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四、风变
山上的契丹人,哪怕是白痴,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不过到处烟熏火燎,完颜鹘沙虎不惧契丹人冲来厮杀,而是惧他们借着浓烟的掩护逃走。
他立刻下令一支女真人上前支援,掩护铁浮图先撤下来,待山上烟散再战。
可就在此时,他发现,隐隐约约的,山上的契丹人冲了下来。
而且契丹人不怎么受浓烟的影响!
山风很大,这样的浓烟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吹散,可是契丹却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杀下,而且是杀入到铁浮图当中。
不,他们根本就是在西风一起的同时,就已经冲了下来!
这些契丹人以湿了的布巾蒙住口鼻,虽然也会受到烟火影响,可比全无准备的女真人要强得多了。
隐约看到这情形,完颜鹘沙虎心中顿时一紧:这一切都证明,浓烟与风向,都在契丹人的意料之中!
甚至这一切根本就是契丹人策划好了的。
他们比较熟悉契丹人的情形,特别是此次动手,对余里衍手下的人也有所了解。那耶律马哥除了对余里衍忠心耿耿外,其余能力的评价,都只是平平。
因此,绝对不会是耶律马哥策划了这一切。
那么是谁?
不知为何,完颜鹘沙虎的心中,闪过一个身影,当初与余里衍并肩站在一起,总喜欢用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人的那位。
在头鱼宴上,他也见过那长得比女真女人还要俊俏的少年,据说是大宋使臣,契丹人对他的评价是诡计多端。
难道说,这一切是这个汉人谋划的?
他心中念头闪起,但立刻被他按住。他很清楚,只靠前去接应的那些人,恐怕无法稳住阵脚,帮助铁浮图撤还。
这铁浮图极为宝贵,女真此时还没有那么庞大的人力与地域,因此积累这么多年,也只是组织了六百名铁浮图,给他带来了二百,乃是三分之一,原本是用来堵截耶律延禧的,鹘沙虎是想要尽快结束这边的战斗,才会将之投入。
若是因为这阵浓烟而折损太大,他根本无面目回去见阿骨打。
“都上,都上!”他举着铁锤狂叫着,然后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此时女真人也反应过来,寻找一切可能的东西捂住自己的口鼻,然后跟着完颜鹘沙虎一起冲了出去。
“若真是那汉儿出的毒计,我也顾不得阿骨打的吩咐了,定然要将之碎尸万段!”
鹘沙虎气势汹汹冲上去,而在山包上,周铨却好整以暇。
这一次,他可没被允许冲上一线,部下有三百余人,比起上一阵只有一百余人要好得多了,因此他可以不必轻身犯险。
在他身边,还有数十名契丹人和他的十余名宋人禁军。契丹人都是原来的军官,被抽调成余里衍侍卫的,此时面色各异,而宋人禁军则是满脸敬佩的模样。
“果然,这些女真蛮子真的全军上来了!”余里衍叫道。
周铨点了点头,象着那数十名契丹人道:“如今你们也可以就位……别忘了看公主的旗令!”
那些契丹人初时对余里衍夺走军权还心怀不满,但此刻,却是个个心服,听周铨吩咐之后,便依着事先吩咐,开始从侧面下山。
此时铁浮屠已经陷入屠杀之中,他们虽然用手捂住口鼻,可这样如何能全力交战,而且占据上风向的契丹人,视线要比他们好得多,故此能够绕开他们的防御,专挑比较薄弱的关节等部位下手。
转眼之间,铁浮图已经有小半都倒地,剩余大半也转身要逃,可是重甲虽然有利于他们防御,却让他们的行动极为不便。
契丹人杀得性起,根本不给他们逃走的机会,穷追猛打,若不是鹘沙虎派出的第一批接应者已到,勉强挡住契丹人,这百余名铁浮图只怕也要尽数被灭!
但第一批接应者也只是勉强挡了片刻,因为风向不变,浓烟再度袭来,虽然他们口鼻也同样用布简单地包了下,但正对着风向的眼睛却被熏得难以睁开。他们为铁浮图争取的时间极有限,然后自己也败退下去。
要知道此时的女真人,还不是后来横扫辽国所向无敌的女真人,哪怕是完颜部,对契丹人仍然怀有畏惧之心,否则其首领乌雅束也不会对耶律延禧如此恭顺了。
契丹人打硬仗的能力已经存留不多,可打顺风仗的本领还有,这一击之下,竟然再度追上了逃下的铁浮图。
此时双方的战场,由山腰之上转移到了山脚下,烟是向上飘的,到这里已经少得多,若是女真人能撑得住,让铁浮图有重整结阵的机会,这一战必然还是女真人获胜。
正因为看到这一点,所以鹘沙虎才亲领全军拥了上来,眼见就要接应到铁浮屠,突然间在他们身后,传来了惨叫之声!
鹘沙虎愕然回头,却看到他收容的那些纥石烈人,正在背后对着完颜部捅刀子!
他整个人都呆住了,想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些纥石烈部是奉某位契丹贵人之命袭击余里衍的,与契丹人已经大战过一场,帮此鹘沙虎才会信任他们,但这个时候……
他猛然想到,从山上逃下的那几名纥石烈俘虏。
契丹人若以宽恕其罪,甚至许其待罪立功来说服纥石烈人,那么纥石烈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这一刻,鹘沙虎完全明白了。
“此时女真人就算回过神来也已晚了,余里衍,可以下令了!”
因为武阳与狄江都代替周铨前去厮杀,因此此时时机把握,都是周铨自己一人掌控的。
他只觉得自己胸中似乎有团火在烧,让他兴奋之余,又颇有些成就感。
和此前一仗屡次征求武阳、狄江的意见,便由他们代替决断不同,这一次周铨虽然也征求了二人意见,可是主要决断,都是他自己做出来的。
时机掌控之上,他还有许多不足之处,可是战争原本就是一个比拼谁犯错少的进程。他犯了不少错,可都是小错,女真人没犯小错,却犯了两个大错,因此战局到此,女真人已经无力回天,若是他们的首领不知进退的话,可能损失会更大!
随着余里衍的命令下去,她身后的大旗摇动了五下。
已经就位的那数十名契丹人,从斜里杀出,直贯向女真人的队伍。
人数虽然不多,可是掀起的气势却绝不小,现在完颜部女真人前面只是勉强支撑,后院被纥石烈部突袭,斜地里又冲出这一支生力军。一时之间,女真人感觉到自己已经包围,部队自然就向着唯一没有契丹人的方向溃散。
当部队溃散,陷入各自为战境地之时,哪怕女真人再武勇,也无法与有组织的契丹人抗衡了。
余里衍看到这里,也明白己方大获全胜,她兴奋之余,忍不住抱着周铨,向对着自己母妃表示高兴时一般,在周铨面上亲了一下。
于是周铨被契丹人偷袭得手,他原本注意力都在战场上的,此时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余里衍粉中带红的面庞和似喜似羞的眼神。
“咳……”
周铨绝非不解风情,只不过无论是双方身份,还是此时的情形,都让他只能对余里衍敬而远之。
他装作没有注意,再次看向战场。
然后他看到了鹘沙虎。
完颜部的溃败已经不可避免,事实上此时的完颜部也不是铁板一块,此次起事,就是完颜阿骨打和鹘沙虎等少数人,瞒着乌雅束所为。故此,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不少人都抛弃了鹘沙虎,选择逃离此地。
鹘沙虎倒是悍勇,他嗷叫着带着自己的亲卫前冲。
看到他的前冲目标,周铨神情先是一变,然后冷笑起来。
对方攻击的目标,是山包,也就是山顶的余里衍大旗。若是被鹘沙虎真夺了余里衍的大旗,那么他确实还可能扳回来。
只不过如今就凭鹘沙虎身边那几十人,想要穿过整个战场,攻上山腰斩将夺旗,那也太过奇迹了。
就在周铨的注视之下,鹘沙虎竟然真的向山上突来,他身边的完颜部女真一个个倒下,时不时就有契丹人结阵前来阻截他,但是,他还是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的悍勇,让周铨也心惊。
不过周铨仍然不认为,他能突到山坡,可就在这时,空中风向突然变化,原本刮向东面的风,猛然折返向西。
山上风云变幻原是常事,但这一转,将本来都要飘散的烟又带了回来,将山包之上周铨与余里衍等人的双眼迷住。
这也算是周铨自作自受了一回吧。
好一会儿之后,烟才散开,周铨勉强睁开眼睛,然后骇然变色!
以鹘沙虎为首的那队女真人,虽然只剩余十余人,可他们竟然借着浓烟,已经到了距离山顶不过二十余丈处!
“该死!”周铨大骂了一声,随手就将插在地面的长矛拔了出来。
他不能不骂,若是真给对方突来斩将夺旗,他今天原本极为漂亮的一仗,就将成为一场悲剧,即使他此次不死,也将是他终生之耻!
一零五、天生反骨
完颜鹘沙虎此时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他一路突来,虽然杀伤不少,可是自己受的伤同样也不少。
真到那浓烟起时,他才乘机摆脱了契丹人的阻截,接近到山顶之上。
看着就在不远处的余里衍,完颜鹘沙虎眼中没有当日的惊艳,有的只是愤怒和不甘。
他知道,哪怕他现在击杀余里衍,杀散这队契丹人,这场大战最终的输家还是他。因为他来到这里,根本目的并不是余里衍,而是耶律延禧。
如今铁浮图折损大半,完颜部其余人手也受到重创,他是无论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务了。
可以说这次布局,已然失败!
“贱人,我要你的命!”
完颜鹘沙虎想到失败后完颜部的后果,他怒吼了一声,脚下加紧,扑向余里衍。
余里衍身边亲卫,几乎全都放出去厮杀了,只剩余三个使女,虽然也都着甲握刀,但要指望她们上战阵,那是不现实的。
唯一能战者,周铨!
周铨没有说什么豪情壮语,这最后一刻的疏忽是他的责任,他自己就得将之解决,因此他挺矛上前,毫不犹豫迎着鹘沙虎而去。
“大郎!”
“鹘沙虎当心!”
鹘沙虎看到逼近的周铨,兴奋地舔了一下唇,他迫不及待要杀戮这个汉人,好解心头之怒。但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呼喊,与呼喊同时响起的,还有噗噗的箭声。
却是那些契丹猎人,他们原本破不了铁浮图的甲,于是靠前射击未着重甲的完颜部女真,此时回射过来,一轮箭矢之后,鹘沙虎周围的完颜部死伤殆尽,就是鹘沙虎自己,也在背上中了几枝箭。
只是他皮糙肉厚,又着了甲,这几枝箭只让他受伤,却未令其倒地。
而武阳已经飞速赶来,只要片刻,就可以追上鹘沙虎!
“宋国小儿,去死!”
按照阿骨打的计划,是要留周铨一条性命的,可鹘沙虎怀疑自己今日大好局面被坏,就是这个诡计多端的宋国小儿所为,因此深恨周铨。而且他虽是悍将,却不是帅才,因此在他的考虑中,根本没有大局为重这种观点。
这宋国小儿既然坏了自己的大事,那么自己就要他去死!
但他举锤向周铨攻来时,周铨的长矛已经先发制人了。
双方兵刃相交,火星闪耀,周铨吸了口气,迅速后退两步,再度拉开距离。
这女真蛮子的力气好大!
周铨也曾与武阳试过手,这女真蛮子身材没有武阳高大,可力气绝对不逊于武阳。或许还在京师的李宝,在完全长成之后,也有这样的气力,可周铨自问是如何也比不上的。
他不停地突刺后撤,始终保持与完颜鹘沙虎的距离。完颜鹘沙虎虽然力大,也占据上风,可是长矛长度胜过铁锤,急切之间,完颜鹘沙虎也靠近不得周铨。
只是几个呼吸的耽搁,在完颜鹘沙虎身后,武阳已经杀到。
不仅武阳杀到,弓弦声再度响起,却是余里衍抽冷子射了鹘沙虎一箭。
鹘沙虎倒是闪开了这一箭,但在他背后,又是一声弦响,狄江也已经返回,他从一契丹猎人手中夺来弓箭,给了鹘沙虎一箭。
这一箭射中的是鹘沙虎的膝盖,鹘沙虎腿一软,单膝跪了下去,而武阳在后也是一棒敲来,鹘沙虎奋然举锤相迎,两人身体都是一震,武阳连退了几步,手中的铁棒险些震脱,而鹘沙虎则是仆倒在地,又迅速挺腰而起。
只不过膝盖中的箭,实在是影响他,让他挣扎了两下,也没有爬起来。
“卑鄙,宋国小儿,有种与我单挑!”
鹘沙虎悲愤地大叫,这契丹话周铨听得懂。周铨闻言大怒,点了点头:“好,单挑就单挑,你一个单挑我们全部!”
他说话间,长矛已经探了出去,鹘沙虎横锤要震开他的长矛,结果周铨这一探是虚晃,紧接着噗的一声响,长矛才毒蛇般疾刺,刺入了鹘沙虎肩部甲胄缝隙中。
这一次鹘沙虎连举起铁锤也做不到了,他用另一只手抓住铁锤,向着周铨掷过去,结果周铨一移身,轻松躲过,然后横矛扫动,狠狠抽在鹘沙虎的脸上,将他敲翻在地。
“狗奴,你竟然敢行此叛逆之事,我父皇待你们完颜部不薄,你这女真贱奴,竟然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勾当!”
余里衍看到鹘沙虎已经被制住,她愤怒地说道,若不是被使女拦住,她就要冲过去亲自踢鹘沙虎几脚。
要知道,从两人初一见面开始,余里衍就想教训这个女真狗奴了。
“不薄?哈哈,你们契丹人,只是想要我们完颜部充当忠犬,替你们去欺压其余部族罢了!”
鹘沙虎自知必死,也不顾那么多,破口大骂,将职聚于心中的怨气尽数吐了出来。
完颜部效忠于大辽已经数代之久,他们做的最惯常的事情,就是替契丹人来镇压别部女真。
契丹人对女真诸部甚为残暴,要他们上供海冬青以捕天鹅大雁,每年都派使者巡视诸部,这些使者所到之地,不仅敲诈勒索,甚至要女真诸部头人献上妻女,供其淫乐。
凡有不遵者,轻则身死,重则族灭!
女真诸部敢怒不敢言,但并不意味着就没有记住仇恨。
“你们契丹人能睡我们女真女人,为何我女真人就不能睡你们契丹娘儿们,你这小娘皮,不过是辽国公主,剥了衣裳,与别的契丹女人有何区别,老子为何就不能睡你?”
砰!
鹘沙虎说得后来,满嘴污秽,结果被周铨用矛狠敲了一下,矛边的锋刃,将他的嘴舌都割破开来。
“契丹人就是欺压了女真别部,与你完颜部何干?你完颜部每一次发展壮大,背后哪里没有大辽的支持?少说些为女真报仇的大话,比起欺压别部女真,契丹人做的,未必有你们完颜部更多!你们完颜部不过是天生反骨罢了!”周铨冷冷笑道。
鹘沙虎还待大骂,可是周铨手中的长矛微微搅动,割破了舌头,他感动剧痛,这才老实了些。
“完颜部,天生反骨,现在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周铨回看了一眼余里衍,安慰她说道。
方才鹘沙虎的一番话,还是对余里衍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倒不是那些污言秽语,而是鹘沙虎所说的契丹人欺压下女真的生活。余里衍虽然自觉契丹族高人一等,却也没有想到,那些分派出去的契丹官员使者,竟然完全不将女真当人来看。
她对自己这个国家产生了怀疑。
歧视甚至虐待女真人,她自己就做过,鞭抽女真奴的事情是家常便饭,此前
女真人都不曾反抗,故此她觉得理所当然,可现在女真人不但反抗,而且是在她面前进行了激烈的反抗,这让她不得不深思。
周铨的话,也只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
“捉些活口,分开审讯,完颜部聚集这么多人在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辽主大帐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周铨叫道。
其实不等他吩咐,耶律马哥已经在做这件事情了。
鹘沙虎的突击失败被擒,女真人已经彻底丧失了斗志,他们不是逃散入山林之中,就是成了俘虏。战后清点,契丹人伤亡近百,而女真人的伤亡则是三倍于契丹人。
主要是铁浮图近乎全灭,这对女真人来说是难以承受的损失。
另外纥石烈部百余人全部投降,最初动手杀完颜部的,其实人数并不多,周铨很是称赞那些人几句,还请余里衍发了话,不但宽恕他们此前袭击公主仪仗的罪状,甚至允诺,他们只要接下来英勇作战,便可让纥石烈部成为女真诸部之首,灭绝完颜部之后,完颜部的地盘可以交给他们。
如此一来,那些纥石烈部顿时大喜,不再惶恐不安。至于此前双方厮杀的仇怨,虽然还暗藏于心中,但至少表面上是暂时放开。
此时口供也已经出来了。
“耶律章奴谋反,事牵魏王耶律淳?”
