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九、草鸡与猛虎
梁祖扬被金人的突然袭击打蒙了。
他有那么一刹那,脑子里就全是空白,而他所倚仗的麾下四将,在那一刻同样发呆。
“金人,真是金人!”苗傅失声大叫起来。
“该死!”杨沂中也是大叫,他一把推了梁祖扬一下:“梁公,快下令!”
“下、下什么令?”
“迎击,迎击啊!”
这等情形之下跑就是自乱阵脚,杨沂中看得清楚,金人数量不多,若是能够扛住对方第一波攻势,此仗还有得打。
但若第一波没有扛住,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乘乱逃走了。
“对,列阵,迎击,迎击!”
诸将勉强前去整顿本部,只是他们的反应太迟了。还没有完全整好队,金人就已经冲了过来,紧接着,便是一场屠杀!
金人仅以极微小的代价,便将宋军杀了个对穿,然后又折了回来,再次突破宋军残破的军阵。被连续洞穿,给宋军极大的打击,不仅是伤亡数量上的,更是士气斗志上的。整个宋军,已经动摇,金人则再次整队,准备第三次突阵。
“防不住了,梁公,我们走吧。”见此情形,张俊面色惨然,他抓着梁祖扬的胳膊道。
一边说,一边拖着梁祖扬就欲走。
若是他们当先逃走,可以说是弃军不顾,事后追究,少不得责任,但若是梁祖扬先走,他们的责任就少得多。
梁祖扬心中惶恐,不知道张俊心里的打算,还以为其人甚是忠诚,他半推半就,跟着张俊就要扬鞭而去,却在这时,听得东面传来呜呜的号角之声!
在这号角声里,东面出现了一支部队!
论人数,不过千人左右,其中骑兵,也只是三四百人,但当他们出现时,却仿佛拥有上万人马!
“为了周公!”解宝在马上举着长刀厉喝。
“为了周公!”他的周围,弯刀如林。
然后,他们奔腾而来,如同惊涛卷浪,汹涌澎湃!
那些步卒,平端长矛,紧跟在他们之后,小跑上前,当解宝带领骑兵将金人脆弱的侧后防线撕开后,他们迅速跟进!
象利刃一般,这支新出现的部队,狠狠冲进了金兵的后侧方。金兵整好队列,正要第三次突击大宋官兵,结果前面在和宋军作战,后面却被这支部队捅了屁股,顿时也乱了起来。
金人遇袭的反应,比起宋军要迅速得多。他们将后队变成前队,迅速转向,试图结阵自保。
可这支部队的勇气与战力,都出乎金人意料,甚至可以说,他们是金人此次南下以来遇到的最为凶悍的部队。金人刚刚结起阵,就立刻被冲破、撕碎,他们不得不放弃反击的打算,散开阵型,以避锋芒。
若大宋官兵此时能够组织起来反击,绝对可以将这支金兵尽数消灭!
但可惜的是,除了少数忠勇之士奋然反击之外,其余大宋官兵,只想着借这机会脱战逃走,这给了金兵机会。
金兵此时经过激战,其实也已经力疲,寻着机会之后,他们不是反击,而是远远退走。
这一战,三千金兵几乎击溃了三万宋军,但又被后来赶到的一千梁山寨部队击退,宋军损失最大,伤亡超过三千。而金兵其次,损失也过八百,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梁山寨部队所杀。
剩余的金兵不敢恋战,他们扬鞭远遁,迅速脱离了战场。
一时间,战场之上,只有失去主人的战马哀鸣,还有受伤的士卒的悲呼。
张俊等人此时都已经呆住了。
“这……这是大宋之军?”杨沂中喃喃说道。
苗傅眼珠子却转了转:“功劳,那地上可都是功劳!”
他们以三万之众,被敌三千所败,险些溃逃,但如果能够将死伤的金人首绩砍下来送往京师,他们不但无过,反而有功,而且是大功!
这可是八、九百金贼的首绩,自金人背盟、两国开战以来,一役之中,得获如此之多金人首绩者,还绝无仅有。
八百绩啊……足以让众人都升上一两次官了。
苗傅眼里火热,纵马上前,喝令部下前去抢夺首绩。他的部下果然蜂拥而出,比起方才与金人交战时倒是积极得多。
但迎接他们的是一排弩箭。
“该死,该死,你们想杀官造反不成!”苗傅大怒,他对上金人自然是转进如风,可是对上这些宋人,就胆子极大,特别是见对方射出一排弩箭,却有意只射地面,而不是射人,更觉得有了几分底气。
解宝斜睨了他一眼,向身边打了个手势。
顿时有人骑马冲出,直向宋军阵前冲来,骇得宋军纷纷后退。
只是一人一骑,却让宋军神色大变,以为这人被苗傅激怒,要杀上前来。
这可是能以一千之数击败三千金人的精锐,而且没有倚仗火炮等利器——不过他们的甲兵机弩,包括战马,倒都是上等货色。
那冲上前的一骑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刺,长矛直立起来,然后他伸手从背后一抓,一面卷着的旗帜便出现在他手中。他利落地将旗帜套在长矛柄端上。
风一扬,旗帜烈烈,乃是“东海周”三个大字。
东海,周!
这三字合在一起,旗帜代表的主人身份,不言而喻,哪怕是宋军中消息最为闭塞者,也明白其中的意思。
“是……是济国公的兵马!”梁祖扬呆呆地望着这面旗帜,喃喃说道。
“周济公,东海王啊!”这是田师中一脸羡慕。
张俊脸色阴晴不定,他方才也跟在苗傅之后,准备去夺功劳,但现在东海周三个大字,象是三记沉重的耳光,狠狠敲打在他的脸上。
“周公部下作战,闲杂人等让开。”那名旗手将旗帜扬开之后,冷冷吐出这十二字,然后便回军过去。
于是两万多宋军就眼睁睁地看着,这队周铨部下打扫战场。
他们不要首绩,而是搜索敌军身上的财物,但让人意外的是,他们找到之后,既不哄抢,也不私藏,每人只取一样留在自己身上,其余部分,则全部交给军官。
军官也同样只取一样,再将别的都归总,登记好了收入囊中,由军士放在马背。整个过程都干净利落,行云流水一般,仿佛是经常做这等事情。
给人的感觉,就象是一些好的商会工厂里的工人,分工配合得极是精细,每个环节都非常流畅,绝不停滞淤塞。
敌人中若没死者,他们会先审问,然后一刀刺死,自己人中伤者,则立刻得到救治。
也有宋军的伤者被发现,简单地包扎之后,那旗官过来喊道:“来些人,带着担架,把你们的伤员接过去!”
梁祖扬此时已经不再恐惧,他当即安排人手前去接伤员,他本人原本也想上前,与这支周铨部队的首领说几句话,探探对方的口风,只是他才往前,便立刻被拦住。
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虽然很客气,却仍然婉拒了他要求见面的要求。
“看,看,那些……那些是什么人?”
让宋军觉得有些意外的是,还有五六个身着白衣之人,以布蒙面,拿着锋利的短刃,开始在尸体上比比划划。
这场面,让战场上的厮杀汉都觉得有些恶心可怕,可这几人却是做得极为熟练,仿佛是常干这种事情。
“这……”
当战场打扫完毕之后,这几人也完工,他们来到解宝面前:“行了,今日就做到这儿了。”
解宝都有些畏惧他们,这些人平时是郎中,大伙有个跌打损伤头疼脑热什么的都会找他们,可到了战场之上,他们最常干的事情就是解剖尸体。当然,自己一方牺牲者的遗体会得到体面的待遇,但敌人的遗体对他们来说,仿佛就是屠夫面前的死猪死狗一般。
若不是周铨吩咐过,这些人如今在敌尸上研究的东西,今后有可能给大伙救命,解宝才不愿意把他们带到战场上来。
他们这边结束整队,那旗将又过来,收了“东海周”的旗帜,拔出长矛,便列队唱歌,扬长而去。从开始打扫战场到离开,前后不过是一个半时辰时间,而梁祖扬部下则在边上看了一个半时辰。
对方走出老远,突然间,梁祖杨帐下诸军呐喊了声,纷纷向战场冲了过去。
他们可是看得清楚,虽然周铨问下将浮财全都刮走,但一颗首绩都没有带!
诸将纷纷上前,杨沂中还犹豫了一下,可是张俊推了他一把:“有便宜不沾,那是蠢货!”
“就是,这一战,我们原本就有功劳,若不是我们吸引了金军注意,他们哪里能胜得这般轻松!”苗傅也道。
唯一未动的是梁祖扬。
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去砍脑袋争功了,因此,他可以带着亲卫,远远地看着诸将相争。有些兵卒,甚至为了争夺一颗首绩而相互厮打,若不是军官喝斥,甚至会拔刀相向。
而喝斥完毕之后,那军官便将首绩笑纳,令两个原本相争的士卒敢怒不敢言。
与方才周铨军打扫战场时的整洁流畅相比,简直是两重天!
梁祖扬不禁一声喟叹:“无怪乎辽金皆畏周公如虎,却视大宋官兵如草鸡……只看这军士,便能看出来啊!”
只可惜,他的感叹,谁都不曾在意。
然后,他自己也正了正颜色:“济国公不在乎这点功劳,我在乎,来人,笔墨侍候,我要上书朝廷表功!”(未完待续。)
四九零、与诸君痛饮耳
京中终于等来了好消息。
当梁祖扬的战报送达到赵佶手中时,赵佶喜不自胜。
“斩首八百绩,大胜,大胜!”他贪婪地看着战报,一遍又一遍,口里还哆嗦着说道。
“是大胜,金人全族有多少人口?不过数十万到顶,控弦之士从十四岁到六十岁算起,能有十五万就了不起。一次斩首八百绩,多来几次,金人的脑袋就全砍了!”旁边的梁师成凑趣道。
赵佶哈哈一笑:“若真是这么容易砍,童贯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了,你看梁祖扬也不讳言,他自己同样损失惨重,更胜过金人——不过你说的也没错,我大宋人口众多,一换一不成,那就十换一、二十换一,终能将这些背盟的金贼杀绝来!”
赵佶对金人的痛恨,已经深入骨中了。
他很清楚,自己只是苦中作乐,梁祖扬上报的捷报,就算没有水份在里面,对目前的局面也没有什么帮助。
毕竟如今最让他头疼的,还不是金人——金人被牵制在了应天府后,汴京暂时安全。
最让他头疼的,还是京中的百姓。
如今他就是在延福宫中,都偶尔能听得外头百姓在呼号,要求他“还钱”。
他好几次都想要下定决心,调兵弹压这些百姓,可偏偏那些禁军中,相当多的军俸也变成了所谓的债券,只怕他前面刚下圣旨,后面禁军就要哗变。
梁祖扬的捷报最后,自然就是为将士讨要封赏。官爵好说,现在朝廷的官爵不值钱了,但是真金白银,赵佶却是拿不出来。
特别是应天府被围之后,来自东南的粮与税都被阻断,京中米价一日贵胜一日,他更不敢轻易开府库。
他的高兴也只持续了片刻,因为紧接着一个噩耗传来,另一路金兵,在吴乞买带领下,攻破相州,兵锋距离京师,只隔着一个卫州。
卫州兵微将寡,虽有黄河之险,可能撑得住多久,实在是一个问题。
在等情形之下,赵佶终于决定离开汴京。
只不过就这样逃离汴京,似乎有些不妥。因此,赵佶下令,以太子赵桓为开封牧,留守监国,自己则准备巡幸蜀境。
就在赵佶想着逃走之时,北面,武清港外,金国可怜的几艘小船发了疯一般向港中航去。
可当他们抵达港口时,身后十余艘巨舰已经追至,船上炮火隆隆,直接将它们全部轰碎。
不仅如此,这些巨舰就在港外一字排开,开始凭借舰炮,轰击岸上。岸上所有的防御设施,包括金人还特意加固了的炮台,尽数笼罩在硝烟之中。
炮轰武清之后不过两个时辰,长城之外的来州,同样也遇到了炮击。
伴随着炮击的,还有大规模登陆!
在港口的防御被扫平之后,二十余艘运输船开始靠港。因为金人破坏了港口设施,故意在港外沉了许多木桩、旧船,使得大船无法靠近,于是这些运输船上就放下众多的舢板,然后一舢板一舢板地往岸上运人。
同时,也有专门的船只、水员,开始清除港外的障碍物。
张顺咧着嘴,看着手下忙忙碌碌,好一会儿之后,终于有人来向他禀报:“这狗娘养的金贼,将好端端的港里到处扎了刺,要想清理完毕,至少需要五日时间!”
“我只给你们两日时间。”张顺嘿的一笑:“人手不足,老子亲自上,总之,两日之后,大船要能靠港,火炮和粮草要能送上去!”
“老大你这是为难我们!”那人一听便急了,嚷嚷着道。
“对,老子就是为难你们,成了,向周公请功,给你们要银质勋章,不成,一个个都滚去日本奶娃娃吧!”张顺呸了一声。
那人不再说话,直接跳回了自己的小船上,然后唿哨了两声,十余艘小船便向着港内过去。
韩世忠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嘿嘿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岳飞:“瞧见没有,这便是水师风格。”
“海军风格。”岳飞给他纠正道。
韩世忠撇了一下嘴,然后抓着缆绳绳梯,敏捷地向下爬去,快要到时松开手,直接跳入一艘舢板。
那舢板猛烈摇晃起来,上面的水员不满地骂了韩世忠一句,韩世忠将袖子一卷:“怎么着,不服气,莫看是在水里,爷爷我照样可以揍你十个!”
“口出狂言,侮辱袍泽,军棍十记。”跟在他后面下来的岳飞面无表情地道。
韩世忠缩了一下脖子,上前将那个水员揽住,亲热地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在玩笑,算不得侮辱袍泽,老友,你说是不是?”
他力气极大,可那水师也是个凶悍的性子:“友你老母,老子这也是玩笑!”
韩世忠翻圆了眼睛,他被称为泼韩五可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因为娶了周铨义妹,行事稍有收敛,那也是在周铨眼皮底下才有的事情,在外头时,可是一如既往。
不过岳飞镇得住他。
比力气,韩世忠可开两石的弓,而岳飞却能开三石弓——据韩世忠所知,岳飞尚未及冠时,就可开两石弓了,如今打熬多年,力气只有更大。
比起用兵,韩世忠之坚忍,岳飞亦不逊之,而岳飞之猛锐,则非韩世忠能及。
所以虽然年纪要小许多,可是岳飞真板着脸,韩世忠不敢乱来。
他们上了岸之后,各自整队。虽然官职上两人都只是在战前被提成团正,但手中的兵力却早就超过了一团之数。
“我会在雄霸二州拦住金人,绝不令其北援,鹏举,青史留名,便在今日,你我共勉之!”韩世忠难得的没有嬉皮笑脸,他肃然对岳飞说道。
岳飞凝神看他,点了点头,简洁明了地吐出两个字:“放心!”
说完之后,他伸手绰枪,翻身上马,头也不回便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他的任务,在燕京。
擒杀金主完颜阿骨打,是周铨给岳飞的任务。
周铨借着日本内乱之机,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动用细作间谍,传递出真真假假一堆信息,目的就是一战彻底解除女真人的威胁。
要彻底解除女真人的威胁,完颜部的首领、金国国王完颜阿骨打便是关键。擒杀阿骨打,控制住燕京,深入到河北境内的金人就失去了归路,哪怕他们再凶残,最终也是被尽数剿灭的命运。
而失去了进入河北的这些精壮,所谓的金国,就只剩一个空壳,周铨只要用万人就足以将之消灭。
当然,金人不傻,只要得知周铨部在武清登陆的消息,吴乞买与斡离不肯定会全力回援,特别是斡离不,他的回援速度会非常快。
所以周铨的安排中,善于攻坚的岳飞,便去攻燕京城,善于坚守的韩世忠,则去拦住斡离不。
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叶楚,行踪飘忽不按常理出牌的他,则是北上来州,截断阿骨打退往关外辽东的退路。
东海护卫军的总数,在经过动员之后,能够调动出来的也只是三万余人,其中还有大量的海军人员,故此,这一战略的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岳飞能不能在最短时间内拿下燕京。
韩世忠看着岳飞的身影越来越远,伸手捋了一下自己的胡须,军中不准留长须,他的胡须也剪短了,摸上去有些扎手。他从自己腰下拔出一柄短剑,将颌下的短须刮了:“都给我听着了,这一次若有差池,我从今以后就不再留须——不只是我,你们也全部不留须,从此我们就被称内侍军吧!”
