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九、心怀叵测
且不说李清照、赵明诚广邀文友共襄盛举的事情,在徐州,周铨骑着紫骝马,缓缓进入城门。
在他身边,有四五位陪伴者,除此之外,还有武阳几乎是寸步不离,呆在他的身边。
向琮便是陪伴者之一,接过父亲的指点,向琮来周铨面前曲意奉承,先是认了错,然后对水泥窑场之事全力支持。
很短的时间内,在原先废弃了的一座冶坑处,两座水泥窑炉就已经改造出来。有了在京师的经验,周傥处理这实务倒是得心应手,根本用不着周铨参与。
两座水泥窑的第一炉水泥,也已经烧了出来。毕竟这时是徐州,各种原料都很充足,在不计工本的前提下,烧制水泥并非难事。
故此周铨才会有时间同向琮一起四处游玩,利国监附近已经转了个遍,如今干脆到了徐州府城来。
向家在府城中有宅邸,若没有什么大事,每年总要回来住上一段时间,因此向琮对徐州极为熟悉。他发现周铨对于苏轼的一些事迹非常感兴趣,便领着周铨到了黄楼。
位于徐州城东门的黄楼,乃是元丰元年间苏轼守徐州时所建,那时苏轼刚带领徐州百姓,战胜了可怕的洪灾。
只不过如今苏轼遭逢党禁,他的碑文也在禁止之列,所以周铨到此时,黄楼被改名为观风楼,而苏辙所作、苏轼手书的《黄楼赋》石碑,也被怕事者将之沉入护城河沟之中。
“苏公虽是才华绝代,但终难防小人啊。”向琮意味深长地对周铨道。
周铨微微皱起眉:“向兄话中有话,为何不直说?”
“愚兄与贤弟一见如故,这些时日来甚是投契,实在是不忍心贤弟出什么意外,故此出言提醒罢了。听闻赵胜并未被赵家带走,贤弟要小心他。”
“哦,他就算没有被带走,如今也是丧家之犬,有何能为?”
“贤弟太小看他了,此人心狠手辣,做事不择手段,甚至敢于勾结盗匪,这些年间,他勾结匪类,了结的性命,少说也有七八条!”
周铨这下子有些惊讶了。
向家背景深厚,周铨对拉向家上自己的船,还是很有兴趣的,最初时向家对他不搭理,但当他拿出了水泥这个诱饵之后,向家就屁颠屁颠地赶了过来,这正合周铨心意。
此时向琮的示警,更是一种善意的表示,但是经历过文官背叛的周铨,周铨哪里会再轻易相信别人!
他总觉得,向琮的热情下面,还隐藏着什么心思。
“若真是如此,那倒是不得不妨。”周铨说了一句,看起来有些象是应付。
向琮心中暗喜,此时第一批水泥才刚刚烧出,产量虽然还没有扩大,但周家父子的重要性已经降低了。
换言之,周家父子可以滚了。
周傥是朝廷命官,要想取他性命不易,故此要用些手段,而周铨则不然,他虽然也有个散官头衔,毕竟不是职事官,在向家父子看来,弄死周铨,再赶跑周傥,新建成的水泥窑场,就会落到他们手中。
不过向琮还是正色道:“我这般说,总是有些原因的,周贤弟,你千万要当心了!”
他们在黄楼游玩了一番,紧接着便去徐州城中其余名胜,待到天色渐晚之时,向琮脸上略带暧昧之色:“徐州虽然只是府城,不比京师繁华,却也有一个好去处……周贤弟,可敢与愚兄一起去闯闯?”
“什么好去处?”
“自古江南出美女,徐州水陆交通便利,自然少不得南方佳丽,当初苏轼治徐时,他手书黄楼碑,其中有四字,乃是一位南方佳丽代笔……”
向琮一边说,一边引领着周铨来到徐州城东南角,这里亭台楼榭不少,正是富人居住之区,而徐州的主要酒楼,也正在此处。
“太白楼……自唐之后,似乎是个地方,就都有太白楼啊。”周铨上酒楼时,随口说了一句。
向琮哈哈大笑:“贤弟说的是!”
他们却不知,就在酒楼二楼一间屋子里,有人挑开窗纸,悄悄地看着他们。
赵胜看到向琮,忍不住咬牙切齿:“果然来了!”
屋子里除了赵胜自己,还有六个人,都是骨骼粗壮的汉子,眉眼极其不善。
“便是那个年轻一些的,你们可都认清楚了?”
六个汉子中为首的点了点头,露着一口歪歪斜斜的焦黄牙齿:“看上去可比姐儿还俊……就是那位小衙内?以我之见,也不必打杀,绑了卖到南边去,据说南边有些富贵之人,就好这一口呢!”
其余汉子都嘿嘿邪笑起来,赵胜神情微变,板着脸道:“马七,你休要自做主张。你瞧着他身边那大汉么,据说那大汉力可举鼎,乃是这小子的护卫,你们动手时,千万要防备他!”
那黄牙汉子向武阳瞄了两眼,点了点头:“倒是条好汉,放心,咱们不会硬拼。”
“若是方便,在城内就动手!”赵胜又道。
这一次黄牙汉子神情一凛:“城内不大方便吧?”
“出了城才不方便,他骑的那匹马,咱们徐州就没有一匹马能比得上,若是被惊动了,他骑马就跑,你往哪追去!”
赵胜又往窗纸外望了一眼,但就在他们对话之际,周铨与向琮已经上到了太白楼顶楼。
“赵员外,城内动手,若是惊动了官差,四门一合,我们兄弟走不脱事小,牵连了赵员外事大。”六汉子中较瘦小的一个慢条斯理地道。
赵胜脸上一白,心里大怒。
以往这六人,都是唯他马首是瞻的,他指着往东,这些人不敢往西。
但是现在这六人却敢和他提条件,甚至拿牵连他相威胁。
归根到底,还是被周铨从利国监赶走,让他失去了权柄所致。因此,赵胜不怪这六个汉子,却将周家父子更恨到了骨子里头。
让这六个汉子认定人之后,赵胜悄悄出了此屋,到了另一间雅间。没多久,楼上向琮与周铨告罪了一声,只道要更衣,也悄悄进了这间雅间。
“见过向公子!”
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赵胜可不敢再象以前那样,在向琮面前拿大,一见向琮进来,他便恭敬地弯腰行礼。
向琮眉头微微抖了抖,多少有些得意,不过想到父亲的吩咐,他压住这得意,还了半礼道:“赵老哥辛苦了。”
以前都是称世叔的,现在变成了赵老哥,赵胜心中当真是百味杂陈。但他还是认为,造成这种变化的,是周家父子的到来,故此他再度将对周家父子的恨意提升了一个等阶。
“人都找齐了?”向琮问道。
“齐了,都是熟手,随时都可以行事。”
“过会儿怜儿会来留客,周家小子是个好色之徒,必然会留宿,夜里乘黑,将他结果了吧。”向琮吩咐。
“只要他留下来,不怕他不死,到时只当是恩客争风吃醋!”赵胜恶狠狠地道。
向琮笑了:“我不能出来太久,这就须要回去……老哥,你好生去做,我可没有来这里见过你。”
赵胜额头微微冒汗,知道向琮的意思,他若是做成倒还罢了,可是若是失了手,事情败露,向家是绝对不会承认暗中与他勾结的。
向琮出了这雅间,再度来到三楼,这是太白楼最高处,可以登高望远,他看到周铨正出神地盯着西南方向,便笑道:“周贤弟,你在看什么?”
“我在想着昨日的那块地界,不知向兄是否愿意出手?”周铨道。
他们父子来到利国监已经一个多月,但仍然还是借住在孟广的庄院里,这终究不是长久之策,因此除了在狄丘镇上留一住小宅院外,周铨还想在镇外买上一个规模大点的庄院。
在孟广、向琮的陪同之下,他很是走了几个地方,最后挑中的所在,正好是向家的产业。
“龙川那块地方,非是我不舍得,贤弟也知道,我家中虽然产业不说,但实际上都是代管,许多事情,我父亲尚且不能作主,何况是我?”向琮叫苦道。
周铨看中的地方,当地人称之为龙川,有三条自山中涌出的河经过,方圆足有五六里,是向家前前后后吞并了二十余户人家和两个庄子的产业才凑齐的。单说市价,应当值五千贯左右,但是因为牵涉到一大片山,向家觉得其中有可能发现铁矿,所以不愿意出手。
“所以还请向兄帮帮忙呢,若是能成,我忘不了向兄的好处。”周铨笑道。
他们正说话间,一群莺莺燕燕行了上来,周铨微微一愣,然后看到向琮意味深长地笑。
“向兄这是……”
“既入徐州,总不能不见识番,放心,我亲自点的,绝非庸俗脂粉。这几位娘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敢说样样精通,但总有几样拿手的!”
那些女郎们巧笑倩兮,听得向琮夸赞,一个个都眉目含情地望着周铨。
向琮直直地看着周铨,据他所知,周铨尚未娶妻,但在京师中就有好色之名,还曾经做过偷窥女郎沐浴之事,所以他深信,周铨肯定难以拒绝眼前这些诱惑。
周铨目光在众女郎身上扫了扫,但这目光,让向琮心里突的一跳,隐约觉得,事情未必如他设想的那么顺利。
一二零、阿怜
“我这人乃是市井小儿出身,不通诗文,也不懂音律,诸位姑娘在我这,可是明珠暗投了……”周铨缓缓说道。
向琮这个时候安排美人局,实在是错了。
若是换了往常,周铨很有兴趣见识一番,毕竟管得紧的老娘不在身边,而老爹嘛,现在可不大敢管他。
但是如今离他从辽国回来还不到两个月,离他与余里衍分别还不足三个月,余里衍当时唱的那首曲子,偶尔还会在梦中盘旋于他耳中。
因为榷城已开的缘故,就在昨日,他还遣人前去雄州,想要看看有没有办法和余里衍联系上。
周铨或许多情,却绝不滥情,而且他有长情,喜念旧。故此今日,就凭眼前这些所谓的南国佳丽,还打动不了他。
向琮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周铨这般年纪,竟然可以拒绝美色的诱惑!
不过他觉得还可以努力一下,因此拍了拍手掌:“果然,一般美色入不了周贤弟之眼啊,不愧是京师大地方来的人物,阿怜,现在唯有看你的了!”
随着他的掌声,满屋的莺莺燕燕突然安静下来,一个个神情异样。
紧接着,这客房的门被打开,因为屋里较暗,所以一道亮光从门处传进来。
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女子。
这女子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单论姿色,在座诸女中有数人都在其之上,可论及给人的感觉,她却是最特殊的那一个。
向琮颇为得意地看着周铨,这位便是阿怜,乃是他们向家一手打造出来的。
可是周铨看了一眼,便没有什么兴趣地摇了摇头:“向兄,我家教甚严,这烟花之地,秦楼楚馆,非我流连之所。”
他说得一本正经,若向琮不是知道,他在京师中曾因去烟花之地偷窥而被捉进开封府,几乎就要相信了。
暗骂了一声,向琮向着阿怜使了个眼色。
那阿怜双眉轻颦,一声长叹,当真是气息婉转,让人忍不住看过去。
她眼中盈盈带泪,向着周铨缓缓施礼:“郎君莫非是嫌弃贱妾,蒲柳之姿沦入风尘?贱妾与诸位姐妹亦是好人家的女儿,若非生不逢时命运多舛,谁又愿意在此卖笑惹厌?”
她这番话说得柔中带刚,又颇有顾影自怜之意,对着这样的女郎,就算是铁石心肠的男儿,也会不由自主生出同情呵护之心。
向琮对阿怜的表现很满意,他再看向周铨,却发觉周铨眼里却仍然如常。
既没有同情,也没有鄙夷,只是淡淡,就象是看着路边的一块石头一根草。
“这厮难道全无心肝?方才阿怜的模样,就是我也忍不住怦然心动!”
向琮却不知,周铨并非没有同情之心,只不过这位阿怜实在太会演太会说了,方才那番话,让周铨感觉自己仿佛是在看一部煽情的影视。
好看是好看,可没有代入感。人生如戏,全靠演技,但是演技若过了头,也不是什么好事。
“向兄,时间不早了,若只是见识这些佳丽,我也已经见识过了,徐州城虽大,总大不过京师,我还是想早些返回。”周铨对向琮道。
向琮此时唯有苦笑,他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不过既然来了徐州,我不能不尽地主之谊,且等酒楼上菜,小饮一番,你欲归去我必不留……我自己今日,可是要倚红偎翠,哈哈哈哈……”
十余位莺莺燕燕,只留下了三人,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向琮身侧,唯有那位阿怜,默然来到周铨身边。
在其余莺燕离去之后,那太白楼的伙计开始上茶,紧接着是菜肴连接端了上来,都是些徐州本地特色。周铨尝了尝,与向琮聊着今后水泥窑的情形,正说话间,向琮再次告罪,说是要出去更衣。
那两女郎与他打情骂俏,说是要陪他一起去。他们搂搂抱抱,走到了这间雅室之外,向琮微微怔了一下,因为他看到高大的武阳一声不吭,站在门外。
“唉呀,是我怠慢了,翠云,你去唤位姐妹来,陪陪这壮士!”向琮叫道。
武阳瞄了他一眼,摇头道:“不必。”
虽然武阳身形魁梧高大,看起来就是一位壮士,但是向琮自恃皇亲国戚,愿意与这个赳赳武夫说话就已经是给他面子,如今武阳却不识抬举,向琮哼了一声,便揽着那两位女郎离开。
向琮等出去之后,屋子里就只剩余周铨与阿怜了。
阿怜闷不作声,面上微带霜意,替周铨倒了一杯酒。
周铨却不饮酒,只是微闭眼睛,用手指头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还在想着向琮所说的龙川那块地。
那块地不仅空间足够大,而且有山有河,可以借助水力来带动一些机械。周铨已经准备将自己的主要工场作坊都集中在山河之畔,而山河之间的空地,要辟一处上风向的,用来充当学校。
学校与工业区之间,则是居民区与商业区,如果能够完全按照周铨的规划来做,这一片地方,足以住下一到两万人口,而且居住得并不是十分拥挤。
那阿怜原本以为,周铨方才不近女色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在暗室之中只剩余他们二人时,周铨肯定会原形毕露。
但是周铨始终端坐,虽然若有所思,却没有流露出对她有兴趣的模样。
“难道这一位,真是不欺暗室的君子,若是这样,他能不能做到坐怀不乱?”
阿怜目光中闪了一下,她心中有些不服气。
虽然只是一个歌伎,可是在向家的栽培之下,她自信绝对不逊色于那些大家闺秀,眼前这少年血气方刚,怎么能抗拒她的诱惑!
因此她悄悄移了一下身体,靠近周铨。
一股暗香向着周铨袭来,周铨这才回过神,略有些不满地看了阿怜一眼:这女子打断了他的思路。
“贱妾虽然是蒲柳之姿,风月场中不幸人,但自问不曾失礼,郎君为何吝于一顾?”阿怜怯生生地问道。
周铨摆了摆手:“你没有什么问题,是我有问题。”
他只是应付之语罢了,但阿怜可是在风月场中打滚的人,听多了各种各样的情形,闻言大惊,柳眉一竖:“郎君喜好男风?”
“南风?什么南风,我还喜欢东风西风北风呢。”周铨不耐烦地道,心里暗怪这女郎不解人意。
女人,在该闭嘴时就闭嘴,这才是善解人意的聪明女人,该闭嘴时却还絮絮叨叨的,那就是典型的蠢女人。
因为心中有别的事情,所以周铨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但心里评价了一句阿怜之后,他顿时明白过来,翻了她一眼:“你这女郎,好生没有道理,莫非不好这风月之所,就是喜好男风?”
阿怜眼睛转了转,心里有些鄙夷:这郎君,小小年纪却喜好男风,白长了这一副好皮囊……
只不过心里猜疑,她嘴上却不敢再说,反正知道这位不是怜香惜玉的货色,自己还是别触霉头的好。
二人在雅室之中,大眼瞪小眼,相看两厌。周铨从阿怜的目光里判断出,这娘儿们可真将自己当成喜好男风的家伙了。别的事情可以忍,这事情不能忍,因此周铨冷笑了一声:“向兄将徐州太白楼吹得天花乱坠,故此我才来此,但在这里,听得的是些沉词烂掉,看到的是些寻常脂粉,实在是名不附实,也罢,兴致够了,这便离去!”
