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九、雷电
辽金之间剑拔弩张,双方大战一解即发,但事实上,此时已经是年尾,天寒地冻,双方不可能真在冰天雪地里打一场数十万人的会战。
战争肯定会发生,却应该是在来年。
所以周铨并不急着为辽国操心——在他内心深处,还巴不得辽国遇到危险,这样一来,辽帝耶律延禧就会把余里衍送来,让他们二人团聚。
虽然这几年里,两人鸿雁传书从未断绝,可是感情,并不能只靠着鸿雁传书能维系的,至少周铨发现,两人间能说到一块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书信之中的问候,在亲近之余,也渐渐带了一丝陌生感。
这可不是好兆头,周铨更不是那种自己到手的姑娘还往外推的人,他的耐心已经有些耗尽了。
不给,便要去抢!
事实上,若不是耶律大石懂事,几次进言恰到好处,周铨早就动手去抢了。
赵构此次来狄丘的主要目的,是乘列车完整地从徐州赶往海州,体验一回列车的真正作用。
因此他也没有细问辽金之间的事情,只是暗暗叹了口气,朝廷还需要拐弯抹角通过密使与金人联络,周铨这边,辽金间发生的事情,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知道得一清二楚。
若是朝廷与周铨未生芥蒂,借助周铨之手,联络金国会多方便!
不过朝廷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现在看来,周铨还真是跋扈……
一路上赵构都在琢磨着周铨,因此对周铨的安排也没有发表意见,等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已经身为列车之上,而且列车都行驶了好一段距离。
对列车的改进,从来没有停止过,为了追求更加舒适、更大的运载量,有专门的工匠们整天都围绕着列车打转儿。此次赵构再乘列车,比起一年前,更为舒适平稳,他几乎感受不到车辆的摇晃,周铨甚至摆了一个玻璃杯子在他面前,他可以看到那杯子里装着大半杯的水在左右轻晃,却不会晃出杯口。
“还是差了些……这就非如今可以完成的了,或许再过几十年,才能达到杯中之水不晃、桌上可立银圆的地步。”赵构已经是极为满意,周铨却还是觉得不足,微微叹了口气。
“东海侯这可就有些求全责备了……对了,方才在船上,东海侯说不必担忧京徐铁路之事,莫非侯爷还有什么安排?”
“那事情我不是说了么,当百姓知道铁路带来的好处之后,自然就会支持铁路过境了。”周铨有些不耐烦,不愿意赵构一直纠缠这事情。
农民运动之事,可是大忌讳,哪怕周铨现在无法无天,也不愿意轻易泄露出去,毕竟稍有不慎,可能就给农会这幼苗带来灭顶之灾。
赵构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能将心中的郁闷按捺下去。
此次成行,天公却不是很作美,车行不久,外头便传来风雨之声。周铨眉头皱了一下,遣人前去问:“天色寒冷,问一问前方的司车,若是冷的话凡寻一地方避了风雨再走。”
没一会儿,遣去的少年回来道:“大郎,司车说了,他们早有准备,大郎只管放心。”
“什么准备?”周铨问道。
“马身上都披有蓑衣,到站时就会换马,车手每隔二十分钟便换一班,换下的人可以退入司车厢烤火取暖。”
周铨听到这个,才点了点头,然后笑着对赵构道:“让康王见笑了,我平日里都在外忙,对这些也不是很熟,若不是康王来,我也不知这些情形。”
赵构此时苦笑道:“我如今总算知晓为何东海侯得百姓爱戴了。”
那司车顾名思义,当是管理列车之人,而车手就是驭者。在赵构看来,司车是微末小吏,驭者更是卑下之人。但天色有变,周铨宁可耽搁自己的行程,甚至让他这位来巡视的皇子看笑话,也要顾及这些人的身体,仅此一项就比大宋此前的诸多名臣要强得多了。
那些名臣,自己狎妓饮酒寻欢作乐,却将服侍他们的老卒扔在冰天雪地之中,老卒耐不住寒,拆了井口栏杆升火取暖,他们当时不发作,事后却寻了由头将之惩诫。
也比大宋当今天子、他的父亲赵佶强多了。
赵佶在京中修艮岳,关注的从来是进度和质量,赵构就没有听到他问过,那些工匠民夫们会不会热着冻着。这个夏天炎炎烈日之下,赵佶一边喝着冰饮子,一边问的是什么时候艮岳彻底建好,他可以躲入其中消暑纳凉,全然没有关心过,当时在工地上成千上万的民夫们,是不是有人会中暑热着。
这是件小事,却让赵构暗自警惕,昔时田氏代齐,不就是从这样的小事开始,一步步夺走民心的么。
想到这,他看了周铨一眼,然后下令道:“将我带的酒饮子拿来,热上一壶,去与司车和驭者。”
“酒饮子拿来即可,现在不要给,驾车之际,不可饮酒,以免误事,待到了地方,再赐予他们吧。”周铨微微一笑道。
他哪里不懂赵构的意思,但是争取民心这种事情,岂是一时半会能得手的,那司车与车手,若是被赵构的一壶酒就收买去了,也就不值得他如此重视。
赵构这才回过神,苦笑着点了点头。
他正待说话,突然间听得一声雷鸣,赵构不禁愕然,面色有些不对。
此时已经进入冬季,虽然还未至严冬,却也相当寒冷了,过段时间,黄河都有可能冰封,怎么这个时节打起了雷?
周铨也有些讶异,向着车窗外望了一眼。
“这个时节,竟然还会打雷闪电!”赵构勉强笑道。
“怎么,康王畏之乎?”
“电乃天之怒,雷乃天之声,岂可不畏之?构不仅畏之,而且每遇雷电,必自省,莫非己有过乎。”赵构说到这,又看了周铨一眼:“难道周侯就不惧雷电?”
“我敬之,却不畏之。”周铨缓缓从自己的座椅上站起,车厢内的空间本来就狭小,他一站起来之后,就显得分外高大:“雷电,自然诸相之一罢了,阴阳之会,乃生雷电……说起来,在狄丘研究院中,有一位于老先生,原本曾在太史局任过局生的,不知康王是否知道此人。”
“小王听说过此人,于老先生精擅机械之术,座钟等物,哦,还有蒸汽机,似乎都与此老有关。只不过近两年来,未闻这老先生消息了。”
如今于汤臣在京中的官员士子口中,也成了一位传奇人物,很多人将周铨的一些重要物产,比如说链条自行车、座钟、怀表、铁轨列车,等等都归功于他。他在太史局中沉沦多年,一直默默无闻,此时却如同沈括一般,成了博物大师。
事实上,于汤臣虽然在这些东西的发明上做了些事情,但他更主要的精力,还是在目前不为人知的东西上。在完成蒸汽机的初期研究之后,于汤臣将蒸汽机的后续全部交给了自己培养出来的弟子们,他完全撒手不管,因为他找到了让他更觉得有意义的事情。
电!
周铨在自然丛书中,有一本小册子,名为《自然万相》,其中对风云雷电山川湖海的由来,都进行了探讨。在关于“电”的内容中,他化用“阴阳”之说,认为是阴与阳相遇,而至雷电生,并且大胆地提出,若是能够驾驭这种阴阳变化,那么人就有可能掌握利用雷电的方法。
换作一般读书人,只会将周铨的这个说法当成无稽之谈,可是于汤臣跟随多年,知道周铨的设想,往往必有根据。
他原本是太史局出身,对于天相就极为关注,能够研究雷电,甚至化雷电为己用,那将会是何等的力量。
当他向周铨说起这个念头时,周铨不但没有劝止,反而许诺,给他足够的支持。这支持既包括物资、人力方面的,也包括一些理论上的。
比如原子论,电子的猜想——随着显微镜的问世,微观世界的大门,已经敞开了一丝门缝,所以于汤臣对于周铨所说,比头发丝还要小亿万分之一的世界,并没有太大的抵触之心。
他只是很好奇,周铨是如何提出这等猜想的,不过每每问此,周铨就笑而不答,他也只能放弃,将全部精力集中到电的研究上去了。
周铨和赵构说了于汤臣研究电的事情,然后笑着道:“正因敬其威,故思解其能,于老先生如今研究雷电,这般的雷雨天气,他定然很是欢喜。”
他却不知,此刻在狄丘,一个巨大的飞筝正在天上飘荡,而风筝之下,则挂着一根铁丝。
于汤臣老先生顾不得寒雨,正在手舞足蹈:“快,快,小心些,都莫碰着那铁丝,难得啊难得,这般时节竟然还有雷电,这是天欲我成事也!”
他有若疯狂地大笑,底下人则在奔波,他们今日要做的试验非常重要,就是验证,天空中的雷电,是不是和他们在试验室里用硫酸泡铜棒弄出的电流一样,会产生磁性。
就在于老先生大笑之时,空中又是一道电光闪动,正好劈中了那飞起的风筝。顺着铁线,一道耀眼的弧光从天降下!(未完待续。)
三九零、火种
突然其来的电闪雷鸣,让刚刚进入狄丘城中不久的蔡封吓了一大跳。
他们当时正经过一处名为“研究院”的空阔地方,院墙挡住了视线,因此他没有看到里面的人物,只见着一个风筝在这空中飘。
正躲雨间,却看到一道弧光从天而降,紧接着,那研究院里就传来巨响,烟与火冒了出来。
蔡封几人面面相觑,这是怎么回事?
“救火,救火!”
“于老先生,老先生,快喊郎中来!”
嘈杂的声音里夹着太多他们不懂的东西,但救火两个字还是明白的。因此,蔡封几人快步就向那院子跑去,想要寻个门进入院中帮忙救火。
但立刻,就有不知哪儿钻出来的卫士,将他们拦住:“你们要做什么?”
“救、救火!”
蔡封结结巴巴地回答,那卫士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仪。
“不必你们救火,这是研究院禁地,任何情形下,都不准进入!”卫士粗暴地拒绝了他们。
“可是……”
这些卫士身上带着一种可怕的威仪,蔡封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只在那边看着,很快有马车来,马车上来得人,抬出了几副担架进入研究院中,然后抬出人来。
被抬出的有一个老头儿,分明焦头烂额,却还在担架上挥动手臂,激动地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那天上的雷电,和我们在试验室中做出的雷电,果然是一回事!”
蔡封等人咂舌不止,这老头儿说话的口音,带着浓浓的东京腔,因此他们听得很明白。让他们震惊的是,狄丘这边的人,竟然还可以操纵天空中的雷电,甚至能够在什么室里,制造出雷电!
再想到九河道长所说,周铨可能是当世有数的风水大师,能改风易水,对此他们再无半点怀疑了。
接下来他们先是被审核一番,然后进入了不同的工场。最初的不适之后,仅仅是两个月时间,他们就彻底喜欢上这座城市,甚至开口时,偶尔也会以“我们狄丘”来称呼这座城市了。
与徐州不同,狄丘几乎所有的工场,都属于周家,而周家对于所雇用的工人,在这个时代显得待遇极是优渥。
他们每个月都会托人往考城县送信,最初是口信,然后在工人夜校之中学了写字,他们自己可以写一封短信,错别字虽多,却也勉强达意。如此时间一晃过去,冬去春来,花谢暑至,转眼就是大半年时间。
此时大宋又再度改元,原本的重和二年变成了宣和元年,故此今年也就成了宣和二年。五月之初,蔡封等人到了狄丘也有半年,半年来他们每日劳作,虽然辛苦,却也攒下了些家当,象蔡封,因为人聪明,学写学算又快,屡受奖励,还在作坊里被提拔成了一个小小的工长,积下了二十余贯的家当,都被他换成了便于携带的银圆,缝在了衣裳的夹层之中。
其余几个同伴,也都攒下了五圆到十五圆不等,只有五圆的倒不是懒,而是因为好赌,而狄丘禁大赌,工场中更是禁得极严,他被惩治了几回,还罚没了几圆。
比起他们刚来时,几个人身上总共也只有几吊钱,如今众人可谓是囊中丰富了。
蔡封计算过,只要自己勤快,加上食宿都在工场之中,几乎不需要花钱,这么算来,一年他可以攒下四十圆,这些钱足够养活一个四口之家,生活虽然不算富裕,却也能温饱。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看到了希望:上升的希望和赚更多钱的希望。
若他能够学得一门技艺,用个十年八年时间磨砺,成为匠师,那么他每月的收入就有四十圆,一年各种工钱、花红加起,超过六百圆,放在小河口庄,就是大财主家里,也不过如此。
但在小河口庄,他绝对没有成为大财主的希望,在这边,他只要努力,便有可能达到。
半年来勤奋工作,特别是春节期间的加班,让他积累了长达十二日的假期,他觉得,自己似乎该回小河口庄一趟了。
这也是周家这半年推出了一项福利,只要商会商船可达之处,积累足够假期的工人,都可以申请随船回去探亲,不仅船上路费食宿全免费,而且工场里的薪水还发基本量,相当于正常工作时的三分之一左右。
不过和蔡封一起回去的,却只有两人,另一个只存下五圆的甚是羞愧,无脸还乡。他们向上禀报此事,没多久便有了安排,将随一艘去京师的货船,结果上船一看时,三人顿时乐了。
正是当初将他们送来的那位船东。
那船东却记不得他们了,当蔡封提醒,当日他们曾看到周铨时,他才想起。
同船西返的还有另外十余人,大伙在船上无事,相互问了问,发觉彼此都是一样,被各自农会送来的。
此时蔡封已经不再是乡中没有见识之辈了,隐约之间,他感觉到,是一股莫名的力量,在推动他们如此。但他丝毫不在乎,毕竟这股莫名的力量,让他过上了此前想都没有想过的好日子。
大伙一起讨论当初在乡间时的凄惨生活,再说说现今的情形,纷纷大骂当初阻挠京徐铁路修建者。听到这儿,蔡封等人默然无语,有人见他们不说话,便好奇地问道:“莫非蔡兄你们不知道京徐铁路之事?”
“我们是考城人,实不相瞒,当初阻挠铁路修建,便有我们出一份力气,我还动手打了人。”蔡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众人看他的目光顿时变了,方才还是和善、友好,瞬间就变得警惕起来。
“你为何做此事?”沉寂了会儿,有人问道。
“为人所利用,做了蠢事……如今想来,当真是蠢,铁路便是坏了风水,与我们这些穷人何干,这可是为我们穷人带来好处之事,有人若是阻拦,我们当与其拼命才对!”蔡封说到这,略一犹豫,然后咬牙道:“此次回去之后,我便要和乡里说清楚此事,若是可能,我就会留在乡里,推动铁路修建!”
舍弃在狄丘已经获得的一切,又返回乡里,去与那些大户们斗?
众人对他的态度再是一变,从警惕不满,又变成了敬佩:“蔡兄真是好汉子……”
“诸位若是想要咱们家乡也如同咱们狄丘一般,就得推动铁路修建,大伙别忘了,回去要和农会说此事……而且,我听说一件事情,铁路修建,需要大量人工,周侯爷待咱们这些人是如何,这不必我多说了,那么铁路上的人工工钱必定不少,家中那些舍不下妻儿的,若能在铁路修建时出份力气,便可得一大份收益,一年抵得他们在田里刨十年八年的食,还旱涝保收!”
蔡封说话还有些零乱,但却说到众人心里去了。如果铁路能成,他们就用不着到狄丘这么远来上工,在本乡本土,哪怕一个月少拿一枚银圆,众人也觉得无妨。
前提是修京徐铁路之事,必须尽快运作起来!
一船的二十余人,出了徐州之后,便开始陆续下船,到考城时,就只剩蔡封他们三个了。
两同伴此时都有些犹豫,眼见家乡在望,他们才问道:“蔡家哥哥,你准备留在考城,不再回狄丘?”
“要回的,若是铁路修成,我就乘铁路回狄丘!”蔡封斩钉截铁地道:“原本我不是这个打算,但这一路上细细思忖,当初我真是错了。用咱们在狄丘的规矩,有错认错,认错改错,我现在就要改错!”
他这番话是真心实意,但也带有自己的目的。
那股看不见的力量,现在他已经能想明白了,必定来自于周铨。
百姓们反对修建铁路,周铨用简单粗暴的方法对付那些敢于殴打勘测人员者,但对于盲从的百姓,他还是用了另一种手段。
虽然蔡封不明白,以周铨之势力,完全可以强行推动京徐铁路,为何还要拐弯抹角,弄出这样麻烦来。但他却知道,周铨既然在此事上投入如此巨大,又有如此耐心,那么他就一定不会放弃。
自己若能在此事上,为周侯爷效力,哪怕不能入他老人家之眼,也必然会被主持此事之人看着,到那时,自己何愁不能上进,哪里还需要留恋在狄丘的一个工长位置?
