只来纵火,不想杀人。”这二十余人中,为首的杜狗儿走了出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但如果放不了火,那说不得就要杀几个人了,杀不了你们,就杀我们自己!”
此话一出,那些护卫顿时退缩。
没有人怀疑杜狗儿他们能否做到这一点,虽然这里只有二十余人,在他们背后,却是周铨,以一万五千之众,大败辽人十余万大军的周铨。
而被周铨大破的辽人,转眼又大破了大宋三十万大军。
若无对比,京城中的人,无论是王公大臣还是平民百姓,还不知周铨的厉害,到得此时,哪个还不知晓!
“你……你们敢,你们敢烧,这里是天水商会,宗室产业,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护卫们连连后退,缩在他们之后的管事不得不出来了,有人喝斥道。
“为何来烧天水商会,你们心知肚明,东海商会能被烧,天水商会就也能被烧,今日若有人来阻挠……比如说,开封府要来阻挠,那么连开封府衙都一起烧掉!”杜狗儿得意洋洋,不过却不是对着那管事,而是对匆匆赶来的大批差役。
那些差役苦着脸,若非职责所在,哪个愿意来此,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何必如此!”在差役后方,一顶官轿之前,聂昌看着眼前的董长青,苦笑着说道。
“定然要如此,若非这样,周郡公背国罪名,如何能洗脱?”董长青神色淡然:“你我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一次,周郡公,他是真怒了!”
“真怒……真怒了?”聂昌颤声道。
“对,就象你想的那样,这一次,朝廷不给周郡公一个说法,他就自己来讨说法了,你可以把我这话,原样禀报给官家。”董长青道。(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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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二、第三把火
“这火,这火烧不得啊!”
聂昌也没有拦住纵火的队伍,他宁可不要头顶的乌纱帽,也不愿意背负“逼反”周铨的罪名。
前者不过是退职回家啃山芋罢了,后者则是抄家灭门掉脑袋,孰轻孰重,轻易可分。
现在拦在杜狗儿前的,已经没有了差役,却是赵有章。
大约是这几天借酒销愁的缘故,赵有章跑来时,衣冠不整,身上还带有酒气。
他也是东海商会十三柱石之一,因此对杜狗儿等人不陌生,此时拦在众人面前,还是有点底气的。
“这倒奇了,为何烧不得呢,赵小侯爷,周郡公也有一句话要小人带给你呢。”
“什、什么话?”
“他说呀,有人可以决定第一把火何时放,却决定不了最后一把火何时放……”杜狗儿仍然是那副满不在乎地模样。
赵有章嘴巴动了动,想要辩解,却又不敢。
杜狗儿斜睨了他一眼,一位宗室子弟,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让他甚是兴奋。他伸手将赵有章扒拉开来,阴阳怪气地说道:“泥人还有三分土脾气,小侯爷,你们欺人太甚了,什么屎盆子都敢往我家郡公头上扣,莫非以为我家郡公只杀得辽国金国的大将,就杀不得大宋的贪官奸臣么?”
杜狗儿此话出来,周围听到的都是汗珠直冒。若是承平之时,这样的话,足够当作图谋不轨的证据了。
但所有人,包括那些参与了火烧东海商会的百姓,这一刻都意识到,此时情形不对!
大宋刚刚在伐辽之战中失利,辽国正虎视眈眈,若是此时再逼反了周铨,他自济州起兵,夺取海州徐州,大宋拿什么阻挡?
自然,周铨最大的问题是兵力不足,可是他若得了海州徐州,在百姓中强行征兵,再配以火炮……
“故此,此事只能由他闹了?”
艮岳中,赵佶象是吃了个苍蝇一般腻味,他望着眼前的蔡京,沉声喝问道。
或许是爱踢球常运动的缘故,赵佶身体底子不错,在短暂地休养两日之后,便又恢复过来。
“此事原本就是童贯与燕王理亏。”蔡京苦笑道:“陛下,周铨是何等性子,可谓众所周知,此二人却将自家的事端,推到周铨身上来,若是一般之事倒还好,和气生财,周铨可以让让,但北伐失利之祸首、里通外国之罪名,周铨未必敢背啊!”
这个罪名,谁都不敢背,就是蔡京自己,也暗自庆幸,若不是得了周铨提醒,他始终对北伐持消极态度,恐怕这个大黑锅,就得自己来背了。
赵佶怒不可遏:“他也不能在京师里当街纵火,还威胁杀人!”
“陛下,这不是他第一次,童贯、燕王敢做此等事情,便应当对此有心理准备,岂能他们闯的祸,由官家来承受这损失!”蔡京说到这,又咳了声:“况且,朝廷如今……经不起大波澜!”
朝廷确实经不起大波澜。
前线败阵的确切消息已经传来了,童贯带去的三十万大军,如今收拢到手的只有区区六万,剩余二十四万,不是阵亡就是逃走。童贯几乎每天都派信使,送来告急文书,每天都有自己寡不敌众,只能后撤一城的消息。周铨在燕地打出来的州县,尽为辽国所复,童贯本人退到了保州,而辽国也跟随而入,已经进入了此前宋国的本土。
更让人担心的是,辽国内部集结大军南下,他们竟然弃上京道不顾,而是全力经营南面,似乎是准备北面的损失南面补。
童贯也说了他的应对计划,就是“借师伐辽”,他已经派人联络金国,不日就有回信,到那时战局或者会有改观。
但是,金国真的会动手么,童贯能撑到那个时候么,若是辽人不管不顾,全力南下,此时河北之地,已经没有多少兵力可以调动,用什么来防备辽人突破黄河,抵达东京?