他说完之后便立身站起,这一次,那阿怜急了。
她可是得了吩咐,一定要想法子将周铨留下,最好能留在她那里过夜,待明日再动身临其境
“郎君留步,贱妾给郎君赔罪了……”她慌忙起来,抓住周铨的衣袖道。
周铨不愿意被她抓住,挥手挡开。可阿怜掌中原本一直持着一扇子,被他挡落了下来,掉在了杯盏之间。这折扇是位文士送与阿怜的,落在汤汁中,让她心痛,于是慌忙将折扇拿了出来。
不过再想到周铨之事乃是向琮亲口吩咐,她又将那扇子扔下,只不过扇子已经达开,露出上面几排工整的字迹。
周铨瞄了一眼,看到“应阿怜所请题扇”七字,至于具体内容却不知道了。
“郎君污了贱妾的这扇子,得赔!”阿怜娇声说道。
如果她还是那副清冷自负的模样,周铨倒要高看她一筹,但此时她身上的风尘气息已经极浓,周铨更是摇了摇头。
“这里有五两银子,足够赔你的扇子了。”
“奴这扇子上可是有题诗,如今诗被毁了,郎君要么赔奴一首诗,要么就留下来赔奴一宿……”阿怜说到这,面泛桃花,双眼含情,当真是勾人。
只不过这一切,在周铨面前全无用处。
“一首诗……那就一首诗吧。”周铨道。
“什么诗?”周铨话声刚落,听得外头向琮带笑的声音,在左拥右抱之下,这厮又回到了屋子里。
阿怜微微噘嘴:“周郎君坏了奴的扇子,答应作诗一首赔奴呢!”
此时她脸上已经没有方才泫然欲泣的模样,娇嗔连连,仿佛她与周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非常亲近了一般。
“可有此事?贤弟也会写诗?”
周铨目光闪了闪:“我不会写诗,但我会抄啊。”
一二一、歹路
向琮演技不错,错就错在,他不该让阿怜来勾引周铨。
身为受过另一世无数影帝影后还有“老师”们熏陶,什么是真情假意,什么是演技,周铨可分得清楚。
向琮终究还是小看了他,把他当成寻常纨绔衙内来看了。
此时周铨虽然不疑别的,却已经猜到,阿怜是奉向琮之命留他的,但留他是想着靠美人计与他加深关系,还是另有打算,周铨还不确定。
另外,他很不喜欢阿怜这样的女子,装腔作势自命清高,实际上却是满腹心机。
因此他随口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物秋风悲画扇……”
他吟得这一句,看到阿怜专心致意,等着他再往下吟,他心中突然有所感,笑着摇了摇头。
自己竟然和区区一歌伎一般见识了,若真将这诗念了出来,只怕就要令这女子名声全坏,甚至有可能将她逼死。
当年唐时,白居易一纸诗歌,便逼死了关盼盼,周铨对此一向有些不齿。若因为自己抄这首诗挖苦阿怜,将这歌伎逼死,那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见他迟迟不说出下一句,阿怜等不及了。
只因“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句,足够震动人心。
她娇声问道:“郎君,接下来呢?”
“我不是说了么,这诗是我抄来的,后来作者断更,接下来的就不知晓了。”周铨一本正经地说道。
说完之后,他哈哈大笑,迈步出门。
向琮慌得一跃而起:“贤弟,你这是去哪儿?”
“今日兴致已尽,应该回去了!”周铨笑道。
向琮向阿怜使眼色,他还以为在他离开之后,周铨与阿怜相处甚欢。阿怜也慌忙跟了上去,正待再抓住周铨的衣袖,却见周铨身后,一个巨大的身影闪了出来。
武阳将阿怜挡住,周铨到了门口,向这边施礼,正待要走,那边向琮忍不住了:“贤弟不要急着走,龙川那块地,小弟作主,卖给贤弟了!”
向琮是绝对不肯放周铨走的,若是让周铨离开了徐州城,他父亲的谋划就会生出波折来。
周铨听得他这样说,这才停下脚步,转身一笑:“向兄如今怎么能作主了?”
向琮满脸窘迫:“不过就是想抬抬价吧,贤弟不要取笑我,我们还是谈谈那块地如何交割吧!”
周铨又回到这间雅间之内,两人再谈起,就不是风花雪月了。
向琮虽然答应将那两个庄子连地一起卖给周铨,报出的价格却有些高:“我虽能作主,但价格低了确实没有办法向家里交待,贤弟,必须得这个数!”
他一边说,一边笼起袖子,想要握周铨的手。
这是他们这些商人的老习惯了,不愿意将交易的具体金额给外人知晓,往往就是两人握手笔划,只不过周铨刚刚被阿怜问过,是否喜欢男风,此时哪里愿意和向琮这臭男人握紧手,因此周铨笑道:“向兄直接说就是,若能成,我不二话,若不成,我也不多说,利国监附近有山有水的去处不少,那龙川之地,小弟虽然喜欢,却也不是势在必得。”
“六千贯!”向琮一咬牙,报出了一个他自认为高的价格。
那块地的实际价格,也就在五千贯左右,遇到会压价的,四千四五百贯也就拿下了。向琮报出六千贯,觉得周铨应该会和他讨价还价,却不曾想,对周铨来说,早一天买下地,就可以早一天开始大规模基建。
多千把贯钱,周铨真不放在心上。
“那就六千贯!三日后便可交割现钱三千贯,等尚兄腾出庄子之后,另外三千贯如数奉上!”周铨说道。
向琮目瞪口呆,看着周铨,完全愣住了。
不仅是他,屋子里的那几个女人,包括向来清高自负的阿怜,这个时候也都呆住,一个个目泛奇光,口中发干,恨不得将周铨抓起来一口吞了。
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周铨不仅长得俊俏,六千贯的钱更是说给就给,这一掷千金的豪气,正是歌伎舞女们眼中最佳的恩客!
向琮已经算是豪爽大方的了,向家荣华堂更是极其富裕,但是让向琮一下子拿出千贯现钱来,都是极困难的事情,少不得要在其余向安那求告半晌。
六千贯的生意,向琮根本做不了主!
“这不对啊,贤弟,你不需要与令尊商议一番?”
“此事我可以作主,用不着烦劳他老人家了,六千贯也不算太多。”周铨一脸轻松。
其实对他来说,六千贯也是一笔巨额支出,周侗给他的全部金银,也就是折成这么多钱罢了。
但是他有车坊这个能源源不断提供现金的财源,虽然不算太大,却足以支撑他的起步。
再过两三个月,等利国监这边的简易水泥窑场完全投入使用,这些水泥除去三分之一要送入京师,换取赵佶的支持之外,其余的也会给他带来源源不断地收益。
哪怕车场的收入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减少,可一年万贯左右还是能够保证的,仅这收入,就比得上两三座冶坑了。
因为眼界不同,所以周铨其实是没有将利国监冶铁的那点利益放在心上,但向家却以为周铨是来虎口夺食的,两者之间的冲突,根源就在于此。
“等等,贤弟,还要立下字据吧……”向琮见周铨说定之后起身又要走,他慌忙说道。
周铨摆了摆手:“三日后我将钱送入贵府,那时再签字据不迟!”
看着周铨迈步离开,向琮还想再拦,一时间却没有别的借口了。
他心中暗暗叫苦,刚刚出去,又暗中与赵胜联系,让他们在半路上拦截周铨,也不知道赵胜这厮有没有动身。
他向阿怜望去,希望这歌伎能够再拿出手段来。
可这一看,却气得他半死。
因为阿怜此时以手捧心,双眼泛花,看着周铨的背影,痴痴呆呆一动不动。
无它,是被周铨随口就花掉六千贯的豪气震慑了,阿怜此时心中后悔,自己方才怎么就没有死皮赖脸,硬缠上去。
哪怕将平日里她很看不惯的那些手段施展出来,也应该贴住周铨,毕竟这位小郎君可不是徒有其表,而是能够一掷千金的大豪客!
“登登登!”
向琮没有办法,只能听着周铨下楼,待周铨走到一半,向琮想想不对,于是追上去叫道:“贤弟,如今天色晚了,你还是在城中歇息一夜,明早再回去吧!”
从徐州到利国,有七十余里路程,需要大半天的时间才能赶到。现在天色都晚了下来,周铨此时出城,肯定是赶不回利国监的。
周铨回道:“如今天色暗得迟,乘着城门未闭,还可以赶出二三十里路,明天就可以早些到。倒是向兄你,明日别我到了贵府,你人却不在啊!”
他说完之后,人已经下了楼,向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脸色也阴沉下来。
在他旁边,阿怜此时回过神,正看到了向琮面上一闪而过的狰狞。
阿怜的心突的一跳,她只是奉命要将周铨留下来,却不知为何要留下来。如果只是想着抬价,那么现在向琮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五千贯的地界卖出了六千贯钱,为何向琮还流露出这狠厉的神情?
周铨下了太白楼,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眉头紧皱,低声对武阳道:“武叔,这向琮似乎有些不对,不知为何,他很想将我留在徐州。”
武阳沉默了一会儿:“放心。”
“有武叔在身边,我自然放心,而且这徐州城中,能有什么事情?”周铨笑了一下,觉得自己有些多疑了。
他们直接出城,向着东北向而去。如同周铨所言,此时天色暗得晚,所以出城之后,他们仍然有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可以赶路,虽然赶不回利国监,但沿途自有野店可以投宿。
原本徐州树林都被百姓伐去为柴,但自从发现石炭可以充作燃料之后,徐州的树木又长了起来。沿路而行,放眼望去,尽皆是绿树成荫,而在树林的一侧,则是大运河,隐隐可以听到运河上的号子声。
这一幕,让周铨觉得有些熟悉,然后他猛地想到,自己在开封城外遇袭的那次,感觉就与这次有些相似。
他正待笑着说话,正好拐过一片树林,然后看到了数人在他们前面。
周铨眼尖,立刻认出,这数人当中,正有赵胜!
那边赵胜听到身后的声音,回过头来看,看到是周铨,脸色顿时变了。
向琮说了要拖住周铨,让他晚些回家,为赵胜等争取在半道设伏袭击的时机,可是却没有做到!
更重要的是,让周铨与他照面,万一袭击不成功,他就会成为朝廷缉拿的大盗要犯!
赵胜终究是养尊处优时间久了,让他沦落成为盗寇,自此再也不能过上安逸的生活,让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因此心念电转之下,赵胜没有说什么,只是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他旁边几人,凶悍的目光盯着周铨,贪婪之意几乎是毫不掩饰。
周铨与武阳很快就超过他们,向着前方而去,在他们远去后,赵胜猛然跺足,叹息说道:“事情不成了!”
那黄牙汉子咧嘴笑道:“如何不成了,他们如今赶路,少不得要宿在哪家驿站或野店,半途会耽误,我们绕到前去,明早将他们杀了就是!”
“你们露出面,若是不能得手,他必然知道是我所为!”赵胜叹道。
“怎么会不得手,你放心,我们兄弟还从来没有失手过!”那黄牙汉子噗笑了一声。
他眼中贪婪之色始终未曾消失!
一二二、阵列少年
离开徐州二十余里,靠近运河之畔,有一座野店,往来的商旅,多在此暂歇,而河中的船只,偶尔也有靠岸打尖的。
这荒郊野店里,鱼龙混杂,周铨与武阳赶到时,里面有十余位客商,正不知在商议什么事情。
见到周铨,这些客商都是眼前一亮:好个俊俏小哥!
自有伙计来招呼,武阳上前道:“上房一间,要干净的,若是有臭虫,当心剥你的皮!”
虽然武阳平日沉默寡言,可终究是在京师市井里打混的人,因此很是熟络,这一声喝并非是不礼貌,而是告诉那些张望的人,自己不好惹。
果然,那些客商们收回了闪烁的目光,几个游手帮闲模样的,也都抱着胳膊缩回了墙角。
伙计把他们带入这野店中,这样的野店,当然比不得城里的舒服,好在周铨不是吃不得苦的人,他与武阳早有准备,只是借野店一间屋子遮风挡雨,至住宿,他们自己都带了睡袋。
这也是周铨的一项“发明”,不仅他们,周铨的那些少年们也个个都有,每当他们去野外训练时,便会带上睡袋,便于夜间休息。
“郎君,真要如此么?”进了屋之后,武阳眉头紧皱,向他问道。
“自然,我觉得不对劲,向琮不对劲,那赵胜出现也不对劲,咱们宁可谨慎些,也不要出什么意外。”周铨道。
“但是若这般的话,大郎你……”
“我没有时间与那些心怀叵测之辈玩捉谜藏,武叔,为此冒点险也是值得的,而且你知道,便是在女真人中,我也没出什么事。”周铨道。
武阳略有些忧心,然后点了点头。
夜半时分,外头传来犬吠之声,靠着门睡而不是躺在床上的周铨听到这声音时立刻翻身起来。
他的手中握着短刀,目光有些凝重。
犬吠声闹了会儿便消失了,周铨嘴角噙起一丝冷笑。
果然如他所料,对方虽然要对付他,却不敢将事情闹得太大,没有他父子去攻打野店之举。
想做大事而顾命惜身……结果就是万事不成!
在外头没有声音之后,他也没有失去警惕,又等了好半晌,这才躺下睡觉。只不过仍然是将床板放在门头前,抵住门,只要外边有些微动静,他立刻就能知道。
第二天天刚亮,野店的伙计就来催促他上路,周铨却在屋里懒洋洋地道:“昨日赶路累了,不急着走,待中午时再动身!”
“客官可要食物?”
“我们自带了干粮,就不用食物了。”
那伙计听得这样的吩咐,出来之后便到了外头,悄悄对一人说了几句,那人扔出一把铜钱,伙计眉开眼笑接了过去。
那人出了野店,骑上匹驽马向前奔,出去了约有十余里,就听到路旁田地中传来一声唿哨。
“还没有来,那小子尚在休息。”那人叫道。
此时路上也没有行人,黄牙汉子走了出来,赵胜在他身边打了个呵欠:“当真是好命,此时还休息!”
他二人身边,此时人手不再只是六个,而是有一二十人之众!
“那小子什么时候过来?”
“伙计探了口风,午间便会出行,估计下午时会到。”
这就是要多等好几个时辰,赵胜骂了一声,心里再度犹豫,究竟要不要做这事情。
此时他冷静下来,忽然觉得,对付周家父子对他未必有真正的好处。
最后的好处都是被向家拿走了,他能够从向家手中分得一点残羹冷炙就不错了。
不过看到周围这些个个凶悍的匪徒,赵胜也不敢打退堂鼓。
如今他算是明白,自己找来的黄牙汉子等人,未必真的听他的话。或许以前他还是冶主时,这些汉子会听他的,但是现在,这些歹人们也已经投靠了新主子。
新主子很有可能就是向家,否则的话,对方也不能在半个晚上就又召来这么多亡命之徒。
事情由他而起,他却不能决定事情的终结了。
这是一条官道,路上不少行人,但随着中午的到来,在野地里等了好半天,终于又有人来报:“那小子已经出了店铺,不过他的伴当却不在!”
“他伴当不在,这是怎么回事?”赵胜大吃一惊,心里隐隐觉得不对。
“不晓得,店里伙计询问,他反而调侃说,若他自己也可以无声无息走掉,就可以赖了宿钱。”
众人面面相觑,他们最初得到的消息是对付两人,特别是要注意武阳。也正是要小心武阳有过人的勇武,所以才在六人之外,又聚集了十余人。
但现在,他们心目中的大敌却不在?
“算了,再寻下一次机会……”赵胜本来心里就有些犹豫,此时乘机说道。
但立刻被那黄齿汉子瞪了过来:“赵员外,事情是你惹的,但我这么多兄弟齐聚,却不是被你耍子玩的!”
“五百贯钱,我照样给你们就是。”赵胜道。
“我们六人时是五百贯,如今十七八人,理当一千五百贯!”黄齿汉子叫道。
若是赵胜真的拿得出一千五百贯来,这事情不做也就不做了,但赵胜虽然有些积蓄,可主要都是冶坑那边,被赵氏本家追究之后,他能调动的钱却不多了,哪里舍得将一千五百贯扔进一场没有任何收获的行动中去。
“赵员外,我们也知道你的为难,如今你没有多少钱了吧,事情若能成,你自然有这一千五百贯,事情若不成……你活着还有什么味道?”另一个汉子阴声说道。
赵胜浑身抖了抖,垂头丧气地缩到了一边。
此时他身在贼船之上,想要撤身也不可能,唯一能祈求的,就是如那汉子所说,一切顺利,杀了周铨,逼走周傥……
但旋即赵胜身体再度一颤,杀了周铨由他操持,那逼走周傥之事,谁来主持?
瞬间赵胜冷汗直冒,他意识到,自己对向家未必那么重要,向家手中,应当还有底牌没有打出来,那是准备用来对付周傥的。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他们终于看到周铨了。
周铨骑着紫骝马,戴着一顶草帽,看起来象是在打瞌睡。
“就这么一个小儿,他一人正好,此时午间,路上没有行人,大伙动手利落些,杀了直接沉入运河!”黄齿汉子吩咐道。
众人应了一声,然后蜂拥涌出。好在他们还知道截住周铨的后路,因此从大道上两面将周铨围住了。
赵胜原本不准备出去的,却被黄齿汉子和另一人左右一夹,将他推了出来。
周铨听得呼喝之声,将草帽推起,微微一笑:“原来是赵员外,在这荒郊野外拦住我,莫非是要行那盗匪之事?”