余里衍闻道此事,面露惊慌之色!
周铨对那个耶律章奴还有印象,在燕京之时,他是前来迎接的辽国大臣之一。周铨有些奇道:“这耶律章奴官职并不高,为何他谋反,你很担忧?”
“他如今虽然只是知内客省,但这是贬官之后,在贬官之前,他曾为右中丞,兼领牌印宿直事……父皇身边的亲卫安排,有许多都是他的老部下!”余里衍惶然道:“更何况,事牵魏王,魏王乃是故皇太叔和鲁斡之子,南京留守,手握重兵,此时父皇在外捺钵,若是他在南京举事,立刻挥兵北上,夺取中京、上京……”
耶律余里衍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发颤,显然,这个结局,实在让她惊骇。
“好端端的,魏王怎么会谋反?”周铨听到这个也有些慌了。
要知道,辽国的南京就是燕京,若真是耶律淳据燕京谋反,就算是耶律延禧放宋使归国,宋使也休想循原路返回大宋!
余里衍也不知道耶律淳为何会卷入谋反之事中去,倒是旁边的耶律马哥,嘴唇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马哥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余里衍气道。
一零六、会合
“我倒是有所耳闻,魏王上书反对榷城之事。”耶律马哥含糊地说道。
周铨猛然拍了一下脑袋。
榷城之盟的前提就是废除岁币,对大宋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可是对辽国来说则未必了。
更何况,榷城的位置,是宋辽两国边境,也就是燕京治下范围,正是那位魏王耶律淳的势力下。
真要办起榷城,耶律淳这南京留守的位置必然没有了,他的兵权也会随之削弱。可以说,办榷城,除非让耶律淳自己来主持,否则就算整个辽国获利,耶律淳的利益却要受到极大损害。
这么一来,耶律淳卷入谋反事宜就说得通了,只不过那耶律章奴,看上去除了能言善道外别无所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串联起如此大的声势,倒是不容小觑。
“女真奴还说,昨日陛下出猎乃是耶律章奴所唆使,章奴自己,留守于后……”
周铨顿时毛骨悚然,怂恿耶律延禧出猎,然后突然起事,耶律延禧虽然携带有数千皮室军,但是他出猎时带的人手肯定不多,最多不过千数百骑,其中大多还在外围,跟在他身边的有几百骑就不错了!
“既是如此,这些完颜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问清楚来!”
震惊过后,周铨急切地催促道。
女真人性子倒是挺刚烈的,但是一来有纥石烈部这带路党,二来嘛,契丹人炮制女真的酷刑简单粗暴却很有效,片刻之后,这个关键情报也到手了。
“原本他们是要堵住西方的山口,那里有一条小道,耶律章奴说,到时陛下肯定会带小队人马,从小道赶回,只需堵住这里,陛下就会自投罗网!”
周铨摇了摇头,这恐怕不是耶律章奴的计策,而是阿骨打设置的陷阱,他们会用种种手段,逼得耶律延禧不得不逃向这边!
一念至此,周铨顿时兴奋起来:“事尚可为,我们立刻去抢先占据山口,接应大辽皇帝!”
这些契丹人虽然也很疲累,可刚刚打了场胜仗,让他们精神振作,从女真人身上又搜到不少战利品,故此士气尚可。余里衍许诺了赏赐,还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截分与众人,充作今后领赏的凭证,契丹人更是欢声雷动。
“俘虏当如何处置?”耶律马哥向余里衍请教。
铁浮图大多是受伤,无法爬起,而跪地投降的女真人也不少,总共加起来足有两百人之多。现在皮室军加纥石烈部,总共也只有不足四百人,要看守两百余名俘虏,哪怕其中多数是伤员,也有些吃力。
周铨面无表情,这些女真人的凶残,稍有松懈,恐怕他们就会脱离控制。
他没有作声,那边余里衍冷笑了一声:“这还用我说么?”
耶律马哥会意,不过就在他准备去下命令的时候,周铨却咳了一声:“纥石烈部今日做得不错。”
耶律马哥看了他一眼,然后离开,片刻之后,那些纥石烈部女真人个个拎刀提剑,狞笑着向完颜部的俘虏伤员行了过去。
杀俘之举,放在中原王朝的仁义之师,历来被视为不祥之事。但在这些女真人眼里就是家常便饭,若不把完颜部的这些男子杀尽,将来他们怎么去夺完颜部的女人和土地?
周铨若是劝上一声,自然可以阻止此事,可周铨对女真人完全没有好感。在周铨看来,无论是前女真还是后女真,生女真还是熟女真,只要是女真,就天生反骨不可信任。
既然如此,让女真自相残杀,有何不可,至少可以削弱他们,不令其崛起的这么快。
故此,他坐视那近两百名完颜女真被纥石烈人杀了,片刻之后,哀嚎中止,纥石烈部人走了回来,浑身都是血腥之气。
“好,立刻动身,前去接应天子!”余里衍又叫道。
他们向着山口而去,赶到得正是时候,才抵达不足半个时辰,就看到不足百骑护送下,耶律延禧带着萧奉先等人赶到山口。
当他们远远望见山口的旗帜时吓了一跳,还是余里衍亲自上前,狼狈而来的耶律延禧才松了口气。
“马哥,你做得甚好,还有你,周卿,此次多亏你了!”耶律延禧来这里之后先是夸赞道。
周铨却注意到,他在夸赞的同时,却已经将耶律马哥的兵权解除,将这三百余契丹女真联军变成了自己的亲军。
只是寒喧了几句,耶律延禧忙着平乱,便不再理会周铨,他们这小队宋人被安置起来,只看到契丹人忙忙碌碌。
余里衍也回到了耶律延禧身边,被支使得一会这一会那,没有时间来与周铨说话。
这一切,周铨都只是冷眼旁观。此次耶律章奴与完颜女真的叛乱,他只是无意中卷入,归根到底,对于辽国来说,他还只是一个外人。
在山口处休整之时,各方的消息也迅速传来。此次耶律章奴之乱,虽然搅得声势很大,但耶律章奴动用最多的,还是完颜女真等异族势力,契丹人追随他叛乱的只有区区两千,绝大多数还是在观望。
当得知耶律延禧安然无恙,即将返回大帐,这些观望的契丹人顿时反戈一击,耶律章奴狼狈逃往上京,女真完颜部也席卷了数个女真部族,顺着混同江逃回他们的地盘。
而辽主大帐派来的军马,是又过了一日之后,来到山口迎回耶律延禧,周铨等人也被送回到宋国使臣队伍之中。
见周铨回来,郑允中大喜,先是埋怨了他一番,然后又开始安慰,不过没等郑允中说完,童贯就忍不住把周铨拉住:“自辽人内乱起,我们就被困在大帐之中,不知外头究竟发生了何事……周郎,你说说,究竟出什么事情了!”
周铨也不隐瞒,将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遍,只不过对自己起的作用,他轻描淡写,但对契丹的内乱,却是重点说明。
说着说着,他就发现,郑允中与童贯两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而且不是一般的急促……若非要打个比喻,那就是被关了十年的男人,出来看到一个胸丰臀肥还不着衣裳的女子在自己面前。
两人的目光,也灼热的让人觉得可怕。
周铨警惕地向后退了几步,离大宋使团的这正副二使远些,神情也满是警惕:“你们这是何意?”
“大功啊,大功!”
“了不起,汉有班超、陈汤,今有大宋周郎!”
郑允中与童贯只差没有将周铨抱住了,两人口中不停地夸赞,直赞得周铨毛骨悚然。
好一会儿之后,周铨才明白他们的意思,这二人竟然将契丹内乱归功于周铨的榷城计划!
在他们看来,榷城计划还没有实施,就在契丹内部造成了混乱,分裂了契丹贵族,同时还使得完颜女真部叛乱,这便是班超、陈汤那样的大功!
唯一可惜的是,这项大功,全是周铨一人所立。
周铨弄明白他们所想之后,心中一动,笑着说道:“我哪有这等本领,此事首先是官家高瞻远瞩……”
二人顿时都向南面拱手,表示认可。
“然后上有郑学士、童太尉直接领导,下有军士吏员用命,我只是做了些奔走游说之事,有点苦劳罢了。”
听周铨这么上道,郑允中与童贯都是眉开眼笑,这分明是将领导之功交给了他们,如此一来,周铨得了大功,他们也可以分润不少。
郑允中欢喜得连连拍打周铨的肩膀,也不呼周郎了,而是以“贤弟”相称,其实他年纪比起周铨老爹周傥都要大。
童贯更是眼睛眯成一条缝,心里在琢磨着,当初周侗要有周铨一半会做人,那么他早就将之提拔到高位,在西军中执掌一军了。
他二人却不知,周铨心里冷笑。
此时周铨已经不把这点功劳放在心中,在与余里衍暗中达成协议,要搞专属于自己的“榷城”之后,一个新的计划就在他心中渐渐成形。
欢喜完毕之后,童贯咳了一声,郑允中脸上的笑容也敛住,他们二人对望了一眼,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还是童贯开口:“榷城之事,官家有所交待,要我们尽力助你促成此事,此次契丹内乱虽是由此而起,但是以辽主脾性,必定要强推此事,也唯有如此,方可显国主之威,所以榷城之事应当很快就可实施。”
周铨点了点头,他并不怕契丹内乱会影响榷城之事,哪怕耶律章奴夺权成功、耶律淳成为辽国皇帝,他们掌权之后利益发生变化,也会推动此事。
“按理说,榷城之事,无论是策划还是推动,都是你一力为之,这榷城大使之职,非你莫属。”童贯又道。
说到这里时,童贯神情没有什么,郑允中就有些尴尬了。
周铨顿时恍然,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
他如今只是一个九品的芝麻官,还是临时差遣,只在此次出使之时有效。回去之后,立刻就要解除职务,但以他的身份资历,根本不可能成为榷城大使。
“我年轻才疏,原本就不能担此重任。”周铨说道。
郑允中神情更加尴尬了,童贯此时却冷笑起来:“你能这样想,有些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周大郎,我就实说了吧,我听闻榷城大使的位置,有人看上了,不过人家可不想领你的情,又怕你在这事上作梗,故此回去之后,你就等着弹劾吧。”
周铨莫明其妙,自己不争这个大使之位,好端端地弹劾自己做什么?
童贯也懒得解释,只是说了一句:“你啊,太小看了那些文士的厚颜无耻!”
一零七、郎兮郎兮勿相忘
五日之后,辽主离开春捺钵之地,在皮室军护拥之下开始南行。
表面上,内乱已经终结,叛军不是投降就是被灭,耶律章奴仅领着数百人逃往上京,而完颜部女真则逃回了自己的地盘。若换了周铨,此时肯定要集中力量,乘着女真人立足未稳之机,先将完颜部灭掉。
可是耶律延禧、萧奉先等人的选择,却是先往南去。
原因无他,魏王耶律淳是否真的也叛乱,对于耶律延禧来说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
周铨很想提醒一下,女真人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可是此刻他连离开宋国使团也做不到了。
自从归来之后,契丹人就借口保护使团的安危,将整个使团都监视住,不允许他们外出,更不让他们与馆伴之外的辽人或者女真人接触。
而那馆伴有如聋哑一般,也是一问三不知。
显然,辽国君臣并不希望宋国完全看透大辽的虚实,更不希望宋国使臣有机会同女真等族接触。
只不过经此一乱,契丹人内部不和的消息,必定要传回大宋了。这一点就算是他们扣住使团,也阻止不了的。
其实契丹君臣也商量过此事,是否要把宋人多扣些时日,但是商议的结果,是不能给宋人北伐的借口。
而且为了避免大宋乘乱打劫,此前榷城盟约的执行就需要更快一些。
随着耶律延禧的大部队南下,这一路上不再有余里衍前来骚扰,在让周铨觉得安静之余,也感到有点寂寞。
他其实挺喜欢与这位大辽公主相处的感觉,比较轻松自在,更象是另一世中与朋友们相处时。
去时有些慢,但回来的时候,无论是辽人还是宋使,都是日夜兼程,没用多少时间,他们回到了辽国的中京。
原本以为辽主处理国事,要过段时间才能见他们,没曾想在此停留了不足三天,耶律延禧就见了他们。
这一次接见的时间甚短,从神情来看,耶律延禧挺轻松高兴的,并且在接见中,痛快地同意了宋国使臣回国的请求。
从耶律延禧口中,宋使得知,耶律淳并未谋反,倒是将耶律章奴派去唆使他谋反的几名使者抓了起来,解送中京,供耶律延禧处置。
而且为了表示忠心,耶律淳还一改此前反对榷城的立场,转为支持榷城盟约。
于是在政和二年二月十六日,这支宋国使团终于离开了中京,开始返回本国的旅途。
再回望时,中京的城墙已经只是远处的地平线了,周铨微微叹了口气,转过身催马去追使团。
他原本以为,余里衍会出现送行,关于二人的密约,他还有许多安排要交待,另外,周铨也有些想见见这位大辽公主。
大宋使团离开中京不久,便是大兴府长兴馆,这也是使团第一日休息的地方。周铨正收拾草料,亲自喂养紫骝马时,突然听得身后有声音道:“周郎!”
他又惊又喜地回头,却看到耶律余里衍一身宋国女郎打扮,俏生生站在他身后。
“还以为你不来送我呢。”周铨笑道。
“我向父皇说,要留你在大辽为官,父皇不允,我生气就跑了。”耶律余里衍嘟着嘴。
她原本一直是契丹人打扮,现在这身装扮让周铨既感到熟悉,又有些新鲜。放下干草和豆料扮成的食物给紫骝马,周铨拍了拍手,与余里衍并肩而行:“若是有机会,我们还会见面的,只是到那时,你这位堂堂公主,可不要装作不认识我这个宋国的小小百姓……”
叭!
他这话换来的,当然是余里衍的一鞭子。
虽然没有用上十足的气力,可这一鞭子还是在周铨手上抽出了条印子。
“萧奉先向父皇恳请,说是我在这次平乱中立有大功,当加封邑,你猜,封邑是何处?”
这封邑就是周铨向余里衍建议的,属于他们控制的“榷城”。
周铨心中微微一动,想了好一会儿道:“莫非是来苏?”
来苏在辽东半岛,若真是这里,那么他们的“榷城”就方便了。
余里衍却得意的一笑,摇了摇头:“武清!”
周铨先是一愣,然后脸色微变,也知该高兴还是反对。
武清的位置他很清楚,就是后世的天津附近,此时黄河入海,正是从武清之南汇入渤海之中!
这里的地理位置倒是不错,只不过位于辽宋交界之处,真要想做些什么,恐怕会被边关所查觉。
“怎么,你不喜欢这里吗?”余里衍见周铨这模样,不免有些不高兴。
武清虽好,却是边关之地,她为了获得此处地方,很是做了些利益让步,这才有此收获。而选择武清,她的目的非常单纯,这里离大宋近,那么离周铨就近些。
周铨笑道:“喜欢,如何不喜欢……不过我喜欢没有用,关键还是你自己要喜欢,毕竟是你的封邑。”
话说到这,两人突然间都沉默起来。
余里衍心里有些烦恼,隐约觉得,两人之间因为分属不同国家,所以变得生分了,远不及他们一起在混同江畔射猎、战斗时亲近。她心中气恼,手中的马鞭就挥了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抽着跟边的树。
今年天气特冷,虽已经是二月,那路边树上虽然已见绿色的嫩芽,仍然积有雪花,她这一抽,积雪纷扬而下,周铨慌忙躲开,却看到余里衍站在雪中,就是不躲。
余里衍眼中,还隐隐有着某种闪光的东西在晃动。
“咳咳……公主……余里衍,我和你说,武清是个好地方,你在那里第一要事,便是修建一港口,今后我会遣人造舟,用船运大宋货物来此与你互市,保管让咱们都赚得盆满钵满!”
周铨看得虽然心疼,却只能装作不知。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说着未来的计划,余里衍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知道她是否记了下来。
两人说话就说了大半个时辰,到后来,周铨的计划已经阖盘托出,他也说得口干舌燥,这才停止。
天色也已经晚了。
到了告别之时,余里衍抬脸看着周铨:“把你的手拿过来给我看看!”
周铨愣了:“怎么?”
“拿过来!”