狄丘之行,开拓了蔡封的眼界同时,也让他生出更大的野心,在初通读写和算数之后,他对乡野中所谓的大户人家,从最初的敬畏,到现在已经不屑和痛恨了。
和他一起返乡的二十余人,就是火种。
象这样的火种还有很多,前前后后,足有上千人。而他们返回乡间,看到的正是乡间积薪聚炭点火可燃的情形。
农会在这半年时间里壮大得很快,虽然目前还只是贫苦农民的互助组织,但已经与当地大户对立严重。只是农会的百姓,虽然可以组织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而这些曾经在工场里做过、了解工业化的组织结构,又知道工场能够带来多少财富的工人们,则带来了一股狂飙。
从宣和二年六月起,考城县最先发生,然后扩大到周围,再后来几乎席卷半个河南,一场声势浩大的“护路运动”爆发了。(未完待续。)
三九一、点火
蔡洁生这半年相当得意。
过年时,他被关在县衙中,但虽是入狱,却甚是受到照顾,便是家中妻儿,也已经搬离考城,去了西京,儿子更是被文彦博之子文维申收入门下,充任私淑弟子。
他付出的一切,都有回报!
而且,周铨栽赃之事,惹来了众怒,原本在铁路问题上不发生的一些官吏、望族,纷纷抨击此事,双方在报纸上打嘴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这样一来,让更多的保守派站在了他这边,一时之间,这位蔡洁生竟然成了保守派的一面旗帜。
唯一让他不满的,大约就是不能与妻儿聚在一处。
至于乡民们对他的指指点点,他却不甚在意,也没有过多关注。以往他落魄之时,是要给这些乡村中的愚夫愚妇一点好脸色看,偶尔还会替他们读读家书、写写春联什么的,现在么,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蔡相公,蔡相公,这农会的事情,你该出一出声啊。”
此时在他家中,几个邻近的富户,正满脸愁苦地对他发牢骚。
“你们一进门来,就发牢骚,且将事情前后说与我听听吧。”蔡洁生大模大样地道。
“是这样,你在县衙里的时候,这些泥腿子聚在一起,搞了个什么农会,还凑了钱,送了几个蠢汉出去,说是要看看那铁路究竟坏不坏风水……”
“砰!”蔡洁生一拍桌子:“还要看什么,那铁路若不坏风水,还有什么坏风水?我们蔡氏能够成为望族,靠的就是祖坟家宅的风水,这些愚氓!”
“可不是么,他们将那几个蠢汉送出去后,又整日议论,说他们之所以穷,却是因为被困在了土地之上,所谓树挪死人挪活,他们若也能和那些蠢汉一般,到外头去做工赚钱,也能够发家。”
“荒唐,荒唐……发家不发家,一命二运三风水,他们也不瞅瞅自己家的祖坟上,有没有冒青烟!”
蔡洁生听到这里,顿时大为不悦,这些泥腿子若不老老实实呆在乡里,谁来替他们耕作?以前蔡洁生自家只有一点地的时候,他觉得无所谓,可是为了表扬他“仗义执言”,蔡氏宗族给了他不少田地,附近的几个大户,也同样赠了他一些地,他用各种手段将这些地换到了一起,如今可是两百余亩的一大片,没有泥腿子当佃农,靠着他自己怎么耕得过来?
“此事为何你们不早与我说?”他愤愤地问道。
那几个土财主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道:“这不是因为蔡先生忙么,这半年里,蔡先生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外走亲访友,就是……”
“那也该寻人告诉我!”蔡洁生一挥手,哼了一声。
他这个时候渐觉不妙了。
当初出来换战周铨的时候,他确实只是被人支使,加之读了点书,自以为读书人,有股子傲气。可经历这么多事情,特别是被周铨栽了顶谋逆的帽子,让他总算明白,自己对上的人物,可不是想的那么简单。
脱罪之后,他与那些保守派的文人交往,去了两回西京,更是打听清楚了周铨曾经辉煌的战绩。因此,他隐隐有个感觉,农会之事,与周铨肯定有关系,甚至有可能,这才是周铨对他们的真正反击,至于此前栽赃打人那等简单粗暴手段,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若他猜的是真的……
就在此时,他听到自家门外砰砰的敲门声。
换以往,他得亲自去开门,但自从发家之后,家里便收了两个僮仆,因此便有僮仆前去开门。门才一开,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响,仿佛是数十个人,一起冲了进来。
蔡洁生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形,可太象上回周铨派来的人来给他嫁祸。
但片刻后,他就松了口气,眉眼一竖,面带厉色:“你们是怎么回事,擅闯家宅,莫非是想要造反不成?”
进来的人他都有些眼熟,正是小河口庄的那些贫苦百姓们,见他这一竖眉眼,众人气势一沮,不过还是有大胆的人道:“蔡先生,你是读书人,你给我们说说,铁路究竟是坏了风水,还是聚气养财!”
“自然是坏风水!”蔡洁生厉声道:“此事还要问什么,你们愿意自家祖坟顶上,被人驾着马车反复碾压么?”
“据我所知,铁路沿线经过的坟丘宅院,都可以获得迁移补偿,铁路总商会准备了足够的迁移补偿款项,故此不存在反复碾压祖坟之事。”人群后面,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谁,是谁在那里胡说八道!”蔡洁生听得大怒。
此事他其实也知晓,报纸上争论之时,支持修建铁路一方便提出了这个建议,但是蔡洁生对此半点都不信。
进入他家的人群散开,在其后,露出了一个身影来。
正是蔡封。
论起辈份,蔡洁生是蔡封的族叔,论起年纪,蔡洁生也比蔡封大上几岁,论起家当,蔡洁生再落魄时也有十几亩地,而蔡封除了一间破泥坯屋子,什么都没有。
因此,蔡洁生很是瞧不起蔡封,他冷笑了一声:“原来是封侄你啊……你是在何处听得别人挑唆之语,便是有移坟迁墓之事,咱们蔡家的祖坟埋的可是一块风水宝地,谁愿意将之迁走?”
“祖坟是风水宝地不假,但你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我也是叔业公的后嗣子孙,为何祖坟的风水,只护得你家里一年间便有了两百亩田,我家里却是啥都没有?不仅是我,这次来的,也都是咱们蔡家的,你问问他们,哪家能象你一般!”
“那是因为,那是因为……”蔡洁生脸顿时憋红了,他瞠目结舌,好一会儿也说不出理由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平时老实巴交只被他们支使的泥腿子,竟然会考虑这么深奥的问题:同一个祖先,凭啥祖先的风水只顾一些人,不顾另一些人?
“那是因为蔡先生是读书人,你们是什么东西!”一个大户在旁喝道。
这同样是蔡氏之人,家里田地不少,进来者有好几位都是他家的佃户。
“也就是说,祖坟的风水只护着你们读书人,还有你,达恩叔公这样的大户,对我们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没有什么好处喽——那么修不修铁路,与我们何干,为何上回修铁路的人来,你们自己不动手,却唆使我们去打?为何人家报复回来时,你洁生叔只是在县衙里清静几日,我们这些动手的不是断手就是断脚,连医药都没有?”
“当初每人都给了你们钱……”
“那几文钱,医药费都不够!”
“对对,我被打断了胳膊,求达恩叔公你缓几日交租子,你都不同意!”
“县里的税吏来催税时,也不见你们出面求前,给我们宽限几日。”
众人七嘴八舌,一时之间,都是怒意。蔡洁生见此情形,心知不妙,不能再让众人情绪涨上去。他大声喝了几声,把众人声音压住,然后对蔡封道:“蔡封,你是听得何人教唆,敢说这不孝之语?”
“倒是没有人教唆,我自己出去转了一趟,见了番世面,才知道一些事情的真相。”
“什么真相?”
“比如说这铁路,原因不是坏人风水的,而是养气聚财的,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我们这些泥腿子也有好生活,故此千方百计要阻挠它!”
那几个大户顿时怒了,他们反对铁路,可真没有不愿意穷人有好生活的意思,因此一人就喝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是在外头得了失心疯吧,竟然敢如此说!”
蔡洁生也自觉抓到了对方言语中的漏洞,噗的一笑:“蔡封,论辈份,你是我侄,我是你叔。我这当叔的,怎么会不愿意看到你这当侄儿的有好生活,荒谬,荒谬,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蔡封一撇嘴:“洁生叔,你们的打算,我们很清楚,就是将我们全捆在你们的田地之上。只要我们没有好生活,只能租佃你们的田地,每年将辛苦耕作所得,白白交一半与你们。若是铁路通了,我们可以顺着铁路去寻自己的好生活,谁来给你们耕作,谁来替你们服徭役,谁来任你们盘剥?”
此话一出,闹轰轰的屋子里,顿时是一片寂静!
他们这些大户在蔡洁生这儿商量,正是为了这个事情,生怕农会再闹下去,这些贫农、佃户,还有比他们更可怜的客户,都不再老实耕作。
坐在这的大户,少则有两百亩好田,多的有千亩以上好田,如果没有了佃农,他们自己去耕作,能种出几亩来?
蔡洁生喉结动了一下,然后冷笑,紧接着,冷笑变成了大笑,狂笑。
蔡封嘴角一弯,换以前,蔡洁生这模样定然震住他,但现在么,他在等。
“蔡封,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就你这样子,离了我们的田地,还想过上好日子?饿死是轻,少不得你要去做偷去做抢,最后在官府里吃上一刀,还坏了我们蔡氏清名!”笑罢,蔡洁生才厉声喝道。
“等的就是你这句话。”蔡封也大笑起来,笑声比蔡洁生更大!(未完待续。)
三九二、此患不可不除
大笑之后,蔡封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圆,直接拍在了桌上。
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第四枚,第五枚!
“一枚银圆,相当于一贯,可以拿到官府中,充抵地丁银,完粮纳税,官府都认!可以在县城里的粮铺布店,买粮扯布,这些店铺都认!可以到医馆里寻医问药,甚至可以到半掩门那儿去快活半个月,他们都认!”
这五枚银圆,就相当于五贯钱,虽然不多,可是以蔡封的身家,能拿出来,当真是让蔡洁行目瞪口呆。
要知道他自己,也只是上回事后,有人暗中送给他银圆,他才拿到了一些。
“我被农会送至利国监,在那儿上了半年的工,总算是见了一点世面,也知道你们这些人为何会不愿意铁路通来了。铁路,确实能改变风水,只不过是变好而不是变坏,是让我们这些穷人,除了在地里刨食之外还有另外的出路!你们所有的一切,都是靠着压榨我们这些穷人而来,若是我们不被你们的田地捆着,你们自己去当牛当马吧!”
蔡封说到这一指那位达恩叔公等人:“你,还有你,还有你洁生叔,你们愚弄我们欺骗我们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此言既出,随他一起来的贫苦百姓们都是一阵鼓噪,而蔡洁生愕然,竟是无言以对。
这样的大言,不是他这般文人儒生最擅长的么,什么时候泥腿子也会说了?
好一会儿,蔡洁生回过神来,冷笑着道:“也不知你从哪儿偷得这些银圆,竟然敢在我面前嚣张,来人,拿我名敕,将他送到官府中去!”
蔡封闻言大怒,他此次来,原本只是和蔡洁生对质,证明所谓铁路修建会破坏众人祖坟风水之事,纯是这些大户们搞出来的名堂。
但现在,蔡洁生在说道理说不过的情形下,却想着要将他送到衙门的监牢里去!
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象蔡封这样的穷汉,无权无势,进了衙门,岂不就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要害他性命啊!
蔡封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五枚银圆,十枚银圆摆在了蔡洁生家的桌上,然后,他又掏出了一块木牌,同样放在桌上。
“蔡洁生,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指着木牌,蔡封冷笑:“东海商会下属工长号牌,你认得么,你认得么?”
蔡洁生确实不认得,但一听到东海商会,他就知道不妙。
东海商会的背后,可不只是周铨一人,包括当朝宰相蔡京在内,无数权贵都在其中。这一块号牌,是身份的证明,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护身符。
有这块号牌,官府虽然不至于就放过蔡封,可他想要将之随意送入牢中,也没有那么容易。
他那僮仆没有眼色,此时还来接他的名敕,而蔡封自己拉过一条长凳,一屁股坐了下去:“爷爷今日就在这里等了,蔡洁生,爷爷此次回来,乃是攒了十二日的假,若是没有及时回到工场中,商会必要追查,到那个时候,你就去牢里陪爷爷吧!”
上回蔡洁生没有罪名,还给栽了个谋逆的杀头名声,若他真害了蔡封,周铨岂肯善罢甘休?
说白了,就是上回周铨看似简单粗暴的反应,将蔡洁生吓住了,他收回名敕,一巴掌拍在那僮仆脸上:“不长眼的东西,我正在会客,你怎么就放这等污浊之辈进来了,还不把这个渣滓赶出去?”
那僮仆哭丧着脸,抬眼望着蔡封,蔡封噗的一笑:“我在工场中,做错了事情才会挨工头揍,就算这样,看在一个月几枚银圆的工钱份上,我们只能忍了,不知你挨这一巴掌,一个月能领几文钱啊?”
“你……滚,滚,滚!”
蔡洁生气急败坏,连声喊滚。蔡封将自己的钱收了起来,嘿嘿一笑:“秀才公不欢迎咱们呢,也是,咱们这些苦哈哈,除了为他家农忙时能在他那儿混上一盘豆腐吃吃,啥时受欢迎过,人家交往的,可都是大户人家,各位兄弟,咱们走了走了,谁与我一起上集,我去买点酒,再称半扇猪,今日我们穷人也摆一次宴席!”
“当真奇怪,以前我还觉得秀才公人不错,读书人,待咱们却很和气,今日他怎么这模样?”
“那还要问,当然是被揭破了,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封哥,你在外头见识过了,还识了字,你说说,那词是怎么说的。”
“恼羞成怒!”
“对,对,就是恼羞成怒!”
听得这些议论声渐渐远去,蔡洁生气得几乎要将桌上的茶杯扔到地上去,但抓起来后,想到这茶杯也要几文钱一个,他又轻轻放下,换了个挠痒痒的老头乐儿,扔在了地上,还生怕这木头的也被摔坏,扔得轻轻的。
齐聚在这里的大户们相互看了看,都是苦笑。
“秀才,那些泥腿子话虽糙,但说的也是理,若他们都跑出去做工了,咱们家的地谁来耕作?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坐视,你是读书人,交游又广,得想个办法出来!”
“我去县里一趟。”蔡洁生按住怒火,沉声说道。
考城县的知县不敢太过得罪东海商会,那些书吏之类的却都是本乡本土,上回事情之后,蔡洁生在他们面前也有了几分面子,因此想去县城中寻他们,看看能不能将蔡封弄到牢里去,让他出这口恶气。
但是他气冲冲地去,却是闷吞吞地回来。那些书吏倒是很积极,帮他想了几个办法,其中就包括栽赃。只是事情到了知县幕僚陈老爷那儿,就被卡住,那位陈老爷一听对方是东海商会之人,当即喊停,还从靴桶里摸出一张纸给蔡洁生等看。
那却是京师里抄来的一份童谣,上面说“一等商会二等官,三等文人四军汉,五工六倡七脚船,泥腿农夫路边看”,又说“生男莫忧愁,作工争上游,三载东海行,回乡盖新楼”。蔡洁生看得不解,只是觉得这都是市井中的荒唐之语,细问后才明白,这粗糙的俚谣中,却反应得是这几年间京师中的变化。
以前京师中谈论最多的是谁家儿郎当了大官,如今却是谁家大官又办了个什么商会,便是配军军汉,也因为这几年边疆屡战屡胜,还有军饷充足,也混得个第四等。因为商会背后,往往就是权贵,衙门中对于涉及商会之事都是慎之又慎,特别是东海商会,哪怕是讨厌它讨厌到了极致之人,也不敢轻易得罪。
蔡洁生对此自然是不愤的,他不明白,士农工商、士农工商,怎么变得颠倒起来,他这样的士,不但奈何不了商,连工都奈何不了。
他这般气沉沉回到庄中,那些大户正在他家中等,见此情形,原本心情就不好的蔡洁生一撩眼:“你们都好闲,不在家里忙着,为何都呆在我这里?”
“不妙了不妙了,我听得说,那蔡封买了一整头猪,泥腿子们纷纷来他家,你端一盘菜,我端一盘豆,要大摆宴席。秀才公,若是这些泥腿子全都听了蔡封那家伙的,一个个跑到外头去做工,谁来种地啊?”
“莫说他们,我家里的几个仆役,背后都在议论,说是给我们当客户,还不如去商会工场里做工,若象蔡封那样,半年就攒下十贯钱的家当,一年岂不是二十贯,做个三五年,便可以归乡置宅了!”