“那依卿之言,当如何是好?”赵佶沉重地呼吸了几下,然后问道。
“请以宗室为使,晓谕宣慰;将带头冲击东海商会者,明刑正典;户部出资修复商会大楼;明旨处罚童贯与燕王,使其出资偿还战争债券……”
听得蔡京说的一连串条件,赵佶眉头直皱:“这岂不是示弱于周铨,朕恐如此,周铨更为猖獗!”
“陛下还要调走何栗,另择人选知海州,将宗泽调入京中,使其入兵部任职。这些做好之后,陛下下诏责之目无王法,罚俸罚金,这罚没财物,可转入府库之中,罚得不防重一些,百万贯左右……再就是令其献大炮八门。”
赵佶原本是不耐烦的,甚至可以说是愤怒,但听着听着,他听出了蔡京言下之意了。
“太师之意,是试探他?”
“对,若周铨真有反意,必不肯受罚,到那种地步,官家唯一之计,便是选将调兵,与辽人和谈,准备将周铨逐出大宋。若他愿意受罚,官家在宫中便可高枕,责令有司练出精兵即可——无论如何,兵权不可给周铨!”
赵佶微微点了一下头,蔡京观察到这一点,知道他心动了,又接着说道:“令其献纳火炮,更是试探,若其献出,可用于京师防御,陛下何吝王爵之赏,若其不献,陛下此后当须留意了。”
蔡京确实与周铨有秘密联系,俩人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利益共同体,但他毕竟是大宋的宰相,在大宋已经位极人臣,升无可升,自然也就没有改头换面的想法。
他唯一追求的,就是死死抓住手中的权力,巩固自己生前身后地位。
赵佶在御座上闭上了眼,思忖了好一会儿。
然后他起身道:“既是如此,当教天下臣民皆知,朕以赤诚待臣……令康王为宣慰使,东渡济州……安德、茂德两位帝姬,心慕仙道,欲往东海祭仙,为朕祈福,孝心可嘉,一并准行!”
蔡京愣了一下,然后躬身行礼:“官家……圣明!”
“卿私下与他说一声……”赵佶站起后又呆了会儿,缓缓说道。
他二人都明白,派康王赵构去济州,既是宣慰,也是人质。至于两位帝姬,更是别有用心。
但为了这江山社稷,舍弃个把子女,算得了什么?大宋虽然没有和亲的传统,可如今江山动荡,百姓不安,周铨又不算是敌国人,能以一位帝姬公主换得他老实安分,恐怕全天下人都会觉得合算。
至于帝姬本人是否愿意……
赵佶想了想,回忆起周铨音容本领,若单纯以一个父亲的角度来看,招婿如此,应当十分满意吧。
当然,公主出京是特例,不好大肆宣扬,但赵构再度成为宣慰使之事,却是可以大肆宣扬的。
但又不能让人觉得,朝廷是怕了周铨。
于是这个宣慰使名号就有些古怪:勾当京徐铁路宣慰大使。
最近铁路不是出了不少事情嘛,赵构是出去宣慰铁路沿线百姓的。
这不过是掩耳盗铃,此时他出京为何,谁都清楚。
赵构出京之日,恰好是文维申入京之时,京中虽然近日连连出事,但是挤在城门口等着进城的人还是很多。
文维申的马车也在等,他在马车上得意洋洋,指着高大的城门对蔡瀛道:“你看到没有,这便是京师,大宋之都,如今群小内斗……”
他正要对蔡瀛讲解,突然耳边听得有人道:“此次康王为宣慰使,想来东海郡公那儿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自然不会有问题,前些时日,都是辽国奸细在散播谣言,简单的离间之计罢了,偏偏有些人看不明白,东海郡公那是国之柱石,大宋天下,就靠他老人家了……”
“你们没看到最新一期东海商报么,朝廷有意升东海郡公为国公呢,连封号都有了,我听大相国寺的僧人说了,是济国公,以后称活财神,就要称济公了……”
“以我之见,周公早就该封国公了……”
“正是,我还看一家报上说了,朝廷升周公为国公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调集八十万大军,以周公为大元帅,一举灭辽……当初他只凭万人就可以横扫燕云,如今八十万大军,肯定是要将辽国所有的公主都抢回来。你们说,若是国公他擒住了辽帝,会不会说一声‘岳丈老人辛苦’?”
周围顿时一片暴笑,连接几日的紧张也似乎没了。
百姓总是容易受舆论所左右,事情过去了些时日,该发泄的发泄了,在朝廷明旨说明,燕京之败与周铨无关之后,周铨又恢复了他的活财神的称号,百姓们又开始念着他的好来。特别是前方战败与周铨屡胜,更让他要封国公督师北伐的消息甚嚣尘上。
文维申听到这个,怒不可遏,他喝令了两声,也顾不得排队进京,他的车队转过头来,又往西京回去。
他与赵构,一向西一向东,原本都应该是各自离开的,但车行未远,突然间,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俩人都回头望向京师,然后脸色大变。
京师之中,偏东北的方位,浓烟滚滚,却是又发生了大火。
这是京师近日来的第三把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