周铨举起左手,余里衍却指着他的右手。在右手手背,有一道淡淡的红印,是余里衍刚刚用马鞭抽出来的,虽然不重,却也不是大半个时辰就会消失的。
“疼吗?”余里衍问道。
周铨心中微微一漾:“还好,还好!”
“最不喜欢你这样,什么事情都是敷衍,疼就是疼,不疼就是不疼,哪里有什么还好!”
余里衍抓着他的手,不满地说了一声。
周铨想要抽回手,却被她紧紧抓住,她发了一会儿怔,然后细声道:“方才你问我,会不会忘了你,我怎么会忘了……倒是你这汉儿,会不会忘了我?”
“象你这般又美丽又高贵的公主,我如何会忘!”周铨顿时说道。
“我不信!”余里衍道。
“那你说,要如何你才信?”周铨问。
然后他就看到余里衍猛然俯下头,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手背皮开肉绽,疼得他哇哇大叫,余里衍才松口。
在余里衍嘴角,还沾着他的血迹。
但这位大辽公主此时却灿烂地笑了起来:“如此我就相信,你忘不了我……就算你要忘了我,可看到自己手的时候,必然又会想到我!”
说完之后,余里衍转过身,飞快地跑走,跳上自己的枣红马。她在马上回头望了周铨一眼,又是嫣然一笑,然后扬声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契丹话,在辽国呆了好几个月,周铨如今已经隐约能听得懂她唱的内容了。
“时如流水兮春还乡,原野无垠兮披绿装,江河深长兮船将航,郎兮郎兮勿相忘,郎兮郎兮勿相忘……”
那唱词虽然浅白,却情深隽永,周铨听着歌声缓缓远去,特别是那“郎兮”之句,温婉柔转,一时之间,不禁痴了。
哪怕余里衍的身影再也看不见,歌声也听不到,周铨仍然呆呆站在那里,也不去处置手上的伤口。
“咳咳……”他正呆着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咳嗽声,然后,郑允中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周贤弟,大丈夫何患无妻,温柔乡中英雄冢啊。”郑允中经过周铨身边时,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等周铨回应,他就迅速消失了。周铨苦笑了一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回过头来,却发现童贯那死太监面无表情地出现了。
“童太尉这是何意?”发觉童贯死死地盯着自己,周铨问道。
“女人有什么好的?”童贯嘟囔着说道,不知为何,周铨感觉他这话里有着某种酸意。
“你这死太监当然不知道女人的好……”周铨心中腹诽,然后看到童贯和个魂一般飘走。
这死太监在宫中可能是偷听偷窥惯了的,走起路来竟然无声无息,以后看来对他再更防备些,免得他看到听到某些东西。
周铨暗自警惕,再回头时,又吓了一跳。
却是狄江,一脸愁容,同样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周铨。
“狄叔,你这又是什么模样?”周铨头皮发麻。
“这个,大郎,你能得大辽公主倾心,那自然是了不起的事情,扬威于域外嘛,不过,你可千万莫忘了,家中还有师师在等你回去呢。”狄江吞吞吐吐地道。
周铨大怒:“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呀!”
一零八、童贯的秘密
与余里衍依依惜别之后,直到燕京,都算顺利。
而且众人归心似箭,原本花费了十余日的路程,仅用了九天就赶到。
燕京永平馆比起上回来时更显萧条,因为此前赶路赶得急了,文官出身的郑允中身体略有不适,便准备在此多休息一日。
一大早的时候,天还蒙蒙亮,周铨就醒了。
早起是他一直保持的好习惯,在起床之后,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暗暗骂了一声。
实在太冷了,此时虽有火炕,却极简易,至少周铨到现在还没有睡过。故此夜里若没有火堆,睡到后半夜就会越来越冷。
到了门外,睡在他前屋的狄江、武阳二人也已经醒了,三人出屋稍稍活动身体,就在这时,周铨看到一个身影贴着墙角小心翼翼地闪过。
周铨愣了一下,宋国使臣队伍只有他们三人起得最早,往常这个时候,都在睡觉,没有谁会起来。
不过细着晨曦微光,他发现那人穿着辽国南面官的服饰,似乎是辽国的一个官员。
周铨觉得那人身形隐约有些眼熟,不过他对记人脸很不擅长,一时之间,想不起此人是谁。
此人也看到了周铨,笑着拱了一下手,然后匆匆离开了。
“这不是那马大郎吗,他怎么会在这里?”周铨记不得,却有人记得,狄江斥侯出身,记忆力原本就是他所擅长。
“哪个马大郎?”周铨还有些茫然。
“我们北来时,刚过界河,大郎还曾在路边寻他问过话的,当时他自称为马大郎。”
周铨恍然大悟,但旋即又生出疑窦。
当时这位马大郎可是百姓打扮,最多不过是一民间富家翁的模样。可现在,他不但穿了一身辽国官服,还出现在了接待大宋使臣的馆驿之中……此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从童太尉那边过来。”狄江又说道。
周铨瞄了童贯一眼,自从进入馆驿之后,童贯就说身体有些不适,一直缩在屋中没有出来。
他心中生出疑虑,倒不是怕童贯与辽国有所勾结,而是担心这个死太监弄出什么麻烦来。
“这两日盯着童太尉一些,有什么事情,速速告知于我。”周铨低声道。
狄江会意。
在燕京休息了两天,郑允中身体恢复了,便再度开始南归。整个宋国使臣队伍有一百多近两百人,当他们离开馆驿时,狄江突然凑到周铨身边道:“那个马大郎,也在使臣队伍之中!”
周铨愕然回头,就看到童贯身边的亲随里,有一个人微微低头,依稀就是那个马大郎。
只不过原本马大郎是留了契丹式的大胡子,现在胡须被刮,看起来倒有几分象个太监。
周铨眉头拧紧,童贯将此人收在身边,其中要冒极大风险!
甚至有可能将他们这次北使全部收获都葬送掉!
只不过身边都是辽国“护送”的官吏与兵卒,周铨不好过去询问,他只能心中暗暗担忧。
队伍前行了没有多久,突然间被辽人拦了下来,周铨看到那个马大郎神情自若,但童贯面上却微微有些紧张。
只见数名辽数在几个南面官的陪同之下,开始计算人数。
这是惯例,为了防止守国使臣夹带逃人,每每进入之时,都会计算一番。周铨只觉得自己心中一揪,但奇怪的是,辽国人算了两遍,所得的人数却是与出使时完全一致。
周铨有些莫明其妙,不知童贯是使了什么手段,得了这个结果,他再看童贯,紧张神情已经荡然无存,只余一丝兴奋。
使节队伍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就是一路疾行了。不过两日功夫,他们回到白沟驿,到此算是正式回到了大宋境内。
待辽国国境消失在身后,周铨立刻来找童贯:“童太尉,你做得好大事情!”
他隐忍了两日,此时有了机会,哪里还控制得住。
听他如此说,童贯倒不惊慌,而是哈哈一笑,颇为自矜地道:“就知道瞒不过周郎,不过嘛,看到周郎你立功于前,老夫又如何甘心落后!”
周铨心中一凛:“童太尉,你想立何功……”
“自然是收复燕云,因功封王!”童贯昂然道,双眼中光芒闪动,几乎不可遏制。
身为太监,因为生理问题,心态难免扭曲,哪怕能长出几十茎胡须,童贯也难例外。
好钱、好权,对他来说都已经有了,他不能好色,那么剩余的就是好名。若是收复燕云,按照大宋太祖太宗的遗训,他就可以凭此功劳,得封为王!
“那人对太尉收复燕云有帮助?”
“其人曾是辽国光禄寺吏员,他与女真人打过不少交道,托官家之福,得周郎之助,此次我算是彻底看穿了北国虚实。只要与女真人联手,辽国不难灭之!”
周铨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原来那场灭了辽与北宋的大势变故,竟然起于此次出使!
他对历史细节知之不细,否则早就该猜到,这位马大郎就是马植,宋金海上之盟的提出者。
“童太尉,此事不可不慎!”周铨急声道。
此时宋辽反目,他的榷城计划就会泡汤,而且白白便宜了女真人。比起辽人,周铨感觉那些女真人对华夏文明的危害会更大。
事实上也是如此,华夏文明的两次关键大挫,都与女真人有直接关系,可以说,先后两次女真入侵,令华夏文明受到重挫,也是华夏失去绝佳机会,止步沉沦的一个重要原因!
周铨想的没有那么远,但本能地厌恶女真人,倒是对辽国,因为余里衍和曾并肩作战的缘故,多少有些好感。
“放心,我自然会慎重,周铨,我倒是要劝你一句,莫要英雄气短儿女情长,若我能收复燕云,令辽主献上公主和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你要分清楚事情的轻重,国事家事……”
他口中巴啦巴啦唠叨着,周铨听得郁闷,想要再劝,可也知道,自己再说下去,会被童贯认为有意阻挠他的北伐计划。
童贯要靠这个计划封王,谁阻拦这个计划,谁就是他的死敌!
而赵佶也希望通过收复燕云之地,完成太祖太宗未尽的事业,给自己的文治武功添上灿烂的一笔。
“太尉,辽自然是要征的,燕云之地自然是要复的,不过,也得当心女真人,此次我曾亲自与女真交战过,其野蛮勇武,更胜过契丹,当心前驱豺狼,后进猛虎!”
童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不过是边陲小部族,就算女真诸部统一,也不知道有没有几百万人口,哪里能与大宋相提并论!
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周铨回到自己的房间之中,只能一声长叹。
武阳与狄江二人,看出他神情不对,此时跟了进来:“大郎,何事烦恼,莫非那死太监那边,又出了什么古怪?”
周铨想了一想,开口说道:“他想要与女真人联手伐辽,那个马大郎,便是他从辽国带回的关键人物,他想要靠着马大郎,与女真人联系上……”
话说到这,他发现武阳与狄江二人面上都露出了喜色。
“这是好事!”
“正是,多年国耻,能就此雪洗,自然是好事!”
“大郎担忧什么,若真能收复燕云,俺就不再骂那童贯死太监了!”
周铨看着这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吃惊地道:“你们就不怕前驱狼后进虎么,你们可都是见到了,那女真人悍勇,更胜过契丹人!”
武阳倒是思忖了一会儿,狄江却是摇头笑道:“怕什么,若是我们得复燕京,以长城为界,择险而守,女真人再厉害又能奈我们何?”
“况且辽亦是大国,即使我与女真夹击于它,它了不会那么轻易灭亡,到时长城之内,我们收复燕云,然后闭关而守,看长城之北两虎相争。待得双方都是筋疲力竭,我们正好收渔翁之利!”
狄江的话让武阳连连点头,而通过这二人的神情,周铨心中彻底明白,他是无法阻止宋和女真盟会之事了。
连亲身与女真人作战过的狄江与武阳,都觉得女真人不会成为大宋的威胁,何况他人!
周铨沉吟许久,又是一声长叹。
不过叹息结束之后,他的眼睛里,开始闪动着奇怪的光彩,看得武阳与狄江二人都觉得诡异无比,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无法改变这一事态的发展,那么就争取能让它向好的方向前进。
至少要为最坏的可能做一个打算!
他心中原本就有一个计划,此时这个计划就越发成形了。唯一让他还有些犹豫的是,这个计划若真去执行,很有可能会流血千里!
依周铨原来的想法,他只要在后方吃喝玩乐,顺便搞搞发明推动大宋进步,至于朝堂之中或者疆场之上,自有那些时代的风云儿去挑大梁。
但现在的局势,却让他卷入了历史的大潮之中,若他不动,历史有可能按照固定的线路发展,所有的繁华都灰飞烟灭,血腥屠戮将在这片大地上处处发生。
可他若是去动,那么,他将满手血腥,而且还要让自己心硬如铁,要舍弃许多许多,会变得非常累……
要不要去做呢?
一零九、迎接
大宋帝都汴京,在三月十五来时恁的热闹。
此时春柳拂堤,醉烟绕城,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唯有北门这边,虽然聚集了许多人,却将大路空了出来,无人在其上行走。
穿着绿色官袍的小吏时不时匆忙往来,或是传递消息,或是传达命令。
身为宰相的何执中,坐在清凉伞下闭目养神。
大早就出得城来,在这北门外五里之所等候,让年纪已经有些大了的他略微感到疲惫。
而且他很清楚,更累的事情还在后头,因此,他必须养足精神,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使团距今还有二十里!”有飞骑前来禀报,然后小吏又将禀报之语传到何执中耳中,何执中面无表情,但颔首罢了。
在他身边的是蔡攸,虽然蔡攸只是一个区区学士,不过无人敢怠慢于他,因为他是代替其父,重返京中再任太师的蔡京。
以目前情形来看,蔡京复相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何执中虽然与蔡京配合得相对还好,可是仍然对其极为忌惮。
不过,现在他心里有底气得多,毕竟这一次的功劳,足够支撑他的相位,不再会被陈朝老之辈认为是酒囊饭袋了。
但还不够!
人老了,自然就要考虑身后之事,一是身后之名,二是身后之人。自己只以废除岁币的宰相载入史册,还是以开创百年之功的宰相载入史册,还有身后子孙们的荣华富贵,都是何执中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就象是蔡京在为自己的几个儿子铺路一样,何执中也在考虑为自己的儿子铺路了。
他的长子何志同,如今只是顶着个学士的头衔,任职清贵,却完全是靠着他的门荫才站住脚。今后想要更进一步,甚至如何执中一般,进入政事堂,成为宰辅中的一员,却是远远不够。
必须要有更大的资历和功劳!
对何执中来说,废除岁币之事,实在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为自己儿子铺好前路,让他们何家的富贵能够传承下去。虽然要实现这个目的还需要做很多的利益交换,但在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人已经至十里外,半个时辰之后就能够到!”
有军士又传递来前方的消息,何执中精神一振:快了。
这消息不仅传到了何执中的耳中,很快,就通过种种渠道,传到了围在城门前的百姓的那里。百姓们有些骚动,他们已经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英雄的归来。
这次出使辽国的几个重要人物,已经在他们当中口耳相传了很久。正使郑允中,端明殿学士,凭借这次功劳进政事堂是十拿九稳的。副使童贯,身为太监却担当大将,在边关有边功,出使敌国时,也建立了功勋,真不知道官家会如何赏赐他?
最让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自然是在使臣中默默无闻的周铨了。勾当榷城事务,这是个什么官职,在出访之前,大家都是准备冷眼看笑话的,可现在谁不知道,这个官职的重要性!
又有谁不知道这位周小官人在这次出使中所肩负的重任,立下的功勋!
他简直成了一个传奇!
“唯有班超才能够和他相提并论了!”
“听闻西贼使臣当时还想要捣乱,却被这位周小官人一番教训,气的吐血三升!”
“这算什么,听说周小官人还和穷凶极恶的女真人大战过,他一怒之下,手持冷艳锯,连接斩杀了成百上千的女真人!”
民间总是流传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何执中都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机密是怎样泄露出去的。同时,他有些不安,这些事情闹得人人皆知,对于他计划中的利益交换十分不利。
不过,他也不是十分在意这些,毕竟大宋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与这些平民百姓共治天下。
在焦急等待的人群之中,师师小娘子非常不起眼,因为个头的关系,她只能踮着脚,伸长脖子,让自己看得尽可能远些。
周围的议论声不可避免地也传入了她的耳中,这让她喜上眉梢,也让她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周铨。若不是周母拉住,她早就顺着大路向前迎去了。
周傥到仍然是一副严肃的模样,嘴里还嘟囔道:“慈母多败儿,如果不是你这婆娘,我就还呆在水泥窑场。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老子迎儿子的事情!”
他说一句两句,周母不理会他,但说的多了,周母回头瞪了他一眼:“若不是我家孩儿,哪里有你那个狗屁窑场!”
听她这样说,周傥顿时缩头无语,如今他在京城之中可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原因就是因为水泥。这种新式建筑材料,已经成了京师富贵人家筑屋建园的首选。只不过可惜的是,限于产能,如今窑厂的产量,连官家所需都满足不了。
在周家旁边,木匠老闵脸色因为兴奋而浮现出暗红色,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一个皮肤黝黑肌肉虬结的男子,年纪也很大了,神情稍微有些木讷。见老闵如此兴奋,他好奇的问道:“周小官人当真会给我百贯重赏吗?”
“你只管放心就是,跟着这位小官人做事,绝对不会让吃亏,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说话不算数!”