“哼,说白了还不就是你们,非要买东海商会之奇货,若是大伙都不买他的东西,那商会就维持不得,何惧泥腿子跑出去?”蔡洁生哼了一声道。
然后这几个大户的目光就都移向他的桌子,在他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玻璃罩的油灯,正是东海商会所产。
蔡洁生见状,恼羞成怒:“读书人要用的东西,和你们一样么?”
“那是,那是,这些都是枝节,蔡秀才,你说说,该如何对付这些泥腿子吧。”
“那还用问,蔡封这厮不是好货,不收拾他,泥腿子们不晓得厉害,只会跟着他一起造反!要收拾他,我出面却是不行,你们得求六太爷!”
一提到六太爷,众人大悟。
六太爷是蔡氏族长,并不居于小河口庄。若真是求到他头上,也就是要召开宗族大会,以宗族之力,对付蔡封。
此时皇权对乡间的干涉不多,宗族之中,对于违反宗族规矩的人,往往可以处以私刑,甚至会用浸猪笼等手段,取了其性命。
这位六太爷手中,少说便取了四五条性命,有男也有女。
“蔡封所为,比起淫奔私通,更要罪大恶极百倍,按他这般下去,迟早要将咱们整个蔡氏宗族都拖下水,故此既然出手,就要能震得住人——咱们族内自己的事情,就用不着惊动官府了。”蔡洁生恶狠狠地道。
这是要蔡封性命!
这位读书的秀才,平日里都是笑眯眯很和气的,此时要人性命的话说出来,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几个大户心中暗自凛然,但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最好。
若不除去蔡封,必然有人学样,真闹得没有穷汉给他们帮佃,那就是断了他们家的衣食,此患不可不除!(未完待续。)
三九三、不速之客
政和二年秋七月,眼见秋收在即,到处都是一片金黄。
小河口庄外的晒场上,人声鼎沸,正是一群农夫佃户,在那里大吃大嚼。
除了大人,妇人、孩童,也欢快地穿行于几个桌子之间。女人是不上桌的,但乡下没有太多规矩,她们可以端着碗在一群糙汉子中间挑着肉菜,然后将碗递给眼巴巴看着的孩子们,偶尔那些年纪大的,还敢和汉子们说两句荦笑话,逗得满堂皆是笑声。
以往只有大操大办的红白喜事,才有这种热闹,但今日,蔡封也算是衣锦还衣,大摆宴席,或许在大户人家看来,这种宴席土里掉渣,不够精致,可是对田里干活的穷汉来说,有足够的肉吃,有管饱的米面,那就是过年都比不上的喜庆。
正吃着间,远处有十余个人行了来,看衣着模样,都是外乡人,年纪也不大。小河口庄可是发生过事端的,故此这里的人都有几分警觉,便有人对蔡封道:“庄子口来了些陌生人,封哥,你要不要看看?”
蔡封满不在乎:“咱们这里百十条汉子,些许陌生人,难道还怕他?这可不比旧年,蔡秀才那事情,大伙不肯出力,难道我蔡封的事情,大伙也不肯出力?”
众人哄的大笑起来。
但当这些陌生人出现在晒场边时,蔡封瞄了一眼,顿时吓得一大跳,然后扔下碗筷酒杯,就向那边奔去。
见他匆匆跑来,那些陌生人中,有几位顿时将为首的年轻人护住,另外有人迎上,做了个手势。
蔡封在狄丘呆过,很明白这手势的意思,他停下脚步。
“你认识这位?”手势的正是王启年,他笑着问道。
“如何不认得……他是周、周、周……”
“我是周游四方的书生,今日在此看到热闹,特来叨唠一番。”那为首的年轻人道:“想来你曾在徐州见过我了?”
正是周铨!
蔡封是机灵人,咽了口口水,知道周铨不愿意表露身份,当下一弯腰,深施一礼道:“您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请上坐,请上座!”
王启年凑到他耳边嘀咕了两声,蔡封转过身,对狐疑的乡亲们道:“这位权公子是我之贵人,我出门在外时,他曾帮过我,不曾想今日经过我们小河口庄!”
众人听说是外边的贵人,又是位公子,顿时纷纷让座,周铨也不拒绝,径直上座,也有人来招呼他身边的随从,不过除了王启年陪他入席之外,别人都是侍立在后。
“主人入席,我们这些侍候的不好吃喝,各位不必劝了。”一个少年笑嘻嘻地和众人招呼,然后还从身上解下一个篓子:“我们远道而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一坛子好酒,大伙分吃了吧。”
那篓子里庄着个大坛子,连坛子带里面的酒,只怕有二三十余斤,可少年郎背在身上,行动都不受影响,显是力大之辈。
这酒才一开坛,便嗅得一股浓烈的香味,显然是好酒。
“不必客气,我们不请自来,原本就该带些礼物。”周铨微笑着对蔡封道。
蔡封用力点了点头,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一般。
他想的没错,铁路之事,背后果然就是周铨,而且这位活财神并没有放弃铁路!
此时他的心态已经和大半年前完全不同,哪怕周铨曾经派人来在小河口庄大打出手,他也没有怀恨在心。恨只恨,蔡洁生等人,当时利用了他们,在利用完之后,又对他们不管不顾。
酒很快分了下去,因为只带了二十斤酒,所以不可能人人能分到,只有主桌和另外两桌上的男子分到了酒。周铨的到来,让众人有些拘束,不过三杯两盏之后,众人发觉,这位权公子虽然看上去就非同一般,可是说起话来却极是平和风趣,有不少市井俚语,他也用得甚是利落,渐渐就放开了。
“封哥,你说在狄丘那边,连老娘儿们都可以抛头露面,到外头去做工?”有人继续向蔡封打听有关狄丘的事情。
“那是自然,狄丘缺人力,象是玻璃工场、钟表工场之类的,不需要重体力的地方,都会用女子。你们莫小看了这些老娘儿们,每人每月也可以赚得三四枚银圆,各位伯叔兄弟,一枚银圆就是一贯铜钱,莫说你们家的老少娘儿们,就是咱们这些大老爷儿们,有几人可以在庄子里每月赚得三四贯钱的?”
“啧啧,那若是大老爷儿们在你们那呢?”
“就是一个扫大街的行当,每个月也能开出三枚银圆来,若是铁场等一些好地方,每个月五枚银圆只是起步,反正我认识的工长、段长之类的工头,最少都能拿到八枚银圆,有一老匠师,做钟表的,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十余枚银圆。”
“一个月六十,那一年是多少?”有人表示算不过来。
“七百二十,若加上他的年终红利,一千枚左右吧。”说起这个,蔡封也是满脸羡慕。
“啧啧,一年就拿到一千贯钱,那岂不是做上一年,就可以回家盖上大宅院了,咱们邻近几个庄子,还没哪户的宅院能值一千贯呢!”
“肯定是要本事的,老匠师嘛,一定是手中的活儿好!”
听得这些农人叽叽喳喳讨论着狄丘的事情,还有人在问,若是自己到狄丘去,可以拿到多少钱,周铨面上就浮起了微笑。
其实蔡封接触得还是窄了些,狄丘真正的工匠精英,他还接触不到。整个狄丘,所有工人中,收入最高的是一位过去铸钟现在铸炮和蒸汽机汽缸的匠人,他一年的收入,超过两万贯,另外还带着六个徒弟,周铨与他约定,只要有一个徒弟能够接近他的水准,就直接再奖他十万贯钱。
那匠人现在也聪明了,他不要钱,只要股份,要铁路总商会的股份。对他的这个要求,周铨也笑着答应了。
象这样的匠人,在狄丘、海州和济州,总共有十余个,都被周铨当宝贝看住,他们身边的防备措施,丝毫不亚于商会护卫队的营正一级。
蔡封将狄丘的消息传回他的家乡,如同他一般,还有更多的回去探亲的人,将自己在狄丘、海州或者徐州的见识传回家乡,他们都是自发的宣传者、鼓吹者,周铨几乎可以想得到,当他们结束休假时,将会带着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充满憧憬与希望的同乡,一起踏上返回工场的路途。
大宋这一点比较好,虽然有主户、客户的户籍制度,可是对人员往来的限制并不是很严厉,这些人在路上不会遇到太多的阻碍,而且还有东海商会伸向各个县城州府的触角在帮助他们。
“唉,狄丘终究是太远,若就在咱们这边……莫说在咱们这边,只要在百里之内,我定然是要去的,土里刨食,连个媳妇都刨不出来,这种日子,我受够了!”
“可不是,为何那位周财神就不将狄丘放在我们这儿?”
听得周围这样的议论,蔡封吓了一跳,瞄了周铨一眼,看到他不但不怒,反而有笑意,总算放下心来。
他起身道:“诸位,可不是人家周财神不照顾我们,他原是想着照顾我们来着,但被咱们自己打跑了啊。”
众人顿时明白:“铁路?”
“对,铁路通了,路两边才能开矿山办工场,矿山虽累虽苦,但矿工收入那可是真高,在狄丘,那些铁矿和石炭矿里,就是什么都不懂只有力气的小工,一个月也可以赚十枚银圆以上!而且铁路通了,咱们乡里的物产,便可以通过铁路运出去,卖给那些大城里的人们……”蔡封滔滔不绝,开始鼓吹起铁路的益处来。
他越是鼓吹,众人就越是懊恼,甚至有老娘儿们开始破口大骂自家汉子,怪他们去年不该替大户人家出头,去打勘察铁路的先生。
有人带着希翼问道:“封大侄子,你说,周财神还会修铁路么?”
“这个就非我能知了,人家巴巴地替我们修时,被我们打走了,天下哪儿不能走路,为何人家非要经过咱们这里?若我是周财神,再要修,宁可绕点弯儿,也不会再来小河口了。”蔡封说到,又看了周铨一眼,见周铨没有什么反应,他又道:“除非咱们去求……他老人家心善,或许咱们哀求之后,再保证都为修路出力,他才会答应从咱们这儿走。”
“说的有理,我听说外乡农会,有些都在闹保路,说是要护住铁路从本乡经过……”
“咱们也该保路才是,咱们也有农会!”
“正是,去年咱们农会送了封哥等三人一起去了狄丘,如今证明这条路是对的,封哥他们趟出了一条道,封哥,你何时回去,到时我就随你一起去算了,反正在这边,也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你不佃达恩叔公家的田了?”听得有人这样提议,蔡封问道。
“呸,一年辛苦到头,连他家的茅坑都是我帮他挑的,到年底连斤肉都吃不起!”
“那好,我会替你安排好,还有谁要去狄丘的,我都安排好来……”
“你还是先安排一下自己吧,蔡封!”正当蔡封拍着胸脯保证要将人送去狄丘时,突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未完待续。)
三九四、抓人
蔡封听得喝声,抬头一看,却见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在这汉子身后,还有十多个人,一个个都捋袖握拳,看上去跃跃欲试。
看到这些人,众人心中都是一沉。
“这不是十九叔公么,怎么今日得空,往我们这边来?”蔡封却是不慌不忙,他知道自己身旁,正坐着一尊大神,便是知县来了,也只能恭恭敬敬地在旁立着。
而且他心里早有打算,今日这大摆宴席,花了他九个银圆,便是为此。
事情不闹大,不闹得激烈,怎么能显得他的本事,又怎么能让他得入身旁这尊大神的法眼?
十九叔公是族中排行,此人名为蔡柄,乃是六太爷之亲侄,九太爷的儿子。蔡封辈份小,要唤他一声叔公,往日见到他时,都是极恭敬的,可是今日,他招呼归招呼,人却坐着,连屁股都没挪动一步,也不曾招呼十九叔公入席吃酒。
“这厮果然在外转了一圈,变得大逆不道了,秀才和达恩说的不错,若不惩治一番,这厮恐怕要害了我蔡氏一族!”蔡柄翻了蔡封一眼,他目光也扫过了坐在上首的周铨,但见是外乡人,便没放在心上。
向左右使了个眼色,跟他来的那些捋袖的汉子,向着蔡封就围过去。
但如此前蔡封所言,他这里摆着宴席,来吃肉喝酒的只怕有近百老少爷儿们,顿时有人起身将来人挡住:“乡里乡亲的,你们这是何意?”
“蔡氏宗族的事情,族内之人,等着祠堂里的消息就是,至于族外……哼哼哼哼,谁敢管我们蔡家的事情?”蔡柄阴声冷笑,目光在周铨面上停了停。
这位气宇不凡,莫非蔡封敢如此嚣张,倚仗的就是这外人?
周铨却是一副饶有兴趣看热闹的模样,甚至还起身让开,仿佛是怕打起来牵连了自己。
蔡封明白,周铨此时肯定不会出面。
他若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能力,周铨即使保下他,又有什么意义?
想到这,他也是冷笑一声:“天下人管天下事,十九叔公,左右不过是说理,你既然说要开祠堂,那好,各位叔伯兄弟,愿不愿陪我去祠堂,我倒要看看,六太爷他老人家要给我个什么罪名,又要如何发落我!”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有人道:“去就去,我也是蔡家男丁,祠堂里的事情,我也过问得!”
“我虽不是蔡家人,但今日既然吃了封哥的酒,不好置身事外,我也去瞧瞧,若是蔡家公道,自然我们无二话,但若是蔡家要为难封哥,我反正要和封哥一起去狄丘的,倒要瞧瞧,谁来和我拼这条命!”
“是极,是极,先去祠堂,再来喝酒!”
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竟然纷纷说要跟去。这让蔡柄呆了呆,他想要拒绝,却看到那些拦着的人也捋了袖子,显然,他若拒绝,今日是休想将蔡封带走。
而且这些拦着的人里,大多还都是姓蔡,论起辈份来,也有与他同辈的。
他略一沉吟,知道此事不是自己能压住的,他哼了一声:“你们等着。”
见他转身要走,现在倒是蔡封不肯放过他了:“十九叔公,休走,休走,不是说要开祠堂么,我们这就去,今日若是没有开祠堂,那就是十九叔公你寻我们大家乐子,我们怪是不敢怪,可以后十九叔公你再说什么开祠堂召人之事,就休怪我们不听了。”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几个要好的族人,又向众人施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放下碗筷,让女人看住孩子,莫糟蹋了酒菜,然后跟在蔡封之后,向着邻庄而去。
蔡氏宗族的祠堂,距离小河口庄还有五六里,这些都是干惯了体力活的,近百号人行去,虽然散乱,偶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速度却是不慢。他们到了蔡氏祠堂,也就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而此时蔡柄,早就派人赶回来报信。
在蔡氏祠堂之外,数十名蔡家的青壮站在那里,见他们到来,这些青壮手执棍棒,直接将他们拦住。
“除了蔡封,别人都滚。”这个时候,蔡柄又嚣张起来,他厉声叫道,还向着跟来的周铨等人一指:“特别是你们这些外人,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
“十九叔公,你这是何意?”
“何意?凡蔡氏族人,不敬宗家,不礼宗祠,则驱出宗族,再不算我考城蔡氏之人。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失了宗族护佑,自个儿会是什么情形,再来与我说话。蔡封,你是自己出来,还是待我派人去拿你!”
蔡柄这一喝,那些穷人当中属于蔡氏者,不免有些犹豫。蔡封却是一笑:“祖宗庇护我等倒是不错,但几时宗族就成了你们这些大户们把持的了?既然同是祖宗庇护,凭啥你们可以山珍海味娇妻美妾,我们这些人却得风里来雨里去,就算是一个丑妻都求不到?凭啥你们家的子弟可以读书识字做官,我们家的孩子却得放牛割草长大了再为你们家的子弟当牛当马?若是你们不把我们当族人,凭啥要我们听你们的?”
他这番话犀利无比,听得蔡柄大怒:“反了,反了,秀才所言果然不假,你这厮在外成了浮浪子,坏我蔡氏家风,来人,抓了,抓了!”