众人哄然大笑,纷纷拔出利刃,刮了自己的胡须。
“行,刮了胡须去砍金人脑袋去!”他大叫道。
然后一马当先,也不管队伍行列,直接向着西南方向而去。
他的任务,是顺着黄河而去,夺取河边所有的渡口浮桥,控制住所有的渡船。
岳飞督军向着西北而去,这一条路他不陌生,很早的时候,他就跟随周铨,从武清一直打到了燕京城下,只不过那个时候,这一带还由辽国控制。
那时路上虽然比不得大宋富庶,却也颇有人烟。可是此次,大军行了二十余里,岳飞也没有看到人烟。途经的几个村子,都没有任何活人的迹象。
这些人并非亡于兵火,而是被金人强掳了去,充当奴隶。
再就是累累坟丘,有的地方,甚至到处白骨相撑。金人击败辽国之后,以获胜者自居,对于当地百姓,稍有反抗,便会屠村,整村人的尸体堆积在村口,不准收敛,时间稍长,便成了这模样。
岳飞原本就沉毅少语,见此情形,禁不住双眼泛红。
他的部下当中,许多都是当年逃离燕云的汉人子弟,少年时家乡的记忆尚在,看到这一幕,想到自家若不是被周铨带走,只怕也是这般命运,不由得生出敌忾之意。
急行三十里,到了预定中扎营之所,这里原本是一个镇子,不少前往武清贸易的商旅,都会在这儿歇脚。可他们到此时,整个镇子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唁吠,狐鼠穿行。
营地扎在镇外,岳飞召集部下中下层军官,每人面前,都放着一杯水。
“今日一路上的情形,诸位都见到了。”岳飞一指面前的杯子:“余话不说,以水代酒,直捣燕京,与诸君痛饮耳!”(未完待续。)
四九一、相向而行
夜幕中的燕京城,就象是潜伏着的怪兽。
原本辽国统治时期,燕京虽然不象大宋的大城那样繁华,可也相热闹,即使到了夜晚,仍然能闻笙歌胡笛,勾栏瓦肆里欢声笑语彻夜天明。
但金人来后,一切都变了。
凡是他们看中的,尽数被抢走,无论是财富还是人口,尽皆如此。
完颜阿骨打很不喜欢这座城市,虽然住在耶律延禧的行宫之中,但他却将行宫院子里的假山树木全清了,搭上帐篷,不肯住进屋子。
“兄长为何不住进屋子,我发觉辽人的屋子不错,他们还从宋人那里学会了火炕,只要点着了,哪怕再冷的冬天,也不必担心冷了。”
完颜斡鲁在他边,为他披上一件皮裘,然后劝说道。
自从折了斡本,完颜斡鲁在阿骨打这里就失去了独当一面的机会,此次南征,吴乞买与斡离不各领一军,斡鲁这样的宿将,却被留在了阿骨打身边。
“我帮意不去屋子里,汉人太会享受了……因为太会享受,所以吃不得苦,他们在战场上被契丹人压制,长达两百年都翻不了身。而契丹人,你看看这,到处金碧辉煌,他们跟着汉人学会了享受,于是就不会打仗了。”阿骨打缓缓说道。
斡鲁对此不以为然,不过阿骨打既然这样说了,他也不敢反驳。
“汉人有些东西是好的,大炮就是好的,他们的船也是好的,可是有些东西都不好……斡鲁,我一直都很担心,你知道我为什么并不是很想攻打宋国么?”
斡鲁知道阿骨打对伐宋并不热心,他更看中的是能够与周铨一较高下,好为他的长子复仇。但却没有细想过,为何阿骨打不愿意攻打宋国。
“宋国太大,人口太多,我们打下他的地盘,如果占住,很快我们就会和契丹人一样,只会享受,不会作战,到那个时候,来自北方的其余部族,就会消灭我们,或许是室韦人,或许是鞑靼人……”
“那就把他们全部杀尽!”斡鲁道。
“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汉人能够做出那么多好东西,谁舍得杀尽他们,你做不到,吴乞买、斡离不他们也做不到。你们都只想着把汉人变成奴隶,让他们为你们创造财富。”
说到这里,原本坐着的阿骨打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原本他以为自己还可以多撑一年,但从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能撑到年底就不错了。
“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怎么和汉人相处,怎么样让我们既可以得到他们的财富,又不会被他们腐化……斡鲁,你是聪明的人,你想得到么?”
“我很愚钝,屡屡犯错,想不到如何……不过,陛下是诸兄弟中最为聪明,目光也最长远,一定能解决这个问题!”
“是,是,我有办法,让汉人去统治汉人,我们要在汉人中扶持一些,让这些人被其余汉人痛恨,然后他们就只有依靠我们,才能统治其余汉人。我们可以从他们手中,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财富、工匠……但是,我们又绝不能……”
斡鲁在他身后撇了一下嘴。
斡鲁的年纪也不小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位兄长真的到了暮年,说起话来也变得糊里糊涂,若不是大事上他还清楚,斡鲁真要以为,他是不是疯了。
阿骨打沉浸在自己的构想之中,正在自说自话,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动静。他没有注意到,斡鲁却注意到了,斡鲁歪过头去一看,便见到一个披头散发气喘吁吁的女真贵族闯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汉人打过来了!”
那人大叫大嚷,进来时被火盆绊倒,直接摔在地上,他也不爬起,趴着说道。
“胡说八道,汉人从哪里打过来,难道是他们造反了么?”斡鲁怒道。
“不是,是武清,是周铨打来了。”
说话的不是地上的那女真贵族,而是阿骨打。
斡鲁讶然望去,只见方才还似乎胡言乱语、暮气沉沉的阿骨打,这一刻却是红光满面,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不仅如此,他的眼神变得极是坚毅清明,有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
“陛下说的是,就是武清,就是周铨,好多炮船,我们根本无法守住港口,我父亲令我回来报信,他……他肯定阵亡了。”那女真贵人嚎啕大哭起来。
阿骨打呵的笑了一声:“果然,我就提醒过兀术和斡离不,告诉他们不要小看了那个汉人……他果然早有准备,他的目标,是我啊!”
“兄长,我带兵马过去,把他赶下海!”斡鲁叫道。
“不急,不急,恐怕他的兵已经冲着燕京来了……你先出去,让人往来州、锦州示警,要他们当心,如果我是周铨,要断我归路,必然要在这两地之一登陆!”阿骨打道。
斡鲁此时对阿骨打的判断绝无怀疑,因此大步而出。
当他回来时,诸将都已经齐聚于阿骨打的大帐之中,一股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帐内。
这一次,他们的对手将和此前任何对手都不同。
虽然已经有数年未在陆上同周铨直接交手,可是周铨的部队致使斡本败亡的旧事,给女真贵族们留下太深的印象了。
“我原本一直很担心,我们南下,灭了辽,攻了宋,最后却便宜了周铨,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没有必要。日本果然就是一个陷阱,他想要让我将全部兵力都派出去……但他不知道,我在燕京之中,还有五万人马,而且是我最精锐最信得过人马!”
阿骨打高坐于中间,周围群将环绕,或坐或站,这还是女真原始部落制留下的传统。他环视众人,看到大伙连连点头,便又继续说道:“而且,我可以从长城之外,再征发各族大军赶来支援,那些恶狼听说要瓜分大宋,一定会将最后一匹马驹、最后一个男人派来的。我的儿子斡离不,他只需要五天,就可以赶回来救援。我的兄弟吴乞买,他可能来得更快——我能够在这里聚集四十万大军,与周铨打一场前所未有的会战,这一战要将他多年积累的力量尽数消灭,至少保住我大金二十年再无强敌!”
众人哄然应是。
他们虽然对周铨心怀忌惮,却不象辽人那样畏惧周铨,对于与周铨一战,洗刷此前和海上的耻辱,都怀有极强烈的信心。
整个燕京,仿佛因为这个消息而躁动起来,在阿骨打的命令之下,即使是在夜里,也有一队队的人马疾驰而出。
第二日大早,他们就得到消息,一支部队,从武清出发,正在逼近燕京。
来州那里同样有消息传来,周铨派出的另一支部队,已经在来州登陆,兵力直指榆关,显然是准备切断阿骨打退往关外的道路,同时截断他向长城以北诸游牧部族求援。
紧接着,第三支部队顺着黄河而上,沿途破坏了所有渡口、夺走所有渡船的消息也传到。
周铨的部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这是公开向阿骨打下太了战书:燕京城下,就是双方的决战之地。
第二日下午,阿骨打披甲而出,他没有通知诸将,只是带着自己的亲卫向着城外而行。
他的亲卫士卒,不过五千罢了。
他出宫不过片刻,斡鲁赶到了:“兄长,你要做什么?”
“亲征,这是我的最后一战,无论胜负,我都要死在战场之上,而不是死在床榻之间、妇人的悲哭之中。”阿骨打豪笑道。
斡鲁身体微微一颤,不知为何己方兵力占优,阿骨打却还作如此不吉之声。
阿骨打自有打算。
他很清楚,武清那边接到过他的命令,将港口破坏得很厉害,因此现在汉人登陆之后,无法运送重炮。
所以汉人最大的优势并不在手。
既然如此,他当然要在汉人清理完港口之前,将其步卒消灭掉。
他虽然将此战视为自己的最后一战,却绝不想战败,而是想着尽可能发挥自己的优势,尽可能削弱对手的优势!
另外,想必汉人也不会想到,他堂堂一国之君,竟然会亲自带兵,不做充足的准备就出来迎战。
这支汉军的将领,或许还以为,自己会在燕京城外与他们交战吧。
终究要让汉人知道,自己与他们的皇帝是不同的,自己是马上皇帝!
斡鲁不敢阻拦阿骨打,只能带着部下跟在阿骨打身边。
他们到得城门口时,已经有大半女真将领跟了来。而当他们的部队出了城门,在外列阵之际,燕京城中,除了少数兵马,已经是倾巢而出。
阿骨打回头望了一眼高大的城墙,火炮发明之后,城墙的作用就不大了,至少这种城墙,根本无法为城内的人带来安全。
然后他将马鞭向着东南方向一指。
“敌在那个方向,儿郎们,象往常一样,随我,找到他们,打败他们,然后杀死他们!”
在他身后,多达近五万的金人,发出连绵不绝的怒吼,然后象漫天的飞蝗,往着东南方向扑去。
若能够从高空中俯视,必然会看到,在东南方向与他们相距不过四十里处,同样有一支部队,正在与他们相向而行!(未完待续。)
四九二、夜战之初
夜幕来临时阿骨打与岳飞,都通过斥侯的侦察知道了对方的存在。
只不过阿骨打不知道来的并非周铨本人,而岳飞也没有想到,率领大军出来迎击的竟然会是金国皇帝阿骨打自己。
双方都没有扎营过夜的打算,因为营养能够跟上,两支部队几乎都没有夜盲症患者,夜战对他们来说,并无不利。
但当两支部队距离十里时,双方终于发生了变化。
“汉军未立寨,要与我等野外浪战?”
传来的消息,让斡鲁觉得不妥,他想要劝阿骨打,但此刻阿骨打却听不进任何意见。
“他们要战,那就给他们战,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么,区区万人,有何可惧?”
阿骨打下令分兵,他亲领铁浮屠开始放慢脚步,准备正面迎击,令嫡长子完颜绳果领骑兵绕道,向着汉军侧后方包抄。
“将士饥渴疲惫,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再战吧?”斡鲁又劝道。
“我们不曾进食,莫非汉人就曾进食?斡鲁,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我们能胜过契丹人,能胜过汉人,靠的就是我们能比他们更能吃苦!”阿骨打横了他一眼。
他却不知,比起吃苦,汉人不会逊色于这世上任何一个族群!
而岳飞所领的这支部队,更是最能吃苦最为顽强者。
与未曾就食出来作战的金人不同,这支部队,身上带着炒面、净水,他们在前进过程中,一边行军一边进食,虽然吃的只是没有多少味道的干粮和他们体温温热的水,但与金人相比,他们毕竟是饱的。
两军在相距三里处,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列阵。
此时夜已深沉,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双方高擎的火把,如同星光一般,点缀着黑暗。
大战,一触即发!
岳飞抿紧了嘴,他知道,自己一声令下,就将决定此战的走向,这让他稍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天生名将降临战场时的那种兴奋。
“夜战!”他在马上将长矛一举。
“夜战!夜战!夜战!”周围诸军,齐声欢呼,然后向着金军阵营主动进军。
阿骨打还是第一次看到迎着自己的部队主动上前的汉人。
此前辽**中的汉人,或者是宋国所谓的精锐,在他眼中,几乎都不值一提。
但这一支部队,他们昂扬的斗志,哪怕是在黑暗,也如同火焰一般,光芒四溢!
阿骨打看不清任何一张汉人的脸,可他却仿佛看到了每一个汉人的面容。
那种生机勃勃,是他这垂垂老朽的身体所没有的,甚至是他那些个粗鲁野蛮的子侄们也没有的。这让阿骨打心中嫉妒,他要摧毁这生机勃勃的军队,摧毁在古老的国度里诞生出崭新生机的汉人!
“休要输给了汉人,只要击败他们,整个汉地,都将是我们的奴隶!”他扬声高叫,马鞭同样指向对方。
然后他听到了炮声。
此时双方相距三里许,金人的重炮,也无法射击到这个距离。
可是汉军的不同,哪怕是野战所用的轻便炮,经过改良火药配方和先进的铸造材料,令其射程可以达到三里外甚至四里。
不过阿骨打对此完全不在意。
汉人只能靠着武器之利来作战了,但金兵已经熟悉了大炮,所有的金兵都受过相应的训练,再不会因为这可怕的声音而自乱阵脚。
阿骨打相信,只要金军不自乱,那么决定胜利的仍然是短兵相接,而金人勇悍,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稍喝,你领本部前去迎战!”阿骨打向身边一将下令道。
稍喝本部有四千人,原是阿骨打幼弟吾都补的随卫,只是吾都补年幼骄纵,被阿骨打削减护卫,将稍喝调到了自己身边。他听到阿骨打的命令,知道这是给自己戴罪立功的机会,嗷的叫了一声,然后飞骑而去。
片刻之后,他所带的金人向着对面汉军之阵开始进发。
因为是夜战,故此阿骨打看不真切,只是发觉对面敌人,似乎也有一部不过两千左右,向前推进,竟然是以稍喝部针锋相对而来。
阿骨打眉头皱了皱:这些汉人,倒还真的自大!
“父亲,战场平阔,我们何不全军压上?”有人在他身后建议道。
却是他的第九子阿鲁补,因为年少,所以军略方面还有所欠缺,这才提出如此问题。
此时天黑,若真是开始混战,金军人多,必然更乱,只怕会有许多互相残杀之举,反倒给汉人可乘之机。故此阿骨打宁可一点点添兵,也不愿意进行一场完全混乱的大战。
他虽然狂妄,但作战之时其实非常谨慎,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将战事拖到天明。天明之后,绳果所领骑兵,会出现在汉人的后方,那时再全军压上,则此战必胜!
只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宋军的战斗力。
稍喝的部队才逾众而出,他们所点的火把就成了靶子,使得他们受到汉军火炮的集中轰击。
以汉军编制,每千人必有六门轻便的野战炮、炮兵一百二十人,岳飞部共万人,六十门野战炮集中开火,虽然稍喝部有意散开,却仍然受到极大打击。直到双方接阵,他们都无法布成密集的冲锋阵型。
而金人也有炮,但不但数量少,更是笨重不堪,射程也近,故此对汉军几乎毫无影响。
双方接近至百步之后,为了防止误伤,汉人的炮火开始向后延伸。到六十步时,稍喝原本以为可以喘上口气,他的兵力损失并不太大,仍然远胜过对方。可是不等他这口气喘出来,就听得对面阵营之中可怕的嗡嗡声响。
那是弩!
原本大宋就以弩见长,各种机弩让辽人闻风丧胆。到得如今,周铨手下工业化生产出来的制式弩,不仅威力增强,而且数量增多,所有士兵,几乎人手一把。而且这种弩的射程,虽然不能和岳飞这种能够开三石弓的强横之人相提并论,却也比一般的一石弓要远。
至少六十步这个距离之中,大多数金人的弓箭只能勉强抵达,而宋人的制式弩则是件件都有杀伤力!
稍喝在一瞬间便看到,自己的队伍象是被咬掉一口的饼,中部出现了一个向内陷进去的缺口。他越是向前,这个缺口就越大,当他冲到面前时,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人数,已经与对方相差无几了。
倒不是真有这么多人被射中,而是火把熄灭,人群混乱,让稍喝做出了误判。
这就是夜战的坏处,能够保持阵型的一方对上不能保持阵型的一方有着绝对优势。
“锋!”稍喝听到对面的汉人大喝。
“锋!”所有的汉人都喝了起来,然后他们放下弩,抬起长枪,如山如林,向前移动。
轰的一下,虽然无声,可是在稍喝心中却生出巨响,他残余的部队,就在对方一轮冲击中粉碎了。
他自己,都是失魂落魄,不知道怎么才从这样的境地中走脱,只是在他的意识回复之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跪在了阿骨打的马前。
阿骨打挥了挥手,立刻有人将稍喝的脑袋直接砍下。
“废物!”阿骨打冷哼了一声,他扬眉看向对方阵列,那边火把并未减少,看起来他方才的冲锋,完全没有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
“当真是废物!”他又说了一声,然后下令:“准备,让他们攻来!”