赵胜现在是退不得了,看到周铨满脸镇定,他心里就觉得不爽,他想看到的是周铨跪下求饶,大声哀泣,然后被杀,而不是这样。
因此他厉声道:“小狗,你那日辱我,今日还有何话出……事不宜迟,迟则生变,你们上,把他弄死沉河!”
这些汉子嚎叫着要冲出去,周铨却冷笑道:“那就动手吧!”
这些人虽然是强人,但也只不过是平日里游手好闲,得空才靠着偷鸡摸狗的手段坏人性命的货色,周铨一声动手,他们就听得身后怒吼“杀”之声音,回头看去,却见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了数十人!
虽然这数十人都只是十余岁的少年,个头不高,但每人手中的木棍、腰间的横刀,还有他们整齐的列阵。
赵胜一看,脱口叫道:“那些阵列小儿!”
周铨带来的这些少年,小的只有**岁,大的十四五岁,如今出现在此的,是全部十二岁以上少年。他们虽然未成年,但列阵而行,却也让人震憾。
“不过是一些毛头小子,不理会!”
在一愣之后,那黄牙汉子叫道。此时事情已经泄露,就必须做到底,错过这次机会,今后周铨就会很谨慎,他们很难再下手了。
“噗!”
他的话声才落,就听到一声弦响,紧接着,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膛,一枝利箭,从他后胸处穿透过来。
武阳放下手中的弓,厉声喝道:“前进,有敌无我!”
“有敌无我!”众少年们大喝,然后齐步上前。
限于大宋律法,他们不能用长枪长矛这类武器,但是木棍没有问题,这三十余少年齐步前进,转眼前,就突入到歹人当中。
经过大半年的操练,他们虽然不能说精通棍棒,可是简单地刺、挑、扫等动作,却是很熟,在武阳的带领之下,顿时将那些歹人打得落花流水。
“饶我,饶我,我是……”
一个歹人被打翻在地,爬不起来,他是泼皮无赖出身,开口就要求饶。但第一排的少年将他打翻之后,第二排的少年冲了过来,两三人对一个,直接用横刀就劈了下去。
喀咤一声响,那歹人求饶之声就变成了惨叫!
“啊?”赵胜看得这一幕,不禁魂飞魄散。
他想要周铨的性命,故而招来这么多歹人,却不曾想,这些歹人还没有下得狠手,周铨带来的这些阵列少年就先下了狠手,而且砍起人来,完全没有顾忌!
一二三、冰冷彻骨
周铨本来还有些担心,阵列少年们初次搏命,会有些不适,比如说手软啦呕吐啦之类的反应。
结果这些少年下起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利落狠辣,就连他这个训练出这些少年的人,都看得心惊。
他却忘了一件事情,十四岁到十八岁之间的少年,最是凶悍,街头斗殴时,成人下手往往还有些分寸,唯独这个年龄段的少年,下手狠辣,毫无顾忌,正是无知则无畏。
辟如现今,这些少年只是得了周铨之令,让他们连夜赶路,到半途接应自己,他们知道有人要不利于周铨,个个早就憋足了气,如今动起手来,哪个还管会不会触犯王法!
血腥气息不仅没有让他们退缩,反而更是激起了他们的杀性,这些少年在周铨的灌输之下,都有攀比之心:怎么你们组杀了,我却没有杀到!
与这些少年相比,那些歹徒强人们反倒没有这样的狠劲。
他们平日里为非作歹,打闷棍捅刀子也都做过,参与村庄宗族之间的械斗同样有,可是多为单打独斗,哪有这般组成阵列冲击合战的!
更何况,有武阳与狄江在!
故此转眼间,拦住周铨的歹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倒在地上的多被劈死。
而堵着周铨后面的歹人,见此情形,转身就逃。
有钱拿的事情大伙都愿意做,但送命的事情,却没有多少人愿做了。
赵胜见情形不妙,早在那黄齿汉子中箭时就猫腰撒腿逃跑。但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近些年心宽体胖,养得脑满肠肥,跑了好一会儿,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叫你跑!”他正努力迈步,却听得耳畔一声响。
回过头来,只见一精壮的少年已经奔到,手中棍棒一扫,击中了他的双足,他嗷叫一声就摔倒在地。
那精壮少年正是李宝,他猛地跳来,一脚将在地上打滚的赵胜踏住,伸手去拔刀。
“那是贼首,须得擒了!”周铨叫了一声道。
“饶我,我招,我是受人指使的!”赵胜再不耽搁,大叫起来。
李宝手中的横刀斩在他的脖子边上,吓得这厮屁滚尿流。
“便宜这狗贼了……那贼是我的!”李宝踏在赵胜身上,转眼四顾,看到有一个歹人被追得乱窜,他大喜,蹭的一下从赵胜身上又跳了过去。
他如今不再是那矮个子,身高足足长了大半个头,已经与周铨相当,只是片刻,就追上了那歹人,挥刀砍去,那歹人手中也有刀,横刀来挡,却被他连胳膊带脑袋都劈落下来。
“呸!”李宝骂了一声,将尸体踹翻,然后又跑回赵胜身边,踩在赵胜背上,得意洋洋地看着那被他夺了战果的西军少年满脸怒火。
“李宝,有本事,就自己去杀,为何来杀我的人!”那出自于西军的少年一字一句地道。
原本周铨是希望周侗带来些年纪小的少年,九到十二岁为佳,但是周侗自作主张,还是带了些十二到十五岁的少年,这个佘强就是其中之一。此人性子急躁,虽然无父无母,却跟着叔伯们习得一手好拳脚,来京师之后与李宝打过两架。
两人相互看不上眼,李宝方才去抢他的目标,也是故意之举。
“杀就杀了,你待如何!”李宝叫道。
“我,我……”
依着佘强的脾气,就要来杀李宝脚下的赵胜,只不过王启年此时横了出来:“这是大郎点名留着的,休要乱动!”
王启年论拳脚枪棒,在所有少年中不算出挑的,但大伙都有些怕他。只觉得他虽是说话细声细气,可治人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是那笑里藏刀的人物。佘强被他拦住,不敢多说什么,恨恨地看着别住,想要再找个目标。
只不过此时歹人已被杀散,十七名歹人,加上赵胜一共是十八人,被砍翻了八个,活捉了三个,还有七人逃走。
活捉的三人被捆了起来,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周铨让人把他们带得远些,自己慢慢踱到了李宝身边。
“赵员外,又见面了。”周铨笑吟吟道。
赵胜浑身筛糠一般,他原本以为周家小儿好对付,哪知道竟然是这样一条强龙,不仅能把他主家三老爷赵明诚唤来,就是身边的这些阵列少年,竟然也如此能打敢杀!
自己招惹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位杀星!
“衙……衙内,小人……小人有错,小人不该被猪油蒙了心……小人认罪认罚,小人要戴罪立功……”
赵胜说话说得泣不成声,心里怀着侥幸,只要不被当场杀死,他或许还有机会。
至少向家要顾着他,如果向家不助他脱困,他就要将向家咬出来!
“向家许了你多少好处,你竟然敢为他们火中取栗?”正当他发颤的时候,却听得周铨慢悠悠说道。
赵胜身体剧震:“你……你都知道了?”
周铨要的就是他这句话。
果然,自己那种奇怪的感觉是对的,向家不怀好意!
向琮的亲近都是伪装,目的,只是通过这种伪装,在自己身边得到好处,比如说参与到水泥窑场的建设中来,现在窑场初成,他们就想着除掉自己,独占窑场的好处了。
归根到底,向家这外戚,与那些文臣都是一般心思。这大宋朝里掌权有势的,全都是巧取豪夺之辈!
两者唯一的区别,是那些文臣还要满嘴义正辞严,而外戚们则完全不顾吃相难看。
“周……周衙内,你也知道,我根本拒绝不了向家,这许多人,都是向家寻来的,我只是一个幌子……周衙内,只要你放过我,我愿意替你去指证向家!”
赵胜口中断断续续,想方设法要减轻自己的罪名,同时口口声声不离向家。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帮助周铨指证向家,而是不断地提醒周铨,向家难对付。
只要周铨畏了向家,那么他或许还有机会……
念头刚刚浮起,赵胜就感觉得异样,然后听得喀的一声,自己天旋地转起来。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具无头的尸体伏在地上,看身形,依惜就是自己。
挥刀斩了赵胜,周铨有些厌恶地避开血腥,将手中的横刀扔下,冷冷笑了两声。
他从京师退出来,那是因为他一己之力,无法与整个文官集团抗衡,所以不得不用利益交换的方式,让自己能够跳出京师那是非圈子,同时也挣脱大宋律法的束缚。
毕竟在京师杀人,和在这徐州杀人,不是一回事。
但是,面对整个文官集团可以让步,对上一个即将破落的外戚家族,他怎么会让步?
“向家……若是向家的那两位国舅爷亲自在此,我倒还要忌惮几分,就只是向家的几个族人,也能打着向家的旗号来欺凌于我?”
周铨再度冷笑了两声。
“大郎怎么把这厮杀了?”此时狄江过来,见赵胜的尸体,有些惊讶地问道。
以此人作证,可以指证向家,为周铨争取更多的好处。
“杀了好啊,死无对证,向家就会放心了。”周铨笑了笑:“狄叔,烦劳你赶紧回去,向我父亲报信,定要赶在徐州府的衙役之前,派人到此!”
狄江会意,当即就乘上紫骝马向东北而去。
“武叔,你还撑得住吧?”周铨又向武阳问道。
武阳昨夜里乘夜离开野店,独自一人奔行数十里,赶到利国监,再将诸少年带来,花一上午时间又是奔行三十里,将这些歹人围住。可以说,他半日一夜跑了近百里,此时也有些疲倦了。
但听得周铨发问,他霍然挺身:“无妨,大郎有吩咐?”
“你去徐州报官,路上可以慢些,待傍晚时分,城门落锁前进得城就行。”周铨道。
“如何说法?”
“赵胜勾结江洋大盗,意图半道截杀我,结果恰好被前来迎接我的家丁撞上,双方大战,赵胜等被当场格杀,另有七名江洋大盗逃脱。”周铨细细吩咐道。
向家在背后指使的,那么这个徐州太守就未必可靠,所以周铨要武阳晚些报案,等他这边安排好了,再让徐州的官府介入此事。
狄江与武阳依言而去,周铨在旁边等着,大约到了傍晚时分,就见东北方向尘土飞扬,片刻之后,周傥一马当先,冲了过来。
“铨儿,你怎么样了?”他冲来之后,不顾别的,先向周铨问道。
“我无碍,老爹你就一个人来了,没带人?”周铨看他这模样,心中微微一暖,口中却说道。
“我有马,自然快些,其余人都在后头。”周傥翻了他一眼:“胆大包天,若是你娘知道了,你觉得自己会如何下场?”
对周铨以自己为饵之事,他极是不满,不过自知自己在儿子心中未必有多大权威,因此将周母搬了出来。
“娘若知道了,先挨一顿白腊杆子的肯定是老爹你!”周铨满不在乎。
“你!”
给儿子气坏了,周傥无奈,一鞭子抽了下去。
杀猪般的嚎叫声响起,周傥自然是不舍得狠命抽周铨的,因此这一鞭子就落在了一个被活擒的歹人身上,那歹人嚎叫声,传得老远。
“老爹,你不妨先审审这些人,挺有趣的。”周铨笑眯眯地道。
那三个被擒的歹人,看到周铨那笑眯眯的模样,却没有半点暖意,从心头到背脊,都觉得冰冷彻骨。
一二四、你姓赵?
“未能杀了周铨,反倒被周铨杀了,赵胜那蠢货!”
在徐州府内,向琮目瞪口呆了一会儿,然后大骂起来。
大骂的同时,他感觉到冷汗直冒。
赵胜的布局,他最清楚不过,而且赵胜的那几个手下,也已经被他收买,他在见到周铨随身总带着武阳之后,怕此事不成,还特意多寻了十余人来助。
没有想到的是,十几个人不但没有杀了周铨,反而被周铨反杀。
在向家原本的计划中,周铨死后,赵胜是抛出来的替罪羊,借此座实周傥周铨父子残暴虐民,逼得富民都只能铤而走险这个罪名,再加上徐州太使那里使的劲,即使不能治周傥的罪,也足以将周傥从知利国监事这个职务上赶走。
到那时再通过京中的郡王,置周傥于死地也未必是难事。
但没有想到,这第一步就出了纰漏,赵胜杀人不成却遭反杀!
“幸好这无能之辈被杀了,他没有说出什么来吧?”向琮又问道。
“据说最初时赵胜是被擒的,但后来报官时,人已经被杀了。”
向琮的消息来源,正是徐州太守府,此时也已经是伏击周铨的次日了。
听得赵胜并不是第一时间死亡,他焦急地团团转了一圈,然后当机立断:“利国监呆不得了,立刻让老爷来徐州!”
他派人出去,但才走得一半,他又将人唤了回来:“只要将事情向老爷禀报即可,至于别的话,一句都不要多说!”
周铨刚刚遇袭,而且是受他所邀来到徐州,回去的路上遇袭,即使赵胜没有吐露什么,仅此一条,他们向家就是周铨的怀疑对象了。若是他父亲再在这时离开利国监,岂不是不打自招?
向琮心中此时还是存着侥幸之意,信使飞驰而去,赶往利国监,才把事情说与向安听了,向安就气得将杯子摔了一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荣华堂内,向安厉声喝斥,那信使吓得哆嗦了一下,没敢说话。
向安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步,他才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侥幸身上。因此他沉声道:“你回去之后,让大郎去寻徐太守,不惜代价,要将周家父子弄走……”
话还没有落,就听得外头一声响,紧接着,自家管家脸色苍白跑了进来:“老爷,老爷,不好了,咱们家的冶坑都被关了!”
向安吸了口冷气,没有理会管家,而是继续对那信使吩咐道:“你速速离去,勿要耽搁!”
那信使应了一声,出了向家的荣华堂,早有人给他备好了马,他上马就待离开赶回徐州城,却见路旁边一个相貌猥琐的汉子冲他笑了笑。
信使以为那汉子认识自己,颔首示意,心中却在想,此人究竟是谁。他驱马才行了两步,却见那汉子唿哨了一声,他胯下马象是遇到了猛兽,突然人立而起,将他直接从马上摔了下来。
“该死的马!”信使跌得七昏八素,破口大骂,正这时,却被两人给夹住:“小子,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两人穿着差役的服饰,看上去正是利国监知事衙门的人!
向府的管家正在门口,看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将门砰一声关上,然后飞奔回去,再度大叫:“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信使被抓住了!”
待听得管家将前后说了一遍,向安眉头抖了抖:“好大的胆子……他这分明就是国法私用!”
不过向安心中明白,他在荣华堂里叫嚣得再厉害,也无奈周家父子半分,要解决事情,毕竟需要直面周家父子。
“备轿,我要去知事衙门。”他当即道。
所谓官不修衙,周傥来到利国监前后已经有一个半月时间了,但是衙门破旧依然。
因为民政事务归徐州管的缘故,利国监衙门其实没有什么事情,而且周傥将更多的时间放在新的窑炉那边,只是到近几日,窑炉那边事情告一段落,他才回衙门处理公务。
只不过有着赵明诚家族的帮助,加上又整治了几位胥吏,如今利国监知事衙门上下,没有人再敢明着怠慢他了。周傥也乘机往衙门里安插了不少人,既有投靠来的孟广、申胖子所荐的人物,也有他自己从京师中带来的亲信。
故此,当向安的轿子才到衙门前时,周傥就接到了消息。
此时向家的信使刚被带到衙门,这信使也是个傲气的,见到周傥不跪,反而出言威胁:“我家老爷这就来了,你还不快快放了我,莫非要我家郡王上书官家,罢了你的职,将你流放岭南不成!”
周傥听得一乐,在堂上下令:“先打十板子开胃!”
那信使没有想到,自家老爷来了,周傥也不给面子。他被打得鬼哭狼嚎,心里还迷糊着,就连徐州太守那里都很好使的向家面子,为何在周傥这儿却没了用处。
他却不想,周铨都险些被算计致死,周傥哪里还会给向家面子!
向安入内之后,便看到自家信使给褪了下衣在打屁股,血肉模糊的情形证明,这是真正下手,而不是作样子。
“周知事,此人乃是我家仆人,我遣他去徐州送信,不知为何会被抓到此处,而且看模样,是准备屈打成招?”见此情形,向安向周傥质问道。
周傥咧嘴笑了一下:“原来如此,向老员外,你不说我还不知道此人竟然是尊府仆人。”
“现在知道了,可以放人了吧?”向安面无表情地道。
“抱歉,此人涉及我儿的劫案,岂能让你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放走,十余条人命都在他的身上!”周傥厉声道。
“据我所知,那十余人都是被你家家丁所斩杀……与此人何干!”