跟着蔡封来的人不少,但当这宗族势力真正动手时,仍然护着蔡封的人却不多,特别是蔡氏族人,倒有大半都缩了回去。一时间,蔡封身边,只剩三十余人,而对方那里,却有六七十号人。
只是剩余的三十来人,大半是铁了心要跟蔡封出去闯天下的,反倒将蔡封护得更紧。
双方对峙之中,宗族之人多些,可是心志不坚,而蔡封身边的人少些,但更团结。一时之间,两边都是吵吵嚷嚷,却没有一个结果出来。
王启年不知何时离开周铨身边,过了会儿,他又出现,低声在周铨耳边嘀咕了一声。周铨闻言一笑:“倒是人有心人,不错,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这个蔡封,倒是和那边的单宝一样,算是有几分心机了。”
他们这边悄悄谈话,那边蔡氏宗族的人后边,传来一阵咳嗽声,然后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杖,缓缓从人群后走了出来。
他到之处,众人纷纷避让,躬声呼“六太爷”或者“族老”。
这位就是蔡氏的族长蔡乾。
若只从外表来看,他老态龙钟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极为和气的老人,但在蔡氏族中,他却威福自用,无人不敬畏。
就是蔡封,看到他时,都忍不住呼吸一顿,然后看了一眼身后。
望见周铨远远地跟着,他放下心来,再想到自己悄悄做的准备,他更觉有把握,因此,他挺着胸,不卑不亢地对着蔡乾施礼:“见过族老。”
“封儿啊,你是个聪明人,事情闹成这模样,你原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这毕竟是蔡氏家事,你也好,洁生秀才也好,都是蔡家人,闹这么多外人在此,象什么模样?”蔡乾咳了两声:“这样,你身边凡是姓蔡的,都可以跟你一起来祠堂,但是非我蔡姓之外人,还是免了吧。”
他这番话说出来,蔡封虽然反对,却不知如何分辩。
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更是一个个舌头短了一截,至于外姓,有心想开口,看到周围大半都是姓蔡的,这嘴巴也就没法子张开了。
不知不觉中,蔡封就走出了人群,那边蔡柄眼珠子瞪圆,正准备下令抓人,蔡封突然脚步一停。
“天下人管天下事,在这儿的就算不是蔡姓,与都与我们蔡家沾亲带故,怎么算是外人?族老,你老人家有什么话,莫非是旁人听不得么?”
他站直身体,同时眼角余光,向着周铨那边又瞄了一眼。
方才是看到周铨,他才惊觉,若自己真被这老头儿几句话就唬住,那么此前种种,就全部白费了。
蔡乾没有想到,蔡封竟然敢违抗他的意志,原本慈眉善目的面孔,顿时变得扭曲狰狞起来。
“蔡封,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我蔡氏开祠堂请祖宗,你非要带外人来捣乱。好,好,好,我蔡乾活了七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还不曾见过有外人敢闯到我们蔡氏祠堂来的……我今日倒要见识一下,这附近有谁敢和我们蔡氏作对!”
这一声喝斥,声音不大,可是威胁之意却是溢于颜表,蔡封身边的三十余人中,便又有七八个情不自禁外边上走远了些。
紧接着,蔡乾回头向蔡柄道:“还愣着做什么,敲锣,聚族人,有人勾结外人,想要在咱们蔡氏祠堂捣乱!”
蔡柄顿时把铜锣敲得震天响,众人愕然回头,却看到四面八方,竟然有数百余人围了过来,一个个面目凶悍,即使不是蔡氏宗族之人,也是他们家的庄客佃户,或者是邻近大族子弟!
蔡封面色大变,他此时意识到,自己要对抗的,可不仅仅是蔡氏宗族势力,而是几乎所有宗族和乡间大户。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更是心惊胆战,原本以为自己这边人多,却不曾想到,接到蔡柄传来的消息,蔡乾这老头儿,竟然一开始就下定了决心,摆出了这么大的阵仗!(未完待续。)
三九五、苦根藤上结苦瓜
蔡乾又恢复了慈眉善目的模样,只有目光盯着蔡封时,才会闪动一丝阴冷。
从听得蔡秀才的告状开始,他就知道,这个蔡封留不得。
与蔡秀才只担心这些泥腿子长了见识不好糊弄不同,蔡乾担心的更多。
但凡在外走南闯北的人,回到乡里,往往不将乡中族老放在眼内。特别是现在闹农会的事情,蔡乾一直很警惕,若给这两伙不在族权控制下的力量合流起来,势必会对族权提起挑战。
他自己的富贵权势,全部来自族权,对于会挑战族权的东西,半点容忍都没有。
哪怕有一点苗头,他都会将之毫不犹豫地捻碎!
蔡封此时也微微有些心慌,毕竟宗族的人太多了,竟然有数百人。
而且铜锣还在响,似乎还有更多的人聚了过来!
跟着蔡封来的小河品庄村民们,大多茫然失措,原本以为自己近百号人跟来,足以震慑住蔡氏宗族,却不曾想,蔡家的六太公老太爷蔡乾,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蔡封,你过来还是不过来?”蔡柄再度厉喝,此时他心中对自己的伯父当真是佩服无比,不愧是族老宗长,不动声色之间,就已经挖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只等蔡封跳进来。
这一次要对付的不只是蔡封,还有农会里平时的几个活跃份子,经此一役,农会的气焰定然要给打下去,甚至那些原本加入其中的人,都会纷纷退出。
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可以伸手进入农会,虽然这个泥腿子的自助结社软弱无力,可到了自己手中,则未必……
蔡柄正琢磨着,但在他面前,蔡封的眼神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不仅是蔡封,许多人的目光都变得极是明亮,他们看着远处。
一团火般的红旗,正出现在远方!
不只是一面,而是两面,然后四面、八面……就在急促的铜锣声中,越来越多的红旗聚了起来。
此时百姓,在举办社、会之时,多爱用红旗,所以词人才会说“手把红旗旗不湿”。
若是站在高处,可以看到这红旗之下,全是人,每面红旗下聚着少说数十多则两三百的人。
再近一些,红旗上的字迹,也可以看得清了,上面写着“大李庄农会”、“孟寨农会”、“小宋农会”……每一面旗帜,都代表着一个农会!
而在蔡封身边,一个汉子默不作声,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大块红绸,绑在一根白腊杆上,顿时,“小河口农会”的旗帜也飘了起来。
原本外围,是有数百名蔡氏宗族之人,还有各大宗族派来的人手,他们将蔡封等人围住,可是转眼之间,来自考城各地,甚至包括邻县的农会,反倒将他们包围起来。
这人数,只怕近千!
“苦根藤上结苦瓜,天下穷人是一家!”
“树挪死,人挪活,要想富,先修路!”
“改风易水,养气聚财!”
这些农会众人到了一起,口中还乱七八糟,喊着各式各样的口号。这不仅仅是为了壮声色添胆气,也是在表明立场。
当这些旗帜聚在一起时,忽然一面大旗又升了起来,同样是赤红色的绸缎,上面绣着几个大字:考城农会护路队!
在这大旗之下,单宝昂然而出,扬声说道:“蔡封兄弟,你在这里么?”
蔡封此时几乎要热泪盈眶!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无准备,在与蔡秀才蔡洁生翻脸之前,他就想过,若是蔡洁生要迫害他,他可倚仗的,唯有农会。毕竟他是农会派出去前往狄丘的,而且回来也是先向农会通报,包括今日所邀,也包括小河口庄农会成员。
故此当蔡柄奉命来提他时,他故意拖了时间,其实就是让人去召集附近的乡村的农会。
只不过他原以为最多就是邻近几个庄子,却不曾想,来的这么多!
很显然,农会对此也早有准备,而农会中主持此事的,恐怕就是单宝!
蔡封去了狄丘,单宝却跟着九河道人在邻近的几个县转悠,所到之处,几乎都建立起了农会。单宝曾经被周铨派来的人打断过腿,有他现身说法,证明当初是被大户豪绅所诱骗,才做出蠢事来,被打断腿是理所应当,这说服力,甚至不逊色于九河道人那能让天花乱坠的嘴了。
隐约之间,单宝就成了相邻数县农会的一个关键人物,将这些农会串联起来,以护路为名,形成一个比较统一的机构,如今已是初具雏形。
听得单宝唤自己,蔡封扬声道:“我在此!”
“听闻今日蔡氏要开宗祠审问蔡封兄弟,天下穷人是一家,蔡封兄弟是我们农会一员,他去狄丘,也是奉农会之命前往,是我们大伙派去的,这可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们邻近的农会,都来看看,若是蔡氏宗祠胆敢有不公正之准,呵呵呵呵,各位穷兄弟,苦哥儿们,咱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近千人齐声呐喊,一时间声震四方,如同滚滚雷鸣,让原本气焰嚣张的蔡柄面如土色。
他此前还觉得农会组织不得当,所以并未能发挥其应当的影响,现在,单宝就让他知道,这农会真要抱起团来,会是什么样的气势!
他慌忙看向自家伯父六太爷蔡乾,伯父他老人家足智多谋,应当有办法可以应对此局……
但这一回头,他面色更是如土。
蔡乾老太爷面无人色,整个人都摇摇晃晃,若不是身边两个后辈掺着,险些要倒下去。
蔡乾如此,除了因为年纪大之外,也是因为他看得比蔡柄要更透彻。
原本是他要逼蔡封给蔡氏宗族一个交待——这个交待,很有可能就是将蔡封浸了猪笼,但现在的局面,却变成了他要给农会一个交待了。
这千余人聚在一起,哪怕他现在派人赶往县城告变,县城派遣官兵来镇压,在官兵抵达之前,他自己先完了。
不仅是他,他的直系亲人,只怕都要完蛋!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是我听信蔡洁生的一面之词,故而误会了蔡封,开祠堂之事,只是说说,并无此事。”
好不容易定住神,他还抱着一丝希望,扬声说道。
因为声音太大,他甚至剧烈咳嗽起来,一边咳还一边弯腰,想要以自己的衰老体弱,换取农会的同情。
只不过在这时,他还没忘记暗暗向蔡柄使了个眼色,伸了个大拇指动了动。
那是要去向县里告变的意思。
蔡柄悄悄退了两步,正想离开,却被不知何处挤来的两个蔡氏族人夹住,这两位,也是蔡封身边的蔡氏族人,蔡封见农会大队人马赶到,早就盯上了蔡柄,如何会让他走脱?
不过蔡乾也知道,蔡柄被人盯着,想要溜出去报官很难,就在众人都看着蔡柄的时候,他实际上向着另一边的一个老头点了点头。
那老头是他家的管家,家生子,最是忠心,因此悄然无声地退出了人群。
只不过这一幕却被周铨身边王启年看在眼中,王启年凑在周铨耳畔嘀咕了两声,周铨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咱们十里八乡几千农会聚拢过来,可不是听蔡六太爷你说一句误会的。今日蔡氏的祠堂,不开也得开,你若不开,我们替你开!”
“这是我蔡家人的事,谁敢,谁敢闯我蔡家祠堂!蔡氏子孙,若是任凭外人闯我们祖祠,我们哪时感觉有面目去见先人,你们若……”
“叭叭!”
蔡柄跳脚叫嚣,却被走过来的蔡封连抽了几记耳光,将他的叫嚷全抽了回去。
“我看十九叔公是有些失心疯了,我蔡封就不是蔡氏子孙么,他,他,他,还有他,不都是蔡氏子孙么?凭什么祠堂只由得你们开,不准我们这些蔡氏子孙开?莫非这祠堂和祖坟的风水一样,只照顾你们几家大户,却不让我们这些人诉个苦喊个冤的地方都没有?”蔡封此时面目,也是有些狰狞。
他感觉到了力量,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几记耳光,算是把蔡柄抽蒙了,也让蔡乾更是满面死灰,而农会众的情绪则高涨起来。
不需要鼓动,众人就上前,不但将蔡乾、蔡柄等,还包括此前来的各宗族人等,都拥入了庄子。
在庄子靠中间有块小空地,蔡氏祠堂便在此,这许多人进来,将祠堂前的小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嗡嗡的说话声。也有人忧心忡忡往这看,只觉得这般下去要出事,唯有不晓事的孩童,觉得这里热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
“蔡氏列祖列宗在上,今日在此,在列祖列宗面前,我们就好生说一说,蔡洁生呢,蔡秀才呢?”
今日之事,是蔡秀才挑起的,但是此时众人却找不到他了。蔡乾面上浮起一丝得意,那老仆做事果然妥当,只要蔡洁生不在,蔡封他们没有了由头,聚不了多久,自然就会散去。
等那个时候,自己有的是办法,再和蔡封算账!
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装出一副老实模样。蔡封果然有些急了,没找着蔡洁生,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单宝凑在他耳畔,嘀咕了两声,蔡封眼中闪过一丝厉芒,转向蔡乾:“既然蔡秀才跑了,那么六太爷,你说说看,你今日原本是准备如何处置我的?”(未完待续。)
三九六、浸猪笼
“没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情,哪里谈得上处置,不过是叫你来问一问罢了。”
蔡乾老脸上挂着干巴巴的笑,山羊胡子也随着这笑抖了起来。
“胡说,你胡说,我方才就在祠堂里,我听得你和蔡秀才说,不能让蔡封这样闹下去,看在同是蔡氏宗族的份上,浸猪笼算了!”
原本蔡乾这话说出后,众人以为会冷场的,哪知道突然间有一人跳了出来,大声叫道。
却是蔡乾家的一个佃户,他突然跳了出来,面色涨红,一脸怒色,完全出乎众人意料。
“不仅是蔡封,还有蔡家其余子弟,凡是加入农会的,你还说,今年的徭役,全都由这些加入农会的族人承担,反正他们有精力去农会折腾,不如这样还做些实事!”
“另外,你还有讲,说我们想要成立护路会,你说什么泥腿子想修路致富,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象是个能发财的模样么?”
这佃户一一说出来,每一句话,都仿着蔡乾的口吻,当真是活灵活现。
蔡乾没有想到,这个老实巴交一直惟命是从的佃户,这一刻会出手!
他忙开口辩称并无此事,但是那佃户却又一指旁边数人:“你们也在,你们说说,我讲的对不对,他方才是不是这样说的?”
那几人却没有开口,只是相互望了望,脸上有惧色。
“你们都傻了么,除了这一次,你们还有机会出这口恶气么?王老三,你媳妇儿的事情,你就忘了,这老东西糟蹋你媳妇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还有麻子哥,你老爹的腿是怎么断的,蔡二哥,我二嫂为何被浸了猪笼,别人不知晓,你自己还不知晓?”
那佃户这一番话说出来,那几人顿时都面色惨然,眼中闪动着仇恨之色。
而蔡乾顿时口中发苦。
这几人都是他家使唤的佃户长工,完全当成仆人一样用的,他这老儿看上去道貌岸然,实际上却做过不少狗皮倒灶的坏事,这些被他欺凌压迫的人,原本完全没有机会,可现在不同了。
“你们莫怕,说出来,咱们也加入农会,跟着蔡封去狄丘发财去!”那佃户又叫道。
那几人相对一望,点了点头。
“蔡林方才说的不错,六太爷……蔡乾这老鬼,方才确实是这样说的,他还说了,若不多浸几个猪笼,这些泥腿子怕是要翻上天,不仅要浸蔡封的,还要将农会里的几个头领,全部拿来,便是不浸猪笼,也要寻个由头送官!”
“还有,秀才来时,说上回反对修铁路之事,便是六太爷在背后怂恿他出头,如今出了事情,六太爷也须帮他。”
“方才是蔡乾这老鬼身边的福老爹来,将蔡秀才唤着,两人一起跑了!”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后来,开始诉起苦来。
蔡乾这老头儿好色,不仅沾染别人媳妇,当别人媳妇不从,还被他以不敬尊长、不守妇道、与人淫奔等罪名,将人浸了猪笼。面对稍有反对之意,便行私刑,任意打骂。随着他们起头,越来越多人出来,指证蔡乾,渐渐从蔡乾身上,扩大到他这一记的蔡柄等人,一桩桩旧事都被翻了出来,有人证,还有的藏了血衣等物证,群情激昂,几乎是人人喊打。
蔡乾最初时还辩几声,待后头,他辩无可辩,也被众人掀起的声势所吓,竟然瑟瑟发抖,再无平日里的威福。
蔡封有些不知所措,可那边单宝却是早有准备,他这大半年来跟着九河,就是在学这个!
“慢来慢来,林书生,你读过书,会写字,你来写,将大伙说的一一记下来!”他向农会众人中的一个穿长袍的道。
那是农会中唯一穿长裳的,只不过这一身长裳,也是补丁打着补丁,不太成样子。听得众人这样说,他推托不得,只能上来,向蔡乾拱了拱手:“六老太爷,你做多了害人的事情,今日总得算一算账,莫要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有人送上笔墨纸砚,他开始一一记录。虽然其貌不扬,此人写字倒是很快,不一会儿,将众人陈述都记了下来,还让所有控诉者都按了指印。
这一弄就是弄了半日,而且还有在外庄居住的,听说附近有名的大财主六老太爷正在被围,纷纷赶来控诉的。周铨在外围,也听得众人声泪俱下,忍不住摇头:这等土豪劣绅,在乡里横行惯了,无法无天,总有犯众怒的时候!
眼见天色渐晚,没人再出来了,此时蔡乾已经萎顿在地,面上还多了巴掌、指甲的印子和不少口水唾沫,单宝在蔡封身边低声道:“今日之事,如何收场?”
“还请单家哥哥教我。”
“不能让这厮再担当族老宗长,否则他定然要报复,最好是……”单宝做了个手势。
蔡封立刻悟了,他跳上方才林书生写字的桌子,大声道:“今日咱们蔡氏各房当家爷儿们大多都在这里了,大伙议一议,六老太爷这样的人,做了这么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还能不能当咱们蔡氏的族老宗长,我蔡封虽是晚辈,但也怕自家得一个恶人名声,竟然让这等人物,坏了我们列祖列宗传来的清白名声!”