既然主动出击无法撼动对方阵营,那就等对方攻击,在对方攻击中寻找破绽,然后再一击致命!
反正拖时间也没有关系,时间拖得越久,对金军越有利!
他虽然是如此想,但在他心底也明白,对手是一支训练有素极其顽强的部队,哪怕他真的占据了上风,恐怕也不能短时间打垮他们。
斥侯带来的消息,这样的部队有近两万……周铨这些年间,可没有歇着。
阿骨打心里已经将自己对此战的期待降低了,他想要的,不再是凭自己的力量将对方消灭,而是缠住对方,让其进退不得。
或许只有等斡离不与吴乞买来,数军会合,以十倍以上的力量,才能够真正击败这支部队吧。
这个时间,斡离不应当已经得到消息……他在大宋的应天府那边,能不能及时抽身?
对吴乞买,阿骨打很放心,自己这个弟弟狡猾多智,有如狐狸。但对斡离不,他则有些担忧。
应天府前,斡离不抓着手中的印符在微微发抖。
女真的文字才刚刚创立,故此阿骨打给他下令,靠的是口述,而证明口述真实性的,就是使者带来的印符。
还是上当了!
周铨的主力根本没有去日本,而是在等待机会。
更让他气愤的是,周铨的主力没有来这里与他会战,而是在武清登陆,直接去打他老子去了,这分明就是看不起他!
但他心底又不得不承认,哪怕就是这样,自己……也奈何不了周铨。
只带了三千人入城,加上城中军民相助,自己十余万人围攻却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反而是粮道屡屡被袭扰,全军疲惫,已无战意。
此时他面临着抉择,他不可能不回军救援他父亲,否则他父亲真有什么意外,他这里也会撑不住。
但回去……周铨会轻易让他脱身吗?(未完待续。)
四九三、伏击与反伏击
因为金人隔绝了道路的缘故,周铨暂时还没有接到北面的情况,他只能从事先的安排推断,岳飞、韩世忠和叶楚已经开始行动了。
连接十余日,金人即使不攻城,夜间也少不得骚扰鼓噪,吵得城里人无法安心睡眠,昨夜也不例外。倒是周铨,除了第一夜夜袭之外,此后都休息得很好。
“宗公请我?”他大早起来,在院子里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听得有小吏来通禀道:“有何事?”
宗泽这些时日,不是有军情,一般不会打扰他,故此周铨会有此问。
“不知道。”那小吏对此一无所知。
周铨匆匆赶到城头,却看到宗泽满眼血丝,瞪圆了眼睛,望着远处。
与周铨不同,这些时日,宗泽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便是打盹,也是在城头和衣而睡。
见周铨赶到,宗泽放下望远镜,沉声道:“济国公请看,金人是不是退走了?”
周铨也举起望远镜,向着远处的敌营望去。
为了避免再被城中袭击,金人的营帐向后撤了五里,距离应天城有十余里,不借助望远镜,只凭肉眼很难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即使是用望远镜,也只能看个大概。周铨端详了好一会儿,向宗泽问道:“宗公可曾派人前去打探过?”
“我募得勇士缒绳下墙,前往近前窥其虚实,但不等抵达,都被敌骑所驱回——情形很不对,昨夜时敌军人马喧嚣了一夜,我原本以为是骚扰,或者可能乘我军疲惫夜间攻城,但结果并无动静。早上来看,虽然敌营中旌旗依旧,但活动的人影却少了许多,而且往常此时,金贼必然要来试探一番,今日却到现在都未曾出营。”
周铨眯着眼点了点头:“与我所见相同,宗公猜的应当不错,金人退军了。”
宗泽召他来可不是为了看这些疑点的,而是请他来确认,金军主力是不是已经撤走。
听得周铨这样说,宗泽脸上泛起微微的红色:“若真如此,那就太好了……”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我这些日子不与宗公同上城头,等的就是这机会,宗公,请下令开东门,让我出去试探一番,若金人真走了,我就吊尾衔击,若是金人故弄玄虚,还请宗公注意接应我,实在不成,我就顺铁路东去。”
宗泽正是此意。
当周铨带领三千军士出东门时,那边金营突然乱了起来。
不等他的部队逼近,整个军营,不知多少人冲了出来。
周铨督军而前,正待与这些人交战,却看到他们纷纷跪倒,一个个弃刃举手。
“逃了,全部逃了!”
“昨夜金人逃了,我们都不知道!”
“我们要降,我们原是汉人,我们要降啊!”
周铨心里没有多少欢喜,反而烦躁起来。
金人退去,是在他意料之中,但退得这么干净利落,却非他所能预料。原本他是想着,凭借自己,将金人吸引在应天城下,让对方的主将心生犹豫,给北面的岳飞、韩世忠争取更多的时间。
结果对方抛下部分汉奸军为疑阵,自己却跑了。
听这些伪军的口气,金人已经退了大半夜,此时去追,应当能够追上。只是以对方如此果决的态度,周铨怀疑,对方会舍掉一切辎重,迅速远离。就算自己追上,只怕对方也会断尾求存。
不管怎么说,总得追上去试一试。
因此他一挥手:“休要理睬他们,我们循迹追击!”
将这些自称投降的汉奸部队扔给宗泽来收拾,他带着部队向北追去。金人连夜撤退,留下了大量的痕迹,如同周铨所料,他们一边走,一边抛弃携带的辎重,最先扔下的是那些布帛细软,而且金人有意将之翻倒在路旁,若换了别人,想要去拾捡这些细软,但周铨却瞄都不瞄一眼。
“有不少是咱们东海商会出产的啊。”有人小声嘀咕,然后步子更加紧了。
在布帛细软之后,便是金银铜钱,甚至有一箱箱的银圆,倾倒在地上,混杂在泥土之中。不少还洒落在溪水里,要想将它们捞起来,恐怕会花不少时间。
斡离不做倾倒这些时心情,一定有些不舍。
但周铨只是冷笑:“黔驴技穷了吧,竟然试图以此来乱我军心,继续追击,不要停留!”
诸军继续前行,再看到的就是军械,甚至连火炮都横七竖八扔在路上。
对此周铨更是噗之以鼻,金人的这些铜炮,少数自造,多数缴自辽国与大宋,在周铨看来这些都是废物,打得响些的炮仗,在战场上的实际作用有限。
因此他仍然是置之不理。
再往后,金人连粮草都扔下了,可以想见,他们惶急到了什么地步。
见此情形,周铨更无疑惑,再次催促道:“金人逃不了多远,追!”
他却不知,就在距离他们前不过十余里处,一个河汊口外树林中,近万金兵正埋伏于其中。
完颜挞懒瞪着南面,眼睛都不眨一下。
“宋人真会追来?”旁边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
“换作别人,或许不敢追,但应天府里的宗泽和周铨,却定然是要派兵来追的。他们害怕我们杀个回马枪,兵力不多,肯定是周铨的那三千人马……哼哼,这一路追来,我们跑得快,他们也追得急,所以肯定不会携炮。到时候,若能击败他们,我们北行无忧矣!”
完颜挞懒是阿骨打的堂弟,亦是军中宿将,当斡离不决意北归驰援阿骨打时,他便自告奋勇要求断后。但是断后归断后,他并不想被动挨打等人追上来,相反,他更希望设伏,将胆敢追击的汉人击败。为此,他甚至说动了斡离不,将北归不易携带的辎重沿途扔下,既可以迟滞宋人行动,又可以骄怠对手。
迟滞没有做到,但骄怠这一点,周铨确实是稍稍有些大意了。
但完颜挞懒如蟑螂捕蝉般等待周铨上钩之时,却不曾想到,在他的侧后方,一座缓坡上,缓缓升起了一个汽球。
“如何,看到什么了吗?”
“没有……不对,不对,那边林子上空,有鸟在盘旋,可是却不肯落下,看来林子里果然有人!”
听得热汽球上斥侯的话,解宝撇了一下嘴:“莫非是等我们的?”
“定然不是,我们看到了,方才金人的主力都向北而去,这些人肯定是埋伏起来准备对付追兵……”
斥侯的提醒让解宝神情从满不在乎变得肃然起来:“不对,若是从应天追来……那肯定是周公,不好,周公有可能落入金贼埋伏!”
想到这里,他跳了起来,看了看自己身边,挑了两个骑术最好也最机灵的,令他们加速绕道前去提醒,同时又将其余信使派出去,把分散的诸部再度召集起来。
不等他的人召集齐整,汽球上的斥侯便看到了周铨部带起的烟尘。
也不知道自己派出的信使是否及时赶上通知周铨,解宝喃喃骂了两声,他如今无法判断出埋伏的金人有多少,但可以肯定一点,一定是比应天府里追出来的人要多。
“看清楚旗帜了么,追来者何人?”
“是周公,是周公的旗帜!”热汽球上的斥侯叫道,声音里也透着紧张。
“不管了,准备攻击!”解宝又骂了一声后道。
金人的打算他已经看明白了,当周铨部趟水过小河时,他们半途截击。在弄不明白周铨是否接到消息的情况下,解宝唯一的选择,是在周铨趟河之前抢先攻击,让周铨知道这边有埋伏。
这样一来,必然会令解宝部陷入困境之中,对方既然敢埋伏身为甲种部队的周铨部,对付他这不过数百人的乙种部队,更没有问题。
可到此关头,解宝只能如此。他甚至敢肯定,若是他决意坐视周铨落入陷阱,只怕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部下擒住,夺走指挥权。
包括他在内,这支部队对周铨本人的忠诚是毫无疑问的。
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上头汽球上斥侯叫了起来:“等一等,我看到了一面旗帜……一面……火字旗!”
“火”字旗表示火攻的意思,行军之中,不可能打出来,而现在周铨部不仅打出了火字旗,那旗帜还很大,明显是临时加工过,为的就是他们在远处也能够看得见。
解宝与几名部下一商议,大致猜出了周铨的想法。
“此时正值北风,去上风头纵火,将金人熏出来……到时候半渡截击的就是我们,不是金贼了!”解宝道。
这正是周铨之意。
在接到警告之后,周铨问明地形,便做出这个决定。或许无法追上斡离不的本部,但他留下断后的这支部队,一定要彻底消灭!
眼看就要到河汊处,周铨瞄了一眼河对面的树林,这片密林据说属于杨戬,正是畏于杨戬淫威,所以百姓不敢入内樵采,让它长成这模样。
“止步,列阵!”到了河畔,他下令道。
这边没有立刻渡河,立刻引起了完颜挞懒的警惕,只不过他的警惕此时已经晚了。
“火,火!”在他身后,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完颜挞懒霍然回头,却见身后,浓烟滚滚,火蛇翻腾,在北风的催促之下,一道高达数丈的火墙,正向着他们迅速逼来!
这至少是上百个火点同时着火,然后才能有如此声势!
望着这火,挞懒眼中满是绝望,他决然回头,又望着河汊对面的周铨部,他很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与此同时,周铨在河对岸下达了冷酷无情的命令:“张弩!”(未完待续。)
四九四、山与火
“张弩!”
在周铨还没有起床的时候,燕京之东南,岳飞冷静得没有任何情感变化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周围一片机括声。
所有人都沉默,没有热血的呐喊,没有愤怒的吼叫,但这种冰冷的机括声,却让逼近的女真人心惊胆战。
紧接着,他们面临着的就是一阵弩箭的暴风骤雨。
对周铨来说,人是最宝贵的,为了加大自己这支部队的杀伤力,也为了提高他们的生存能力,因此无论是甲胄,还是武器,特别是远程武器的机弩,周铨都可谓不遗余力地投入。
这种投入放在此时任何一支别的军队身上,都是奢侈,他武装一人所花费的钱,即使是放在最花钱的金人铁浮屠上,也足以武装五个人,甚至是八个人。
但所有投入都很值得,反应在战场上,就是惊人的杀伤比。
从昨天半夜起,杀到现在东方鱼肚泛白,已经有数个时辰,这数个时辰里,汉军阵列向前推进了足足五里,而金军则是后退了五里。
五里中,至少有五千金军的尸体铺垫于这片土地之上,汉军的损失却是微乎其微。
至少阿骨打那昏花的老眼里,就根本没有看到多少汉军的损失。
他实在没有见过这种军队,如果他的儿子兀术在,或许会告诉他,这种军队,就象是宋人开在济州、徐州或者海州的工厂,每一个人,都只是工厂的机器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零件,可每个零件运转起来,却能够发出足以碾压一切的力量。
“咳咳咳!”
或许是寒意袭体,阿骨打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伸手捂住嘴,然后感觉到自己掌中湿湿热热的。
他没有看那是什么,更不敢让别人知晓。
“汉军又往前推进了!”就在这时,他听得身边的斡鲁叫道。
伴随着这叫声的,还是斡鲁类似于病兽呼噜的喘气声。
不仅是斡鲁,周围女真诸贵,尽数如此,觉得胸口似乎被大石头压住了,让他们喘不过气来。
从昨夜接战开始,宋军就维持这个节奏,如果女真来攻,他们就立阵严守,若是女真不攻,他们就前进百步,然后立阵,倚仗弩箭的射程优势,逼迫金兵后退。
如此循环,就象一座移动的山,逼得金兵不得不出来冲击他们的坚阵。最初时阿骨打还忌惮发生自相残杀,所以只令诸部一部部出战,到后来是数部齐上,却仍然如此。
阿骨打目光从斡鲁脸上移到了周围年轻点的女真贵族身上,他们是伐宋背盟最积极的支持者,但现在,他们的脸上几乎是恐惧。
显然,所有人都拿这支缓慢推进的汉军没有办法。在某种程度上,这支汉军以钢铁般的意志、机器般的配合,给女真人带来了足以窒息的绝望。
“无妨,无妨,绳果部已经到了……这一仗,最后胜的只是我们,只有我们!”阿骨打沉默了会儿,将嗓子里的甜腥压了下去,然后催马上前,纵声大喝。
此时的他,仍然声若洪钟,完全看不出半点病态,他甚至还可以将悬在马身上的狼牙棒拎起,舞了一圈。
看到年迈的皇帝如此英武,女真人呆滞的眼神恢复过来。
是的,没有关系,他们分出的骑兵主力已经绕到了敌军侧后,接下来,只要骑兵破坏敌军的阵势,他们再乘机围攻上去。
而且此时天色已亮,再不必担心混战中自相残杀,所以,他们这一次,会全军压上。汉军的机弩虽然可怕,但是机弩毕竟要上弦,对于铁盾、铁甲,它们的穿透能力也有限。
“铁浮屠!”
仿佛是应证他们所想,阿骨打又吼了一声。
“铁浮屠!”数千人齐声狂呼,然后轰然上前。
这是阿骨打留在燕京中的金人主力,清一色女真人组成,一共五千。
事实上,若不是兀术跑到日本去搜刮一番,带回来不少工匠、钱财,金人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铁浮屠。
全身都是重甲,包括胯下战马都被铁甲,便是身体强健的青壮,也无法长时间支撑这种装备。因此,只有在阿骨打点了他们,他们才挺身上前,然后在旁人的帮助下,开始将重甲往自己身上套。
“万骑铁浮屠,我留了五千骑在燕京,等的就是这一刻……我从来没有小看周铨,我知道,他将是我们大金、我们女真人的死敌,所以,我要在这里,用铁浮屠碾碎他的心血,跨过他手下的尸体,去夺取他的一切!”阿骨打的声音带着一种钪锵声,仿佛是从钢铁缝隙中迸出来,他目光在身边一扫,然后盯住了斡鲁:“斡鲁,你穿着我的甲,替我出战!”
“是!”
斡鲁呼噗呼噗地吼了一声,满脸都是红光,在辽河之战中,他败在了周铨手下,甚至令阿骨打长子斡本丧命。但这一刻,阿骨打将复仇的机会交到了他的手中。
他对此万分欢喜。
“汉军动了。”就在这时,有斥侯提醒道。
斡鲁仍然在着甲,不管汉军怎么动,他都要代替阿骨打去冲杀征战。而阿骨打则拿起了望远镜,看着汉军当中,分出了一部,向着侧后方迎去。
这一部分明是来阻拦侧后方的绳果带领的骑兵的,他们手中拿着的长矛便可证明,全都是长达两丈左右的超长长矛,而且他们所列的阵型也有些古怪。
最古怪的是,在这些汉军当中,有些身着红衣者,他们明显与别人不同,所执武器也不是那种超长长矛,而是短矛。
这些汉军排成六排,前三排是执长矛者,后三排是执短矛者,面对绳果部,执长矛者蹲下,将长矛斜斜向上插起,矛柄处拄入地面;执短矛者静静挺立,仿佛是在等着绳果部冲锋,然后就近厮杀。
阿骨打嘴角微弯了一下:只凭这么薄的阵列,不可能挡住绳果带领的轻骑突击。
到那时,侧后是轻骑,正面是铁浮屠重骑,两翼再以步甲夹击——这支汉军确实顽强善战,但面对这种围攻,他们,必败!