“自然是询问指使那些江洋大盗的幕后指使了,敢做出如此之事,我不管他是皇帝还是国戚,都要将他掏出来,以正国法!”
周傥说出这话来,只觉得无比畅快,而他面前的向安,却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知事说此人涉及令郎劫案,不知有何证据,若无证据,屈打成招,恐怕民心不服,朝廷不悦!”定了定神,向安又道。
“哪个民心不服?谁家朝廷不悦?”周傥冷笑。
“我不服,当今朝廷不悦。”向安寸步不让。
“你算个什么民?还有,你能代表当今朝廷?你以为你姓赵?莫非你姓向的是国姓了?”
周傥这一番话,环环相扣,若是向安被激得受不住,一顶大帽子立刻就要扣上来。向安听得心惊,这厮要栽来的罪名,可不只是劫杀他儿子那么简单,而是企图谋反!
若他向家不曾出过向太后,这罪名就是个笑话,可是向太后曾经垂帘,事实上在今上亲政之后,向太后死的也有些蹊跷,可以说不明不白,故此,向家企图谋反之事,实在是大忌!
“周知事,我不姓赵,你也不姓赵,好吧,就算此人牵涉到劫案,那么你说说,我家冶坑又牵涉到什么案子,为何你要遣人去,逼令我家冶坑停业?”
周傥听到他问到这个,嘿嘿冷笑了两声,挥手将一本册子扔了过来,险些砸在了向安的脸上。
向安一看,那册子上书着这样一段字:利国监铁冶安全生产条例试行版。
这正是周铨那日集结各家冶主,让他们派人拟出来的条例。当时众家冶主都以为,这是周家父子新官上任的立威之举,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只要大伙服个软便过去了。
却不曾想,周傥此时将这条例扔了出来。
“这是三十六冶自己拟定的条例,呈给本官审阅,本官看了,非常好,若是如此,可以令冶坑中的各项意外伤亡缩减到最低,正合乎当今官家仁德之意!你家当初也是在这条例上签了字,做了承诺,可如今我遣人去查,你家冶坑中连这些条例的一半都没有做到,这是妄顾人命之举,本官如何能容得!”
“这……这……”
向安气得直哆嗦,当初他家在条例上签字,也是被水泥的利益所诱,急于挤入周铨的计划之中,而且在他的设计里,周家父子很快就会被赶走,这条例也会变成一纸空文。
却不曾想,他这边才算计周家父子,周傥、周铨的报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赶来!
最重要的,还是赵胜失手,若是赵胜能除了周家小儿,周傥哪里还有闲心来管这个!
“哼!”向安气得一甩手,转身就要走。
“叭!”衙门里两个差役左右一横,正是武阳与狄江,将他拦住。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周傥慢条斯理地道:“方才向老员外说此人是你们向家的仆役,我要审问此人,或许还有用得着向老员外的地方……来人,给向老员外看座。”
向安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冷笑了一声,这信使乃是向家的家生子,对他家忠心耿耿,除非周傥真的屈打成招,否则根本不会泄露他家的秘密。
而且有他在此,周傥总不敢做得太过份。
因此他当真坐了下来,微闭双眼,算是旁听周傥审案。
他在这里,周傥倒是不曾施刑,但翻来覆去,只是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向安最初时不以为意,到后来,他都烦了,几次想要离开,却每每到此时,周傥就会问一个重要的问题,然后下令要用刑。
这种情形下,他当然不能走,而且还要阻止周傥用刑!
一二五、鬼火
直到折腾到半夜,向安才疲惫地回到了荣华堂。
那个使者倒没有受什么刑,对此向安很满意,事实证明,他只要在场,周傥还是有所顾忌的。
但回到荣华堂之后,原本忠心耿耿的管家却没有来迎。
而且家中的仆人,看他的神情都有几分怪异。
“怎么回事?”向安心中烦闷,顾不得养气,厉声喝问。
“老太爷去衙门后不久,有人前来说,老太爷被气得昏阙过去,管家闻讯大惊,便回徐州城去通知大老爷了……”
大老爷就是向琮,向安眉头皱了一下,然后骇然而起:“快,快派人去徐州,一定要尽快,莫让向琮回利国监,让他呆在徐州府中,不要出来!”
他厉声大叫,心急如焚,家仆呐呐地回应,家中并没有马了。
他家原养着两匹马,一匹给向琮骑去了徐州,另一匹则被管家骑去,如今马厩里只剩余一头驴。
“去借,去矿上要!”
等折腾一番再出行时,已经夜幕降临,向安心里打鼓一般,坐在荣华堂里,等待着徐州的消息。
但在派回的仆人动身之时,徐州城外,向琮带着两个伴当,也已经冲出了城门。
向琮听说自己父亲昏阙,哪里敢耽搁,他还算小心的,带了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然后才出门。
初时天色还亮,还可以纵马奔驰,但行了二十里,天色暗了下来,向琮又心中忧急,不能在路边野店休息,便去拿了个灯笼,打着灯笼缓缓前行。又行了二十余里,到的地方正是那日赵胜伏击周铨所在,想到这里死了十余人,向琮心中惊恐,忍不住就要加快步伐。
但就在这时,他听得一个声音响起:“我……好……冤!”
这声音依稀就是赵胜!
向琮激灵了一下,回眼循声望去,只看到一团绿火,从路旁窜了出来!
“啊呀!”
向琮惊得一扯缰绳,那马嘶鸣了一声,可随着这一声嘶鸣,周围又腾起几团绿火,在这夜色之中,当真是鬼影幢幢!
“别……别过来,你是谁!”向琮叫道。
“向……琮……我……好……冤!”那声音继续叫道,绿火也缓缓向着向琮过来,向琮骇得面无人色,现在他可以确认,这人就是赵胜!
在得到赵胜被杀的消息之后,他还曾经去徐州府衙门看过尸体,那身首分离的惨状,让他甚为惊恐。
“你……害……我……还……命……来……”那绿火又道,缓缓飘向向琮。
向琮身边的两个家丁,原本是悍武之人,让他们面对强盗歹人,他们无所畏惧,可面对如此诡异的鬼火,胆气已经失了一半,此时一人吓得拨转马头,就要逃回徐州。
但马才奔出十余步,就悲鸣一声,摔倒下来,而那马背上的家丁,更是摔出去老远,惨叫了两然,然后没有声息了。
向琮被吓得已经破胆,正待驱马逃遁,突然间一只手从草丛里伸了出来,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注意力全在那鬼火上,这突然而来的一只冰冷的手,让他最后一点胆量也没了,呃的一声,双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另一个家丁倒是聪明点,驱马前闯,从那些鬼火中窜出,头也不敢回,顾不得眼前黑暗,加鞭远遁。
他一路狂奔,又走了二十余里,看到前面有一点火光,心中大骇,以为还是鬼火,待近了才发觉,是有人点着火把夜行。
“什么人?”那挑火把夜行者叫道。
家丁听出来了声音,也是向府的人,他高叫道:“我是大柱,对面可是老六?”
“是我,你怎么在这里,老爷呢?”
“有鬼,有鬼!”家丁大叫起来。
待到天明时分,半个狄丘镇都知道路上闹鬼的事情了。
向安根本不信有鬼,在家丁带回消息之后,他立刻亲自带人,足足数十号赶往出事之地,在那里只找到另一个家丁,他昏了半宿,断了几根骨头,正在哀哀呼痛。
但是向琮,却是不见了。
此时的向琮,也悠悠醒来,再看自己所处的地方,他吓了一大跳。
这是山野上的一间破庙,已经多年无人看管,就算是向琮也不知道位于何方。狄江带着阵列少年们满狄丘乱转,才发现此处所在。
“向兄醒了?”向琮正在判断自己究竟在哪里时,突然听得有人慢慢地说道。
向琮回头一望,便看到周铨笑吟吟的面容。
“你,你!”
向琮先是一愣,然后顿时明白,什么鬼火,什么赵胜,尽是眼前这人装神弄鬼。
他正待叫骂,却发觉周铨目光一冷,顿时想到,眼前之人,可是敢杀人的!
据说赵胜,便是他亲手所杀!
周铨将一张纸摊开,摆在向琮面前:“赵胜死前所招供,这里还有他的掌印,向兄,你们可是打的好算盘啊。”
向琮飞快地溜了一眼,大意就是说他们父子指使赵胜,招揽亡命试图谋害周铨,那暗红色的掌印在纸上分外显眼,看上去极为吓人。
“这是胡说,周……周贤弟,这全是胡说,他乱咬的……”
向琮飞快地分辨,心中暗暗庆幸,自家老子把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只靠着赵胜的这番口供,根本不能充当证据。
“我却相信了呢。”周铨道。
“他没有证据,只是恨我与你交好罢了,周贤弟,周衙内,你看我那日在徐州,还反复留你,若真是我要害你,我为何还会留你在太白楼住宿?”
周铨慢慢笑了笑:“向兄,你这样说就没有意思了,你觉得象我这样的人,还需要什么证据么?我怀疑你,那就是你了!”
他话语里杀气腾腾,完全不给向琮否认的余地。
向琮咽了口口水,心中生出恐惧。周铨能向赵胜挥刀,安知不能向他挥刀?
不过是片刻功夫,他定下神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性命要紧。
“龙川之地,我送与衙内了!”他叫道。
“不过几千贯的地,你觉得我会在乎?况且你在这说送,离了这反悔又当如何?”周铨道。
听得周铨这样说,向琮心中不惊反喜,周铨愿意与他讨价还价,那反而证明,他有生的希望。
“衙内怎么说,我怎么做!”他叫道。
“我总得手中有些把柄,才好放你回去。”
“把柄……你要什么把柄?”向琮顿时警觉起来。
周铨道:“我哪里知道要什么样的把柄,这不该是你自己说么,向兄,你算计我性命,看在国舅老爷的份上,我不去计较,但总得有些保命的本钱在手中,要不你出去之后,又继续算计我,我当如何?”
向琮想想也是,若是周铨就这样放了他,他自己反倒要觉得不自在了。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向琮满头大汗地将一张纸交与周铨,周铨轻轻在纸上拍了拍,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文字,相当满意地将纸收了起来。
“唉呀,向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收好纸后,周铨讶然道。
向琮一怔,刚想说“你这是何意”,但旋即明白,苦笑着道:“昨夜乘夜赶路,不意迷了路……”
“不是迷路,是遇到歹人,被歹人强行带到这里!”周铨不满地道。
“是,是,是遇到歹人……”
“不知向兄可认识那歹人身份?”周铨又问道。
向琮很想吐槽,那歹人就是你,但一想到自己留在周铨手中的那纸,还有周铨腰间所佩的刀,他又只能垂头丧气地道:“不认识!”
“不对,你认识!”周铨厉声道。
周铨这厉声一喝,向琮总算回过神来:“是,我认识,乃是,乃是赵胜所勾结的歹人余孽!”
说到这,他灵机一动:“多亏了周衙内,恰巧遇上把我救了!”
周铨这下子还不是太满意:“你怎么知道那是歹人余孽,没名没姓的……”
“我认得其中一人,乃是蓼儿洼的管岩,他就是歹人一党!”
“不会只有一人吧?”周铨笑眯眯地问道。
“还有何顺,刘小二刘小三兄弟,还有……”看到周铨那不怀好意的目光,向琮只得开口道。
这些倒都是歹人,上回赵胜袭击周铨,逃了几个,姓名都全了。周铨很满意地点了点头:“听闻你们向家与当今徐州太守关系不错,这些歹人,你们得与太守老爷说道说道,休要让他们走脱了。”
“那是自然,我回去之后,就想法子说动太守老爷,去抄这些歹人的家!”向琮道。
这些歹人,原本就是他替赵胜寻来的,自然知根知底,而且他深恨这些家伙没有杀了周铨,令他有如此遭遇,故此他言语之中,带着狠意。
虽然也想报复周铨,可那张纸在周铨身上,他就得老老实实的。
周铨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向琮出了破庙,看到隐隐约约在庙后藏着的人,他心中一凛。
待向琮走后,周铨来到破庙后面,对着一人笑道:“如何,你现在还想要护着向家么?”
那人满脸狰狞:“衙内说笑了,俺总算知道这向家是什么狗东西……衙内留我,想来是要借我手除了向家,没得说,俺就是为了家中的老娘,也不会放过他家!”
那人正是随赵胜截击周铨的歹人之一,当时擒住了三个,审问一番之后,周铨扣住了他,却将另外两人当成活**给了徐州府。
方才向琮报的名字里,就有他!
“你老娘只管放心,昨日就被我接到矿上了,你也要爱惜自己性命,事情办妥后,我总会让你与你老娘团聚,她还等着你养老送终呢。”周铨淡淡地道。
一二六、意
砰!
衙门的大门被一脚踹开,虽然有几位衙役拦他,向安还是闯进了知事衙门。
进得来一看,他的怒火就更盛了。
被衙役说正在处理公务的周傥,趴在书案上正在睡觉,口水都流了出来,足足有三尺长。
“周知事,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向安可以肯定,周傥这厮是在装睡,他心中烦躁愤怒,哪里还忍得住,一声怒喝,将周傥喝醒。
“向老员外,在公堂之上咆哮生事,看来我是对你这老匹夫太过客气了?”
周傥在座位上抬起头来,抹了把口水,目光森然地瞪着向安。
向安此刻心急如焚,他厉声道:“周傥,交出我儿,此事尚有回转的余地,否则的话……”
“叭!”
话还没有说完,一样东西飞了过来,正是公堂上的火签,直接拍在了向安的脸上,抽出一道印子。
“老匹夫,你似乎没有弄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形,听说过破家的令尹灭门的知县么?”周傥厉声喝问。
周傥正值壮年,而向安则是年老气衰,因此周傥的声音可是比向安的声音要大得多,这一怒喝,顿时将向安镇住。
而且,已经有数十年无人敢如此对待向安了,就算是昨日周傥将他软禁了一整天,表面上也是客客气气的。
怒火攻心之下,向安反而冷静下来。
周傥说的对,破家的令尹灭门的知县,哪怕向家的背后是国戚,徐州府城中的太守也对向家礼让三分,但是,至少现在的利国监上下,却是周傥说了算。
他若狠下心来,向安其实是拿他无可奈何的。
“周傥,你好得很!”向安从齿缝里吐出这六个字,转身待要离开。
“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看来你这老匹夫,还真将利国监当成你家开的了!向安,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随着周傥阴森森的话语,向安面前,方才被他踢开的大门突然又合上,而且从外边扣住。
向安心中凛然,他此刻处置失措,因为这个周傥所作所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他惯于按揣测文官的行为方式来判断周傥所为,结果周傥却是一言不合就掀桌子,动起手来狠辣无比,甚至有些无所顾忌。
“我好歹也是有爵位之人,周傥,周知事,莫非你要把我打杀在这里?”横下心之后,向安冷笑着转身。
“向安,若你不识相,把你打杀在这里是轻的。”周傥缓缓道。
“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重的?”
“你且在这里等着就是。”周傥道。
向安在来之前,就已经遣人前往徐州报信,而且也派了信使赶往京师,等,他不怕,他真正怕的是自己的儿子出事。
从昨日发生的事情,他猜出自己儿子十之**是落入到了周傥手中,因此稍稍放软了声调:“交出我儿,我在这里等你又何妨?”
“你儿子老大一个人,谁知道他去了哪儿,你可莫要给本官栽赃,或许他正流连于青楼之中也说不定。”对此,周傥当然是坚决不承认的。
“你到底要如何!”向安额头青筋直跳。
“当然是请你在此协助审案,昨日的案子还没有审完呢。”看得这老匹夫气得全身哆嗦的模样,周傥就满心欢喜。
在得知这老匹夫试图除掉他们父子、吞没利国监新建的水泥窑时,周傥也吓了一跳,因为向安向琮父子此前演得太好,他还以为这对父子变了心性,愿意与他合作呢。
以周傥对自己儿子的了解,如果向家父子真心合作,有什么好处少不得他们一份。但这对父子鼠目寸光,只顾着一点利益便下手,那么周铨的报复也会是极其狠辣——他需要用这对父子的遭遇,真正震慑利国监其于冶主。
双方拉拉扯扯中,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向安无论是发怒,还是放软话哀求,周傥只是油盐不进。
待到快中午时分,衙门的大门被打开,向安回头一看,就看到周铨迈步进来。
“周衙内,我儿呢?”向安再次厉声喝问。
“向老员外怎么在这里,令郎出了点事情,他被歹人绑架,幸亏被我赶上,将之救了下来。”周铨一脸诚恳地道。
他面上的神情如此自然,让向安不禁愣住,甚至产生一丝疑惑,难道自家儿子真的被歹人绑架了?