这番话,当初蔡乾开祠堂惩治族中不肖子弟时常说,他常以坏了列祖列宗传来的清白名声当作罪名,如今被人扣在了自己的头上,让他忍不住抬头,气得几乎要吐血。
“那是自然的,你们蔡家竟然会出这等人,而且还让这等人成了族老宗长,啧啧!”
周围不是蔡家的农会之人,一个个都起哄,闹得蔡家人面上都无光彩,一个个低头丧气。
“咱们考城蔡氏远近各支二十九房,如今每一房都有人在,大多数男人都在,我这一房,各位长辈和兄弟,你们觉得,还能让六老太爷当族老么?”
此时农会势大,大伙的态度,自然都是不同意的,蔡封乘热打铁,便请林书生写下文书,蔡氏各房公议,认为蔡乾坏了蔡氏名声,为老不尊,伤风败俗,当罢去族老宗长,另择族中年长德高者,主持宗族祠堂祭田事宜。
换言之,这一次农会发力,目的只是帮助蔡氏宗族换一个族长罢了。
蔡乾心中冷笑,这样的公议,哪怕各房男人都按了手印,也不过是废纸一张,只待今日事了,他就要……
他还想着报复,可是没有机会了。
“蔡乾为族老宗长之时,最喜将无辜之人浸猪笼,如今他罪大恶极,若送去衙门,明刑正典,必然要杀他头的,只是这样一来,咱们蔡氏名声有妨,倒不如用家法,浸他猪笼,若有谁反对的,不妨站出来!”蔡封站在高处,眼中凶芒闪动,大声吼道。
若他说有谁支持不妨站出来,保证没有一人出来,现在他说反对的站出来,同样也是没有一人站出来。
旁边看热闹的周铨见他使出这样的小手段来,忍不住笑了。
“既是无人反对,那就是所有人都同意了,将蔡乾浸了猪笼之后,我蔡氏诸房,便可以公议谁来任这宗长,此事我是小字辈,就不插嘴了。”蔡封又叫道。
蔡乾大骇,浸别人猪笼他很高兴,可轮到自己浸猪笼时,那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大声抗议咒骂,可此时他的话,谁还会再听?
浸猪笼的工具是现成的,很快,蔡乾被塞进一个装猪的笼子里,十余个蔡氏的壮汉,将笼子抬了起来,然后向着庄外的河行去。蔡乾大叫大嚷,老泪纵横,用力拍着那栏杆,他的家人跟在旁哭哭啼啼,不停哀求。可是此情此景,不但激不起众人的同情,那些曾经被他家欺凌侮辱者,还生出一种快意。
你这老贼,也有今日!
以往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看上去不可侵犯的族老宗长,大户豪绅,随随便便就可以唤出几十个打手的人物,现在却在众人面前,毫无还手之力,这让众人真切意识到,“天下穷人是一家”,他们这些穷汉子若抱成团来,当真有极大的力量!
小半个时辰之后,浸猪笼完毕,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曾经于附近不可一世的蔡乾,就成了过去。
蔡家如何公议新的族老宗长,这事情与农会就没有关系了,可参与今日之事的人,在除去首恶之后,便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些帮凶身上。
象蔡柄,他平日里也是做了不少坏事的,当下便有人开始指着他大骂。
亲眼见到伯父被浸猪笼的蔡柄,吓理屎尿齐出,哪里还有平日里呼来喝去的威风,一见矛头转向自己,忙不迭在地上叩头求饶。
这边闹得正欢,突然间,后边有人厉喝道:“这是在闹什么,你们是想造反不成?”
此喝声一出,众人再回头,顿时神情大变。
却见官兵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
跟着官兵的,还有蔡洁生,他满头大汗,脸上尽是庆幸之色。
他逃走之后,直接去了县城,将鼓敲得震天响,那知县出来一问,当得知是“民变”,骇得魂都要散了。要知道考城离祥符不远,也算是天子脚下,在这里竟然出现了民变,那知县之罪可是不小。
好在京师禁军有一支便驻在附近,知县这次不敢耽搁,立刻去请来军将,片刻议定,此事情形不明,先不急着向京师示警,而是派兵先去弹压,若能压住,再向京中请功不迟。
因此,随他而来的,还有县中的差役、民壮,加上禁军官兵,一共也有千余人。(未完待续。)
三九七、装疯
有这些官兵民壮作后盾,此时蔡洁生底气又壮,他还不知道蔡乾被浸了猪笼,因此耀武扬威地道:“六老太爷呢,快将六太爷放出来,我要与他说话!”
“你想与六太爷说话,恐怕有些麻烦,须得你自己亲自去一趟,他老人家可是出不来了。”蔡封冷笑道:“不过你来得正好,今日之事,起因在你,只要你再认罪,事情就可以了结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老父母,就是此人为首倡乱,只要擒下此人,这农会暴乱之事自解!”
蔡封与蔡洁生,不约而同将对方视作解决今日问题的关键。
农会众人,看到官兵来了,多少是有些畏惧的,而考城知县发现这一点,他胆子顿时壮了起来。
今日之事,看来并非民变……但是大批百姓聚集,离得京城这么近,总不是好事。这农会据说在乡间闹得很凶,今日似乎是个由头,可以将它们摁一摁。
将一场可能的民乱,化解于无形,不但无过,反而有功,给朝廷知道了,或许自己官还可以升升,至少考评上一个上上跑不了。
因此,知县昂然而出,指着众百姓道:“各位,我知道你们都是良善百姓,只是被少数刁民煽动,如今若迷途知返。尚且为时不晚,若能立下功劳,将那些为首刁蛮之辈告发出来,还可以受赏!”
周围人都沉默下来,一时之间,只有知县的声音在响。
“你们都看到了,此次我带了官兵来,如果你们再胡闹下去,我带来的可就不只是这点官兵,那时莫说你们,就是你们家中父母妻儿,也要因此曹难!”知县训话训上瘾了,咳了两声,又大叫起来。
他正喝斥着,却没见到人群中有一个少年挤了出来,在他身前被官兵拦住。那少年将一份什么东西交给了那官兵,又说了几句话,官兵愣住,然后脸色大变,快步跑向这营官兵的指挥。
那指挥看了名敕一眼,顿时又是神色大变,与几个部将嘀咕了两声,忙从马上下来,小跑上前——看上去象是去迎接自己的大上司,将知县完全扔在了一边。
他甚至径直跑到了百姓之中,百姓倒是纷纷让开,这吸引了知县的注意,知县瞄过去一看,便见那指挥单膝落下,给人群中的一年轻人行了个大礼。
而且从那指挥的神情来看,如果他长出条尾巴来,那肯定是要拼命摇的。
知县的话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虽然大宋文武殊途,文贵武贱,可那指挥好歹是个从七品的校尉,见着他也没有这般行礼过!
心念电转之下,考城县知县立刻想到传说中的那个人。
看年纪,果然,如传说一般,看模样,同样和传说一样俊美,是那种能惹得辽国公主私奔的人物,再一想今日之事,可能与铁路有关,冷汗顿时就从考城县知县的额头冒了出来。
糟糕,自己方才的话,说得太过,不小心将自己的真实立场表露出来了!
不过还有机会转过来,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此时可不是死撑的时候,上一个死撑不认输的朱勔,才到祥符县境内就被自杀了呢!
这位考城知县不愧是读书人,又是当官的,所谓当官的两张口,上说上有理,下说下有理。他想明白之后,便咳了两声,然后又道:“不过,本官一向都坚信,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方才是听了蔡洁生的一面之词,现在,本官给你们机会,你们可以自辩。”
蔡洁生愣了一下,看着考城令:这和他们约好的完全不一样啊。
这位考城知县当得知是农会的人闹事,当时就是暴怒,说若是任这些贱民暴走,国将不国官将不官,士绅的体面就全没了。当时知县还盛赞蔡洁生,夸他识大体明是非,又问了他儿子在西京的情形,只差没有与他认作通家之好……
怎么一转眼,就成这模样了?
他惊讶,周围的农会百姓更惊讶。“百姓见官膝盖软,只因身家归其管,县令破家尹灭门,脑袋砍下疤似碗”,哪个县令下来,不是作威作福,就是要听老百姓的话,也是些族老士绅才能凑上前的,什么时候,他们这些泥腿子说话,知县也会侧耳倾听?
因此百姓们都沉默,而蔡封倒是猜出,这位知县为何前倨后恭,但他也不敢说。毕竟那一位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诫过他,让他为其身份保密。
“老爷,老父母,这不对啊,这分明是刁民作乱,老爷怎么还要听他们胡说八道?”
回过神来的蔡洁生急了,他向知县叫了起来,哪知道知县面色一沉,心里大骂,这厮当真是不知好歹!
这些当官的,哪个不怕周铨,谁都知道,周铨他是市井出身,不读书不知礼,动起手整人,所用的手段都是非常规手段。如今周铨既然在场,他这小小知县,赶紧把事情了结掉,免得自己被这位东海侯盯上。
偏偏蔡洁生并不知道知县的想法,他着急,今日之事如果细说来,确实是他的不对,人家蔡封又没有招他惹他,无非就是一点口舌之争罢了。他按照自董仲舒以来儒家的一惯作风,如果讲道理讲得赢,那就讲道理,如果讲道理讲不赢,那就让对手闭嘴,因此先是调动宗族的族权,当族权遇上农会之后,便又想到动用朝廷的暴力。总而言之,在他这样的旧儒生看来,让执“歪理邪说”者闭嘴,乃是孔夫子诛少正卯,正合春秋大义!
因此,蔡洁生急切间,干脆指手划脚:“老爷,你下令捕人就是,只要捉着那个蔡封,严刑拷打,便可知乱民奸谋,他这可是聚众为乱,是谋逆,是造反……”
“咄!”
听得蔡洁生扣来的帽子越来越大,县令急了,周铨在这儿,就算是造反那又怎么样,就连官家最宠爱的皇子说他要造反,结果也闹得灰头土脸,何况他一个小小县令。
他一声喝斥,口水都喷到了蔡洁生面上,让蔡洁生接受了一次知县大老爷的洗礼,然后戟指指向蔡洁生:“本官早就觉得,今日之事有蹊跷,你这厮上窜下跳,太过可疑,左右,给我将这厮拿下!”
蔡洁生完全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知县在县衙时还好好的,甚至与他叙年齿称兄弟,看上去对他身后的西京名儒们很感兴趣,这也是他敢指手划脚的重要原因,但现在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他口中大呼,不慎就将他们在县衙中密谋破坏农会的话说了出来。知县大急,做了个手势,熟悉知县的差役,顿时上前两记耳光,将蔡洁生抽得左转了半圈,然后又转了半圈。
“蔡秀得得失心疯了。”那差役大叫道。
“看模样是得失心疯了!”不等蔡洁生多说什么,知县点了点头:“让他家人把他领回去,莫要在这边再惹事端。各位,我看根本没有什么民乱之事,无非是百姓宗族聚会,邀来亲友为证……既然无事,不如各自早些散去,本官也先回去了。”
这知县虽然怕周铨,却不象那位指挥一般去拍周铨马屁,毕竟他是读书人出身,而且立场上倾向于保守派。他是打道回县城了,那边吃了两记耳光满眼金星的蔡洁生,则被扔了下来。
那知县走时,还望了蔡洁生一眼,心中暗道:“自古以来,欲申大义,无有不死人者,此次欲申大义,就先从这蔡洁生死起吧。”
蔡洁生从昏眩状态中清醒过来,他再看周围,那些差役都跟着知县跑了,官兵们虽然在,只不过此时也都是一脸糊涂,而更多的则是农会成员。
这些农会成员,已经听到蔡洁生口出狂言,要治加入农会者之罪。此时虽然不知道县令为何虎头蛇尾突然离开,却知道蔡洁生必然是恶了县令,才会被打了两记耳光扔了下来。
因此,农会成员看着蔡洁生的目光,可都是绿油油的。
蔡洁生心中发毛,他也算是急智,想到知县说他失心疯了,顿时先是大笑,又是大哭,然后口吐白沫,直接倒在地上直抽抽。
抽了好一会儿,他才起身,双眼发直,喃喃念道:“我是神仙,我是神仙,我要成仙啦!”
一边说,还一边从路上拾起一个粪球啃,倒是作足了样子。
他这边装疯卖傻,想要蒙混过关,那边单宝却叫道:“唉呀,蔡秀才疯了,我知道,九河道长最会治病,当初我的腿就是九河道长治好的……各位,来几个人,将蔡秀才装到袋子里,咱们送到九河道长那儿去!”
蔡洁生大惊,他可是知道,农会就是九河的主意,当初九河在小河口庄呆不下去离开,其中也有他蔡洁生的功劳。他顾不得装疯,转身就想跑,却被农会一帮人摁住,紧接着,被五花大绑起来,嘴也堵着,堵他嘴的人还笑嘻嘻地道:“蔡秀才疯了,口里说要当神仙哩,若他说他要当皇帝,那岂不是僭越大罪,咱们堵他嘴,是为了救他!”
蔡洁生是被送到九河那儿去,还是直接送到了河里,无人知晓,反正此人从此,便在考城彻底消失了。这位考城不忿生,不但成了笑柄,更是身败名裂,他的消失,也是整个京徐铁路沿线护路运动的第一步。(未完待续。)
三九八、声势再起,不可阻拦
“所谓农会,背后推手,正是周铨,皇城司的探子早就发觉了,那个首倡农会的九河道人,原本是林灵素弟子,后来随林灵素一起泛游东海传道,林灵素返京之后,他却留在了周铨身边。”
“在考城等县,农会的大会首,名为单宝,这厮是个蠢人,当初殴打勘探铁路者之一,被周铨报复打断了腿,但反而死心踏地,要跟着九河道人。他原本是一个普通佃农,也不知道周铨与九河道人施了什么手段,竟然让此人变得能言善辩,还能纠合一帮子乌合之众,搞起了农会……”
“皇城司的另一个消息,是周铨身边原本负责打探消息的总头目王启年,这大半年来一直改名换姓,藏身于京徐铁路两侧,九河道人也好,单宝也好,背后估计都是此人在出谋划策!”
自从前年在周铨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后,皇城司对周铨的监视不但没有停止,反而更加重视。监视的范围也从周铨的家人,扩大到他身边所有重要人物。此次农会才兴起,皇城司的探子就嗅到了背后周铨的味道。
蔡攸将皇城司探来的消息一一说与自家老子听,而他老子蔡京,却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在意此事。
“老大人,这农会再闹下去,只怕铁路未成,先成逆乱,此风切不可长!”蔡攸又道。
“这是官家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蔡京缓缓说道。
此时蔡氏父子间的关系已经非常紧张,虽然还没有直接撕破脸,可是蔡攸已经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多次希望蔡京辞相,为自己步入政事堂铺路。
他认为,有赵佶支持,只要蔡京一辞相,那么阻挠他入政事堂的最大障碍就消失了。
可蔡京的看法却与他相反,正是因为赵佶忌惮他,所以才会重视蔡攸,若蔡京一辞相,相位最有可能是在一群庸人手中转个两三年,最后落到王黼之流手中,那也就意味着朝廷要与周铨决裂。
那是蔡京不想看到的。
无论胜负,都意味着蔡京本人,包括他的政治遗产,都会遭遇大难。
朝廷若胜——蔡攸是坚定地这样认为的,周铨以一人之力,最多加上一个海外孤悬的济州,根本不可能与朝廷抗衡,那么赵佶就可以彻底踢开蔡京,而王黼之流反复小人,也会很乐意彻底抹去蔡京的政治影响。
若是周铨胜,蔡京心里隐隐觉得有极大的可能是这个结果,那么大宋都要完蛋,蔡京哪里还有现在的权势?
所以,最好的情形,就是现在,朝廷与周铨形成某种平衡。
“这个……官家遣我来问问老大人。”
“官家也是两难啊,自古以来,百姓就不能让他们抱团,抱团绝无好事,但若不让百姓抱团去推动京徐铁路,单靠官家的意愿,想要将铁路修好来又是绝无可能。铁路修不好,京中的禁军,调来的西军,如何能旦夕间赶到徐州,将狄丘的钢铁水泥、海州的盐场船场都接收过来?”
蔡京幽幽地话语,让蔡攸觉得额头冒汗。
这正是朝廷答应修京徐铁路的真正目的!
赵构说服赵佶,让赵佶支持修京徐铁路,所执的理由,也正是这个!