想到这,阿骨打的面上浮起了兴奋的潮红,他可真想自己亲自披甲上阵,与这样强悍的对手激战,然后摧毁他们的勇气,击垮他们的信心,追逐他们,俘虏他们,奴隶他们!
“准备好了没有?”他望向斡鲁。
斡鲁将头盔上的面罩推了下来,这也是跟着济州学的,如此可以将军士的脸部也保护住。
他向阿骨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攻击!”阿骨打又晃动了一下狼牙棒。
只不过这时一阵虚弱突然袭来,让他无法将狼牙棒举得更高。
更无所谓了,铁浮屠已经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声,开始向着汉军进发。
铁浮屠既是重甲,它们冲锋的速度不算快,但列在一起,以密集阵型向前推进,那种压迫感,确实震人心弦。
只是震不动面前的那些宋人。
三十门火炮被推上前,炮口放低,近乎平射,全部对着逼近的铁浮屠。
不过它们不是最先咆哮的,最先咆哮的是那群穿着红色军衣的汉军。
他们手中的短矛,喷出火光与硝烟,然后在他们面前,轻骑被一排一排收割!
火枪,而且是后膛燧发枪!
这支部队早在韩世忠等加入商会护卫军时,就已经开始组建,只不过那时还只有前装火绳枪,周铨对其威力与射速、射程都不满意,只造了极少数,便开始进一步改进。
直到去年,他才弄出了合适的底火,但要造出合适的枪却不容易,哪怕花费了一年时间,产量也只有不过区区两千支。
这两千支枪,全部被派给了岳飞。
长矛手很好地保护了这些只着胸甲手执火枪的红衣汉军,阿骨打看到这一幕,睚眦俱裂:汉人又有了新武器,难道说,汉人只能靠着这些新武器来胜过他们么?
这算什么英雄好汉!
若是周铨在此,肯定会冷哼一声回应:汉人不以己之长,击敌之短,难道他们女真人打猎时,也是用指甲牙齿去与狗熊猛虎搏斗么。
只可惜时间不足,否则周铨肯定要全部用火枪替换弩箭,虽然现在的火枪射程,并不比弩箭强到哪儿去,但毕竟便宜,而且容易训练。
前有长矛阻挡,远有火枪攒射,绳果部仿佛遇到了一头披着刺甲的猛虎,还没有靠近,就面临着死亡的洗礼,侥幸未死冲到阵前,零星的战马面对长矛组成的矛阵,形成的冲击也极有限。
他们不但没有办法穿透这支汉军阵列,反而在扔下一大堆人马尸体之后,开始崩溃了。
即使是最精锐的部队,在冷兵器时代,一成五的损失,也足以让他们胆寒动摇,乃至崩溃!
阿骨打牙齿将下唇咬得发白,他移回目光,再看向自己寄予厚望的铁浮屠。
对方不用那种新武器对付铁浮屠,或许是因为,那种武器无法穿透铁浮屠的重甲……
但不等阿骨打心中的侥幸存在更长时间,那种短炮也开始怒吼了。
射出的不再是实心铁球,而是一大片钢珠!
射程极近,准头极差,可是面对速度没有轻骑快、又布成密集阵型的铁浮屠,钢珠散弹却是最合适不过。哪怕有铁甲保护,但是面对这钢珠组成的死亡之雨,阿骨打最引以为傲的精锐,比起那些轻骑也没有什么区别!(未完待续。)
四九五、撼山易,撼汉军难
“陛下,陛下!”
阿骨打骑在马上摇摇欲坠,这一幕看到周围的将领眼中,他们惊呼起来,把阿骨打死死抓住。
“退吧,退吧!”有人在阿骨打耳边呼叫。
呼叫的人眼里已经有泪涌出来,因为眼前这场战事,实在让他们难以忍受,哪怕是女真崛起之初的那些艰难战役,也不会象现在一样,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
直到现在,无论是绳果的轻骑,还是斡鲁带领的铁浮屠,都不能成规模地逼近汉军十步之内。即使有零星运气与武勇兼备者冲到了敌阵之中,可一二人面对着如林如山的枪、矛、锤、盾、甲,还有毫不犹豫张发的机弩,仍然无法对汉军造成有效杀伤,更莫提动摇敌阵了。
女真崛起至今,一直避免这种损耗巨大的战争,因为他们很清楚,女真诸部加起来,人口也不过几十万,加上号称女真的那些附属杂种,也不会超过百万。
这点人口,能选出十万精锐战士,就已经很了不起。所以,每个女真战士,都极为宝贵,不该死在这种无意义的冲锋途中。
“蠢货……如果不能在这里,在今天消灭掉这支部队,消灭掉周铨,你知道以后他会武装出多少这样的部队吗?”阿骨打清醒过来,一把抓住那个贵族的衣襟,厉声喝道。
比这可怕的是这一战不战自溃之后,女真人是否还有勇气再面对这支汉军。
阿骨打知道,逃跑会成为一种习惯的,当初契丹人猖獗不可一世,但一但开始逃跑之后,他们就会习惯逃跑。
而且,他不认为来自冰天雪地的女真人,性格中的坚毅会输给这些汉人。这一战,哪怕用人命去堆,他也要堆出胜利,唯有如此,才可以打断汉人刚刚长出来的脊梁!
“吹号,命令他们全力冲杀,不仅是他们,所有部队,全部压上!”
此时的阿骨打,已经有些乱命了。
至少在众将心中,他这些命令就是乱命,可迫于阿骨打积威,谁都不敢公开反对,众人只能象征性地散开,似乎是去组织各部准备冲锋,但实际上,唯有被号角声催促的绳果与斡鲁仍在冲锋罢了。
在号角的催促下,这一次也将是决死冲锋。
斡鲁排开护卫,自己冲到了第一层:“如果不能冲破敌阵,那么还不如死了吧,我没有面目回头去见皇帝!”
护卫们拦不得他,只能团团将他裹住,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他。
然后他们逼近到汉军阵前……随后在一阵钢铁风暴中,斡鲁茫然四顾,护住他的护卫们全部倒下了。
但他和他的马还站着!
这让斡鲁悲怆,也让他振奋,除了他之外,似乎还有不少女真人仍然直立,他们可以继续冲锋,再一眨眼,就可以深入到汉军的军阵之中,而汉军中的火炮要装填,却不是一眨眼可以准备好再次发射的!
胜利,似乎在望!
斡鲁发出狂怒的吼声,将手中的狼牙棒高高举起,向着一门火炮冲去。
只要给他三息时间,他就可以冲入这群穿着布衣的汉人当中,对他们进行一场屠杀,为他的护卫们复仇!
弩机的机括声中,斡鲁用一只胳膊挡住了自己的面部。
汉人的弩箭用了非常好的钢材,因此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破甲,至少斡鲁的面甲是挡不住的。果然,叮叮当当的声响中,他身上至少挂了十几枝弩箭,不过厚重的铠甲让这些弩箭无法太过深入,对他也只造成了皮肉伤。
这点皮肉伤,根本阻止不了他,他的马已经距离那些炮兵不过一跃了!
阿骨打终于笑出声来。
他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了,这次是真的胜利曙光,在这个距离之内,火器的优势已经荡然无存,不只是斡鲁一个人,而是有数百铁浮屠都已经冲到这个距离,在他们身后,是更多的铁浮屠在跟进。
这么多铁浮屠一起冲击,便是群山,也要退避!
接下来将是纯冷兵器的对决,阿骨打深信,这支铁浮屠一定能将面前的汉军摧毁,让汉人从此不再有希望,不再敢反抗!
“汉人就要完了!”他在心中欢呼。
长矛从火炮之后伸了出来,斡鲁的战马将这长矛撞得弹飞起,可那战马冲锋的势头也因此一滞,然后,斡鲁就愤怒地看到,那些炮兵弃炮后退,在他们身后,一个个同样穿着厚厚铠甲的汉军重步兵出现了。
钢铁与钢铁撞在了一起,绽放出灿烂的火光,斡鲁不敢相信地连连后退,对方的力气,比他还大!
虽然他已经年纪大了,早不是青年时,但他一顿饭仍然能吃掉两大碗肉,女真人年轻一代中,力气比他大的仍然不多,可现在,他面对一个汉军士兵,力气竟然没有对方大?
他却忘了,女真人昨日下午出来迎战,原本以为可以速战速决,因此包括他在内,大多都没有进食。
他更不知道,汉军这边,不仅在行军中吃了能够供应充足热量的行军干粮,就是这从深夜到天明的激战中,岳飞还凭借巧妙的指挥与统筹之术,让几乎所有的军士都喝过一回水、补充过一餐食物。
又饿又渴的人,平时十分力气能够发挥出六分就不错了,特别是在半夜的激战之后,每个人都既困且乏。铁浮屠们完全是靠着一股锐气,才能支撑住身上三十余斤的重甲。
不仅仅是斡鲁一人,所有的铁浮屠,现在都已经陷入力竭状态,哪怕他们好不容易突破了霰弹的封锁,来到了汉军阵中,面对的却是体力尽乎全盛的汉军重甲,这种钢铁的碰撞,汉军仍然占据优势。
而且是绝对的优势!
看在阿骨打等人眼中,就是汉军不使用火炮,派出了两千左右的重甲,面对同样数量的铁浮屠,不,甚至可以说数量更多的铁浮屠,可是结果仍然是汉军摧枯拉朽一般,将铁浮屠锤杀!
面对重甲,即使是破甲锥之类的武器都不好用,最好用的还是锤、锏、棒、斧等重兵器,而这一支汉军的武器,正是这类虽然不长却极沉重的重兵器。他们闷声前进,宛若移动的山岩,将毁灭与死亡带给铁浮屠。
铁浮屠靠近之后气势汹汹的冲击,只让战线维持了一瞬,然后,汉军反击,铁浮屠崩溃,哪怕在数量上,他们其实还占据优势,可是仍然被这支汉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斡鲁不甘心,他觉得,自己还能够逆转战局,只要斩杀两三个汉军……
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斡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可惜,汉军没有人懂女真语,就算有人懂,也不会去与他单独一战。
这与是否勇敢无关,女真人若不被逼到这种境地,怎么会与汉军单挑,为何一开始时,他们不说要与汉军单挑,而是试图凭借兵力上的优势夹击汉军?
斡鲁没有等到回应,便猛扑向眼前,他看出,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名汉军的军官。
他目光非常敏锐,所扑之人,正是岳飞。
然后一杆枪就从胸甲贯穿过去,将他连人带甲都挑起。
岳飞眼睛都没有再多看斡鲁一眼,虽然对方看起来应当是一个女真贵人,但是在岳飞眼中,战场上的女真贵人与女真平民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该死之辈。
然后,他将枪倒栽入地,斡鲁还没有死彻,他被枪撑着,茫然地望着地面,对于自己的这个结局,完全不敢相信。
“啊!”
斡鲁的死,让铁浮屠的承受达到了极限。开战至今,五千铁浮屠,伤亡已经超过两千,能够撑到现在才崩溃,已经可称之为精锐之军了。
铁浮屠的崩溃,也就意味着女真的全线崩溃。
不仅是铁浮屠,那些回去整理各自部众的女真贵族们,已经意识到不对了,他们当中,阿骨打的幼弟吾都补不擅治军,他的部下最先逃走,紧接着,带动了周围女真人逃跑。
吾都补自己也胆怯而逃,阿骨打回望之时,恰好看到他的背影,不由叹道:“父兄是何等的英雄,可到了你,为何就怯懦如此……你们逃,我不逃,我要战死在战场之上!”
说完之后,阿骨打强撑起精神,纵马想要前去支援铁浮屠,但他的马才一跃纵,他就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没了气力,连想要在马上坐稳都难。
然后他就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失去了意识。
他身边的亲卫见此,立刻上来迎救,把他扶起之后,固定在一人马后,转身便向着燕京方向逃去。
原本金人就已经溃逃了,再见到连皇帝的旌旗都开始后撤,他们当中残存的那点勇气也如冰消雪融一般不见了。
几乎在这同时,岳飞也发现了金军的大溃,他下达了全军推进的命令。
完颜绳果的轻骑兵倒是容易脱身,但是那些金人步卒和铁浮屠行动迟缓,被汉军穷追不舍,几乎歼灭怠尽。
追击持续到了中午时分,追出足有十五里远,汉军也近力竭,他们接到了收兵的号令,这才兴高采烈地集结,然后是打扫战场。
此时战果尚未统计出来,因此汉军还不知道,他们获得了多么辉煌的一场胜利!(未完待续。)
四九六、各自“将军”
阿骨打一直都陷入昏迷之中,他不能理事,军中大小权力,便掌握着以他的五弟斜也为首的各位勃极烈手中。
这些勃极烈们经过一番并不激烈的争吵,决定全军撤回燕京,固守待援。
此时叶楚已经攻克来州,切断了从榆关回辽东之路,同时他还试探着攻打原辽国中京,严重威胁女真人的退路。而燕京东南的这场败仗,如同阿骨打的“疯言乱语”一般,已经让女真贵人们胆寒,他们完全没有了战胜汉军的信心。
这也难怪,阿骨打以五万人迎击汉军一万五千,结果只有不到三万人逃回了燕京城,其中最精锐最能战的铁浮屠全军尽墨,折损的猛安以上将领,多达二十余人!
剩余的这点兵力,莫说野战,就是守住燕京城都让众人感到不易。
他们把希望,寄托于吴乞买、斡离不身上。既然五万人不是对手,待吴乞买、斡离不回来,就有二十余万人,单纯拿人命去填,总也可以填掉那支可怕的汉军!
只不过斡离不也遇到了麻烦。
斡离不是在澶州渡过的黄河,当他断尾求生,摆脱周铨的追击,赶回澶州时,却发现此地如今不在他手上了。
韩世忠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最短时间内,将澶州于黄河之北的部分尽数夺取,但并不过河,只是将渡口处的船只全都掠到了北岸。至于浮桥,更是被彻底拆毁,非短时间内能够修复。
斡离不心知不妙,他顺着黄河向上游寻找渡处,终于在上游二十余里处找到了渡口,他们沿途搜刮,也只凑到了二十余艘渔船,就凭借这渔船,来回往复,将三千余人渡过黄河。
然后这三千余人就完了。
吃饱喝足的韩世忠在河对岸哈哈大笑,声若洪钟,甚至连黄河南岸的斡离不都隐隐可以听到。
斡离不很清楚对方为什么笑,这么明显的陷阱,斡离不还是一头扎了进去,结果损失了三千精锐。
他恼怒之下,却不得不冷静下来。
从应天北返之时,他几乎抛掉了所有的物资,如今只靠着沿途搜刮的一些粮食和少数干粮,根本支撑不了多久。
而且他可以肯定,周铨在吃干抹净了他留下的殿后部队之后,紧接着便是继续追击,到时他既无退路,又无粮草,对方不需要进攻,只要拖住他,也能将他拖得全军崩溃。
看起来,他似乎走投无路了。
但斥候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让他大喜。
一直囤兵于考城东的大宋援应天部队,大约是觉得有便宜可占,移师向北,前来追击他了!
这支援军正是梁祖扬所带的部队,数量不少,前前后后加起来,足有六万人马了。他在往应天府进发途中遇袭,若不是解宝救援及时,只怕要全军崩溃,事后他们捡了八百首绩,当作自己的功劳报到朝廷中去,全军上下,都受了嘉奖。
只不过那一仗让诸将破胆,他们虽然号称前去援助应天,实际上却是退回考城,拥兵观望。
可在斡离不北退之后,应天围解,他们就不得不考虑一个新的问题:冒功之事若被发现了该怎么办。
然后他们又听说,周铨三千追兵,于河汊口几乎全歼金军殿后部队,这等情形下,彭扬祖麾下诸将一致认定,金军已经破胆,象是被砸破了壳的果子,只等着他们去吃了。
在诸将鼓动之下,鼓扬祖也打起精神,全军北进,前来追击斡离不。
得知追来的不是周铨,而是一支宋国援军,斡离不几乎要大笑三声了。
在这之前,宗泽派往汴京的使者,也飞奔入汴京城中。
露布飞捷!
随着他所乘的马飞掠过御街,应天围解,金人败退的消息,也传遍了京城。
只是京城的百姓却没有多少兴奋,大伙最关注的,还是赵佶什么时候还钱。
“此前说朝廷要用兵,故此一时间筹不出钱来兑付债券,如今金人北退,朝廷总该有钱了吧?”
“就是,这等情形之下,朝廷还说没有钱,未免太过不去,别的不说,你们看到天水商会新建的楼了么,那里面当真是金碧辉煌,据说连墙都贴了金箔,朝廷没有钱,他们赵家可不缺钱!”
“宗室那群蛀虫,倚仗身份,欺行霸市,就知道占国家的便宜,如今国家既无钱,让他们拿点钱出来,却比割他们肉还难!”