这个问话的男子,乃是一位铁匠。他姓崔,双名大铠原本不在京师,是得了老闵的书信,知道周铨以重金悬赏,请人制造一些铁器,这才前来应募。他在年前就来到了京师,花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完成了周铨的嘱咐。只是因为周铨本人不在,所以才未领到赏钱。
他们在此等着,还有人却在半途迎了上去。
李宝歪着脑袋,气鼓鼓地看着孙诚,王启年则站在二人中间,防止他们起冲突。
“为何我不站在最前?”李宝不服气地说道。
“你还以为自己是半年前的矮子?如今你的身高,只能站后头去!”孙诚喝斥道。
半年前的李宝矮壮矮壮的,可是短短的半年时间里,他的个头猛长起来,比起当初,足足高出大半个头。
所以在所有少年中,他从最排头的位置,被孙诚赶到了最后。
这些少年,共是三十一人,正是周铨在车庄里留下来的。
如今他们虽然高矮不一,可是站成两列之后,却有种异样的气势,倒有几分象是拱卫官家的禁军精锐了。
好在这是大宋,将门出身的权贵们,多有以军法约束家丁奴仆的习惯,所以不会有谁傻得以为,周铨练出这些少年是为了谋反。
得知今日周铨将会返回,这些少年早就按捺不住了,要一起来迎接。
他们也想将离别四个多月后自己的成果,展现给周铨看看。
“大伙可都明白些,这四个多月里,大郎虽然不在,可每日我们的衣食,却全是仰赖于大郎!”
乘着队伍还没有到,孙诚要做最后一番训话。他最近爱上了这种事情,对着三十个和自己年纪相当的少年训话,而底下的人个个乖乖听着,不敢乱动乱说。
这是周铨留下的规矩之一,每天早晚,这些少年中各有一人出来训话,早上训话是提醒这一天当注意的事项,晚上训话则是总结今天大伙的得失。最初时,这样的训话总搞不好,不过那时周铨还在京师,狠狠整治了几番,特别是没有训话就没有早餐晚餐,还有加跑数圈,让大伙的脑子都开了窍。
现在就算是李宝,也能站在众人面前干巴巴地说上几句了。虽然孙诚一直觉得,李宝说还不如不说。
“一般人家,每日只有两餐,咱们可是每日三餐,一般河工,拼死拼活每日也只有二百文钱,咱们每日有三百文钱……诸位,人不知恩,不如禽兽,咱们可都是有过苦日子的,当知这一切是谁给的!”
李宝在下面拼命地撇嘴,倒不是孙诚说得有错,他只是嫉妒孙诚将他想说却说不出的话说出来了。
每日三百文钱,其中约有五十文钱供他自己花用,二百五十文钱则存了起来,送给他母亲。如今三仙姑早就不做巫婆的骗人勾当了,每日在车庄里做些小活,也能赚到百八十文,再加上他的钱,家里的日子改善了许多,不仅如此,三仙姑如今在外与人说话,腰杆子也挺得直了,瞧见人家的小女郎,也敢说若是嫁给自家儿子绝对不会吃苦了。
孙诚说着兴起,几乎要手舞足蹈,但就在这时,李宝眼尖,看到了北面的旌旗,顿时大叫道:“来了,大郎回来了!”
他叫了之后,撒腿就走,向着旌旗来的方向跑去,有他带头,这支少年组成的队伍瞬间散开。
孙诚在后边叫了几句,急得直跺脚,对带头的李宝更是破口大骂。还是王启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郎来了,咱们不好落后,也一起去吧!”
王启年的声音不大,但份量却不小,可以说,能摁住孙诚和李宝不起冲突的,唯有他了。
他们也跟着迎上去,这伙少年都经过了几个月的训练,特能跑,仪仗车驾分明还有两三里远,他们一鼓劲跑了过去,气都不带喘的,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周铨。
离开京师五个月的周铨!
一一零、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一零、
宰相出城,万民拥街,这种待遇,周铨还没有遇到过。
就是正使郑允中和副使童贯,此时也是受宠若惊。
不过周铨最高兴的,还是看到自己的家人与车庄少年们。故此在发现他们之后,周铨不管那么多礼仪,直接离开了使节团队,来到了他们身边。
看看这个,拍拍那个,和众少年们亲热地招呼了一遍,好在这些少年的相貌周铨还是记得很清楚的,没有因为脸盲症而认错人。
在此之后,他才来到父母身边,大礼参拜。
“我儿受苦了,官家也特狠心,我儿还只是一个少年,就送到北国去,那可是冰天雪地!好孩儿,有没有冻着,有没有饿着……”
揽着周铨,周母喋喋不休,在他脸上摸了又摸,直说他瘦了。旁边的周傥实在受不了,喝斥了两句,周母顿时恼了,反将他大骂了一顿。
不过当着这许多人,周母就算是骂周傥,也给他留了颜面,没有说他是靠着坑儿子,才得了官职。
乘着周父周母拌嘴的机会,周铨向着师师挤了挤眼,低声在她耳畔道:“师师,我给你带了礼物,回去后给你看。”
“哥哥回来了,就是给奴的最好礼物!”师师甜甜笑了起来。
终于轮到周傥与儿子说话了,他原本憋着一肚子的话,可是看到高了一寸的儿子,还有原本稚嫩的脸上露出的风霜之色,所有的话化成了一句“辛苦”。
父子二人只是把臂摇了摇,就没有别的交流。而此时,老闵、崔大铠等人也上前向周铨行礼问好。
周铨待他们也很是亲热,完全没有轻视或者疏远之意,老闵倒罢了,崔大铠见此情形,心先是放下了大半。
就在他们这边嘻嘻哈哈之时,突然听得一声清咳,周傥回头望去,发现宰相何执中正出现在他们身边。
周傥吓了一跳,对文官,特别是对宰执的敬畏本能地跳出来,让他忙抢上前行礼:“下官拜见相公!”
“不必多礼,周录事,恭喜你有此麟儿啊……哈哈哈哈。”何执中捋须笑道。
他笑得极是和气亲切,让周傥如沐春风,周傥口里谦逊了几句,但何执中却跟着又夸了几句,只夸得周傥眉开眼笑。
旁边的周铨却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浑身都起鸡皮疙瘩。
以何执中宰相之位,给周傥一个笑脸,已经是天大面子了,如今还陪他说了几句话,满口都是对周铨的夸赞……若换了以前,周铨不会那么警惕,但有了辽国之行,特别是亲身经历过辽国的内乱,还有耶律余里衍的提醒,周铨的警惕之心已经被培养出来。
何执中这般模样,背后必然有问题!
与周傥说了几句话之后,何执中不动声色将话题引到了周铨身上:“周铨,你如今扬名于异国,立下如此大的功劳,当真是英雄出少年……恭喜,恭喜啊!”
周铨弯腰行礼:“不敢当相公之赞,能够侥幸成功,仰赖官家高瞻远瞩,全凭着相公等在朝中运筹帷幄……”
双方互相吹捧,看起来何执中很高兴,他甚至与周铨并肩步行,直到来到他的马车之畔,要登车而去时,他还拉住周铨的手,缓缓说道:“周铨,此次功成,破格提拔是少不了的……我可以给你透个底,七品。”
周铨现在挂的职只是从九品,若是提至七品,哪怕是从七品,也是连跨数个台阶,换作旁人,恐怕需要数年苦熬,还须运气十足,朝中有人鼎力相助,才能升得上去。
不过周铨志不在此。
见周铨没有多少欢喜之色,何执中笑了一下:“我也知道,仅此尚不足以酬你之功,但是很多事情都得慢慢来嘛,你不必着急,我记得你如今才是十六岁……我十六岁的时候,还在读书呢!”
说到这,何执中迈步登上马车,不过就在马车要行之前,他又示意车夫将车停下,伸出头来对周铨道:“若我是你,接下来数年,便专心入学,择机参加科举——我大宋少有未经科举而入政事堂者。”
说完之后,马车前行,留下有些莫明其妙的周铨。
何执中之意,是周铨今后可以进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中的一员?这究竟是赞扬,还是期许,特别是让周铨读书参加科举,这是什么打算?
不等周铨想明白,就有负责礼仪的官员前来催促,城外的迎接只是开始,整个冗长的仪式,要经过太庙、皇城,最后到延福宫才算结束。
所以周铨他们上午就回到了京城,可是直到晚上,整个礼仪才完成,赵佶还赐宴于延福宫,让他们这些使团中的主要人员,观赏了一番宫廷乐舞。
次日,赏赐便出来了,周铨被解除勾当榷城事务这个临时差遣,寄禄官成了宣德郎,但却没有任何职事官与差遣。
除此之外,就是赐金赐帛,不过价值不足五百贯的金帛,周铨对此也只是撇了撇嘴。
把朝堂上的这些事情抛到一边,他开始集中精力于自己离开后的变化了。
首先是他最关注的车庄少年,当日在京城外迎接他的是三十一人,都是最早一批在京中招募的,以孙诚、王启年、李宝为首。他在离开之前,为这些人准备了功课,回来之后的第二日,他便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对众人进行了考核。
阵列纪律方面,有杜狗儿等禁军出身的叔伯帮忙,他们做得有模有样,基本可以达到成列成行的地步,虽然距离周铨的期望还有点距离,不过也算过关了。
识字上,这一块是师师小娘子负责的,小姑娘将李宝视为助手,虽然李宝自个儿是所有人中识字最少者之一,可他会用砂钵大的拳头去揍那些不好爱的少年。故此,众少年中少的也能认三百余字,多的象孙诚、王启年,一般的书信完全可以通读了。
接下来是算数……这是周铨最重视但也是最伤心的内容,三十一个少年,最好的可以背出九九乘法口诀来,最差的……好吧,李宝又光荣地垫了底,他只能算到四位以内的加减,这还是因为他每个月领月钱时需要用到才学会的。
总的来看,这些少年表现不能算太好,这可能与他们出身市井,普通比较油滑有关。
倒是周侗从西军带来的人,让周铨眼前一亮。
在政和元年年底之前,周侗从西军中带来了一批少年,数量不多,只有六十人,其中还有两人因为不耐奔波中途病亡,又有六人半道逃走不知去向,所以真正抵达京师进入车庄的,只有五十二人。
这些人明显比第一批的要吃苦耐劳,虽然他们还没有见到周铨,却按照周铨留下的计划,各方面的进度,已经快赶上第一批少年了。
比如说算数,第一批少年中,也就是孙诚能背下九九乘法表,可第二批中,已经有四人能背得到九九乘法表!
这让周铨甚是欣慰,同时也更加坚定要从最穷苦的环境中去找人才的决心。
若说人方面周铨只是勉强满意,那么赚钱方面,周铨就是非常满意了。
自行车极受欢迎,虽然如今市面上也出现了仿制品,但一是工艺粗糙,远不如他讲究精确来得好用,二则是生产速度极慢导致成本极高,无法与他竞争。
到现在,他的订单,已经排到了年底,每月造出一百五十辆的速度,仍然是供不应求!
不过这也是车场的极限了,如今京师之中,有二十一家铁匠铺、二十五家木匠铺、八家皮匠还有其余如漆匠等在为车场做配套,依照同样标准提供零部件,直接间接从事此业的人数,达到了三四百人之众。如果还想扩大产能,需要变动的就不是车场,而是这些供应商们。
由杜狗儿负责的礼典仪仗,每天接的活儿可以说是马不停蹄,经常是去这家接了新娘,连口水都未喝,就要到别家去。
短短的五个月时间,车场与礼典仪仗,为周铨积累了九千余贯的财富,这是纯利。
当然还远远比不上雪糖,周铨听得蒯栉说,雪糖如今已将霜糖彻底排挤出了京师市场,而且远销江南、蜀地,梁师成每天都乐得合不拢嘴,保守地估计,他一天赚的钱,就抵周铨一百天赚的钱!
“钱多了未必是好事。”周铨听出蒯栉语气中的羡慕不甘,他笑了起来。
他相信,莫看梁师成现在乐得合不拢嘴,很快这厮就高兴不起来了。日进万贯的生意,他梁师成想做,那么童贯想不想,蔡京想不想,更重要的是,大宋官家赵佶想不想?
赵佶又要征西贼,又要建苑子,还想来给辽国下绊子,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日进万贯的利益,足以让这位皇帝撕破面皮,从自己的宠臣那里夺取这基业了。
果然,周铨回来之后,在车庄中休息了才四天,便有人求见。
来的人是秦梓,因为秦桧的关系,周铨其实不太愿意见他,不过上次周父下乌台狱的时候,周铨欠了对方人情,也不好不见。
哪知道秦梓一看到周铨,劈头就是一句:“周小郎,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一一、出走
“周小郎,你就要大祸临头了!”
秦梓劈头盖脑的一句话,让周铨愣了愣,然后不怒反笑。
“秦兄,你似乎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这种用大话去吓唬人的把戏啊。”他笑吟吟地对秦梓道。
秦梓一脸惶急,直跺脚道:“你以为我是吓唬你么,你这几日呆在家中,没有出去四处拜访吧?”
周铨这些天确实是呆在车场,那些新来的少年们需要熟悉,另外新的课程需要他安排,所以他一直没有外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消息闭塞,蒯栉就在替他奔走打探。
“怎么了?”
“还有,官家到如今都没有单独见你,要知道,榷城之策,可是你提出来的!”秦梓又道。
“秦兄,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周铨心中一紧。
这确实和赵佶的一贯风格不符,按理说,周铨异域立功回来,哪怕只是好奇问些辽国的情况,赵佶也应该抽空单独见一见周铨。
“你的监榷城事的职司没了!”秦梓叫道。
榷城是大宋版的经济特区,但是整个大宋,除了周铨之外,对它都没有一个全面认识,只知道榷城肯定会赚钱,而且是大大地赚钱。故此在出使之前,赵佶就许诺过,若是岁币真能废除,那么周铨将会得到一个监榷城事务的差遣。
这肯定是个肥美的差使,周铨要这个差使一来是方便实施自己的大宋版经济特区计划,二来则是也让自己发点小财。
至少到那时,他想将自家的一些产品,比如说自行车啦,还有以后可能会出现的其余产品也纳入到榷城交易范畴内,会轻而易举。
但现在,这监榷城事的职司却没了?
周铨心念一转,顿时想到,耶律余里衍曾经对他的警告。
当榷城盟约签订后,周铨已经可有可无了,毕竟对于大宋君臣来说,能不能让榷城发挥最大重要并不重要!
想到这,周铨哑然失笑:“可是那些文官?”
“正是,他们疯狂攻讦你,我这里有几篇他们的谏书抄本,你且看看。”
见周铨明白过来,但是似乎还有些不以为然,秦梓拿出了杀手锏。
这是文官们上奏的奏折,原本是要保密的,可是梁师臣号称隐相,这样的文书,他想看就看,想要抄几个副本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周铨拿来第一个折子,只一看标题,他原本不动声色的神情就大变,整个人都跳了起来。
“请诛奸邪周铨疏!”
要诛杀他?他自问对大宋有功无过,特别是出使辽国之事,他可以说有大功于天下,怎么好端端的有人要杀他?
那监榷城事的差遣,周铨可以不要,但性命却不能不要!
他定了定神,往下看去,这奏折的标题之下,原本有上折人的官职姓名,但被人涂黑了,显然梁师成虽然要给他看这奏折,却不愿意他知道是谁上的疏。
“为感激天恩、舍身图报,乞赐圣断,早诛奸险巧佞、妖言惑乱之贼臣以清朝政,以绝边患事。臣观宣德郎周铨,妖言惑主,误国殃民,其天下之第一大贼乎?”
看到这里,周铨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是天下第一大贼?还是千古逆贼呢!”
他此时心思已经镇定了许多,秦梓见他看了奏疏却仍然如此镇定,也不禁暗暗佩服。
“方今在外之贼惟辽夏二虏,在内之贼惟周铨为最。二虏者,边境之盗,疮疥之疾也;贼铨者,门庭之寇,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铨,当在平二虏之先。且铨之罪恶贯盈,神人共愤,朝中正直之士,恨之久矣,然其以妖惑之言……”
看到这里,周铨撇了一下嘴:“废话。”
这样的废话他完全看不进去,于是飞快地向下扫,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真正罪名。
大体来说,这个上奏疏的人给周铨列出了五条死罪。第一条是狐媚惑主,周铨看到之后险些气乐了,自己又不是女人,怎么可能狐媚惑主;第二条是聚敛无度,与民争利;第三条是无上下尊卑之礼,以区区布衣之身,奔走于权贵之门。
在周铨看来,前三项罪名纯属罗织,看完之后,他虽然气愤,但更多的还是觉得有趣。但当他看到第四项罪名时,怒火翻涌之下,忍不住将手中的奏疏扔开:“愚蠢,荒唐!”
“以方伎之术,乱世道人心,兴土木之事,扬奢靡之风。当禁绝其术,废毁其物,诛斩其人,以正视听!”