现在京东东路,徐州海州一带,已经成了繁华之地,大宋财税铁课,极为倚重这二地,若朝廷与周铨翻脸,周铨别的做不到,将这两块地方搅得一团糟是做得到的。朝廷不能及时进军这边,甚至有可能给周铨机会。
所以京徐铁路必须修,可是反对修铁路之声又高涨,这些反对的人,朝廷更愿意推动他们去与周铨对抗,这样朝廷又可以居中搞平衡。
“老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蔡攸问道。
“就是说,你别小视了天下英雄,莫要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周铨怎么会不明白,朝廷要修铁路的用意,他仍然如此热衷,难道说他没有几分把握?比如说,朝廷以为,那些反对修路之人,将来会成为他的麻烦,但结果呢,他翻手为云,反而搞起了农会。农会只以保路护路为名,朝廷怎么禁止,这岂不是将那些贫苦百姓推到周铨那边去?”
蔡攸细细一想,脸色再度大变。
这京徐铁路沿线,数百万贫民总是有的,虽然不是人人都加入了农会,但十余万恐怕有。以他们为中心形成的影响力,涉及的恐怕是数十万人,此时朝廷若直接取缔农会,这么多人岂不会心怀怨怼?
“这些下等人真能成事?”
“看来皇城司的消息还是有些慢啊,他们已经成事了,考城的那个什么考城不忿生,就是跟着西京几个老死鬼家人勾勾搭搭的那厮,如今应当沉入河中了吧。”蔡京慢慢地说道,然后将袖子里的一份公文交给蔡攸:“这是考城令接受农会请愿,向朝廷恳求尽快修建京徐铁路的呈文。”
蔡攸接过来看了几眼,心中惊怒交加的同时,又有些庆幸。
幸好,这个麻烦,目前还在他老子手中,若是在他手中,这等事情,如何处置?
“朝廷……老大人会如何去做?”
“这是好事啊,王启年是周铨死忠,朝廷没有办法,可那九河道人原是林灵素弟子,朝廷大肆分封道官,为何不给他一个?那单宝本是当地百姓,热心国事,不要钱的武职赏赐一个,算得了什么大事?”蔡京噗的一声笑:“你们啊,还是太年轻太幼稚,不要总想着搞出什么大名堂来,朝廷教化,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而不是想着一举将所有事情都解决掉……”
蔡攸是带着满心的怨气回到赵佶身边的。
被蔡京抓住了机会,狠狠教训了一番,他心里尽是不服。在他看来,蔡京明明得到了考城发生类似于“民变”的消息,却不告诉他,听他前面说了一大堆废话,分明是挖了个坑等着他往内跳。
哪有这样的父亲!
而赵佶听他转述的话语后,却是精神一振。
是的,蔡京所言,才是老成谋国之语,当真不愧是与王安石、司马光等都谈笑风生的老臣!
原本赵佶是担心,周铨借助农会,向着中原腹地渗透,现在想来,农会的成员,终究还是大宋的子民,在大宋国内,谁还有他赵佶这么大的优势?名爵、财富,他有的是,封官许愿对他来说,几乎是不要成本。
“无论是京徐铁路,还是这农会,周铨终究是为朕做的嫁衣啊……待四海宴平之日,朕召周铨入京,必不吝王公之赏,到时他可以陪着朕一起于艮岳中游玩,也算是君臣相得的佳话,哈哈哈哈……”
他心情大畅,倒不急着要周铨性命了,只要周铨离开了地般和他的人手,让他一世富贵又有何妨,这点容人雅量,赵佶还是有的。
这也是周铨一直以来对他还算恭敬,无论是发了财还是有了新奇的玩意儿,都没忘了给他送来,哦,大炮除外,直到现在,大炮的秘密仍然被周铨死死攥着。
看着仍然气鼓鼓的蔡攸,赵佶笑道:“小蔡卿,朕欲赐你一座宅院,你看如何?”
蔡攸身体一动,脱口而出:“好……臣谢过陛下厚恩!”
此前他都是居住在蔡京的太师府邸,倒不是他自己置不起宅,事实上,他在京师里置办了不少产业,但蔡京年事已高,他若搬出去,恐有不孝之讥。
现在不同,官家赐宅,那是光耀的美事,而且圣上所赐,不好拒绝,他不必担忧有人因此攻击他不孝。
在蔡京宅中,蔡京才是真正的老大,宅中大小事情,蔡京都有人通风报信,甚至蔡攸与清客幕僚们的密谈,也会有人泄露出去。蔡攸早就想着搬出去,省得头上有个人盯着管着,许多事情都不好做。
他的反应,让赵佶很满意,蔡攸将是他用来对付蔡京的一枚很好的棋子。
考城农会向京中请愿,恳求朝廷尽快修建京徐铁路的事情,很快就发酵、扩散,数日之后,考城东的宁陵也传来消息,其地农会要求修建铁路,紧接着,应天府下属诸县都纷纷传来消息。
倒是徐州自己,一直没有吭声。
此时各家报纸之上,原本支持与反对声音各半的,却变成了绝大多数支持,只有少数不靠着商会广告的还在反对。
只不过这反对者,也不再从什么风水之类的理由去讲了,而开始大谈这项工程会如何劳民伤财,将这钱用来赈济百姓,该有多么好。
那河南商报更是大声疾呼:西部百姓还在吃草,京徐之间有运河在,哪里用得着修什么铁路!
只不过当农会的会员们杀往西京,砸了河南商报的大门,还往其内倒了不少草之后,这家报纸也老实起来。
西京洛阳,文彦博遗下的园子里,一株高大的牡丹,虽然无花,却依然迎风而摆。
在这牡丹之下,文彦博第九子文维申拄着杖,神情凝重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少女。
这少女正是蔡洁生之女蔡瀛,此时她以袖掩面,哀哀而泣。
蔡洁生失去踪迹的消息早已传来,文维申一直不曾告诉蔡瀛,直到今日蔡瀛从别人口中听到,他才无法再隐瞒了。
待蔡瀛哀声稍停,文维申缓缓说道:“瀛儿,我这里有一个故事,是关系到这株牡丹的!”(未完待续。)
三九九、海州知州
文维申也是个老人了。
文彦博四朝元老,在洛阳修了个园子,后来园子传到了文维申手中。文维申官当得不大,又因为父亲的缘故,并不受赵佶待见,因此乐得呆在园子之中,追忆往昔,怀念过去。
想当初文彦博在世之时,这个园子里,曾经接待过多少大人物,叹如今,却只有几只黄猫,三五苍狗,遗老遗少,还会来此。
定了定神,文维申牵着蔡瀛的小手:“这株牡丹名为涧仙红,乃是元丰年间,阳翟县孟三郎在溪边发现……”
这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孟三郎在溪边见一女子哭泣,以为她遇到难事,有意伸出援助之手,便尾随其后,后来此女消失,在其消失之处,便是这株牡丹,溪流已经冲掉它根下的大半泥土,只要略有山洪,必不能幸免。孟三郎以自己的衣裳将此牡丹包住,然后送到文家,文彦博亲手栽培,到如今,此牡丹名为涧仙红,已经是洛阳最著名的花种之一。
“你懂我说的意思么?”文维申缓缓问道。
蔡瀛年纪还小,才九岁,不过她自幼就甚是聪明,若非如此,文维申也不会和她说这些。
蔡洁生对自己的儿子寄予厚望,可是文维申发现,此子不过是中人之资,就算是自己尽力培养,以后也不会太过出众,倒是蔡洁生之女蔡瀛,聪明伶俐,生得姿容又出众,虽是年幼,已经颇具美人之姿。
这一发现,让文维申生出一个念想来。
如今市面上甚为流行的评话《说三国》之中,有一个王允巧施连环计的故事,王允为了离间董卓与吕布,弄了个养女,挑得二人不和。经过京徐铁路一役,文维申已经认识到,周铨是比王安石、吕惠卿和蔡京更为难对付的敌人,而他自己又没有文彦博、司马光这样的能力,唯一的办法,就是出奇。
美人计便是出奇制胜,那周铨好色之名,天下皆闻。
蔡瀛听得文维申问,点了点头:“爷爷是要我象这涧仙红一般,能够顽强生长,能成为……能成为有用之材,只是我是女子,哥哥才是男子。”
“女子未必就不能做出大事来,只要你听我的……你可以做出你兄长还有我都做不成的大事!”
文维申拉着她小声说道,蔡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有人道:“司马相公求见。”
在文家被称为司马相公者,唯有一人,便是司马光之孙司马朴。
司马光自己两个亲子不寿,以其兄司马旦之子康为嗣子,康亦不寿,遗子司马朴。司马朴自幼便寄养于外祖父范纯仁(范仲淹子)家中,算得上是两家渊源。而文与司马两家乃是世交,文维申更是将司马朴视作自己子侄一般,闻道他来此,放了蔡瀛之手:“请他进来。”
通家之好,不必拘礼,司马朴很快来到得文维申面前,两人寒喧已毕,司马朴道:“小侄来此,是因为将赴京师虞部上任,不知世叔,有何吩咐。”
文维申一惊,司马光反对新法,凡新法之事,尽皆废之,而如今天子赵佶则喜好新法,虽然对司马光等元佑党人追索不是很急,可怎么会将司马光的孙子选入京师?
他捋须沉吟,许久无语。
这神情让司马朴愣了愣:“世叔可是觉得不妥?”
“官家喜好新法,幸用奸邪,使得蔡京惑于内而周铨乱于外,贤侄此时入京,是福是祸,尚不可知。而且蔡京深恨温公,周铨亦是对温公多有不敬,圣上必有所闻,这等情形之下,却还要选你入京师虞部……我怀疑,是不是圣上顿悟,已知奸邪之非,欲用正人以清****,正如当初用温公而退王安石等群小!”
文维申的话不可谓不犀利,司马朴却有些不以为然。
和满脑子都在纠缠着过去的文维申不同,司马朴展望的是未来。他缓缓道:“小侄在虞部,也不过是一介右司员外郎,算不得大用。官家这几年颇悔当初,元佑党禁渐已松驰,苏公子侄,尽皆牧守一方,小侄以为,如今官家并不是想再起党争,而是……”
“莫要提苏迈苏过,这二子,承欢奸邪,联通海贼,乃其父之不肖子孙!”文维申哼了一声。
苏家二子原本受到的迫害甚重,不得不托庇于梁师成和高俅,后来更是与周铨合作,文维申对此极是不满。
“世叔可能不知,苏维康上月之时已经过世了。”司马朴道。
苏迈去世的消息,让文维申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不仅他父亲那代人都已经谢世,就连他们这一代人,也都陆续辞世。一念至此,文维申就觉得极是茫然,仿佛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已经终结,接下来的,则是一个平庸的充满铜臭的时代了。
苏迈的去世,打乱的不仅仅是文维申的心,还有周铨的心。
他在海州时便知道苏迈身体不是很好,只不过此时苏迈才是六十一岁,因此周铨以为,只要调养一番,他的身体还能重新好起来,可是不曾想在农会护路运动闹得轰轰烈烈之时,苏迈却不幸病故。
海州是一个关键点,济州、流求出入大陆的门户,苏迈是一个各方势力都能够接受的人物,便是赵佶,对他不说信任有加,也是觉得其人勤奋老实。他的去世,海州出现位置空缺,赵佶绝对不会放过这关键位置,肯定要安排一个忠于他的人手。
而且苏迈作为最早与周铨合作的旧文人之一,周铨也需要做出姿态,表达自己对他离世的哀思。
因此,他本来准备入京的,却在祥符县转头,径直回到狄丘,再经京徐铁路,只花了一天时间不到,就赶到海州。
朝廷也不弱后,仅仅三天之后,朝廷的使者赶到,追赠苏迈太子少师、工部尚书,谥号文简。
这个谥号,仅比前几年苏辙的文定低一等,可苏辙是当过宰相的,以苏迈的官职品衔,追赠太子少师和工部尚书已经是极致,再谥文简,可谓是哀荣倍至。就连周铨也被赵佶的这一手笔惊住,而他手下的董长青与白先锋二人,更是嫉妒得发狂。
接下来有关海州知州之事,赵佶倒是没有直接任命,而是让吊唁使者问周铨,可有合适人选。
赵佶一时间哪里有合适人选,因此他属意于苏迈之弟苏过,但吊唁使者却对此不赞同:“苏过未曾主政地方,海州乃要害之地,不可轻易与人……某来此时,蔡太师提及一人,东海侯看看是否可以。”
听闻是蔡京所荐之人,周铨眉头微微挑了挑。
“不知太师所说是谁?”
“此人乃是政和五年状元,仙井监人,姓何名栗,字文缜,历任秘书省校书郎、京畿提学、主客员外郎、起居舍人,后知遂宁府,政绩卓著,而且年轻,乃宰相之才也!”
周铨眉头顿时皱紧了起来:“太师说他是宰相之才?”
他才不相信蔡京会评价别人是宰相之才,要知道,蔡京这人最好权,他一点都不希望别人能够拥有和他一般的才华。
“关键是年轻。”使者不愧是官场上厮混惯了,嘿嘿笑了两声解释道:“这位何状元,今年才三十一岁。”
周铨听得这个,立刻摇头:“此人不妥。”
使者讶然,其实这个何栗,乃是赵佶与蔡京妥协的结果,此人相貌堂堂,得赵佶看中,年纪又轻,短时间内不可能威胁到蔡京的相位,而且他与王黼不合,又得到朝堂中不少大老的支持,故此在使者看来,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朝廷征求周铨的意见,只是做一个姿态,原本以为周铨不会真反对,却不曾想周铨直接否定了此人。
“为何不妥?”那使者不禁问道。
“太过年轻,才三十一岁!”周铨一本正经地道。
使者看到连胡须都没蓄的周铨,一时间无语。
说别人三十余岁年轻,周铨自己呢,才二十多岁!
“这般年轻,在地方上任职时间又短,想来他上任之后,必然是急于做出一番事业的。而如今海州局面大好,如同狄丘一般,不需要太有进取之心者,只要能做到萧规曹随,不要大改苏文简公的遗政即可,这位进取心太过,反而不合适此位。”周铨又道。
使者强笑了两声,匆匆告辞而去,他还得把这个消息传回京师,要知道,那位何栗大状元,此时正在京中,准备来海州赴任呢。
周铨反对何栗知海州的消息传回京中后,赵佶当即愣住,然后笑出声来。
只是笑声之中,多了几分冷肃。
“太师,你觉得如何?”他笑毕之后,看向蔡京。
蔡京蒙他所赐,不需要天天上朝,但今日大朝会,蔡京却是到场。
“东海侯所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只是按人之常情去推测,却不曾知晓,何文缜却非常人。举进士第一,官家亲自挑出的人才,岂是普通吏员。以老臣之见,官家可下诏责之,至于海州知州之事,不须再变。”蔡京缓缓道。
他也很不理解,周铨为何要反对何栗。
此语一出,赵佶反而沉默了。(未完待续。)
四零零、不孝
朝会散后,赵佶将蔡京留了下来。
这是近来很少有的事情,进入宣和二年之后,赵佶便是想要和蔡京说什么,一般都是令蔡攸居中传话。他美名其曰,是蔡太师年迈,不敢过于劳烦,实际上就是暗示蔡京赶紧辞相。
但蔡京就是巍然不动!
考虑到蔡京经营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更有周铨这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在,所以赵佶便没有强行解除蔡京的职务,只是不断给他加压,甚至有意将朝政全扔给他,想要用繁琐的工作来压垮这个老人。
可是蔡京依然不倒,所有的工作,不敢说处理得很好,至少四平八稳,朝廷的国库收入年年增长,各项改革平稳推进,北上伐辽的准备也越来越充足。
这让赵佶更是厌恶蔡京,仿佛朝廷离开了这老头儿就不能转动了。
大半年未曾单独见宰相,这可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可是就连御史台的台谏言官们,此时都在东张西望,宁可抓着小猫三两只咬,也不敢攻讦蔡京。
若说有人在反对蔡京的,唯有三个:王黼、李邦彦,还有蔡京之子蔡攸。
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赵佶私下都许诺,政事堂得有空缺,便将他们调入其中。
今日赵佶要见蔡京,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真驳了周铨的意见,此人会不会恼羞成怒?”在已经完工的艮岳之中,站在最高处,俯视着眼前的开封城,赵佶思忖良久,然后向蔡京问道。
“恼羞难免,成怒未必,官家放心。”蔡京缓缓地说道。
他老态龙钟,最恼人的是眼睛如今不好使。幸好周铨弄出了老花镜,让他还可以阅读公文,不至于只能听别人念。
“这厮太不令人省心,若是他返回京中,朕与他****同游艮岳,也算千古君臣相得的典范,那该多好。”赵佶道。
这话里是真是假,就唯有他自己知道了。
蔡京笑了一笑:“官家,若朝廷无隙,何愁他不返回京中,海外边角之地,终究是比不得中原形胜之所。”
“周铨本人朕倒不是太过担忧,他虽然有些狂妄跋扈,但对朕还是真心的。只不过当初太祖皇帝,也是周之忠臣,奈何底下之人,思图富贵……太师,你年高德韶,若有机会,不妨说与他听听。”
“老臣明白。”蔡京讶然抬脸,瞄了赵佶一眼。
“那何栗为海州知州之事,就这样定了?”赵佶又道。
何栗此人,被赵佶看重,不仅因为他是状元、相貌堂堂,更是因为他足够忠心。
而蔡京认同他,则是因为这位对王黼非常不满——何栗比王黼小十岁,在某种程度上说,搬倒王黼,他才有足够的垫脚石,这与是否正直无关,乃是官场的套路。
“官家认可之事,那自然就定了,周铨不喜何栗其人,想来……应该是嫉妒吧。”蔡京道。
赵佶失声笑了出来:“他嫉妒什么,他年纪轻轻,已经封侯了,手中又如此有钱,便是朕都嫉妒他!”