“凭什么我们省吃俭用节约下钱来供他们赵家打仗,而他们赵家人却是花天酒地山珍海味?我昨日听说,赵有章在欢歌楼里宴客,一顿饭就值一千八百贯……爷爷家一年花销也没有八百贯!”
百姓冷淡,赵佶倒是高兴。
“好,好,宗泽果然知兵,太师当初给我推荐此人为应天府知府,果然不错……哈哈哈哈,如今应天围解,来自东南的财赋与粮食很快就可以入京,京城之内,终于不再象是坐在火堆之上了!”
赵佶得到消息后没有接受百官朝贺,而是把蔡京再度召入宫中。
他想要以这种方式,向外界发出明确信号,蔡京即将复相。
事到如今,以蔡攸、王黼、李邦彦等为代表的幸进派才不堪用,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故此,蔡京需要能够稳定朝局的老臣出来,先将这一副烂摊子收拾干净。
蔡京很明白皇帝的意思,因此反而非常谦逊:“上赖官家英明,下赖宗泽才华,老臣唯独进了一句话罢了。”
“此战之后,有关济国公婚事之事,还请太师多多花些心思。”赵佶又说道。
此时他已经认清了形势,至少在短时间内,是大宋需要周铨更胜过周铨需要大宋。他这话一出,蔡京立刻明白其中含义,点了点头:“官家放心,此间事了,老臣必定会出京一趟,周铨不是正在应天府么,老臣再去见他,将事情敲定,如今倒是可以提前恭贺官家,得此佳婿,实是让人羡煞。”
赵佶面上泛起苦笑,若是普通人家,得到周铨这样的佳婿,确实是要叫人羡煞的,偏偏他是皇帝,是大宋官家。
外戚太厉害,当皇帝的总会睡不着觉的。
好在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讲吧。
只是赵佶还没有高兴多久,高俅又来了。
高俅很不愿意来,他最近总要扮演一个让人不高兴的乌鸦角色,可他又不能不来,因为事情紧急,而且此事确实是他公务之内。
灵州失守!
在苦撑许久却仍然没有援军到来的情况下,种师中终于无法支撑下去了,他不得不放弃灵州,退回延州。
这个消息如同当头一棒,让刚刚还高兴的赵佶立刻心情灰暗起来。
种师中退回延州,可是在撤退过程之中,少不得损兵折将,只凭着一群残兵败将,他能守得住延州么?
他匆匆回宫,召开朝会,百官们都说要支援种师中,可是却没有谁能说得清钱从何而来,粮从何而来。
若说灵州失守的消息还算在赵佶可以承受范围之内,紧接着第二个消息传来,梁扬祖兵败黄河南麓,从应天府退走的金兵在大溃梁扬祖部,夺取其粮草辎重之后,挥师西向,直逼东京,声称要从东京渡河北上。
如此,东京东北门户洞开,金人游骑,甚至已经出现在武丘,离东京不过一日之遥。
紧接着,吴乞买部破白马津,渡黄河攻入滑州,与斡离不会师于白马,再破胙城!
原本急于回援父亲的斡离不,此时倒不急了。此时他们还没有得到阿骨打战败的消息,因此吴乞买说服了斡离不,他们认定,周铨就算全力出击,一时半会也奈何不了燕京。既然周铨愿意为赵宋出战,那么攻击东京,可以逼迫赵宋皇帝向周铨求援。
如此一来,周铨只能将北面的部队调动南下救援,或许他们可以在途中击破这一支部队。
几乎在此同时,兀术的信使也找到了斡离不,带来了一个让他们信心更为坚定的消息:夏人又打了回来,宋国西北边境将有大敌,同时兀术安排好的宋国内乱,就将在最近这段时间发生。
可以说,金人与周铨如同下棋一般,同时完成了布局,现在就要看,谁能先完成“将军”了。
此时东京城中,群情汹汹,百姓们不明白前因后果,只知道外头济国公周铨打了胜仗,结果京城这边却被金军包围起来。汴京城的百姓在恐惧之余,也开始要问,是什么原因导致此事的发生。
一时之间,皇帝身边奸臣环绕,致使周铨这般忠臣良将无权可用,无法入京效力的呼声甚嚣尘上,哪怕赵佶派了几百人守护登闻鼓,可现在登闻鼓那边也是一天被敲响三两回。
赵佶再度亲临蔡京府,希望在这一时刻得到蔡京的指点,如今应对急转而下的局面。
然后让他更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驾幸蔡京府之前两个时辰,明明收到了他要到来的消息,蔡京却出京了。
借口是现成的,去寻找周铨探讨公主婚事,可实际上为什么,赵佶一清二楚。
蔡京觉得情形不对,扔下他逃了!(未完待续。)
四九七、兀术拱卒,赵佶失据
洛阳城的文维申拄杖出门,他如今也是垂垂老朽,一直当任一个不受重视的微末小官,连办公的衙署都没有,不过是挂个名领份俸禄罢了。近来天下不太平,故此他每日早早会来到洛阳城东门,在这边寻个茶肆坐着,希望能够更快得到东边的消息。
应天府解围的消息他已经知道了,又是周铨的功劳,让他极为不爽,比起金人,他更厌恶周铨,觉得天下如此,尽是周铨之流败坏的。
在茶肆里,象他这样的老人很多,三两盏香茶往面前一放,再添上两碟豆子、干果,一盘点心,大伙便可以坐上半日,谈天说地,话题最多的还是当年的旧事,特别是当初司马光、文彦博等人在西京之中,嬉笑怒骂,指正斥邪,更是为人所津津乐道。
文维申当然知道,这些内容大多都是假的。司马光躲在地下室里不见天日,哪里能指正斥邪,王安石就算有雅量容他,王安石身边的那些新党小人,如何会许他发声?
在绕了一个弯子之后,众人的话题又回到了如今的战事上来。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真假难辨,但有一点众人都明白,那就是朝廷面临着一场巨大的危机。
西北是夏贼卷土重来,北面、东北是金人悍然背盟,内部则是官僚内争,百姓要债……大宋这局面,当真算不上好。
“现在当真是四面楚歌,也就江南和蜀地稍好些了,但愿那边别出什么问题。”有一人说道。
文维申噗的一声笑:“盛鼎,你莫说话,你一说无事,那定然是有事了。”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位盛鼎也是茶肆常客,他们在一起讨论时,发现此人就是一张乌鸦嘴,说起话来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过此时谁都没有将他的话当真。
便是盛鼎自己,也只是讪然一笑,不等他们继续打趣,就见一人匆匆走了进来,面上带了古怪的神色:“官家出巡了!”
“什么?”
“刚刚衙门里传出来的消息,官家自东京巡幸西京,准备前往蜀地!”
“此话当真?”
“西京留守府已经开始准备了,怎么会有假!官家未与群臣商议,直接出了京,正往此而来呢!”
文维申听到这个,愤怒地一拍桌子:“此明皇故事……官家怎么能这样做!”
他虽然对新法不满,对赵佶的轻佻亦是不喜,更将周铨视为政治死敌,但是,他毕竟是宋臣,不希望大宋真的完蛋。
可赵佶在现在的情形下,要出巡四川,跑到蜀地去还能干什么,不过就是逃避战火罢了。
“去蜀乃不智之举,蜀地贫苦,近些年来天下兴盛,唯蜀不堪,蜀地哪里能承担得了朝廷的开支!”有人轻声说道。
“说的有理,去蜀,不如去江南!”又有人道。
文维申愣在那里,满腔的怒火已经平熄了。
他如今只是一个微末小官,就是反对皇帝出巡,又能如何?
对了,有一个办法!
皇帝经过西京时,他或许有机会去拜见,那时他可以向皇帝请求召对,他要和赵佶提议拨乱反正,把大宋纠正回正确的道路上去。
只不过不等文维申想明白,到时如何想法子请见赵佶,又有一人神情慌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蜀地……民变!”
“什……什么?”
众人目光都看向那盛鼎,方才这厮才说的,但愿蜀地别出什么事情好,结果现在蜀地就乱了?
那盛鼎忙摇手:“和我无关,和我无关,非我所为!”
“自然不是你所为,你哪里有这等本事,听急报说,是一个叫钟相的人所为……也不知此人是何许人也!”
“这是要天下大乱了,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大治蜀未治……”有人嘀咕道。
文维申呆在那里,好一会儿,面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原本他对赵佶弃都而逃的行为很瞧不上眼,现在好了,赵佶不可能跑到四川去了。
这消息应当正在急送汴京,肯定会与赵佶在半路上会合,也不知官家接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赵佶接到这个消息时,神情自然是震惊、震怒和恐惧。
他得到的报告,比起文维申等人道听途说的要详细。四川的乱子,也与京城如今面临的窘境有一定关系。
因为金军大举南下,朝廷无力抵抗,又筹不到足够钱粮招募壮勇,所以向天下发出勤王诏令。四川虽是蜀地,却也积极响应,当地军士集结准备入京勤王。但勤王总需要钱粮,否则千里迢迢地怎么走,钱粮从何而来,自然是搜刮百姓。于是百姓苦不堪言,一些原本聚集起来也准备“勤王”的人,甚至直接变成了流寇。
此时有寓居于四川的鼎州人钟相,自六年起便在蜀地办乡社传圣教,乘机利用百姓的不满而举事。他们打出的旗号,也是要入京勤王,但却不向北行,而是调头南下,围成都府。那些被官兵骚扰又早就积聚不满的百姓,群起响应,声势瞬间扩大,聚众已有十余万!
一些官兵,闻道伐辽、战金,禁军屡屡失利,生者十中无一,也不愿意北上与穷凶极恶的金人作战人,也们乘机投靠钟相,壮大了钟相的实力,也为钟相提供了一大批的军械。
如今成都府往北的府县几乎尽数被钟相所攻克,就连这告急的消息,也是绵州代传。
这样一来就尴尬了,继续西行已不可能,赵佶只能回驾京城。
他出京时弄了群臣措手不及,再回到京中,想要出京就难了。而且回到京中时,哪怕坐在御车之内,赵佶也可以听到外头百姓的叫骂声——京中百姓,对于这位花天酒地欠了无数债、面临危机时抛下满城百姓不顾的官家,实在是伤透了心。
回到皇宫之中后,便是一个又一个重臣请见,赵佶一概不见,但当他收到吴敏与李纲的请见折子时,却动了一番心事。
朝中重臣会说什么,他基本能猜到,可是吴敏乃给事中,李纲为大理寺少卿,官职上都只能算是中阶,还不能说是高官。与李邦彦、王黼等不同,这二人都任过实务,做的还很不错,特别是李纲,更曾经侦破艮岳纵火案,给赵佶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希望这二人能够说点有用的东西。
赵佶并不知道,在他回京之前,蔡攸就已见过这二人。
当吴敏和李纲被召来时,两人并不是一起见赵佶,而是分别奏对。
“陛下欲弃京师奔蜀,而今蜀亦乱矣,金人聚兵于北,朝夕可至,陛下欲何以对?”吴敏第一句话便是质问。
赵佶皱着眉道:“奈何?”
“陛下实在欲走,且听臣一言,上回陛下出京,大理少卿李纲曾与臣言,陛下欲效天宝旧事,奈何不用唐肃宗,臣请陛下召李纲问对!”
吴敏是在借李纲之语,表达自己的意思,赵佶你要逃可以,但是逃之前,先给大臣、百姓们留下一位皇帝,由这位皇帝带领众臣文武抵抗金人,平定蜀乱,应付危局。
赵佶默然无语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强道:“朕知了……卿且去。”
打发走吴敏之后,赵佶懒得再见李纲,命其退下后,独自召来李邦彦,满脸都是郁闷地道:“朕欲离京,可吴纲建议朕传位于太子……李卿以为如何?”
李邦彦的心狂跳起来。
这对他来说是机会!
因为被郓王冷落,所以他又转投太子,只是此事隐秘,别人不知,否则的话,赵佶也不会来问他这意见。
他很清楚,赵佶现在想要重新起用蔡京,若真如此,他什么时候才能在相位上去坐上一坐?
相反,若是太子赵桓继位的话,赵桓身边只有小猫三两只,他李邦彦就算重量级人物了,宰相之位,哪怕不能象蔡京一样一人独大,也可以混个门下侍郎或中书侍郎干干!在神宗改制之前,这可就是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
这一点,李邦彦与蔡攸有共同点,哪怕让赵佶退位,也不能再让蔡京复相。
不过李邦彦明白,赵佶虽然已有传位之心,可意愿并不坚决。
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道:“臣不知吴敏所为者何也,是为国为君耶,亦或是图求定策之功以为个人富贵?”
“此话何解?”
“若是为国为君,陛下传位太子,仍不失上皇之尊,自可悠游嬉戏,而无政务冗烦。陛下既为天子之父,所欲所求,天子以孝治天下,安敢不从之?若是为个人富贵,则陛下恐怕就要追究,其是个人私心,还是幕后有人指使了。”
赵佶听了之后,连连点头。
他虽然不喜欢政事的麻烦,可也不愿意放弃权力。这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容易做出的选择,可是如今面临的局面,却又让他不得不选择。
想到回京时听得沿途百姓的言语,他实在不愿意在京中多呆了。
沉吟了会儿,他令李邦彦退去,然后再度召吴敏来,不等吴敏施礼,他就说道:“方才卿所言,朕深思之后,觉得甚为有理,朕欲以卿为门下侍郎,以佐太子,卿当勉之!”(未完待续。)
四九八、新君赵桓
赵佶的问话,让吴敏愕然,过了一会儿,他下拜道:“臣既然建言传位太子,那么自当随陛下出巡,如何能为门下,效力于新君?”
听到他作此语,赵佶再无疑心,当即命人传召太子及诸重臣。自有耳目将此消息告诉郓王赵楷,他大惊欲入宫,却为人所阻,只能望宫垂泪,黯然而矣。
太子赵桓得此消息,则是欣喜若狂,不过在赵佶面前,少不得一番惺惺作态。赵佶急于离京,心意己决,一切从简,次日便传位,典仪一结束,他便带着一批亲近之人出京。
这一次的目标是江南。
欲去江南,先得到应天府,原本赵佶以为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殊不料离京半日,便上得铁路,仅仅又过一日时间,便抵达应天府。
宗泽正在修补城墙,闻得他到来大惊,须知传位太子之事也才刚传来,突然间退位的上皇出现在应天府,不能不让人产生遐想。
赵佶没有说什么废话,勉励了宗泽几句便问道:“济国公如今在何处?”
“半日前臣遣使者去京中禀告,济国公麾下岳飞部于燕京大破金主完颜阿骨打,韩世忠部复澶州,很快就能犁庭荡穴,断绝金贼归路,只请朝廷稍稍忍耐,北方边患便可永平!”
这消息让赵佶呆住了。
好一会儿之后,他苦涩地道:“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早知如此,他退什么位啊!
若不是群臣相逼,他根本不要退位,只要坚持到周铨获胜就可!
“群臣误我!”
他恼怒地一顿足,长叹了一口气,又暗自松了口气。
周铨不在应天府也好,省得二人见面尴尬,也省得周铨看到他,生出挟上皇以令天下之念。
“陛下可在应天暂停一些时日,待战局明朗之后归京。”宗泽建议道。
“再说吧……朕难得出京,久闻江南风景与中原有所不同,自是当去游玩一番。”
宗泽还待要再劝,却被赵佶以道行疲惫为由打发出来,宗泽离开之后,便有不舍京中繁华的亲信道:“早知如此,何必出京?”
赵佶不以为意,叹息一声:“我欲出京,非是畏金人,而是畏百姓,京中群情汹汹,皇帝不好当啊!”
“召济国公入京弹压就是。”
如今赵佶身边的近侍也当周铨无所不能了。
赵佶横了他一眼。
近侍只是不愿意离开京师繁华之地罢了,事实上,让周铨来打金人有可能,让他来镇压百姓,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也不知我那皇儿会如何应付百姓……只望他莫要向金人屈服就好。”
如同赵佶所料,赵桓果然在为应付百姓头疼。皇帝虽然换了,可朝廷欠的债却换不了。赵桓有意向商会再度借钱,结果被赵佶上回的圣旨堵了回去。
“如之奈何?”他有了难题,自然要向新为参政的耿南仲问计。
“陛下只须斥奸邪修仁德,则百姓自安。”耿南仲的能力可惜没有随着官职一起提高,所说的仍然是那一套大道理。
赵桓还不能说他讲得不对,夸奖了耿南仲一番才打发他走。想来想去,他想到了此次内禅中的另一个功臣李纲。
李纲倒是有一个主意。
“当初上皇抄没朱勔家,得钱二百余万贯,又抄杨戬家,得钱三百万贯,彼辈俸禄几何,安得富裕如此,不过是吞没国库搜刮百姓罢了……”
赵桓大悟:“说的是,我……朕这就令人去抄没东海商会!”
这下李纲呆了,他没想到,赵桓对周铨竟然恨到这种程度!