“哦,对了,我有样东西,正要请老员外一观。”周铨又说道。
他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向安。向安看得上面的字迹,正是自家儿子所写,然后再看内容,却是坦承他父子与赵胜一起勾结江洋大盗,试图谋害周傥。
这可是谋害朝廷命官!
只看得一小半,向安额上汗水涔涔,这种事情,他们可以做,但不能留下把柄,否则就是一场大罪。
此前向安都不太担心,哪怕是赵胜被擒他都不以为然,因为周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指证他,只靠着赵胜的口供,并无太大用处,完全可以推说是赵胜这贼人胡乱攀咬。
可现在不同了,有了向琮自己的招供,性质完全不一样。
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向氏宗家求援!
若得了宗家援手,这等罪名自然可以洗脱。
“周衙内,这是误会。”看到最后页自己儿子的签名与指印,向安抬头试探着说道。
“你道是误会,我却觉得不是,向老员外,把别人当傻子的人,自己就是傻子。”周铨一笑。
见周铨面色仍然和气,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在哪里还不清楚,所以向安只能在心中暗骂,却不敢翻脸:“是,是,老朽年老昏聩,知事与衙内说应当如何?”
“龙川之地,四千贯归我。”周铨道。
龙川那一大片地,方圆数里,在徐州这边的市价也是四千贯左右,好的话可以卖到五千,差的话则是三千五六百,周铨出四千贯的价钱,还算是公道。
向安毫不犹豫地点头:“依衙内所言!”
周铨拍了拍手掌,只见孟广、申胖子二人走了进来,还有衙前与孔目二人——原先的孔目被周傥一顿痛打,自个儿辞了职,故此现在这孔目,是周傥提拔起来的,至于衙前,还算有点眼色,不敢再违抗周傥,自然被留了下来。
“立个字据吧。”周铨道。
向安心里暗暗冷笑,周傥为利国监主官,周铨的这张字据,事后反而会成为周傥枉法的证据。因此他毫不犹豫在字据上签了名,然后他看到,周铨没有动,却是孟广笑嘻嘻地在字据上签名。
花四千贯买得龙川之地的,根本不是周家父子,而是孟广!
“孟广,你,你!”向安原本以为孟广是被请来充当保人的,没有想到,他却成了周家父子推出来的购地人,勃然大怒,却又颓然而止。
申胖子在第一时间就制造了周家父子,靠着“管理条例”之事获取了周家的信任,孟广当时错失良机,早就心中后悔,如今看到周铨将向家玩弄于鼓掌之间,他知道这是自己新的机会。
这次机会再错过,恐怕就搭不上周家的船了。
至于要冒着得罪向家的风险,正如周铨曾经对他们说过的那位姓马的外邦人士所言,三倍之利,冒死趋之!
整张字据之上,没有出现周家的名字,最后也只是周傥以利国监知事的大印在上面签章,认可了这张契约的合法性。
见字据被周铨收起,向安恨恨地将向琮的供辞给撕了,然后问道:“衙内,我儿呢?”
“这不就在衙门外吗,哦,还有一事,要请向老员外署名。”周铨指了指另一张纸。
向安看了一眼那纸,然后瞳孔猛然收缩。
“乞征冶户为利国监之捍屏书!”
纸中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说近年来徐州盗寇兴作,屡屡窥视冶坑大户,绑架勒索之事时有发生。唯恐有十余敢死剧贼,突入镇中,夺取冶坑,啸聚作乱,则数千人的武器兵杖立刻就落入贼人之手,然后贼人再乘船顺流,突袭徐州,只要一两个时辰,徐州就会失守。
向安对这个理由并不陌生。
苏轼在元丰元年时为徐州太守,当时他就曾上书皇帝,指出利国监守备废驰,请求三十六冶每冶各出十名青壮,教以战阵之术,授予武器兵忍,以防备盗寇。只不过苏轼后来屡遭贬斥,他的旧政,如今早以废去,再无遗留。
与当初苏轼的理由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是以向安的口吻上书徐州太守徐处仁,提及周铨和向琮先后遇袭之事,以此为借口,说明设立冶户团练刻不容缓。
“我不会写的!”向安一字一句地道。
他倒不是担心周家乘机收揽兵权造反,按照当年苏轼的计划,利国监最多也就是设置三百六十人的冶户团练,凭着这点兵力,扰乱徐州有可能,想要造反那是找死。
但是,若真设了这冶户团练,周傥手中就有了一支可以控制的力量,到时候各大冶户面对这位强势的利国监知事,只有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命!
周铨哈哈大笑起来:“向老员外,你似乎弄错了,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而是在命令你在此署名!”周铨点了点那张纸。
“周衙内,你莫要欺人太甚,向家,毕竟乃是故太后娘家,如今还有两位郡王!”方才向琮的字据被撕毁,因此向安的态度又强硬起来。
周铨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看来向老员外还是认不清形势……你不妨先出去,与令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一二七、连环
“事情已经安抚下来了,向家也没有再说什么?”
徐州知州徐处仁坐在苏轼曾经坐过的位置上,眯着眼睛,目光中寒芒一闪。
“没有再说什么,只说此事就此了结。”一名小吏道。
“当真是废物!”徐处仁骂了一声。
从周傥就任利国监知事起,徐处仁就对这个幸进的官员很是不满。若是徐州治下其余县城,他少不得要去寻个毛病,三天两头训斥一番,偏偏他虽然能管到利国监的民事,却管不到周傥这个知事。
徐处仁是最典型的文官,瞧不起任何非经科举上位的人,在他看来,“仲尼之道无所不备”,因此,唯有儒生,才是正经的出身。
他与京中的清流互通声息,自然知道,周傥的官职,完全是靠着他儿子以方伎之术换来的——在徐处仁这样的儒生看来,造水泥也好,弄雪糖也好,都是方伎之术,不是正道。因此,他本能地就讨厌象周傥这样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周铨与梁师成、童贯的关系不错。
至少在徐处仁看来,周家与梁师成、童贯这两个阉货是一路的,特别是童贯,徐处仁与之有宿仇,当初童贯在打青唐时,徐处仁正知永兴军,暗中扯童贯后腿,因此受童贯排挤。
身为曾经任尚书右丞的高等文官,徐处仁自然不会被表面现象所迷惑。前段时间,他都没有出手,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周家父子的行为,只等有一个机会,可以顺着周家父子将童贯也掀出来。
“向安有一封书信,托小人转呈太守。”那小吏一边说,一边呈上封书信。
徐处仁拆开书信,匆匆看了一眼,眉头皱起:“竟然是真的……”
这就是周铨所拟的在利国监训练团练的上书。
虽然向安不愿意如此,但是在见过向琮之后,他很快得知,向家还有把柄在周铨手中,而且这把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更是整个向氏宗族的。
私藏甲兵、背后有怨愤之言,猜忌官家、暗中怀不臣之念!
这个罪名,就算是向氏宗家也担当不起,莫说这其中也确有其事,就是没有其事,安知当今官家会不会想着借此事敲打向家?
所以向安不得不屈服,上了这一封书信,不过他也说了,书信有没有效果,他并不知道。
“向安人呢,召他父子来见我。”徐处仁本能地感觉到,这封上书背后有蹊跷,因此命那小吏道。
向家父子在屈服之后,哪里还敢再呆在利国,他们在大量家丁护卫之下,来到徐州府所在的彭城,故此没有多久,向安就出现在徐处仁面前。
“小人见过学士!”
徐处仁有“延康殿学士”的职衔,故此向安如此称呼他。徐处仁对向安原本也是不以为然的,他看内监不顺眼的同时,也看外戚不顺眼。但是自从他就职徐州之后,向家对他甚为恭敬,更重要的是,他随侍的子侄们时不时地在他面前说向家的好话,因此他心中还是略有好感。
“向安,你所上之书,可是本意?”徐处仁问道。
“是……是本意!”
向安能否认这个嘛,向琮亲笔所书的罪状还在周铨手中,他哪里敢多说什么。现在他唯一祈求的事情,就是能依着周家父子的安排,把事情办妥,到时候周家将罪状还给他。
他心里已经发誓,到时候哪怕是耗尽家财,也要置周家父子于死地。
“令郎果真是被歹人所劫?”徐处仁又问。
“小人恰好认识歹人中的两个,正是何顺与刘小二,就在学士的海捕文书之上!”向琮连忙说道。
此前周铨报案,将文档都转移给了徐州府,那时徐处仁就看过何顺与刘小二的资料。这二人都是乡间刁顽之辈,不老实耕作,却做些违法的勾当,到衙门里挨板子是常态。
徐处仁见向琮满脸激愤之色,好奇地问道:“不是说遇鬼么?”
这一次向琮脸上涨红了,心里至今也没有弄明白怎么回事:“小人也不知,当时确实是看到鬼火幢幢!”
徐处仁嘴角下弯了一下,他才不信这个,定是向琮为了面子编出来的谎言。
不过向琮被歹人所困应当是真的,他皱着眉,又问道:“周知事家的儿子,怎么恰好在那边?”
“小人也打听了,那周衙内向来是胆大妄为之辈,前些时日他遇袭之事,惹得他发作,最近一直在追拿何顺等人。”
这也合乎徐处仁对周家父子的认知,这二人既非科举文学之士,胥吏市井出身,自然不知道畏惧国法。徐处仁哼了一声:“此辈不知国法,缉拿嫌犯,岂是他们所为……”
说到这里,徐处仁突然心中一动。
他想要拿下周家父子,可是周傥自上任来,虽然惹起的风波不断,但却一直没有给徐处仁什么合适的借口。
现在则是一个机会,允许利国监办团练事,以周家父子的嚣张跋扈,少不得要欺压良善,到时必有人来告状,自己就有了真凭实据,先拿下这对父子,再上奏朝廷!
当初郑伯克段于鄢,不就是先纵容了共叔段么?
想到这,徐处仁面色平静:“既是如此,你们先下去吧。”
“学士,此事不可缓啊,贼人嚣张,若再无手段,恐怕便有效仿者!”心里还挂念着落在周铨手中的罪状,向安催促道。
“本府行事,还要你指点?”徐处仁神情一肃。
向安心中暗骂,你自家倒是勤俭廉洁,但你家的儿子和侄儿,可没有少收好处,就这点小事,也要如此推三阻四……无非就是给你家儿子侄儿收钱的机会罢了!
他诺诺而退,回去之后,便备了一份厚礼,令儿子向琮送与徐处仁幼子徐度和侄儿徐广。
果然,这份厚礼到了没几日,便从知州衙门的小吏那里得到消息,太守老爷已经转奏朝廷,同时允许利国监知事便宜行事。
这个便宜行事,并非允许,但也不是反对,总之其间操作的空间极大。
得到这个消息,向安总算松了口气,自己算是实现了对周家的承诺,既是如此,周铨那小儿,理当将罪状归还了。
“大人,你说周家小儿,会不会……言而无信?”向琮有些紧张。
“哼,若不是你糊涂,留下这样的把柄,我们父子怎么会沦落至此!”最近因为烦躁而有些不安的向安先是训斥了向琮一句,然后才道:“周家父子,也不欲往死里得罪我们向氏,否则你哪里还有命在!你且放心,他们会交出来的……”
此时向安对周家父子的判断,已经大有改观,虽然一开始他就不曾小看周傥周铨,但现在,更是将二人放在了“大敌”的地步。
特别是周铨,初时他还以为这是周傥扶出来的一个幌子,现在看来,周家此子,根本就是“妖孽”!
“此次事了之后,你立刻去京师,我留在这里与他们父子周旋,你要想法子请郡王出手,定要让这父子死无葬身之地!”
想着这段时间自己的担惊受怕,还有被周家父子的双重羞辱,向安咬牙切齿地道。
“大人放心,孩儿知道轻重!”向琮沉声说道。
他比向安还要痛恨周家父子,特别是周铨。
此前他费尽心机,结交周铨,现在再想想,自己当时就和小丑一样,周铨根本半点都没有信任过他。
这甚至比起周铨将他诱出徐州城绑架,更让他难以接受。
更何况,还有那数份罪状,周铨能逼得他写下那数份罪状,怎么会不动用一些手段?
父子二人拿定了主意,向安便乘轿出了徐州。
原本白天乘船更稳当些,只是向安年纪大了,船上摇来荡去甚是不便,故此他所乘的是一座便轿。
两个轿夫,四个家人,便是他的全部随从。
目送父亲离开后,向琮心里突然憋得慌。
向家在狄丘二十年,几曾遇到这样的事情,只是一区区知事,便将他父子弄得灰头土脸。
他心中憋闷,又很快要离开徐州,于是便去了太白楼,寻着阿怜,便宿在阿怜那里。
可才一番风流,他突然被剧烈地敲门声打断。
“老爷,老爷!”
管家惊惶失措的声音,唤起了向琮不好的回忆,他愤怒地吼道:“何事!”
“不好了,不好了,老太爷出事了!”
这让向琮更是恼怒,上回管家便是这样大呼小叫,将他诳出了徐州城。只因这管家跟随父亲多年,甚得信任,所以在事后只是稍作训诫,并无惩处。
但现在,他又来这一遭!
不过想着父亲是去见周家父子,解决燃眉之急,那对父子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东西,向琮还是从阿怜的臂膀中爬起。
“出什么事情,若还和上回一样,是你大惊小怪,便是大人拦着,我也要剥了你的皮!”向琮喝道。
“老太爷……老太爷被贼人害了!”管家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啊?”
听得这个消息,向琮只觉得眼前昏黑,还是阿怜扶了他一把,他才站稳了脚。
慌忙去推开门,迎面看到的,除了自家管家,还有四五个差役。
原本这些差役目光就有些飘,如今更是一个劲往里瞄,恰好看到只穿着抹胸的阿怜,差役们的神情更古怪起来。
这位向琮向老爷,他老爹死在城外,他倒好,在城内与女人白昼宣淫!
一二八、麻烦
周傥板着脸,站在太守府大堂的下首。
这位徐太守毕竟是当过一任宰相的,品秩极高,周傥在他面前,完全没有资历可言。
所以徐处仁不给他座位,他也只能乖乖站着。
“贵官怎么看?”徐处仁缓缓问道。
“下官只会烧窑,审案之类的事情,下官不知。”周傥随口回应道。
在他们面前,是向安的尸体,老头儿的死状甚惨,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轿夫,另一个是家丁。
“周知事,这不是赌气的时候!”徐处仁声音严厉了些。
“上回犬子被这伙贼人所袭,人犯为犬子擒获,下官欲审此案,太守不是说过么,下官只要会冶炼烧窑即可,民政事务,皆由太守处置!”
徐处仁顿时语塞。
当初周铨遇袭之案,周傥带人先至,还审了一个活口,做了卷宗,但是次日徐处仁就遣人过去,将所有证据、人犯、口供、卷宗,尽数要走。彼时周傥抱怨,徐处仁便说过“贵官只会冶铁烧窑即可,民政事力,惯例由太守处置”。
现在周傥再拿这话来堵他的嘴,让他吃了个憋。
好一会儿,气顺了之后,徐处仁冷声道:“向老员外可是太后亲族,此事必定会惊动京师,周知事,若有什么问题,非你能担待!”
若说上回向琮被掳之事,徐处仁怀疑是周傥周铨所为,这次向安之死,他倒一点都不怀疑了。
原因很简单,有活口。
与向安一起出城的共有六人,除了两人同时遇害外,还有另外四人。这四人证明,当时共有十一名贼人,各执兵刃,将他们截住。贼人中就有最近遭到通缉的何顺、刘小二和刘小三兄弟,他们与向安说了番话,发生争辩,然后何顺第一个动手,将向安杀死。
这伙贼人,正是曾经袭击过周铨者,并且徐处仁还听到风声,背后指使这伙贼人的,明面上是赵胜,暗地里很有可能就是向安。
“学士若是一定要问下官的主意,下官觉得,这几个背主之奴话里不实在!”周傥一指那几个活下来的随从。
那些随从面如土色,一个个叩头道:“小人未曾背主!”
“我儿遇袭之时,他身边之人个个奋战,故此二十余贼人都被杀散,你们若不是背主,为何身上连伤痕都没有,贼人还放过你们?”周傥厉声喝道。
徐处仁有些恼了,他是要周傥为他出个主意的,却不是让周傥在他的公堂上作威作福的。
他正准备喝斥周傥,却看到跪着的四人里,却有人目光闪烁,看上去就有些不老实。
徐处仁心中一动,指着那人道:“你这轿夫,有何话说?”
那轿夫顿时叩首道:“太守老爷,小人听得,听得老员外与那贼人发生争执,贼人问老员外,为何……为何会出卖他们!”