“少年状元及第,谁不嫉妒,以何栗之才,今后封公不过是水到渠成之事,但是周铨便是从现在起闭门苦读,也不可能在二十余岁时拿上一个状元。臣近日在报纸上学得一句话,‘此乃学渣对学霸之恨也,绵绵而无绝期’。”
赵佶又是一笑,他原本就喜欢市井轻浮之语,听得蔡京这老头儿也学市井之言,自然欢悦。
确定仍然让何栗为海州知州之后,接下来就是如何安抚周铨了。
虽然确定周铨不会恼羞成怒,可是必要的安抚还是必须的,这是为政之道。
“如何安抚周铨?”赵佶不是个沉稳的性子,怎么想,便怎么问了。
“官家责骂他一番就行了,对他太过客气,他反而要疑神疑鬼。”
“责骂?”
“对,官家就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家事不靖,怎么还有闲功夫对朝廷的人事任命指手划脚!”蔡京说到这,老头儿顽皮地笑了起来,倒象是个老小孩。
赵佶一听,不免哭笑不得:“太师,你这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啊。”
“非是伤口上撒盐,他与辽国公主之事,也到当断则断的时候了,长久拖延下去,官家总不希望,如此人才,归于外国吧。”
赵佶眯着眼想了一会儿,缓缓点头。他忌惮周铨是一回事,但若周铨真的跑别国去效力,他只会更为忌惮,甚至是畏惧。
试想辽国得了周铨,其国力大增之下,大宋会面临多大的压力!
“那就这样了,其实,周铨倒是个好女婿,太师家中可有合适的女儿?”
“臣幼女也已嫁人,并无合适女儿,否则此待佳婿,怎么能让其落入旁人之手!”蔡京一脸垂涎模样。
其实没有适龄的女儿,还有适龄的孙女,但是蔡京很明白,周铨如今的实力,若再与他联姻,恐怕赵佶连觉都会睡不着。
“官家倒是有合适的帝姬。”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建议赵佶,用公主来解除周铨的隐患了。按大宋惯例,周铨娶了公主,就只能居于京师,他与外界的联系就会受到限制。只不过在周铨明确属意于辽国公主的情形下,这种手段,会不会适得其反,赵佶也拿捏不住。
“那就如此吧。”赵佶思来想去,好一会儿,有些无奈地道:“如太师所言,如此佳婿……可惜,可惜。”
“仍然是那个何栗?”
周铨笑了一笑,将手中的敕书接了过来。
他没有急着看敕书,送来旨意的使者也不以为意,只是笑着道:“官家与太师都以为,此人最为合适,唉,其实余也想来知海州,但是家籍便是海州,须得避讳。”
这位使者,乃是礼部员外郎,姓孙名傅,海州本地之人,故此不能回海州为官。周铨把他打发走了以后,召来白先锋等,说起此事,问各人的看法。
“侯爷,朝廷看来是不愿意看到侯爷坐大,不仅仅是官家如此,蔡相亦是如此啊。”白先锋满面忧色。
“不须担忧,这一局,我让朝廷一步。”周铨道。
白先锋一惊:“侯爷的意思?”
“如同狄丘一般,只要船场在我手中,至于别的,何必在意,何栗来海州,最多不过是给我寻些麻烦,不如苏文简那么配合罢了。京徐铁路之事上,农会牛刀小试,已经让朝廷诸公都震惊了。他们只想要略微压制皇权,却不希望农会坐大。所以现在,蔡京隐隐便又与官家联手了。”周铨缓缓道。
掀起海州知州之争,便是给他们一个出气口。周铨很清楚,如果自己不稍微示弱,那么赵佶与蔡京就会更为忌惮,甚至连已经确定的铁路,都会发生意外。
此时大势已成,就连赵佶与蔡京也无法阻挡铁路的修建,但他们可以拖延,这些当官的别的本领不成,踢皮球、拖时间,那却是拿手好戏,还能做得周铨无法指责。
他一边说,一边拆了敕文。这不是明旨,乃是赵佶给他的一封信,因此未经宣读,打开一看,周铨脸色顿时微变。
旁边的白先锋瞄了一眼,然后神情也变得极为古怪。
至于周铨身边的那些少年们,瞄了后一个个都掩起嘴来偷笑。
周铨有些尴尬地将手中的敕信收起:“此必是蔡太师之主意,官家自己,可不会如此刁猾。”
“虽是如此,但官家信中所说,也是正事。主公,如今此事,也当有个了断才是。”白先锋道。
周铨看了看自己教出的少年们,发现他们也都在连连点头,那边武阳,更是眉头紧锁,显然,他不同意就要开口进言了。
赵佶信里大骂了他不孝,说他到现在还不成亲生子,实在不该,让别人还以为是赵佶这个皇帝压榨大臣,连他成家的时间都没有。赵佶甚至说了,只要他有意,朝廷可出兵辽国,逼辽国将其公主交出,配与周铨为妾媵。但周铨要是再拖下去,按照大宋的律法,朝廷可以为其指婚。
“你们也都觉得,我当……”
周铨的话还没有结束,纪春突然看到门外有人影闪动,他悄然到了门前,听得来人说了两声,神情不由大变。
“君侯,君侯!”他快步进来:“辽国有变!”
“怎么了?”周铨被他打断了话,不怒反喜,这样可以让他不必再纠缠于那个比较尴尬的问题。
“辽主令耶律余睹督军攻金,萧奉先进谗言,言余睹欲拥文妃之敖鲁斡为辽皇,令耶律延禧为上皇,辽主大怒,派人赐文妃死,耶律余睹闻讯不安,领千余军马投金!”
文妃就是余里衍的生母,耶律余睹之妻,与文妃乃是亲姊妹,而文妃之子晋王耶律敖鲁斡在辽帝诸子中最贤,甚得军民之心,因此余睹一直是敖鲁斡的支持者。他们与元妃一系,为了这皇储之位,争斗不休,原本一直居于下风,但在余里衍有了足够的金钱支持他们后,则是实力大增。
此等变故,不能说完全在周铨意料之外,但此时矛盾爆发出来,却让他感到震惊。
“余里衍危险了!”周铨闻此信大怒,猛然立起:“萧奉先是找死!”(未完待续。)
四零一、我喜欢一个盖世英雄
辽主耶律延禧最近多梦、好惊,不仅无意于射猎,甚至连睡个好觉都觉得困难。
他不只一次梦到自己众叛亲离,被最亲近之人出卖,结果跪在结着五个发辫的女真人面前哀呼求饶,每次从梦中醒来,这种可怕的场景,却会久久缠绕于他的心中。
“酒来!”
因为这个的缘故,他迷上了来自中原的烈酒,这种被称为烧刀子的烈酒,入喉时如火灼燎,但当酒劲上来后,就能让他忘却忧愁。
有宫女捧上酒瓶,还有人带来了热的乳茶,将二者倒入杯中混在一起,耶律延禧正准备喝下去,却又停了杯子:“文妃那个贱女人,还没有找到么?”
赐死文妃,是他下的命令,但是因为文妃屡屡劝谏的缘故,二人关系不睦,所以文妃长期都不跟随他的大帐,而是留在了上京。此次他赐文妃死,消息不知为何走漏,使者到上京时,文妃已经不见了。
除了文妃自己不见了,还有蜀国公主余里衍,同样也不见了。
使者不敢怠慢,将消息再传回来,耶律延禧惊怒交加,一边下令四处搜捕,另一边则下令从上京到南京的关隘要道严加把守,勿令文妃与余里衍走脱。他很清楚,这二人要离开,只有一处可去之地,那就是余里衍的封地武清。
哪怕这几年他将余里衍软拘在上京,不令她回到武清,但他的官吏仍然无法向这里伸手,武清的守臣耶律马哥,依然忠于余里衍。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以耶律大石为首的一群征日本大臣,也不只一次劝谏,耶律大石私下里甚至连连上奏,请他将余里衍交给周铨。
周铨!
想到这个曾经见过几面的汉人,耶律延禧只觉得牙齿发酸。
他不太明白,耶律大石为何会如此畏惧此人!
周铨在辽河之战中大败女真的事情,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被耶律延禧忘了,而耶律大石在日本的进展,每年从日本运来的大量物产、人口、海鱼等等,也让辽国空虚的国库稍稍宽裕,这让耶律延禧对自己重新充满自信,觉得辽国仍然是他所知的那个最强大国家,至少在陆地上是这样的。
“回禀陛下,发现了文妃与蜀国公主的行踪,她们带了百余名亲卫,日夜兼程,正赶往南京。”
萧奉先在帐外回应耶律延禧,他此时眉开眼笑,甚为得意。
文妃一党被定罪,也就意味着他的外甥不战而胜,将会成为辽国的下任帝王,那么他们这一支的荣华富贵,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果然,你说的没错,她们倚仗着宋国人,图谋不轨……幸好国舅你发现了她们的阴谋,若非如此,南北同时举事,则我大辽危矣!”将酒喝入口中,耶律延禧含糊地说道。
“她们有逆反之意,非是朝夕之事,武清乃是南京门户,若是给她们逃到了那里,放宋人过来,则南京必然不保……陛下,于今之计,恐怕攘外必先安内。”萧奉先道。
“攘外必先安内……嗯,汉人的这话说得不错,攘外必先安内!”酒意已经上涌,耶律延禧挥了挥手:“兵符在那儿……你调动皮室军,将她们捉来……勿伤着朕的乖女儿,文妃有罪,蜀国公主……却是无罪,你们的事情,她又不参……”
说到这,耶律延禧的话嘎然而止,然后如雷鸣般的鼾声响起。
萧奉先悄声问了一下服侍的宫女,确认耶律延禧已经熟睡,他取了兵符,面上浮起狞笑。
余里衍不除不行,对于他的外甥来说,余里衍的威胁,比起文妃本人还大。文妃不过是依附于耶律延禧这棵大树,既失了恩宠,就再无力量,而余里衍所依附的大树,却在南方!
正如萧奉先所料想,余里衍逃走的计划,可不是朝夕制定的,她被软拘在上京后,思念周铨,便秘密谋划出逃之路。原本就算没有文妃之事,她也要离开的,因此沿途路程,都是有所准备。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一出逃,必然被怀疑是逃往武清,所以实际上,她令两名亲信宫女,在一小队护卫护送下,轻车急速,赶往燕京。实际上她与文妃,却是混杂在一队牧民之中,向着东方,赶往锦州。
当初周铨击败女真人,保住了辽河以南的大片地区,还乘机从这片地区带走了十余万汉民,从而为开拓流求准备了充足的人力。那个时候,周铨也没有忘记向锦州渗透,所以当余里衍与文妃抵达这里后,没多久就寻到了接应之人,再在接应之人帮助下,乘上了一艘南下的船。
在此,她们也得到消息,耶律延禧得知她们出逃之后勃然大怒,如今已废了余里衍的蜀国公主封号,还派使者收回武清封地。只是武清耶律马哥拒绝听从使者之令,将使者驱逐赶走。
为此,耶律延禧调集皮室军,不顾北面金人的威胁,准备诛耶律马哥,收复武清。而耶律马哥也打出了文妃和蜀国公主的旗号,直接指责耶律延禧被萧奉先蒙蔽,呼吁辽国各帐一同起兵诛萧奉先清君侧。
他这边闹得沸沸扬扬,反而令引发此事的耶律余睹置身事外,此时耶律余睹领本帐千余人投奔金国,原本被追兵拦住,可前来追索的诸将得到南边的消息后,以为耶律余睹确实是被萧奉先所迫害,竟然私自将之纵走,于是耶律余睹顺利出奔女真,而金人得之大喜。
这些事情,就与余里衍无关了,她不敢在锦州多耽搁,借着北风,扬帆南下。
辽人不熟水战,造船水平也相当一般,只不过这两年随着对日东征,他们开始重视船舶。余里衍所乘的船,是一艘商船,原是从高丽人那儿强行“买来”,供给辽人在锦州的水师所用,结果余里衍一到,这艘船上自军官下至船夫,都很愉快地跟着她南下奔往武清。
谁都知道,跟着蜀国公主能发财,跟着大辽天子只能受灾。
这些辽人水师的劲儿,看到文妃眼中,却不能引起共鸣。
“武清守得住么?”在大海起伏的波涛之上,她忧心忡忡地向余里衍问道。
“守不住,若是父皇……若是那个男人调集皮室军来攻,武清既无险阻,又无兵马,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余里衍道。
只不过同文妃的担忧不同,余里衍的口气里,还有着信心。
“你觉得……那个汉人真会来接你?”
“当然!”
对余里衍的这种信心,文妃却有些怀疑。
她算是经历得多了,当初耶律延禧也曾经非常迷恋她,对她近乎言听计从,但是后来呢,还不是翻脸无情,甚至不给她辩白的机会,直接赐死——若不是余里衍有所准备,她根本不可能逃出上京!
想了一想,文妃觉得,还是应该给自己女儿一点提醒:“余里衍,男人都是不长情的东西,而且他们眼里看得更多的是权势,是财富……”
“母妃,我知道你的意思,不过,我们不同的。”余里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什么?”
“我喜欢的是这个天下独一无二的男子,他是一个盖世英雄,他可能会不要我,可能会移情别恋,但是,只要我有需要,那么他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出现在我的身边,哪怕他本人到不了,他的力量也会赶到!母妃,我和你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
文妃闻得此言,唯有苦笑。
当初嫁与辽主,她岂不也是以为,自己嫁给了这天下最厉害的男人么,但是事实却让人伤感。
但愿如余里衍所说……
船在海上行了两日,高丽船速就是比不得海州造的船,不过好在沿途还算顺利,贴着海岸近海航行也不虞船只出事。当武清在望之时,余里衍突然跳了起来:“青龙号,青龙号!”
她看到了青龙号!
这艘战船,她非常熟悉,如今就停靠在武清的港口内!
关键是,这艘船多次作为周铨的旗舰,哪怕现在周铨手中有了排水量更大、火炮也更多的战舰,他只要与青龙号一起出海,必然是留在这艘船上的。
文妃看到的可不只是青龙号。
在码头中停靠了至少十艘大船,象青龙号这种的共是三艘,还有七艘,规模庞大,文妃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船,旁边的辽国水军军将禀报道:“那是东海商会的运输船,平日里充当商船,但到战时,运送护卫与军资!”