回过神来,他急道:“陛下,万万不能啊,臣所说者,非是周铨,而是童贯、王黼等!”
赵桓猛然拍手,兴奋地道:“也对,先抄此二贼,周铨留待今后!”
他还是放不过周铨,李纲真不知道,这是哪儿来的深仇大恨。
不等李纲劝解,赵桓又担忧地道:“只是此二人皆是上皇旧臣,动之会不会被说不孝?”
他并不想放过这二人,只是害怕有损自己的名声。
李纲道:“陛下何必担心这个,此二人在上皇面前便以获罪,上皇仁厚不忍诛之,命其待罪,可他们却怙恶不悛,私结皇子,动摇国本,理当诛之。陛下为此,正是大孝,必得天下人心!”
赵桓大喜,再不犹豫,当即又召耿南仲来,耿南仲也连道好计,童贯与王黼当初支持赵楷,可把他逼得够呛,这正是报复之机!
但当得知此计为李纲所献,他心中暗暗不喜,因为在赵桓继位之后,李纲与他的关系,由盟友变成了竞争对手,李纲越是出彩,也就越会威胁他的地位,这么一想,他便笑道:“此策虽妙,但恐除未尽,还有两人,理当与童贯王黼同罪!”
现在赵桓喜欢上抄家了,闻言喜道:“还有谁?”
“二蔡!”
二蔡就是蔡京蔡攸父子,蔡家之富,更在王黼之上,而且蔡京擅自出京,蔡攸误国无能,确实当治罪。
这个时候,赵桓完全忘了蔡攸在他继位上的功劳了。他立刻同意,蔡京不在京中,只抄了家,而蔡攸还做着有策立之功的美梦,却不想等到的非是封赏,而是抄家。
耿南仲将二蔡也扯进来的目的,就是通过他们,牵连到曾为蔡攸门客的李纲。李纲想明白之后,也不敢太为蔡攸说话,不想就在此时,来自应天府的消息到了。
周铨大军攻燕京大胜阿骨打,断绝金人归路的消息,加上新皇抄了童、王、二蔡家,有了充足的钱可以还债,京中百姓顿时欢欣鼓舞,一时之间,京城北面不足百里的金人,都没有那么可怕了。
百姓们赞的最多的,还是周铨。
但他们并不知道,被认为去了燕京的周铨,其实就在离京不远处。
“上皇已过徐州,他原本只是经过,但到了徐州之后,却多留了几天,颇有些乐不思蜀。”在周铨身边,白先锋笑着说道。
周铨哈了一声,却没有多少喜色。
虽然在战场上连连获胜,可是事态发展还是偏离了他们原来的预计。
一是斡离不竟然没有不顾一切北返,或者说,他们高估了女真人的父子亲情。原本的计划中,斡离不会不顾一切北上回援燕京,韩世忠会拦住他,将他挡在黄河边,等岳飞消灭阿骨打之后,三军会合,一举灭之。
但是斡离不却被吴乞买所说服了,这一下周铨没有什么,可大宋京城就麻烦了。
第二个意外则是钟相跑到四川去了,四川是周铨渗透最弱的地方,他在那边的情报系统能传来的也只有些基本信息,此前甚至没有关注到钟相此人。在这个时候钟相举事,让周铨起了不好的预感:或许钟相与金人有关!
从其人行事风格来看,周铨还闻到了摩尼教的气息。若此猜测为真,那么四川之乱还不是大宋问题的极限,江南摩尼教只怕也会闹腾了。
这些都是癣疥之患,根本不算什么,但苍蝇叮不死人却可以烦死人。周铨微叹了口气:“我不怕金人,但我怕赵家人。”
白先锋莫名其妙:“赵家人有何可怕?”
“上皇倒还罢了,虽无人君之相,却总算当了一二十年的皇帝,行事还有点经验。可赵桓只靠着忍耐而登上帝位,恐怕会装忍耐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最后方法,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会去搞什么韬光养晦,对上金人也会如此。他身边亲近之臣又都出自东宫旧人,空谈仁义而无实策,不坏事就不错了,根本无补于世!”
周铨的话不幸言中了。
在解除了眼前危机后,赵桓便开始琢磨金人的问题。
在他看来,与金人有矛盾的是上皇、童贯等人,他新皇既立,自可与金人言和,故此他派出使者向金人请平。
金人同意言和,前提条件是汉军退出燕京。
赵桓闻此大喜,觉得和谈可成,他也不经朝会,径直派出使臣,快马加鞭,飞奔往燕京。
李纲闻知此讯,大惊失色。忙入宫求见:“陛下,是谁为陛下出此下策!”
“这如何是下策?”
“在燕之军,乃是周铨私兵,陛下如何支使得动?草率如此,我恐不但不被重视,失了朝廷体面,更恐恶了周铨,令君臣失和,反为金人所乘!”
“李伯纪之言,我不敢苟同,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周铨私兵,亦是大宋之臣子,岂会对朝廷谕旨置若罔闻?”
耿南仲一听到李纲之语,便极不高兴,只因出此主意者,正是他本人。
不等李纲再说,赵桓笑道:“姑且一试,成故可喜,败亦无憾。”
李纲默然退下,心中对赵桓也渐失望了。
赵家的这些龙子龙孙,尽昏不靠谱!
他却不知,在他走后,耿南仲向赵桓举荐道:“李纲之忧,也不是不无道理,臣以为,要令周铨部众臣服,只派一路使者恐怕不足,须连发金牌,派遣善辩之忠直之士前往,则事更易成。”
赵桓又觉得有理,便问道:“卿可有合适人选?”
“臣确实有一人选,御史秦桧,一向忠于君王,可为钦使!”(未完待续。)
四九九、第十二道金牌金桧
此时燕京外围,已经是空无一人,金人的所有防线都已经拔除,他们唯一可以倚靠的,唯有燕京城墙了。
岳飞望着这道墙,微微摇头。
换作过往,这墙可谓天下监城,但火炮彻底改变了攻城战法,这种城墙已经落伍了。
倒是东海护卫军,在探索面对炮火时的防守策略,现在已经提出棱堡战术。
周铨对新战术与新武器一样重视,在这方面的投入一直很大。岳飞更是这方面的专家,有时候他也会觉得遗憾,自己跟着周侗所学,现在已大半没了用处。
弓三石,可射程比不得火枪,枪八尺,现在只能偶尔捡个漏,根本没有多少发挥的余地了。
“那边为何吵嚷?”
他正在观察燕京城,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嚷,他不满地回头问道。
他和泼韩五不同,对于军纪还是很重视的,此时全军肃然,唯有彼处,有人在叫嚷。
“还不是朝廷派来的那些家伙,也就你要留着他们,依我之意,便是不砍了他们,也应该装之赶走,免得他们在这边乱叫乱嚷!”
岳飞身边,一个营正不以为然地说道。这话引发一片共鸣,众人纷纷点头,望着岳飞的眼神,多少有点不解。
“又来了一个!”有人叫道。
却是又一骑金牌急铺飞速赶来。
“这是多少个啦?”
“第十二位,朝廷当直看得起我们,竟然派出了这么多人!”
十二道金牌传召,这可不是什么常见事情。至少在大宋的历史上,并没有多少次。
岳飞冷冷的看着这已经飞奔而来的人,他目力好,看到这是一个中年的文士模样的人。虽然外表是个文人,看起来干枯黑瘦,但在马上却能够骑得飞快,倒不完全是个书生。
“这是谁?”
“看起来和之前的十一道金牌,都不太一样!”
“不管来的是谁,都是朝廷派来的走狗!”
众人窃窃私语,最后由**一锤定音。
**是辽东汉人,对任何韩廷,无论是辽的还是宋的都没有好感。
象他这样的,在商会护卫中占了一大半。在他们看来,所谓朝廷,收税之时在,有事的时候就不存在,比起讲道义的江湖强盗尚且不如。
“谁是岳飞?”与此前十一道金牌果然不同,这个男人一下马就直接点了岳飞之名。
大宋毕竟是大宋,当一个大国真正发动起来,全力调查之下,最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查到他们想知道的一切。
他不点岳飞之名,那多半就是送去同此前的那些使者“团聚”了。但既是提到了岳飞,自然有人向岳飞禀报,岳飞也有些好奇,不知道此人是何等人物,因此便招来人相见。
来人正是秦桧。
随着周铨带来的变化,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发生了变化,比如说秦桧。他兄长是梁师成的亲信,与周铨合作得相当不错,秦桧本人也借助梁师成的力量,比原先要早出仕。只不过他是个很“聪明”的人,一出仕之后,立刻翻脸,弹劾梁师成,与之划清界限。
在他看来,梁师成等人虽然一时权盛,可终究不会是长久之事。
他一见岳飞,相貌堂堂,便在心底暗赞了一声:难怪打得金贼闻风丧胆,这等人物,果然不凡!
同时他心底对于曾经不只一次见过的周铨,生出更多的心思来。
他早就知道周铨杰出,只不过周铨对他始终有若有若无的敌意,秦桧初时未曾发觉,可是时间久了,哪里会感觉不到?因此,他虽然也想搭上周铨的线,借周铨之力升官,结果却只能羡慕地看着李纲、宗泽等人,直接或者间接因为周铨而升职,自己却是空识其人,却无其路。
他这种人,当然不会是什么心胸宽广之辈,心底之中,颇得怨愤,只是周铨势大,他不但不敢表达出来,反而在每次见面时,都毕恭毕敬,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周铨。
只不过这一次他奉命而来,无论如何都要得罪周铨。
“眼前少帅,便是打得金人闻风丧胆的岳将军?”秦桧上前向岳飞施礼,寒喧说道。
“说。”这是岳飞的回应。
原本岳飞就是信奉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不喜废话,对这个明显是朝廷派来的人更不会有什么心间去套近乎。
骨子里,岳飞其实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不喜欢交结逢迎。在周铨这里,他身为周铨义弟,只有别人敬他的,而无需刻意去与人结交,反而让他的人缘关系非常不错。但对外人,不客气,等闲休想见到他的笑脸。
秦桧竟然对他这种性格略有了解。
周铨绝对不知道,在发觉周铨的敌意之后,不知是为了能够对付周铨,还是能够想法子投靠周铨,秦桧对他身边的人狠下了一番功夫。
象岳飞、韩世忠,在此战之前,默默无闻,知道他们的人并不多,可是秦桧不但知道,对他们的身份背景等都做过细致的调查。
“废话不说,朝廷与金人议和,请阁下暂时驻军,勿坏友盟大计。”秦桧道。
岳飞没出声,而边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桧有些莫名其妙,要知道,本朝自开朝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宰相赵普以来,历代执政,对于友盟之事都非常重视,甚至连王安石这样的拗相公,为了所谓的友盟,不惜将边军将士浴血压来的城堡边地送还给西夏。这是典型的外交无小事,可谓遗毒千载,在大宋甚有市场。
但是,在护卫军这边,却是毫无市场可言。
护卫军这边,无论是讲武堂还是伏波堂,两所军校里都有有关外交的内容,爱毒舌的**对此做过非常精妙的曲解:大炮的口径决定正义的距离。
如果武力得不到尊重,那么靠着韬光养晦、出气外交或者夫妻论,同样也得不到尊重,至于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更是等而下之的背国言论。
**见岳飞懒得理解这个使者,于是朗声说道:“友盟大计,谁和谁的友盟大计?”
“自然是大宋与金国。”
“屁。”**道。
秦桧毕竟是读书人,在他面前一个“屁”字,直崩得他额头青筋一跳,不过他沉住气,只看着岳飞。
杀手锏还没有使出来,此人是周铨的义弟,如果能在他与周铨间打进一枚楔子,那才是无量之功!
岳飞伸手散了散鼻子,然后后退了一步,一句话都没有说,但谁都知道他的意思了。
眼前这厮,就是一个“屁”。
众人又是哈哈大笑,秦桧眉头青筋再次一跳:“岳将军乃是人杰,自然知道,战事一起,百姓遭殃,所谓友盟,不过是应付眼前,待我大宋整顿了内部,清除了童贯、王黼之流幸进,自然可以聚力于北,将金人一举荡平之!”
“第二个屁!”**又道。
秦桧本不准备理睬他,就在这时却听得有一个护卫军将领道:“阿源,你这厮胡说啥,为什么我觉得这家伙说的好有道理?”
“比人口,大宋与金孰多孰寡,比钢铁,大宋与金差距几何,比火炮,大宋与金谁强谁弱,便是比兵力,大宋与金又是如何?这么大的优势,仍然打不过别人,指望着来日?一头猪,瘦的时候打不过野狼,长胖了还是打不过野狼!大宋在辽面前吃过的教训,都证明他们这些家伙,其实就是内残外忍,宁为异族之奴!”
此一番话,掷地有声,护卫军的另一个将领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连连点头:“你说的是,你说的是,他就是第二个屁!”
秦桧面上红了红,但又转为黑。
这两人一唱一和,其实就是要拐弯抹角骂大宋,骂他,他如何会不知觉。
但人家骂的确实又狠又准,令秦桧不能不再反嘴了。很明显,这些人都是怕岳飞被他说服,他现在只有辩倒这些人,才能扫清通往岳飞的障碍。
因此秦桧回过头来,一振衣袖,厉声喝道:“无知蠢汉,莫非济国公在教你们的时候,就未曾教过你们礼仪么?”
此语一出,周围一片沉寂,紧接着,秦桧觉得背上的有些发凉。
如果说此前众人看他,最多只是戏谑嘲弄,有如对待一个小丑,那么现在众人就似乎准备要揍他一顿,甚至可能要取他性命了。
秦桧不想死,于是又开口道:“某姓秦,名桧,字会之,与济国公乃是多年旧识,当初济国公尚在汴京,并未出仕,某便和他认识,知道他一向谦逊有礼,以理服人,你们想必不是出自龙川学堂,就是出自济州学堂,算得济国公门生,为何却如此无礼?“
”哈,哈,哈!“眼见众人皆默,似乎都被他震慑,哪怕明知道这是因为他自称的”济国公多年旧识“身份而来,秦桧却依然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仰天大笑三声,正要借此机会,继续下去,突然听得那个**又幽幽地开口:”周公教我们的礼,有一句我记得很清楚,朋友若来有美酒,豺狼若来有猎弓——多年旧识,想来是多年旧敌吧?“
此话一出,秦桧张开嘴巴欲笑的,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呛了回去,连接咳嗽,眼泪鼻涕都咳了出来。
(未完待续。)
五零零、看对与看错
秦桧搬出所谓多年旧识这个身份,其实就是让护卫军众人对他有几分忌惮,从而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
可是旧识既有可能是旧交故友,也有可能是旧日仇敌。若是被座实了这个旧仇的身份,以这些护卫军对周铨的狂热崇拜,秦桧毫不怀疑他们会干出些让人不忍言的举动。
好在这时他吓得失仪之事,让众人哄堂大笑,方才的剑拔弩张之态,也因此有所缓和。
“第三个屁。”**阴阳怪气地又说了一句。
秦桧发现此人虽然是其貌不扬,可是每一句都直指自己言辞中最薄弱之处,让他无法应付,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人。
“阁下目光不凡,思维敏捷,为何开口不离浊气,偏偏不能好生说话?”秦桧沉声向**问道。
“怎么,你们读书人就不拉屎放屁了?”**再次噗笑:“不过也是,你们只长一张嘴,吃喝拉撒全靠那一张嘴了,当然会如此!”
秦桧须发皆张,身体气得发抖,他用手一指**:“咄,你这厮才只有张嘴,满口阴毒血口喷人……”
他被激得失态,要与**对骂,可是正当此际,心底生出的警兆,让他神情一动,再看向岳飞,只见岳飞扭过头去,似乎对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谈话的兴趣。
秦桧明白,自己不拿出原本作为杀手锏的问题来,是不行的了。
他沉声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对岳将军说,此事不能为外人所知,还请岳将军屏退左右。”
众人都很好奇,不知道这厮会说出什么来,岳飞却听都不想听,一摆手,便有士兵上前,要将秦桧驱走。
“此事与令堂有关!”秦桧又叫道。
岳飞目光顿时变得森冷起来。
他家在河南汤阴,后来随周侗四处游历,周侗去世之后,便跟着周铨。这期间除了父丧和大婚时回过家乡,就只有每年年假期间回去。他原本也想将母亲接至济州,但是岳母以欲终老乡梓为他父亲守墓为由,怎么也不肯离开。他生性至孝,这种情形下,只能令妻儿亦留在汤阴老家,替他侍奉老人,以全孝道。
周铨每年都会抽专门时间去探望他母亲,或是拜年,或是祝寿,每次都会带他一起,故此岳母对周铨也相当好,视如自己第三个儿子一般。岳飞的弟弟岳翻,想要随岳飞一起闯荡天下,是周铨将他劝住,留在乡中,同时为他延访名师,习文练武,还专门派了传授济州实学。
济州等周铨所创学堂教授的学问,如今被有些人称为“实学”,其根源来自于周铨的一句话:不唯圣贤,不唯经义,不唯道德,唯于实。
回忆起周铨所做的一切,岳飞的目光更冷。
他自问自己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无非是因为周侗慧眼识才,赞赏他的习武天赋,故此将他收为弟子,甚至充作义子,如此与周铨有了亲近的关系,然后正式结义。
结义之时,周铨不说名满天下,也是已经干过不少大事的大人物了,他呢,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少年,力气大点罢了。
所以周铨对他并无所图。
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你们先退下。”岳飞摆了摆手,周围一群人顿时退开了。
“直说。”在众人退开后,岳飞吐出两个字。
“听闻岳将军之母,颇有孟母之风,曾以岳将军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字,不知是否为真?”秦桧又道。
在恩师周侗、父亲岳和先后去世之后,岳母担心这个儿子脾气暴烈,无人可制,误入歧途,便在他背上刺下这四个字,为的是令其时时警醒,不要为小怨而与人争执冲突,勿以武犯人。
更为的是勉励他,将此一身,做些于国于民有益之事。
只不过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秦桧是怎么晓得的?