这是把周铨带来的技术进步,视为洪水猛兽,恨不得斩尽杀绝,抹掉其存在的任何痕迹。周铨不相信,对方真的看不出像水泥自行车等会给大宋国力带来的变化,这一条罪名,归根到底还是他们为了政治斗争,宁可牺牲社会进步。
紧接着是第五项罪名:“私结敌虏,以辽国暗通,见色忘义,同妖女钩联,擅起兵戈,坏盟国之事,敌我不分,救辽主之危!”
说来说去,回避了榷城之事,却将周铨的辽国之行,批得体无完肤。想到自己在辽国的千辛万苦,周铨更怒:“他自家坐在安全的地方优哉游哉,却骂我这样在前方出生入死的人!”
见他看完了奏疏,秦梓道:“如今你总信了,你即将大祸临头!”
“难道说这些罗织出来的罪名,还真的会有人相信?”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奏疏上来,别人信不信不重要,官家信了,臣僚信了,那时你的罪名就洗不脱了!”
周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然后问道:“梁公是何意?”
“梁公非常愤怒,但也爱莫能助,我今日来,就是提醒你早做准备!”
梁师成这个死太监,无非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没有好处,不愿意伸出援助之手而已。周铨心里有些烦躁,雪糖那么大的收益,也买不来这个是太监的真正好心。
然后他悚然惊觉:买不到好心的何止是梁师成,上自官家赵佶,下到满朝文臣,榷城计划对他们都有很大的好处,可现在,他们却放任少数几个人对自己攻击!
“不对,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送走秦梓之后,周铨独自琢磨,猛然意识到问题之所在。他想了想,然后唤来蒯栉,手书一封信给他,让他送到童贯府中。
童贯一直陪着赵佶,直到次日才回到府中,看到这封书信,他勃然大怒:“竖子敢尔!”
虽然在出使辽国中,童贯欠下了周铨的人情,但周铨对他的信义不抱希望,因此在书信中,他除了提及出使时的人情之外,还隐约以伐辽之事相威胁。
这让童贯发怒,但在怒完之后,他也不得不慎重考虑。
“原本也想伸一下手,看来不行了,不过你休想我帮他!”想明白之后,童贯心中有了主意:“就让他去和那些文臣们斗吧!”
他让人回了一封信给周铨,信中只有一句话:狄武襄遇欧阳文忠。
得了他的回信,周铨恍然大悟,何执中那日出迎的话,这几天来自己的遭遇,赵佳态度的改变,这一切都可以串联起来!
归根到底,这还是文官集团对自己的不满意!
自己所立的功勋,让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们不安了,但是他们并没有想着如何去立更大的功劳,而是想着打压自己,一如当年狄青的遭遇。
当年狄青的功劳足以封王,结果等待他的却是文官集团的群起围攻,甚至以识人才爱人才闻名的欧阳修,都对他下了狠手。狄青能够善终,完全靠的是运气。
而现在,他周全也遇到了当年狄青的窘迫。
果然,紧接着周铨就得到消息,有位太学生向天子上奏,说他聚敛人口,私藏兵甲,擅杀吏员,骄横跋扈,试图谋反!
这消息是周傥带来的,他神情惶恐,说完之后还解释道:“铨儿,这次可真不是我坑你!”
周铨当然知道,这次不怪老爹,他将前因后果说给了老爹听,然后长叹声:“愈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这一次是真的心灰意冷了,这文官集团干正经事不行,扯后腿坏大事倒是拿手的紧。
“官家圣明,去求官家?”武阳犹豫地说道。
“只怕官家也不会管了,大哥,大郎,有件事情我也只是偶然听到,大哥在窑场的职司,恐怕也不长久了。”蒯栉愁眉苦脸的说道。
原来现在水泥的生产已经步入正轨,匠人们已经掌握了完整的方法,周家父子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狼心狗肺过河拆桥,哥哥,大郎,还要为他做什么?可惜咱们手中无兵,否则就打入皇宫去,哥哥做了皇帝,大郎当了太子,俺也整个将军做做!”
听到这,杜狗儿已经忍不住,嚷嚷起来。还是狄江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才没有继续讲下去。
在周傥看来,这只是杜狗儿这莽汉的气话,完全不能当真。他却不知,自己的儿子周铨怦然心动。
“看来京师是呆不住了,满朝朱紫,全都是混蛋。咱们不如离开京师,去别处寻快活,岂不胜过在此冤枉气!”杜狗儿挣脱了狄江的手,又出了个主意。
“休要胡说八道!”周傥喝斥道。
“叭!”
他的喝声才落,就听到一声清脆的拍响,回头一看,却是一直沉默的周铨拍掌站起。
“说的是,这京师没什么呆的了,咱们换个地方耍去!”
周铨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说道。
一一二、利国监
徐州利国监,一直都是冶炼重地,当初苏轼治徐州时,利国监极为兴盛,有三十六冶坑,每坑百人,共有四千余工人,每年产的铁约有一百五十万斤!
大宋政和二年五月初十,端午节刚过,利国监所在的狄丘一片浓烟滚滚。
狄丘为矿冶之镇,周围只有很矮的围墙,防御力几乎等于零。在其北,有盘马山,山南则有条水流平缓的小河,当地人称之为运铁河。
这河与运河相通,每日里都有大量的生铁,从这里运往大宋各处。
运铁河穿过狄丘镇,人口极众,足有数万人之多——那些矿冶之主和他们的家仆,数千矿工与他们的家人,四方往来的商贾,再加上当地的农户,聚集在这座镇子之中,使得整座镇子都显得生机勃勃。
名义上,利国监由朝廷委派的知利国监事来管理——其官职品衔相当于知县,但实际上,这位主官和他管理的利国监,只负责课税,具体事务,往往由狄丘三十六冶的冶主来管辖。
这些冶主,才是利国监真正的大人物,他们家藏十万贯甚至百万贯,豪奢巨富,可比王侯。
不过往日里少出来的那些头面人物,如今却都站在狄丘之外,似乎是在迎接什么人。
“也不知这位新上任的知利国监事是个什么脾气。”在诸位头面人物当中最为年轻的孟广有些急切地道。
“怎么,你急了?”他旁边另一位冶主笑道。
“怎么不急,好端端的换了知事,前面的那位老爷,我才将他喂饱来,正琢磨着大展拳脚呢!”孟广嘀咕道。
众人会意地点头,有一位年长些的,慢悠悠叹了口气:“只要肯收钱的,那就不必担心了。”
“当官的岂有不收钱之理!读的是忠孝节义,念的是礼义廉耻,可放在心里的,却只有一字,钱!”孟广冷笑了一声。
他的话让众人都笑了起来,唯有年纪比较长的赵胜,有些不屑地瞄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在场诸位冶主之中,赵胜隐隐为其首脑,因为别的冶主大多都只是家有巨资,后台不显,唯有赵胜,他的后台非常强硬,哪怕如今家道中落,也非别的冶主所能比拟。
众人看得他神情有异,有人便问道:“赵员外,你是消息最灵通的,可知这位新的知事老爷是何等人物?”
赵胜捋着胡须,未语先笑了笑:“老朽倒是略有耳闻,听说他非是科举出身……”
一句“非是科举出身”,顿时让众冶主眉眼一动。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当下,非科举出身的官员,能弄到知利国监这一肥差,背后靠山可不小。
“近来京师中盛行的水泥,大伙知道吧,便是这位手笔,他来咱们利国监,除了监铁务之处,还有一差遣,就是在咱们这再建水泥窑场,以供京师之需。”
“另外,此人据说原是武人,得了官家赏识,赐了如今的出身,在京师之中是八面玲珑的角色,听闻他出京之时,前去相送的文武官员,足有百人之多……就连当今的宰执,也遣了人相送,蔡太师的令郎,更是亲自送出……”
赵胜的消息虽然灵通,却有些不确切的地方。众人听他说得这般风光,却一个个都面带诡异的笑,也唯有那年轻些的孟广,才真将这位出来的知事当成了不得的人物。
其余人都很清楚,京师之中有的是清贵悠闲却又来钱多的职司,那位知事若真有泼天大的能力,怎么会不留在京师,却被打发到徐州来!
至于送行的人……也不知道是真的同情他,还是来看热闹的呢。
他们正议论间,就看到远处数条官船顺河而来。
大运河少没少见这种官船,就是徐州,便有造这种船的船场。
“周……就是他了,倒是好大的排场!”赵胜虽然老眼昏花,却还是看到了官船上的仪仗,轻轻笑了一声。
这确实是好大的排场,一个区区知监上任,带了四条船,每条船上都载满了人。让人奇怪的是,这些人大多都是些少年,当船靠上码头之后,这些少年纷纷下船,然后也不理会码头的船工河工,自顾自地寻了个空地,开始整队报数。
孟广听得共有三队、六十七个人。
这些少年排队的事情有些稀奇,吸引走了大伙的目光,等少年们排好队算好人后,他们再看船上,船上的人都已经下来了。
周铨在地上跳了跳,长长舒了口气:“终于到了!”
在他身边,一身官袍的周傥摆出威严的模样:“怎么如此轻佻,得有仪态!”
周铨哈哈笑了笑,没将老爹的话放在心里。
京城中的风云已经被他甩在身后,从今日起,他就跳出了汴京的那潭污水,来到了海阔天空之地。
在弄明白那些文官的真实用意之后,周铨毫不犹豫,上书赵佶,用“乞骸骨”三字逗乐了赵佶:那是七老八十的老家伙们要退休时,才会说的话语,周铨才十六岁多点,还不到十七,竟然就想要退休致仕!
到这个时候,赵佶又想起周铨的好来,于是见了他一面。结果周铨自称要好生读书,走科举之途,主动请辞榷城事务官职。这也正中赵佶下怀,同时让那些对榷城虎视眈眈的文官们失去了攻击周铨的兴致——比起为难周铨,还是争夺榷城的利益更紧要些。
借着这个以退为进的手段,周铨替周傥运作,得了个知利国监事的新官职,品衔也稍稍升了升,直接提到了从七品,这算是赵佶对周家父子的一点弥补吧。当然,京师的水泥窑场,自然也已经交了出去,用来打发一群豹狗般的太监和文官子弟。
“这位老爷可是新任的知利国监事周老爷?”
周铨正在东张西望,听得有人来招呼道,周傥应承之后,便看到老老少少足有数十号人围了上来,一个个都在奉承周傥。
周傥要么是在军中为将,要么是在京师为吏,还从来没有出来主政一方过,因此也就没有见识过地方上的这种风范。被这数十人围着吹捧,只吹得头昏昏眼花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诸位,诸位乡老,待我先安顿下来之后,再与诸位见礼。”
那些奉承之人终于散去,此时才有衙门里的差役上前见礼。周傥自己是胥吏出身,一见这些差役们的行事风格,便明白他们对自己这个主官并不欢迎。
“这就是衙门?”待到了知利国监事衙门,周傥顿时愣住了。
这座衙门之破旧局促,实在让他无法想象,哪怕是他在白家巷租的屋子,似乎都比这座衙门要大些。
“富不修衙,前几任老爷都不拨钱来,故此就只能这般模样,委屈老爷了。”一个差役陪着假笑道。
“这么丁点大的屋子,就是住三五人都嫌不够,我这人手众多的……”周傥说到这,见那差役目光里隐隐有些轻蔑,他神情顿时一变,猛然伸出手来,将那差役揪住:“贼囚囊,便是想这般打发老爷我么,你可知道老爷我边军出身,打杀几个狗才只当等闲!”
他这一怒,杀气凛然,吓得那差役直哆嗦:“老爷,老爷,非是小人有意如此,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小人也是没有办法,无能为力啊!”
“老爷就不信,前几任就住这?”
见周傥抡起巴掌准备揍人,那差役忙不迭地道:“老爷,前几任老爷都是借助于镇上富人之家!”
周傥将信将疑地收住手,他又看了看镇子。
这狄丘镇是利国监衙门所在地,人口繁茂,而且确实有不少规模宏大的宅院。单从外表看去,几乎不逊色于京师中的富贵之家了。
“我记得这里还有一个孔目,一位衙前,他二人为何不来见老爷我!”周傥又喝问道。
他现在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因此想要看看自己的属吏能不能帮上忙。
那差役听到这,不由苦笑了一下。
周傥的前任好容易占了利国监这个肥差,但还没有捞够就被去职,那厮也是个光棍的,不等正式交接就拍拍屁股走人。而衙门里的一位管钱粮的孔目、一位负责掌管纲运的衙前,两位都是称病不至,只让他这样无法推脱的小猫小狗来应付这位新任主官。
听那差役解释了两位吏员都“病了”,周傥松开手,面上浮起笑,心里却是一阵腻味。
那孔目与衙前二人,分明是有意要为难他,才会演出这一场装病的把戏来。
此时他已经从最初被奉承的迷糊中清醒过来,他深切地意识到,利国监不欢迎他。
若只是他自己,那倒还罢了,可是此次随他来的还有这么多人,怎么能在这破烂衙门里挤下来?
名义上他是家主,家里真正管事的,还是儿子周铨。
因此他看向周铨,发觉自己儿子正与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在边上聊得不亦乐乎。
这男子也是方才迎接他的人之一,但是别人都被打发走了,唯有这男子却被周铨留了下来。
周傥好奇地走了过去,却听得自家儿子向那人拱手道:“如此多谢孟员外……大人,这位孟员外在镇子外有处庄院,倒可以让我们暂住。”
周傥情不自禁挠了挠头,原本让他头疼的事情,儿子竟然轻松解决了,也不知道这位孟员外怎么会答应借庄院。
一一三、周衙内
随着新任的利国监知事到来,狄丘陷入了一种比较怪异的状态之中。
各家冶坑冶主们,对这位新知事非常恭敬,该送的礼都送了,该给的人情也给了,恭敬得让人抓不到把柄,但在这同时,往常冶主们邀过去的知事们喝酒赴宴、游玩诗会之类的,却完全没有。
甚至连主动送上自己家的别院安置的冶主都没有,就算是孟广,也只是把自家在镇外的庄子“借与”知事公子,然后就也消失了,无论周铨如何去找,都找不着其人。
“这就是非暴力不合作啊……老爹,看来你这个知事很不受欢迎!”数日之后,在孟家庄子里,周铨笑着对周傥道。
周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若不是你说要来这利国监,你老子我宁可在京师当一个平民百姓,也不愿意来这里受些措大的肮脏气!”
“不愿意受气简单,掀桌子就是。”周铨淡淡笑道。
“啥意思?”
“你是朝廷委派的知利国监事,虽然利国监的民政部分不归你管,但至少铁冶之事,都由得你管,你下令各坑停业,谁敢说半个不字?”
周铨的话让周傥一握拳,但旋即有些底气不足:“这样成吗?”
“在京师之中,到处都是权贵,故此我们处处受制于人,到了这里还用担心那么多?我都出了京师了,他们总得给我点好处……而且,老爹你可是积年猾吏,别的本事没有,整人的事情还难得了你?”
“有你这样说你老爹的吗,这次老爹可是被你坑了,才跟你一起跑到这鬼地方来!”周傥怒道。
周铨嘿嘿了两声,撒腿就跑了。
他只是提出一个大致方向,真正如何去做,其实他也没有主意。不过周铨真相信自己老子的本事,能在京师之中混得风声水起,若没有些看家的本领,哪里能做得到。
“我带人四处去转转,今日可能不回来!”他向周傥报备了一声,便来到了院子之中。
此时正值五月中旬,天气已经有些热了,但在那小庄院里,六十七名少年垂手站立,虽然额头上已经见汗,却依然一个个站得挺直。
周铨出来后下令“稍息”,这些少年才放松站姿,悄悄活动了一下站累了的脚踝。
“都准备好行囊,今日野营,解散!”周铨又下令道。
众人轰然散开,而李宝在周铨身后点了一柱香。那香烧了不到四分之一,那些散开的少年们,一个个背着厚布包,再度集中起来。
这六十七名少年,绝大多数都曾过过苦日子,如今的生活对他们来说,就是在享福,而且眼见有人被剔出队伍,他们哪里敢怠慢。
周铨很满意少年们的表现,他从辽国返回京师之后,除了同那些文官们勾心斗角,大多数精力都放在了这些少年们的身上。
从京师中招募的原禁军子弟,因为有些人沾染上不良习性,周铨担心他们将这些坏习惯传给其余少年,故此被他剔除了。虽然这些少年的家人也曾携着少年来哭求,但这个问题上周铨不讲丝毫情面,他决不容许一粒老鼠屎坏一锅汤的事情发生。
故此,原本八十余人,跟他来到利国监的却只有这六十七人。
每日两个时辰的体训与纪律训练,两个时辰识字与文辞训练,两个时辰的算学训练——这是少年们雷打不动的作息安排,占据了一天一半的时间,严格的纪律,大量地消耗他们的体力和精力,也让这些少年们无暇去乱跑游玩。
“检查鞋子、绑腿,走吧!”