她们这艘船还没有靠近,就有小船靠了过来,如今东海商会的旗语已经通行于海上,因此很快,双方通过旗语表明了身份。
“他们说什么了?”余里衍心中既是急切又是渴望,不停地催问。
“东海侯来了!”旗手解出的旗语,让她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
她一路东逃,耗时太多,花费了足足两个多月,这就使得接到消息的周铨,反而比她更早来到武清。
半个时辰之后,余里衍就看到了在码头上相迎的周铨。
这半个时辰里,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周铨,嘴里说的也是周铨,让她母亲文妃既是担忧,又是期待,这位被她女儿视为天地之间唯一英雄的男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未完待续。)
四零二、漫盈
夜已经挺深了。
周铨正在批阅着计划,这是他手下参军处为他准备的一份临时计划。
此次北上,可不只是为了接应余里衍那么简单,对他来说,这次辽国的内乱,虽然让他想要维持的平衡被打破,而且很有可能引发整个东亚局势的大变化,但同时也是一个机会。
在得到消息之后,他立刻命令手下参军处拟定计划。
下关盟约之后,周铨对自己的部下进行了改组,他自己自然不说,乃是整个商会护卫的最高领袖,下设总理处与参军处两个机构,总理处负责各个总督区事务,既包括济州与流求这样完全掌握在他手中的地方,也包括驻高丽的租界。而参军处则负责所有军务,无论陆军海军,都对其负责。
总理处管民政商贸与工农建设,参军处负责军队建设与对外沟通,在这两大机构之外,还有一些小的机构。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大多成员都是周铨一力提拔而起的阵列少年们。
总理处如今由顾诚担纲,而参军处则是叶楚为首。日本战事结束之后,叶楚就回到了济州,换别人在那儿增长经验。
叶楚交到周铨的这一份报告中,包含了三套计划。
第一套计划,是乘机攻取燕京及附近地区,叶楚分析了其中利弊,利是若夺取了燕京,那么周铨手中就可以立刻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大地盘,扩充军备的话,一年之内就能拥有近十万大军。弊端就是可能面临辽、宋或者金、宋的双重压力,而且治下百姓未必真正顺服。
虽然周铨也有着自己的野心,在叶楚等亲信面前,也并不如何掩饰这种野心,但这一个计划,显然不合周铨之意。
第二套计划,则是接走余里衍与文妃、耶律马哥等,直接离开,避免与辽国过多敌对,以防止影响东海商会在辽国的商路。此计划的利弊,叶楚等人同样分析得很清楚,所得甚少,同时付出的也甚少,这是最省事的一个计划,但也是坐失良机的计划。
参军处真正想要向周铨认可的是第三套计划:以武清为据点,掠夺燕京附近人口。
此前周铨利用饥荒的机会,从辽国燕京附近,带走了数万人口,这也是他在济州岛最初的人力来源之一。
但相对燕京附近三百万人口,他得到的太少。
如今他对流求的扩张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流求沿海建立的据点,已经多达十二个,并且顺着河流,向着内陆进发,那边需要更多的人口。
另外,时局变化太快,他还需要更多的可靠兵源——流求那边的劳动人口,还可以用来自倭国、高丽的奴隶甚至大食人送来的鬼奴充当,可是兵源则不好用这些人。
而且在参军处的计划之中,三五年内,就要对吕宋岛进行扩张,同样需要大量的人口。
因此,参军处认为,借着此次辽国内乱,首尾难顾的机会,将武清还有其北的数县,都将是此次掠夺人口的目标。
“十万人口,是此次计划的目标……”看到这里,周铨圈了一下十万,然后在旁写了两字:保守。
十万怎么够!
济州、流求,若是全部动员起来,足以调动数百艘大小船只,仅仅一趟,就可以从武清运走近十万人。
如今可不比当初基业草创之时,从高丽人那里缴获的几艘大船就当作宝贝,海州与济州的两座船场,平均下来每个月要下水一艘巨船,这可不是小船,而是可以载三五百人在海上航行半个月的巨船,若是再想法子挤一些,载到八百人都有可能。
更有满载排水量达到二万斛的三艘巨舰,其规模已经大于神宗之时出使高丽时所造的“神舟”,其一船运送千人,都不是什么难事,若以极限装载量来算,反正装到济州去只需要不到半个月的航行时间,那么它可以装载两千人!
而且,武清靠近大宋,渡过黄河,就是宋国,周铨根本不用那么麻烦将人送回济州,只要将人放在大宋境内,比如说山东的登州或莱州,想来辽国人也不敢越境攻击,毕竟这不是过去,辽军可以随意越过边境,来宋国“打草谷”了。
想到这里,周铨又写了两个字:三十。
从辽国的南京路带走三十万人,若是能够实现这个目的,那么整个流球,就可以彻底开化。那些食人土著,除了呆在深山老林中等待灭亡,再无半点机会。
才落下笔,突然间门被轻轻敲响。
周铨以为是卫兵,头也不抬,唤了声“进来”。
片刻之后,轻盈的脚步声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了他的身边。
周铨微笑着放下笔,抬眼看着余里衍。
白天他亲自到了海边迎接余里衍,两人许久不见,原本该有说不完的话才对,可是当他们相见时,除了最初时激动得拥抱在一起外,接下来却没有说什么。
一股淡淡的陌生感,萦绕在两人中间,周铨倒还好,余里衍却感到了惊恐。
她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失去周铨。
“周郎。”她轻声道。
周铨摆了摆手,却不是对她,而是对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卫兵。
卫兵能放余里衍进门,却不可能就如此让她接近周铨,见周铨摆手,他们才带着微微的笑意退了出去,然后还把门带上了。
“余里衍,坐。”周铨指了指自己的对面。
余里衍生气了。
她夜晚过来,可不是为了象个客人一样坐在周铨对面的!
她依然是当初的那个余里衍,因此,她直接搬动周铨对面的椅子,将它拖到了周铨身边,然后并排与周铨坐着,靠得极近,嘟着嘴,气鼓鼓地瞪着周铨。
“怎么了?”她这模样,与周铨记忆中的余里衍重合在一起,周铨笑了起来,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和。
“你变了!”
“我哪里变了……”
“就是变了,我被拘在上京之时,虽然看不到你,但我觉得你离得很近,就在这里!”余里衍指了指自己鼓鼓的胸脯,然后又道:“可现在,你就在我身边,我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但我却觉得,我看不到你了!”
她的性子,原本就是敢爱敢恨,想到什么,自然就说什么,这一番话出来,让周铨心里猛然震动了下。
此次北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余里衍更多些,还是为了这燕京左近的人口更多些?
自己感觉余里衍渐行渐远,真是因为两人长期不在一起,还是因为……自己的心态发生变化了?
“我在船上的时候,母妃问我,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象我父皇一样,我说绝对不会,因为我喜欢上的,是一个盖世英雄,他会喜欢上更年轻更貌美的汉人女子,会嫌弃我脾气不好,会与我争吵甚至打架,但是,只要我需要,他一定会出现在我身前……你说,你是不是这样?”
从余里衍的话语里,周铨听到了一丝颤抖。
这是恐惧,周铨猛然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哪怕余里衍再象是“野蛮女友”,她的性子放在这个时代,再是泼辣大胆,但她终究是个女子。
她可以不怕死,但不能不怕失去爱人。
因此周铨站起身,让自己尽可能更靠近余里衍,然后伸出手:“你摸摸看。”
余里衍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他。
“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来了。”周铨笑着道:“是真人,不是假的!”
余野衍顿时笑了,只不过眼眶还是红红的,她从座位中跳起,如同此前许多次一样,直接扑进了周铨的怀里。
“我不是公主了。”好一会儿,她用浓重的鼻音说道。
“正好,你如果是公主,那彩礼我还付不起。”
“我父皇不要我了!”
“那就更好,你可以和我私奔,不怕你父皇不准了。”
“你……你……你就巴不得我落到这地步?”
“如果你要听真话,那确实如此,余里衍,你不到这个地步,我们的事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余里衍,我们大宋这边,皇帝借口我还没有成亲,都想弄个宗室之女许配给我了!”
周铨这话说得,让原本的情意绵绵顿时没有了。
“他敢!”余里衍怒视着周铨:“我要让我父皇发兵……发兵……呜呜!”
周铨很少看到余里衍哭,但这一回余里衍是真在他怀里哭得哀哀欲绝。
她习惯性地想说要让父皇发兵攻打大宋,可话才说出,便意识到,如今与以往不同了。
周铨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此时的余里衍,正是最为敏感之时,他好言劝慰了许久,余里衍才不哭了。
刚哭过一场,余里衍有些尴尬,环视四周,看到周铨住的屋子甚为简朴,并不是她的公主府邸,榻上也只是放着两床棉被,卧室与办公的书房连在一处,她眼睛又微微有些红。
她可是知道,周铨其实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我先离开一会儿。”她向周铨告辞。
周铨看着她出门,听得她在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但又听得不是很清楚,周铨笑了笑,将桌上的文件收好,这上面的东西,最好还是不给余里衍看到。
否则她定然又要胡思乱想。
才收拾好东西,周铨嗅到香风再次盈鼻,一双柔软的手从手边环绕着他的腰。
“不是离开一会儿么?”周铨有些惊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让我的使女先回去了,今晚,我住在你这。”余里衍在他背上用腻腻的声音说道,却不让他转过身,看到她的脸。
周铨身体一颤,一种难以描述的喜悦,漫盈在他的心灵之中!(未完待续。)
四零三、昨夜是否安好
叶楚挠着脑袋,有些苦恼地望着门口,不仅是他,足足有十余人都是如此。
按往常的惯例,这个点周铨都应该起身了,但是直到现在,叶楚还没有看到周铨人。
昨日奉上的计划,今天还需要周铨的指示,事情不等人,得到周铨的命令之后,整个东海系统才能运转起来。
他想要进去问一问,但被卫兵们拦住了。
周铨身边的卫兵,向来由武阳负责,如今武阳顶替叶楚坐镇日本,于是李宝就接手了这一切。叶楚与李宝曾经是竞争关系,只不过后来随着二人着重的方向不同,这种竞争关系渐淡,到现在,叶楚已经不太把李宝当回事了。
但李宝同样不把他当回事,因此他几次问那些护卫少年,周铨怎么还没有出来,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请问侍从营正”。
这是规矩,叶楚第一次这么痛恨周铨制定的规矩。
和叶楚一起来的还有宋行风与岳飞,岳飞是周铨重点培养,而且他在日本也是屡屡建功,就不必提了。宋行风在日本终究还是找到了机会,展露出自己的才华,因此当韩世忠仍然在充当一个中层军官时,他已经凭借功劳得到叶楚赏识,进入了参军处。他知道李宝与叶楚关系不睦,此时凑到了叶楚身边:“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被那位压住?”
“胡说八道!”这话让叶楚很生气,他和李宝的争执是另一回事,但对李宝的忠诚,他没有任何怀疑,因此狠狠瞪了宋行风一眼:“滚一边去!”
宋行风嘿的笑了两声,兵痞出身的他,有些没脸没皮,缩到一边去没多久,却又凑了过来,只不过这次来时,他悄然将一根短棍递到了叶楚手中。
“嗯?”叶楚不解。
“椅子上拆下来的,留在手上,以防万一。”
“你这厮,满心都是什么玩意儿!”
就在他二人对话之中,白先锋也匆匆赶了过来,在前厅愣了一下:“唔,怎么了?”
“君侯还未起来,卫士不准我们靠近呢。”叶楚无奈地摊了摊手:“往日这时候,都早就起床了。”
白先锋也愣住了,周铨虽然算不上勤奋,但绝对是个有规律的人,此时还未起来办公,确实是很少有的事情。
他年纪较长,经历的事情更多,想问题自然比叶楚想得更全。因此眼珠转了转,然后恍然大悟,脸上顿时现出惊喜之色。
“咳咳,既是如此,你们先回去做自己的事情,等君侯召见吧!”白先锋道。
“那怎么行,我还等着君侯的批复,昨日交上的计划,可不能耽搁!”叶楚有些发急。
“蠢,君侯现在有比你那计划更重要事情!”白先锋瞪起眼来。
虽然论及地位,他其实比不得叶楚,但白先锋出自旧文人,大宋文贵武贱的影响在他身上还很深,因此对叶楚等武人说话时,就会很不客气。偏偏周铨的小团队草建不久,上下级之间也没有那么森严的等级,所以众人也都能容忍他的这个毛病。
但别人能忍,宋行风却不能忍。
他不能直接抱住周铨的大腿,抱叶楚的大腿便成了第二选项,听得白先锋喝斥,他顿时站了出来,对白先锋怒目而视。
白先锋则理都不理他,而是向叶楚挤了挤眼睛。
这动作,让叶楚想到了别的事情。
然后他恍然大悟,一拍自己脑袋:“果然,我是蠢,蠢不可及!”
拍完之后,他专门走到李宝面前,李宝仍然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叶楚嘿嘿笑了两声:“好小子,瞒得好紧,以后再和你算账,看好来,莫要放任何人进去啊。”
“还要你说?”李宝闷哼了一声。
这其实就是证实白先锋与叶楚的猜测了,叶楚更是欢喜,拉着宋行风与岳飞大笑着离开。
只不过笑了两声,他就自觉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是怕自己的笑声惊动了什么一样。
他出了门,看到几人过来,特别是为首者,顿时脸色一变,转身又跑回来,拉住白先锋:“白先生,你是最聪明的,外头有个厉害人物,你可得替君侯挡上一挡!”
白先锋探头出去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听闻你在君侯帐下,最擅用兵,此人只有你挡得住,我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挡不住也,挡不住也!”
二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各寻一个方向,悄然溜走。
挡来人的事情,还是交给李宝这个憨大个儿吧。
此时在院子后进,周铨充当自己卧室与书房的地方,一只雪白如玉的手从帐中伸了出来,然后又缩了回去。
然后周铨伸出头来,看了看外边的座钟,有些吃惊地道:“都上午九时了……”
“不许走!”
他正想爬起来,却被那只玉臂又勾了回去,余里衍腻声响起:“吃干抹尽,爬起就想走?”
“谁说我吃干抹尽了?”周铨瞪圆眼睛。
“若不是的话,你再来啊?”余里衍挺了挺胸,满眼都是野性,只不过随着这动作,原本遮着胸的被子突然滑落下去,慌得她又伸手去捞起,掩在自己的胸前。
这一动作,却是平添了情致,周铨哼了一声:“昨夜也不知是谁求饶在那,看来又要受教训了!”
一边说,他一边虎扑过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自己天天不休,如今么……终究是要休息半日,就给自己放个半天假吧!
他这一扑,余里衍先是娇笑,然后变成喘气,再然后就是妙不可言了。
虽然余里衍性子刚强,不肯认输,但终究是敌不过周铨,没多久她再度求饶,周铨神清气爽地钻出帐子时,她再也无力阻拦。
洗漱已毕,穿好衣裳,周铨出来,问起叶楚等人来了又走,便知道他们猜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在周铨面皮够厚,对此不以为意,只要叶楚等人不认为他是荒淫误事,那就好。
“把他们召回来吧,这份计划,我已经批好了。”周铨吩咐道。
“他们虽走,还有一人求见君侯。”卫士的目光里带着某种奇怪的情绪,他看了周铨一眼:“辽国文妃要见君侯。”
周铨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昨夜可是吃了对方的女儿,而且是不只吃了一回,这下亲娘来抓了!
“能说我不在么?”周铨挠着头,有些苦恼地道。
“恐怕不能,文妃已经在外候了颇有一段时间。”
“那么……我能说我身体不适么?”
“文妃娘娘说了,她刚从蜀国公主那边过来,听说蜀国公主身体不适呢。”卫士又道。
周铨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自己偷吃了人家女儿,理亏是自然的,还是见上一见吧。
文妃心事重重,虽然周铨手下对她甚为有礼,可是这礼貌中透着疏远,特别是她在这里等着周铨,周铨的卫士竟然手握武器,仿佛她是一个刺客,只要她稍有异动,这些卫士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对她刀剑相向。
终于,她听得后边的脚步声,片刻后,看到周铨走了出来。
文妃往周铨身后瞄了一眼,不动声色,看到周铨过来施礼,她也坦然承受。
不象是昨天初见时,周铨向她行礼,她还还了一礼,再三道谢。
“娘娘在这里可还习惯?”周铨问道。
“有何不习惯的,这边是余里衍的封地,以前我也常来此住,就是去年起不曾来过。”定了定神,文妃挤出一个略有些僵硬的笑:“倒是你,不知昨夜过得是否安好?”
这话里有话啊。
周铨脸皮够厚,因此只是略垂头,装作再施一礼:“多谢娘娘垂问,一切还好。”
“余里衍却不太好了,我一早去见她,她的使女却说她身体不适,怕传过给我,缩在房里不出来呢。”文妃道。
周铨干笑了两声,终于不知道怎么应了。
“余里衍是不是在你这儿?”文妃的眉头竖了起来,她直率地道。
周铨终于知道,余里衍的性子是从哪里来的了。这位文妃虽然受的是汉人的教育,甚至还能自己用汉文写诗,但她的性子,却是外向直率的,或许正是因此,耶律延禧才不太喜欢她?
略一琢磨,周铨点了点头:“不错,余里衍是在我这儿!”
此话一出,文妃神情变了变,似乎是想发怒,但又将怒火压了下去。
“你倒不象是别的宋人男子,做了事情,却推推阻阻,不敢承认。余里衍说,她喜欢的是一个盖世英雄……我希望,她莫要象我,看错了人……你要好好待她!”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事到如今,她如果因为周铨偷吃之事责怪周铨,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会给余里衍减分,因此,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
周铨心里倒是生出几分愧疚。
他终究不算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昨夜余里衍流露留宿之意,他不但没有拒绝,反而顺水推舟,将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此时余里衍可谓走投无路,到他身边来,就是为了寻找安全感,而他未曾拒绝,虽然是两情相悦,却也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因此,他想了想,然后举起一只手,仿佛是发誓一般:“我不敢说能让余里衍事事顺意,但我绝不负她,一定会好好待她,不会允许任何人欺负她!”
有他这样的承诺,文妃算是放下心来,这是家事,是她最关注的事情,但接着,还有一件她关注的事情。
“看你来的船队规模,你若不是想在此打一场大仗,就是想要南京道的人口?”她直接问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