岳飞轻轻撩了一下眉,仅仅是这一瞬间展露的目光,便足以让秦桧全身冰冷,如坠寒窖。
可秦桧还是强自镇定,不敢露出丝毫惧怕之色,脸上甚至浮着一丝自信的笑来:“令堂当真是天下典范,以忠义教子,朝廷已下令旌表,想来朝廷的旨意,很快就会传遍天下……“
岳飞的瞳孔终于剧烈收缩了一下。
秦桧之意,可不仅仅是代表朝廷向岳飞示好,更是代表朝廷向岳飞示威。
汤阴县属相州,而相州如今正在吴乞买的铁蹄之下!
若是给金人得知,统帅大军围困燕京、逼得金主完颜阿骨打走投无路的岳飞家人,就在他们如今控制的地方一座小小乡村之内,金人会怎么做?
秦桧紧接着又是一笑:”听闻岳将军家中贤妻,替夫尽孝,礼敬姑婆,友悌幼弟,亦是妇德典范,朝廷有意一并旌表。说到这里,还要恭喜一下岳将军,秦某北上之时,虽然无法经过相州,却也听到一个消息,岳将军贤妻于五日之前,又为将军生出一女……如今将军儿女双全,当真令秦某羡煞。“
岳飞深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秦桧拿出来威胁他的,并不是岳妻,而是岳飞之子女。
秦桧没有催逼岳飞,以他对岳飞的关注了解,还有冥冥中的恶感,让他知道岳飞这种人是什么脾气。
过了好一会儿,岳飞睁开眼,静静地盯着秦桧:”朝廷要我做什么?“
”朝廷召将军回京,解东京之围。将军便是想要与金人一决胜负,在东京城外,亦有机会,何必拘泥于燕京?“秦桧心中狂喜,他定了定神,然后又道:”自古忠孝难以两全,但岳将军此次回军解东京之围,正合令堂精忠报国之意,而且将军南下,可过相州,取相州之后,令堂及家人亦能保全,这岂不是忠孝两全的美事?“
岳飞目光冰冷,是的,这一计策,看上去让他忠孝两全了,但实际上呢,却让他抛却了义字。
抛却了与周铨的兄弟之义。
秦桧知道这个决定极为难下,因此仍然没有催逼。好一会儿之后,却见岳飞缓缓摇头:”金人尾袭,我回不了汴京,战败事小,对不起我兄长。“
他不按周铨的战略去做,放弃围杀阿骨打、断绝金人归路,这已经是很对不住周铨了,在某种程度上说,他只有以死谢罪。
可若在撤围回军时,被金人前截后追,丧失战术主动,致使护卫军遭遇惨重损失,那就连死都无法弥补过错。
秦桧心中冷笑:此人死意已决。
他对岳飞有种莫名的恶感,或许是因为当初周铨对他的敌意,也或许是他本能地看岳飞这种人不快。
但此时他没有将自己的心情表露出来,而是连连点头:”你说的有理,我愿意为将军效力,作为使者,进入燕京,说服金人,达成盟约,使其在我军退走之时,并不进攻。“
岳飞不屑地道:”你凭什么能说服金人?又凭什么保证金人能遵守盟约,他们已经背过一次盟,自然不会在意再背第二次盟。“
这还是岳飞第一次对秦桧说这么多话。
”我能说服你,自然能说服阿骨打,至于金人是否守约,并不在于我,而在于将军能让他们多畏惧!“秦桧道。
若是金人足够惧怕岳飞,自然会守约,以汉军此前展露出来的战斗力和如今燕京城中的金人态度来看,这惧怕还是相当足够的。
”你去。“岳飞道。
秦桧大喜,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成了!
他很早就在琢磨着对付周铨之事,特别是在考上进士成为前宰相王圭的孙女婿之后,更是如此。而这位王氏,倒不愧是李清照的表妹,狡黠多智,得知他的心事之后,便在家中东窗之下,与他共同敲定此策。
原本只是闲极无聊时琢磨的事情,没料想还真给了秦桧这个机会!
他自信地离开岳飞,径直回到自己的马上,然后向着燕京城而去。
马脖子下有两个木盒,正是他来之前向赵桓要来的童贯与王黼的首绩。
秦桧笑吟吟向一个盒子行礼,那里面封着的,正是童贯的脑袋。
“有劳世伯来此,为我带来富贵,此去燕京,还须多劳!”他口中嘀咕道。
论起关系,秦桧与童贯还有某种联系,其妻王氏乃是童贯义女。不过这等关系,丝毫不会影响到秦桧接下来的计划。
这两颗首绩当然不能让阿骨打同意盟约,却足够作为敲门砖,打开和谈的大门,证明大宋新皇帝的诚意。
至于真正的和谈条件……
秦桧脸上浮起一丝冷笑。
他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岳飞被一群护卫军将领围住。
这些人不是来置问岳飞的,相反,大半护卫军中层以上将领来此,乃是受岳飞所召。
“机会成熟了,不久之后,我下达撤退命令之时,总攻即将开始,各部都做好准备!”他沉声道。
说此话时,他的双手捏得紧紧的,骨头里都发出叭叭的声音。
秦桧没看错他,但也看错他了!
他心中确实已有死志,却不是如秦桧之意,而是欲以身殉母!(未完待续。)
五零一、勾结
燕京城内,此时是一片愁云。
在野外迎战以多打少尚且惨败之后,金人就全线收缩,将防线退到了燕郊,又退到了城墙,周围的战略之地,眼见被汉军一个个拔除,数量分明更少的汉军,却将人数更多的金人打得抬不起头来,几个还有残余勇气的女真贵人,勉强组织起来对游曳的小股汉军进行袭击,结果让金人更是丧胆:只要数量相差无几,哪怕对方不动用那可怕的火枪部队和大炮,也足以压制住金人。
说到底,护卫军的骨干是工业时代的职业军人,每个人都经历过少则三年多则五年甚至七年的专业培训,而金兵如同这个时候大多数蛮族军队一样,都是牧民或者猎人充当骨干,或者是抓募来的农夫、匠人。
总之,他们其实是非职业的军队,与工业时代的职业军人相比,他们单兵战斗力不占优势,集体作战更是劣势,而且人越多,这劣势就越大!
因此燕京城中以斜也等人,无时不刻都在焦急地期盼吴乞买、斡离不的到来。
但二人迟迟未至,初时还能得到信使带来的消息,斡离不受阻于澶州,吴乞买则表示不日将北上救援,甚至连远在西京的兀术,都派来使者,说是要燕京坚守,不日必有变化。
可变化要等到“不日”才来,而岳飞带领的汉军却不会等到那天才发动进攻。
偏偏能拿主意做决断、催促斡离不与吴乞买,或者调兀术东亚的阿骨打,此时还在昏迷之中,每日靠着几个战战兢兢的汉人医生开出的人参炖鸡汤吊命。
故此,当听说城外有一人,举着白旗而来,说是代表大宋前来议和,哪怕此人既无随从又无仪仗,城中的金人权贵位还是郑重地将此当成了一回事。
特别是几个宋国投靠来的汉奸被带上,看到了来人呈上的木盒,都认出木盒中所函之首绩,确实属于童贯与王黼之后,金人精神一振。
如今情形之下,宋国完全没有必要杀自己两个大臣来糊弄金国,那么必定是兀术所说的“有变”到了。
这个“有变”来得可真及时!
“请那个宋国使者来!”斜也此时身份最高,故此开口作主。
不一会儿,秦桧便被带入进来。
周围是怒目相视的金人,还有半出鞘的兵刃,可是秦桧目不斜视,大步走入,才到门口,却被一金人跃出拦住:“站住,你是什么东西,竟然敢走入我中军之中,跪下,膝行前进!”
秦桧撩眉瞥了他一眼,然后转身便要离开。
那金人呆了,而旁边的金人在愣过之后,纷纷扬起兵刃,或是呼喝或是怒骂,一时之间,声浪几乎掀破了屋顶。
秦桧缓缓转身,面带冷笑。
“休要以为我是来摇尾乞降的,诸位莫忘了,我大宋精锐就在燕京城下,此次来此,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们金国寻条生路!”秦桧说的话语,铮铮有力,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注意到他长袍底下双膝战战。
面上镇定,是因为野心驱使,内里恐惧,是因为胆气不足。
但是野心和权欲足够弥补胆气。
“君既入仕途,当知此路须有一往无前之意,凡阻君者,皆得诛之,无论敌我。若无此等觉悟,你还是回老家去当你的猢狲王去!”
他的妻子王氏之语,此时又回响于心中,秦桧吸了口气,想到自己在乡间带着几十个蒙童的悲惨生活,心中顿时坚定起来。
大殿之中,斜也等人相互对望,阿骨打嫡长子完颜绳果心中愤急,猛然跳了起来:”叔父!“
斜也缓缓点头,在面上堆起了笑,然后道:”请宋国使者入内,不得无礼。“
声音传出来,虽然秦桧听不懂女真话,却也知道,必是其中的女真贵人发话让他进去了。
他是昂着头进入其中的,在外边的女真人中,听得懂汉语的,可以听到他在其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时而威胁时而妥协,而听不懂汉语的,则只听得他滔滔不绝,无论殿内女真人说什么,他都能驳回去。
很快,为女真贵人充当翻译的汉人不出声了,那些女真贵人开始窃窃私语,似乎是在商议,什么样的条件,能够换取岳飞撤军。
别的不说,归还燕云这一点恐怕是岳飞必须坚持的,不如此,岳飞根本无法向部下交待,但是,女真人想要只归还部分——虽然六七月的燕京酷热难耐,让女真人们很不适应,可是只要控制这边部分地方,他们对上大宋,就处在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就在吴乞买等人接见秦桧之时,在后院中,一座大帐里,阿骨打缓缓睁开了眼睛。
身边时不时传来的低泣,让他非常厌烦,因为这根本就是在提醒他,他的身体已经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了。
这是自野战惨败以来,阿骨打第一次醒转,随侍的妃子见此情形,大喜连呼,阿骨打却喝了两声,将她安抚下去,然后目光一转。
不仅斜也等兄弟不在,就连儿子绳果都不在此,这让阿骨打很是奇怪。
”斜也和绳果呢?“喝了杯妃子端来的汤汁,他稍有了些气力,沉声问道。
”来了一位宋国的使臣,他们都去见那位宋国使臣了。“
”宋国使臣……我昏迷多久,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阿骨打有些急迫地问。
这妃子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三言两语将事情交待清楚。阿骨打沉默了会儿,然后挺身扬眉:”扶我起来,帮我穿上盔甲……衣服。“
原本是想要穿上盔甲的,但是他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能够坚持到现在,就已经是一个奇迹。妃子大惊,周围护卫也劝他静养,只是阿骨打坚持命令,所以他们不得不听从。
不一会儿,阿骨打又是一身整齐,在两名护卫的掺扶之下,他出了大帐,缓缓向帐前的大殿行去。
最初时,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全在两名护卫身上,但当他到了大殿前时,两名护卫被他推开,他大步上前竟然如同健康人一般!
里面正是斜也等人讨论而秦桧静候之时,阿骨打从侧门进入,众人都未曾注意,当他来到居中位置旁时,斜也才发现他,几乎是惊跳而起。
”让开。“阿骨打下令。
斜也飞快地从居中正位让开,阿骨打坐了上去,目光森冷地看着秦桧。
秦桧这时有些不安,刚开始他认为斜也就是阿骨打,这里最尊贵的女真人,现在看来,眼前来的这个虎视鹰顾的老人,才是真正的阿骨打?
”我要岳飞死。“阿骨打说道。
通译将话译给秦桧听,秦桧吓了一跳:”什、什么?“
”我本来是想要周铨死的,不过以你们的本领,恐怕弄不死他,这个家伙,只能由我们大金来对付。那么,对面宋军的主将岳飞,我要他死!“
阿骨打这个要求,完全出乎秦桧意料。
秦桧没有想到,阿骨打如此处境之下,竟然还会提出这种明显不合理的要求。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想要什么?“阿骨打目光炯炯,仿佛能看透人心,仍然是他们女真人惯用的野蛮粗暴的说话方式:”让我想想,你是宋国的文官,很好,我很喜欢你们这些文官,你想要的无非就是富贵、权势,对不对?“
秦桧脸色微沉,刚想说自己是儒家弟子,圣人门徒,不将个人富贵权势放在心上,可是遇到阿骨打的目光,这些话说不出来了。
与方才那些虚张声势的女真贵人们不同,眼前这家伙,只要自己的回答,让他觉得不满意,他接下来就会杀人!
而且,秦桧也意识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能就在自己面前。
”你要富贵,我给你富贵,不是大金的,而是大宋的……只要你与我们合作,大宋的宰相之位,用不了多久就是你的了……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但是,你知道拒绝的后果吗?你这次出使,不但一事无成,而且,我会让你身败名裂地活着回到宋国……“
阿骨打的威胁,看起来也只是空话,可秦桧却从这个老女真人的眼中,看到了他的决心。
”宋国有了新皇帝,他不怕老皇帝重登大宝将他废黜了吗,即使他不怕,那么如果我向周铨投降,女真勇士都为周铨效力,那么大宋的江山还属于他们赵家吗,还有,在周铨的手下,你这样的文官,会有自己的位置吗,你自己本人,能够活命吗?“
阿骨打又问了一连串问题。
与斜也等人急于达成盟约,换取岳飞撤军不同,阿骨打他现在是孤注一掷。既然正面无法击败周铨,无法让岳飞撤军,那么就让宋国人自己来对付他们好了。
若说此前的话语,只是让秦桧恐惧,那么他这一连串问题,则是让秦桧怦然心动了。
耿南仲推荐他来此,既是他的自荐,也是双方反复商议后的结果。耿南仲早就将周铨当成了大宋最大的威胁,还在辽、金之上,而秦桧本人如今也将周铨视为自己登上权力顶峰的障碍。
就是新君赵桓,若不是猜忌周铨,早就该向周铨下旨,召他入京勤王,而不是越过周铨,想要控制岳飞。
”我什么都不怕,我们只是辽东的部族,侥幸击败辽国,成就了如今基业,我当了十几年皇帝,杀灭了无数人,就算输给周铨又有什么,无非是一死罢了,我死之后,女真人退回辽东,照样逍遥。但你们呢,比起我,你们更害怕周铨,所以,我们联手,是大金在帮你们,而不是你们在救大金!“阿骨打最后说道:”斜也,继续和这个汉人谈判,我要岁币,要燕云,还要汉人的工匠和岳飞的脑袋,至于周铨……以后你们去要吧。“(未完待续。)
五零二、秘约
谈判形式急转而下。
原本是金人急需要和谈,因此不惜让出燕云之地,可现在,阿骨打表示出极强硬的态度,宁可被岳飞围死,也要逼迫大宋新朝廷让步。
这已经触及到新朝廷的一些底线。
秦桧最初时还试图据理力争,可是当他意识到他争不出更好的结果时,便只能接受事实。
在他来燕京之前,赵桓曾经给过他一个底线,至少金人的条件并没有触及这底线。而他甚至还努力从金人手中拿到部分燕云之地——虽然这些地方在金人背盟之前,原本就已经降宋,可毕竟是再次收复了嘛。
至于被金人掳去的百姓,秦桧根本是提都没提。
朝廷怕异族,异族怕汉人,汉人怕朝廷,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在朝廷眼中,汉人百姓如同草芥,反正数量多得是,少就少些。至于是否救回他们,或者为他们报仇雪恨,这种事情,且待日后再说——时间久了,记忆自然淡忘,此恨再无人提起,朝廷便只须吹嘘所谓的盟好便可。
在秦桧心底,对阿骨打还有种难言的恐惧。
此前连周铨都不是他最怕的人,因为周铨虽强,可秦桧仍然敢暗中针对他。但阿骨打展现出来的洞察力,让秦桧意识到,自己面前之人,能够成为大金开国雄主,绝非运气,实在是他拥有一代枭雄气质。
幸哉,此枭雄似乎已经走到了暮年,哪怕他竭力支撑,秦桧也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点异样。
双方最终达成了秘约。
秘约规定,金与宋为叔侄之邦,金为叔,宋为侄。宋每年要向金献岁币折合银圆五十万圆、生铁一百万斤、钢料三十万斤、棉布六十万匹,其余特产若干。
双方在边境确定之后,择交通便捷之处,开设榷城,互通有无。
金国撤回吴乞买、斡离不两军,宋国也撤回岳飞部,双方各自在撤退之时,对方都不得追袭。
在这秘约之外,还有秦桧签名画押的另一份附约。
金帮助宋国对付周铨,当大宋有意对周铨动手时,金国必须予以但又不只限于军事和物资援助;宋国择机诛杀岳飞等在战场上大败女真人的护卫军将领,以此为金国帮助对付周铨的前提。
有了这份附约,便又有金主阿骨打对秦桧私人的一份承诺。
金人尽一切所能,帮助秦桧成为宋国的宰相,而秦桧为宋相之后,必须致力于金宋“友盟”,压制宋国内部反对金国之声。
可以说,金国人在战场上没有获得的东西,因为秦桧的到来,他们在谈判桌上全部得到了。
若说有什么让金人还不满意的,就是这两约一诺中,宋人没有承诺一定要对付周铨。
秦桧在这两约一诺中也赚得盆满钵满,金人所谓的尽一切所能,不仅会在双方正式签约划界时,送秦桧一些边境土地之功,同时,在财力物力上,甚至在人力上,都会给秦桧大力支持。
赵桓本人也得到了好处,金人承诺维护他大宋皇帝的位置,无论威胁到他帝位的是他父亲赵佶,还是周铨,金人都会反对。
受损的是华夏,是汉民。
“你瞧,这不挺好的么?”