周铨自己也背了一个包,只不过他的行囊比别人要小些,李宝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早将几样重的东西打包背在了自己身上。既是做远足准备,众人都按照周铨的要求打了绑腿,然后依次出了庄门。
出门之后到了大路上,他们也不是散乱而行,而是排成两列,靠着大路右侧前进。
狄江已经在前面等着,周铨请他传授经验,教会这些少年们如何在野外分辨方向、寻找水源、判断地形,还有寻觅可用的食物。
他们出来的时候,在庄子不远处的一处树林中,孟广用手托着下巴,啧啧称奇。
“这位周衙内当真是个怪人,不过他这番举动,倒是符合他将门出身的本色!”
孟广一直都在观望。
赵胜等人,自诩消息灵通,能从自己背后靠山那里得知周家父子底细,知道他们实际上是政争失败后被赶出京师。他们以为可以挑得孟广这新承家业的愣头青上前,主动与周家父子打交道,却不曾想,孟广虽然消息不如他们,但论及聪明,却绝不逊色于他们。
而且徐州到京师才多远,有这几天功夫,孟广已经从京州来的客商那里,打听到了许多他感兴趣的东西。
“自行车,跳棋,水泥,还有雪糖,也与此子有关……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只知游玩的纨绔,更莫说了,他还作为使臣出使辽国,据说在辽国立了大功……真不知道赵胜那些蠢才是怎么想的,这样精明的人物也敢去敷衍!”
想到这里,孟广不再犹豫,骑了头驴,带了几名家丁就追了上去。
没多久,他追上周铨的队伍,仿佛是偶遇一般,与周铨打招呼,然后牵驴并行。
只不过周铨走得快,孟广实在跟不上他的步子,才走了没多久,便只能靠罪,又骑到了驴子之上。
“衙内这可是去哪儿?”他拉扯了半天,见周铨并无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傲,于是问道。
周铨很喜欢“衙内”这个称呼,因为这称呼总让他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干点欺男霸女的勾当。
“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的地方……孟员外,你家世代住于徐州,可知这附近哪有庄子意欲出手的?”
孟广听得一笑,这位衙内莫非想在此地置产安家?
“这可就有些麻烦,衙内有所不知,利国监铁冶极盛,哪怕是荒山野岭,如今也都各自有主,因为没准哪一日,就能发现铁矿呢!故此本地的庄院,一般不会易手,偶然有出者,也立刻是被人买了去!”
周铨点了点头,与他想象的差不多。
“而且,庄子价格都不便宜,以我借与衙内的庄子来说,一座如此庄子,加上周围三百余亩田,在别处每亩最多不过二百文,故此连庄子带田地,加起来不过是百五十贯,但在我们监利,这样的一个庄子,少说也得卖三百贯以上!”
“东面那片山呢,若是我想买下来,从那处山头,到这处山头,花费大约是多少?”
“这一片可都是赵家的山林,十余年前,他家才买下来……若是要估价,这一片当值三千贯左右吧。”孟广眯着眼睛心算了片刻,得出了这个结果。
周铨没有被此价格吓倒,有周侗给他的六千余贯钱,再加上这半年来赚到的近万贯,他暂时不愁没有钱用。
哪怕是他来到了徐州,京师的车庄仍然是在他控制之下,也仍然源源不断地在给他创造利润。不过周铨也明白,随着他离开京师的时间长了,这种控制力会变弱,而且也会有别的人家想着仿制,等别家的自行车也上来之后,他的收入就会减少。
“三千贯倒是没有什么,如果他家愿意卖,我就可以买!”周铨缓缓说道。
这一大片山林田地,足有两里方圆,若真拿到手,他就可以大展鸿图了。只不过周铨也知道,利国监这附近想要买地,只怕不容易,因此也没有
见三千贯的数字,没有把周铨吓倒,孟广心道传闻不虚,这一位果然是不把钱放在眼里。他略一沉吟,心里还是犹豫不决,最终决定还是继续观望。
这一次野外拉练,持续了三天时间,孟广想看一看这位周衙内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然咬着牙关,陪周铨等人在野外呆了三天。三日过后,当他回到镇上时,却发现镇口贴了一张安民告示。
原本新官上任,都要贴这样的告示,可是周傥来到狄丘之后,因为属下官员都不配合,直到现在才憋出了这告示。孟广凑上去一看,大多都是老生常谈之句,只是在其中藏了一句,大宋向来以人为本,故此要个坑口都注意安全,爱惜人力性命,万勿出现矿难。
孟广看了直摇头,这样的废话有什么用,他心中有些许失望,觉得周家父子并不足以成为自己的新靠山。
那告示贴出来之后,绝大多数冶主的反应和孟广是一样,更加瞧不起周家父子了。但就在次日,却有人到了知事衙门出首,状告冶主申和泰为图暴利,不顾矿工的性命安危,迫使矿工在塌方处采矿,导致二死三伤。
此事一出,各家冶主立刻警觉起来,由赵胜牵头,他们暗中聚会,商讨应对之策。
孟广也收到了聚会邀请,在会上经过一番吵闹之后,大伙达成共识,那位新的知事如果要借着这个机会发难,大伙一定要齐心协力,把事情闹到徐州知州那去。
只是会后包括孟广在内,少说也有四五位冶主,又备了一份厚礼送到了周家。
然后,所有的冶主就都收到了周傥的请帖!
一一四、你这是在给赵家惹祸
大宋政和二年六月初一,利国监知事衙门前挤满了人,十四位冶主即使自己没有到,也派了人来,都想知道这位新的知事会如何发落申和泰。
“衙门狭窄,地方局促,让各位受委屈了!”
日上三竿之时,一个少年出现在众人面前,熟练地与大伙寒暄。众人如今都认识这位周衙内,堆起笑来敷衍了两句,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老子没有出来,儿子倒是出来了。
“哪一位是申员外?”
周铨打了个招呼之后,向众人问道,人群中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走了出来,对周铨唱了个喏,然后满脸愁苦的说道:“衙内明鉴,上回矿难之事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如今是刁民借着老爷新上任之机闹事,他们为难的不是小人,而是知事老爷,还请老爷明察!”
“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个交代。家父的意思,由在下出面,给申员外与苦主做个中人,多少给些钱将他们安抚下来,申员外觉得如何?”
听他说得如此简单,申员外乐了:“我出万钱……”
话还没有说完,周铨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旁边的赵胜暗暗骂了一声“吝啬鬼”,难道说知事老爷和衙内的面子只值十贯?
其实周全愿意以钱解决问题,众人都很满意,偏偏这个申胖子不识趣,这岂不是给老爷机会横生枝节!
果然就听到周铨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茶杯扔在了地上:“申员外,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出钱了……”
孟广心中一动,在他印象中,申员外胖是胖,却半点都不傻,在这事情上怎么会糊涂?
他有了一个主意,于是站出来说道:“衙内息怒,申员外应当还有别的话要说!”
那胖子申员外满脸都是委屈之色,叫苦不迭地说道:“非是小人小气,实在是不敢为自己的事情坏了大家的规矩,每个矿工都是签了生死文书的,落开了此头,今后还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个个都要闹事!”
众人都是连连点头,以赵胜为首纷纷附和。此事关系到大家的利益,谁都不敢置身于事外。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但是,我大宋以仁治天下,岂可因为有生死文书就不体恤人命!诸位,家父到此为官是要做点事情的,诸位若是能够给予方便,家父自然也会方便诸位!”
这半坦白半威胁的话,让众人都沉默起来,还是那位申胖子先开口:“衙内你有什么话就请直说,小人能办到的绝不二话!”
“每个死者二十贯,伤者酌情十贯八贯不等。申员外,总共也不到十万钱,你觉得如何?”
“若只是为了这点钱,何必把大伙都找来?我出这笔钱就是!”申胖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当然不只是为了这点钱,各位,据我所知利国监三十六冶坑,近五年间一共发生矿难二十八起,死七十一人,伤二百二十人,残四十四人!”
周铨把着一连串的数据报了出来,听得这些冶主们个个面色凝重,不是为这沉重的损失,而是为周铨做的充足准备。
此时周铨也流露出激动的神情,这样的伤亡情况,实在是太惨重了。
“这些死伤的区区抚恤,各位都出的起,但是,每一个熟练的工人都是宝贵的,能够给各位带来几百几千甚至上万贯的收入,哪怕只是为了大伙的收入着想,也不能任由矿难发生了!”
这一次,这位周衙内没有提什么仁义道德,满口都是利益,可冶主们却能够听得进去了。只是大伙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还是那个申胖子,他跳了出来问道:“这矿难乃是天灾,谁能拦住,衙内莫非有什么妙法?”
“吃喝玩乐,你们不如我,挖矿冶铁,我不如你们,有什么妙法,自然是由你们寻着手下工头会总,然后编出注意事项来,以后咱们按这注意事项做,即使不能杜绝天空,可是**总能避免!”
说到这里,周铨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道:“实不相瞒,家父和我都是上过战场手底下有人命的,杀个把人不会眨眼,诸位要发财,家父要升官,我们不挡诸位发财,可是诸位若有人要挡家父升官……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此话说出,杀气腾腾,周围的冶主们顿时闭嘴,一个个挤眉弄眼。
他们表面上被吓住,实际上却不以为然。
但就在这时,他们听得嚎叫之声,只见一个近六尺高的大汉,拖着一个人从衙门前经过。那人浑身是血,在地上不停嚎叫求饶,声音很是熟悉。
再仔细一看,那人竟然是这利国监孔目!
利国监知事的品秩较品,相当于县令,不过因为手下管的人口地盘都不大,而且上头有徐州府,故此衙门里的胥吏文员并不多。不过是一个孔目官和一个衙前。这二人其实是利国监的地头蛇,各种关系盘根错节,与诸家冶主联系密切。但此刻,这位孔目被人倒拖着就这样走了,那个拖着他的大汉,还冷眉竖眼地瞅了众人一眼!
想到方才这位小衙内说的,他们父子可都是在战场上杀过人的,这些养尊处优惯了的富商们顿时心中一寒。
“衙内,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那申胖子胆大,竟然开口问道。
“这位何孔目对家父不敬,略作薄惩罢了,以为在徐州府有人撑腰,便敢不将家父这主官放在眼中……呵呵。”
周铨最后轻描淡写的“呵呵”,却笑得众人毛骨悚然。
这些冶主们也是有后台的,而且不少人的后台还很强硬,可再有后台,也怕蛮干的,因为谁都不想吃眼前亏。眼见那孔目官被拖得越来越远,地上都有一条长长的血痕,众人心里突突直跳,开始正视周铨所说的章程了。
“衙内,衙内,我们这些人自个儿又不下矿,矿上要注意的事项,委实不清楚,不如这般,我们回去之后,召集矿上的矿头,商议个完整的出来,再献与知事老爷,衙内你看如何?”那申胖子又道。
他如此屡屡抢着发言,别人不觉得怎么,可是孟广却觉得不对了。
申胖子惯会见风使舵,在所有的冶主当中,他只有一个冶坑,背后的靠山也最小,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挑这个头,哪怕此次事情是他家的矿难引起的,他也该闭嘴等公议啊。
而且他每次提出问题,必然要引出周铨下一句话,感觉上……
孟广心中突然一跳,再仔细打量了一下申胖子,发觉申胖子满头大汗,目光闪烁。
初时只当他是害怕矿难之事,现在孟广又有了新的怀疑,这厮是心虚!
“不必那么麻烦,诸位冶主不都带了手下来嘛,遣个手下去,将懂得矿坑中事情的行家里手请来就是……大伙勿急,我已经令人备下午饭了,大伙可以慢慢等,总不会让你们饿着。”
听周铨这样说,众人顿时如坐针毡,这是要软禁他们?
赵胜咳了一声,慢吞吞地道:“衙内有所不知,我们虽然不象知事老爷那样日理万机,却也有不少事务,在这里耽搁不得……”
叭!
他拿腔拿调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觉得眼前一花,有样东西直接砸在了他的面上,将他后半截话砸了回去。
“老货,莫要不识抬举,你以为还是赵相公在相位的时候,你还能在这里撑着架子?”周铨指着赵胜破口大骂,而且一开口,就直指赵胜背后的靠山!
赵家在利国监有两个冶坑,但是崛起的时间很晚,只有不足二十年,他们能够占住这两个冶坑,因为这实际上是赵挺之家族的产业!
大宋官员在薪俸之外,往往经营田庄或者工商,以此来弥补俸禄之不足,不过都不会亲自出面,而是委托以族人,仁宗时宰相刘沆族人,便曾逃税数十万钱。更有胜者,有些书生文人,干脆凭借自己在官场上的关系,直接替商人逃税。赵挺之居高官之后,自然也不能免俗,否则一家老少族人百余口,吃嚼穿用从何而来!
赵胜被砸了之后,原本是暴怒,但听得周铨直接将赵挺之都翻了出来,他浑身一颤,到嘴的骂人之话被咽了回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老底竟然也被这位飞扬跋扈的衙内揭穿!
“赵家如今风雨飘摇,马上蔡京要复相,赵家的日子会更难过,你还在这里装腔作势,这是给赵家惹祸,你知不知道!”周铨又厉声喝道。
李清照对他有恩,赵家对他却没有什么恩情,而且周铨已经还了李清照之恩了,就在上个月,周铨离开京师时,以利益交换的方式,使得赵佶允许赵挺之的子孙出仕任职。
更何况,他暗中打听过,这位赵胜为人阴险,算计这个算计那人,这些年来手中直接间接的矿工冶匠性命,没有十条也有八条。这家伙继续呆在此位置上,是在给赵家惹祸!
赵胜抹了抹额头的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沉声道:“我赵家之事,轮不到衙内你一个外人来说三道四,清献公好歹也是宰相,你如此对待他的族人……周衙内,你就等着被贬到崖州去吧!”
他说完之后,摆袖就要走人,但才迈了几步,就停下脚来,脸上浮出惊色。
就在官衙之前,一辆马车不知何时停在那儿,马车之外,站着一个男子,此人神情有些不豫,冷冷地看着他。
赵胜认识,这位正是赵挺之的第三子赵明诚。
“做得好事!”赵明诚劈头就是一句喝骂,让赵胜脸色惨白!
一一五、三倍之利,冒死逐之
赵明诚喝斥了赵胜一句,然后上前向周铨拱了拱手:“衙内之恩,赵某必不敢忘。”
他说得倒是诚恳,周铨摆手一笑:“还请赵兄稍稍休息,待我将这些俗务了却之后,再与赵兄细谈书信中所说的事情!”
周家父子来徐州,岂会不做任何准备,在摸清这边的底细之后,周铨早就写信给赵家,请赵家派人来一谈。只不过他没有想到,赵家派来的竟然是赵挺之。
想来赵家那位太夫人的意思,周铨欠李清照的人情,派赵挺之来,周铨也不好太过为难赵家。
“赵富,从今以后,你管着族里的冶坑吧,凡事以周衙内所说为准。”赵挺之向身后一人吩咐道。
那人站出来向周铨行了个礼,又笑嘻嘻地对赵胜道:“胜哥,你老该回本家歇歇了,此后这里的事情就交给我。”
赵胜双腿几乎要瘫了,是几个随从上前将他半掺半架带走的。
对于这种失败者,没有人会再关系他的下场。周铨面带微笑,再看其余冶主时,这些冶主们纷纷陪着笑脸向他作揖。
“还有人要回去处理事务吗?”周铨问道。
“呃……”
在场众人都是语塞,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想过周家父子翻脸,却没有想到对方不但翻脸,而且直接掀了桌子。
那孔目官实际上是各家冶主安插在知事衙门中的眼线,如今却被周家父子暴力拿下,到现在也没给一个说得出的罪名。他们可以去向徐州府的大人物求援,可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哪怕连夜奔七十里到了徐州府,等太守老爷派人过来,也需要两三天之后……这两三天里,眼前亏是吃定了。
在场的冶主,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好奇,非要来此,不如象那几家没有来的,呆在家里不出来该多好!
“诸位既然没有别务,那么就开始吧,自己不懂没有关系,将自家冶坑中懂的人才召来……顺便说一句,诸位,这可是机会,那些今日未能到场的冶主,可是自己放弃自家的权力!”
诸位冶主听到这都是哂然,这种挑拨离间的话,也太幼稚了,谁会上他这个当!