周傥闻得这句,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徐处仁把目光移向他之前,又恢复了一脸严肃。
“你还听到了什么?”徐处仁咬牙切齿地道。
“还有……还有……”
那轿夫犹豫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周傥。周傥咳了一声:“学士,下官暂时回避?”
“不必,你就在这里,本官倒要看看,这狗奴究竟听得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果然是了不起的东西,那轿夫被徐处仁一阵恫吓,吐出的话语让徐处仁骇然。
这位皇亲国戚、向老员外,与那些江洋大盗早有勾结,这一点不出徐处仁意料,但轿夫说,那何顺说了一连串的事情,都是向安曾经吩咐他去办的。
这一连串案件,涉及十二条人命,其中还有两名是徐州府的吏员,虽然时间久了一些,可衙门中的老人都有印象。
此时众人才咂舌不止:原来自己的老同僚,竟然是被向安害死的!
这可是案中案,徐处仁原本是想收拾周家父子的,但现在曝露出这样的大案,他如何敢压下去。
歹人之言,自然不足采信,可排查一番还是需要的。
就在这时,向琮被带到了。
带着向琮的小吏悄悄凑在徐处仁耳边说了两句。
周傥耳尖,听得“拥妓昼寝、白日宣淫”八个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自家儿子说的不错,向琮就是这样的性子,在得知要离开徐州之后,定然是要做这等事情的。
而徐处仁自诩方正,肯定不能容忍这种老子被砍了儿子却在嫖的事情。
果然,徐处仁眉头一皱,看着向琮的神情极为不善:“向琮,你可知罪!”
换往常,向琮在徐处仁面前是不用下跪的,可是听得徐处仁一声喝斥,再加上看到自己老父的尸体,他双脚一软,便跪了下来。
不过当他看到周傥时,嗷叫一声,又爬起向周傥扑来。
只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哪里比得上周傥身后灵活,被周傥当胸一脚,直接踹回了地上。
“太守,老父母,就是此人,这个狗官害死我爹,坏了我爹性命,前日他儿子绑架于我……”
此时向琮已经疯了,他老爹之死,让他完全没有顾忌,将周铨也咬了出来。
徐处仁听得这里,心中欢喜。
借这件事情,赶走周家父子,同时向家手中的那么多冶坑,也会落入徐处仁手中。他自己当然是正直廉明的大清官,但他儿子、侄子,甚至外甥之类的亲戚,或者家中族人意欲经商,他总不能拦着吧。
因此,徐处仁看向周傥,周傥叹了口气:“学士,此事不可深究,深究起来,学士怕是承受不起。”
“呵呵,贵官太小看本官了,莫非贵官以为,本官还治不得你一个小小利国监知事之罪?”
“非也,与本官无关,好吧,本官实说了吧,当日犬子遇袭时,那赵胜原是被活捉的,他供出了向琮。犬子一向深明大义,识得大体,向家可是国戚,如何会做这种勾结亡命图谋不轨的事情!因此,犬子将赵胜杀了,免得他胡乱攀咬。”
“此后,犬子又请这位向员外一叙,问了些话……请看。”
周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向琮原本在谩骂的,可一看到那纸,眼睛仿佛突了出来,不但不再骂了,反倒扑向周傥,却被周傥又一脚踹了回去。
“周知事,周老爷,周叔父,我知错了,我知罪……”向琮叫道。
他此时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按照当初他与周铨达成的协议,他不说出周铨绑架他之事,同样的,周家也不会将他留下的罪状交官。
可现在,他急切之中昏了头,竟然将周铨咬了出来,当初他留的罪状,自然也会被交出。
虽然他可以辩解,那是被周铨逼迫写出来的,当不得真,可是其中有数条,只需要详细审查,不难找到证据!
向家盘踞利国监二三十年,这么多作奸犯科之事,岂有不牵涉到向氏本家之理。牵涉到向氏本家,也就意味着皇权与外戚之争,若放在向太后在世之时,或许无足轻重,可放在现在,赵佶亲政已经十余载,便是念了向太后的旧情,也少不得惩治!
周傥看着向琮笑了笑,然后又望向徐处仁:“太守怎么说。”
“给本官看看。”
徐处仁接过那纸罪状,看到上面写的内容之后,眉头顿时拧紧了,再看周傥时,目光极为不善。
这纸上岂实没有多少向安向琮父子的罪状,大多都是记载向家书信往来的内容。利国监对向氏本家来说,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财源,向安辈份又大,有资格同当今的两位郡王国舅通信。
这信里,可有不少怨愤之语!
不过这种背后发牢骚的话,委婉指责官家“刻薄寡恩”、“忘恩负义”之类的,无人检举就无人追究。可现在,这罪状却落到了徐处仁手中,而且是在这公开的场合落入其手。
原本可以打马虎眼的,现在就变成不得不追究了。也就是说,他徐处仁这位被贬的前宰相,要对上向宗良、向宗回两位国舅。
这是胜了也没有任何好处、败了则满地鸡毛的事情。
“周傥!”徐处仁咬牙切齿地说道。
“下官是不太相信的,这分明是离间天家亲情,故此虽然得了这东西,下官也只是收起来。学士一定要强迫下官交出来,下官也没有办法。”周傥摊开手笑了笑:“学士觉得此事不必上报朝廷,那就不报呗。”
到这一地步,徐处仁明白,他想着借这个案子将向家和周家一锅端,可人家周家何尝不想着借这个案子将他与向家一起扫了!
不报?他敢不上报朝廷,明天周傥就敢把这事给他捅出去。
徐处仁原先曾拍过蔡京马屁,后来因为威胁到蔡京的地位,两人翻脸,又得罪了童贯这样的权宦,只要蔡京和童贯从周傥这得到消息,想来这二位都很乐意踩他一脚。
原本是向家的麻烦,就会变成他徐处仁的麻烦,虽然徐处仁自诩方正,却也没有大公无私到这个地步。
愤怒地盯着周傥,周傥则垂着眼,故意不看他,直到许久之后,徐处仁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贵官……好自为之!”
一二九、再遇阿怜
向安被杀,向琮入狱,转眼之间,盘踞狄丘三十年、背靠着国舅这座大靠山的向氏,就被从利国监一扫而空。
向家名下的各个冶坑,成了香馍馍,不知多少人想伸过手来分一杯羹,不过大伙都不敢乱动,想要等周家先下手。
毕竟谁都知道,将向家掀翻的,其实是新上任的利国监知事周傥,还有人称周衙内的周铨。
狄丘镇的酒楼不多,毕竟只是个人口万余的小镇,大多数又是苦哈哈的工匠家属,这座名为“狄公醉”的酒楼只有两层,往日里这两层都不满的。
但今日,它却满了。
史奉仁上到二楼,一望到挤得满满的酒楼,甚至还加了几张桌子,让过道都变得极为狭窄,他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这破店的生意倒真是兴隆,莫非他们的酒菜很好?”
“史兄说笑了,这种小镇酒楼,能有三两个拿手招牌菜就算不错,有什么好的……今日如此多人,还不是因为那件事情。”
“都想走门路,毕竟明面上是一年三四千贯的收益,实地里,万贯不只,一共六座冶坑,打理得好,就是六万贯,一个聚宝盆!”
说到这个数字,史奉仁的同伴呼吸都急促了一点。
“没有足够实力,这就不是聚宝盆,而是惹祸精!你道向家为什么会这么惨,还不是因为如今向太后早就去世了么!”
说到太后,史奉仁的声音压低了一些。
正说话间,却见楼底下忽然一乱,他二人伸头望去,只见数十上百人向着路中拥去,他们所围者,鲜衣怒马,面如冠玉,长得比一般女郎还要俊俏。
“这是谁家小郎,倒是嚣张!”史奉仁问道。
他同伴是本地人,在一家冶坑为管事,探头望了眼之后,顿时缩回脖子:“史兄,这就是周衙内,最是精明不过,你在这里,惹了谁都无妨,唯独莫要招惹他!”
听说这个少年就是周铨,史奉仁吃了一惊,看起来只是俊俏罢了,却是用手段玩得向家都破家的人!
他又仔细打量了周铨两眼,目光里闪动着寒意。
恰此时,周铨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对,史奉仁顿时也缩了回去。
“这小子杀过人!”史奉仁对周铨目光中的冷漠并不陌生,他脸色微微一白,他只在自家的几位庄主身上,见识过这种可怕的冷漠。
“而且不只杀过一个……”他心中有些后怕地想。
“史兄怎么了?”他的同伴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外头灰大,蒙了一下眼……”史奉仁话才说到这,外头又是一乱,他伸头出去,只看到一个粉色衣裳的身影,跌跌撞撞从人群中走出,然后跪倒在周铨的马前。
“衙内,衙内,救奴一救!”
周铨眉头一皱,这个跪在他面前的女子,正是太白楼中的阿怜。
只不过现在的阿怜,已经没有当初在楼上所见时的惊艳,满脸都是惊骇之色,连血色都看不到了。
周铨身边,武阳已经警惕地挡住了阿怜,而狄江则笑嘻嘻地凑过去:“这位姐儿,我家衙内可不是官府,你有什么冤屈,去寻太守老爷就是,若没有路上的盘缠,我家衙内倒是愿意助你几百文钱。”
阿怜带着哭腔道:“衙内,衙内,奴是冤枉的,奴真不知道向家要害衙内,如今太守老爷欲擒奴去,衙内,奴这般娇弱之躯,哪里能入得衙门?”
她哭得梨花带雨,周围看热闹的也不禁心生同情。再听她的话,是卷入了向家的案子,想来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能干什么坏事,当下就有人替她求情道:“衙内,帮她一把吧。”
“正是,英雄救美,唯如此才合衙内之风。”
“然后再美人芳心暗许,以身为谢,那就更完美了。”
听得这样七嘴八舌的声音,周铨鼻子都气歪了。
他倒是不介意顶一下太守徐处仁,毕竟这位太守如今焦头烂额,忙着搜集更多证据去对付向家的两位国舅,等他腾出手来,他这个徐州太守的位置只怕也坐不久了。
但是,他更不愿意被一个倚门卖笑的女人所利用。
上回在太白楼中,周铨就认定,这个阿怜绝非善物,这种女子,哪怕长得再美,也不能放在身边,绝对是惹祸之根。
因此他眉头一拧:“住嘴!”
周围七嘴八舌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楼上的史奉仁微微点头:方才大伙都与这位周衙内打招呼,证明他人缘不错,为人和善;但现在他一声令下,众人就立刻安静,又证明他威望极高,拥有甚强的震慑力。
“阿怜,我不与你一个姐儿一般见识,谁让你来的,你自去寻谁去。但若你纠缠不休……你要吃的,就不仅仅是皮肉之苦了。”周铨缓缓道。
那边狄江却是嘿嘿笑起来:“大郎,你瞧我屋里正缺一个叠被洗碗的婆姨,不如就帮这娘儿们一把,然后将她赐给我吧!”
这厮好赌好嫖,虽然本领高强,却是一个定不住性子的。周铨横了他一眼:“狄叔!”
只是一句话,让这厮满的嬉皮笑脸收住,嘟囔了一声:“不就不吧。”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确实是看上这娇滴滴的姐儿了。
此时阿怜,跪伏在地上,连连叩头求助,哪怕听得周铨的话语,她也没有停下来。
只不过她叩了半天头,额上却还是完好无损,除了多沾了些灰尘外,并没有叩出包来,更没有破皮。
每次她垂下头时,眼中都闪过阴冷愤恨的神情。
名义上她是官伎,实际上她却是向家所抬举的,向家原本是想靠着她,勾搭上某任徐州太守,只不过徐处仁本人并不好色,故此只能寄希望于下一任。
可阿怜自己有打算,如今向家完蛋了,她更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摆脱以前的生活。
只不过,她太贪心了些。
周铨当日一掷六千贯面不改色的豪迈,让她心动了,而且她已经打听清楚,周铨如今屋里还没有人,既无定婚,也无纳妾。她若是能到周家,哪怕只是充当一个妾侍,也有享不尽的荣华。
若是手段高明些,没准周家的女主人这个位置,过些时日她也可以坐坐。
但周铨的冷漠猜忌,将她的梦想全部打碎了。她并不反思自己,而是觉得,这一切都是周铨的错。
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但是却听得马蹄声从自己身边经过,抬头看时,发现周铨已经理都不理地离开了。
自从长成以来,阿怜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
她在哪里,必然要成为焦点,人人关注她、礼让她,便是那些文人墨客,也要纷纷拜倒在她的裙下。
想到这里,她悲呼一声,向前一扑:“衙内,周郎,你莫非忘了你曾赠我的诗么?”
此语一出,周围人都面面相觑,这位周衙内晓得许多事情,能踢球能走马,可就不曾听说他会写诗,他竟然还写过诗给这美丽女子?
阿怜伏在地上,当真象是一朵落入尘垢中的桃花,她凄声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衙内呵!”
这最后一声衙内,唤得当真是凄婉无比,周围众人,再看周铨时,目光就没有方才的亲近了。
“始乱终弃?”
“无情无义?”
“莫非周衙内将这美女先那个再那个了?”
周围人窃窃私语,不停地脑补着剧情,周铨险些气乐了。
他回头望了阿怜一眼,这女子的心思,他能猜得出大半。若她只是想摆脱官伎的身份,私下里向周铨求助,周铨或许还会伸一伸手。
可现在,她却在公开场合这样做,分明是认定周铨会被自己的美色所迷惑,又爱惜名声,想要赖上来……这女子,当真是蠢得可以!
另外,她一个官伎,能从徐州跑到利国监来,七十余里地,就算是从水路,总也要有人帮她才行。背后帮她的人,没准就不怀好意。
“阿怜,这诗还有后一半,你且听着!”周铨在马上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若是上回,周铨不会说出这后一句,因为这是讥讽阿怜身为官伎容易变心。当时周铨不了解这女子,担心她性子刚烈,会如关盼盼般因为一句诗而自寻死路。
但今次,周铨觉得这女子心机太重,利欲熏心,竟然敢来欺自己,自然不会客气。
说完之后,他再不管顾,在武阳与狄江护持之下,排开众人,扬长而去。
跪在地上的阿怜,此刻却是羞怒交加。
周围看热闹的人,没有多少听得出讥讽之意的,阿怜如何听不出来!
她就算是想报复周铨,给周铨栽上个喜新厌旧、始乱终弃的恶名,也会因为这诗变得不可能。
甚至自己都成为笑柄!
她并不知,周铨走了没多远,悄然吩咐狄江:“狄叔,你回去看一看,这女子会如何做,若是寻死,就救她一救,若有人与她一起,盯着那人,若是自个儿离开,那么暗中给她些钱就是……这女子心机深重,非是良配,狄叔,你如今身家,想要找个既貌美又有品行的好人家女子,有何难事,万勿莫栽在这女子手中!”
说到后来,他声音有些严厉了。狄江有些不以为然,不过还是依言钻进了人群之中。
武阳看了他背影一眼,心中琢磨,抽个空子要好生与这厮说说。
大郎如今是要做大事的,狄江如果跟不上,倒不如就此离开,回家去做个富家翁呢!
一三一、太守的为难
徐处仁如今陷于困窘之境。
他虽然自命清正,但实际上早年,他也曾依附过蔡京,可是后来受蔡京猜忌,两人反目。如今蔡京即将复相,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威胁。
童贯与他积怨已深,只要有机会,童贯绝对不会心生怜悯,一定要将他扫翻在地。
如今还要加上向家,虽然徐处仁的奏折让向家灰头土脸,向家两位郡王之一的向宗回干脆落职在家,但是,徐处仁也不好过,向家布下的一些暗子,正在教唆几位御史狂咬他。
原本徐处仁可以指望吴执中相助,可年近八十的吴执中已经被贬。
徐处仁深知官场之上的风险,要想让自己转危为安,就必须有一件事情能够打动天子,令官家出力保护自己。
可他守徐多年,政绩只能说是平平,唯一的希望,就是治下利国监能有所突破。
“你要多少矿料?”他向周傥问道。
“每日四到五万斤矿料!”