在秘约达成之后,阿骨打再次出现在秦桧面前,仍然是那副枭雄模样,只不过面上多了些笑意。
秦桧面无表情,心里已经在酝酿着下一次背叛了。
他很清楚,达成的这些协议中,他的利益其实完全建立在金人守信的基础之上,而金人会有多大程度上守信,实在值得怀疑。
金人甚至不需要亲自动手,只要将这秘约透露出去,大宋有的是等着上位的言官,他们的攻讦会让秦桧他妈都认不出他来。
而当这些攻击来临之时,指使秦桧出使并且默认了谈判底线的赵桓,是绝对不会替他承担这个责任的。赵桓绝对会将他抛出,以他的前途甚至性命,来维护自己的形象。
“狼主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外臣就告退了。”面对阿骨打,秦桧心里有些打鼓,因此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莫急,莫急,只有这些还不够的……签下这个吧。”
随着阿骨打的话,旁边一位金人武士上前,将一张纸拍在了秦桧面前的案几之上。
此时秦桧颇受“礼遇”,不但有座位,还有案几。他将纸拿起一看,脸色顿时煞白,怒道:“狼主,这是何意?”
“口中说的,哪里有实在的白纸黑字更牢靠?”阿骨打笑眯眯地道:“秦桧,莫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我与你们宋国的皇帝不同,我一怒就要杀人……现在我就很想发怒!”
这张纸上所写的,根本就是一份自白状,说的是自己为求富贵,勾结金人,暗害岳飞,算计周铨,出卖大宋利益,甚至还有让秦桧心惊胆战的“事君不忠”之语。
这玩意儿真的写出来的话,秦桧就无法狡辩了。哪怕他回国之后声称,这些都是金人胁迫所为,可是当人们将他的行为与这上面的内容一一对应,便会发现,上面所说,全是真的。
那么等待他的,就是身败名裂,哪怕赵桓愿意保护他都没有用,千夫所指,无疾自终!
“狼主容禀……”秦桧还想做一番挣扎。
可是他弄错了,阿骨打是枭雄不假,更是野蛮人的枭雄,解决问题的手段,并没有那么多文明人的弯弯绕绕。阿骨打只是一抬下巴,顿时有两个金人武士上前,一左一右将秦桧按住。
“你们要做什么,我是使臣,我是大宋使节……你们不能这样,不能……”
秦桧凄厉地叫了起来,仿佛是被色鬼夜袭的女子,此前的种种镇定泰然,此时已经是荡然无存。也不怪他,那夹着他的金人武士中,有一个已经拔出了腰间短匕,含在嘴中,然后将他用力一扯。
“我答应了,我答应了!”秦桧叫道。
来之前他还有几分勇气,可是与金人达成秘约之后,他的荣华富贵指日可期,怎么能死在这种情形下!
可是他说答应也迟了,那金人武士直接划开他的手,血汩汩而出,滴在那张纸上,金人武士用他的手指一沾血迹,在纸上署名之处按了一个指印。
“这可是从周铨那里学到的手段,据说,每个人指印都不相同,故此济州那边有些商会协议,为慎重起见便用指印为证……很好,放心,不杀你,你可以走了。”
阿骨打戏谑的声音,让秦桧无地自容,早知对方只是这样,他原本该半推半就的,哪里要闹成这模样!
当真是颜面尽失!
他以袖掩脸,狼狈出去,不过到了外边却是一怔。
只见三匹上好良马,每匹马上都驼着大口袋,几个汉人打扮的仆从,神情惶恐地候在那里。
“这些,马、财富还有奴仆,都是我们陛下所赐,你去好生做事,休要浪费了我家陛下的恩义。”将秦桧押出来的一个金人贵族,用略带生硬的汉话对他说道。
秦桧苦笑:“马与金银我收了,这奴仆还是算了?”
“你说呢?”
显然是不能算了的,这奴仆当中,没准就有金人安排来的监视者。
于是秦桧进燕京时只有一个人,出燕京时却是带着五六个仆从,三匹好马,外加六大口袋的金银。
出城不久,他就遇到了汉军侦骑。
他在来之前,亲眼所见,汉军营中正在做准备,随时可以攻城,在说服岳飞之后,他原本以为岳飞已经在做退军准备,可是现在一看,汉军仍然在紧锣密鼓准备攻城。
秦桧心里一惊,若是岳飞变卦,那诸事皆休,他被金人收服的事情,只怕也瞒不住了。事后便是他想法子将岳飞家人都送给了金国,那也于事无补。
因此他沉声向侦骑道:“带我去见岳将军!”
岳飞很快再见秦桧,不等岳飞开口,那**又叫道:“这生意做得,去时只是一人,回来时有马有奴还有大口袋!”
“金人极为敬佩岳将军,有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之说,闻得此次两国可结盟好,便托我转送三匹良马给岳将军。”秦桧瞄了他一眼:“六口袋金银细软,乃是请岳将军颁发全军,算是金人求和恳请拔营之费。”
岳飞仍然一脸冷肃:“和议已成?”
“正是,和议已成,岳将军不必太过担忧,今日和盟,只是权宜之计,等燕京围解,金人北返,将军是中途截杀还是衔尾追击都可!”秦桧此时一脸诚恳:“天下之重,莫过京师,京师之重,莫过天子,将军,大局为重啊。”
在他心中,却已经琢磨着如何杀死岳飞,以满足金人的要求,同时将岳飞手中的部队收编过来,成为朝廷的军队了。
“和议内容?”岳飞又问。
“双方各自撤军为第一步,然后金人先归还大宋故地,待双方议定榷城、岁币之后,再归还燕云。此次将军勤王保驾、收复疆土,朝廷少不得召将军夸功,郡王之封,指日可期,秦某在此先为将军贺了。”
岳飞凝视盯着他,秦桧面带微笑,毫不动摇地迎着他的目光,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岳飞面无表情地下令道:“全军拔营,准备……撤军!”
秦桧大喜:“我遣一仆回去,将此好消息通报金人,将军辛苦,将军辛苦!”(未完待续。)
五零三、反被算计
在支撑着应付完秦桧之后,阿骨打的身体再度陷入虚弱之中。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昏迷,还有时间交待几句。
第一件事,就是警告斜也与绳果等勃极烈,千万别轻信秦桧。
“汉人奸诈,虽然我们手中已经有了把柄,但只凭着这些东西,想要令其完全听命,绝无可能,所以你们要当心有诈!”
第二件事情,则是有关岳飞。
“周铨用兵打仗之能,也就那样,而且他现在很难再亲赴前线与大金争锋,岳飞、韩世忠辈将为其爪牙,欲除猛虎,先除爪牙,岳飞等不除,周铨便可以抽身于后,专心经营,汉人就会越发强大……让人绝望的强大。”
阿骨打的话引起了同感,事实上这次燕京之战,才打了不到一个月,已经让金人感觉到绝望的强大了。
第三件事情,是有关金国自己的。
“拿一根麻线来。”阿骨打吩咐道。
他身边随侍的妃子拿来一根麻线,阿骨打目光瞄了一眼大帐中的诸人,示意将这根麻线交给绳果。
“绳果,你一向自恃勇力,将这根麻线扯断吧。”
绳果轻而易举地将这根麻线扯断,心里嘀咕,自己的父亲刚才还是枭雄本色,现在却在做这种无聊的事情,是不是病情已经到了极限,整个人都糊涂了。
“给根给斜也……在场的每位勃极烈,一人一根。”阿骨打又吩咐道。
于是每人手中都有了一根麻线。
“扯断。”阿骨打又道。
麻线很快都被扯断了,阿骨打吩咐妃子再次拿出麻线,数量和刚才分发给众人的相同,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再分给众人,而是将之拧成一束。
“从斜也开始,你们每人都试一试,看能不能将这一束麻线扯断。”阿骨打道。
当然扯不断,虽然女真人中不乏力可举鼎的大力士,在场诸人中便有不少力量远胜过常人,可是要他们不借助工具,直接扯断一整束麻线拧成的麻绳,那也太难为他们了。
“宋国国土远胜于我们,人口远胜于我们,兵力远胜于我们……但他们不齐心,就象是分散的麻线,我们可以一根根将之扯断。我们完颜部能够从一个小部族,发展到如今大金国,灭辽压宋,靠的就是我们拧在一起……你们记住,我死之后,要应对周铨这个前所未有的大敌,完颜部,整个女真,都必须拧成一束绳子!”
说完这句之后,阿骨打闭上眼,今天他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昏迷几天缓过的劲,现在又消耗得差不多了,下一次醒来,也不知会是什么时候。
斜也与绳果对望了一眼,绳果叫了两声“父皇”,却没有得到回应。
“陛下已经安歇,我们先出去。”斜也道。
众人回到前面的大殿中,斜也又是一屁股坐在正中的位置上,眼中泛着寒光:“陛下最后的意思,你们都明白吧?”
女真贵人们连连点头,他们当然都明白。
“既是如此,那就要把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那么接下来就不要再争什么了。”斜也又道。
众人默然,包括绳果,面上都有不服之色。
斜也分明是想曲解阿骨打的话,让众人都听从他,唯有如此,才算是拧成一束绳。
一场争执,在所难免。
还没有等这些女真贵人争出个子丑寅卯来,秦桧派回来的仆人到了,带来汉军撤退的消息。
“不要轻易相信汉人,他们最为狡猾,多派斥侯,先看清楚他们是否真的撤了!”
斜也撇开刚才的争执,开始发号施令,众人也知道,汉军撤军是真是假,关系到他们的生死存亡,因此毫不犹豫地各自派出斥候。
没过多久,确切的消息传来:汉军确实撤退了。
不仅撤退,大约因为撤得比较急,汉军营垒并没有彻底破坏,还留下了不少物资,斥候们就带回了不少汉军的玻璃罐头,用狗做了试验后发现无毒,便将之献给了金国各方贵人。
燕京城内,顿时欢呼一片。
宋国新皇帝当真蠢到极点,现在竟然真将岳飞召回,这也就意味着,几乎面临灭顶之灾的金国核心权贵们,终于不胜而胜,而汉人则是不败而败!
紧接着,他们就想到了城外的那些汉军物资,特别是撤退中的汉军——如果有机会,这些恢复了点勇气的女真人,会毫不犹豫扑向汉军,从他们身上再啃下一块血肉来。
原本紧闭的城门,顿时大开,而紧张的情绪,也因此放松,女真人都开始讨论,这次背盟南侵,自己侥幸活下来,能够带着多少财富回到辽东,又能够分得多少汉人奴隶。
扫荡汉军营地的举动也很顺利,仅仅是运回来的部分物资,就让金人笑得合不拢嘴。
然而就在他们欢天喜地之际,突然间,自北面有数骑疯狂地奔了过来。
从服饰上不难认出,这些都是女真人,应当是派出的巡骑。
在这数骑之后,是数十骑在狂追,然后是百骑、千骑!
女真人并不是没有警惕性,可是在长期紧张之后,徒然放松,然后再想要紧张起来,却不容易。此时城头并没有多少卫兵,大伙关注的焦点,始终是南面,谁会想到北出事。当城头卫后意识到不对时,发出警告已经晚了,那数骑被追上,瞬间淹没在一片弩矢之中,紧接着追来的千骑直接冲到了燕京北门下。
虽然城上的士兵警告下,北门已经紧闭,而且城头的绞盘咯吱咯吱声响起,吊桥也将被绞起。但来者中一个身如铁塔的壮汉大吼了一声,举起半边门那么大的斧头,轰的一下劈在吊桥的铁索上,铁索轰的一声断开。
紧接着,另一边铁索也被劈断。城头零星射下的弓箭,被来袭者用盾挡开,他们直接冲到了城门之下,然后将一包包东西扔在城门洞中。
这数十骑扔下东西,掉转马头就又上了吊桥离开,足足退出百步。此时北门城头上聚集的金兵也越来越多,大伙都在指指点点,不知这些人究竟是何用意,然后他们只觉得脚下先是震动,紧接着是炸破耳膜的巨响。
不等他们回应过来,不少人就随着断壁残垣一起塌陷下去!
天地仿佛都在塌陷,烟尘遮天蔽日,城头一片鬼哭狼嚎,刚刚聚起准备防守的女真人损伤大半。而在城外,那赶来的千余骑,却发出了连片欢呼,他们不等烟尘散尽,就向着被炸出的城门缺口冲了过来。
金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原本金人的防备重点就是南面,城北方向主要是留了些机动部队,在得知汉军撤退之后,哪怕金人权贵仍然保持警惕,可是那些普通士兵,警惕性已经失去了大半。
因此,城北门落入汉军之手时,金人整个中枢,尚未得到汉军复袭的消息,他们还在为汉军撤军而兴奋呢。
燕京城南二十余里,岳飞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下令道:“全军集合。”
原本在路旁休息的护卫军,在军号声响起不过数分钟内,就完成了整队集合。看到他们这虽忙不乱、井然有序的集结,一直跟着岳飞的秦桧心中暗暗骂了一声。
有这样的军队,不为朝廷效力,却是效命于周铨个人,当真是大逆不道!
“全体都有,向后转,目标燕京城,出发!”
秦桧正在那里暗暗嘀咕,突然听到岳飞身边的**传出这样的命令。
他骇然跳起,张开双臂拦着岳飞:“岳将军,你这是何意?”
“我们团正几时答应过你真正撤兵了,无非是避免太大伤亡,借你这蠢货糊弄一下女真人罢了,你这蠢货还当了真?”**伸出四根手指:“屁一样的人,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秦桧直愣愣地盯着岳飞,岳飞却根本不睬他,走过他身边时绕了一下,仿佛他是一棵挡着道路的树。
“不,不,你不能这样!”秦桧回过神,大叫道。
他心中明白,自己被耍了!
这看似直率的岳飞,将他满腹毒汁的秦桧耍了,借他之力,迷惑了女真人,金国此时肯定以为岳飞真的撤军,他们的防备会松驰,会给护卫军可乘之机!
“以我的性子,原本是不必这么麻烦,直接上前,用炮轰就是,反正重炮不过几天就能到,可团正却想要尽可能减少伤亡和损失拿下城池,这才陪你这蠢货演了一出戏——对了,最近济州岛里说三国,有一段叫蒋干中计,你这厮,不就是一个蒋干么?”**还不放过秦桧,继续打击他道。
秦桧想哭。
他可是阴险狡诈卑鄙无耻之人,他这样的人,天生就该算计岳飞这等人,可今日,他怎么反被岳飞算计了?
这不真实,完全不真实,莫非是在作梦?
然后秦桧想到了周铨。
以他对岳飞性格的认知,此人本性之中,并无这等“奸诈”,只有一个可能,他为周铨义弟,与周铨呆在一起久了,被这厮感染了。
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因此声嘶力竭地大叫:“岳将军,想想你老母妻儿!”
岳飞脚步此时才一停,回头望着他一眼。
只是一眼,岳飞便又前行,可秦桧却象是被电殛一般,因为他从这一眼中,读到了更可怕的威胁:“若因为我的缘故,致使老母受累,我唯有一死罢了。不过在我一死之前……会先诛你九族,你秦桧满门老少男女,鸡犬不留!”(未完待续。)