但就在这时,申胖子再度跳出来:“衙内之意是?”
“事在人为嘛,冶坑行会,也该变动一番了。”周铨说的很含蓄。
可是在场的冶主,哪个不是人精,以前他们对周家父子有些轻视,不注意周铨话里透露出来的消息,此时却明白过来。
这是要向冶坑行会下手!
利国监三十六冶,属于十四位冶主,各自有自己的矿坑和冶场,长期以来,他们组成了行会,把持着矿坑冶场,既杜绝别的竞争对手进入,也抱团应付官府。
但是,大伙彼此的利益却未必一致,有的冶主拥有的矿坑冶场数量较多,多的一位姓向,此时不在这里,他拥有大后台,可以不将周铨放在眼中,也可以多吃多占,独占了六座冶坑。
故此这位向员外,连个管事都没有派来。
周铨这是要向这些不在场的冶主下手?
让眼前这些冶主正面冲锋陷阵,他们自然是不做的,可若只是在旁边拟一份章程,事后却有可能分到巨额利益,他们就会犹豫了。
反正这份章程不拟出来,大伙都无法脱身,不如就先应付一下好了。
众人拿定主意,片刻之后,便纷纷派人回去叫人,那几位替冶主来的管事,也知道事情关系重大,顺便将自家主人也请来。
过了一个时辰,三十六冶的十四位冶主,已经有十二位聚集于此,剩余的就是两个最大的冶主,一个是向安向员外,一个是姚衡姚员外。
周铨也知道这二位的后台,向安的后台是向家,已故的向太后娘家。向太后家历代高官,太后之父向经知徐州时,向安之父就到了利国监,此后一路劈斩,至向太后垂帘听政之时,终于达到顶峰,控制了六座冶坑。
哪怕现在向太后已经去世十一年,向家仍然有两位受封郡王的国舅在,而且与朝中重臣往来密切,足以保住向家权利不堕。
另外一外姚衡姚员外的后台则是蔡家,也不知他是何时走了蔡家的门路,如今拥有四处冶坑。
在场的十二位冶主,自然有周铨招待,周铨与他们说起京师情形,还有辽国风物,说得众人心中的紧张散去大半。然后周铨又召来少年,给他们表演了一场足球赛,别人倒还罢了,那申胖子却是连连叫好,看他模样,只恨不得自己要下场去踢。
不过众人现在看申胖子时,眼神都怪怪的。事情到了这一步,众人哪里不清楚,这申胖子显然已经投靠了周家父子,方才的一切,都是周铨与他一唱一和罢了。
有的冶主以为,他这投靠实在太急了些,周家父子掀桌破局固然暂时控制了利国监,但实际上还有许多问题。其一是下边的差役可都是以前孔目和衙前的亲信,周家父子会无人可用;其二则是徐州的太守不会坐视,他肯定要干涉利国监之事,名义上利国监还是归徐州治下,其中民事更是由徐州太守管,算是周傥的主官。
唯有孟广,心中暗暗后悔,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个机会。
借着看球之机,他凑到申胖子身边,低声问道:“申兄,你这般做,可是得罪了不少人,就不怕有后患么?”
申胖子斜斜看了他一眼,然后装出满脸无辜相:“孟贤弟,你说什么,俺可啥都不懂!”
“只有赵胜那老眼昏聩之辈,才不晓得你是何用心!申兄,咱们两家此前的交情,我才提醒你一句,向家姚家,可都不好惹,如今胜负未分,你这么早就投过去,呵呵……”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呵呵!”申胖子回了一句,不再否认。
孟广坐正身体,心里暗自琢磨,这虫儿究竟是什么。申胖子这几年经营不得法,加上运气不好,矿坑里发生了两次矿难,冶场也出了一次事故,但是每年仍然有两千贯左右的收。
单卖生铁,自然达不到这个数字,毕竟大宋铁价便宜,一斤生铁才不过十五至三十文钱。利国监的各家冶坑,除了向朝廷发卖生铁,也会制造铁具,象锄头等农具,发往各处去卖。
皱眉思忖了好一会儿,孟广还是想不明白,是什么样的虫饵,能让申胖子不将一年几千贯的收入放在心中。
雪糖第一个被否决了,然后就是自行车,虽然制造自行车需要大量的铁器,可是也无用尽申胖子家的产量,不值得他如此用心。至于水泥,那玩意可不曾听说与铁有关!
孟广敢在别人还抵制周家父子的时候,将自家的庄院借给他们,当然是有些胆色的。他想不明白,干脆不想,直接来到周铨身边:“衙内许了申胖子什么好处,不知小人能否分润一二?”
他这么直截了当地表明投靠之意,也是这些时间观察久了又从今日之事看到了周家父子的手段,故此才会这样干脆。周铨对此不意外,哈哈笑道:“我父子出京师,官家总得给些补偿,故此官家许我父子在利国监建窑,烧制水泥!”
孟广顿时怦然心动!
他可是听到从京师来的人说过,水泥的用处极大,如今在京师完全是供不应求。徐州交通发达,地处要津,如果能在这生产水泥,西可售往京师,北可开拓大名,往南金陵、杭州等地,更是一大片的市场。
大宋官家倡导之下,豪奢成风,只要稍有余产之家,无不花费心思修建园林,水泥之物,大有市场,而且暂时此物朝廷还未专营,正是利润最大之时。申胖子舍的是每年两三千贯的收入,却拿它去博一把每年万贯甚至数万贯的收入!
孟广此时呼吸急促,看着周铨的眼光,不再是方才那般模样,简直是带着崇拜了。
难怪周家父子敢于掀桌子,有水泥此物,他完全可以掀掉一张桌子后,再建起一张桌子!
现在孟广明白了,水泥是萝卜,而即将制定出来的铁冶章程则是大棒,周家父子用大棒教训那些不听话者,再用萝卜引诱那些好利者,双管齐下,至少在这利国监,根本没有人能够扛得住。
至于向、姚两家……
若是有每年万贯的收入,孟广觉得,顶一顶一个过气了的外戚家族,扛一扛一个七老八十的前宰相,还是有人愿意做的。
比如说他自己。
看到孟广满脸涨红的模样,还有旁边几位偷听到这消息的冶主一个个张嘴欲言,周铨微微一笑。
他又开口道:“我曾听人说过一句话,有五成利,便值得铤而走险,有十成利,便足以蔑视国法,若有三倍之利,则敢冒死逐之……水泥之利,足有三倍,而水泥之险,微不足道!”
孟广连连点头,旁边几人也若有所思,只觉得这句话,确实是把他们这些豪商的心态都说得极为透彻。
周铨又笑着拍了拍孟广手臂:“孟兄知道我在京师的事迹吧,冰棍、雪糖、自行车、水泥……我既然能弄出这些来,安知我还没有其余赚钱的营生!三倍之利,何足道哉!”
经过这一番威逼利诱,若说众人再不心动,那不是矫情就是愚蠢了。
至少孟广,此时心意已坚,反正他手中的冶坑收入已经在逐年削减。
“我只有一个疑问,衙内,方才那句三倍之利敢冒死逐之的话,究竟是哪位所说,此人必然精通商贾之术!”孟广道。
周铨愣了愣,然后面无表情地道:“其人姓马,非我大宋人士。”
一一六、荣华堂
“荣华堂”是向家老爷子向安的居所,自从过了六十大寿之后,这老头儿就深居简出,一般的事务,都交由儿子向琮去打理。
向安严格来说,与向太后是同辈,当初在族中只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厮,如今能身居要位,靠的一是胆气二是眼光。
荣华堂的院子里有座池子,引山泉之水凿地而成,池中养了百十尾鱼,向安坐在池中亭上,时不时扔点饵出去,看得那些鱼们摇头摆尾争食不休,他就觉得有趣。
就在这时,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荣华堂的平静,也惊散了鱼群。
向安有些不悦地抬起眼,看着急忙走来的儿子:“每临大事,需有静气,你这模样,成何体统!”
向琮顿时放缓了脚步,踱了过来,先是慢悠悠向着老子行了一礼,然后轻轻咳了一声,缓缓说道:“今日聚会那边,有消息传来了。”
向家瞧不起周氏父子,没有派人去参会,不过并不意味着向家不关注会上发生的事情。
“那对莽夫军汉父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向安扔了一把浸过酒的小米进水池中,又将鱼们诱了过来。
“说是要制定章程另选行首。”
“哈哈,当真是蠢,就这点手段……看来他们在这利国监任上是呆不了多久……”
比起别的冶主,向安的消息更为灵通,知道的事情也更多。
比如说周家父子此次来到利国监,其实是在当今官家面前立下了军令状的,周家那小儿说了,要在两年之内,让利国监的生铁产量翻上一翻,更重要的是,要让钢产量翻上两倍!
当今官家赵佶有志于边事,无论是征夏还是伐辽,打起都意味着大量的钢铁消耗。若利国监的生铁产量加一倍,钢产量翻两番,对于赵佶准备战争的计划能提供巨大帮助。
正是因此,周铨得到了赵佶有所保留的支持,还有童贯的全力支持,赵佶甚至允许赵佶在徐州烧制水泥,一来补京师窑场之不足,二来也可以赚些钱扩大利国监的钢铁产能。
向家当然不会和官家正面作对,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向家就一定要配合周家父子。向家有向家的利益,若是官家的旨意侵犯到向家的利益,说不得也要争上一争了。
“且看这对幸进父子能蹦几日吧。”向安懒懒地笑了一下:“给石孔目再送些钱去。”
“石孔目被周知事下令责罪,先是打了一顿板子,如今再枷在衙门之前示众。”
向安听得这个消息,撩了一下眉:“哟,果然是莽汉,只知用力,不知用巧……你有没有派人去通知徐太守?”
“已经送信去了,只是不知这位徐太守,究竟会不会出手。”
“他当然要出手!”向安毫不犹豫地道。
如今徐州太守正是姓徐,讳处仁,自诩刚直之士,大观年间与童贯有冲突,对童贯擅起边事很是不屑,对幸进之辈更是痛恨。
最重要的是,向家这些年,可没有少往徐氏族人那里使铜钱。
哪怕徐处仁自己不想动周家父子,自然也会有得了钱的人,打着他的旗号来寻周家父子麻烦。
“我们只需闭门不出,便可见其自败,待周家父子走后,这利国监终究还是我们说了算……”
听到父亲解说这内中的缘由,向琮松了口:“这么说来,赵家还真是蠢了,竟然会与周家莽汉武夫合作。”
“赵家,哪个赵家?”向安此时却皱了皱眉。
“赵胜的主家,赵家的三老爷赵明诚亲自来了,如今正在与周家那位衙内把酒言欢呢。”
听得赵明诚来拜访周铨,向安顿时坐不住了,他猛然起身,焦急地道:“此事怎么不早说,你这竖子,耽误了大事,你如何吃得起!”
向琮讶然道:“大人何出此言,赵家不过是一个破落户罢了,便是与周家父子勾结在一起,又有何能为?”
“你懂个屁!”
向安咆哮了一句,早就没有最初的悠闲了。
他很清楚,无论是知州徐处仁,还是别的什么人物,对周家父子来说都是外来的压力,他们完全可以硬顶。
真正麻烦的事情,还是没有人手可用。周家父子毕竟是外人,即使是猛龙过江,却也比不得地头蛇们人手熟悉。哪怕他们拔了石孔目这颗钉子,也不能将底下的差役们全都换掉。
无论做什么事情,总需要这些胥吏差役们去奔走,偏偏这些人都被诸家冶坑冶主喂养熟了,明里暗里都和冶主们通声气。
但是赵家与周氏父子联手,意味着强龙与地头蛇合作,周氏父子的最大短板,也因此得到了弥补。他们在立国建不再是孤立无援,而且,那些见风使舵的冶主们,也会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投靠周氏父子,不会再瞻前顾后。
向安越想这后果就越担忧,他将眉头皱得紧紧的,来回踱了两步,然后说道:“把赵胜唤进来,不,还是请进来吧!”
向琮不敢怠慢,亲自出去,片刻之后,把赵胜迎进来。赵胜受宠若惊,他以前当冶主的时候,尚且没有受到这样的礼遇,如今失势,反而得到了向家的看重。
“向老员外,大事不好啊!那位,周小丫呢,分明是要把手伸入铁冶之中,老员外,我一向是唯您马首是瞻,如今落得这般下场,你可不能不管不顾!”
向安此时脸上已经没有焦躁之色,他捋须呵呵一笑:“赵贤弟,你何必这么慌呢,办法总是比问题要多的……你觉得周家父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赵胜听得向安这样说,心里便是一喜,这证明向家要对付周傥与周铨了。他如今先是被周铨当众羞辱,又被赵家抛弃,原本是走投无路,来见向安,根本就是垂死挣扎,可现在,竟然真有一丝希望!
在利国监经营铁冶时间久了,他的全部利益都和此有关,他绝不能容忍,自己被赶出去。如果赵家不用他了,他另投一个主子就是,急切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那么向家也不错。
“周家父子……依我愚见,其父只是平平,但那小儿,狡诈如狐,满肚坏水,是个黑心肠的烂东西!”赵胜咬牙切齿地道。
旁边听着的向琮默默吐了口口水,若说满肚坏水,黑烂了心肠,这位赵胜对手下的冶工才是真正如此。
仅向琮所知,赵胜管理的铁冶之中,每年至少会折进去三五个工人,这些工人的尸骨,都已经和铁水一起,炼成了生铁,卖给了客商。而那些倒楣的工人家属,在寻赵胜说理时,不是被打出门外,就是赶出了狄丘。
虽然十四位冶主手下多少都有这种事情,可象赵胜这般心黑的,还真不常见。
当然,向琮是忽略了自己老父的手段,他老父向安手中的人命,比起赵胜多出五倍都不止!
此时赵胜将周铨如何跋扈凶暴欺辱于他,又如何狡猾奸恶,不知用什么手段说动赵家放弃他,这些事情都是一一说完。虽然此前已知约略,但向安还是非常仔细地听着,听完之后,他冷笑道:“你上当了。”
“什么?”
“你以为周父平平,这儿子奸猾,你上当了,那小子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就算是有几分见识和本领,可是放倒石孔目的手段,分明是积年老吏的方法,绝不是靠着聪明能用的。”向安微闭上眼睛,指头敲了敲面前的石几。
见他陷入深思,赵胜不敢再说什么,只等他做最后决断。
“无论如何,这周家父子不能让他们太过得意了,赵胜,你若是想要翻身,就必须将他们拉下来才行!”
“是,是,请向公指点。”
“徐太守那边,我可以遣人出面打点,不过只能以你的名义。”向安徐徐说道。
赵胜精神一振:“我出五百贯制钱!”
这厮倒是肯下本钱,五百贯,即使是在这些铁冶富商眼中,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
五百贯还不足以买动一位太守,但买动太守的族人子弟出头捣乱,却是绰绰有余。
“这只是一步,不过周家父子敢如此行事,想来是有些倚仗的,故此你还要备上些别的手段。”向安又道。
“别的手段?”赵胜有些不解。
向安看着他笑了笑,笑容有些柔和:“听闻赵贤弟交游广阔,就连一些强人都有往来……”
赵胜嘶地吸了口冷气,看着向安,却发现向安笑容不改,只是目光里说不出的冰冷。
“这……这……”赵胜喃喃说了两声。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这点秘密,都被向安发现了。
他能够黑心肠地处置掉那些死亡工人的事情,除了倚仗赵家的势力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助力,来自于那些杀人放火的强梁!
托当今官家之福,他宠任的官员,个个都是收刮小能手,逼得流民四起。特别是利国监这边,民风彪悍,就有那些坚忍阴鸷之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这些人一直是利国监三十六冶冶主的大敌,所以当初苏轼治徐州时,才上书皇帝“常为盗贼所窥”!
但苏轼所不知道的是,这些盗贼中相当一部分,又与冶主们相勾结,赵胜便是其中之一!
一一七、老奸
赵胜还在犹豫,毕竟动用盗贼对付朝廷命官,若有泄露,便是杀官造反,风险甚大。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一人匆匆进来,凑到向琮耳边说了几句话。
向琮大惊:“那周铨要在利国监建水泥窑,如今正在募集股本,意欲与各冶冶主联手!”
这个消息一出,向安猛然起身,身前的案几都险些被掀翻。
“我怎么忘了这一茬,还有,官家竟然会许他在此建水泥窑?”