“也就是说,缺人手采矿运矿,听闻令郎已经招募了五百余人啊。”徐处仁道。
提到周铨,周傥就不好说什么,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家儿子做的是什么打算。
见周傥没有说什么,徐处仁心中不喜,他觉得自己暗示得都很明白了,偏偏这蠢汉不晓事。
既然缺料缺人,那就开口求自己啊,自己方便提条件嘛。
“本官先回去了,你好生做,过五日,让令郎来彭城,在本官幕下听用。”徐处仁抛下这样一句,转身就带着手下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周铨才匆匆赶来,听得自家老子的说法,周铨也莫名其妙。
但很快,他就知道徐处仁是什么意思了。
“人被扣住了?”第三天,周铨就得到这个消息。
如今利国监在大兴土木,周铨以高价征募工匠、劳力,但仅仅靠着狄丘附近的人力,是不足以支撑这么大的工程的。因此,周铨遣人将招工的消息传到了整个徐州,甚至包括徐州附近数州。
这其中,就借用了赵明诚家族的力量。
原本每天从徐州各地,都有数十名青壮,卷着铺盖跑来,可是到今日却有消息传来,在进入狄丘的各处要道上,徐州府设卡盘查,以缉拿要犯为名,将那些前来应募的青壮都拦住了。
“徐处仁想做什么?”周铨不解地问道。
“谁知道,他那天跑来,莫明其妙留下一句话后又跑走,莫非就是来威胁我的?”周傥也是满脸迷糊。
他们哪里知道,徐处仁明明是想要占用水泥的功劳,却又不愿意开口相求,于是凭着手中权力来立卡设堵,逼着周家父子去求他。
几人商议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个定论,只能将之归结于徐处仁一向的敌意。
“徐处仁说的缉拿要犯是什么玩意?”如何破局上,周铨想到了徐处仁的借口,便询问道。
“太守所说的要犯,是三伙大盗,一是杀了向安的何顺一伙。”回来禀报的利国监衙前小心翼翼地看了周铨一眼。
“还有呢?”
“另两伙,一群是啸聚于沂州蒙山的盗匪高腿子,另一群则是梁山泊王兔儿。”
听到“梁山泊”时,周铨心已经突的一跳,据他所知,水浒虽然多为虚构,但是宋江等却是历史上确有其人。
在京师时那个被贾奕收买的强人卢进义,就有可能是玉麒麟卢俊义,被周铨刺过一刀的小乙,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徒弟燕青。
如今又听到梁山贼人,周铨顿时就紧张起来。
幸好,这个什么王兔儿,从来没有听过,想来不是什么难缠之辈。
“这只是借口,蒙山、梁山,离我们这都老远,那边的贼人,来徐州的次数并不多!”孟广道。
申胖子也连连点头,额上汗珠细密,脸色却白得难看。
他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投入到周铨这边来,赌的就是水泥市场。可是如今水泥的产量,还不够周铨用的,根本赚不到多少钱。
必须扩大生产规模!
“看来我确实有必要去见一见这位徐太守,他说让我去听用……看看究竟要我做什么吧,若是让我领兵去剿灭那些盗寇,那倒是简单了。”
周铨想来想去,若是再给他两年时间,不,只要一年时间,他手下的阵列少年有近三十都过了十六岁,按大宋的习惯就是成年人,再加上一些窑场的民壮,他倒真有把握去剿灭这两伙盗寇。
但现在,这些少年还不能去冒这个险。
周铨来到彭城,在徐处仁意料之中,因此他第一时间就接见了。但周铨开口说话,却在他意料之外:“学士召下官来此,不知有何吩咐?”
“下官?”徐处仁眉头微微一皱,然后想起,眼前这少年倒确实是有寄禄的爵职在身,每年可以领些禄米俸钱的。
这倒是有些难办了。
心念一转,徐处仁脸上浮起了笑:“近日与京中颇有书信往来,京中发生了一些趣事,不知周郎是否知晓?”
“学士所指何事?”
“榷城。”
周铨虽然被从筹备榷城的人员中踢了出来,不过他还是很关心这个自己一手搭起的平台。据他所知,何执中将自己的儿子塞进了榷城,其余诸官子侄女婿,都有不少。
因为在朝中有如此雄厚力量支持,所以榷城建立比起周铨想象的还快,如今在雄州,原来的白沟驿所在地,已经在大兴土木了。
而且这座榷城中的第一批贸易,也已经完成,据说仅这一次双方就交易了价值超过百万贯的货物,甚至有商人将自行车都转卖出去,弄了十余辆到辽国。
仅此一次,大宋收取十分之一的商税,便有十万贯之多。
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实际上,因为辽国拿不出充足的铜钱,所以他们是用精铜、皮货、人参、牲畜等等北国特产充抵,这些北国特产,经榷城送入京师,在京师发卖,足足卖出了两百余万贯。
这两百余万贯的商税,可是完全落入大宋的口袋里,不象是榷城中的税收,还要与辽国分润。
此次还只是试探,无论是大宋,还是大辽,准备得都不是很充分,第二次、第三次也在筹备之中,贸易规模将更大。等白沟驿的榷城建好,这种贸易将会常态化,从现在的一两个月一次,变成每日都有,只不过不再象现在一样,一次就上百万贯。
“榷城之事,下官不曾听到什么趣事。”周铨心中琢磨了一番,然后回应道。
“我却是听说,此次互市中,有辽人花百贯钱,托人带一封信给大宋国勾当榷城事务周郎……呵呵,恰好如今大宋勾当榷城事务的五位官员中,就有一位姓周,名荣,字师道,乃是今科进士,故此,此信落入这位周荣手中。他只是当作笑谈,可是他一位同年,姓罗,名汝楫,向来与他交好,从他手中得到了这封信……”
徐处仁将这事情本末说出来,听得周铨目瞪口呆。
花一百贯高价要给他寄信的,毫无疑问是余里衍。但这封信却没有寄到他的手中,而是到了这个周荣手里。也不知道此周荣是朝中哪方大佬推出来的人手,能得到勾当榷城事务这个差遣,但此人明知道信不是他的,却还扣住,不转交给应该给的人,实在是过份至极!
“这位罗汝楫得此书信,将之传回京师,于是辽国公主恋上大宋周郎之事,此刻应该已经传遍京师了吧。”徐处仁说到这里,又笑了起来。
这算是最近麻烦不断的他,少数能让他高兴的事情之一了。
只不过才笑了两声,他就发觉,周铨面无表情,既没有羞恼,也没有愤怒。
“你不怕此事?”
“童太尉与我一起出使,此事他早就知晓,一回来就有细折禀报官家,官家也曾召我细问。”周铨淡淡地说道。
一听到童贯,徐处仁心情就大坏,待发现自己以为可以拿捏周铨的把柄,对方根本不在乎,徐处仁心境就更坏了。
“我听京师中来人说,周郎足智多谋,我这里现在有一个案子,就交与你了。”想到这,徐处仁哼了一声道。
“下官并非学士属吏,这种案子交与下官,名不正言不顺。”周铨道。
“我这就上书天子,请令你为我州中法曹。”徐处仁却不肯放过他。
周铨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笑道:“等天子诏令到了再说。”
见他软硬不吃,徐处仁心中焦躁,他哪里等得天子诏令,且不说赵佶会不会同意他这一明显要挖坑埋周铨的请求,单单奏书往来和朝堂批复,就需要一个多月时间,徐处仁很清楚大宋的官僚机构拖延症有多么厉害!
到时只怕天子同意的诏书还没有到,贬斥他的令旨已下。
“周铨!”原本徐处仁是要发作的,但看到周铨那古井无波的双眼,他心中突然有些发慌。
和辽国公主恋上大宋周郎同时传到他耳中的,还有眼前这少年在辽国大破女真人的消息。虽然徐处仁是不相信的,不过事必有因,这样的传闻,多少有些依据。
“周铨,此案发生在利国监治下,若你不接,那么就让你父亲去审案,案情未出结果,你父亲不得再去窑场!”徐处仁道。
周铨嘴角一撇:“无所谓,学士有什么吩咐,尽管对家父说去。”
“你……你……你若能审出此案,我便解除关卡,允许利国监在整个徐州招募窑工!”徐处仁被逼得走投无路,只能露出一点口风。
一三二、雷击案
利国监治下,除了狄丘镇之外,还有近十个聚落,其西南的马庄,靠得徐州较近,但又不在运河与官道之上,算是利国监治下一个偏僻的所在。
这天清晨,马蹄声打破了庄子的平静。
背着个篓子出来拾粪的段铜,伸头向庄外望去,然后就看到十余个少年,都骑着马,在两个公人模样的陪同下到了庄前。
段铜今年也只有十六岁,看到年龄相近的人,免不了多打量几眼,然后垂下眉眼,微微露出自卑的神情。
大伙年纪相近,可别人却是鲜衣怒马,自己却一身破烂。
然后他飞快地缩进两幢屋子中间的短巷,不让这群进庄子的人看到自己。
十余匹马进入庄子后先停住,那些人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看到他们这模样,段铜心中一紧。
近来庄子里出了点事故,故此差役什么的三天两头跑来,只不过这伙少年跟着差役来做什么,莫非是徐州府中的哪位富贵人家的子弟,闻讯跑来看热闹?
“就是这里?”诸少年中为首的那人问道。
之所以判断出此人为首,是因为他骑着一匹最为高大的紫骝马,而且其余人总是看着他,仿佛是在等待他的命令一般。
段铜悄悄仔细打量着这为首者,然后心中暗暗赞了声:好个少年郎!
唇红齿白,面如敷玉,眉剑目星……这些形容词段铜是不懂的,他唯一懂的就是这少年郎长得真俊,比起庄子里最漂亮的女郎都要好看。
“回禀衙内,就是这里,你看那间屋子,就是胡虎之宅,那旱雷殛人之案,便发生在此宅之中。”一个差役恭敬地道。
“把里长唤来,我有事情要问。”紫骝马上的,自然是周铨。
徐处仁以为他招募冶户为要挟,要他接过的案子,乃是马庄旱雷殛人案。徐处仁认为这案子有蹊跷,但他自己忙着政争,无暇来处置,便拿出来难为周铨。
一个差役跑去唤里长,另一个差役则直接将周铨带到了胡虎的宅中。在这破败的庄子里,胡虎的宅算是不错的,只是如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周铨下了马,李宝与王启年二人陪他进了屋子,其余少年,则守在外边,不许来看热闹的庄民靠近。
一进院子,周铨就嗅到了股刺鼻的味道,他面上微动,暗暗记在心中。
正屋顶上炸出一个大洞,墙也塌了小半,而且在残余的门窗上,周铨看到了火烧过的焦黑痕迹。
看起来倒象是雷劈下来,将屋子都劈开,更将屋子里的人劈死了。
两侧的厢门却是无恙,只是上了锁,周铨去推了一把,没能推开。
“无人住?这胡虎家没有家人?”周铨问道。
差役不知道,不过门外有人道:“有些家人,只不过天降雷霆,将胡虎劈死,家人哪里还敢住在这屋子,投亲靠友去了。”
紧接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愁眉苦脸地走了进来,差役笑道:“衙内,这位就是马庄里长,这老儿姓孔,据说还是孔圣人之裔呢,哈哈哈哈……”
差役对能将孔圣后裔呼来喝去很是得意,但笑了两声,却觉不妥,忙看向周铨,发觉周铨脸上无喜无怒。
“孔老丈,你与我说说事情经过吧。”周铨道。
虽然此前已经打听过案情,但周铨还是希望再听一遍,以发现此前未注意到的东西。
案情挺简单的,十日前天气酷热,这家的家主胡虎正睡午觉时,突然有旱雷劈了下来,将屋子劈坏,连带胡虎劈死。
因为过去了些时日,尸体已经收敛,不过有杵作的验尸状在,周铨也看到过。
“雷能将人劈得四分五裂,这倒稀奇了。”周铨笑了笑道。
孔里正陪着笑脸,老眼里却是闪过一丝异样,偏偏周铨观察得很仔细,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这胡虎在乡梓之中,为人如何?”周铨又问道。
孔里正面露为难之色,含糊地说了一句:“胡虎力大……”
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得外边有人道:“让开让开,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也敢拦我?”
周铨眉头一皱,所谓“小兔崽子”,就应当是他的阵列少年了。
他向王启年使了个眼色,王启年会意,大步出去,周铨则继续问那孔里正:“里正,你继续说,说真话,勿避讳。”
“这位可是周衙内,孔里正,若是你不好生说话,当心被捉到知事面前去打板子!”旁边的衙役喝道。
孔里正神情微微变了变,他只是一个乡野老人,被吓了吓,哪里还敢隐瞒,当下说道:“胡虎力大好搏,庄子里对他都有些惧怕,他交游广阔,与十里八乡的无赖游手都有往来,甚至连外州府县的豪杰壮士,也有不少与他交往。”
老里正虽然说的是实话,却还有些隐晦,不过周铨还是明白他未直说出来的意思。
这个胡虎,应该是个在乡里横行霸道的人物。
如此就能说得通,为何在一片贫困的村庄中,他的房屋比较好了。
“胡虎在本乡是否有仇人?”周铨再问道。
老里正尴尬地笑了笑:“这个……不好说。”
“有何不好说的,有就是有,没就是没!”衙役喝斥道,他跟着周铨办事,赏钱已经拿了好几陌,故此这般上心。
“胡虎的脾气……”
老里正的话才说到这,外头突然又传来喧哗声,紧接着是“叭”的一声脆响,似乎是某人吃了一记耳光,然后就听到呼喝之声。
这一次周铨再呆不住了,他大步出来,就看到护卫他来的阵列少年们蜂拥而上,将几个大汉摁倒在地。
王启年脸上有一记掌印,嘴角也出了血,看来挨耳光的是他。不过现在,他正抬腿狠狠地踹着地上的一人,直踢得那人嗷嗷惨叫。
“小兔崽子,踢得好,踢得好,有种踢死俺,若不踢死,爷爷与你没完!”
那人一边惨叫,一边还大骂,周铨上前之后,王启年才住手,退到了一旁:“此人蛮不讲理,我与他分说,他却动手打我!”
周铨知道王启年的性格,这少年更喜欢玩阴的,莫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可做起事情手段狠辣,那大汉敢打他,少不得要吃苦头。
“将人绑了,嘴巴堵住,过会儿带回去细审,胡虎之死,没准就与这几人有关。”他下令道。
“什么,胡虎死了?”
那骂骂咧咧的大汉嘴里仍然不干不净,但当阵列少年来堵他嘴时,他反应过来,惊愕地说道。
“闭嘴!”他还待再说,就被一团破布将嘴堵了起来,噎得他眼珠都要突出来。
那大汉犹自想要说话,可是被堵得牢牢的,只能哼哼。他身边的两个同伴此时大叫起来:“误会,误会,我们是胡虎的朋友,特意来看他……”
“手脚利落些!”见阵列少年的动作有些迟疑,王启年细声喝斥道。
那些少年手下顿时加快,将另两个大汉的嘴也都堵了起来。
看到王启年露出一丝笑,周铨心里也轻笑了一声,显然挨了一记耳光后,王启年要报复,故此非要把这三条汉子带回去。
这小子可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
绑住堵嘴之后,王启年亲自下手,搜这三个大汉的身。结果才摸了两下,他脸色微变:“大郎!”
周铨望了过去,只见王启年从那嘴贱的大汉怀中掏出了一柄匕首。那匕首虽然黑沉沉的,看上去有些肮脏,但锋刃处却磨得雪亮!
不仅是那嘴贱大汉,另外两条汉子身上,也都搜出了短刃。这并不是杀猪刀之类的民间刀具,而是那些强人歹徒们喜欢用的杀人利器!
除了兵刃之外,就是一些零碎,有几陌钱,还有些散碎的银子。
“绑紧一些。”周铨看到这些短刃,心里暗道侥幸,幸好阵列少年跟着周傥、杜狗儿颇学到一些本领,他们一出手就锁住这三条汉子的关节,否则若给他们拿出利刃,只怕会有伤亡。
“孔老丈,可曾认识这三人?”周铨转身问那孔里正。
孔里正愁眉苦脸,这三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在马庄被周铨擒下,他们奈何不了周铨,少不得以后会来寻马庄的麻烦。
因此,听了周铨问题后,他呐呐地道:“小老儿年老神昏,记不得是否见过这三人……”
这老头子说起话都是推来推去,半点也不爽快,李宝此时都已经有些生气,恶狠狠地瞪着他,只恨不得冲过去撬开他的嘴来。
也就是周铨有耐心,不但好声好气地与他话话,还时不时恭维他两句。那三个汉子被绑到了屋檐下,李宝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扫,有些无聊地向远处望去。
然后他目光微凝,因为在两幢屋间的阴影里,他看到有一个身影猛然缩了回去。
自从跟着狄江学了侦察斥侯本领后,李宝的警惕性大增,他故意装作没有看到那身影,目光又移开,只用眼角余光关注。
没多久,就见那身影又悄悄探了出来,似乎是在窥视他们。
李宝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几步,那身影一直盯着周铨,没有注意李宝已经顺着院子的围墙反绕过去。片刻之后,当李宝出现在那身影身后时,他却还在向周铨这边探头探脑。
“你是什么人!”
一三三、段铜
“你是什么人!”
李宝已经到了变声期,因此声音沙哑难听,他突然一声,让正在偷窥的段铜吓得向前一纵,连滚带爬,将背上的背篓打翻,结果里面的粪便撒了他自己一头一脸。
“呸呸呸!”