向安此前从京师中得到的消息,赵佶有意将水泥比作生铁、酒、茶之类,由皇家直接控制进行专营。
但没有想到,赵佶竟然会暗中给周家父子开一道口子。
以向安的见识,自然知道,水泥会带来多大的利润。
毕竟水泥用途之广泛,与铁也相差无几,而水泥的消耗量,可要远远大于铁。
据说京师之中,已经在大规模兴建水泥窑,甚至准备将京师的几条主干道路,都用水泥铺就,这其中要花费的钱财,只怕以数十万贯计。而那些主干道路所经过的民户人家,竟然极为踊跃,哪怕他们自己出点钱,也希望能尽快将水泥路修成。
周家父子用水泥拉拢一批冶主,从而形成利益联盟,却将向、姚两家排斥在外。向安只觉得心中有如刀绞,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那些利益都攥在自己手里。
冷静了一会儿,向安似笑非笑地看了赵胜一眼:“赵贤弟,这水泥方兴未艾,可是一大财源,老夫倒是很有兴趣……你既然犹豫不决,那么此事作罢,老夫欲请周衙内一晤,就不方便再见你了。”
赵胜听到这里,顿时大恐,如果真被赵明诚带回青州,他这些年的假账本肯定要翻出来,那时等着他的就是家法。而世家大族的家法,可是比国法更可怕的东西!
想到自己可能会无声无息地死去,报到官府也只是一个“暴亡”,而妻儿子女全部会因此受到牵累,赵胜顿时横下心来。
“向公,向老员外,你可不能不管我啊……而且,以向公声望,怎么能居于人下,难道到您这地步,还需要去看周家小儿的脸色行事?”赵胜嗷叫了一声。
但向安只是摆摆手,为了利益,看一个小儿脸色行事算得了什么,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甚至可以跪下来唤那小儿爷爷。
“向公,我求你了……”赵胜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唉……赵胜,咱们也是多年的交情,十几二十年前就认识了……你既然这样说,老夫也不好撒手,方才老夫与你说的还有效,但是,求人不如求己,你愿不愿意去做,是你自己的事情。琮儿,替为父送客。”
向琮将赵胜掺扶起来,赵胜失魂落魄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回望着向安:“若我真做了……向公可愿意保我?”
向安满脸正气地道:“咱们二十年的交情,你信不过我?”
赵胜原本想说信得过的,可是打心里翻翻向安此前的记录,怎么也觉得,这老头靠不住。
可现在他走投无路,死马当作活马医,如此情形下,也只能信了。
在离开向家“荣华堂”的路上,他沉默不语,向琮与他说了几句话,他都只是敷衍应付。
待得要出门的一刹那,他才猛然抬头,眼中闪动着凶光,看着向琮道:“大郎,替我回禀令尊,狗急了还会跳墙,既然我赵某被逼得没有退路了,那么……我赵某也不是好惹的!”
说完之后,他大步离开,直接上了头驴子,不是返回他自宅,而是出了狄丘镇。
看着他的背影,向琮发了会呆,然后回到了荣华堂。
“大人,我观赵胜模样,他肯定会去说动那些强人,对周家父子下手……当真放任他这般去做?”
向安听得儿子的问话,哈哈一笑,然后道:“你明日就去拜访周铨,只说我老了有些糊涂,如今向家是你话事,你愿意襄助他建水泥窑场,他要人,我们出人,他要钱,我们出钱!”
向琮愣住了,不等他回过神来,向安又道:“然后,你带着周铨到镇上各处勾栏游玩,他年少心性,又是京师那繁华地方来的,必然耐不住镇子里的冷清,你就再带他去徐州府,以前你惯会在徐州府花天酒天胡厮混,如今把这本领用出来,定要将他带得认你为至交好友!”
“爹!”这一次向琮脸上发红,没有再唤老大人,而是唤了更亲近的称呼。
他实在不明白自己的老父为何会如此。
哪知道向安还没有说完,他捋了捋须,又眯着眼:“然后,你寻个机会,告诉周铨,赵胜欲收买强人对付他父子,这事情要说得不早不晚,一定要待他视你为至交好友,答应咱们家也参与水泥窑场之事后!”
向琮看着自己的老爹,只觉得心中一片迷雾。
先是挑唆赵胜,令其铤而走险,然后又到周铨面前出卖赵胜,报警示好……这样风格变化实在太大。
“蠢货,水泥窑场要办起来,周家父子也必须滚,若不滚,就去死!”见儿子不明白,向安教训道。
向琮顿时恍然大悟,如果他们向家也参与到水泥窑场之事,等周家父子“滚”了,那么他们向家正好接手全部窑场。
那个时候,不仅仅利国监的铁冶依旧由向家说了算,连这新兴的水泥,向家同样也可以从中分一杯羹,而且是最大的那杯!
天子能给周家父子网开一面,到时候自然也能给自己的舅家向氏网开一面,所以向安并不担心,周家父子滚了之后,官家给的优待会被取消。
“父亲大人果然深谋远虑,孩儿受教了!”想明白自家老子的算计,向琮深施一礼,对自家老子更为敬服。
如同向安所料,前有赵明诚出现给了赵胜当头一棒,后有水泥的巨大利益诱惑,就在当天,周铨已经与八位冶主达成了合作协议。
至于那些工头们参与拟定的“冶坑安全条例”,完全被这些冶主们忽略了。
应付完这些冶主之后,周铨也终于有了点时间,来见见等他久矣的赵明诚。
此时赵明诚在镇外的那座庄子里,倒不是十分无聊,因为在他面前,放着一本册子。
见周铨回来,寒喧已毕,赵明诚仍然不舍得将书册放下,而是举起向周铨问道:“此卷谁人所编?”
“哦,是我闲暇无事所编。”周铨瞄了一眼那小册子,发觉是自己给庄中少年编的数学教本,当下笑道。
“不曾想你竟然通算学……这个符号可是一?”
这本数学教本所用的数字与符号,都是周铨另一世所带来,此时除了他和庄中少年,别人应该未曾接触过。但赵明诚真有些聪明,他只是琢磨对照,就将“1、2、3”等九个数字都认了出来。
不仅如此,他还由此推出了四则运算符号。当他在周铨这里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笑着抚掌道:“此符甚简,易懂易学,虽然周郎你不曾入太学,却还是有些学问的!”
周铨听到这句话,心里就有些不喜,赵明诚倚仗自己国子监太学里读过书,语气中多少有轻视之意。周铨欠李清照人情,但这人情已经还了,故此用不着对赵明诚客气,因此他淡淡地道:“尊夫人也未曾入太学,却不知赵先生与尊夫人,谁学问高明?”
赵明诚顿时愁眉苦脸,然后讪讪道:“拙荆学问天授,非我能及……唉呀,时间不早了,周大郎,我先告辞吧。”
有关他与媳妇的学问大小之事,一直是赵明诚心中的痛!
当初在国子监的时候,三舍生的同学里,就没少人拿这个取笑他,谁让他娶了全京师才子们都向往的词女呢!
可以说,赵明诚在这个问题上,心理阴影面积已经接近正无穷了。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基本放弃诗词,把注意力集中到金石之学上,或许也只有在这些破铜烂铁之上,他才能找到一丝对李清照的优越感。
不过很可惜,这种优越感也持续不了多久,李清照现在在金石之学上的学问也已经赶了上来。
“赵兄何必走得这么急,如果想在学问上超过尊夫人,不是没有办法,一个字,出奇制胜!”
“出奇制胜那是四个字!”赵明诚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赵兄,比如说这些数字符号,尊夫人就不认识。”周铨一笑。
赵明诚心中一动,正如大多数女子一样,李清照确实对数字不敏感,他们夫妻在计算收支之时,李清照时常算错。
不过赵明诚旋即醒悟过来,周铨这厮竟然在挑唆自己的争胜之心,最关键的是,李清照算数不好,他赵明诚同样不行。
再看到周铨那坏笑,赵明诚总算明白过来,这家伙根本就是在戏耍他嘛!
两人可以说是初次相见,但周铨就开这种玩笑,实在有些过了。
“周大郎,若是没有别的事情,我可真走了。”他没好气地说道。
周铨这才收敛起调侃的笑容,正色说道:“我想请贤夫妇编一本字典!”
一一八、挖根子
当赵明诚回到青州自家宅邸时,正值酷热难耐之时,李清照只着小衣,斜倚栏杆,两名使女一个在为她打扇,另一个则端上瓜果。
将两名使女挥走,赵明诚接管了打扇的工作,满脸都是笑容:“贤妻……”
“可是遇到什么难题了?”李清照懒洋洋地问道。
因为天热,她面色潮红,目光含波,这懒懒的一瞥,看得赵明诚怦然心动。
定了定神,赵明诚道:“贤妻为何如此说我,莫非不是遇到难题,我就不来寻贤妻说话?”
李清照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得赵明诚终有些羞赧,他干脆不再绕圈子了,将自己去利国监的事情说了一遍,特别是周铨提出编字典的请求,他说得眉飞色舞。
“那赵胜呢?”李清照却问道。
赵明诚一愣,周铨有关字典的设计,实在是太过吸引人,让他完全把赵胜忘了。本来他是要将赵胜带回来,结果心急着来见李清照,因此也没有去寻此人。
“你啊,当真是……”李清照埋怨了丈夫一声,不过也知道,她丈夫就是这种书呆子脾气,只不过让赵胜走脱,少不得要有些麻烦。
这念头只在李清照心中打了个转儿,也就被驱走了。她的注意力同样集中到了周铨所言字典之上,这可几近于著书立说,其意义之在,绝不能小看。
李清照自己是音韵大家,又博览群书,赵明诚同样博学多才,关键是这妻夫俩都很闲,虽然赵家出仕的禁锢已经在周铨努力下解除了,但是一时间没有合适的官职,而且编一部字典出来,有助于赵明诚在士林养望,何乐而不为!
“这字典果然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之举,不过……周铨那小厮要我们做此事,究竟是何用意?”李清照在惊喜之后,开始陷入深思。
“他能有何意,自然是被为夫的学识所震慑,然后,然后……”赵明诚得意洋洋想要吹个牛,结果在妻子鄙视的目光下败退下来。
“说实话吧,他究竟想要这字典做什么,以我之见,这位周郎可是唯利是图之辈,倒是他的那个小使女,可惜了,聪慧伶俐,我见犹怜啊。”李清照道。
赵明诚只能将周铨的用意说出,用周铨自己的话讲,他想编部字典,帮助自己扬名。
但实际上,周铨更大的目的,是借助字典来提高识字率。
文官集团在他返回京师后的疯狂获讦,让周铨深切地意识到,哪怕是文官中所谓的“正人君子”,看待他这样的人,仍然会当作异类。何执中劝他读书科举,其实是想要将他也化成文官集团的一份子。但是周铨对此,却是没有什么兴趣。
既然文官集团要挑起战事,你要战那便战,把他周铨赶出京师,那他周铨就要挖文官集团的根子。
“文官能够拥有权势,无非就是识字断句,垄断了文化。那么我来普及文化,直接将他们的根基给刨开来!”
就象周铨对周傥说的那样,对方不带他玩,那他就准备掀桌子,自己另外来开一场游戏。
而要普及文化,字典是一件极为重要的工具。
“字典?尔雅不就是么?”李清照听丈夫说出周铨的提意,有些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完全没有必要弄出这样一个名堂。
然后,她看到赵明诚露出一种陌生的坏笑,然后拿出几页纸来。
在这几页纸上,写着许多李清照从来都不认识的符号,扭来扭去却很简单。
“此是何等符号?”李清照讶然问道。
“此注音符也,此数字也,此运算符也!”赵明诚得意地说道。
李清照看完第一张,又看第二张,这一次倒是她认识的字“阿”,旁边有注,用那种注音符所拟,再然后又有数字,李清照从这数字的一竖来猜,这应当是个“一”。
知道了“一”,那旁边就该是“二”,如此类推,李清照又发现一件事情,这些文字不是竖排,而是横排。
事实上古人文字书画,虽然以竖排为主,可以纸张发明之后,横排也有之,只是非常少不习惯罢了。李清照有些好奇:“为何横排?”
“据周铨说,这是为了方便数字运算,比如说……”赵明诚给李清照深练了一下加减法运算,这是他在周铨那学来的,虽然不是很纯熟,却足以震住李清照了。
李清照眼见一连串扭来扭去的蝌蚪文,随着丈夫手中的笔写了出来,她又好奇地道:“这笔为何不是毛笔?”
“此为铅笔,周铨说毛笔可以为书法之道,但若论简便,还是铅笔更易……”
听得自家丈夫一口一个周铨,再看到眼前这些稀奇的符号,李清照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少年略带轻薄的笑容。她猛然想到,自己丈夫方才的笑,就与之很相似。
她丈夫去见周铨才短短几日功夫,就被这个年纪小上十余岁的少年给影响了!
李清照扬了一下眉,将心中的思绪驱开,一边听着丈夫解释,一边仔细看这几页纸。
每页纸上,都用那种有些别扭却更简单易写的数字标明页码,而每张纸上都收录了一些字,只不过这些字大多都是平日书写时的简化。
李清照对这些简化字并不陌生,那些冗繁的笔画,随着王羲之等杰出书法家和不知名的学者们一点点改进,许多都变得简洁起来。
“是儿当真未曾读书乎?”
在听完之后,李清照叹息着说道,眼中光芒闪动,既是惊讶,又是惋惜。
这样的一部“字典”,若真编写出来,比起“尔雅”绝不逊色,这绝对是一部足以列入儒学诸经中的经典!
“怎么,娘子也觉得此子不凡?”
“何只不凡,单此字典,若真做成了,便是千秋立言的伟业,旁人还只想着给六经作注,他却已经想着给字作注!终有一日,天下读书之人,手中皆要有这字典,到那时,这周铨……”
说到这里,李清照脸色微微一变,而赵明诚也反应过来,满面骇然:“那他岂不是天下读书人启蒙之师!”
不,不只如此!
周铨说这字典是帮助初读书者识字的工具书,不过以他目前所拟的情形来看,就算是那些饱学大儒,日常也会经常用到字典。
这不仅仅是启蒙之师,而且是传道之师!
“此事……咱们做不得,我这就回去推了他!”赵明诚知道自己的斤两,真正编成这本字典之后,自己夫妻作为主事人,必然会卷入风口浪尖,引来无数口诛笔伐。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那些自认读了些书的人,有几个会愿意他们二人取得这样的名头。莫说是他们,就是孔老夫子复生,这些家伙也不会管对方是不是先师,会先冲上去狂吠一番再说。
“且慢!”李清照却轻轻用手一拍。
赵明诚呆呆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妻子。
此时李清照,双眸中闪闪发光,脸上也是神采奕奕,当真是明艳动人。
而且全身上下,都散发着某种光芒,让赵明诚难以抗拒。
当初就是偶然遇到了李清照这模样,赵明诚为其所动,所以才会不顾一切,求娶李清照。
如今赵明诚也对这样的李清照毫无抵抗之力!
“这事情,你不做,我做!”李清照道。
赵明诚与她伉俪情深,明白她的想法。李清照常恨自己是女子之身,所以文不能著书立说开一代之宗,武不能建功立业疆场觅封侯。
他们夫妻又迟迟未有孩儿,这让李清照闺中更是无事可做,可现在不同,有了这个,李清照想要在青史中留名的目的,完全可以实现。
“贤妻!”赵明诚想劝一劝。
“不必说了,如果你不愿意,我一人来做,花上十年功夫,总能将它做出来!”
“这个……”
赵明诚看到妻子坚定的目光,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劝得动了。
他苦笑了一下:“十年时间,怕是太长。”
李清照细细思忖了一会儿,然后道:“那就七年!”
“还是太长,周铨可等不急。”
李清照略有些不满:“若想将事情办完满了,最短也得五年,即使这般,也会有不少纰漏,我可不想后人看这字典时,笑话我不学无术!”
“周铨只给我们两年的时间……”
“那怎么可能!”李清照叫道:“他不读诗书,不晓得其中难事,你难道也不知道?”
“他知道,不过他说了,他请我们夫妇牵头,广邀文友,编此字典,他出了一千贯钱,为启动之资,钱我已经带回来了……”赵明诚呐呐地道。
李清照呆住了。
只靠他们夫妇二人,自然是旷日持久的,但若是能广邀好友,凑足二三十个,大伙分工办好,那么两年时间编出字典来,虽然还是显得粗糙,却未必不可。
因为整个字典最为要紧也是最为复杂的框架部分,周铨已经拟好,让赵明诚带了过来。李清照他们接下来要做的,只是在这个框架里修修补补罢了。
“一千贯的启动之资,这小子倒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气魄!”李清照呆了一会儿,然后扬眉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然有着不逊于须眉的英气,看得赵明诚忍不住缩了缩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