将散入自己嘴里面的脏物吐了出来,段铜干呕了好一会,不过早上他还没有进食,所以呕出来的,都是些水。
李宝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而且也不怕脏,一把过去揪住了他的衣襟:“你这厮老实交待,为何鬼鬼祟祟在此窥视,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边的孔里正看到这一幕,整个五官都挤在一起,形成一个活生生的“苦”字。
“段铜,你还不去拾粪,为何在这里!”孔里正喝了一句,只不过声音不大。
他虽然见识少,但也不真象外表那样愚笨,有着乡民特有的狡黠,但是周铨带给他的压力太大,让他便是想要替段铜说两句话,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
周铨目光停在段铜身上,笑着问道:“孔老丈,这少年是何许人也?”
“这小厮是村里百姓,无父无母,靠着他叔父拉扯大……”
“我是我姐养大的!”坐在地上的段铜听得孔老丈的话,猛然抬头说道。
“呵呵……是,是,原本他还有个姐姐,只不过可惜,前几年人没了,现在寄养在叔父家中。”
孔里正神情有些尴尬,周铨饶有兴趣地望了段铜一会儿,看得这少年心中发毛,周铨这才又说道:“原来如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我在看热闹!”
方才说自己是姐姐养大时,段铜还是理直气壮,但此刻就有些结巴。
“你可知道这胡虎是怎么死的?”周铨又问。
“我不知道!”段铜的回应很快,然后还看了孔里正一眼。
孔里正依然是一脸苦样,神情倒没有变化,他咳了一声:“衙内,此地毕竟死了人,非衙内这等身份久处之所,若是衙内不嫌弃,还请到小老儿蜗居中坐坐,衙内要问什么,小老儿将人唤来备询。”
周铨哈哈一笑:“当问的都问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
他吩咐之下,阵列少年自然为他牵来了紫骝马,又找孔里正要了一辆牛拉的大车,将地三个汉子都扔在了大车之上。
周铨越发地喜欢自己这个“衙内”身份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走三个大活人,不但没有人阻拦,甚至问都没有人问一声。
一切就绪,他准备回去之时,突然用马鞭一指段铜:“我看你年纪与我这些伴当差不多,又无父无母,可愿随我去?在我身边学个几年,总会给你一个出身。”
段铜愕然望着他,旁边的孔里正慌忙道:“衙内,这小子顽劣愚笨,如何能给衙内作长随,而且他还有叔父在家……”
“唤他叔父来。”周铨道。
原本打周铨打发走了,孔里正心中长舒一口气的,此时听得又要叫段铜叔父来,他脸再成挤成一个“苦”字,才一迟疑,那衙役上前就是一脚:“衙内的吩咐,你还敢推三阻四?”
这一脚倒不太重,不过还是将孔里正踢得一拐一瘸,他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去找人。
约莫等了一柱香功夫,孔里正带着个妇人来了,这妇人长得甚丑,也没有见过市面,一看着周铨,立刻跪拜在地:“俺拜见衙内了。”
“这少年的叔父呢?”周铨面色一沉。
“回禀衙内,他叔父在矿上寻生计呢,如今正值农闲,他叔父便在矿里做些杂事,补贴些家用,这妇人是他婶娘。”孔里正小心地道。
“原来如此,这少年想来也到矿里去做过?”周铨指了指段铜,不过他没等孔里正回答,而是让段铜婶婶回答。。
“这短命的小子太懒,吃不得矿上的苦!”段铜婶娘道。
“既是如此,我把他带走去给我当个长随……启年,与他十贯钱。”
王启年从马上的袋子里拿出十贯钱来,直接摆在段铜婶娘面前,段铜婶娘眼睛都突了出来,整个盯在那铜钱上,怎么也挪不开。
孔里正想要说什么,但见段铜婶娘已经扑到了铜钱上,将之紧紧揽住,不由得叹了口气。
“衙内只管领去就是!”她口中不知说些什么,到后来只听得这一句。
“我不去,我不离开!”段铜大叫起来,额头青筋直冒。
“你小孩子家,懂个什么,跟着衙内,有新衣穿,有酒肉吃,留在这里,除了拖累你叔叔,还能有什么!”
段铜听得婶婶迫不及待要将他往外推,气得直跳:“俺没有推累你们,俺自己做活养自己,俺爹娘和俺姐,还给俺留了两间屋子十亩地!”
那妇人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尴尬,她之所以痛快地答应,也就是看中了这两间屋子十亩地。虽然现在屋子是她家人在住,地也是她夫妻在种,可因为早就分了家的缘故,若是段铜不走,这屋子和地迟早还要还给段铜。
“若不是我们,你守得住屋子与田地?别的不说,你姐姐过生之时,你要卖屋卖田的,不是我们拦住,你还有什么?”顿了一下之后,那妇人还是叫了起来。
“十亩地两间屋子值几文钱,小子,衙内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跟着衙内听几年使唤,还会短了田宅?”
那衙役听得这两人争吵起来,怕惹得周铨心烦,上前劝解道。孔里正此时也无奈,将段铜拉到一边,也不知他低声说了些什么,段铜哭哭啼啼,回去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真跟在周铨他们身后。
“你来赶车。”这点事情,自然用不着周铨亲自安排,王启年吩咐道。
若是孙诚在,那么这种安排人手的事情是孙诚操持,孙诚不在的话,则是王启年。李宝只管着跟紧周铨,贴身护卫,别的事情,他都不闻不问。这三个最先跟随周铨的少年之间,已经形成了比较稳定的分工。
从马庄回狄丘,花了近两个时辰,众人都是一身汗。特别是段铜,更是又脏又臭,不过他吃过许多苦头,这点脏臭并未放在心中。
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惶恐。
这位周衙内是利国监知事的公子,段铜也跟他叔父一起去矿上打过零工,因此知道,整个利国监三十六冶,都归这位知事管。他们打工时已经高高在上的管事们,连知事的面都见不到。这样一位大人物,怎么会看中自己?
“又脏又臭,你先去领几套换洗衣裳……罢了,我带你去吧。李宝,你让他们把这三堆废料关好来,大郎过会要审的。”到了周铨暂时借助的孟家小庄,段铜不知所措之时,又是王启年上来说道。
本能的,段铜对这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同龄人生出了信赖感。他跟着王启年身后,穿过院门,然后愣了一下。
因为在他眼前,大院子里正有数十名少年聚在一起操演,人与人之间都保持着一臂长的距离,但横齐竖直,看上去极为整齐。
段铜估算了一下,一共约是六十人,加上跟着周衙内的那些,这就有近七十名少年。
其中约有三十名年龄与他相当,都是十五六岁,另一半则是九到十二岁。
“这位周衙内养着这么多玩伴?可看他们模样,又不象是一般富人家的家僮,那些家僮哪里能穿得这么好!”
段铜打量了一番,看到这些少年的衣裳都是同样的款式,而且不是长裳,而是短衣襟,颜色也一般的靛蓝色,他猜出这些衣裳都是衙内给的,心里不由有些羡慕。
再看自己,一身破烂,是用他叔父穿烂的衣裳缝补而成,而且是他自己动手手,因此针脚线头都露在外边,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稍息——解散!”
段铜正偷偷打量着的时候,突然听得一声喊,紧接着,少年们都从绷直了的状态中放松下来,然后活动手脚,去树荫下休息。
那个发号施令的少年,笑吟吟走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别的七八个:“启年,这位是你从哪个土疙瘩里刨出来的?”
知道是在说自己,段铜有些窘迫地低下头。
“嘘,这是大郎让我带回来的,要先给他领衣服,诚哥儿,开库出单吧。”
阵列少年们的补给由他们自己管理,目前是孙诚负责记录单据,然后定期公推人手进行盘点。孙诚听说是周铨交待的,诧异地看了段铜一眼,然后招呼了一声,便向着院中行去。
段铜跟在身后,又穿过一重门,看到一排屋子。外边的屋子明显经过改造,显得比较大,窗子是撑开的,露出里面的桌椅。段铜瞄了一眼,足足三四十套长条桌椅,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在屋子的一端,还有块架起来的木板,被漆成了乌黑之色,上面用白灰写了一些字。
段铜识字不多,因此认不得这些字是在说什么,他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好奇:“这里应该是这些伴当们活动之所,只不过摆成这模样,莫非是学堂先生在这里授课?”
只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主人家请学堂先生为僮仆授课的,段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就在这时,听得前面王启年道:“到了!”
一三四、规矩
段铜心里想着事情,听得“到了”,脚步险些没留住,撞在王启年背后。
王启年回看了他一眼:“个头与祝南差不多,丙字小号的,先拿一件出来给他笔划一下。”
孙诚应了一声,拿出钥匙开门,段铜往门里望了一眼,看到一排排的木架,上面都堆满了衣裳被子之类的东西,但是每件都叠得极是整齐。
段铜愣了愣,“整齐”恐怕是他到这庄子之后对所有东西的印象了,人站的队列整齐,桌椅放得整齐,就连院子里的树木,也都整整齐齐的。
孙诚寻到乙字号木架,在那里拿出一套衣裳。此时虽然进入了七月,但是天气依然炎热,因此拿出来的还是夏装。
他们的夏装,都是短裳,孙诚不明白为何周铨不喜欢峨冠博带,反正周铨的意志,他们只需要照着执行就是。
比划了一下衣裳,王启年点了点头:“就是这个,先领三套出来,另外一套铺盖,一套洗漱之物。”
片刻之后,段铜就抱着一大堆东西了。
“洗洗再穿,动作利落些,大郎那边还等我去回话。”看着段铜抱了一堆东西既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的模样,王启年笑道。
“先签了这边再走!”孙诚叫道。
此时段铜对王启年已经相当敬佩,只觉得这人必定是周衙内手下一个得力的管事,虽然年纪与自己相当,可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听得孙诚呼唤,段铜有些莫明其妙,却见王启年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急着去看热闹,倒是忘了这个,诚哥儿,是我疏忽了。”
孙诚神情有些严肃的,见他道歉,也不理睬,递过来笔。段铜看到王启年在一份账簿模样的东西上签下字,还按了手印,然后才交还给孙诚。
这边手序办完,王启年领着段铜到了院子侧后,在这里,段铜看到一间奇怪的屋子。
这是一间平房,全用砖和水泥砌成,有楼梯通往平房顶上,上边有二十个巨大的木桶,每日里都有值日的少年提水上来,将这木桶装满。
“你算运气,才来就用上这澡房了。”
段铜只是觉得这间屋子古怪,王启年领他进去之后,他看到有十五根陶管从头顶伸了下来,每个陶管口处都有塞子,王启年去将一个塞子拔出,顿时一道水流从管口喷出来。
出于节约考虑,水流并不大,但还是让段铜吓了一跳。
“快洗,节约些水,不洗了就将塞子塞好,对了,这里有皂胰子,将你头发好生洗洗,都要生虱子了!”
王启年吩咐完毕之后,就出了澡房。若大的澡房之中,只剩余段铜一人,他也没有什么害臊的,一边洗澡,一边打量起这澡房来。
十五根陶管,也就是可以给十五人同时洗浴,洗完的水都顺着一道细沟排出屋外。段铜突然咦了一声,因为他发现,这房间里挺亮堂的,不仅仅是因为高处开着窗子,更是因为墙壁。
整间屋子都贴了白色的陶片,将窗外射入的阳光反射得到处都是,因此屋内很是明亮。
“这般壮丽的屋子,只是一间澡房……”
段铜摇了摇头,心中暗叹了声,这间屋子比起马庄最有钱的曾老爷家里都好,但在周衙内这儿,却只是用来给僮仆充当澡房!
他却不知,这间澡房乃是周铨的试验品。利国监水泥窑烧制的,除了水泥之外,还有瓷砖。
此时大宋主要建筑都是砖木结构,而周铨所建的,则是砖混结构。以毛竹为筋骨,浇灌水泥为梁柱,再佐以砖石。这样结构的房屋,建造成本比起木结构的反而要低,以石灰粉刷之后,屋里也比较亮堂。
这座澡房只是试验品,让工匠试试手的,饶是如此,在看过这间澡房之后,孟广、申胖子等冶主已经迫不及待寻周铨打听,建全套这样的房屋需要多少钱了。
若是此时到龙庄别院那边去看,就可以看到按这模式建的屋子已经起了半截。孟广与申胖子每日去那边,比周铨自己都要勤。
洗完澡,换上新衣,段铜觉得自己精神一振。在出门前他停了一下,长长吸了口气,然后才走了出去。
“你便是段铜吧,随我来。”门外等着他的,却不是王启年,而是换了一个少年,个头与他差不多,交待了一句之后,就领着他向另一座院子走去。
“哥哥,王……启年哥哥呢?”段铜跟在身后,小心地问道。
他不知道如何称呼,不过既然年纪相近,称哥哥总是没错的。
“在大郎那边听用呢,啧啧,也不知道何时我能和他们一般,总跟在大郎身边听用。”这少年倒是个自来熟,毫不见外地说道。
王启年此时正站在周铨身边,在他面前,则是那三个被抓来的汉子。
这三条汉子神情萎顿,身上还沾染了些血迹,显然,是受过一番折腾的。
那嘴巴极贱的汉子,现在也不再大骂了,只是翻着眼睛,带着凶意看着周铨。
“还没有问出来么?”周铨道。
“倒是嘴硬,没有问出什么。”王启年有些为难。
周铨呵呵笑了:“定然是歹人无疑了,此时来利国监,须是买通了徐州府的皂吏,否则过不了关卡,此事简单,杀了一个抛在野外,看谁来给他收尸,便知他们的帮手还有哪些。”
“冤枉,你这衙内好生不讲道理,我们是好人,哪里是歹人!”听得周铨这样说,那嘴贱汉子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好人哪里会挨了这番惩治,连自己姓字来历都不交待?这么嘴硬,你说没有问题,你自己相信不?”
那嘴贱汉子闻得此话,连连叫冤:“你们又没有问我姓字来历,就问我胡虎之死是否与我有关……我们与胡虎亲如兄弟,怎么会害了他,若是我们害的,为何我们还会到他家去寻他!”
周铨听到他的辩解,只是笑了笑,他的笑容,却让那嘴贱汉子象是被浇了一头冰水般。
因为周铨的笑容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你知道这里是利国监,这里最缺的就是下矿之人,你们三个,不想在暗无天日的矿中做到死,还是老实些交待自己的身份……启年,将另两个带到别院去,分开审问。”周铨道。
王启年眼前顿时节亮:“还是大郎有办法,我怎么没有想到!”
分开审问,再对口供,这样一来,三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就有一个参照。那嘴贱大汉听得这一句,脸色顿时大变:“衙内,俺招了,俺招了,俺是……”
他还没有说出来,就被王启年一把堵住了嘴:“方才让你招不招,现在想招可没有那么容易!”
三人被兴奋的王启年拖走,看得出,他对刑训之事甚有兴趣,周铨转过脸,看到已经焕然一新的段铜,微微颔首:“总算象个人的模样了。”
这句话原本不是什么好话,但段铜不知为何,听了之后突然热泪盈眶。
在他姐姐去世之后,他已经有多久不象个人了!
“你只管放心,在我这里,鬼也要变成人。”周铨仿佛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温声温语地说道。
一股无形的力量,让段铜忍不住跪了下去:“衙内!”
“衙内是外人叫的,自己人唤我大郎。”周铨又道。
“大……大郎,小人、小人……”段铜想要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开口。
周铨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有件事情还须你去做,孙诚!”
段铜便看见给他发衣裳的那白净少年站了出来:“大郎,有何事情?”
“徐州府中,如段铜这样无父无母的孤儿应当还有,你遣人去走访打听,能招募一个便是一个,男女不禁,十五岁以下。”
段铜听得这话,心中微微有些讶然,十五岁以下自然是因为好管教,但女的也要,这位大郎莫非真是在开善堂?
“是,我定然会仔细辨别,不让那些有坏习惯者混入。”孙诚道。
周铨就欣赏他这一点,举一反三,知道自己的真正用意。
“段铜,你既然到了这里,有些规矩,我先对你说明白来,我这些伴当每日都须按照我安排好的计划行事,晨起操练跑步,上午读书学习,下午则是去工坊实习……几时几刻做什么,都有定论,若是身体有恙,或者别的什么正当原因不能出勤,则需要提前向公推的队目报告。”
周铨细细说给段铜听,段铜小心地记住了。周铨看他听得仔细,暗暗点头,然后又道:“自然,我家也是奖勤罚懒的,在我这吃穿都不须管,每个月还有五百文的零花,另外有五个等级的优奖,少则五十文,多则五百文。罚的方面,共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二十八项处罚,有罚钱的,也有挨揍的,这些启年等会会和你说,你要牢牢背下来。”
段铜连连点头称是,这样严格的规矩,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周铨突然一句话,让段铜骇得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